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恋人-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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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鸟没有脚的?他的一生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阿飞正传》

    【往事不堪回首】

    在马来西亚槟城,有一座升旗山(Bukit Bendera),是全城的最高点,也是著名的山间避暑胜地。站在山顶可以俯瞰山下的碧海蓝天和细白沙滩,晚上则可以欣赏乔治市璀璨闪烁的灯火,连接槟城和威城的槟威大桥上车水马龙,星星点点连成一片,远看仿如流淌的银河,良辰美景,不似在人间。但是赵成俊每次站到山顶,却不是看灯火,而是仰望星空。原来他以为站得高一点,离天空就会近一点,可是不然,他发现他无论站得多高,他和天空的距离还是那么高远,浩瀚星空茫茫宇宙,人类渺小如沙粒,在那样的星空下谁又能看见谁。很多时候赵成俊会问自己,到底想看见什么,是看宇宙的博大无垠,还是看漫天星辰的可望不可及。那闪烁的星辰就像是爱情迷人的光辉,他可以清晰地望见,却永无可能——触及。

    像他这样的出身,是没资格向往爱情的,生存始终是排在第一。很多人以为他生长在钟鼎之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享受着最好的教育,身边不离仆从保镖,这般人上人的生活是多少人向往的,他应该很幸福,可是,他幸福吗?

    没有人知道,即便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他仍会为了生存如履薄冰。就像母亲从小教导他的,要学会忍,哪怕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也得忍,否则你只能饿死。

    四岁时父亲车祸身亡,当时妹妹还不到一岁,母亲没办法出去工作,每日只能靠着亲戚的接济度日,可是这样的接济很快变得越来越少,而且不断有债主上门追讨债务,因为父亲去世前莫名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所有的积蓄拿去填窟窿都不够,不得不四处举债。

    “你爸爸是清白的,你要永远坚信这一点。”母亲总是这么说。后来赵成俊才知道,父亲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自杀,他驾车时故意撞上一棵大树,车毁人亡。

    那时的赵成俊尚且年幼,母亲的悲恸以及生活的窘迫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他只知道在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俩就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叫章世勋的男人走进了他们破败的窝棚,这个男人就是父亲生前就职的那家公司的老板,他是来给母亲送抚恤金的。

    半年后,母亲嫁给了他。

    没有办法,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工作,四处避债,虽然刘瑗玉很想追随丈夫的脚步一死了之,但孩子是无辜的,她狠不下心让他们饿死。加上赵成俊自幼体弱多病,一个月总要去两趟医院,发烧、咳嗽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就烧成肺炎,她不仅要维持生计还得给儿子治病,她是没得选择了才选择嫁人,所以成年后赵成俊并不埋怨母亲的再嫁。

    章世勋是章氏泓海集团董事长的次子,在槟城,章家是根基深厚的大家族,产业庞大,家族内部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复杂得很。章世勋早年有过一次婚姻,与前妻育有一子,后妻子病逝,他忙于争夺家族事业无暇续弦,一直到他执掌泓海集团稳定了根基,这才开始考虑为爱子章见飞找个后妈。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赵成俊的母亲刘瑗玉,一度在章家内外议论纷纷,因为赵成俊的父亲过去是章家老大章世德手下的得力爱将,章世勋跟章世德多年来纷争不断,闹得势不两立,为何到头来会娶章世德手下的遗孀呢?个中原因无人知晓……

    赵成俊成为章世勋继子那年,不过五岁,妹妹一岁,记得那天是农历新年,继父将他领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面前,要他们好好相处,因为他们是一家人了。那个小男孩就是章见飞。他很高兴地拉住赵成俊的手说:“弟弟,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哦,我有很多的玩具,你陪我一起玩吧。”

    赵成俊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应的,只记得他扭头看向母亲刘瑗玉时,母亲眼中蓄满泪水,那种隐忍而悲伤的表情至今想来都心酸不已。

    二十年,母亲在章家忍辱负重,过着在外人看来锦衣玉食实质上毫无尊严的生活,在人前母亲总是温顺好脾气的样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屈膝卑躬,可是背转身,赵成俊常见母亲偷偷抹泪。章家的姑嫂妯娌众多,个个飞扬跋扈,刘瑗玉孤儿寡女的,没有背景没有势力,被欺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时候赵成俊总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保护可怜的母亲,他做梦都想着自立门户的那一天。

