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恋人-那年夏天那片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会假装你忘了我,假装你将你我的过往,像候鸟一般从记忆中迁徙,假装你已经走过寒冬迎接春天,我会假装到自以为一切都是真的!然后,祝你一生永远幸福!

    ——《海角七号》

    【尘】

    你见过星光下的大海吗?

    茫茫夜色中,看不到地平线,只有蓝黑色的海水在月色下荡漾着细细碎碎的波浪,那波浪因为倒映着月亮泛着夺目的银光,闪闪的,仿佛深海里藏着璀璨的珍宝。海边黑黝黝的红树林在夜色下很模糊,像是没有渗开的墨汁,而天空却是灰的,除了月亮的光晕,所谓的海天一色其实是灰的,灰得凝重,灰得令人心生绝望。

    多少年了,毛丽不敢独自面对夜色下的大海。她怕这灰色的海水。这样的海水像极了传说中魔鬼的眼神,它会诱惑人的灵魂,会把人拉下水去。很多个寂静的夜里,毛丽会在那样的恐惧中闭上眼睛,聆听海浪撞击岩石的声音,咆哮着嘶吼着,似要跟岩石峭壁同归于尽,瞬间,就在海浪撞上岩石的瞬间,她甚至可以听到水花在空中绽开的声音。还有那些从海面吹来的风,很凉很冷,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让人不由自主陷入遐想,阳光下的海水可以繁衍生命,夜色下的海水是不是就变成了游魂的归所?那些冰凉的海风,也许根本不是风,而是一缕缕的灵魂,因为无所归依,迫切需要寻找肉体的承载。这让毛丽很害怕,她不想成为游魂的寄托,两年前她毅然搬出了海边那栋房子。偶尔听到海浪的拍打声,多是在梦里。

    现在,毛丽居住在南宁繁华的民族路,六十多平米的单身公寓,装修精致,住得很舒适。最主要的是自由,用她经常挂嘴边的话说,胡作非为也没人管。毛丽爱玩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除了工作,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或者是在去玩的途中。南宁虽然城市不大,却热闹得很,夜生活丰富。像毛丽这种习惯在晚间醒来的夜猫子,白天大多数时候在梦游。当然,她选择在南宁梦游,不单单是因为这里是夜生活的天堂,还因为这里离母亲居住在的北海很近。在她半梦半醒要死不活的时候,她还可以找老妈诉诉苦,当然,每次都少不了一顿臭骂。

    毛丽四岁时父母离异,父亲现在在上海经营连锁饭店,生意做得很大,算是有钱人。毛丽的父母是典型的知青婚姻,结合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一个是有着上海老资本家背景的狗崽子,一个是根正苗红的渔家女,在那个时期老爸娶到老妈还是“高攀”呢,可是这种没有精神交流的婚姻注定长不了,文革结束后大批的知青返城导致了大批知青家庭的离散,老爸和老妈的婚姻也未能幸免。没有办法,老爸到底是资本家的狗崽子,自小接受西式教育,万分怀念上海的小资本生活,跟仅有小学文化的老妈没法过到一块,结婚八年就吵了八年,刚好够一抗战。

    毛丽是被母亲抚养大的,哥哥毛晋被判给了父亲,自小跟随父亲在上海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高考都没参加就被父亲送去英国留学,镀了层金回来摇身一变成了“海龟”,现在是十里洋场出了名的公子哥。毛丽的命就没这么好了,从小就被母亲教导,你爸是个没良心的人,不要我们娘儿俩了,你长大后不准理他。毛丽信以为真,跟老妈发誓坚决不跟父亲,就是穷死饿死也要守着母亲。长大后毛丽才知道,其实老爸从未放弃过争取她的抚养权,是老妈不肯撒手。为了跟老爸长久抗争,老妈不惜带着毛丽改嫁,继父自己也有三个儿女,一家六口人,虽然经济不是很宽裕,但孩子们相处融洽,一闹起来,家里比动物园还热闹。毛丽她妈那时总幸福地跟邻居们说,瞧瞧,一屋的猴子……可惜好景不长,毛丽高中时被父亲接到上海过暑假,从此一去不复返,当初许下的誓言全抛到了脑后,坚决投奔有钱的爹了。

    也难怪毛丽当“叛徒”,老爸太有钱了,可以当公主的情况下,谁愿意当渔家姑娘,何况从小就倍受老妈泼妇式教育的折磨,到了上海终于不用听老妈整日个念经了,多乐啊。只是毛丽玩过了头,在上海读大学连毕业证都没混到,大三时匆匆休学嫁人。

    其实嫁得还不错,丈夫是马来西亚华裔,传闻家世显赫。不过这场婚姻仅维持三年,毛丽孑然一身回到老家,现在在南宁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白天梦游,晚上腐朽。

    三年过去了,除了夜深人静时翻涌而来的寂寞,毛丽差点忘记她有过婚姻。这也是毛丽选择喧嚣的原因,她害怕在夜间独处,晚上睡觉必开着灯,上床前必先吞药片,然后一觉到天亮,爬起来继续上班,下了班接着玩。一日复一日,不让自己有一点点的闲暇,一闲就会胡思乱想,就像心里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一样,那种感觉非常难受。而且很痛苦。

    白贤德总说她,你早晚会玩死。

    白贤德是编辑部主任,直接管她的。但毛丽从不管她叫主任,亲热点就喊白姐,不客气的时候直呼其名白贤德,如果肉麻点就喊“爱人”,还故意嗲着声音喊,每次白贤德一听毛丽这么喊她,总是条件反射警铃大作,断定这丫头准是有求于她,不是装病请假,就是借口约了人提前下班,要么就是偷懒,该看的稿不看,该写的文案不写,白贤德一边给她收拾烂摊子,一边还得应付领导。时间长了难免穿帮,结果挨板子的是白贤德,毛丽屁事都没有。每次白贤德咬牙切齿要找她算账时,毛丽总是哧哧的笑,“爱人,是你把我招进来啊,你当然得负责。”

    一句话把白贤德抵到墙壁上,她只有认栽的份。因为两年前正是白贤德通过面试把毛丽聘到出版社的,结果聘来了一祸害,白贤德总是说毛丽,你真真是个祸害!

    面试那天,两人有过一段经典对话,后来在圈内广为流传。段子是这样的,白贤德在众多简历中发现毛丽的简历除了姓名性别和年龄,工作经历一个字都没填,学历栏里倒是填了个大学肆业,她当时就纳闷,招聘启事登出去以后,给他们社投简历的最次也是本科毕业,很多还是研究生,有两个还是硕士,这丫头就一大学肆业也敢来应聘编辑?白贤德很好奇,她还就想看看这丫头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藐视他们出版社,于是约了面试时间。

    因为之前毛丽没有在简历上贴照片,白贤德不知道她长啥样,真的见了面,乖乖,简直惊为天人!其实就外貌来说毛丽并不妖艳,但她皮肤极好,没有化妆更显通透如玉,眼睛非常亮,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浅笑盈盈,举手投足间有种漫不经心的调调,就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儿让她别有一种风情。白贤德更纳闷了,这么个仙人儿,啥事不好干偏要来当编辑,于是问她:“你为什么要来应聘编辑?”

    毛丽一愣,还很诧异的样子:“不是你们登的启事招编辑吗?”

    白贤德轻咳两声,觉得自己可能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当编辑,你这么漂亮应该有很多工作选择的。”

    “我长成啥样跟我要当编辑没有直接关系吧,你们可不要以貌取人哦。”

    “不,不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当编辑的理由是什么?”白贤德耐着性子。

    毛丽漆黑的眼珠溜溜转,笑魇如花,反问白贤德:“那你这么问我的理由是什么,你有理由我就有理由,你没理由我就没理由。”

    白贤德只觉头晕,抬起手:“好好,我们换个问题。”

    “行,你问吧。”

    “我看了下你的简历,你并没有相关工作经历,而且好像大学都没毕业……”

    “不是好像没有毕业,是确实没有毕业。”毛丽纠正道,眨巴着眼睛,一点也没觉着不好意思。白贤德不服她都不行了,“为什么没毕业?”

    “因为他们很惭愧,教不了我,不好意思给我发毕业证吧。”毛丽一脸的厚颜无耻,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笑嘻嘻的。白贤德彻底服气,她敢保证这辈子都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她啼笑皆非地打发毛丽:“哦,是这样,那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跟我们领导商量下。”想了想又说,“如果你有照片最好给我准备一张。”

    白贤德回头就跟当时还是编辑部主任的容若诚汇报,容若诚翻了翻毛丽的简历,看到了白贤德后来贴上去的照片,皱着眉头说:“我们招编辑,又不是选美,要这么漂亮干什么。”容若诚一向以务实著称,最不喜欢华而不实。

    白贤德说:“我不是看中她漂亮,我是看中她脸皮够厚,做我们这行,经常要跟作家们蹭稿子,脸皮是要厚点的。以往我们的编辑去找那些大牌约稿,碰点壁就委屈得不行,工作难有进展,这丫头没准能行。”

    容若诚问:“你怎么知道她脸皮厚?”

    白贤德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果然,复试那天,容若诚亲自面见毛丽,问她:“如果要你去约余××的稿子,他不肯给,你怎么办?”沉吟片刻,又道,“这样,你就把我当做余××,现在你以出版社的名义找我要稿子,但我就是不给,你准备怎么办?”

    毛丽一脸天真,“请你吃饭。”

    “吃饭就可以被别人要去稿子,我就不是余××了。”

    “那就请你玩儿。”

    “我一向深居简出,不爱玩。”

    “那我跟你做朋友。”

    “我不喜欢跟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做朋友。”

    这就有点难度了,毛丽挠挠头,一双明亮的大眼忽闪忽闪,试探地问:“那冒昧地问句……您有老婆吗?”

    容若诚愕然:“……没,没有,你问这干嘛?”

    “嫁给你啊!嫁给你,你还能不给稿子?”

    “……”

    容若诚一脸惊恐地看着毛丽。

    愣了好一会,一向严肃的容若诚忽然笑了,微微颔首:“你果然是脸皮够厚,不仅如此,你还很有勇气,行,行。”容若诚连说了几个“行”,但他并没有说毛丽可以留下来,因为最后的决定权不在他这,在当时的副总编许茂清那里。

    毛丽作为那次招聘仅存的三个候选者之一,被白贤德领去见许茂清,白贤德当时就喜欢上毛丽了,交代她,“跟许副总编什么都不要谈,就谈吃喝玩乐,一准过。”

    后来白贤德才知道,这正是毛丽的长处,她就是吃喝玩乐的祖宗。去见副总编本来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前面两个候选者见过许总后看样子就没戏,按理毛丽应该很紧张,可是白贤德怎么瞅她都像是不正经,一个劲地问副总编帅不帅,主任挺帅的,就是太严肃了云云。白贤德心想这丫头怎么这么色啊,就这德性能过得了许茂清那一关?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顾虑,因为许茂清是出了名的喜欢美女,毛丽不正经,外号许帅的许茂清也正经不到哪里去,一看到毛丽就眼睛发亮:“这么漂亮啊,能当编辑吗?”

    毛丽也瞪大眼睛,嚷嚷道:“哎哟喂,您也很帅啊,您这么帅也能当副总编?”许茂清一听就乐了:“嗯,反应灵敏,不错不错!那我问你,你怎么才能说服我留下你呢?”

    毛丽歪着头,决计把在容主任那里没有派上用场的招数用到这来,她笑呵呵地问:“今晚有没有空?”

    “有空,怎么着?”

    “贿赂你啊,我请你吃饭!朝阳广场新开了家私房菜馆,味道特正宗,环境也好,要不要去?”

    “去啊,干嘛不去。不过我不喜欢吃火锅,上火,我喜欢西餐。”许帅果然大方得很。

    “那也行,我们就去五象广场,那里有很多不错的西餐厅,您又穿得这么绅士,的确不适合满头大汗地吃火锅。”毛丽牢记白贤德的话,跟许茂清见面就谈吃,看他穿得那么时尚,就更有话题了,指着许茂清的衣服说,“您这上衣是Versace最新款的吧,延续了Versace惯有的贵族路线,但是又融合了本季的流行色,咖啡色,很容易让人想到秋天的落叶。”

    “嗯,你身上的裙子也是古孜(Gucci)新款秋装吧,不错,在南宁街头很少看到有人穿这个牌子的衣服,只是我们社的薪水不高,可能不够你穿这样的衣服呢。”

    “是吗?那您的薪水应该也买不起Versace吧。”

    “哈哈哈……”许茂清大笑,敲着桌子说,“不错不错,有个性,是我喜欢的类型,比前面那两个榆木疙瘩强多了。”当下打电话给容若诚,“这个叫毛丽的小丫头就留下来吧,长这么漂亮,没准是个祸害,与其让她去祸害别人不如让她祸害我好了,我们要发扬自我牺牲精神嘛。”

    瞧瞧,这是什么话!

    不过许帅还真是有先见之明,毛丽小姐以其脸皮厚和惊人的气魄被招进出版社后,果真成了编辑部头号祸害,当然最初还是引来一片质疑的,但是毛丽顺利完成几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渐渐被刮目相看。凡是重要的作家重要的稿件,只要是毛丽出马,没有不成的。连鲜有夸奖下属的容若诚也对她赞叹有加,顺带把白贤德一并表扬了,“你还是很有眼光的。”

    白贤德却有苦难言,这毛丽工作是没话说,手下十几个编辑,毛丽的成绩一直位居前列,策划的选题,做的书都很有市场。就是这丫头太爱玩,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时候,把编辑部其他编辑都带坏了,上班勉强还收敛着,下了班就呼啦一群人去疯。白贤德每次都被拉去,吃喝玩乐久了,搞得她威信尽失,有时候明明是板起脸要训人,毛丽几句玩笑一开,气话成了笑话。

    但是没办法,毛丽就是那种人见人爱的主,在社里除了许茂清就数毛丽人缘好,是人是鬼都能跟她交上朋友。因为她对什么都不上心,说好听点是不追名逐利,说不好听是不求上进,只爱玩,很少跟别人有利益上的冲突,当然招人喜欢了。尤其是她那张非人类的面孔,连见惯了美女的许茂清都说,毛丽那样子,神仙都招架不住。什么是非人类?无外乎有三层意思,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要么是妖精……显然,毛丽小姐比较符合第三种。从幼儿园开始,毛丽就被人追求,家里人也宠,都把她当宝贝,毛丽骄纵的性格多半是被宠坏的。

    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毛丽的性格有所改变,对人对事的态度也都变了,收敛很多,也看淡了很多。唯一没变的是她那张非人类面孔,二十六了,尽管经常熬夜,皮肤丝毫没受影响,白皙细腻,好得没话说。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典型的丹凤眼,细长的眼线微微上挑,笑起来双眼盈盈如星,按相书上的说法,毛丽那双吊梢眼是犯桃花的,天生的风流命。尤其在她似笑非笑的时候,下颌微微仰起,嘴角的弧线极美,那样子邪乎得很。用白贤德的话说,上班时是个人,下了班就是一妖精,往她那辆凌志车门慵懒地一靠,丹凤眼轻轻那么一睨,祸害啊,祸害。

    在出版社,同事们都亲昵地叫她“毛毛”。这是毛丽的乳名,原先除了家人,没人知道。自从有一次毛丽她妈来南宁找她,还没进办公室就在走廊上咋呼,“毛毛!毛毛!你给我死出来……”从此之后,毛毛就在社里叫开了。

    毛丽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有点像她妈,咋咋呼呼,到哪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性子死拗,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然,最擅长的是吵架,毛丽的嗓音很好,又尖又亮,吵起架来可以震到楼板响。这点绝对是继承了她妈,因为毛丽她妈就是出了名的泼妇,毛丽还在肚子里就听到老妈和老爸吵架,不是说胎教么,这大约也算吧。

    现在先不说她妈,说毛丽。

    这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之所以特别是因为看上去很正常,但又预示着某种不寻常,毛丽三年荒芜的生活就是从这一天改变。

    因为头天晚上跟几个朋友在乐巢玩到很晚,毛丽早上起迟了,驾车上班又遇上塞车,迟到在所难免。本来迟到就迟到,也没什么,不过这次比较倒霉,在电梯里同时遇见几个领导,社长、总编、副总编以及好几个部门科长和主任,都说笑着走进电梯。毛丽见状想闪已来不及,许帅最先看到她,热情地招呼:“傻丫头,还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电梯门都为她留着。

    她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低头看自己的脚。

    许茂清紧挨着毛丽站着,玉树临风就够了,还故意好玩似的瞅着毛丽的窘样乐呵,许帅果然是许帅,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电人。作为出版社头号钻石王老五,许茂清最喜欢跟年轻人打成一片,什么玩笑都接招,工作之余还经常带着一帮年轻人玩。这是因为许帅年轻时在美国留洋多年,多少带了点美国作派,主张员工以愉悦的心情工作,员工们也完全可以把上司当做朋友。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头儿,出版社没有机关单位惯有的沉闷保守,工作气氛很活跃,上下级见了面,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哟,许总编,您这么风流倜傥的,是来上班还是约会啊?”

    而事实上,许茂清的确称得上是风流倜傥,相貌和气质酷似小梁(梁朝伟),据说许总编年轻的时候,那个杀伤力,啧啧啧……当然他现在也不老,四十出头更加风华无敌,所以才被人称为“许帅”,要命的是许帅不仅帅得一塌糊涂,还很会经商,虽然挂着出版社总编的高职,工作之外还做投资,做地产、炒股票,赚得那个盆满钵满,是全社最发的人。这样的男人是无法给女人安全感的,所以可怜的许总编至今单身,围绕在他身边的姑娘要么是待见他的人,要么是待见他的钱,貌似没有人真正想要嫁他,当然许帅很享受单身也是一方面。

    这会儿许茂清见毛丽老不吱声,终于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戏谑道:“毛丽,迟到了吧,是不是该请客?”

    真是报应!以往毛丽经常有事没事就怂恿许茂清请客,因为他最好说话,吃喝玩乐最在行,南宁什么好玩的地方,他不无亲自体验,毛丽脸皮又最厚,经常在同事的怂恿下挖空心思拾掇许茂清请客,什么股票大涨了,搬了新房子,交了新女友等等,许茂清每每哈哈一笑,“行啊,你们挑地方吧!”全社最大方的人,就是他了!

    现在许茂清反过来调侃始作俑者毛丽:“别低着头啊,不就是请客吗,大不了你请客我付账嘛。”

    电梯里一阵哄笑,毛丽也嗤的笑出声:“许总编,别拿我寻开心啊……”

    “怎么叫寻开心呢,每次跟你搭电梯,我就有艳遇的感觉,你看你今天这么漂亮,芬芳四溢,香奈儿19号吧,要不要请客?”

