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摇荡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王炬

    一

    天有不测风云。

    办公室主任刘风山听得消息的刹那,惊呆了。

    他怀疑自己不小心走入了一个永难解脱的梦中。他恍惚地站在厕所里解着衣扣。一个小时后,他才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站在厕所里,而且脱掉了上衣。他不明白为何要到这儿来,所幸是男厕所。

    二

    事先没任何消息。

    突然得让人受不了。

    当时他正在打字室印一份文件,他和打字员杨芳边干边说话,议论报纸上最近那些提法。他俩都觉得报纸上喊“砸三铁”,喊得倒挺凶,但恐怕是雷声大雨点小,还遥远得很。杨芳很认真地问他:“砸了‘三铁’,社会主义优越性哪去了?”他的觉悟和水平毕竟比杨芳高,他说了几句从报上学来的话,杨芳便点头。主任毕竟总读报,会说。她就这样看他。后来俩人取得了一致:砸“三铁”也砸不到咱们这儿来,野鹿钢铁公司有钱,不像一些亏损单位,不砸不行。野鹿钢铁公司用不着砸。

    “咱们最要关心的,是把这份文件印好。”他说。

    是的,砸不砸“三铁”和刘风山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干好眼面前的工作,云书记要他今天务必把这个文件印出来,下发出去。

    文件是他起草的。凡是这些重要的文件,他都不放心让秘书去起草。秘书陆聪是学采矿的本科生,心粗得很,而且不肯用功。弄文件误过好几次事。所以像眼下这份治理脏乱差的文件,他只有自己动手,否则就说不准吃一顿批评。办公室主任没有一个好秘书,是他的悲哀。他要亲自起草,亲自校对,亲自印刷和装订,然后挑几份最整齐干净的给几位主要领导送去。领导们很注重这样的事,办公室的工作如何,往往在这些事上被说出个一二,他必须让领导满意。而事实上,领导对他也相当满意。他现在所做的,是让这个满意保持下去。而令他不解的是,每当他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陆聪没有羞耻感地坐在沙发上读英语,陆聪难道没觉察到他的秘书位置已是岌岌可危?刘风山不止一次地想过把他换下去,只是一时还没有顶替他的合适的人选。刘风山干活不再叫他,刘风山希望他终有一天主动提出辞职,而不是刘风山将他赶走。刘风山不愿意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同僚们指责什么。

    这份治理脏乱差文件是他遵照野鹿钢铁公司的精神,结合了黑峰山铁矿的具体情况起草的。当然,这份长达15页的文件花费了他这个中学语文教师出身的办公室主任不少的精力。他既要在文件中布置全矿各车间的具体工作,又要想尽办法让各车间科室的领导满心欢喜,让他们在受表扬的同时,觉得所受的辛苦领导没有忘记的同时,接受这份文件。材料里头学问相当大。你要发现每个车间科室的成绩,但又要在遣词造句时让那些真正有成绩的人感觉不到不公平。要平衡,但平衡时又要注意由平衡而造成的不平衡。这必须靠多年的对业务的谙熟和对每一个中层领导的了解,靠文句之间的巧妙语气和似是而非的模糊技巧,靠整体肯定宏观赞美而局部否定微观指责措辞得体,粗中有细,柔中有刚,方方面面,四平八稳。

    令刘风山对秘书陆聪最反感的,其实倒不完全是他的粗疏和懒惰,而是他对刘风山博大精深的轻率的否定,他竟然当着顶头上司的面,说刘风山起草的文件“里头充斥着满篇的废话和似是而非的谎言”,“有三分之二可以去掉”。

    刘风山不直接反驳他,而是让自以为是的本科生拿着他认为是的文稿去找主要领导。领导们对本科生起草的东西火冒三丈,他们甚至怀疑陆聪上大学一定是用极不正当的手段混到了毕业证。

    看到陆聪垂头丧气的样子,那才解恨。但陆聪却很少垂头丧气,他将被领导们打回来的文件推到刘风山桌子上,淡淡—句:“他们认你那一套!”能把刘风山气死。

    刘风山已经不指望陆聪虚心向他学习了。曾有一度,他想教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写公文的技巧来着。在十年的办公室工作生涯中,他积累了大量的公文语汇,他熟悉各种公文的体式,能巧妙地加以创造发挥,他善于将枯燥无味的东西归纳得有条有理,比如眼下正印发的这份文件,被他天才地总结出“五个整齐、六个干净、七个必须、八个不许”。一份文件有了这些东西一下子显得格外生动。他为自己的创造而欣喜,他看着白纸上印满了整齐的黑字,想到这些将被许多人阅读和朗读,全矿一千多人将为这份文件而奔走忙碌,他的心房便鼓胀着巨大的喜悦。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前途。

    他今年刚满38岁,做到正科级。他从没有怀疑过只要继续保持下去,做到县团级有什么问题。不仅是他自己,黑峰山铁矿所有干部都这样想。他们从不敢得罪他,因为说不准哪天,他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了。他已被列为第三梯队,他耐心地等待着时机。他时常坐了小车回到他当年曾工作的学校,他看到当年的同事们依然像磨道里的毛驴一样单调地忙碌着,他们意气消沉,都老了,更瘦,更疲惫,无奈而拘谨。他为自己的命运而感谢上苍,天呐!

    陆聪?他怎么说文件里的这些东西是满篇的废话呢?他说有很多东西没丝毫的用处。他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呢?