    说起赵成俊的崛起,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倚仗家族的势力,他是真正的白手起家,虽然章世勋对他视若己出,章见飞有的他就有,哪知他中学毕业那年,章世勋突发脑溢血去世,暗潮涌动的章家顿时风云突变,若不是刘瑗玉护在前面,尚未成年的赵成俊兄妹绝对会被章家扫地出门。

    按照章世勋原来的打算,他是想等赵成俊毕业后和章见飞一起接管家族事业的,哪知天不遂人愿,他去世后整个章家陷入纷争的噩梦,老大章世德立马夺权取代了二弟的位置,他明知道自己的儿子章嘉铭是槟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大学都没毕业,整日游手好闲,却毫不犹豫地将他扶到接班人的位置,担任泓海集团总经理。

    章见飞比赵成俊早两毕业,因为是章家的嫡亲子,所以也象征性地在泓海担任了一个虚职,章世德随后将他派去上海,眼不见心不烦。两年后,积郁成疾的刘瑗玉也去世,章世德再也没有什么情面可讲,毫不犹豫地将赵成俊兄妹一脚踢出了章家,还切断了他的经济,理由是章家不会给别人养儿子,更不会把家业传给外人。

    赵成俊在母亲病重时,其实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也还算比较淡定,当时他大学还差一年毕业,没了经济来源,他就只能勤工俭学,一个人打几分工,一边要寄钱给妹妹,一边要交剑桥这边昂贵的学费,好歹终于熬到毕业,赵成俊默默回到槟城,跟妹妹在外面租房子住,同时开始艰难的创业历程。其过程的艰辛赵成俊后来很少去想,他从来只要结果不在乎过程,他只知道最低迷的时候,他睡货仓,每日只能靠面包裹缚,就差没流落街头了。而章见飞对这些毫不知情,他当时正在上海忙着和心爱的姑娘恋爱、结婚。

    章见飞要娶的是一个叫毛丽的中国姑娘,这个姑娘是他们的校友毛晋的妹妹,跟赵成俊和章见飞都来自马来西亚不一样,毛晋来自中国大陆,这小子很是阔绰,他并不像其他中国留学生那样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维持学业和生活,他家境不俗,父亲在上海经营饭店,据说是个隐形富豪,否则不会让毛晋在英国过着上等人的奢侈生活。

    那时候他们在剑桥渡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只要没有课业,三个人就约到一起喝酒、打球、飙车,很多事情是没有先兆的,有一阵子,他们的节目里又多了项——打麻将。是毛晋最先玩起来的。让毛晋郁闷的是,尽管是他教的赵成俊和章见飞打麻将,但当他们都学会后,他却赢不了了。大多时候都是章见飞赢,包括打桥牌,下象棋,也都是他赢得多,如果有他不赢的时候,多半是他让的。毛晋懊恼得不行,那次在赵成俊的寓所里又输了,他气得直哼哼,“不玩了不玩了,我们喝酒去吧。”

    在酒吧里,几个人边喝边聊,气氛热烈。男孩子们在一起自然少不了谈论女人,讲到各个国家形形色色的美女时,毛晋立马来了精神:“在国内上海女人算是很精致的,不过我见过的上海女人都不及我妹妹漂亮,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啊?”章见飞颇感意外,以前从未听他说过。

    “对啊,我有个妹妹,你们要不要看?”毛晋说着就掏出钱包,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站在一株花树下,身形偏瘦,稚气未脱,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小小的面孔姿容如雪,目光含笑看着前方,其实样子并不觉有艳丽,五官甚至还有些没张开,但那眉目间却自有一种摄魂夺魄的气息,凝神静望,仿佛能夺人呼吸。

    “别扯了,这是你妹妹,一点都不像呃。”赵成俊不信。

    章见飞也不信,盯着照片像是灵魂出了窍:“真……真的是你妹妹?”