    发行部的梁子坤连忙凑过来闻:“哇,真的很香呃。”

    毛丽原本脚都抬起来了,要踹过去,结果发现梁子坤旁边站着的是副总编容若诚,一电梯的人都在笑,就他不笑,毛丽心虚地缩一边了。

    在出版社,除了掌管全局的汪社长,分管编辑部的容副总编是全社最严肃的人,只要有他们在场,即便是毛丽,也会收起所有的玩笑,一本正经地假正经。汪社长年纪很大,德高望重,毛丽多是敬畏,她最怕的还是容若诚,来出版社两年,她几乎没见他怎么笑过,总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忙工作,除了工作,跟编辑们也很少有多余的沟通。毛丽每次淘气得不行,白贤德就搬容若诚出来,“老容来了!”毛丽立马警觉地东张西望,那样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时间长了,容若诚有了个外号“猫大人”,而毛丽则被编辑部戏称为“鼠小姐”。

    毛丽对这个外号居然还很喜欢,堂而皇之地用作了MSN的注册名,连MSN的头像也是只可爱的卡通小老鼠。因为她刚好就是属鼠的,经常穿着印有Mickey(米老鼠)图案的T恤在编辑部的走廊上晃悠,她背的包,戴的发卡、耳环,以及车上的挂件和绒毛玩具,也大多是人见人爱的Mickey。奇怪的是,许茂清跟容若诚性格南辕北辙,偏偏两人关系最好,许茂清拍拍容若诚的肩膀说:“你们不觉得,最有艳福的就是我们老容吗,全社最漂亮的姑娘就在他隔壁。”

    众人窃笑,容若诚斜他一眼,“就你多事。”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四楼编辑部。容若诚一脸严肃地走出去,他从来就不开玩笑,尤其是这类涉及男女关系的玩笑。

    毛丽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跟在了后面,她走得很慢,因为要进编辑室就必须经过副总编办公室,她想等容若诚进了办公室她再进编辑室,今天上班迟到被撞倒,她可不想找晦气。只是平常几步就蹦完的走廊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么长,容大人今天也好像比往常走得慢,背影犹犹豫豫,似乎在想什么事。就在他到了门口准备拧开把手的时候,毛丽以为他会进去,谁知他突然回头,吓了毛丽一跳,差点夺路而逃。“干什么?”容若诚还反问她。

    毛丽讪笑道:“没,没什么。”

    老容的脸色好像还不是很难看:“先进来下,我有话跟你说。”

    糟了,是祸躲不过!正好白贤德抱了撂稿子走出编辑部,瞧见毛丽避脸猫儿似的被副总编请进办公室,诧异之下,深表同情。

    毛丽冲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白贤德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把门关上。”容若诚已经进了办公室,吩咐毛丽。

    毛丽心想这回死惨了,还关门。平常副总编办公室的门一般都是开着的,因为编辑部多为年轻女孩子,容若诚很注意,谈什么事都开着门,以免给人造成误会。今天要关门谈,就为迟到的事?容若诚在办公桌那边坐下,毛丽关上门还站门口呢,战战兢兢的,不敢靠前。

    容若诚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她过去。毛丽搓着手,忐忑不安地坐在了他对面,搁着张桌子,她都能感到觉今天的气氛跟以往有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容大人的脸色似乎有些微妙,开了电脑,一会移动下鼠标,一会摆弄下桌上已经很整齐的文件和签呈。他始终不朝她看,不停的咳嗽,好像比她还紧张。

    毛丽傻眼了,搜肠刮肚回想自己这阵子工作出了什么纰漏,或者犯了什么错误,想来想去,好像就只有跟那个鸟人张番吵架的事还算得上事,其他没怎么着啊,她这阵子蛮规矩的,夹着尾巴做人……

    “这个,嗯,你的思想汇报我看了。”容大人终于发话了。

    一个礼拜前。

    有个叫张番的作者打电话给毛丽,询问作品的印数。说到这个张番,可真是狂人一个,据说来头不小。他经人介绍给毛丽投了部稿子,是部悬疑小说,毛丽觉着很不错,选题论证也过了,张番打电话过来问首印多少册。毛丽说大约一万册左右,张番立即在电话那边一顿怪叫:“一万册?是不是在开玩笑?让我猜,一定是!听说有个姓郭的小子小说首印就是几十万册,以我的作品……”

    毛丽反问一句:“请问你姓郭吗?”

    张番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不姓郭,姓是父母给的,这是我的骄傲。你这么问不仅是对我的不尊重,也是对我伟大父母的不尊重,你怎么能把我跟那个姓郭的相提并论呢,他跟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你们的确不是一个层次。”毛丽客气地笑道。

    “你在笑!你为什么笑?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你是在嘲笑我,在拐着弯儿骂我,你是编辑吗?有没有职业操守?就算作者没有名气,但你能肯定他日后不会超过那个姓郭的小子吗?你必将为你今天不负责任的言辞后悔,别人起印八万册要出我的书,我都没答应,你们竟然只印一万册,这是对我作品的极端藐视!”

    “那你怎么不答应八万册的那家呢?”

    “因为友情第一,是朋友推荐我来的,说你们起码也是二十万册起印。”

    “那你要你朋友帮你印吧,我们社印不了。”毛丽不等对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这鸟人,八成脑子进水了,八万册不出,找到这来。现在图书市场这么不景气,销量能有个三万册就阿弥陀佛了,他还二十万册,准是昨晚没睡醒还在做梦来着。当时电话挂了就挂了,毛丽转身就忘了这茬事。不想张番又一个电话打到副总编办公室,把毛丽给告了,说她不尊重作者,没有职业操守云云。容若诚把她叫到办公室一顿训,责令她跟张番道歉,还得写份深刻的思想汇报。

    虽然容若诚一般不发脾气,但是若真的训起人来,那也是很骇人的,不过容若诚一直有些惯毛丽,平素很少批评她,就是有时候出了错顶多说两句,不会动肝火。但毛丽那次显然犯了冲,不仅挨了顿训,思想汇报还不得少于5000字。这是老容的一大工作特征,每次有谁出了纰漏,挨训是一方面,深刻的思想汇报是少不了一篇的。

    问题是毛丽最不擅长写这类公文,正头大呢,编辑部新来的大学生王瑾摇晃着进了办公室,她颇有些吨位的肥硕屁股在毛丽面前一晃,毛丽难得地眼睛发亮起来。王瑾刚来不久,还在试用期,没有什么具体事情分派给她,每天除了收发些报纸,给编辑们寄寄快件,王瑾整天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就一个人坐沙发上掰指头。毛丽一直对她不怎么感冒,嫌她喜欢扮天真,爱表现,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说话还嗲声嗲气,眼睛直眨的。可是毛丽那天却冲她眉开眼笑:“小王,来,我跟你说件事。”说着就往办公室外走。王瑾一听说要跟她说事,屁颠屁颠地跟了出来,甜笑着说:“毛毛姐,你找我有什么吩咐?”

    “没事,就是跟你聊聊。”

    “聊啥呀?”

    “小王,最近表现不错喔,我跟领导几次都提到你了。”

    “真的呀——”王瑾发嗲的声音万夫莫敌。毛丽轻咳两声,装得一本正经:“嗯,领导对你的表现也很满意,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帮我写份思想汇报吧。”

    没错,毛丽就是要王瑾帮她代写的思想汇报,还特别强调要“情真意切”,务必表达对容总编的真实想法,让容副总编明白她即便有时候犯错,也一直以在这里工作为荣耀云云,一心想图表现的王瑾拍着胸脯说这事交给她了,绝对没问题。说起这王瑾,据她自己说,她大学时就在网上发小说,专门写VIP文的,五千字的任务对她来说显然是小菜一碟,毛丽把这活交给她绝对一万个放心。

    只是这事不知怎么让白贤德知道了,当时就警告她,“毛丽,你真是很无耻,要是让老容知道,小心揭你的皮。”

    “没事,我要小王写好后打印出来,偷偷搁老容办公桌上就行,谁知道啊。”毛丽压根就不想为这么点小事烦心。

    现在老容突然问起思想汇报,莫不是他察觉出什么了?王瑾那丫头虽然喜欢讨好卖乖扮天真,但做事还是很踏实的,虽不知道她思想汇报写的啥,但就是份思想汇报而已,不应该有太大的意外啊。毛丽瞪大眼睛,背心冷汗直冒。

    容若诚很敏感,似乎起了疑心:“你在想什么?”

    显然是她做贼心虚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怀疑,毛丽连忙满脸堆笑:“没事,我就是在……在想那思想汇报……”

    “嗯,”容若诚双手交握,沉吟道,“这两天我也在想那份汇报,写得……很深刻,也很让我意……意外,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毛丽,你知道的,这个……嗯……这事怎么说呢,还是你说吧。”

    “啊?我说?”毛丽完全不知所云。

    “你写的,当然你说比较合适。”容若诚支支吾吾,目光也是躲躲闪闪,啥意思啊,这是?毛丽使劲吞了口唾沫,娘啊,她压根就不知道那思想汇报写的啥,要她怎么说,这可坏事了,如果让他知道思想汇报是请人代写的,那还真不保会揭她的皮。

    “怎么了?随便说说嘛……”容若诚笑了笑,他很少笑,他笑的样子比他不笑的时候还让人心里没底。

    毛丽挠挠耳朵,扯扯头发,很为难:“容总,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我都听着呢。”

    容若诚终于正视她,犹豫了下,说:“毛丽,如果真像你写的那样,我是没什么意见的,我们共事两年,想必彼此都很了解,我这人……就是不大会说话,但对生活还是很热忱的,只是我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很多时候不得不……唉,怎么说呢,我们每个人都活得这么不易,受过伤害就变得格外敏感,怕重蹈覆辙,怕万劫不复,所以对感情对生活即便有想法也只能深藏于心。不知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并非是铁石心肠,我也认为你并非是你外表表现的那样……那个怎么说来着,我的意思是……嗯,所以那个……你明白了吗?”

    毛丽歪着头,如果她是只兔子,耳朵一定竖得老长,她明白?哦,NO,她什么都没听明白!尽管她很努力地把容大人说的每个字都捉进耳朵,连细微的叹息都不放过,可是她还是云里雾里,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吞吞吐吐,表情微妙,似乎手都在轻微的抖,该抖的是她啊,他抖什么?

    谢天谢地,这时候门外有人轻叩,是白贤德。显然是来救场的。

    容若诚也像是如释重负:“进来。”

    白贤德笑吟吟地拿了份单据进来,“容总,这是刘离的稿费,请您签个字。”容若诚埋头审稿费的间隙,白贤德踢了毛丽一脚,示意她快逃。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毛丽马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容总,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容若诚“嗯”了声,连头都没抬。

    毛丽一溜烟地就跑了,一进编辑室就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美编唐可心戏谑地瞅着她:“怎么了?被老容扒皮了?”

    “你才扒皮了呢!”毛丽没好气地回了句。

    “那你干嘛这德行?”唐可心对面坐着的是丛蓉,咯咯地笑。毛丽从沙发上坐起来,四顾张望:“对了,王瑾那死丫头呢?”

    “找她干什么?”白贤德推门而入,一把揪住毛丽的耳朵,“说吧,今儿个怎么报答我?”

    “哎哟爱人,轻点!以身相许行不?”

    “切,要来点实在的。”

    “下班请你吃火锅。”

    “这么大热天还吃火锅,你嫌我脸上的痘冒得不够啊。”白贤德松开手,扯了扯毛丽刚烫的卷发,“说,老容找你干嘛?”

    “还,还不是那份思想汇报的事。王瑾那死丫头跑哪去了,我要找她……”

    “哦,我把她打发到仓库发货去了。”白贤德说着走过去,搬起两大摞稿件往毛丽办公桌上一放,还敲得咚咚响,“知道怎么报答我吧?校对科刚校对完,你抓紧时间处理下,明天要下印厂。”

    毛丽惨叫:“我就是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啊,大姐!”

    “别叫我大姐!老容的指示,今后要对你严加管教!”白贤德板着脸说。她很少板脸,明明是很严肃,可毛丽怎么看都觉得是装的。果然,不过两分钟,白大姐憋不住了,凑到毛丽耳根嘀咕:“我说你那份汇报都写的啥,容大人这两天可不对劲了,每天都来回编辑部好几趟,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像要剥你皮似的……”

    毛丽是那种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也得先玩儿再说,老容要剥她的皮,明天大不了给他上出苦情戏。毛丽最擅长的不是笑,尽管她的笑容迷死人,她最擅长的是哭,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小样儿,谁见了谁都不忍心剥她的皮。唐可心就经常戏谑毛丽,“琼瑶没看上你,真是个损失。”

    毛丽丝毫也没把老容要剥她皮的事放心上,跟丛蓉讨论了下新流行的蕾丝裤袜,就开始看稿,看了会觉得头晕眼花,见白大姐不在,于是上网偷菜。毛丽最近迷上偷菜的游戏,是一游手好闲的作者朋友教她的,结果一玩就玩上了瘾,经常三更半夜爬起来去好友的地里偷菜,自己玩不过瘾,还带着编辑室的丛蓉和唐可心玩,于是在工作之余大家有了新的话题,相互交流种菜和偷菜的经验,乐此不疲。当然这些都是背着白贤德干的,如果让白贤德抓到,那就有好果子吃了。

    毛丽现在的级别已经玩到很高了,可以种人参雪莲,也可以养熊猫,一会儿功夫,她就偷了别人两只梅花鹿幼仔、一个人参四个何首乌,正蹲在唐可心的牧场边上等着偷袋鼠幼仔,MSN的对话框弹了出来,是个红心砰砰跳的传情动漫,毛丽一看,是跟她聊了一年多的“尘”。

    因为白贤德看得紧,加之工作忙碌,毛丽一般很少在上班时间聊天,有时候在网上碰上了顶多打声招呼,问候下。“尘”在毛丽众多网友中算是很安静的一个人,话不多,很礼貌,毛丽只知道他是个上了岁数的老男人,除了性别,其他诸如职业、婚否、居住地等信息她一概不知。不过这不重要,网络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甭管你是什么人,往电脑前一坐,乞丐也可以装成比尔盖茨,下三烂也可以说成是查尔斯,毛丽闲时没事就喜欢在网上闲逛打游戏,今天植物大战僵尸,明天在天涯掐架围观,三天两头跟人拜堂,装神弄鬼,她自己都这德性,当然没理由要求对方背景清白。

    “尘”能跟毛丽聊上一年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从不寻根问底,总是淡淡的来,轻轻的走,一点也没给毛丽添麻烦。毛丽最怕麻烦,有些网友聊了几句,就恨不得把你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要不就提出见面,毛丽大凡遇到这种人,直接拉黑。这位尘老兄却从不多问她什么,也不会动不动就扯到Sex上去,有时候毛丽玩笑开过了,他还会闪人。但是第二天在网上碰到,他又像没事似的跟她打招呼,迟到没有啊,有没有吃早餐,心情好不好等等,就像父亲经常给她打电话询问的那样,亲切随和,让毛丽无法抗拒。因为自幼父母离异,父爱的缺失让她对年纪稍长的男人一直颇有好感,她也毫不忌讳地在编辑部宣称“我喜欢老男人”。

    “你在做什么?”尘在MSN上问毛丽。

    “我在偷菜。”

    “偷菜?”

    “哦,一种网络游戏,你不懂。”

    “没办法,老了,跟不上时代。”

    “得了吧,少来这套,在我面前装老。”

    “你的领导不管你?”

    “你是说白老婆?哦,她出门了……可惜了,那只袋鼠本来我可以抢到的,我都蹲了半天了。”毛丽打字的速度飞快,“你不知道,今天一上班差点把我吓个半死,副总编把我叫进办公室。”

    “这也很可怕吗?领导找下属谈事很正常。”

    “是很正常,可问题是我很紧张。”

    “为什么紧张,又做了亏心事?”

    “可不是,前几天他要我写份思想汇报,我没空写,就让办公室一个试用生帮我写了,不晓得他是不是发现了,今天早上专门找我问这事。”

    “尘”一阵沉默,没有回话过来。

    毛丽打过去:“怎么了?”

    还是沉默。

    “喂,你没事吧?”

    终于回了:“哦,刚接了个电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找人写了思想汇报,可能被领导发现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事做得有欠妥当。就算没时间写,应该跟领导说明,怎么能找人代写呢?这是欺骗!”

    “啊,这么严重啊?”毛丽吓坏了。

    “可能,比你想象的还严重。”

    “那我怎么办?”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要忙了,先下了。拜拜!”

    “喂,喂,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

    “尘”显示为脱机。

    【绯闻来了挡都挡不住】

    毛丽一上午都心神不宁,一想到尘的话不由得毛骨悚然,欺骗……竟然有这么严重?正对着电脑发呆,白贤德进来了,揪着她的耳朵道,“开会去!”

    每个月的15号,编辑部都有选题会,就是由各个编辑将最新的作品选题报上来,先由编辑部讨论一轮,编辑部过了,再提交营销部讨论。很不幸,毛丽这次报的三个选题全毙了,大约是早上的晦气还罩着。而且很奇怪,平常开选题会,副总编容若诚是必定要参加的,但是今天却没有见着他的人,据说是出门了。毛丽更觉忐忑,想起早上被老容问到思想汇报的事,就像是鬼上身,一阵阵打寒噤。

    开完会,一编室讨论起男人越老越值钱的话题,自然又扯到毛丽身上。编辑部一共有四个编辑室,毛丽和白贤德,还有丛蓉、美编唐可心在一编室,和副总编室仅一墙之隔,要进一编室必要经过副总编室。其他三个编室分别设在走廊对面三间办公室。四个编辑室的关系很微妙,一编室当然是以白贤德和毛丽为头,用梁子坤的话说,两人的嘴巴相当于两千只鸭子,只要有她们在,整个编辑部就不会歇停;二编室嘴巴最厉害的当属马春梅,以其四十八岁高龄,成为编辑部当之无愧的“老人”,被同事们尊称为“大妈”,大妈其实人很热心,就是嘴巴不饶人,而且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社长总编,也逃不了被她评头论足。

    在编辑部,人人都知道马春梅和白贤德是死对头,白贤德三十出头就当上编辑部主任,让人老资格更老的马春梅很不服气,虽然社里为了照顾她给她挂了个副主任的闲职,但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经常跟白贤德抬杠,拉拢其他编辑。万幸的是一编室这边是副总编室,容若诚大多数时候都是维护白贤德的,一个顶三,马春梅嘴巴再厉害也骑不到一编室头上。前阵子马春梅休年假,去北京看孙子,其他三编室的年轻编辑们纷纷到一编室来串门,话题从老女人扯到了老男人。因为毛丽公开说过喜欢老男人,编辑们就逐个给她筛选社里符合条件的“对象”,首当其冲是头号王老五许茂清,毛丽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绯闻这么多,我招架不住。”

    “那就叶主任。”“还是财务部的邵科长吧,人好,会写会算。”“我看梁子坤不错,虽然不是那么老,但很会赚钱。”……大家七嘴八舌的,算来算去,都没有符合毛丽条件的,最后是白贤德插了句:“你们都算漏了一个人。”

    “谁啊?”编辑们异口同声。

    白贤德鬼鬼祟祟地指了指隔壁,唐可心最先反应过来,“啊,容总!”

    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怪叫。

    毛丽哆嗦着说:“得,大姐,你就饶了我吧,我一辈子打光棍!”