    油印滚子欢快而忙碌地转动,杨芳俏丽的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刘风山像对待亲妹妹般地关怀着这个年方24岁的打字员,并托人给她介绍对象。虽然她谢绝了那些他看来蛮不错的小伙子,但她对他的信赖却有增无减。他和她在一起工作,他觉得愉快和年轻。胜利在望,再有一会儿就印完了。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云书记打来的,通知刘风山10点30分到东三楼小会议室开个会。刘风山小心地用两个没弄上油墨的指头捏着话筒,他答应道:“知道了,云书记。”他为自己柔和谦卑的语调感到满意。

    事后他才发现自己竟是那么疏忽,忽略了那么多非常重要的细节。首先历次会议都是书记先通知他,由他根据会议内容布置安排会议,他自然知道通知哪些人到会,而今天却是云书记通知他开会;二是云书记电话里的声音是那样压抑和低沉;还有一点就是以往云书记根本用不着给他打电话,他只需推门进来喊他。云书记和他只有一墙之隔。

    他加快了速度。他争取在会上将这些文件发下去。

    中间出了点小故障。杨芳往油印机里挤油墨时,喷出来一滴,落到他的衣袖上。杨芳立即给他擦净了。整个过程大约进行了四分钟。在擦拭过程中,杨芳的青春气息撩拨了他沉睡的柔情,使他的心房感到了女性的温暖。这是他妻子不能给予他的。但那星油墨并没有擦净,事后他每当凝视那点隐约的黑污时,总觉得它是个象征,暗示他的日子开始了阴晦的时刻。

    然后他们匆忙地装订了十几份。他想趁着开会,先分发给部分领导。这样做有特殊的效果,他将给云书记造成办事干练、迅速的印象。用不着通讯员去各车间科室分发了,会一散,他们会主动到办公室来取。

    这样,他赶到东三楼会议室时,是10点42分。他迟到了12分钟。按惯例他没有迟到。可是今天却一反惯例,会议正点进行,而且仅仅开了10分钟。他走到门口时,会议室门正开着,他看见他的同僚们神色黯然地朝外蠕动。

    然后,他就知道了这次会议内容:从今天起,黑峰山铁矿被宣布撤销了。黑峰山铁矿的科级干部由白峰山铁矿酌情聘用,凡不聘用的一律按一般干部对待,将不再享受原先的职务待遇。

    黑峰山铁矿的历史本来就不乏幽默,在历史结束的瞬间,这次会议又给它加了一笔幽默:这是黑峰山铁矿历史上最短的一次会议。

    在黑峰山的历史上任何一次会议都比这次长几十倍。但这次短会所决定的内容却是以往所有会议的总和。它否定了黑峰山铁矿一千多名干部职工近二十年辛辛苦苦的历史。有几个工人吵吵着将这次短会,作为世界之最编入《吉尼斯大全》。

    三

    中午,黑峰山铁矿举办了比较丰盛的宴会,招待前来宣布这个不祥决定的野鹿钢铁公司的一个副经理和组织部长。这次宴会破格地将全矿四十多名科级干部都叫来做陪,同时还有一些主要科室的一般工作人员。

    陆聪再一次表现了他的不成熟;他用几乎让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这是最后的晚餐。

    立即有一个不晓事的干事反问:“怎么叫晚餐?这是中餐。”

    所幸的是陆聪没有进一步解释,他点燃一根烟,神态中竟有一二分悠闲。

    菜上来了。公司领导举起酒杯,代表公司领导向在座的各位表达敬意,语句相当简略:“你们为野鹿公司的事业腾飞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我代表公司领导向各位表示崇高的敬意,大家干杯!”

    大家稀稀落落地起立,并没有人真的干杯。刘风山落座后,还在斟酌副经理的话。把黑峰山十几年的努力,说成“应有”的贡献,在最后的瞬间都不肯滥誉,可见这一届公司领导的严谨,但又不免显得有些冷峻。刘风山心里有些酸意。

    大家悄无声息地吃着菜。阳光从窗子里射进,刘风山看见在光柱中跳荡的纤尘。他觉得这群正在默默吃喝的人其实跟这些光柱中的尘埃没任何的两样。再看光柱丢在地上,将印满足痕的地板衬托出毫无生气的肮脏,真有一种黄昏的感觉。抬头去看陆聪,竞闲适地喝酒,似乎无一些旁人那重重的愁怀。

    他一定是个心性很粗的东西。刘风山转过头来,将目光聚在自己的杯前。他努力地使自己想一点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该想的问题想透,那样才临危不乱,从容地做好正确的决定和抉择。黑峰山从今日起就划归为白峰山铁矿,成为它的一个车间。刘风山们以往的政绩都被今日一个短会化解为零。能否继续受聘,能否继续保持正科级的资格,一切都无法预料。而若失去这一切……太不可思议!花了整整十年,积攒了这点东西,轻而易举就没有了,这怎么可能?什么地方部说不通。就像一个商人,苦心经营了几十年,有了一笔财富,本来他可以享用这笔财富了,可是没等他享用,却被一个小偷将一切偷走了。偷走人的希望,天理难容呵!刘风山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正是被人抢走了,不是偷走,而且是公开地,大摇大摆地,冠冕堂皇地抢走。刘风山十年的含辛茹苦即将被人抹掉!

    他的心里空空的,既无愤怒,也无伤感,他无法进行思想,心里什么也没有。

    两位公司领导面色平静地吃了饭,提前离桌了。云书记和另外三位矿长起立将领导送出去。他们将公司领导送上小车后,又返回来喝酒。他们大约在领导面前也感到压抑,他们要在下属们面前弥补刚才的损失。他们放高了声音,号召大家干杯。

    气氛活跃了,但那是哀伤的活跃。有人背起了“劝君更进一杯酒”之类的诗句,整个酒宴充满了模仿古人的依依惜别的情绪,不少人故意将自己的前途描绘得惨不忍睹,使本来笼着轻愁的场面增添了造作的诙谐。但哀愁仍是佐酒的好菜,酒被迅速地灌进喉咙。大家互相模仿,争相描绘自己的惨淡的处境。这些科级干部们第一次享受了文学艺术的快乐,他们掉下了眼泪。形象思维使他们获得了痛苦的满足。不少人在这个瞬间发现了自己潜在的艺术天赋。

    整个酒宴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多,不少人唱了歌,还掉了泪。刘风山再一次巡视大家,他又恢复了信心:这里头也许有些人被淘汰,但绝不应该是他刘风山。

    当云时仲书记悄悄离开酒桌的时候,他踩着云书记的脚后跟来到办公室,他仍像以往那样给云书记沏了杯茶,然后坐在云书记对面的沙发上。他要问问清楚,是否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将这些科级干部一律交给白峰山像处理垃圾似的处理: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扔掉。他觉得云书记既然仍保留正处级级别去市里另行安排,带走几个人是不应该有问题的,云书记不会扔下他刘风山不管。