    毛晋觉得好笑:“这还能有假?我不可能把别人的照片当成自己妹妹吧,我妹妹是真漂亮,本人比照片还漂亮,你们有机会见了就知道了。”

    章见飞捅了捅赵成俊:“阿俊,你再也不会在我面前炫耀你有个漂亮妹妹吧,毛晋的妹妹比小玫还美丽。”

    赵成俊仔细端详着那照片,若有所思:“是啊,我一直觉得小玫的美无人可及,没想到还有比她更美的,十几岁就美成这样,长大了那还了得……”

    “小玫是谁啊?”毛晋不知道他们在说谁。

    章见飞说:“小玫是阿俊的妹妹。”

    “嗯,我妹妹可能要你妹妹大点。”一谈到妹妹赵玫,赵成俊脸上就流露出温暖怜爱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很宠这个妹妹。大家七嘴八舌的聊开了,不知怎么忽然扯到了结婚成家,毛晋问:“听说马来西亚的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是不是真的啊,我也要去马来西亚,娶四个老婆回中国。”

    赵成俊忍俊不禁:“你小子,想得美,要信奉伊斯兰教才能娶四个的。”

    毛晋转头问章见飞:“你呢,你打算娶几个老婆?”

    章见飞神色有些飘忽:“我这辈子,只会娶一个女人。”说这话时,他正出神地盯着毛晋钱夹里的照片,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毛晋,把你妹妹嫁给我吧。”

    毛晋连连摇头:“那可不行,我爱死了我这个妹妹,我才舍不得把她嫁到马来西亚呢,再说了,万一你将来娶别的老婆怎么办?”

    章见飞一脸认真,说得跟真的似的:“我只娶他。”

    赵成俊第一次见到毛丽是在那年暑假,他与章见飞同去上海度假,毛晋尽地主之谊款待他们,三个人久别重逢,少不了喝酒消遣。地点选在一家高级会所,毛晋还叫了其他几个本地同学,加起来也有七八个人,大家正喝着聊着,包间的门突然被踢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揪住毛晋就打,拳脚相加,一点也不像是闹着玩的。

    当时场面很混乱,赵成俊和章见飞也不清楚那女孩的来头,只是帮忙扯开,谁知那女孩很是剽悍,抓起一个烟灰缸把毛晋砸得头破血流,章见飞连忙将那女孩拉走,赵成俊则护送毛晋去医院,到了医院他才知道,那女孩就是毛晋的妹妹毛丽。

    “她就是你妹妹?”赵成俊脸上不露声色,心底却掀起巨澜,还有一句话他没问出口,她就是他见过的某张照片上的那个女孩?

    毛晋当时正在包扎伤口,苦笑着说:“可不是,她就是我妹妹。这丫头忒狠了,我不过是教训了下她男朋友,她就来要我的命……”

    “她有男朋友?”

    “别提了,一个要钱不要脸的乡下穷小子,巴着我妹妹就想捞钱来着,我查了他的底,我敢保证他们长不了。”

    “为什么这么认为?”

    “嘿,这样的人渣想娶我妹妹,他是圆的老子把他揍成扁的!”

    “……”

    次日早上,赵成俊去酒店探望章见飞,两人一起在餐厅吃早餐。赵成俊说什么,章见飞都心不在焉,整个人都不对劲,像是丢了魂似的。赵成俊这才知道毛晋的妹妹被章见飞安排住在他的房间,章见飞解释说:“她昏过去了,我又不知道她住哪,只好带回酒店,你别乱想啊,虽然我整晚都在守在她床前,可我连她的指头都没碰。”

    这个赵成俊倒相信,章见飞是那种典型的绅士,教养极好,在未经对方同意时,他决不会逾越底线,赵成俊却故意问,“难道你不想?”

    章见飞完全陷入甜蜜的遐想,摇摇头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随便。阿俊,你真该好好谈次恋爱,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忽略感情之外的很多东西,名利,地位,金钱……甚至于性,看着她就觉得很满足,就仿佛她是这世上无可替代的珍宝,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第三眼,一直看下去,压根就忘了肉体的存在……”

    赵成俊一辈子都记得章见飞当时的表情,眼中荡漾着异样的神采,那种神采是赵成俊从前未曾见过的,光芒四射,使得他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片梦幻的光晕中,他试探着问:“真有你说的那么美啊,我能不能也上去瞧瞧?”