    丛蓉一脸坏笑,拾掇毛丽:“容总条件不错呃,离婚好些年了,儿子被她老婆带到了国外,又没有负担,也没有不良嗜好,人品端正,不错的人选。”

    “臭丫头,你怎么不嫁他?”毛丽咬牙切齿。

    “我,我不有亲爱的了嘛。”丛蓉直吐舌头。

    “那你也别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怎么说话的,毛丽!”白贤德一听就皱起眉头,为容若诚打抱不平了,“老容就是不爱说话,人其实很不错的,怎么能说是火坑呢。我跟他共事这么多年,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正派的人,尤其对人很真诚,不会耍心眼……”

    编辑们嗖的一下把目光投向白贤德:“白姐——”

    “干什么?”

    “你好像经常帮老容说话喔。”

    “我只是实话实说,别乱想!”白贤德真拉下脸了,“都给我干活!”

    “是!老大!”编辑们这才各自回办公室。一编室一下就静下来。毛丽刚才怄得够呛,一时还没调整工作情绪,她懒得理这帮多舌妇,正心烦气燥着,王瑾推着一车书晃进来了,满头大汗,胖子似乎特别怕热。毛丽立马想起思想汇报的事,朝她招招手:“过来,王瑾,我问你,那份思想汇报你怎么写的?”

    “你要看啊,我这还有,就是怕你要看,就多打了一份!”王瑾喜滋滋地到她小桌的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摞A4纸,毛丽一看就眼睛发直:“你,你写了多少啊?”

    “三万多字!”王瑾很骄傲。

    毛丽倒吸一口凉气,哆嗦着接过来,还没来得及看,眼前伸来一只爪子抢了过去,是白贤德,比毛丽还迫不及待,“我先看看,不错啊,小丫头,一份思想汇报居然还能写这么长。”

    “白主任,其实还可以写得更长的。”王瑾嗲着声音,又开始卖乖了。

    白贤德“嗯”了声,一目十行地扫过……大约才看了个开头,她抬眼看着毛丽,那样子就像是见了鬼似的,眼神极度恐怖。

    毛丽意识到不妙,赶紧抢过来看——

    容副总编:

    不,其实我更想叫你一声“若诚君”,也许你会觉得很唐突,可是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请原谅……你可知道,写下这些文字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今生都没这般忐忑过。此时,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听着雨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竟然觉得很伤感,于是想起小时候念过的词: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这些年,我经常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郁郁寡欢,一直以为是个性使然,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太过想念。一个女子,当心里有了想念的人,就会变得惆怅伤感。尽管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你就在我的隔壁,我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想念,你冲我发火,或跟我微笑,对我来说都是无边的喜悦和幸福,其实我是很想处理好和你的关系的。因为每每面对你的眼神,或者是背影,我才真的觉得心里有个想念的人其实很好。我知道自己卑微,我不够优秀,但野百合也可以向往春天的吧,你就是我最遥远最迷蒙的春天,就像是迷雾的森林,明明是触手可及却看不真切……

    “啊——”

    毛丽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骇得王瑾一凛。

    白贤德反应过来,推了王瑾一把:“赶紧跑,丫头!”

    王瑾撒腿丫子就奔向门口。

    毛丽跳起来,张牙舞爪扑过去:“看我不撕了你——”

    谢天谢地,容若诚整个上午都在出版局开会,毛丽还来得及跟白贤德商讨对策。这篓子可捅大了,毛丽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王瑾剁成七块八块,可是剁了她也没用,容若诚已经看了那份“思想汇报”,赶紧想办法补救才是当务之急。能把思想汇报写成这样,除了脑子进水的王瑾,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毛丽揪住王瑾时,问她怎么可以这么写,王瑾还很委屈地说:“毛毛姐,不是你要我写对容副总编的想法吗?”

    “但也不是这种想法吧,你丫的猪脑袋啊!”

    “可是你……你明明说了你想处理好和他的关系,你很在乎他,以在这里工作为荣耀……”王瑾抽抽搭搭,一点也不像是装可怜,她可能真是误会了毛丽的意思。这丫头,果真是长了个猪脑子!毛丽气得呱呱叫,其他编辑室的同事都好奇地从门口探出头,“哟,出啥事了?毛丽,你又欺负人家小姑娘了吧。”

    “滚!”毛丽狠狠踢了一脚,正踢在副总编办公室门口的盆栽上。一瞧见门上的“总编办公室”,她又是一阵哆嗦。

    白贤德闻声出来,拉她走,“还不快进去,你想让全社的人都知道吧,丢脸还没丢够!”

    回了办公室,毛丽趴在桌上动弹不得。

    白贤德见办公室还有唐可心和丛蓉在,忍着没说什么,可午饭时把她拉到出版社旁边的小饭馆,点完煲仔饭,就狠狠数落了她一顿:“你要我怎么说你,毛丽,闯祸了吧!难怪老容这两天着急抓你的人,敢情就是为这思想汇报,我看你怎么收场!平常你怎么闹腾我都懒得理你,大家都有点宠你,谁要你长了这么张狐狸脸呢,连成天泡女人的许茂清见了你也眼睛发光,可是老容不是那样的人,你这玩笑可开大了!现在还不清楚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不是你写的,如果知道,你就死定了,如果不知道……不知道……”白贤德转动着眼珠,咽下唾沫,突然降低语调,“如果他不知道你是找人代写的,他会不会以为你真的……”

    “别吓我,大姐!”毛丽吓得一缩。

    “那他今天早上把你叫进办公室干什么,他都说什么了?”

    毛丽张口结舌,饭馆里冷气很足,她冷得直打颤:“没……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支支吾吾的,我没听明白。”

    “支支吾吾?”

    “反正就是……就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坏了!”白贤德敲了下桌子。

    “怎么了?”毛丽被吓得一惊一乍的。白贤德身子前倾,凑近她说:“他肯定是在试探你,我跟他共事十几年,最了解他了,他是个说话做事很干脆的人,如果有不干脆的时候,那就表示……嗯,表示他对那件事拿不定主意。”

    毛丽也凑近身子:“啥意思?”

    白贤德瞪她一眼:“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个时候倒糊涂了,他肯定是拿不准怎么跟你说这事,他肯定以为这是你写的,以为你真的暗恋他。”

    “妈呀,我暗恋他!我……我暗恋他?”毛丽猛灌了几口汤,委屈得要哭,“我长这么大就没暗恋过谁,只有别人暗恋我的,就算我要暗恋谁,那也不是他呀……怎么可能嘛,他那么个人,我怎么会暗恋他?”

    白贤德一听又不高兴了,筷子敲得咚咚响:“呃,呃,你又是怎么说话的,什么叫那么个人啊,老容人很好的,就是性格孤僻了点,你不能老是这么歪曲他!你还是想好明天怎么跟他解释吧,我看你还是如实招了,虽然我叮嘱了王瑾不要跟外人说这事,可她那张喇叭嘴能瞒得住事?与其被他发现了找你麻烦,不如先招了,他又不是不讲道理,而且他好像……对你也蛮迁就的,你三天两头的请假他也没怎么着过你,要换了别人,他早就开人了,呃,你说他会不会暗恋你啊?”

    “大姐——”

    毛丽魂不守舍地捱到下午,根本无心看稿子,刷刷微博收收菜,又跑去天涯围观掐架,百无聊赖之际老妈打来电话,毛丽才喂了声,老妈就劈头盖脸将她一顿骂:

    “喂你个魂啊,你还有气啊,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死在外面也要人收尸吧,两个月都没个信,老娘白生你养你了!我的腰痛了一个月,就是外面捡的,你也回来看看吧?这些年我容易吗我,不图你金山银山地搬回来,你就是给老娘倒杯水,也不枉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吧?可你个死东西,两个月没个信,你怎么不死啊,死了我也就断了这个念了……”

    毛丽她妈就是这样,天生的刀子嘴。毛丽从小就是被她妈骂大的,这导致毛丽的脸皮一直比常人厚,但心眼跟她妈一样,软得很。每次回家,她妈总是嘴里一边骂,一边进厨房忙着张罗毛丽爱吃的,晚上睡觉,还要起来几回给毛丽盖被子。刚离婚那会,毛丽大病一场,她妈怕她寻短见,常常在床边守到天亮,可白天嘴里照骂,边骂又边给毛丽熬鸡汤补身子。毛丽关在房里大哭的时候,她妈就坐在门外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哭着又骂。毛丽在家里待不下去,就搬回到自己的房子住,房子在海景大道的海边,她妈那次去看她,大门紧闭,又不肯按门铃。大冷天的,她妈在海边吹了半宿的风,就是为了给毛丽送新织的毛衣,怕她冷了没衣服穿。

    毛丽被她妈骂习惯了,听了半天,原来是老太太怪她好些日子没回家,老太太想闺女,又不好意思说,就打电话骂。毛丽因为手上几本书在做,一直脱不开身,确实是两个月没回北海的家了,毛丽于是答应忙完这个礼拜就回去。

    “你最好别回来!死在外面我都不管!”她妈挂电话的时候还在骂。

    毛丽叹气,这老太太,想女儿就明说呗,还死要面子。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电话,让她不回去都不行了。打电话的是个陌生人,男的,声音醇厚动人:“你好,请问是毛丽小姐吗?”

    “我就是,你哪位?”

    “在下赵成俊,想租你的房子,方便见个面吗?”

    毛丽那栋房子已经空了两年。

    地段很好,在北海的海景大道,出门就是海滩。

    房屋出租的广告打出去半年了,问的人倒是不少,就是没几个出得起价,独栋的别墅,豪华装修,带全套家具家电,前后有花园,卧室和客厅正对着海。几个月前倒是有人要租,毛丽特意回了趟北海,是个台湾佬,在北海经商,拖儿带女,本来毛丽还满意,结果看房子的时候,那两个小家伙跳上客厅的布艺沙发就闹起来了,毛丽当即把那家人请出了房子。这样的主,只怕不出一月,她的房子就要被整得散架。再招租,毛丽加了条,非单身请勿扰。可问题是,哪个单身会住那么大的房子啊?结果半年了,连问的人都没有。

    毛丽委托了中介公司,也在自己的博客和MSN空间上发布了招租广告。也未必是真在乎那几个租金,而是房子不能老空着,偶尔住下人,起码给房子增加点人味。这次居然有人主动打电话要租房,毛丽自然很高兴,于是牛皮糖似的黏到白贤德身上,勾住她的脖子,“爱人,给两天假吧,我要回趟北海。”

    “别找我,找隔壁去。”白贤德打掉她的手。

    “为什么?”毛丽愕然。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说你这个月请了几次假了?每次老容问你怎么没上班,我就要帮你编理由,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家里有事,要么就是约了作者,现在老容根本就不信了,他特意交代,以后凡是你请假得他批……”

    唐可心对面坐着的是丛蓉,幸灾乐祸地说:“谁叫你光芒四射呢?你一不在,编辑部黯然失色,容副总编每次一来首先就搜寻你的倩影。”

    白贤德也是摇头直叹:“毛丽啊毛丽,为你我可背了不少黑锅了,也挨了不少板子,你大小姐就饶了我吧,你现在是老容的人,我保不了你了。”

    “怎……怎么说话的呢,我怎么成他的人了,我是你的人啊,贤德——”毛丽拖长着声音,使出她的杀手锏,箍住白大姐的肩膀使劲地嗲:“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不能抛弃我啊,贤德,我哪怕是做你的小妾,也不做老容的正房,我是真心向着你的啊……”

    白贤德最怕她来这手,哈哈大笑。

    一办公室的人都笑翻了。

    可是笑到后来,毛丽和白贤德感觉不对劲,两人是面对着电脑背对着门的,怎么就觉着背后凉飕飕的呢,白贤德先回过头,吓得脸都白了,一脚踢开毛丽。毛丽也回头一瞄,差点翻到地上。

    门口站着的,正是容若诚!

    “容……容副总编……”毛丽任平日里怎么伶牙俐齿,一面对容若诚就成了结巴,她战战兢兢看着容若诚那张脸,不由得想起了小品里的一句经典台词,那脸拉得就跟长白山似的。

    “毛丽,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勒紧裤带供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全白念了!你连基本的亲情伦理都不懂,是真不懂呢,还是你根本就不屑有我这个妈?是,是,我没你爸有钱,没你爸体面,可这些年我容易吗我,辛苦把你拉扯大,供你念书,为你操了这么多心,可你呢,翅膀硬了,老娘就扔一边了,只图自个逍遥快活……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说毛丽,做人怎么能这么薄情寡义呢?”

    “咚”的一声。

    几分种前还活蹦乱跳的石斑鱼被剁成两截。

    毛丽是这天下午赶回北海的,说逃回来也行,容若诚瞅见她的样子像是要活剐了她,万幸的是做领导太忙了,他上午开完会下午又要赶去另一个会场,所以当时在门口盯了她两眼后就走了。虽然目前尚不能肯定他是否已经知道王瑾代写思想汇报的事,但他盯毛丽那目光实在是意味深长,大有回来再收拾她的意思。毛丽心底发寒一不做二不休,收拾东西就要奔北海,白贤德不批假,她双手作揖连连求饶:“爱人,你就让我去北海避避难吧,菩萨保佑老容过两天就忘了这茬事,他忘了,世界就太平了。”

    白贤德挑眉道:“哟,那你就别做这指望了,我两年前跟他说过的话他前儿都能原封不动地翻出来,他当编辑的时候就有个外号,人称‘活字典’,何况你这么让他刻骨铭心的,他就是把自己的姓忘了也不会忘了你!”

    “我怎么让他刻骨铭心了,瞎说!”

    “第一次见面就说要嫁给他,你还要怎么让他刻骨铭心啊?”

    “……”毛丽眼皮一翻,“行行,我败给你了,你不批假我也得逃命去。”说完拎起包就往外跑,白贤德存心刺激她,嚷道:“要是老容知道这事了怎么办?”

    “那你就给我收尸吧!”

    可是这会儿毛丽觉得回了北海也没安全多少,老妈举着明晃晃的菜刀,一边剁,一边对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她从进门到蹲完马桶,又看了两份报纸,接了三个电话,老妈的嘴巴还没闲下来。“啪”的一下,鱼头也被剁成两瓣,她妈越想越委屈,拿着菜刀走到厨房门口呜咽起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我真是白养你了,当初怀上你的时候就不该留你,早知道留了一祸害,我何苦吃这么多苦!生你我落下一身病,你爸嫌弃我,跑到上海一去不返,他在上海花天酒地过好日子,撂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不顾,你又不争气,撒腿就跟了你有钱的爹,你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妈,我这不回来了嘛。”毛丽奈何不得。她妈撩起脏兮兮的围裙拭泪:“你最好是别回来,我死了你也别回来!”

    毛丽很想上前去抱抱妈,安抚几下,可一瞧见她手里粘着血腥的菜刀就没底,她妈的脾气,操起什么就是什么,当年她爸就是被老妈用菜刀砍到上海去的。“妈,我保证,我以后常来行不?”毛丽赔着笑,什么招的使了,老太太就是不依不饶。

    “保证个屁!”她妈一听这话又上火了,化悲痛为力量,挥着手中的菜刀说:“你说,你跟我保证过几回,一回南宁玩起来就忘了还有个妈!”

    “我在南宁是工作,不是玩,妈!”

    “工作?整日里个对着电脑敲敲打打,那不是玩啊,虎子一天到晚就是玩这些个……”虎子是继父黄伯伯的小儿子,刚上高中。

    毛丽知道跟她妈说不清,索性关进房间倒头就睡。她妈更火了,“咚”的一声,菜刀砍到了门上,毛丽吓得一个激灵,爬起来就往窗户外蹿,毛丽家是栋三层楼的民宅,是毛丽她爸当初离婚时作为补偿专门给毛丽她妈盖的。毛丽住二楼,窗台紧挨着一根电线杆,毛丽熟练地抱住电线杆猴子似的溜下来,钻进自己的白色凌志,一溜烟的跑了。她妈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从毛丽卧室里伸出脑袋大骂:“你滚!滚得远远的!一辈子别再回来,老娘死了也别回来!……”

    每次她妈骂得不可开交,毛丽就是这么逃跑的。

    一切还是老样子,怎么一点都没变呢?可是她为什么又回不到从前?那时候有章见飞,什么都宠着她,惯着她;那时候她怎么恣意妄为都可以,章见飞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来;那时候多傻啊,以为自己的感情无价,却无视别人的感情,于是遭了报应,章见飞不要她了……真是傻啊……毛丽心烦气躁,开着车连闯几个红灯,正横冲直撞着,手机响了。还好,出门带了手机。用蓝牙接了听,是个陌生似乎又有些耳熟的男声:

    “你好,是毛丽小姐吗?”

    “是,你哪位?”

    “我是赵成俊,我现在在北海,现在可以看房子吗?”

    “不是约好了明天吗?”

    “是的,不过我很想看看海上落日,如果冒昧……”

    “不,不,就现在吧,我马上到,你到我房子的楼下等,地址你知道吧。”

    “知道,我十分钟后到。”

    “OK,待会见。”

    “海天苑”这名字还是章见飞起的,是栋独立的砖木结构的小楼,外墙被刷成了蓝色,窗户刷成白色,建在海景大道一个密密的树林里,一楼是环绕的回廊,二楼是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眺望大海,绝对领会到什么是海天一色。

    其实章见飞当初买下这片树林并没有花多少钱,当时附近都还没开发,差不多是市郊,可是随着附近的旅游开发,地价飞涨,海天苑的身价已翻了近十倍。

    树林里最多的是红树,这是沿海热带城市特有的树种,因其胎生而闻名,据说是世界上唯一的胎生植物,正是因为胎生的关系,这种树都是成片而生,树冠茂密,树根纵横交错,嶙峋如蛟,紧紧拥抱着海滩。北海的红树林很多,沿着海景大道尤为密集。海天苑掩映在红树林中,只露出斜斜的屋顶,院子很大,前后都有花园,还有一个淡水泳池,园艺当时都是章见飞亲自设计的,原本绿树成荫,草木丛蓉,凉亭、花圃、喷泉,应有尽有。

    但是毛丽她妈,她妈真有意思,园中原本种花草的地方全被她种了蔬菜瓜果,黄瓜、青椒、西红柿、白菜,整个就是个蔬菜大棚。毛丽懒得说她妈,种蔬菜总比长荒草好些,老太太有点活干,也不会整天找她茬了。何况那些蔬菜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给这房子多少也添点生气。而且还很庆幸,她妈没在泳池里喂鸭子,否则这园子就真成了农家小院了。不过怎么跟房客说呢,这蔬菜园跟花园差的可不是一点儿……

    从海景大道通向红树林还要右拐进一条辅道,辅道约有数百米长,两边不仅有红树,还有秋茄、木榄、桐花树等不同的红树科植物,遮天蔽日,浓翠欲滴。还没进辅道,远远的就看见那片树林被落日镀上一层迷人的金色,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温柔的波浪,玫瑰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海鸥在天空自在地盘旋,一切美得如梦似幻。

    毛丽意外地在辅道尽头看到了一辆小车,是辆黑色小跑,内地鲜有,莫不是房客的?毛丽下了车,没有驶进树林。她瞄了瞄那辆黑色小跑,里面没人,于是步行进树林。

    此时正是涨潮时间,林外的海滩发出极轻的“唰刷”声,还有白鹭清脆的鸣叫声。红树林里的鸟是很多的,有些还是濒临物种,海鸟捕鱼归来,总要栖息在老红树上,鸣叫到日落。毛丽最喜欢的还是那些胎生的树根,盘根交错,仿佛是手拉着手,肩并着肩,顽强地挺立在海滩边,抵挡风暴的肆虐。什么是生生不息,这就是!

