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推着木头轱辘小车,车上放个白底蓝花的瓷罐,罐上有盖,很好看,很干净。
那人把瓷罐推到人多的地方,大声吆喝:“卖沾沾,便宜了,两个铜钱——”
你要想看沾沾是啥东西,那不中,交了两个铜钱,你才能伸出一根手指,到罐子里沾一下。
有好奇的,交了钱。
有的伸出一根手指,到罐子里稍微沾一下;有的伸出的也是一根手指,却整个手都伸下去,使劲沾。
他们把手拿出来,才知道罐子里是屎汤子,黏糊糊黄洋洋的,臭不能闻。
卖沾沾的刚走,后面就来个卖涮涮的。
一个人推着木头轱辘小车,车上放个白瓷罐,里面是清水,他大声吆喝:“卖涮涮,便宜了,三个铜钱——”
那些好奇的,花了沾沾的钱,更得花涮涮的钱。
俺男人小时候,家里有个地排车,公公有时候拉脚挣钱。有年夏天,公公往济宁送货,把俺男人也带上了,上坡帮着推下,平道坐在车上。路上,公公就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天黑了,爷儿俩不舍得住店,又怕车子丢了,就睡在道边,俺公公睡车上,他睡车下。太阳晒一天,地上像热炕。
天亮了,有人使劲喊:“卖撒喽!卖撒喽!”把地排车下的小孩叫醒了。
俺山东,“撒”还有一个意思是“看”。他一听,“撒”还要钱,那就“不撒”了,省得让人赖上。
他闭着眼睛坐起来,脱下褂子,把脸盖上。
公公醒了,公公说:“咱去买两碗‘撒’,泡干粮吃。”
俺男人这才知道,“撒”是吃的。
俺在巨野待二十多年,也不知道啥叫“撒”。外甥女跟外甥女婿特意领俺喝了两回糁汤,“撒”不是“撒”,是“糁”。
糁汤用新鲜牛肉、牛骨和麦仁文火熬,熬得差不多了,还放两只老母鸡,熬出来的汤白色的,能不好喝吗?
听说,这种吃法是郓城人魏希征研究出来的。康熙皇帝的时候,他是翰林院大学士,人家不光学问好,也真会吃啊。
从前的济宁,有家旱烟店,开店的叫李三九。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化缘的和尚,要化点儿烟吸。
李三九抓了一把烟给和尚,和尚说:“就这点儿呀?你放俺烟袋锅里吧。”
和尚的烟袋锅像半个鸡蛋壳,一把烟装进去,就不见了。
李三九端过来一个烟筐,里面的烟有四五斤,他都装进烟袋锅,也才半锅烟。
他又端来一个烟筐,还是没装满。
和尚说:“就这吧。”
和尚走了,去了城门楼子,他把烟点着,慢慢吸。
全城人都闻着烟味了,那烟味特别香。
一打听,那是李三九家的烟,都去他家买。
从那以后,李三九家的玉兰烟在山东出名了。
传说,济宁还有家财主好说话,只要他家有的,钱呀、粮呀、车马呀,谁去借,都借给你。这家人好,四外八乡都知道。
儿子结婚这天,家里来了个化缘的和尚。
用人问:“你是要粮,还是要钱?”
和尚说:“俺要见见你家心胸宽大的主人。”
用人进屋跟主人说:“有个和尚要见见你这心胸宽大的主人。”
主人来到和尚跟前。
和尚趴在主人耳朵上说:“俺想跟你儿媳妇睡第一夜,行不?”
一个和尚说出这种话,这家主人半天没说话,他上上下下看了和尚一会儿。
和尚说:“你不同意呀?你不同意,俺走了。”
主人说:“俺同意。人都走了,你再来。”
和尚说:“行。”
这家主人跟儿子说:“你今天还在你原先的床上睡,明天你再去你媳妇屋里睡。”
儿子才十一岁,正不想去哩。爹不让去,他更高兴。
人走得差不多,那个和尚来了。他直接进了洞房,脱鞋就上床,拉个被子盖上了。
新娘子想:“这是闹洞房哩,等丈夫进来,把和尚撵走。”
她等了一夜,丈夫也没进来。
那个和尚躺下以后一动没动,新娘子想:“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天亮了,她掀开被子看,被子底下是个很大很重的银人,再看地上,有一双银鞋。
新媳妇去找婆婆,婆婆在院子里梳头,头发刚打开。新媳妇顾不上问安,跟婆婆说:“娘,昨天夜里,你儿一夜没来,俺眼睁睁看见一个和尚钻进俺被窝。俺以为是闹洞房的,盼着你儿来了,把他撵走。盼了一夜,俺也没敢上床。天亮了,俺掀开被子看,是个银人。”
老婆进屋把老头叫醒,老头又把儿子叫起来。那时候有个规矩,父不进子房。
老头说:“你们三个把银人抬过来。”
三个人把银人抬过来,老头看着银人笑了。
老婆问:“你笑啥?”