    章见飞犹豫了下,点点头:“好吧,她现在还在睡,我带你上去,不过我可先提醒你哦,她是我的,你不能看到心里去。”

    赵成俊不以为然:“你以为谁都像你啊,我可不相信一见钟情。”

    章见飞这才带着赵成俊到他下榻的房间,窗帘是拉着的,就开了盏壁灯,昏黄的灯光下,那女孩的脸大半陷在雪白的枕头里,乌亮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像枕着一头乌黑的云,其实也就是很平常的一张脸,灯光下看不出肤色,只觉那睫毛很长,根根分明,鼻梁秀挺,嘴唇和下颚的轮廓极美,赵成俊自认见过的美丽女子不少,但是很奇怪,那女孩的脸上有着某种摄魂夺魄的气息,好像不仅仅是她的美。

    “走吧,别吵醒她。”章见飞拖他走。

    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赵成俊靠着墙壁好半天没吱声,只觉有些虚空,像是有什么东西遗失了似的,一时有想不起遗落在哪里。

    他问章见飞:“见飞,你真的爱她?”

    “当然,一年前看她的照片时我就动心,见到她的人,我就整个丢魂了。”章见飞果然是个情圣,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痴情,在旁边神神叨叨,“怎么样,很美吧?我决定等她毕业就跟她求婚,你知道的我的个性,不会轻易为谁动心,真的动心了,可以不顾一切,哪怕万劫不复。”

    “但是见飞,咱们是兄弟,我可不想你万劫不复。”

    章见飞笑了:“没你说得这么严重吧,我没觉得她可怕,相反我觉得她像天使,沉静安详,惹人怜爱……”

    两人站着说了一会话,赵成俊因为还有事就先走了,章见飞继续留在酒店看护那女孩。当天晚上,赵成俊跟毛晋再次来到酒店,相邀一起吃晚饭,毛晋头上包着纱布,还真伤得不轻,他摸着额头问他妹妹还在不在,章见飞说已经走了,毛晋恨得咬牙切齿:“臭丫头,幸亏她当时手上没刀,否则我会死在她手上。”当时章见飞整个人神游天外,毛晋说什么他都像没听到,问赵成俊,“他怎么了?”

    赵成俊耸耸肩:“问你妹妹,他中魔了。”

    毛晋哭笑不得,劝他:“你还是别惹我妹妹,就她那爆脾气,估计你吃不消,连我爸都活怕了她,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的。”

    章见飞这回像是听到了,看看毛晋,又看看赵成俊,神思愈发恍惚了。许久,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章见飞的认真,让赵成俊始料不及。原本大家都当他是开玩笑,章见飞在马来西亚,毛丽在中国,两人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可能会走到一起。但是章见飞很固执,一旦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两年后父亲病逝,章见飞当时已经毕业,在泓海任了个虚职,做得心不在焉,不久章家将业务拓展到上海,他立马主动请缨以去上海做生意的名义跑去追毛丽了。

    赵成俊觉得章见飞有点不可理喻,虽然他也觉得照片上的小姑娘确实漂亮,但年纪太小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呢,就是有好感也不至于这么心切吧。这正是他与章见飞的不同,赵成俊大多数是理性占上风,感情上的事也如此,因为相貌英俊,他的身边从来就不缺女子,他不用主动去喜欢谁,自有大把的美女围着他转。只是在赵成俊的理解里,女人充其量只是男人锦上添花的那朵“花”,男人要做大事决不可让女人牵着鼻子走,自古红颜祸水,可不是空口白说。所以自第一次跟女孩子约会起,赵成俊一直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即便读中学时有女生为他割腕自杀,他也无动于衷。章见飞为此说他:“阿俊,有时候你让我害怕,你太理智,理智得让人害怕。”

    赵成俊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如果不理智,根本活不下去。”

    赵成俊这话说得很含蓄,章见飞并没有太在意,他不知道,在他疯狂追求毛丽的那段时间,赵成俊一个人在英国真的快活不下去。当时毛晋也结束学业回到国内,跟父亲熟悉饭店生意,就剩了赵成俊孤伶伶地在伦敦的浓雾中穿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第一次体会了什么是孤立无援。因为继父章世勋过世后章家做主的是章世德,赵母去世后,章世德立即掐断了赵成俊的经济,拒绝继续承担他在英国的学费,赵成俊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自尊心极强,有时候章见飞从上海打电话问他在英国缺不缺钱用,他只字不提章世德掐了他经济的事,只说挺好,一切都挺好。他也不要妹妹说,一再跟她强调,做人要有骨气。