    海天苑是面向大海背靠辅道而建的,有围墙,但大门设在后院,因为进入房子得先穿越后花园绕到前院才行。远远的就瞧见气派的镂花铁门从遮天蔽日的绿树中露出来,铁门旁边有个小门,是虚掩着的,显然那人已经进去。难道是妈给的钥匙?这老太太,也不怕遇上贼。

    进了后花园,扑面而来的瓜果香。绿的丝瓜、黄瓜、红的西红柿、辣椒……毛丽明明是很生气,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听黄伯伯说,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园子里,种的蔬菜吃不完,就送邻居,还兼带有广告语:“尝尝,新鲜着哩,真正的无公害。”如果有人问起毛丽,她妈准会脸色一沉,“甭提那丫头,她就是一公害!”

    很快绕到前院,毛丽忽然觉得眩目,因为就在那万丈霞光中,围栏边背对立着一个人,本来正凝视海上落日,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约莫三十二三的年纪,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衣线笔挺,因为背着光样子看不大清,只隐约觉得他脸部的轮廓十分俊朗,像是刀笔镌刻出来的,英气逼人。

    毛丽一刹那疑心,这人是不是从前见过?不,不,除了章见飞,她所认识的人里不会有这样的气质,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安详地望着她,背景是波光敛滟的海面,辉煌落日正缓缓西沉,一时间光芒万丈,那种内敛且逼人的气势,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她迅速镇定下来,缓步走上前含笑自我介绍:“想必这位就是赵先生吧,你好,我是毛丽。”

    他风度翩翩地与她握手,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毛小姐,幸会,我是赵成俊。不好意思,未经允许,自己先进来了。”

    “哪里,是我不好意思才对,让你久等。”毛丽难得有这么淑女,如果让白贤德看到,一定笑她假正经。这时候她看清了,这人长得很“明星”啊,五官非常有型,真像是刻出来的,但并不显得冷硬,眉目间透出一种俊雅的书卷气,他若有所思地瞅着她,唇畔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男人能长成这样绝对是祸害,这让同为祸害的毛丽顿觉压力,直觉这男人深不可测,因为一般商人很少有这样内敛的气质,这才是真正精英的样子!那一瞬间毛丽脑子里乱哄哄的,可能是因为他的指尖微凉,丝丝的,带着不可言喻的电流,令她心跳骤然加速,这感觉很久未曾有过……

    她犹犹豫豫地抬眼看他,仍觉炫目,兴许是他背对着落日的缘故,仿佛天地所有的光芒都投射到他身上,太过耀眼,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而他又背过身,深吸一口气:“真美!”

    她听到这句话颇有几分好奇:“赵先生第一次来北海?”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也不是,以前跟一个朋友来过。”

    毛丽“哦”了声,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暮色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她可以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有些慌乱,有些惆怅。她不知道自己慌什么,惆怅什么,就觉得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听见他说:“我们进去看看吧,天快黑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花园,不,是蔬菜园……毛丽在泳池边停住,差点晕过去,泳池里竟然养了鱼,泳池成了鱼池!应该是淡水鱼,池底不知是不是自然生长的,竟然漂浮着大片的水草,夕阳的余晖撒在水面上,闪烁着碎金子似的光芒,衬得那些鱼儿也泛着金色,它们似乎并未意识到咫尺之外就是都市的喧哗,只顾自在欢畅地在这片临时的乐园里嬉戏。

    赵成俊缓步踱到泳池,不,鱼池边,好奇地打量那些鱼儿。毛丽即便气得七窍生烟,也不便在这位得体的绅士前发作,讪笑着说:“这个……实在不好意思,都是我妈养的……”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门口台阶,“我们进去吧,天真的快黑了。”

    赵成俊点点头,总算把注意力从那些鱼儿上转移,跟随着毛丽进入主屋。毛丽心想这房子里面她妈该没养什么吧,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经过玄关进入客厅,光亮的乌木地板上确实是没养什么,可是客厅外的环廊上,竟然,竟然晒了一大摊辣椒!毛丽她妈一直喜欢做泡菜,泡辣椒是她的拿手菜,她的这个妈啊……这还不算,上楼进了卧室,毛丽兴致勃勃地给赵成俊介绍自动伸缩天花板,“你看这天花板,是可以伸缩的,晚上看星星最好不过了……”话还没说完,就闻到一股咸腥味,毛丽把目光瞟向露台,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地上竟然晒了一堆咸鱼……

    从海天苑出来,天已擦黑。

    毛丽心想这回又泡汤了,这家伙肯定不会要满屋都是咸鱼味的房子。不想赵成俊走出林子,一边用电子锁打开车门,一边说:“毛小姐,这房子就这么定了吧。”

    “啊,定了?”毛丽大感意外。赵成俊笑着点头,声音依旧低沉悦耳:“我很喜欢这房子,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很合我的意。”

    毛丽挠头,“谁设计的我也不知道,赵先生这么喜欢,我很高兴。”

    “当然,我明天就将租金打到你的账户上,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尽管说。”

    毛丽眯起眼睛凝视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星芒微闪,而他整个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毛丽有种莫名的恍惚,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没有犯罪前科者,不是暴力者、不吸毒、不嫖娼、不是同性恋……”

    赵成俊浅笑:“我没有前科,不吸毒,不嫖娼,性取向也没有问题。”

    “行,行,”毛丽打断他,“我看你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出了屋子,经冷风一吹,毛丽冷静了不少,夜色是很容易让人放下伪装的,她淡淡地说:“租金一次性付清,我会把账户发你手机上,该说的我都说了,请遵照执行,我走了,拜拜!”

    一口气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白色凌志。

    赵成俊却还站在那一动不动,似乎踌躇了半晌,终于说:“毛小姐,可以请你吃顿晚饭吗?这么冒昧地打搅到你……”

    “吃饭?”毛丽伸出头。

    “是,我在这里没有别的朋友。”赵成俊孤零零地伫立夜色中,车灯的光太强,打在他身上产生奇妙的逆光效果,要命,又是那种炫目的光芒……毛丽有一瞬间的失神,若干年前,在上海F大的校门前,某人也是这么站在车灯前,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不知站了多久,身子都有些僵了,眼巴巴地看见她出校门,很怕她拒绝,弱弱地问她:“毛丽,我请你吃饭吧。”

    “好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毛丽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吓一跳,她本意是要拒绝,怎么就答应了呢?赵成俊甚是欣喜,点点头,优雅地钻进那辆黑色小跑。

    毛丽一阵发愣,她这是怎么了?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掉转头,旋即驶离辅道,汇入海景大道滔滔的车灯之河。海岸线上已经升起一轮明月,海上起了雾,那轮月色于是成了遥远而模糊的一团白。风难得的柔和,海面上荡漾着轻微的波浪,海浪闪着粼粼波光一层层涌向海边,亲吻沙滩。如此契而不舍。仿佛是世间最坚贞的爱情。

    而海上那轮明月,就是爱人的眼睛吧,冷冷的,忧伤地注视着爱人远去的背影,无法挽留,亦无法相守。仿佛是在问:你还是不能听见我对你的呼唤吗?到底还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你相信,这世间种种的悲伤和不幸,都源于你不懂我的爱,你的不懂,就是我深渊般的痛……

    【星空下的大海】

    毛丽把赵成俊带到了北部湾广场旁边的一家酒楼,北海城市小,经济虽不如南宁繁华,但是很安静,街头没有那种热浪滚滚的喧嚣。毛丽选的这家酒楼就很不错,透过餐厅落地窗,可以望见广场中央的露天剧场热闹非凡,某家商城庆祝开业在搞促销,兼带些业余的文艺演出。说是剧场,其实还算不上,水泥台阶围成了个半圆形,这样的场地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让毛丽想起小时候被哥哥带出来看露天电影的情形,记忆最深刻的是看过一部戏曲电影《白蛇传》,虽然看不懂,可还是很高兴,因为每次看完电影,哥哥都会买五分钱一根的冰棍给她吃。哥哥也很高兴,问毛丽电影好不好看,毛丽连连说好看,哥哥又问她将来想做什么,毛丽吸着冰棍一脸天真地说:“我将来要做白蛇。”气得她哥当时就给她一爆栗,“臭丫头,什么不好当,当妖精!”

    这事后来老被她哥笑话,都十几年了,只要一说到小时候,就会说到那事上去。有一次她哥到出版社来看毛丽,不幸让白贤德听到,白大姐挤兑毛丽:“原来你做妖精是有根源的啊。”

    餐厅就餐的人不是很多,毛丽点的无非是当地特色的海鲜,还有广西的一些特色菜,比如外地客必尝的白切鸡,嫩黄的鸡肉被切成整齐的条状摆在盘中,粘上特制的酱很是可口。毛丽问赵成俊吃不吃辣,他笑着摇头,“清淡点吧。”

    这时候他已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衣,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毛丽发现这男人很白净,那白衬托出他儒雅的干净气质,他极修边幅,吃相很斯文,似乎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样子,但神情又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彬彬有礼中难掩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冷漠。因为毛丽跟他说什么,他都回答得恰到好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一顿饭吃完,毛丽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生意人,祖籍上海,出生在马来西亚,早年在英国留学,这次回国是公私兼顾。至于何为公,何为私,毛丽没问,甚至连他具体是做什么生意的,在北海是长住还是偶尔过来小住,她都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她只是一直在心里念着那个遥远的国度,他是马来西亚的?

    两人在街边礼貌道别。

    毛丽问赵成俊:“你现在是住哪里呢?”

    “香格里拉。”他笑着答。

    “哦,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毛丽说着上了自己的凌志。赵成俊也打开了小跑的车门,忽然想起什么,问她:“毛小姐,以后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我是说,如果你有空的话……”

    毛丽抢过话:“抱歉,我大多数时候没空。”

    男人的这套把戏,她再熟悉不过。

    赵成俊很得体地用笑容掩饰尴尬:“除了工作,平常也很忙吗?”

    “是啊,很忙。”

    “忙什么?”

    “忙着约会呀。”

    “……”

    毛丽笑着一个急转弯,车子划了个优美的半弧线,迅疾驶离了街边。她连道别都懒得跟他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人有些傲慢,你问他什么他都答,却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好似在敷衍她。她生平最见不惯这人,以为衣冠楚楚,摆出一副绅士的派头就可以迷倒女孩子,毛丽自认混迹江湖多年,是人是鬼都见过,各路神仙都打过交道,她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很怕接触这种外表疏离,内在不得而知的人。这样的人才可怕,太沉得住气,太无动于衷,好似泰山崩于前不色变,一不留神,就会让你卷入漩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章见飞其实不是这种人。他虽然也稳重,彬彬有礼,但他心细如发,他好像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表明他内心的想法,他郁郁寡欢,他痛苦不堪,都是因为他爱的人不懂他,她看不到他的心,或者是无视他的心,那才是他痛苦的起源。但是这个赵成俊似乎有点过了,生怕别人知道他底细似的,毛丽心想,你就是一欧洲来的王子,我也不稀罕。

    她想起从前,每每自己发脾气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章见飞就会静静地退到一边,只要她不发话,他可以在客厅坐到天亮。到第二天醒来,餐桌上必定有他做好的早餐,床头还会有花园里采摘的鲜花,带着露珠,花叶中也必有他留的纸条:宝贝,心情好些了吗?

    往往,她会慵懒地伸个懒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天就这么过去。那样的日子,拥有的时候觉得是理所当然,失去时才知原来她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一定是伤到了极处,他才那么决然离开,不要她了,无论她怎么哭怎么求,他就是不要他了。现在想来,曾经的缠绵悱恻,爱恨离伤,是那么的荡气回肠,可是这一切已经不属于她。记得新婚不久就是他的生日,很热闹,朋友们纷纷为他点燃蜡烛要他许愿。他许了什么愿?他开始不肯说,后来私下告诉她,毛毛,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真是傻啊,他其实也很傻。这世上哪有永远,幸福是夜空的烟火,瞬息万变,盛开得美丽炫目,然后转瞬即逝,再也不见。

    果然是,再也不见。

    两日后,赵成俊发了个短信给毛丽,说钱已经打到她账户上了,要她查收。

    毛丽懒得回复,到了晚上赵成俊又发了个短信:“我已经住进来了,很美的海景,很美的星空,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似有回音……

    往事挟着狂风暴雨呼啸而来,毛丽躺在柔软的床上,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远乡的涛声渐渐涌到耳边,还有海鸥的鸣叫,都那么熟悉。她感觉自己漂浮在起伏的海面上,天空那么远,星星还没有出来,玫瑰色的彩霞映红了半边天……第一次躺在海天苑的那张大床上,毛丽问章见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星星?”

    章见飞含笑道:“你不记得了吗?有一次你问我有没有见过星空下的大海,那时我就想,你肯定喜欢看星星。”

    过了那么久问的话,他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毛丽只觉恍惚……

    从认识到结婚不过半年,可是再回想那段历程居然觉得很模糊了,明明很真实地发生过,就觉得像一场梦。毛丽那时候常在半夜醒来时吓一跳,望着枕边多出来的人,总要费好大的劲才确认自己是结婚了,没错,是结婚了……有时候吃饭,或者干什么,她也总盯着章见飞发愣,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嫁给他了,要跟他过一辈子,一辈子,好长啊……

    父亲在得知她要结婚时,问她:“你确定你不后悔?”

    毛丽坚决地答:“不后悔。”

    可是婚礼那天,当钻戒缓缓落入指节,四周彩屑、纸带、鲜花漫天飞起来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爱这个男人,她嫁给他更像是出于“还债”。而他却是那么深情地拥住她哽咽,“毛毛,我终于做了自己一生最满足的事情。”

    新婚之夜,在上海某酒店的蜜月套房,他在灯下仔细地端详她,揉揉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耳朵,亲吻她的鼻尖,嗅嗅她身上迷人的芬芳,就像是拥有了一件稀世珍宝,舍不得碰,生怕她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似的,他反复问她:“毛毛,这是真的吗?”

    毛丽当时望着他,也在心里问,这是真的吗?这场婚姻来得太突然,她根本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他的目光让她心虚,他的吻让她胆颤,而他给与她的一切都那么热烈,就像是化不开的巧克力,浓稠黏腻,她摆脱不了,只觉要窒息。她的情绪因此很不好,喜怒无常,无缘无故就找他发火,蜜月期还没过,两人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她生气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露台上抽烟,背对着她,声音暗哑低沉,似乎在战栗着自语:“我该想想,我是不是错了……”

    其实认识章见飞的过程很简单,毛丽的哥哥毛晋曾在英国留学,章见飞是他的校友,毛晋毕业后回国帮父亲打理饭店生意,章见飞因为有生意要往来上海,毛丽正是通过哥哥认识章见飞的。

    说到毛晋,毛丽只能叹有其父必有其子,吃喝玩乐,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毛丽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拾掇着妹妹当叛徒,要她到上海去读大学,考不上也没关系,老爸会出钱买。这话后来传到老妈耳里,把他臭骂一顿,顺带把毛丽她爸也骂了顿,警告他们父子,如果他们敢合谋拐走毛丽,她非放火烧了他们饭店不可。毛晋吓得要死,老爸倒不急,找了个借口把毛丽她妈请到上海,一到上海老妈就傻眼了,毛晋一个人独住一层楼,更衣室、游戏室、视听室,应有尽有,还有自己的车库,两个保姆伺候着,完全是阔少的生活。毛丽她妈虽然很不甘,但现实是残酷的,女儿跟着她自小就吃了很多苦,一年到头难得穿上新衣,弄丢了一支笔还要挨她的打,她没有权利一定要孩子过苦日子。

    于是老妈最终还是同意了毛丽去上海读大学,谢天谢地,是毛丽考上的,没让她爸拿钱买,多少给了老妈一点面子。大学三年,毛丽是爸爸和哥哥捧在手心的宝贝,到哪都争着带她,毛丽成了F大出了名的千金小姐,有段时间毛丽图新鲜搬到学校宿舍住,她爸就每天派保姆将褒好的汤和洗好的衣服送过去,哪怕打个喷嚏,都有人报告给她爸;她哥哥更离谱,有时候上着课,也会把毛丽叫出去玩,教她打高尔夫,骑马,飙车,每天晚上不玩到一两点不送她回学校。这样的日子简直太疯狂,毛丽玩物丧志,每次考试门门挂科,但这一点不影响她对远大理想的憧憬,她的理想就是——嫁人。

    认识章见飞,无疑加速了她实现理想的脚步。不过当时她想嫁的人可不是章见飞,那时候她已经有男友,也是F大的,叫吴建波,物理系研究生。应该说,这个长相普通,来自偏远山区的贫困男生给了毛丽爱的启蒙教育,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教育”。毛丽跟他交往,跌破所有人的眼镜,要知道当时追毛丽的人,可以从F大的图书馆排到校门口,千金小姐,青春可人,能跟她说上话对于很多男生来说都是梦。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毛丽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还就看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穷小子,她当然清楚吴建波跟她的差距是什么,通过朋友们惊讶的眼神,她知道她的选择在很多人眼里无异于是脑子进水,千挑万挑,最后挑了个“四眼田鸡”(吴建波是深度近视)。毛丽对此一笑置之,在作出选择之前,她就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心理准备,从小她就是那种你要她往东她偏要往西的主,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是没错。

    毛丽在吴建波身上栽跟头就栽在她天生的逆反心理,周围非议的人越多,家里人越阻拦,她越义无反顾,哪怕是茅坑里的屎,她也觉得是香的。结果被吴建波骗色又骗财,吴建波背着她在老家跟别的姑娘订婚不说,还大肆挥霍她的钱,隔三差五的就找毛丽要钱寄回老家,毛丽被爱情蒙住了眼,不仅偷偷塞男友钱,还把家里保姆送来的汤端给他喝,甚至还帮他洗衣服,当然不是自己洗,是拿给保姆洗。毛晋很看不惯,有一次因为毛丽被吴建波气哭,他把招呼人把吴建波扁了顿,毛丽得知后去找哥哥算账,当时毛晋正和朋友在一家会所唱歌,毛丽突然闯入,对着哥哥拳打脚踢,混乱中还用烟灰缸把哥哥砸伤。当时毛晋满头满脸都是血,毛丽也吓坏了,被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拖出会所,塞上停在街边的一辆小车。毛丽的情绪当时已经失控,眼见哥哥被砸伤,流了那么多血,她哭得声嘶力竭,直至最后昏迷。

    醒来时,毛丽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像是酒店。窗帘拉着的,分不清白天黑夜。她挣扎着起来,走到床边刷的一下拉开窗帘,显然已是深夜,窗外是璀璨夺目的繁华胜景,星空下的黄浦江倒映着岸边的灯火,江岸流淌着蜿蜒的车河。

    “你醒了?”背后传来一声温和的问候。

    毛丽背转身,昏黄的壁灯下,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端着一盘食物,微笑着看着她。他身材颈长,气质斯文儒雅,放下食物款款走向她,一双深邃如海沟的眼睛闪烁着耀眼的星芒,他看着她说:“吃点东西吧,你很虚弱。”

    毛丽诧异地打量他。

    “放心,你哥哥没事,已经在医院包扎好了。”他真是细心,知道她的担心。

    毛丽长发披散着,雪白的脸孔映着窗外的霓虹,眼中似有光华流动,她抬眼看他,声音沙哑,低不可闻:“……你是谁?”