    但他马上明白了,他根本不了解他的顶头上司。

    谈话进行得相当艰难。

    刘风山说:“我觉得公司的决定太突然了。”他试探地切入话题。

    “突然吗?”对方将脸扭向窗前的几盆花,“我觉得不突然。”刘风山刚才没有多喝酒,就是为了能够思路清晰地和云书记深谈一次。他有预感,这极有可能是他独自占有和云书记在一起的唯一机会。但他没料到一开始云书记就来了个居高临下。书记淡漠的语气,否定了刘风山的思想认识水平,使办公室主任显得那样浅薄和表面化。刘风山过低地估计了云书记,他原认为云书记一定会发牢骚,表达对公司领导这个决定的不满,一定会流露伤感和悲痛,毕竟他是这儿的党委书记,让人连锅端了,一点感慨也没有?

    或许,这仅是云书记做出的一种姿态吧。刘风山希望这仅是一种姿态:向下属证明自己觉悟得早。但云书记接下来的话使办公室主任大吃一惊:“依我看,黑峰山铁矿不是今天应该撤销,十年前就该撤销,或者说当初就根本不该成立。有些人想不通,为什么不通?黑峰山铁矿从建矿至今,每年赔几百万,为什么不撤销?撤得愈早,赔得愈少。谁都应该想通。”

    似乎是说给刘风山听的,又似乎不是。他说的大道理,当然很站得住脚,可是这些科级干部呢,辛辛苦苦做到如此成就,难道就白做了不成?可是这些话此刻又无法对云书记说。

    “云书记调回市里,可以和家人团聚。但不知怎样安排……”

    “爱往哪安排都行,反正级别不能动。我被流放到这地方,整整十二年了……”

    这才是云书记真正的一面。刘风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十年了,云书记从未向任何人流露过怨恨情绪。他原来一直也有不满的地方!可是他从来没向任何人讲过他想过一般人的团圆生活。他是从公司派下来的干部,全家都在市里,他想回去,符合人之常情。但他的团圆之梦,却是由黑峰山铁矿的命运为代价,是以四十多名科级干部未卜的命运为代价,不是太残酷了吗?当然,刘风山知道,这样想,也是很不公平的,难道云书记有什么责任吗?

    刘风山明白了,自己在这儿寻找知音和共鸣是非常可笑的。云书记现在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命运,关心的是和家人团聚后的充实的日子。刘风山算什么呢?是他的一个忠实的下属,是尽职尽责地为他服务的办公室主任,今后这种关系将不复存在。刘风山和其他科级下部一样,孩子老婆都在黑峰山,往日全家欢乐的时候,想到过云书记的孤独吗?云书记现在的冷漠,难道有过分的地方吗?云书记以往对下属都非常和蔼,那是便于工作的需要。现在,你刘风山还想讨取什么吗?

    刘风山知道该告辞了。但他仍尽力使自己的辞别不太突兀,他艰难地寻找语言表达对离开云书记这样的好领导的惋惜之情,说云书记的许多东西自己还没有完全学到手。

    云书记站起来,用花铲挖花盆里的土。说道:“官场有情又无情,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刘风山等着听下文,却没有了。刘风山告辞,云书记却说:“你的事,我记着。”

    这便是刘风山要得到的最大许诺了吧?他惘然若失地离开云书记办公室。

    四

    黑峰山铁矿建于1974年。根据401地质勘测队的测算,这儿的铁矿石总量不低于1.7亿吨。按照当时我国的采矿水平,在此投资建一个中型矿山,每年的矿石产量应不低于240万吨。白峰山铁矿,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六大铁矿,每年的矿石产量也不过是它的六倍。根据对矿样分析的结果,黑峰山的铁矿石无论是含硫量还是含氟量都大大低于白峰山。它的无氟低氟氧化磁铁矿品位高达38.4%,整整比白峰山的氟化磁铁矿高了7.2个品位。从整个野鹿钢铁公司来考虑,不能不说黑峰山铁矿是白峰山铁矿的重要补充,白峰山铁矿特殊的高氟高硫矿石使冶炼专家们伤透了脑筋。野鹿钢铁公司当初的领导们,设想仍以白峰山铁矿的年产1400万吨矿石为生产的主要依托,以黑峰山的高品位氧化磁铁矿为补充,扩大生产规模的同时,尽可能地减少澳大利亚铁矿块的买进,从而降低成本。如果按设计,黑峰山铁矿向公司输送200万吨矿石的话,不仅延长了炉龄,而且省免一大笔外汇,那是怎样美好的前景呢?野鹿钢铁公司下了决心,在黑峰山投资建矿。

    然而不幸的是,这座设计上令人振奋的矿山,并没让决策者们振奋。自投产以来,它从未达到设计的产量。它的最辉煌的1986年,也仅仅是生产了60万吨。后来,它便一直在50万吨左右徘徊。那些宝贵的矿石紧紧嵌在了岩石之中,大量的岩石,使剥采比达到4:1,比以地形复杂在世界矿山罕见著称的白峰山还高出了一倍。野鹿钢铁公司为了使指令准确,不得不派出自己临时组建的勘测队,对已经由国家权威勘测队得出结论的黑峰山进行为期半年的勘测,勘测结果令人目瞪口呆:黑峰山铁矿的矿石贮量,一共不到1500万吨。减去已开采部分和与岩石混生不适于现代化开采部分,可开采的矿石已所剩无几。

    我们的生产条件还没有达到如此先进的地步:投资上亿元,挖取不到2000万吨矿石,还不包括从中支付的近千人的每年近300万元的工资和巨大的行政开支。

    可以想象野鹿钢铁公司的决策者们应该是如何沮丧和震怒。他们找了401勘测队,401所作的唯一答复是对黑峰山进行复检。复检结果已失去任何意义。没有人继续从责任上追究,一切损失是野鹿钢铁公司的,而具体到哪一个人,谁又受到了什么损失呢?