    所以在那一年多的时间内,赵成俊在学习之余拼命打工赚钱,他不能就这么回去,从而被章家人看不起,他要自立,他要活下去,他还要抚养在舞蹈学校读书的妹妹,他发誓他早晚会将章家施于他的痛苦千倍百倍地还给他们。母亲说得很对,那家人没有人性,除了章见飞。

    最艰难的时期,赵成俊在街头摆过地摊,做过管道工,当过汽车维修工,在夜店做过酒保,那时候他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小时候经常欺负他的章嘉铭有一次去英国谈生意,倒是顺便去看了看他,当时赵成俊刚在一家西餐厅刷完盘子回宿舍,浑身是汗,样子非常狼狈,章嘉铭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豪车开到宿舍楼下,瞅着赵成俊假惺惺地说:“你看你,何苦这么委屈自己,你没钱就打个电话嘛,我们到底兄弟一场,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赵成俊回答:“我还没死,章嘉铭。”

    章嘉铭慵懒地靠着车门,哧的一声笑:“你还真倔!阿俊,面子有那么重要吗?跟我回大马吧,我跟我爸说说,让你做我的助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很喜欢你。”

    “我不是GAY。”赵成俊面无表情。

    “你知道?”

    “难道你不是?”

    “阿俊,你真不识抬举!”

    章嘉铭在性取向上有不齿的嗜好,这在章家是公开的秘密,在被赵成俊拒绝后他拂袖而去,暗地里却叫人收拾赵成俊。于是那段时间赵成俊经常莫名被一些流氓地痞欺负,揍他的人也不说为什么,揍完就跑,最惨的一次,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有一根肋骨刺穿了肺部,差点连命都丢了。而就是那次受伤,让从小就免疫力有问题的赵成俊落下顽疾,医生说终身都难以治愈。

    那次幸好是一位路过的华人大叔救了他,不然他就横尸街头了。他在医院苏醒后不久,接到章见飞从上海打过去的电话,“阿俊,我要结婚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赵成俊是怎样的复杂心情,他也形容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受,当时他正躺在病床上,浑身是伤,手术还没有拆线,胸口缠满纱布。他忍着撕裂般的疼痛,佯装没事似的跟章见飞道喜:“恭喜你,见飞,你终于达成所愿了。”

    “阿俊,我是真的很爱她,我会幸福的,你也要幸福。对了,你快毕业了吧,什么时候回大马?我过段时间要回大马办理结婚手续,希望可以见到你。”

    “好,我尽量早些回去。”

    “你在英国还好吗?我跟毛晋经常说起你,我们都很想念你。”

    “我很好,很好,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阿俊,你听上去好像没什么精神啊,是不是太累了?”

    “嗯,要毕业了,写论文写到头疼。”

    事实是,因为毕业在即,赵成俊受伤住院,不得不将论文拿到病房里写。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线都没拆,他伏在小几上写论文的时候常常疼得浑身抽搐。

    章见飞对此毫不知情,只劝他:“你呀,就是太认真了!不用这么拼命的,你是我的弟弟,只要我有饭吃就一定不会饿着你。阿俊,不如你也来上海吧,我结婚后暂时不会回大马,上海很不错的,热情又有活力,不比大马那边差,怎么样,可以考虑下吗?”

    “见飞,我,我就不用过去了,你那么幸福,我不想当灯泡。”赵成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大马,他要报仇,他要替冤死的父亲讨回公道,他要泉下的母亲瞑目,他要将这满身的伤还给章嘉铭,他哪儿都不去,他要回大马!

    挂断电话,赵成俊将头蒙进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即便是穷得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即便被流氓打得街头吐血,他也未曾掉过眼泪,可是那次不知道是怎么了,情绪突然就失控,可能是因为章见飞要结婚了,他将有自己的生活,这让赵成俊愈发觉得孤独。他一直哭着昏睡过去,在梦里他见到了妈妈,依然那么年轻美丽,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轻拍他的肩背,母亲身上淡淡的香气是他多年来魂牵梦绕的记忆,他是多么幸福,闻着那样的香气。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病床边坐着那个救他的大叔,很认真地在看他写的论文,大叔似乎刚看完,赞叹地连连点头:“年轻人,你很了不起!”