    那人粲然一笑:“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叫章见飞。”

    章见飞追毛丽的方式很特别,并没有像老套的那样死缠烂打,送花送礼物,他只是静静地待在毛丽能看到的角落里,细心地呵护她,照顾她,比她的哥哥还体贴周到。他可以为她做很多事,天冷给她送衣,感冒了给她送药,周末接她回家,或在她不开心的时候说笑话给她听,或搜遍全城找她喜欢的老唱片,或当她的司机随召随到。那次毛丽跟寝室几个女生在南京路逛到很晚,章见飞全程陪送,吃完晚饭又带她们到钻石钱柜唱歌,中途毛丽突然来了例假,慌乱狼狈中指使章见飞去给她买卫生用品,章见飞二话没说开了车就去买了来,不知道她用什么牌子,每样买了一袋提到包间,引得在场的女生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毛晋听说后也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怎么做到的,章见飞说:“爱一个人,就想为她做事,什么事都可以为她做,没有理由,就是因为爱她。”

    而章见飞为毛丽做的远不止这些,为了长久地留在上海照顾毛丽,在上海置房购车,做好了长期定居上海的打算。无论多么忙,只要毛丽一声召唤,他就会义无反顾地飞奔到毛丽的身边,有一次他正跟一个日本大客户签约,毛丽一个电话打给他,要他送她去科技馆看展览,他二话没说撇下客户就开车去接她,结果导致日本客户拂袖而去,公司损失数百万的订单。连毛晋都说他:“追女人也不是你这么个追法的,即便是我妹妹,我也不赞成你陷得这么深。”

    章见飞一笑置之:“我自己觉得值就可以了。”

    不久,毛丽的男朋友吴建波车祸去世,毛丽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吴建波与老家未婚妻往来的好几十封信件,更离谱的是,吴建波竟然把毛丽给他的钱全部寄给了未婚妻,说是要将她接到上海来结婚,抽屉里成沓的汇款单回执就是明证,换句话说,吴建波长期以来把毛丽当自动提款机了,毛丽完全蒙在鼓里,被骗色又骗财……

    毛丽当晚就割腕自杀,被同学送到医院急救。

    这一次又是章见飞陪在她身边,毛丽的爸爸和哥哥都去国外考察了。毛丽醒来后情绪一度失控,一夜之间,她从云端坠入地狱十九层,所谓成长的代价竟是这般惨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生平第一次真心地对待一个人,竟然落到这般不堪的地步,书上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原来都是骗人的,现实的爱情,原来就这样!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一直哭到连身体都蜷起来,喉咙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哭得整个人好似被掏空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一样。章见飞当时隔着被子紧紧抱着她,就是那么紧紧抱着她,好像生怕她就那么哭死过去。一直哭到哭不出来了,她才渐渐平静。

    “毛毛,别难过,你还有我。”章见飞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握着她的手,说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他说:“看着你这么难过,我比你更难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你才好……你太要强,即便自己错了也不愿意回头,所以你才会受伤。这本无可厚非,每个人都有自己个性上的缺陷,你坚持自己,走得这么辛苦也还坚持,其实让我很感动,因为我和你竟然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缺陷,我们都想抓住自己想要的,可惜的是,我们的方向背道而驰。”

    “我努力想赶上你,赶不上哪怕是并肩前行,也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你那么受伤我心如刀绞,你的痛很多时候就是我的痛,毛毛,我们都是这么卑微的人,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一个以为可以爱的人,所以才受伤。”

    “一直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冲进包间,对你哥哥又踢又打,我拼命拉你都拉不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把你抱到酒店,你睡着了都还在呜咽……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要好好保护你、爱你,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真的,毛毛我……我其实是个骨子里很悲观的人,给我些时间好不好,这世上,也只有你才可以让我这么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

    “我爱你,毛毛。”

    ……

    毛丽看着他,她从未认真看过他,第一次发现他脸部的轮廓竟是这般柔和,明净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目光中的坚毅跟她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固执得近乎执狂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那一刻她仔细看他,发觉他与常人的不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遗世孤立的神情让他有种超然世外的气质,尽管他也是个商人,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商人惯有的尖锐萧杀之气,他永远都是冬日里最温煦的那抹暖阳,即便那次损失了数百万的订单,他也只是耸耸肩,双手一摊,“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做了这笔,就不做了。”

    她一直就没怎么在意过这个男人,她只是把他当作哥哥众多老友中的一个,她看着他,一时有些恍惚,他也许说得对,也许说得不对,她何尝不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哪知遇人不淑。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爱错了人。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疲惫地叹息。

    他替她掖好被角,“睡吧,也许我说得太多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她没有作声,似乎是真的累了,半梦半醒之间,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像是梦呓,喃喃的问:“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星空下的大海?”

    “嗯,我最喜欢的就是星空下的大海……虽然没有落日或朝霞中的海那么壮观瑰丽,可我觉得夜色中映着满天星辰的大海才最美,小时候每次想爸爸,或者挨了妈妈的骂,我就会跑到海边看星星捡贝壳,海风冰凉,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感觉整个天地只剩了我一个人,我就是那个时候变得悲伤……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那是自己太孤独的缘故,没有人懂我,即便爸爸和哥哥把全上海最好的东西捧到我面前,我也还是不开心,我从来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我要的是什么,他们也没有问过,他们以为他们认为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好的,不,不是这样的,我要的,他们根本就给不起。”

    “毛毛……”

    “我只是想要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爸爸和哥哥虽然都那么爱我,但他们并不是单单属于我一个人,也许我太贪心,可我只是要一份纯粹的感情,我有什么错,见飞哥哥,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毛毛!”他俯身再次抱住她。而她战栗着,用被子蒙住头,极度疲乏地抽泣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等你伤好了就回家。”章见飞哄她。

    “不,我要回北海的家,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她依偎在他怀里嘤嘤地抽泣,“我讨厌这里,我想妈妈……”

    “好,出院后我就带你回北海。”

    章见飞果然信守承诺,出院后第二天就带着毛丽直飞北海,放下手头紧要的工作,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毛丽她妈对女儿在上海的事情一无所知,很高兴女儿能回到身边,更高兴还带了个这么斯文得体的小伙子回来。章见飞很有礼貌,伯母前伯母后,除了陪伴毛丽,他一有时间都在厨房听她妈唠嗑,还帮忙做事,她妈一下就喜欢上这个笑容温暖,彬彬有礼的青年。章见飞不仅跟毛丽她妈处得好,跟街坊邻居们也相处融洽,见着谁都笑脸相迎,连邻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邻居们对这个年轻人赞不绝口,毛丽她妈乐得合不拢嘴,更加把章见飞当没过门的女婿了。

    毛丽对此不置可否,她连解释的兴致都没有,对什么都是意兴阑珊的样子,身心的重创还是没法一下子调整过来。章见飞一直细心地相伴左右,公司的事那么忙,他也懒得理会,顶多遥控指挥,逼急了就要秘书到北海来办公。时间长了,毛丽也有些过意不去,要他回上海处理公务,别老耗在这,耗得再久,她也不会改变心意。

    还在回北海的飞机上,毛丽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不适合你,也不想耽误你,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章见飞说了句:“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好的生活。”

    毛丽叹气,这个人啊,看上去随和谦让,实则比她还固执,用毛晋的话说就是死心眼。就这一点,毛丽觉得他俩很像,无可救药的像。

    章见飞似乎并不在意毛丽心里怎么想,他很满足在北海的生活,每天傍晚都会去码头接毛丽的继父黄伯伯下船,帮着把满满船舱的鱼虾用三轮车拖到水产公司的冷库。黄伯伯在水产公司上班。那时候的章见飞跟他平素在摩天大楼里西装革履的形象大不相同,穿着很普通的T恤短裤,踏着拖鞋,除了面貌俊朗些,走在街头跟那些同样装束的渔民没什么两样。他不知从哪弄来辆摩托,侨港四通八达的小巷子,他没几天就摸熟了,毛丽她妈要买点什么,一声招呼,他就会飙车立马买了来。

    毛丽喜欢看海,章见飞几乎每天都会载上她去银滩,毛丽不喜欢侨港这边的海,嫌渔船太多,乱糟糟的。她喜欢银滩那边的沙滩,还有红树林。

    一天夜里,家人都睡了,毛丽忽然打电话给章见飞,说想到海边走走。

    “很晚了呢,毛毛。”电话那头传来章见飞瓮瓮的声音,显然还在睡梦中。毛丽扔过去一句话:“来不来随你,反正我要去。”说着就挂了电话。

    章见飞还敢不来?骑了摩托没20分钟就飚到了侨港。他载着毛丽一路飞奔,虽然是深夜,街上依然喧嚣热闹,尤其是一些夜宵排档前,人流如涌。他们在城市的脉搏中穿行,他只盼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走下去……到了海边,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那夜正是十五,清亮的月光将整个海滩镀上了一层水银,章见飞以为毛丽会去银滩公园,不想她竟然选择穿过红树林到旅游区之外的海滩上散步,红树林繁茂的树冠在月色下闪着银光,但远看又都是黑黝黝的,模糊不清。

    “看,星星!”毛丽赤足站在海边,指着天空。

    章见飞抬起头,只见墨黑的天幕上,高远莫测,冰清玉润的一轮明月,像是“挂”在悠远的天上,可细看,又无依无托。兴许是月亮格外清朗皎洁,衬得天幕上的点点繁星黯淡很多,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分辨。

    那些星星,仿佛生来就是给月亮作陪衬的,倒也自在地闪烁着各自的星辉,只是那星辉跟月光比起来,实在太细微渺茫。章见飞不解,明明月亮要夺目,为何她偏偏垂青渺小如银钉的星星?那么大一轮明月,她真的视而不见?

    章见飞小心地问:“你不喜欢月亮吗?”

    她踏着浪花,回眸一笑:“喜欢。”想了想,又说,“但更喜欢星星,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星星,因为太耀眼的东西总不能长久,就说那月亮,阴晴圆缺,变幻莫测,稍微有点阴云,它就躲起来消失不见。但星星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它们,都依然如故,光芒甚微,却比月华永恒,这世上能永恒的东西太少了。”

    章见飞凝视她半晌,琢磨着她的话,骤然间,仿佛岑寂的夜空划过流星,他的心里陡然明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她一直忽略他的存在,宁愿倾心于无论是哪方面条件都逊色于他的吴建波,明知那是个人渣,她还是执迷不悟。原来在她眼里,吴建波就是遥远的星辰,看不真切,才让她迷恋,而章见飞当然就是那轮明月,光华愈夺目愈让她恐惧,她害怕不可预测的未来,害怕他会消失不见,她坚信星星比月华永恒,才固执地飞蛾扑火……

    “月亮,也是永恒的。”他看着她说。

    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提起裙子在浪花中跳跃,抖落一身的银纱,她身后幽暗的海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细碎碎的银光,一层层地涌向海边,亲吻沙滩,她轻盈的身姿衬着那银光仿如一个精灵。章见飞看得发呆,只觉脚下的沙滩突然融化成了海绵,他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毛丽!”他大叫一声,不容她反应,奔过去猛地抱住她,溅起纷飞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不顾,什么都不顾,深深地吻着她。她并没有太过反抗,也无力反抗,他的吻仿佛有种奇妙的热力,袭卷一切,引着她坠入火热的海洋……很久,很久,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他呼吸还是急促紊乱的,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澎湃激烈,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仿佛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而他转过脸去,面朝大海,并不看她,胸膛还在剧烈的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

    “毛丽,”他这么叫她,早就想好的一篇话,就在唇边,可是竟然说得那样艰难,声音压抑而喑哑,“我不知道你到底需要怎样的爱情,或者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成为你心里的人,我只想说,我不是月亮。毛丽,我不愿意做阴晴圆缺的月亮,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是你身边最近的那颗星……我可以带给你永恒,我一定是你的永恒……”

    毛丽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才觉得心里很不安。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微有所动,他吻她,她居然没有觉得厌恶……其实她并非对他视而不见,她只是觉得难堪,被那样卑劣的人抛弃、欺骗,她还有资格重新接受爱吗?一想到吴建波,一想到这个人,她心中便是一阵牵痛,还有羞辱。可是,这个男人跟吴建波不同,他身上的光芒实在是叫人无法抗拒,他说他是星星,他分明就是最耀眼的那轮明月啊……

    毛丽当时心里乱极了,低头看着沙滩,还有浪花,长叹口气:“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你该了解的,我,我还需要时间。”

    章见飞转过身,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想说什么,又好像无从说起。

    “毛毛,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我从来就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笑着,脸上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画出来的,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看着他,倒笑了:“陪我看日出吧。”

    ……

    不久,章见飞买下了他们常去散步的那片红树林,就在海景大道,他要在红树林里建房子,走出树林就是沙滩。毛丽要他别在他身上投入太多,章见飞说:“毛毛,爱一个人,并不仅仅是为对方好,其实也是对自己好,我从不认为我对你的好,是我对你的投入,确切的说应该是我对自己感情的投入,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对这份感情投入,你理解吗?”

    毛丽摇头,她不理解。

    章见飞看着她微笑,目光坚定而诚恳:“你现在还年轻,对人和对事的判断都没有成熟,到你真的学会爱了,你会理解的。未来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你学会爱,感受爱,把你曾经缺失的爱统统补回来,毛丽,请相信我!”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毛丽当时仰着脸孔看他,他的眼里温柔如水,也凝望着她,目光漫着喜悦,仿佛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寻到了宝藏,他那么怜惜地看着他,就当她是无价的宝藏。他和她相识其实并不久,可是对他来说好像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从初次相遇到现在,隔了这么久,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经历了那样多的人和事,他已经认定就是她了,这一生只能是她了。

    毛丽被他看得一阵发虚,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就是这样的,任何时候她都无法面对他的目光,只觉那目光像一片海,常让她有被溺毙的恐惧。她宁愿在一边默默的看他做事。那段时间,他每天忙完工作之余都会到工地查看工程进展,甚至是和工人们一起干活,锯木头。那个时候的章见飞眉目俊朗精神抖擞,顶着烈日,光着膀子,一边锯木头,一边指挥工人,他那么认真,火热的激情让人以为他是在做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有时候,他也会给毛丽看图纸,毛丽怎么会看得懂,章见飞就给她介绍说,“一定会给你个惊喜!”

    “是你设计的吗?”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设计的。”

    毛丽好奇,“什么朋友啊,他也来看过这块地?”

    “是,是的吧。”章见飞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指着远处海面上陆续返港的渔船,转移她的注意力,“看,黄伯伯是不是回来了?”

    两个月后,毛丽与章见飞结婚。

    这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身边亲人都认定的事,毛丽只能默默接受命运既定的安排,经历了初恋的挫败,当一切尘埃落定,她早已失去抵抗的勇气,当作这是顺其自然了。蜜月没有去太远的地方,就选在桂林,其间正赶上毛丽的生日,章见飞在阳朔西街的一家酒吧为毛丽庆生,鲜花、礼物、蛋糕都是顶好的,一一呈到她的跟前。毛丽似乎是快乐的,那天喝了很多酒,章见飞也喝多了,歪在酒吧昏暗的角落里呼呼大睡,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无邪,倒象个孩子。

    毛丽觉得里面太闷,出门透气。夏天的夜晚,满天璀璨的星子,夜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的清香,毛丽顿觉浮躁的心静下许多。手机上有许多的祝福短信,爸爸的,哥哥的,同学的……人人都祝她快乐,人人都当她幸福,于是她便真的以为自己幸福了,她模糊地笑着,逐个翻看,在众多熟悉的号码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的短信,号码很眼生,不是存在手机中的,她应该没有见过。短信只有一句话:生日快乐!

    毛丽疑惑着回过去:你是谁?

    一直到次日清晨,那条回过去的短信再无回音。

    毛丽也很快忘记,不久就删除了,在摁下删除键的时候,她正与章见飞在桂林机场,他们的蜜月结束,准备一同飞上海见毛爸爸……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容若诚的脸从来没有这样阴沉过。

    毛丽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觉背心冷汗涔涔,头晕得厉害。

    “为什么不敢看我?”容若诚的语气冷得像是结了冰,音调不高,可是蕴含着可怕的怒气,“抬起头来!”

    在出版社,容若诚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对毛丽一直很客气,即便有时候犯了错,也只是语重心长地训导几句,就说马春梅,没少跟容若诚反映毛丽的种种“劣迹”,老容表面上很生气,要严肃处理,但很少真正动怒,顶多要她注意影响下不为例云云,正像白贤德说的,他一直很护她。可是这次,他没打算放过毛丽。

    都说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容若诚到底还是知道了毛丽请王瑾代写思想汇报的事,虽然毛丽去北海前反复交代王瑾不要说出去,可她大概忘了这丫头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要她守住秘密无异于天方夜谭。

    毛丽知道这回她是死惨了。

    其实她干过的坏事不少,大约是被周围的人宠惯了,一向胆大妄为,很少有心虚的时候,但这次的事不同往日,工作上偶尔犯错与戏弄欺骗容若诚两者性质截然不同,她开始也没想到后果会有这么严重,直到看了王瑾写的那篇乌龙汇报,她就意识到这回没有好果子吃了,所以去北海之前她的心就是悬着的,昨天傍晚从北海赶回南宁,一晚上都睡不踏实,梦见许多零零碎碎的过去,心里莫名堵得慌。

    早上匆匆忙忙上班,毛丽愈发觉得兆头不对,因为赶时间在竹溪立交桥连闯了两个红灯,她被交警拦下,那交警不是别人,正是白贤德的帅老公郝健一。

    说起白贤德的这位老公可不简单,郝健一是竹溪立交那块出了名的大帅哥,一米八五的个,长相酷似当年一把火烧遍神州的费翔,穿上警服站在路口指挥交通,那个英姿飒爽,绝对的偶像级人物。据说很多经过这条道的美眉最喜欢被他拦下,开罚单都没关系,只要能跟他套上话,那真是无尚的荣幸。毛丽就不明白,这样的极品怎么被大剌剌的白贤德给套上的,长得帅就算了,关键是人家还是标准的家庭煮男,毛丽经常上白贤德家蹭饭,每次去都是郝健一在下厨,手艺一流。吃完饭,还包洗碗,还管收拾孩子洗澡睡觉。那个时候的郝健一,伏在女儿床头,拿着漫画书给女儿讲童话故事时的温暖神情,让毛丽嫉妒得咬牙切齿,为此经常挤兑白贤德:“还是老大你道行深,这么个稀罕都被你钓上了。”

    “毛丽,又是你,我大老远的就瞧见你横冲直撞,你不要命了?”虽然是老熟人,但郝健一这回板起脸的样子像是蛮严肃,还特别强调,“白贤德交代我了的,一定要对你严格要求!”