“这个银人就是那个化缘的和尚。”老头把这件事跟老婆说了一遍,还说,“我看出来,这和尚不是凡人。再说咱家人多,他不敢在咱家撒野。”
这个心胸宽大的人把银人和银鞋收好了。
俺老家去济宁办事的、到济宁做买卖的,回家都买两包李三九家的玉兰烟,还要买几篓玉堂家的咸菜,这两样东西都不贵。
玉堂家的咸菜一篓装一斤,小篓是用竹坯子编的,里外都是黑油纸,口上也是黑油纸盖。小篓用绳一系,能提着。
俺小时候,爹哪年都买回几次玉堂家的咸菜和豆瓣酱、腐乳。结婚以后,公公也买过两篓玉堂家的咸菜。
那时候没有防腐剂,玉堂家的咸菜吃五六天,看不见长毛。
玉堂家的咸菜确实好吃,哪里好说不出来,就是吃了还想吃。
听公公说,玉堂家雇的腌菜师傅手艺好,他家咸菜才出的名。
有一天,师傅跟东家说:“俺铺上有根跳线,硌得俺一夜没睡好觉。”
东家想:“这人这么娇气,一根跳线就硬那样,太狂了。”
东家把师傅撵走了,又雇一个人。这个人干了七八天,腌出的咸菜没那个味了,缸里的咸菜都长了一层白沫子。
东家一看,赶紧去接腌菜师傅。
师傅说:“你把俺撵出来,又来接俺,咋回事?东家,你得把事说明白。”
东家不好意思说。
师傅说:“你不说明白,俺不回去。”
东家只好说:“你说过,你铺上有根跳线,硌得你一夜没睡好觉。俺嫌你娇气,才把你撵走。俺又找了个腌菜的,都说他腌得好,俺看不行。他腌的咸菜没你的味好,咸菜缸里都长白沫子。这回来,俺就是请你回去。”
师傅说:“俺在玉堂干了这些年,东家你还不知道俺的心。俺总想法子把菜腌出好味来,还怕那些菜瞎了坏了,挣不了多少钱。有的时候,俺惦记菜,半夜半夜睡不着觉,身子底下有根线,俺就觉得硌得慌。”
东家这才明白了师傅的心。
一九四八年,二哥二嫂跟两个孩子在济宁住。
二嫂住的地方离运河不远。刚去的时候,二哥把水挑家来,二嫂就吃。
有一回,房东家闺女叫二嫂出去洗衣裳。
二嫂问:“到哪里洗?”
闺女说:“运河河沿上。”
她俩端着瓦盆和棒槌来到河沿,河沿上有现成的石头。河水很清,用棒槌捶捶,不用换水,衣裳就洗完了。
那边有个女人洗褯子,这边有人打水,挑上水就回家了。
二嫂看见她天天吃的就是这运河水,想想就想吐。
二嫂问房东大娘:“这里离井有多远?”
房东说:“俺祖祖辈辈都吃运河水,不知道哪里有井。”
二嫂说:“俺看见那边有洗褯子的,这边有挑水回家的。俺问他干啥用,他说吃呗。”
房东说:“没事,这河里水是活水。”
二嫂一吃饭,就想起那个洗褯子的女人。她后来跟俺说:“不吃这水,就得渴死、饿死。”过了三个多月,二嫂才顺过来。
二嫂住的三间房子,招了两次户,都在这屋里住不了,房子盖完就闲着。有的说,明明屋里没人,刚躺下就听见有人说话。还有的说,住这屋做噩梦,有个人指着你说:“这屋不该你住的,滚!不滚,俺就掐死你。”
二嫂不知道这些事,住这屋住得很好,大人孩子都平安。
二嫂就怕邻居死人。有一天邻居家死人了,二哥没在家,她找房东家闺女做伴。
睡到半夜,那闺女哭了,哭得直声直调,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二嫂去叫房东,跟大娘说:“俺妹妹不知咋了,就是哭,俺问她,她啥也不说。”
房东说:“这妮子有这个病根,又犯病了。”
她哥把闺女背回去,第二天那闺女就好了。
二嫂搬家这天,房东跟二嫂说:“你是有福的人,一福压百祸。”她把房子以前的事跟二嫂说了。
二嫂说:“早知道这些事,俺一夜也不敢住。”
很早的时候,济宁有个人姓孙,都叫他“孙咕噜子”,这个人天生就没胳膊没腿。
孙咕噜子的爹是状元,家里有钱,给孙咕噜子雇了个人,他想上哪儿去,这个人推着车子就去。
孙咕噜子长大了,还娶了个俊媳妇。结婚以后,生了个男孩。这孩子长大以后,状元爷爷培养,也考上状元。
有一天,孙咕噜子家要来客人。
爹跟手下人说:“你把他推到后院去,一会儿客人就到了。”
孙咕噜子跟爹说:“我长得不好,我的命好。我有状元爹,你没有吧?我有状元儿子,你还没有吧?你长得好,你没我的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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