    “大叔,我都这个样子了,哪里了不起?”赵成俊虚弱地叹气。

    “人都有落魄失意的时候,没有谁可以一生下来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即便是王公贵族,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年轻人,我很看好你!”被赵成俊叫做“大叔”的这个人年纪五十上下,或者六十?他两鬓斑白,虽然身着便服却很有气势,他看着赵成俊红肿的眼睛,语气再随和不过,“你看上去很伤心,因为什么事这么伤心呢?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经历对于每个人来说都算得上一笔财富,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回头看,你会觉得一切不过如此,真的不过如此。”

    “大叔,我还有未来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呢?你还拥有这么生机勃勃的青春,大把的时光可以去打拼,未来对于你来说是看得到的风景,问题就在于你愿不愿意去接近罢了。”

    赵成俊转过脸,哽咽变得哽咽,“我什么都没有……”

    “你想要什么?金钱?名利?地位?女人?这些都可以争取的,只要你对人生还有信念,你想要什么都不会是幻想,要靠自己去争取,懂吗?”那人背着手站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说,“年轻人,不要灰心,如果你确实有困难,大叔我可以帮你,请记住我是帮你,而不是施舍,因为我相信你有偿还的能力,你是我看好的一支潜力股。”

    “凭什么?”赵成俊不明所以。

    那人扬起刚过看完的论文,“就凭这个。”

    这个人姓杨,祖籍不详,身份不详,年龄、职业均不详。他不仅帮赵成俊垫付医药费,还替他交了学费和房租,并留下一笔钱足够赵成俊在毕业前生活无忧,不用再辛苦地去打几份工。赵成俊并不是一个随便接受别人帮助的人,他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杨就说:“我说过,我不是施舍,我是在帮你。而且不是无偿的,等到你可以偿还的时候,你再还不迟。”所以自始至终,赵成俊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不会是个普通人,否则不会派私人飞机送他回大马。离开伦敦时,杨给了赵成俊一个电话号码,告诉他,“任何时候,你打这个电话找我,我都可以帮你。”然后又笑着补充,“当然前提是,我得活着。”

    后来赵成俊还真的用到了那个电话,博宇的创始基金就是杨投资的。杨果然没有看错人,赵成俊是支超强的潜力股。

    但这是三四年后的事,当时的赵成俊还只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底层打工仔,在槟城举步维艰,章见飞回槟城办理结婚手续,在机场一见面,章见飞就兴奋得给了赵成俊一拳,正着胸口,赵成俊顿时痛得躬下身子,好半天直不起腰,脸色煞白。

    章见飞不知道,他那一拳正打在赵成俊的手术伤口上。

    “阿俊,你怎么了?”章见飞被赵成俊的样子吓住,忙扶起他。赵成俊摆摆手,缓过了劲儿,“没事,前几天在健身房不小心拉伤了肌肉,你刚打我的痛处上了。”

    “真的?”章见飞半信半疑。

    赵成俊点点头,转移话题:“我们有快两年没见了吧,小玫天天念叨你。”

    章见飞勾住他的肩膀,笑嘻嘻的:“你呢,你就不想我?”赵成俊拿下他的胳膊,没好气地说:“我不是章嘉铭,我不是GAY。”

    尽管赵成俊对在英国的事情守口如瓶,章见飞还是知道了大伯章世德将赵成俊逐出章家掐断他经济的事,章见飞简直气疯了,跟大伯大吵一架,又跑去跟赵成俊吵,一看赵成俊和妹妹租住在贫民区阴暗潮湿的暗角小楼里,他眼泪都出来了,更糟糕的是,赵玫得知他要跟中国姑娘毛丽结婚,悲痛欲绝,竟然割腕自杀!

    章见飞吓坏了,在他眼里小玫一直是漂亮可爱的小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和赵成俊后面的屁股后面赶,虽然小丫头从小就嚷嚷着要嫁给他,但章见飞只当是小女孩的玩笑话而已,他从未当真。问题是,小玫可不认为这是玩笑。从小到大,嫁给章见飞就是她人生全部的希冀和梦想。还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章家的一个侄女结婚,小玫拉着章见飞去看热闹,新娘很漂亮,婚礼也很浪漫,事后小玫拽着章见飞的衣襟说:“见飞哥哥,将来我也做你的新娘子吧,好不好?”

    “好呀,那你要快点长大才行。”章见飞点了下她的鼻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小玫高兴得跳了起来,拍着小手说:“喔,太好罗,太好罗,我要做见飞哥哥的新娘子罗!”