    而黑峰山铁矿已经存在了,1000名国家正式职工每个月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地开支,而且还有奖金。黑峰山亏损是决策错误,怪不到哪一个人。更怪不到已经变得懒洋洋的工人。黑峰山铁矿是生产单位,就必须生产,不能停产。若停了产,用什么理由给大家开工资呢?然而每生产一吨矿石,黑峰山就亏损43元。生产量愈大,亏损就愈多。

    黑峰山铁矿领导一方面要完成公司的产量计划,一方面又必须将亏损总额限制在指标以内。他们想尽了办法。1988年9月,黑峰山铁矿毅然决定,将生产改为象征性生产,向乡镇、企业和个体采矿专业户收购矿石。

    那时,这一带的乡镇企业刚起步,农民们用不着排岩,哪块山坡上有矿脉,他们就耗子打洞般地挖取,他们哪怕一天只挖一吨,卖掉就是钱。黑峰山铁矿收购每吨矿石出价为16.4元,卖给公司作价18.4元,每吨净差两元,加上全矿工资的合算,反而比生产降低了成本。1990年,黑峰山铁矿靠收购矿石,居然既完成了生产计划,又降低了亏损指标。

    无法猜测公司领导是否因此而略感欣慰,但后来使公司所不允许的,那就是黑峰山运去的矿石,已不再拥有低氟低硫的优势,那些个体开矿户因黑峰山的矿源日益贫乏不得不将贪欲的双手伸向富有的白峰山,他们在那儿找个小矿脉,挖了卖给黑峰山,甚至连品位相当低的介于矿岩间的石头也一股脑拉来,收购矿石的工作人员打着黑峰山的旗号,将它们送到公司的选矿厂。

    是该解决一下了。

    刘风山明白这一切,他甚至多次想过,黑峰山铁矿的存在就像一幕荒诞的喜剧,而且演得正正经经,有滋有味。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总有一天要降下帷幕。他曾想,那一天如果真的到来,上级应该首先把这些干部工人安置好。他刘风山,或者是平调,或者是升迁,被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组织部门会非常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问他对新的岗位是否满意。他会发表看法,提出自己的要求。即使领导无法满足他的全部愿望,至少会对他的意见表示重视,在其他方面进行弥补。而现在,他居然让人扔到菜板上,面临的是锋利无情的切割。

    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白峰山那头一直议论要裁减干部15%,干部严重超员。白峰山绝不会让这边儿的人去占据他们那早已是满登登的位置。

    如果,如果这是一个梦那该多好呵!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梦。4月17日上午8时,刘风山接到了12公里外的白峰山铁矿办公室的电话。那是个年轻人的声音,没有丝毫客气,问清了接电话者的身份后,立即以上级的口吻通知他,从今天起,黑峰山六辆小车,没有白峰山铁矿办公室的命令,任何人无权调动。

    这就意味着,他从此时起已失去了权力。对方的口气,完全是对待下属的口气。一股怒火升起来,他冷冷地问道:“如果这边的矿领导要车呢,比如云书汜……”

    “我们派车去。”对方将电话挂断了。

    一切原来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工作部停了下来。整个上午,他都觉得浑身被抽空了血液似的空虚,装潢得漂亮的办公室引起他一阵又一阵唏嘘。他想起唐后主那句诗,“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明天或者是后天,他也许无权走进这间屋子了,他置办的这一切,都将物是人非,属于别人?他想起为了往楼上抬墙上那面大镜子,割破了手,他还看见他花费了心血印的那些治理脏乱差文件,才相隔一天,似乎已经陈旧了,蒙上了一层尘土。

    五

    两天来,刘风山总共吃了两个馒头。虽说吃得少,大便的次数却相当地多,但每次都是虚蹲。不知为什么,他一进了厕所心里就略微好受些。尤其是一蹲下,他反倒安慰自己,紧张啥?莫非就真不聘用你?再说即使不聘用,也不是单单不聘你一个。有啥大不了呢,有啥大不了呢?

    就在刘风山在厕所思考的时候,野鹿钢铁公司组织部用长途电话叫走了原黑峰山铁矿的三个副处级和—个正处级领导,要求他们务必在20日上午以前赶到公司组织部报到。他们乘坐由白峰山铁矿办公室派来的小车,及时地赶到了公司组织部,当即知道了每个人的新位置,他们郁悒的脸上露出了笑脸,他们都比较满意。

    当晚,云书记没有回家同家人团聚,他认为往后同老搭档聚在一起的机会少了,提议大家在一起乐一乐,轻松一下。当晚,他们在公司小宾馆里打起了麻将牌,没有金钱输赢,只戴纸帽子。哗哗洗牌的声音碰碎了他们几日来笼罩在心上的阴影。还算好,没有损失什么。

    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仍然不肯轻易放弃任何的希望,刘风山在深夜打通了通往小宾馆的长途,他叫到了云书记,关切地询问老上级的情况,云书记感动地告诉他,自己将要去的单位没什么油水,却相当地悠闲。“也该歇歇了。都老了。还是你们有希望。”刘风山听不清对方是真心还是解嘲,或者是敷衍。云书记表达了真诚的谢意:“谢谢你,这么晚了,还想着我,挂电话。”

    云书记在说这句话时,手里正摸着一只五饼。他用手指去摸它,他发现他无论如何也不像赵铁玉那样,用手一摸就知道是什么牌。他耐心地等待着刘风山挂断电话。他心里明白,刘风山绝不仅仅是关怀他,而是用此方式索要他的关怀。但他无论如何不可轻诺。

    刘风山终于悲哀地挂断电话,他想听的话没有听到,却听到了原来的矿领导们的轻松和欢乐。他们像几个三流将领,将一群残兵扔下,只顾自己欢乐。但他们别无选择。况且他们并无将领意识,他们没有吃了败仗的意识,他们服从组织分配,当分配符合他们的利益时,他们毫无怨言,一副忠诚的样子。

    白峰山铁矿正式通知黑峰山各车间科室领导,要他们保管好账物,仍然原地待命。科室领导一律不许请假外出。并透露,黑峰山车间的管理人员一律从原地科级干部中聘用,多余的干部,纳入到白峰山铁矿中一并进行考核,公平对待,择优聘用。

    像浓云密布的天空,被劲风推开罅隙。大家松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太紧张了。但又一想,能公平竞争吗?争得过吗?