    “我保证下不为例。”

    “还有下次?下次让我逮着直接扣车!快点,驾驶证、行驶证拿出来。”

    “哎哟,郝大哥,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本上没几分了。”毛丽嬉皮笑脸,以为又可以蒙混过去,但郝健一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一边填单据一边说:“那也是你活该,你说我逮住你几回了?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不是我说你,毛丽,你要对你生命负责,也要对别人的生命负责,你爸又不是李刚。”

    “……”

    于是毛丽被开了罚单不说,还被扣了五分,她气咻咻地赶到出版社上班,打定主意要找白贤德算账,哪知道一进门反被白贤德揪到里间办公室,告知老容把王瑾开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谁也不清楚,毛丽当即吓得腿发软,白贤德要她主动去跟老容坦白承认错误,否则让老容来找她,后果会更严重。

    “白姐,救我!”毛丽都要哭了。

    “活该!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白贤德这次铁了心袖手旁观。可怜的毛丽挪着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副总编办公室的,早上匆匆忙忙上班她还没吃早餐,心虚加上低血糖,这会儿她头晕眼花,脚像踩在棉花上,老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剜过来,她盯着脚尖根本没勇气抬头。

    “你怎么不说话?”容若诚嗓音越来越高,激动地敲着桌子,“你不是很能说的吗?哪怕是谎话你也说啊!你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你觉得践踏别人的自尊很好玩是不是,你说啊,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毛丽身子开始摇晃,泪水流了一脸:“对,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啊?跟我吗?无耻!”容若诚的手一扫,桌上的茶杯飞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竟然说她无耻……

    她无耻!毛丽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老容的脸忽近忽远,声音也是忽近忽远,直至最后她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意识开始游离,恍然有风声在耳畔,还有遥远的海浪声,在耳畔哗啦啦地涌来,潮涨潮落,海鸥的鸣叫刺破长空,她感觉置身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是她最害怕的灰色的海水,一寸寸地漫上来,她周身冰冷,渐渐窒息,直至最后溺毙……怎么倒下去的,她完全不记得,最后的意识是容若诚扑过来抱起她,大喊:“来人,快来人!”

    ……

    记忆的深海黑暗无边,时光的碎影浮出水面,急救室里人影幢幢,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扑涌上来,医生在低声交谈,金属器械操纵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连无影灯照在头顶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是做梦吗,恍惚间,很多的往事翻涌上来,毛丽感觉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手术台,她也是这般意识游离,只听到章见飞在外面走廊上跟医生咆哮,“必须救活她!你们必须救活她!”

    她当时只觉自己快死了,原本两人的婚姻已经陷入僵局,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冷战耗尽了彼此的余力,她已经决定放弃了,却意外发现自己怀孕,章见飞坚持要她将孩子生下来,她不肯,都要分手了还要孩子干什么,她不想造这个孽。可是她后来才知道,当她躺上手术台,医生将她腹中那个已经快成形的生命剥离时,她造了更大的孽,身体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连哭都忘记了,孩子被剥离的那一刻,她竟然悔了……

    回想两人三年的婚姻,她忽然自责起来。一直是她拒绝他,打击他,伤害他,每次都是他以自己的迁就和忍让换取她短暂的平和。她不爱他,她固执地认为自己不爱他,于是无视他的感情,直至最后将彼此逼到绝路。但是因了那个未出世孩子就被剥夺生命的孩子,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抑或是她根本不懂爱?不相信爱?

    那天下着雨,天气阴冷,毛丽手术过程中大出血,差点连命都丢了,醒来正是翌日清晨,窗户开着的,大团大团的雾从窗外涌进来,又湿又冷,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切都是模糊的,明明是清晨看上去像是黄昏。章见飞站在她的床边,表情木然,他当时盯着她的肚子,眼底寒彻似冰,她从来没见过他用那么冷的眼神看她,即便两人有时候吵架吵到要离婚,他也没有那么冷冷的看过她。

    “我们完了。”许久,他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是的,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签字离婚的那天,她在他面前哭得崩溃,他只当她是演戏,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她还有什么脸哭。那时候她多想他能说句挽留的话,哪怕一个缓和的眼神都好,那么她一定会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再也不闹,再也不跟他怄气了,可是他最终决然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不久他回了马来西亚,除了给她寄过一封信,再无联络。而她看完那封信,她才真的崩溃了,放声恸哭,在海边哭了一夜,直至最后昏倒,被渔民发现抬去医院。那封信她后来又看了无数遍,三年了,她记住了每一个字,甚至是标点。

    最后一段话是这么写的:

    “对不起,我没能带给你幸福,虽然知道你从来不爱我,但是能守在你身边爱你也是我曾经最大的幸福,可惜,你不幸福……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学会了看星星,在我们槟城有一座升旗山,在山顶看星星再好不过了。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还是在一起的,请相信,你所看到的星光一定有我泪水的折射,现在每每面对星空,我就会流泪,毛毛,你看得到我吗?我不是月亮,我就是浩瀚星空中最卑微的那一颗星,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我只能是卑微的。此生无缘,只愿有来世,让我们真正的真正的好好爱一回,这样我余生也就有希冀了,我也才能活下去。有时候我竟然很盼自己快点死,这样就可以快点到来世……希望你能走出这个悲剧的阴影,好好生活,嫁一个你真正爱的男人。在你重新找到归宿前,我会保证你让你生活得很好,我是真心的希望你能生活得好,我不会食言。就此别了吧,期待来世我们再见。珍重!”

    毛丽从此不敢再看星星。

    即便再美的夜,再多的星星,她也是连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害怕看到他泪水的折射,那是她承受不起的痛,今生今世,不得解脱。

    这会儿已是深夜,窗外高大的凤凰木在风中轻轻摇着,空气中有隐约的花香,其实窗户是关着的,花香应是床头摆放着的百合弥散出来的香味。毛丽醒来已经很久了,一直呆呆的躺在病床上,任护士在她的手腕扎下那一针,疼痛很轻微,冰凉的药液迅速渗入血管,流遍全身。又是那种最深处泛起的悲恸,让她陷入无边无际的茫然无助,只有泪水汹涌而泄。好在白贤德出去买水果了,她一个人静静地流泪,没有人看见。

    片刻后,白贤德买了水果进来,她老公郝健一也提着保温瓶送来了粥。毛丽极快地转过脸,拭去脸上的泪痕。白贤德问她怎么了,她笑笑,说没事,打针疼的。白贤德知道她撒谎,估计看到郝健一在场,倒也没有追问。

    但郝健一看到毛丽就颇不自在了,傻笑着跟毛丽打招呼,挠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毛丽强作镇定,回应郝健一的问候,自然也问起罚单的事,白贤德一听,差点将他轰出病房:“你个死东西,竟然敢开毛毛的罚单,还扣她的分!难怪她会晕倒,没准就是被你气的!明天早上你立马給我把车放了,要不有你好果子吃,胆儿大了你,无法无天了……”

    “大姐,人家是为工作。”毛丽反倒帮郝健一说话,她自己闯的红灯,自己心里有数。可白贤德不依不饶,硬是把郝健一骂了个狗血淋头,郝健一在外头威风八面英姿飒爽的,一面对老婆就矮了半截,低眉顺眼的活像个小媳妇。毛丽吃完了粥,他乖乖地洗了苹果送来,白贤德要他滚,他就乖乖地滚,回家給喜儿讲大灰狼的故事去了。

    喜儿是白贤德的闺女,刚满三岁。毛丽过意不去,要白贤德回去,想都想得到,她是上午昏倒的,现在是晚上了,白贤德整整在医院耗了一天。

    “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喜儿没你可就不行。”毛丽知道喜儿最粘白贤德,晚上没娘就不睡觉。

    白贤德说:“没事,一个晚上而已,郝健一还能把她煮着吃了?你家里人都没在这里,我多少还能照应着点,我们正好有机会聊聊天。”她给毛丽修了个大苹果,递过去,“医生说你低血糖,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下就没事了。你安心躺着,许总编在外地开会,说批你三天假,好好养养身体。”

    毛丽接过苹果,脆生生地咬了口,“真甜,这苹果。”白贤德很高兴,她肯吃东西就表明问题不大,晚上还吃了点粥,脸色好看些了,精神似乎在慢慢恢复。毛丽一边低头啃苹果,一边翻杂志,“爱人,有什么话就说吧,你这么深情地看着我,实在让我招架不住。”

    白贤德噗嗤一笑,这死丫头,稍微好点又开始贫。两人贫惯了,静默不了一会,又掐上了。白贤德修了个苹果給自己,也咬得脆响:“见识了啊,认识你两年,只知道你的拿手好戏是梨花带雨,不想你还有绝招没使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真晕。”毛丽白她一眼。

    “真晕啊,我还为你是装的。”

    “我要是能装得这么像,我可以拿奥斯卡了。”

    “可也不至于吧,凭你毛丽的胆子,还真能吓晕过去?老容虽然严厉,他发脾气的样子我也见过,不至于会把人吓晕吧。”这是白贤德最好奇的地方,不仅她好奇,全社的人都好奇,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毛丽小姐居然还能让副总编大人給吓晕,当时隔壁的一编室和走廊对面的其他三个编室并没有听到什么咆哮如雷的声音,只听到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接着就是容若诚大喊快来人什么的,大家还来不及冲进副总编室,容若诚就抱着毛丽冲出来了,直奔电梯。

    “哇,你当时没看到老容那脸色,比你的还白!”白贤德嘴大,一个苹果没几口就啃完了,咋呼着说,“我跟他共事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紧张过,乖乖,你快说,他怎么就能把你吓晕。”

    毛丽的脸色黯淡下来:“我晕倒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晕,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吧。”

    白贤德点点头,这才不再追问,替她掖掖被窝,“那你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也怪我这阵子给你布置的活太多,你放心吧,你手头的工作我挪了部分给三编室,让你有更多的时间休息。”说着不知怎么,眼眶陡地就红了,“毛丽,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呢,平常见你挺闹腾的,其实我知道,你过得不开心,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但你还这么年轻,甭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好好对自己,日子总可以过下去的。”

    “是吗?”毛丽神色恍惚,无力地靠着床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刻意要虐待自己,其实我过得还可以的吧,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儿……我累了,想睡觉。”

    “好,好,我不说,什么都不说了,你休息吧,我出去透透气。”白贤德只得离开病房,顺手帮她把门带上。刚出大楼,就看到了容若诚,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花园的榕树下抽烟,从地上一摊的烟头看,他显然已经来了很久。

    白贤德正寻思着过不过去,容若诚倒先看到了她,明显的有些不自在,白贤德想装没看到都不成了,只得走过去打招呼:“容总,您来了,内(那)个……您吃了没?”话一出口,她就想掌自己的嘴,都十点了,还问这。

    容若诚起身,路灯下的他显得格外萧瑟沉默,一身的烟味,他弹弹身上的烟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吃了,你……还在这啊?”

    白贤德说:“可不是,那丫头没什么家人在南宁,我反正晚上没事,陪陪她。”

    容若诚点点头,犹犹豫豫的,还是问了句:“她,还好吧?”

    “挺好的,晚上吃了点东西,精神恢复得不错。”白贤德虽然一肚子的疑问,却也不敢贸然问容若诚怎么把毛丽吓晕,作为下属,遇到不方便问的事情最好是装糊涂。

    容若诚显然也没有要解释的表示,兀自又坐回到长椅上,他抬起头,医院外的霓虹闪亮,街灯如珠,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城市的森林一到晚上,就显得格外凄清冷漠。而月光透过头顶的树叶间隙漏在他肩头,唯独他的脸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听到他的声音发涩,莫名问了句:“小白,毛丽……来出版社多久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用这话来形容倒霉的王瑾再恰当不过,本来很严重的事情在王瑾这里最后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别看这丫头身材滚圆憨头憨脑,可她的文笔确实不赖,多年写网文磨砺出来的,功底深厚,随便掰篇文字都美得像诗,据说她还是某文学网站的当家花旦,花旦啊,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话也是没错的。毫无疑问,王瑾帮毛丽写的那篇思想汇报虽然闹了个大乌龙但也显露了她的才华,老容是个惜才之人,经过深思熟虑他收回了辞退的决定,还要给王瑾成立专门的工作室,她之前在网上发表的全部作品也将陆续出版……

    毛丽回社里上班得知这消息时事情已经定了,她骇了一跳,瞪大眼睛问白贤德:“工作室?老容要给她成立工作室?”

    “没错,这得搭帮你,功德无量啊,毛丽。”

    “……”

    下午开例会,容若诚果然在会上宣布给王瑾成立工作室的事,还交代一句:“社务会通过后,就由毛丽负责这件事吧。”

    “那很好,王瑾就是毛丽发掘的。”白贤德接话接得真快,一会议室的人全笑了起来。

    毛丽狠狠剜了眼白贤德,恨不得拿胶带贴上她的嘴巴。

    说起这次的绯闻事件,毛丽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现在每个同事见到她总要拿这事开刷,其实容若诚已经很避嫌了,毛丽住院那两天他都没敢明目张胆地去病房看望她,只发了个短信向她道歉,毛丽回复说不关他的事,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尽管这样还是没能化解两人间的尴尬。早上碰巧在停车场遇到他,两人一同进电梯,结果很快就传开,说他们“恋情”进展迅速,已经同进同出了。毛丽纵然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她是真的想死!

    这会儿白贤德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容若诚没有再接话,岔开话题说别的事去了,但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异常,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像是不大好意思似的。毛丽碍于那么多同事在忍住没吱声,散了会一回到编辑室,她就和白贤德掐上了,白贤德还一脸无辜:“工作安排嘛,你未免太过敏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这也是为你好。”

    丛蓉在外面办公室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插了句:“呃,你们有没有注意,老容的脸好像红了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唐可心说:“没看错,没看错,我也发现他是脸红了。”

    “闭嘴!”毛丽冲出去,敲着她们的桌子说,“你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都落这地步了,你们还幸灾乐祸!”

    丛蓉怪声怪气地说:“怎么是幸灾乐祸呢,我觉得这事挺好的,老许的绯闻我们都听厌了,容副总编的,哇噻,刺激!”

    毛丽作势就要去掐死她……

    两日后,许茂清从外地开会回来得知事情经过,羡慕得不行,逢人就说:“还是老容深藏不露,潜伏,这就是潜伏啊。”这话传到毛丽耳朵里,她只有装聋作哑。但她不是傻子,自她到社里来上班,许茂清对她的宠溺和偏爱她又岂会不知?行事大胆的许帅也从不掩饰对毛丽的喜爱,若不是碍于领导身份,以他的作派只怕早就公开追求她了,这事在出版社也是人尽皆知,以往不管是开会还是饭局上,同事们最喜欢拿两人开刷,毛丽却从来都是打哈哈。

    她并不否认许茂清的魅力,只是她从未动过与上司谈恋爱的念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许茂清绯闻太多了,出版社有句戏言,说许总编每个月一个女朋友,到年底还没女朋友过年,全社除了马春梅大惊小怪,大家都见怪不怪了。马春梅曾在会上公开批评“某些同志,生活腐化堕落,作风极端的不正派”,指的就是许茂清。可是他毫不在意,还笑着作总结性发言:“对于我们这些文化单位来说,实践是检验生活的唯一标准,多体验生活是有助于我们整体把握图书出版的流行动向的……”

    当时毛丽接了句:“是的,从最近接到的一批稿子来看,多是婚外情三角恋,由此判断,现在流行不正当男女关系。”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许茂清从此视毛丽为知己,两人早就撇开了上下级关系,除了谈工作,就是交流吃喝玩乐的经验,但是绝对不会逾越底线,每次许茂清旁敲侧击地试探毛丽:“毛毛,我们什么时候也发展发展不正当男女关系?”

    毛丽总是狡黠地打太极,“我们的关系一直就不正当嘛,没听说有人在背后议论啊,说我们是臭味相投。”

    别看毛丽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她在这方面也是个中高手,不露痕迹地拒绝,又不伤着对方。而聪明的人总是会有聪明的方式处理极其微妙的人际关系,许茂清就是那种极品的聪明男人,几次试探未果,不管是不是自己期望的他都欣然接受,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对人对事处理问题什么都是刚刚好,极善把握分寸。

    那天不知道是为什么事,一帮年轻人又成功拾掇许茂清请客,席间他喝了不少红酒,刚好话题又扯到毛丽和容若诚的绯闻上,许帅明显情绪外露,颇不甘心地再次试探毛丽:“哎,毛毛,我吃醋了呢,你什么时候也跟我传传绯闻?”

    毛丽也喝了不少酒,她有个特点,一喝酒眼睛就格外亮,她咯咯地笑:“许帅,咱俩啥时候没有绯闻过?”

    “可是一直没修成正果嘛。”

    白贤德那天也去了,这位大姐说话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一边剥大虾,一边指着许茂清说:“那是你潜伏得不够深。”

    “哈哈哈……”许茂清朗声大笑,他倒还真是个豁达的人,虽然话里话外难掩失落,但他一向宠毛丽,也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既然注定无缘他也就乐于顺水推舟了,还不忘挤兑容若诚,“这点我不如老容。”

    那天吃完饭出来,已经是九点多,毛丽有点喝高了,许茂清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丫头,可不许再晕倒,你要快乐才是!”毛丽拍拍他的胸膛:“老许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正经姑娘成个家了,别老这么晃着。”

    许茂清摇头:“得,一顿饭的功夫,许叔叔成了老许,我有这么老吗?”

    “男人越老越值钱,你现在呀价值连城,全城的姑娘都待见着你呢。”

    “可就是你不待见我。”

    “我怎么不待见你啊,我一直就待见你,要不我怎么不拾掇着别人请客,就拾掇着你请客啊?”红酒的后劲很大,毛丽只觉眼前的灯啊人的都在晃,说话都不利索了,但兴致不减,拽起许茂清说,“走,走,到皇冠K歌去!”

    “死丫头,原来你的待见就是待见我请客啊?”许茂清大方地挥挥手,“行行,去K歌,贤德跟我们一起去。”

    白贤德不想凑这热闹了,“你们去吧,喜儿还等着我回去哄她睡觉呢。”

    毛丽哪里肯依,拖起白贤德就往酒店外走,正拉扯着,霓虹的暗影里突然有人叫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醇厚动人:“毛小姐,是你吗?”

    毛丽虽然醉眼朦胧,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酒店门口站着的赵成俊,一身休闲的浅色西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也像是刚从酒店用完餐出来,身边还簇拥着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还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士,男男女女站在一起,一看都是非等闲之辈。看到毛丽时,赵成俊正面带微笑地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那笑容无可挑剔,但怎么看都像是出于礼貌。他撇下友人,从容走到毛丽跟前,仍是微微一笑:“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毛丽一直有个毛病,就是不大认人,有时头天都在一起吃过饭第二天睁眼就忘了对方姓氏名谁,张冠李戴这样的事她经常干,但赵成俊是个例外,也许是此人光芒太甚,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毛丽对他印象深刻,不过见过一次面,顺便吃了顿饭,她在喝高了的情况下还能认出他来实属不易。

    两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前说话。

    “赵先生怎么在这里?”毛丽醉醺醺地问他。

    “约了朋友谈事情。”

    “对这边生活还习惯吧?”