    章见飞当时还笑着摸着她的头说:“那你要多吃饭才行,吃了饭才能长得快,要长得高高壮壮才可以,我不要小矮个的新娘子哦。”

    小玫信以为真,以后吃饭就会很乖,吃得很多,再也不要保姆端着碗到处赶,有一次赵成俊见她吃不下去还撑,问她干嘛吃这么多,她仰着天真的小脸说:“我要多吃,吃了才能长得高,长高了我才能给见飞哥哥做新娘子!”

    赵成俊也只当是小孩子的天真话,倒没有太在意。在此后成长的岁月中,小玫以嫁给章见飞为人生的终极目标,做什么都以章见飞的喜好为准,她兴许是被宠坏了,性格骄纵,特别的死心眼,这点倒跟章见飞很像。她死心眼就罢了,竟然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赵成俊被激怒了,小玫被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他对着她咆哮如雷:“你疯了!你简直是疯了!从小到大,枉我这么疼你!你的命是自己的吗?是爸妈给的!你不要这条命,还要问他们泉下答不答应,当初如果不是怕我们兄妹饿死,妈妈会嫁到章家来吗?你忘了妈妈这些年为我们兄妹俩受的委屈掉的眼泪吗?好吧,就算你忘了,就算你没心没肺,你怎么可以嫁给章见飞,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他是章世勋的儿子!”

    小玫据理力争:“可是你跟见飞哥哥感情那么好,那又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上辈人的恩怨跟他没有关系,你很清楚这点!”

    “我是很清楚,将来我若报仇我肯定会绕开他,因为这些事跟他没有关系,可是他身体里毕竟留着我们杀父仇人的血,他姓章,是章家人,我可以跟他做兄弟,但你不能跟他做夫妻,做兄弟只有感情上的牵扯,做夫妻却会有血缘上的交融,我不允许我们的后代流着仇人的血,泉下死不瞑目的爸妈也不允许!”

    “哥,可是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你爱他,他爱你吗?感情不是一厢情愿,是两情相悦!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马上就要结婚,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可以忽略他是谁的儿子,你没办法忽略他心里爱着的人不是你,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做出这种没脑子的事,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不认就不认!你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可是在我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英国!章家人把我赶出来,学校也上不了,饭也没得吃,我一个人在街上流浪!如果不是阿莫把我领回家,一直接济我,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阿莫是小玫最要好的女同学,在小玫的引荐下当时也在博宇做事。

    赵成俊怒不可揭:“是啊,你快饿死街头了,我呢,我在英国也快活不下去了,章嘉铭那个畜牲派人把我打得吐血,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为了给你寄生活费,为了筹学费,我什么脏活累活丑事坏事都做过!可是这一切是谁带给我们的?是章家人!可是你居然还要嫁到章家,你简直是被猪血蒙了心,我想不通爸妈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不明是非的女儿,你干脆直接改姓章好了,你不要姓赵,你只要不承认你是我们赵家的人,你嫁给谁我都不管!你现在就可以嫁!”

    ……

    这场争吵让兄妹俩好几个月互不理睬,无论小玫愿不愿接受,章见飞和毛丽结婚的事已成定局,改变不了了。那阵子赵成俊很忙,公司终于有了起色,经济状况随之大大改善,于是他在市区租下了一套高级公寓,其实他自己无所谓,在英国最落魄的时候连地窖都住过,但他不能委屈妹妹,不管兄妹俩如何冷战,照顾好妹妹、给妹妹提供好点的生活环境是他的责任。小玫不理解他没有关系,早晚她会明白的。

    兄妹俩其实很少能碰上面,小玫毕业后在一家私人舞蹈学校当舞蹈老师,周末才能回家,而赵成俊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吃住在办公室,每天最多只能休息三个小时,熬通宵是常有的事,所以最长的一段时间小玫有一个多月没有看到哥哥。

    赵成俊甚至连搬家都没时间,只好打电话要小玫把东西打包收拾好了,他再安排人接她到新家,小玫就是在收拾哥哥的房间时发现了那张照片。

    照片就放在枕头下,显然是时常被拿出来看的,照片上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头发,尖下巴,美貌自不必说,最让人惊叹的是那双眼睛,漆黑如深潭,即便只是静止的影像,屏息间仍好似能望见那眸底泛起的波澜,刹那间的光华流转,仿佛连日光都变得黯淡……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早上,下起了雨。