    大家耐心等待,每一分钟部格外漫长。

    白峰山距此只有12公里,消息不断传来。又有消息透露,白峰山部分领导坚决不同意将黑峰山科级干部放到白峰山科级干部中一并考核,黑峰山就是黑峰山,绝不能让白峰山受到它的冲击。黑峰山的科级干部还要独自考核,择优聘用,参与黑峰山车间的管理,用不了的,须执行公司的文件精神。想来白峰山的也可以,一律去车间当一般职能人员或当工人。

    还有消息,白峰山正竭力寻找一个妥善的方案,尽可能地不伤害大家的利益。白峰山矿的决策者们正小心翼翼地寻找一条极其艰难的小路,使大家走出困境。

    等待吧!

    六

    由于消息太多,给人造成过快的喜悦和忧虑,大楼里的厕所里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不少人开始便血。

    刘风山待在办公室里,差不多每过一小时就去蹲一次便池。他痛苦地发现以往的尊严正在失去。打字员杨芳的屋里,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不时传来她们无拘束的笑声,而以前,打字室怎敢随便放闲人进去?更让他不愉快的是,陆聪也终日泡在那里,亮起嗓门,发出愚蠢的笑声,他笑什么呐?

    那些小车司机们,似乎知道了未来他将永远不做他们的领导,他们无所顾忌地在办公室打起了扑克,往往为一张小牌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从来就没准备规规矩矩,接近权力使他们也雄心勃勃,他们以往的俯首帖耳完全是对权力的崇拜,现在他们用不着崇拜和畏惧谁,他们乐死了。他们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到哪儿去都开车,怕球啥?他们放高了声音,别的屋都以为办公室在吵架。

    刘风山跑到小树林去躲清静,见几位退休工人下棋,也是吆三喝四。他忽然想,自己若再大二十岁倒也好了,干干净净退下来,清清闲闲地玩。又忽然看见了自己的最终结局,滋生了虚无的迷惘,抬头望天,白云悠悠。刘风山便不敢往更深想,又回办公室。不知何时,几把压力暖瓶不见了。他问,谁都不吱声。秘书陆聪拿着一份电报向他请假,电报里写着:母病危!

    他沉吟了一下,朝陆聪挥了挥手。陆聪朝他扮鬼脸。他皱起眉头。陆聪这个人,的确心粗得要命,母亲病危,他居然毫不在乎。看来的确不适应当秘书。陆聪飞快地写了个假条,扔在他桌子上去了。

    财务科那头真正热闹起来,一个科员把科长打了,并高喊科长贪污受贿,科长也一反往日的平静,用烟灰缸将那科员脑袋砸了个乱七八糟。那科员似乎并不在乎流血的脑袋,而是在走廊里窜来窜去,高声叫着财务科长的名字,扬言一定将他整进监狱里去。

    劳资科吴科长愤怒地扯断了他办公室的电话线,因为他的电话突然多起来,铃声大作,而他每拿起电话,不是没有声音,就是听到一些怪声怪调的声音:“吴永彪,小心爷宰了你!”“吴永彪,你女儿让人强奸了!”或者:“吴科长,我操你妈!”

    比较起来,刘风山的办公室还是平静的。

    继陆聪的母病危之后,大楼里许多一般干部都收到了家人病危的电报。这真是个不祥的季节,那么多人的亲属都身染重病。办公大楼里变得空荡起来。办公室的文书李大姐,已没有亲人给她拍病危的电报,只好亲自跑到医院,开了病休的诊断,趁四月的阳光,晾晒拆洗了的被褥。

    大楼里的垃圾没有人来打扫,到处是废纸。火车、汽车仍一股脑地往这座山里运书、运报纸。世界局势动荡不安,南斯拉夫继续开战,臭氧层稀薄,但这些新闻已无法引起这些人的关注,大楼里人们的苦恼远比报上那些不幸人多得多。大家将报纸扔得到处都是,堵塞了下水道,厕所臭不可闻。一进办公大楼,就扑面一股大粪气息,倒暖洋洋的。仅仅十几天,仿佛就过了十几年。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不知何时白峰山已将广播线拉过来,一只正对着办公大楼的高音喇叭每天八点钟,响彻白峰山矿领导在调度会上的讲话录音,他们果断而凌厉的声音,穿透了黑峰山办公大楼里每个人的灵魂,使他们无法安宁。他们有意地在每次会上都提及黑峰山,称之为黑峰山车间,甚至简称之为“黑车间”,似乎有些不礼貌了。

    一天,那只令人坐立不安的喇叭刚响过不久,两辆黄河大客车停在办公大楼前,拥下100多人。他们是白峰山铁矿各级领导和各职能科室负责人。他们今天要对口清点验收黑峰山各办公室的财产。像回到自己家,理直气壮。他们的感觉没有错误,他们也应该有回到家取自己东西的理直气壮,问题是,他们眉飞色舞的样子,见财眼开的样子,让原来的主人们十分恼火。

    来验收清点办公室财产的共有四人,领头的是一个狗脸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高大的鼻梁上架一副白框近视镜,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刘风山觉得这伙人在处处模仿电影里的纳粹军官。

    他们要物品账。

    李大姐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刘风山让她找出物品账。

    “缺三把暖壶吧?嗯,还有两只烟灰缸。”

    一个鼻子又红又糟的矮子喊。倒是那狗脸,似乎没有听见,打量着那些更值钱的东西。最让他感兴趣的是那台四通打字机和那架索尼相机。

    “这些东西,你们谁也不要给我动。”

    他的凌厉的脸上似乎有了薄薄一层笑意。

    “四通拉回去,你,”他指着杨芳,“跟过去。”

    刘凤山点燃一支烟。这就是了,他们首先安排了杨芳,因为杨芳会用四通打字机,她是那台机器的附属品。

    六台小车的司机,也因为是六台小车的附属被宣布跟了过去。这七个人是黑峰山最早被安置了的。

    那个愚蠢的红鼻子矮子看来非常善于追究细节,他又发现缺了一只脸盆。“脸盆!没有。加上三把暖壶、加上两只烟灰缸,都哪去了?”