    “不错,我很喜欢这里。”兴许是灯光正好打在他身上,赵成俊整个人都像是个发光体,目光探究地看着她,“毛小姐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我们好像吃过饭吧。”毛丽虽然喝高了,脑子还不糊涂。

    赵成俊忙解释:“没有别的意思,我刚来这边,不是很熟悉,想让毛小姐介绍点你们本地有特色的地方,我很想尽快融入这边的生活。”

    吃个饭还要找这么复杂的理由,他也不觉得别扭。不过从跟房客搞好关系的角度考虑,毛丽还是答应了,但是过后就忘了,到第二天赵成俊打电话过来时,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吃饭?”

    “唔,你不记得了,昨晚你答应了的。”赵成俊在电话里轻笑。

    “……”

    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毛丽不由想起那天他发的短信,傍晚下班前,她望着窗外迎风摇曳的凤凰木,陷入沉思。星空,大海,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赵成俊很阔绰,请毛丽上地王大厦的云顶饭店吃饭。地王大厦高59层,是西南地区最高的楼,位于琅东五象广场的轴心地段。饭店设在52和53层,毛丽曾经到那吃过一次饭,是谁请的客她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那里的菜死贵。当时白贤德也去了,白贤德私下跟毛丽嘀咕,NND,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他们兑成现金给我。

    两人坐观光电梯上去。电梯里灯火通明,玻璃幕外,万顷灯海置于脚下,民族大道车灯如河,辉映着灯火通明的五象广场,璀璨得不似在人间。

    赵成俊凝视脚下的灯海,不由赞叹:“没想到南宁还有这么美的夜景。”

    毛丽听到这句话不由望向他,淡淡一笑:“赵先生应该见过很多城市的夜色吧,南宁未必是最美的。”

    他目光扫过她的脸,礼貌而克制:“美不美,其实在于人的心情和情境。”

    毛丽只笑不语,懒得接茬。刚好电梯到了53层,赵成俊作了个请的姿势,让毛丽走在前面。毛丽大摇大摆地走出电梯,当下决定,今晚得好好款待自己的胃,她根本不看菜名,专挑价位最贵的点。最后还要了瓶陈年的红酒,价格更是不菲。

    包厢内的天花板上,装有密密的射灯,宛如璀璨星空。与之相衬的是身边落地窗外璀璨的夜景,闪闪发光的竹溪立交桥仿如金线纵横交错,民族大道似流淌的银河,五象广场上的喷泉在灯光下五彩斑斓,还有数不尽的高楼,各色霓虹在楼顶闪烁,衬得天空的星光都黯淡了,这样的夜,实在是太过奢靡。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赵成俊始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丝毫看不出有奉承的意思,但说的话又很得体,毛丽隐隐觉得,这是个厉害角色,表面不露声色的人,内心才可怕。毛丽很清楚,他决不会是简单的要租她的房,他那双幽深似海沟的眼睛仿佛暗夜里的流光,无端地传递着某种危险的讯息,毛丽的感觉一向很灵敏,他不会仅仅要租她的房……

    于是她开始发力,决定撕破他的伪装,浅笑盈盈地给他斟了酒,道:“赵先生一个人么,也没见你带个伴。”

    赵成俊笑着端起酒杯:“我现在并不是一个人啊,不是和毛小姐共进晚餐吗?”这么说着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毛丽身上。

    毛丽跟街上那些寻常的漂亮女人是不一样的,不会刻意打扮自己,却别有一种慵懒的风情,她一袭黑衣,越发显得清瘦,衬得她的脸通透素白,双眸仿佛宝石一般,安静地望着人时,像是要望进人心里去。很少有人像她这样不化妆比化妆还炫目,是真漂亮,漂亮得几乎可以夺去人的呼吸,赵成俊看着他时的目光颇有几分恍惚,但随即恢复镇定,他等着她的回答,他刚才故意这么说,她会如何反应?

    毛丽仍旧是笑眯眯的,那双勾人的丹凤眼都眯成了弯月,她仰起最引以为傲的优美下颚,纤细的指尖转动着酒杯,她并不看他,只看酒杯,淡淡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房子要出租的?”

    他回答得天衣无缝:“唔,是我的属下帮我找的,因为经常要去北海,我又不喜欢住酒店,就吩咐他们找一栋海边的房子。”

    “那应该是你的属下跟我见面,你为什么来见我呢?”毛丽冷冷地抬眼看他,眼中迸射出刺人的光芒,嘴角透着狠劲。

    赵成俊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眉毛都不动一下,直视她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如果我能回答的,必然回答你,如果不回答,肯定是有不回答的理由。毛丽,这应该是很公平的对不对?”

    他第一次叫她“毛丽”,而不是毛小姐。

    毛丽凝视着他,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她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颤声道:“你——跟章见飞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赵成俊淡定自若地拒绝了毛丽,神色冷淡而疏离。这疏离令毛丽心底深处翻出痛来,但她只是轻轻地放下酒杯,唇边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谢谢,你的回答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说完起身,拿起手袋头款款地走向门口。

    赵成俊纹丝不动,饶有兴趣地问她一句,“你如何知道答案?”

    毛丽已经把包房的门打开了,还是忍不住回头,她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在寡白的脸上渐次绽放开来,眼底掩不住那种凄厉的森冷,声音低而微:“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章见飞的味。”

    赵成俊眉毛一挑,“你太敏感了吧。”

    毛丽轻哼了声,冷笑着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你告诉章见飞,他大可不必这样费尽周折地躲在暗处窥视我,我们两个已经是这样了,我让他下了地狱,他也把我拖进了坟墓,我跟他这辈子都不会好过了,就这样了,我不会祈求他的怜悯,永不!”

    回到公寓,毛丽进门就伏在沙发上抽泣。

    他终于“现身”了!只不过是由别人代替的,他借了别人的眼睛来盯她。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怕她纠缠他不成?三年杳无音信,她纵然有意想挽回,只怕也冷了心。她想不通,这段婚姻再不堪,也不至于避而不见吧,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哭了很久,毛丽疲惫不堪地到浴室泡澡,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浴缸。可是洗完澡躺床上又睡不着,只得爬起来上网。一登录MSN,尘静静地趴在网页上,好像是在等她似的。

    果然,尘见她上线,马上发来问候:“这两天你不在。”

    “嗯,是的,我生病了,住了两天院。”

    “要不要紧?”

    “没事,已经出院了。”

    “一直没有问你的家在哪里,方便说吗?”

    “在北海,一座很美丽的海滨小城。”

    “听说过,是很美丽。”

    “尘,问你个问题,你有时候会不会很悲伤?”

    “Mickey,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悲伤。”

    “哦?你怎么会觉得的,你并没有见过我。”

    “感觉吧,说不清。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伤,以为自己会掩藏得很好,瞒得过所有的人,其实那都是自欺欺人,不过我最近……有些快乐。”

    “最近?哈哈,肯定是恋爱了!”

    “没有,只是有心仪的人,看着她就会很开心。”

    “那个姑娘一定很漂亮。”

    “是,她很漂亮。”

    “哇哈,快说,你爱上谁了?”

    “我爱上你了。”(笑脸)

    “没想到你也学会说笑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说笑话?也许我是说的真话呢?丫头,你太武断!”

    “拉倒吧,你别逗我了,过两天是我的生日,你提前祝我生日快乐吧!”

    “真的吗?你的生日?”

    “……”

    一个晚上,毛丽都在跟尘讨论悲伤和快乐的话题。下线的时候,已近凌晨,毛丽正准备上床睡,赵成俊发了个短信:“今夜无眠,你会看星星吗?”

    第二天上班,毛丽眼睛都是肿的,精神不济。趁白贤德不在,她泡了杯红茶站在窗户前发愣,窗外是出版社的前院,高大的棕榈树随风摇曳,天空蓝得晃眼。

    南宁不愧是绿城,到处都是密密的榕树和线毯一样的草地,很多建筑的外墙都爬满绿色藤蔓植物,不过毛丽最喜欢的是那些凤凰木,每年到五月间,凤凰木的叶子青中带黄,翠亮耀眼,花是一簇簇冶艳的腥红,红得像着了火,现在不是凤凰树开花的季节,街头少了那种红与绿的生命热力,显得单调了不少,毛丽莫名觉得心情格外烦躁……

    早上上班听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许茂清要调走了,据说是上头要成立出版集团,许帅被调去集团当副总裁,虽说是高升了,但事情太突然让社里非常意外,同事们连班都没心思上了,都在议论许总编调走的事。而议论的焦点就是许茂清突然调走与容若诚很有关系,原因是容若诚与毛丽传的绯闻让许茂清“心灰意冷”,社里谁都知道他与容若诚私交甚好,涉及到毛丽,一向极有风度的许帅自然而然选择“退出”。

    其实半年前就传出风声,上头有意调许帅走,大家猜测他一直舍不得离开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舍不得毛丽。

    刚好这阵子毛丽与老容传出绯闻,许茂清是否相信另当别论,但他倒是因此下了决心准备离开了,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结果被大家传来传去就走样了,说什么的都有,大体就是老容横刀夺爱,许帅伤心欲绝心灰意冷最终决定忍痛割爱,以成就两人万古长青之友谊。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作为当事人的毛丽只觉好笑,因为她太了解许茂清的底子了,他怎么着也不像是个“伤心欲绝”的人,他从来就不缺女人,他去或留,与她毛丽半点关系都没有。

    下午上班前,白贤德和毛丽在洗手间撞上,两人不免又谈到许帅要调走的事,白贤德说社里同事都舍不得许帅走,因为许茂清抛开领导身份不说,更是个难得的良师益友,没有架子,懂得尊重人,他的年纪在领导中算是年轻的,可是社里上上下下,包括最有威望的汪社长,没有一个人不敬重他,就说容若诚,跟谁都合不来偏偏跟他成了挚交。说到底,白贤德就是舍不得这么好的一个人离开出版社,心里难免黯然神伤。

    毛丽也连连叹气:“也是啊,许帅走了,以后就没人请客了。”

    “怎么没人?你可以拾掇老容请嘛。”白贤德简直是居心叵测。毛丽横她一眼,“那你怎么不拾掇他请呢?”

    白贤德粲然一笑:“我又没给他写过思想汇报。”

    “……”

    【都过去了】

    数日后,毛丽的生日,她意外地收到一个蛋糕。是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味道,让她吃惊的是,蛋糕的上层做了个米老鼠的造型,非常可爱,上面用巧克力写着:Mickey, Happy birthday!

    Mickey?毛丽大为吃惊,这是MSN上的网友们对她的称呼,办公室的同事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她从来没有跟周围的人透露过她的生日,连白贤德也不是很清楚,送蛋糕的人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当时是晚上十点多了,几个编辑室都在加班加点审王瑾的书稿,正饿着呢,突闻蛋糕香,嗅觉灵敏们的“女狼”们准确地摸到了一编室,得知是毛丽的生日,顿时沸腾起来,嚷嚷着要毛丽许愿。毛丽还在发愣,这蛋糕到底是谁送的?

    “管它谁送的,享用呗!”梁子坤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插上蜡烛点上,都抢着要切蛋糕,白贤德打掉他们的手:“还没许愿呢!”

    “是啊,毛丽赶紧许愿。”

    “许吧,许吧,我们都饿着呢。”

    “生日许的愿很灵的哦,快许快许……”

    毛丽只得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许愿。众人齐唱生日歌,又一齐鼓掌,最后由白贤德分蛋糕,基本上人人有份,白贤德还多留了一份,递给毛丽:“给老容送去吧,他也加班到现在。”

    毛丽不大愿意,丛蓉说:“该你去送,今天你的生日,你是主人!”毛丽横她一眼,没办法,只好端着那一小碟蛋糕去敲总编室的门。

    “进来。”容若诚兴许是连续几天的熬夜,嗓音有些嘶哑。

    “容总,这个……”毛丽端着蛋糕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说。

    容若诚正忙着,抬头看到她手里的蛋糕,摘下眼镜,和颜悦色地笑道:“谁的生日?刚才听到你们在唱生日歌,不会是你的吧?”

    毛丽端着蛋糕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是我的,您也尝尝吧,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

    “不知道是谁送的?”容若诚客气地接过蛋糕,“肯定是你的朋友吧,谢谢,我可是很久没吃过生日蛋糕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悲凉的感觉。就毛丽所知,容若诚离婚多年,前妻和儿子都在国外,听说已在那边组成新家庭,儿子的后爹还是个洋人。毛丽来出版社两年,从没看到容若诚跟谁交往过,一直是一个人,逢年过节的才回乡下老家陪陪父母。白贤德经常说,这老容,其实挺可怜的。毛丽也这么觉得,挺不好意思地说:“就剩这么点了,他们全抢光了。”

    “谢谢,非常谢谢。”容若诚端详着蛋糕,笑道:“难得你们还记得我这老人,希望我吃了这蛋糕,可以变得年轻。”

    毛丽笑了起来,她发现容若诚随和的样子很耐看,儒雅斯文,很有中年男人独有的成熟魅力,只是他大多时候太严厉刻板,让周围的人敬而远之。社里跟他走得比较近的也就许茂清了,许总编一辞职,他就真的孤家寡人一个了,毛丽愈发同情他,又跟他聊了几句这才离开副总编室。带上门的时候,容若诚忽然又叫住她:“毛丽……”

    “呃,什么事?”

    “那个,你……对王瑾成立工作室的事怎么看?”容大人可能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很敏感,支支吾吾的,神色诡异。

    “啊,这个,”毛丽没想到他会问这事,而且还是单独问。这真有点难为情呀,自从上次晕倒事件后,两人很少有单独的沟通,每次在走廊上或电梯里碰见毛丽,容大人总是慌乱点个头就逃之夭夭。大概是他觉得这个样子不是办法,于是主动跟毛丽拉近距离,不愧是领导,很巧妙地以工作开头。毛丽挠挠头,缓步走回来,倒是很会装腔作势,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挺不错的,王瑾的文笔很好,我也看过她的作品,绝对是有市场的。”

    “她的文笔是不错。”容若诚也一本正经地答。

    毛丽小姐只觉脸一阵发烫……

    这回轮到容若诚笑了,眼底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你干嘛脸红?”

    “我,有吗?”毛丽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

    “我好像听白贤德说过,看毛丽脸红比看日食还稀罕,我看没这么稀罕嘛。”

    这个白贤德!背地里就这么说她啊……不过,这话从容大人嘴里说出来才真的稀罕,他竟然跟她开起了玩笑,还这么自然,绝对不同于他往常的严谨刻板,他意味深长地又看了毛丽一眼,诚恳地道歉:“一直想跟你当面说对不起,那次……都把你吓晕了。”

    一听这话,毛丽忍不住大笑起来:“呵呵,您看我是那种可以被吓晕过去的人吗?我是,呵呵,我是低血糖……”

    都说一笑泯恩仇,这么一笑,气氛自然多了。

    容若诚还不忘表达下对下属的体恤之情:“毛丽,你要多注意身体,肯定是营养不良才低血糖的,以后少喝酒熬夜,好好吃饭。”

    言真意切,毛丽感动不已,正想表达感谢,容若诚又说:“对了,许总编马上就要调走,你跟白贤德商量下,组织个欢送会,这事就交给你们了,我老了,也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你们年轻人兴的那套我是一点都不懂。”

    “您有这么老吗?”毛丽这人就这样,跟谁要是熟起来说话就没遮拦,“许总编跟您年纪差不多大,他就从不说自己老,换女朋友跟换衣裳似的。”

    容若诚笑了一笑:“老许啊,呵呵,他是这样。不过我哪能跟他比,我们的生活经历不一样,人生观和价值观也不一样。”

    “可你们怎么成了好朋友的呢?”

    “嗯,这个问题……我们也私下讨论过,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偏偏很合得来,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奇妙之处吧,越是看上去不搭调的人越容易走得近,互补吧,你觉得呢?”

    毛丽连连点头:“是啊,比如我跟白贤德,我们俩是属于地球的不同物种,偏偏相互依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什么叫不同‘物种’?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话就是这么不靠谱。”

    “拜托,不要动不动就‘你们年轻人’好不好,说得你就像真有七老八十似的,您要学学许总编,永远把自己放在年轻人的位置,年轻人是时代最有力的推动者,不要刻意将自己和这个群体划开界限,否则怎么‘与时俱进’呢?”

    “你还真会贫!让你当个普通编辑还真是委屈你了,要不调你去8楼?”容若诚大有试探毛丽的嫌疑,“老许一走,社里要进行一批人事调动,你很善言辞,做事也有魄力,社里想调你去8楼……”

    “啊,别!”毛丽立马打断,“我还是待在编辑部合适,我跟大家都很熟了,工作起来得心应手,换个部门……我很不习惯,您知道的,我不擅长跟领导们打交道。”

    毛丽可不傻,8楼是社长们办公的地方,她自由散漫惯了,在领导眼皮底下干活可不是闹着玩的。容若诚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你怎么跟老许这么合得来呢,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什么的。”

    “这个,因为我们是相近的物种吧。”

    “你,你这丫头……”

    毛丽敢保证,她今天跟容若诚说的话比平常一个月说的话还多,他们很少这么随意地聊过,一聊起来,毛丽发现这位‘老人’其实很健谈,说话还有那么点幽默的底子,尤其是笑声,浑厚动听,用她后来跟白贤德形容的那样,宛如“天籁”。

    两人又聊了几句,容若诚举了举手中的蛋糕,由衷地说:“生日快乐!”

    毛丽“嗯”了声,也由衷地回礼:“谢谢。”

    那一瞬间,毛丽忽然有种微妙的感动,那么多祝福她生日快乐的人里,也就容若诚的笑容最诚恳了,那些个馋鬼多是冲着她的蛋糕。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天生敏锐,总能在一群笑脸中分辨得出哪些是发自肺腑,哪些是场面上的应付,没有理由,就是能分辨得出,感觉吧,感觉这东西骗不了人。只是,毛丽整晚都在想,到底是谁送的蛋糕?

    毛丽做梦都没想到,她不过是给老容送了块蛋糕,麻烦又来了。就在她生日的第二天,她一大早刚进办公室,电脑都来不及开,二编室的刘衍逃命似的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更年期来了!”

    众人异口同声:“马春梅?”

    “正是!”刘衍怪笑着指了指隔壁:“刚从北京回来,正跟老容理论呢。”

    大家连忙跑到门口,集体伸出脑袋,听到隔壁办公室传来马春梅慷慨激昂的质问声,那个愤怒,简直可以把楼板都整垮:“这还有没有天理啊!让这么个小丫头当签约作家!我们这些老的都不管用了是不是,让我们去服伺一个丫头片子!老容啊老容,你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如果是为毛丽那样的丫头犯糊涂还有情可源,怎么着毛丽也是生得标标致致,可王瑾那丫头……”

    丛蓉推了把毛丽:“夸你呢。”

    毛丽拔开同事就要往隔壁冲,白贤德一把扯住她:“你别惹事!”