    刘风山扔掉烟蒂,用脚将它踩碎,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可能被领导们拿走了。”

    他知道,避免纠缠的最好办法就是打着领导的旗号吓人。

    果然,那个狗脸便一挥手,红鼻子便悻悻然地去摸一只沙发,嘴里吐出老大的不乐意来:“又不是拿回我家去,这才多管闲事!”

    刘风山见物品已清查得差不离,就走出来,看别的科室的清点情况。只见福利科科长怒气冲冲站在门口,里头几个陌生人也有些尴尬。原来福利科科长在一开始也主动配合清点,但对方却说了句福利科账务不清,本来就憋着火的福利科科长便一把夺下账簿,让对方回去派一个工作组来。

    财务科那头倒风平浪静,刘风山搞不清楚财务科科长用什么手段没让那个头破血流的家伙跳出来,趁机大闹一场。

    走了一圈,和白峰山过来的一个认识的司机说了几句话,就弄清楚了,原来验收办公室的那个狗脸也并不是办公室主任,只是一个临时借到办公室写材料的小学教员。白峰山办公室的主任秘书什么的,全部忙着筹备一个大型会议。-

    愈是什么也不是的人,才愈是架子十足。不过也许是心里发虚,才硬撑出个架子来的吧!

    当他再度回到办公室,所有的柜子都贴了封条。

    “谁让贴的?”他问。

    “领导让贴的。”狗脸说。

    “里边还有我个人东西。”

    “个人的东西先放着,等拉走柜子时再拿。”

    “不行,我必须现在拿。”他一把扯下封条,打开一只卷宗柜,东找西找,找到一张旧交通图,又找到了一支不能用的破钢笔,让几个颐指气使的人的耐性达到了极限,然后,“好了,暂时不找了。”

    他总算出了口气。

    不过对方也绝不可轻视,在调走六台小车时,他们让小车司机同时鸣响了喇叭。

    七

    刘风山一记小小的反击充其量只是个小聪明的恶作剧,他只是看不惯人家那种得势不让人的样子罢了。可是经善于渲染的团委书记于彬一描绘,他便成了敢于斗争,铁骨铮铮的英雄:他为整体的忧郁情调涂了一笔淡淡的暖色。

    一时间,到处贴了花花绿绿封条的办公室成了科级干部们的避难所,大家聚在这里,互相调笑和安慰,用不幸者的相互慰藉来躲避在其他地方碰到的冷清。曾一度对刘风山相当妒恨的组织部长,首先向英雄打起降旗,对他的敢于斗争表示钦佩,并递烟给他。房产科科长一反往日装穷作假,从家里拿来以前从他这儿走门路要房的礼烟,全是红塔山之类,大家的共同敌人就是白峰山,尤其是那天来清点财产的人。他们不关心人怎样安排,只关心查收财产,瞧他们的嘴脸,小人得势!得势什么,出水才见两腿泥,还要走着瞧呢,除非将这些人统统一棒子打死。团委书记、纪委书记、劳资科科长、保卫科科长、武装部部长、宣传部部长、安环科科长、绿化科科长、教育科科长、设备科科长、内燃科科长、生产科科长、计划科科长、机动科科长、房产科科长、财务科科长、福利科科长、能源科科长,几个生产车间的正副主任、书记、工会主席,一些思想活跃的干事都凑在这间屋里,高谈阔论,大家一扫以往芥蒂,都有患难与共,视死如归的样子。有人提议,既然白峰山铁矿对财务感兴趣,那这些没弄走的财产就不可以再让他们轻松地拿走。大家坚持住这些财物,用以作抗衡的条件。还有人说,大家要以刘风山为样板,宁失掉职位,也不失人格。

    刘风山这时反倒格外冷静,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大家,怀疑他们在设一个圈套,让人高高兴兴地钻进去,让人做傻瓜,从而渔翁得利。尤其是别人对他的夸奖,他觉得完全是居心叵测。

    他暗暗为自己的那个小恶作剧感到后悔了。

    他发现自己还没有真正地老练和成熟。

    一旦明白过来,他就乖了,他尽量不说话。

    而年方28岁的团委书记于彬却显得七窍玲珑,他说白峰山矿领导不知干别的厉不厉害,整治黑峰山这几苗人倒颇有韬略,先是将矿领导拱走,然后制造一个要选拔录用众人的烟雾,弄得大家不敢妄言、妄动,乖得像小儿子,他们从从容容来清点、验收财产,而财产一拿走,人却不管了……

    大家喝彩,说这小子精彩。大笑、飞烟,反正工资一分不少,也用不着总板着脸和自己为难。

    但刘风山知道,这种表面轻松的后头,已掩着激烈的争夺。白峰山那头已又透过消息,黑峰山车间只能安置十一二人,而且还包括工段级的领导。其他人呢?他知道已有不少人托了关系,不想在此竞争中被淘汰掉。

    刘风山不想去托人,况且白峰山那头也无人可托。白峰山的组织部长韩伯阳,曾因为刘风山在一次酒会上毫不客气地指出他倒掉了酒而对刘凤山耿耿于怀,不只—次地骂刘风山狂妄,小人得势。话传到刘风山耳朵里。刘风山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当初刘风山是为了不让云书记喝多,不允许黑峰山在别人的奸猾中失去尊严。现在看来,这一切的努力,均已成了负值。

    刘风山此时如果去托人,只能是将自己过早地暴露出去,招致人反感不说,极有可能丢更多的面子。

    按兵不动,或相机而动,应该是最明智之举。

    但绝不可乱说,今日痛快一时,明日就可能是竞争对手刺杀你的利戟。

    八

    继财产清点之后,20天过去了。黑峰山的科级下部们除了聊天喝茶以外,学会了睡懒觉,图书馆的小说也被借阅一空。

    但大家心境不宁。

    白峰山的卡车一趟又一趟地拉走那些原本归他们支配的财产。立柜和保险柜搬走后,地板和墙壁上留着布满灰尘的痕迹,向他们展示一个月之前的荣耀:那时,他们还拥有这一切。于是,他们的心也被灰暗的情绪扔到那尘封的污痕里去滚过,不仅肮脏,而且烦乱。

    四通打字机被拉走了。同四通一起走的,还有杨芳。这个体态丰满的姑娘,作为这台机器的附属,临上车前和刘风山一起坐了大约三分钟,大约以此来表达对原上司的惜别。

    “去吧,哪都一样,好好干!”