    众人也连忙把毛丽拖进办公室,关上门。可是一墙之隔,马春梅刻薄的数落声还是一字不漏地传了过来:“这阵子我休假,可是社里发生的每件事我都了如指掌,老容你也是为党为人民服务多年的老干部,我马春梅是绝对不会相信你在生活上犯什么错误,怕的是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想藉着你往上爬,拾掇着别人当炮灰,就想籍着給你写情书的机会跟你扯上关系,那情书我可是都看了的,哎哟,那个酸呐……”

    毛丽在家哼唧了两天才上班。比上次晕倒还严重,刚复原又刺激到内伤。她要白贤德跟容若诚请假,容若诚批了假,还打了个电话过来:“毛丽,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清者自清,保重身体要紧。”继而又说,“给你带来困扰,我……我很抱歉。”

    容若诚其实已经很注意了,自“情书”事件后没事不会进一编室的门,有什么事就要白贤德传话,如果有别的同事在场,即便在走廊上或电梯里碰见毛丽,顶多点个头,不会多说一句话。毛丽随性惯了,从来没这么憋屈过,好像她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白贤德提着水果来看望精神极度崩溃的毛丽,提醒她:“你以后要注意点,避嫌,懂不?”

    “避嫌,避什么嫌啊!我跟他清白得很!”

    “你清白,人家不认为啊,毛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跟老容现在是社里公认的绯闻男女,每个人见到我都问你们的事,连我到其他出版社去办事,也有人问,哟,听说你们容总编谈恋爱了,多新鲜啊……”

    “诬陷!纯粹是诬陷!”

    白贤德叹口气,说:“人言可畏,就说昨晚你给老容送蛋糕,去得久了点,第二天就议论纷纷了,大家都说你……你处在艰难抉择中……”

    “我,我总共才在副总编室待了不到十分钟!”毛丽简直气得吐血,白贤德安慰她,这事如果不是真的,迟早会过去。

    “废话!当然不是真的,我跟谁传绯闻都有可能,跟老容压根就是没影儿的事,子虚乌有!懂不懂?!”毛丽内伤到不行,但这种事一般是越描越黑,她纵然气得吐血也只能安慰自己,清者自清,清者自清,时间久了谣言会不攻自破的,不料接下来的一件事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是许茂清调走的事,社里举行欢送宴,许茂清为表示感谢,饭后以个人的名义,在一家俱乐部包场请大家跳舞K歌。“受伤”严重的毛丽原本没兴致聚餐和跳舞,但拗不过白贤德软硬兼施,只得强打精神去了湘府楼,一共开了两桌,社长总编和主任们坐一桌,编辑们坐一桌。让毛丽意外的是,前几天还极力反对成立工作室的马春梅也到场,好像压根就忘了她说过什么,这正是大妈的特点,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对工作有激情对同事要热情这是她常挂嘴边的话。

    这不,一见着毛丽,大妈就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唉呀呀,真个是画上掉下的,也不知道老许怎么舍得走的。”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

    “不过有老容,你也没啥好担心的。”大妈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话里话外那个情真意切,还真听不出来是假意奉承,“老容这人啊,我跟他共事十几年,没有谁比我了解他,人实诚做事也认真,待人就更不用说了,跟我马春梅一样,也是个掏心窝子的人,所以啊闺女,你没啥好担心的。”

    毛丽横竖死猪不怕开水烫,笑吟吟地说:“大妈,我不担心,真的不担心,大不了找人当炮灰,谁让我这么想往上爬呢,逮着谁就是谁呗,没有关系也得扯上关系,反正这年头流行不正当男女关系!”

    马春梅的脸瞬时僵住,如果不是白贤德把毛丽拉开,还指不定这丫头会怎么闹出什么事,好在马春梅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心胸开阔如大海,从来不跟年轻人计较,她没事似的打起了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嘛,我们应该多鼓励……”

    白贤德把毛丽拉到一边:“别发神经。”

    毛丽怒极反笑:“我就是一神经,你才知道啊!”这事还没完,真正的“战火”还在后面,吃完饭到了俱乐部,大家顿时闹腾开了,跳舞唱歌,气氛相当热烈。尤其是许茂清和毛丽的一支配合默契的探戈,让全场沸腾,俊男靓女翩翩如仙,真正是绝配!毛丽当晚穿了条白色真丝小礼服裙,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除了胸口一只tiffany碎钻别针,浑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是全场最亮的星。在被许茂清带着转圈时,裙裾飞扬,裙子的真丝面料在灯光下竟是流光溢彩,露出的小腿线条极美,脚上那双CHANEL水晶细高跟鞋,也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梁子坤看得都傻了,捅了捅白贤德:“看毛毛跳舞,我才知道我们都是凡人,就她是一个人是仙。”

    一曲奏毕,毛丽气喘吁吁地下场喝雪碧,不愿再上场跳了。舞厅里灯光碎如星片,一片紫,又一片红,蓝的光、黄的光……迷离不清,毛丽只觉头晕,想是方才太快的缘故。刚歇口气,前方礼台传来马春梅的喇叭嗓门:“刚才许总编的舞真是跳得太好了!毛毛也跳得好!但他们都是舞林高手,跳得好不稀奇,我们都没见过老容跳过舞吧,如果让老容和毛毛共舞一曲,不知道是什么效果哦,大家鼓掌,请他们上场!”

    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动。

    容若诚坐在灯光最暗的角落里,也是纹丝不动,灯光之外的他表情模糊,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超然世外的神情,但是隔着数米的距离,大家都感觉到了碜人的寒气……这个玩笑可开过了!

    在出版社谁都知道,有两个人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一个是汪社长,一个就是容若诚,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铁面人,尤其容若诚,从来就是不苟言笑不凑热闹,永远跟人群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能出来跳舞?这马春梅的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但是马春梅,到底是块地道的老姜,眼见下不了台了,迅疾把矛头对准毛丽:“毛毛,你是舞仙呢,你该主动点嘛,大伙都等着你们哦。”

    这马大姐还故意加重“你们”的语气。

    满包厢的人不由得都望向毛丽。兴许是整晚笑得太久,毛丽的脸发僵,也仿佛真的是喝高了,她竟然想都没想就站起身,迈着小碎步,娉娉婷婷地朝容若诚走去——全场屏息以待。

    马春梅大约想不到,她无意中戳到了毛丽的软肋,毛丽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受不得别人激,天生的逆反心理,别说是请副总编跳支舞,发起傻来要她拿刀捅人都不在话下,就因为这个性,她吃过亏受过伤,吴建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偏不长记性,总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想看我的笑话,没门!毛丽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当她走到容若诚面前,朝他优雅伸出手做出个“请”姿势时,她只觉背心的汗,径直往下淌……这时候她已经在想,莫不是上了马春梅的当,她还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全场静得——

    突然,出人意料的,容若诚笑了,和颜悦色地站起身,接过了毛丽的手,牵起她步入舞池……用梁子坤事后的形容,火星撞地球也没这般震撼!编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滚落一地眼珠子,他们,他们竟然真的跳了起来……

    灯光渐暗,缓慢而优美的舞曲响起,是一支英文旧歌《Forever At Your Feet》,音乐中还有淙淙的流水声,舞场中央的大追灯宛如一轮圆月追着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耳畔只剩了慵懒的女声低低吟唱:“Please take me home my long to leave, Forever at your feet…”午夜的爱情,似玻璃欲碎,泪水溅落了掌心的雨,停下来别走,请你带我回家,求你立刻出发,永远与你相随。

    多么令人沉醉的夜晚,模糊的灯影,惆怅的歌声,这个世界是如此静谧,又如此单纯,只剩了“圆月”下的他们踏着缓慢的舞步在旋转,旋转,而毛丽自始至终不敢看容若诚,目光飘忽,想着不着边际的心事,耳畔的歌声仍然在一遍遍低声呢哝:“A briar grows in twain with roses, Come to rid, Forever at your feet…”我是生长在玫瑰园的野蔷薇……苦苦挣扎,与你永相随,那样惆怅,那样迷茫……我只要与你在一起,永相随。

    这样好的时光真想就此停驻,容若诚的表情渐渐放松,空气里流动着莫名的花香,应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强迫自己不要分神,仔细地分辨音乐的节拍,专心致志的慢慢跳舞,而歌声比花香还让人心襟荡漾,飘渺悠远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And I hope that you won't mind, my dear… When you see my eyes are lie…”

    希望你不要介意,亲爱的,那天你凝视的是我眼中的谎言……在这样的夜里,那些遥远的,未知的将来,那些沉默不语的过去,我很想一一跟你倾诉,亲爱的,请你停住脚步,让我与你永相随……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毛丽摸进门,踢掉高跟鞋,连灯都没开就疲惫地滑坐在过道上。背心里冷汗涔涔,她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她摁住胸口,心还在怦怦直跳。

    跳完那支舞,她差不多是逃出了舞池,将如雷的掌声统统抛在脑后。她跑得飞快,像是有什么追着赶一样,一路飞奔……因为是深夜,街道上的车并不多,毛丽感觉自己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南方城市特有的小叶榕在夜间尤为显得浓翠如墨。

    从踩住第一个节拍开始,她就慌了,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多年前的那个夜,她和章见飞的婚礼上,他们也是这般慢慢的跳舞。他紧贴着她的鬓角,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不知为何倒叫她有点难过,她当时的确是难过的,嫁给他,并不是因为爱他。三年的相互折磨,她必须承认,她要负主要责任,尤其是她做掉那个孩子,成为她今生最沉重的枷锁。

    如果可以,她多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啊。三年来混乱不堪的生活,都是因了这枷锁,一声“对不起”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些……这么一想,心底牵出深切的痛楚,一直痛入肝肠,痛入骨髓,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开了灯,光着脚走到客厅,拉开了客厅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夜风微凉,带着树叶的清香迎面拂来。她在阳台上站了许久,看了看腕表,十一点半。

    深深的吐出口气,她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走回客厅拿起了电话,害怕自己犹豫,径直拨了过去。嘟嘟的响了几声后,电话那头传来赵成俊低沉的声音,很清晰,显然并没有睡,他问:“是毛丽吧,这么晚了,还不睡?”

    她的手心里沁出湿濡濡的汗,听筒在手里滑腻腻的像是拿不住了,她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嗡嗡的在耳边响着:“我想见你。”

    “现在吗?”

    “是的,现在!”

    “恐怕不方便,我正在跟朋友谈事。”

    “我不管,今晚我必须见到你!”

    “什么事情这么急?”

    “见面说。”

    “如果是为章见飞,我不会跟你见面。”赵成俊一点也不含糊。毛丽更不含糊,早料到他拒绝,狠狠地说:“如果你今晚不见我,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赵成俊似乎在笑,终于说:“你果然是够狠。”

    “你知道就好!”

    “……好吧,”赵成俊叹口气,“你到听雨轩来,我在这等你。”

    出人意料,他等她的地方并非时髦的咖啡厅茶室之类,环境非常古雅,宽阔的院子里假山亭台一应俱全,包间很大,有一张古香古色的屏风在中间隔开,赵成俊就坐在屏风旁边的檀木沙发上等着她,茶几上清茶袅袅,似乎是刚沏的。

    赵成俊将一杯清茶移至毛丽的跟前:“喝点茶,解酒。”

    毛丽心下一颤,他竟然知道她喝了酒。

    赵成俊没有穿西装,淡米色的条纹衬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一如他的严谨,这男人穿什么都好看,优雅得体,含蓄内敛的光芒叫人无法忽视。他见毛丽露出疑惑的神色,微微笑道:“我想如果你没喝酒,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要见面的吧?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香摈的味道,而且……”他端起茶轻啜了口,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笑容意味深长,“你这裙子也很漂亮。”

    好细心的男人!毛丽顿时不自在起来,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换下真丝裙,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她努力端正身体,以免胸口春光乍泄。她低低地说:“这个,赵先生,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有勇气约你见面的,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吧,我……”

    “打住!”赵成俊抬起手,刚才脸上还挂着笑,顷刻就变得阴沉冷酷,“我早说过,对于你想问的问题不会做任何回答。”

    毛丽微微发怔,她早料到这个男人难以对付,没想到会这么难对付,她是茫然的,所以也是无畏的,既然已经来了,她就没想要缩回去,她仰起面孔,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句:“好,你可以不回答,就听我说吧,这总可以吧。”

    他皱起眉来,冷笑道:“你觉得这有用吗?”

    “我不管,我就要说,听不听由你。”毛丽直视着他凛冽的目光,嘴角的倔强也是毋庸置疑的。

    赵成俊“呵”了一声,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想起了许多事情,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但他终于还是颔首了:“OK,你说吧,我就当是听戏好了,反正今晚我没打算早睡。”

    他讽刺起人来是很刻薄的。

    毛丽无惧于他的讽刺,长吁一口气:“谢谢。”她闭上眼睛,耳畔的淙淙流水声渐渐让她的心绪平静,“三年了吧,这事该有个了结了……”

    她睁开眼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心底泛起阵阵酸楚,她硬是把涌到眼眶的泪意给逼了回去,很沉重的话题,她竟然还能笑着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可以用三年的时间去惦记一个人,而他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是我将他从身边赶走的,也是我亲手撕碎了这段感情……其实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三年来他音信全无,就像从这地球上凭空消失了一样,于是我知道我们终于是完了。对于这个结局我已经接受,只是……只是我始终亏欠于他,这种亏欠让我痛苦纠结三年不得解脱!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我什么都还不了他了,但是起码,我是说起码……我应该跟他说声对不起吧,哪怕他只是在我面前停留两分钟,让我可以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我心里也会……也会心安一点。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好,太年轻,不懂爱,不懂珍惜,以为感情可以经得起摔,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感情这东西是脆弱的,碎了的东西怎么拼凑都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事已至此,我只希望我们都能放下过去,好好的生活……他三年躲着不肯见我,我知道他还没有放下,哪怕我们注定形如陌路,我也希望他能过得比我好……”

    说到这里,毛丽已经虚弱不堪,脸色因为疲惫愈发苍白,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帘,他终于还是推开她,不要她了,不听她的忏悔,哪怕是她发自肺腑的“对不起”,他也不愿听。哀莫大于心死,他必是心死了才这么决然吧。

    赵成俊听她说完这段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包括他的姿势,仿佛真的在看一场不相干的戏,戏里的人痛断肝肠,戏外的他无动于衷。

    “你觉得跟我说这些有用吗?”他瞅着她,目光像是渗了冰,冷冽而刺人,“而且,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静静的抬头看他:“因为我知道你是他身边的人,至少是跟他有交集的人,你就是‘尘’,你以网友的身份跟我在MSN上聊了一年多,然后又租我的房子跟我正面接触,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他的‘眼睛’,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不,在他的‘注视’之下,是不是?”

    赵成俊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呵的一下又笑了,“你很会猜想。”

    毛丽脸上的泪痕在灯下令她有种别样的楚楚动人,她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似有星芒在闪动,凝视着他说:“从我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有怀疑。因为你在我面前表现得太无懈可击,这不由得让我生疑,你说话的语气,你的神态,你穿衣的风格,甚至包括你身上的烟味,都让我似曾相识,准确的说,跟章见飞非常相似。也许你又会说我太敏感,但是当你三年来日夜惦记着一个人,就会对他的一切都很敏感,一丁点的气息都可以捕捉,所以我才能在你身上闻到章见飞的味,你骗不了我。”

    赵成俊的笑意加深,“你不仅会猜想,还很果断。”

    毛丽也笑了笑:“你可以不承认,但是改变不了我的判断,我的英文名Mickey在出版社没几个人知道,这也是我MSN的注册名,你以‘尘’的名义跟在MSN上跟我聊了一年多,你当然知道我这个英文名。而且我生日收到了一个米老鼠形状的蛋糕,办公室同事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只在头几天跟尘透露过生日的信息,你能否认吗?”说到这里,她深深吐了口气,“没有必要的,真的,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都玩了一年多,你不觉得厌倦吗?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谢谢你在网上跟我聊了这么长的时间,你给我的感觉很温暖很安全,有时候我也跟你说些真心话,想必你会把我的话都转告给章见飞吧,你替他‘盯’了我这么久,想必也很辛苦……”

    赵成俊往后舒展身子,深深的陷在沙发里,他跷起腿,忽然换了种眼光打量毛丽:“看来你很想见他,但是他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见你,他得照顾他太太。”

    他是故意的,故意说出“太太”两个字,观察她的反应。还好,她看上去还算平静,静默了会,咬着嘴唇,居然还能“笑”着问:“他,有太太了?”

    赵成俊“嗯”了声,继续观察她。

    “这很……很好,他能重新开始……”毛丽说得很由衷,但赵成俊还是看到她的眼底有泪光闪烁,她极快地转过脸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似的,声音发哑:“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真的!那他现在……”

    “他现在很好,跟太太生活得很平静。”赵成俊果断地打断她,不容她有刨根问底的机会。毛丽这才释然地点点头:“他能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他都要过得比我好才是,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点点头,“没错,我也可以松口气了,这几年实在是……唉,不说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到此为止吧。

    赵成俊起身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因为冷气太足,她的手冰凉,他宽厚的掌心覆着她的手背,想让她多些温暖,“别哭,我不喜欢哭的女人。”这个时候的赵成俊已经不见了方才的冷酷,大约是她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了动了恻隐之心。

    毛丽的魂魄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也着了地。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她原来有过很不好的猜想,以为他可能已不在人世,这实在是她最不敢面对的。还好他活着,哪怕他忘了她,他们从此不再相见,她注定要回归日后的寂寞与宁静,她还是极度的喜悦和欣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真……真好,他有了新的生活。谢谢你,赵先生。”

    赵成俊淡淡一笑:“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在网上跟我聊了这么久。”她抬起脸来看他,端详他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你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太不一样了,尘,你干嘛要把自己装得那么老,害我以为你至少有四十了……很多人都说网友是见不得光的,网上装得像个人,见了面才发现是恐龙,不过你是我见过的最接近人类的‘恐龙’,呵呵……”说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成俊唇畔的笑容有些模糊,微微的眯起眼睛来,那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毛丽觉得他的表情很奇怪:“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他反应很快:“你是我见过的人类中最美丽的‘恐龙’。”他微微歪着头,想了想,又说,“不过,既然我们都已经走下网络,最好还是称呼现实中的名字,网上的名字只留到网上用,如何?”

    “可以啊,反正‘尘’跟你名字里成功的成同音。”

    他眼中又掠过一丝异样,缓缓的说:“你的想象力……真是很丰富……”

    毛丽这时候感觉很疲惫了,于是忙起身告辞。

    赵成俊不放心,送她出门,招呼守候在大堂的随从送她回家。一直看着她坐的车消失在夜色中,他才重又回到包间。他在毛丽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清淡的香气弥漫在周围,他好像真的是疲倦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

    半晌,他才将目光投向沙发对面的古典屏风。

    冷冷地说了句:“你都听到了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