    刘风山说,他看见杨芳的眼睛里含了泪水。

    但三分钟以后,她坐在车子里,便和那个白峰山办公室的年轻小车司机有说有笑了。是的,白峰山,正如旭日东升的白峰山矿那火热的生活必定对她构成巨大的吸引力,她青春的生命为什么要拒绝可能找到的爱情和欢乐呢?白峰山有职工20000人,人比这儿多了20倍,各种机会也会多20倍。她应该欢乐。

    刘风山的心就更加黯淡了。

    卷宗柜已被拉走,它们的遗址是一片片尘封的阴影。家徒四壁,谁知又哪一天,他被从这间屋赶出去呢?

    这期间云书记曾回来过一次,他是来拉他的那些用品和那几盆花的。但由于人们的疏忽,一盆他最喜欢的竹节海棠干死了,其他几盆也差不多成了枯枝败叶。云书记对着几盆残花吸了五六根烟,内心翻涌着酸楚的波涛,他感叹的倒不是几盆花,而是他的尊严初次被这些旧部下漠视了。他重而长地叹息一声。黑峰山所笼罩的气氛使他很不愉快,他仔细检点了东西,搬进了那辆他带来的车里,就匆匆离去。

    刘风山帮他搬那些东西,他递给刘风山一支阿诗玛烟。用极低的声音许诺:他将记着刘风山的事。刘风山一再挽留云书记去自己家吃饭。云书记说:“等再有机会吧!”

    当晚,云书记从白峰山挂来电话,电话打到了刘风山家里。云书记讲他看到了白峰山马书记,郑重地推荐了刘风山,“但他没有明确答复”。电话那端是云书记略显压抑的声调,这大约因面子受挫或者是此时表达的需要。“但他说会把我的意见当作参考的。他们马上要对你们这些干部进行考核,你准备一下。”

    刘风山挂断电话的时候,本来有些麻木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显然云书记已用此方式践诺了。他没忘掉刘风山,向马书记推荐了他。他没有凭空许诺谁,至于以后的事,他大约是不会管了。云书记新去了一个几近是养老的单位,他没什么实权,他在这样一个到处缩编减员的特殊时期不会将刘风山往他那儿调,他有他的难处。

    本来,他今晚计划和当教师的妻子过一下夫妻生活的,他提前吃了一种叫花茸维雄的药,这种药据说能使男性兴奋。而这个电话使他失去了兴致。考核?考什么?怎样考?谁来考?他点着一根烟,不料遭到一直期待着他的妻子愤怒的呵斥,她说:“讨厌!”

    他把烟熄掉,转过脸,看见妻子老而丑的脸,同时也看见了自己。已经有些老了,如果失去官职,还能做什么呢?难道真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能上能下,下到什么地方去呢?当工人吗?任何技术也不会,莫非去搬砖卸瓦不成?身体就受不了。从学校出来,先是四年秘书,后是办公室主任,十几年了,几乎每星期都要吐一次酒。拼命地喝,只是证明一下自己的能量,如果下去了,这十年的心血和身体岂不是白白付出吗?就在黑峰山矿被撤销的前一分钟,自己还认认真真印那份材料。干了十年,身体也差不多垮了,即使考核上了,一切也要重新做起,那许多辛苦究竟到了哪里呢?

    他和妻子都是1980年师范毕业分配到这儿的,两年后,他被选中当了秘书,大约是看见了他的前途,她才答应他的求婚,本来她是瞧不起他的一般工人家庭出身的。尽管结婚了,她也没改变那种令人厌恶的高高在上的态度。她的父亲是个县长,可惜死了,否则她早调离开这个矿山,绝不会嫁给他。说实在的,找这样一个老婆并没有任何快乐,她死去的父亲只给家庭带来空洞的虚荣而抵不上一只鸡蛋,但她却因此可以蔑视许多人。加上读过几本垃圾一样的书,便自认为将全世界男人看个清清楚楚。每当他喝醉了酒,她第一句话是让他滚出去,然后几天不爱理他。尽管她时刻指出他不值得,但又因为他在同事们当中有优越感。她丈夫毕竟是堂堂的办公室主任。将来,他失去可炫耀的一切时,她能受得了吗?日子还能过吗?

    他很晚才躺下,却失眠了。

    九

    果然,白峰山派过来一个干部聘用考核领导小组。由白峰山年方36岁的党委委员、工会主席江云帆任组长,两名组织部长任副组长,一共六人的考核领导小组住到了黑峰山招待所。他们的任务是建立黑峰山车间的生产管理系统,同时也对其他干部进行考核,以备聘用。

    所有的科室都兴奋起来,立刻打扫了各自的办公室。大家出出进进,都不敢抬头,唯恐秘密从眼睛泄漏出去。人们都心怀鬼胎,想尽办法去接近考核小组。

    刘风山绝对不敢乱动,他认真地读了几本书,甚至背了一些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还好,自信又恢复了一些。他相信无论实力和水平,自己要远远超过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和其他一些人,尤其是动笔头,那就更不在话下。

    然而三天过去了,随处可见考核小组的人面带微笑地出出进进,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处级干部江云帆,丝毫没有一点架子,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掏出烟给人抽,却没有任何别的动静。刘风山沉不住气,走了几个办公室,发现大家的神情有些异样。宣传部部长老金,只招呼他坐,连根烟也不给他递了,神态里透出几分尴尬来。

    真恶心,这些人!不就是来了个考核小组吗?我刘风山总不至于真到那样的地步吧!

    谜底很快就揭了晓。考核领导小组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完成了43名科级干部的考核,他们在一边微笑着掏烟给大家吸的时候,一边征求厂将近一半的工人和一般干部。有一点是刘风山始料不及的,几乎所有的干部工人都对他相当反感,他们找到他什么错误事实,他们说:“他跟领导跟得太紧!”

    黑峰山从县级矿山完成了降格的划归,科级的黑峰山车间共聘用了12名科级干部,其中车间级干部放下三名正科级,四个工段安置了八名副科级,车间设工会主席一人,为副科级,这个副科级的位置放上了原宣传部长金福昌,他原本是正科级,降半级使用,他欣然赴任,这—点,也是刘风山所始料不及的。

    金福昌被聘用的原因很有味道:大家都说他老实巴交。

    应该说云书记向白峰山领导推荐刘风山起了一定的作用。年轻的工会主席江云帆和他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江云帆说知道他实际上很能干,任何办公室主任都相当能干,但他不适合参与车间管理。

    “我们找过他们,他们反对和你合作。这样告诉你有点违背原则,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我明白,你让他们害怕。让人害怕有两种可能,一是能力大,二是……”江云帆笑起来。

    江云帆还告诉他,如果他乐意,白峰山那边有一个小电修厂,缺个副厂长,但没级别。那是个30人的小厂,有一半是残疾青年。

    “好,我考虑一下。”

    刘风山这样说,仅是对江云帆的一种尊重罢了。笑话,简直是笑话。让刘风山主动辞去正科级,当一个有15个残疾人的小厂的副厂长,也太小瞧刘风山了,刘风山宁可等待一纸文件,贬成一个最普通的工人,也绝不自取其辱。

    十

    更富有戏剧性的是,陆聪风度翩翩地回来了。和大楼里的人相比,他似乎格外地健康和格外地快乐。

    陆聪也跟刘风山有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陆聪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母病危,而是跑到了南方,找到了办公司的同学。陆聪回来,决定辞去这份工作,到南方去。他将要去一家公司任一个副总经理。

    “主任,别怪我冒失,问你一句,我如果手下缺一个跑业务的或副手,请你的话,你干不干?”

    刘风山的脸迅速热起来,他甚至怀疑陆聪一定是在取笑他、报复他,如果不是陆聪一脸虔诚的话。他后来明白了,陆聪是同情他,想帮助他。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我没有力气东奔西跑啦,我不行。”

    他的叹息声引发了陆聪的感叹。真的,刘风山即使有胆量辞职,他能够适应南方吗?冒着风险,天南地北地奔波,他能吗?

    刘风山听到的另一个令他惊诧的消息是在陆聪走后。白峰山打字员杨芳也辞去了工作,和陆聪一起走了。

    南方,南方,莫非就只有南方吗?

    这一天的傍晚,云书记再一次打长途电话给刘风山,告诉他,沉住气,野鹿钢铁公司马上要全方位大规模地改革,白峰山铁矿也不例外,它也要引进竞争机制,凡是有真才实学的,都有机会崭露头角。而且,白峰山是全公司的试点,先行一步,要真正能上能下,打破“三铁一大”,云书记鼓励刘风山,调整一下,准备迎接白峰山铁矿领导班子的竞争。“会有人让位子给你的!”

    刘风山握电话的手在抖,他觉得浑身燥热,然后鼻腔里一股热乎乎的血流出来。他听任它纵情地流着,那头电话放了他还握着话筒。

    我要等待。他想,我并没有彻底失败。

    窗外的天空,此时正在孕育着一场大的雷雨。

    原载《草原》1993年第1期

    点评

    《摇荡》是一篇紧贴现实,反映经济体制改革过程中人们的种种心态的小说。小说通过对黑峰山铁矿办公室主任刘风山在公司破产被兼并重组过程中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的细腻传神的刻画,艺术地再现了经济体制改革中人际关系的变化、重组和碰撞,利害得失的较量与平衡,以人们及面对改革的冲击而产生的无所适从的困惑和伤痛。

    主人公刘风山是黑峰山铁矿办公室主任,精通各种公文的体式和语汇,做事严谨认真,深得领导的赏识,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突然有一天,亏损极大的黑峰山铁矿被宣布撤销,降为白峰山铁矿的一个车间,而原来矿里的科级干部由白峰山铁矿酌情聘用。凡不被聘用的一律按一般干部对待,不再享受原先的职务待遇。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动,让这位心里只有职务的提升,没有其他任何打算的办公室主任刘风山措手不及,心灵受到极大的摇荡,刹那间陷入了岌岌可危的焦虑之中。小说集中笔力,极有层次,细腻生动地描写铁矿撤销前后刘风山内心的失意、失落、怨愤、忧虑、无所适从的困惑心境。与此同时,铁矿干部职工们对自身既得利益受到损害时的惊慌失措,被停职待聘时的无所事事和争斗报复,对改革打破“三铁一大”的质疑、不满和抱怨,以及上边接受部门成员的幸灾乐祸和傲慢鄙视等等不正常的心态,都一一作了深刻的剖析和展示。毫不夸大地说,这是当前社会经济体制改革中普遍存在的病象和问题,是旧有的思想观念受到冲击时,所产生的心灵的阵痛。而改革正是在一边受伤一边坚持中不断完善走向成功的。

    小说中另外一个人物陆聪与刘风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陆聪是刘风山的手下,办公室秘书,一个粗心懒惰、不知天高地厚、我行我素的年轻人,一个刘凤山瞧不起、极为反感的人。正是这样让刘凤山不屑一顾的人,却在这一场公司改革过程中成为最大的赢家,公司被吞并重组,让还有所留恋的陆聪彻底地解放出来,辞职另寻出路,到南方做了一家公司的副总经理。陆聪与刘风山面对黑峰山铁矿被撤销时不同反应和应对方式,不仅展现两个不同年龄阶段干部职工的价值取向和人生追求,而且像两面镜子为改革中陷入困境的人们提供了启示和思考。

    (佘爱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