    南宁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下过雨的天空,是毛丽最喜欢的,仿佛洗过一样。毛丽最喜欢的就是南宁的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亮得晃眼,阳光下的一切都是明媚的,那成片成片的树荫绿得要滴出水,在内陆城市这个季节应该满地都是落叶了吧,但是南宁依然绿意盎然,仿佛还停留在春天。

    这样的好天气本来应该心情舒畅,毛丽却心情低落,昨夜与容若诚跳的那一曲舞现在只怕在社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她心烦意乱,加之有点感冒,索性早上跟白贤德请了假没上班。以往请假,白贤德总是不情不愿嘀嘀咕咕,要念叨半天,但这次出乎意料的爽快。“身体不舒服就在家休息,活儿反正是干不完的,养好身体再说。”瞧瞧,这还是白贤德不?可是接下来又来一句,“要不要老容去看看你?”

    “爱人,你还嫌我不够闹心是吧?”

    “闹啥心啊,多好的事,连马大姐今早上班的时候都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我观察了,老容今儿走路都像是在云上飘,脸上也焕发着春天般的光彩……”

    毛丽嚷了起来,“你再说,我就跟你绝交!”

    “哎哟这我没意见,咱俩直接散了吧,你赶紧去投奔老容温暖的怀抱。”

    “……”

    毛丽只能直接挂掉电话。

    她真是恨透了自己,昨晚明知马春梅是在激她,她还是沉不住气请老容跳舞,她怎么这么笨呢,明摆着的圈套她还往里钻。这下好了,绯闻就不再是绯闻了,她真不敢想她回社里上班,那帮家伙会怎么取笑她。

    两天很快过去,毛丽的感冒不但没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高烧不退,通宵咳嗽,去医院一查才知是病毒性流感,得入院。在医院住了两天出来,还没缓过劲呢,白贤德打电话通知她去社里报到,说是来了新副总编,叫朱庸,过两天就要正式上任,容若诚则接替了许茂清的位置,昔日的容副总编成了现在的容总编,跟社长平级了。

    “新副总编?”毛丽一时反应不过来。

    “没错!”白贤德在电话里一顿哇哇大叫,“很有型呃!还是个博士后!不得了不得了,满腹文才,出口成章……”

    毛丽知道白贤德的底子,街上死了只老鼠都要大呼小叫的主,她对这个很有型的新副总编颇不以为然:“比许帅还有型?”

    “你见了就知道!以后我们不能再叫许总编了,得叫许总许老板了,你不知道吧,许帅在民族路开了家超豪华的俱乐部,还和人在青秀山附近合伙开发了一个新楼盘,都快封顶了我们才知道,乖乖,那楼盘起价就是七千多……”

    毛丽住院的第二天,许茂清曾到医院看望过她,果然无官一身轻,卸下重重包袱的许帅更加风流倜傥,穿了件米色休闲西装,玉树临风地往病房一站,那个气质那个风度,绝对不输小梁,给毛丽扎针的护士眼睛都看直了,一针扎下去,让毛丽连声惨叫。难怪一直就有人说许茂清是女人杀手,毛丽知道,没有了官职的束缚,许帅更加为所欲为,她跟白贤德开玩笑说:“完了,南宁城内不知道又有多少良家女子要被咱们许帅祸害了。”

    “那是,那是,许帅自己也说了,女人绝对是他此生最大的牵绊,他未来的宝贵时间只会做两件事,做生意和摆脱女人。”

    “唉,祸害!真是个祸害!”毛丽小姐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别人祸害了。

    朱庸就任新副总编的时候,毛丽刚在火车站接到老妈,老妈得知毛丽住院,心急如焚地赶到南宁来,逮住毛丽就骂:“你个死丫头,宁可住院也不回家!”好像毛丽住院是为了不回家似的。毛丽解释说是只是一般感冒,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回来了,没什么问题,她妈不信,还扬言要去找社里领导论理,说社里把她闺女当牲口使了,累到住院……这是哪跟哪啊!

    翌日毛丽去社里上班,见到超级有型的朱庸副总编,她眼珠子都快滚出来,果然是有型,那体积,那身板,可以抵她娇弱的身躯三个都有多。原来白贤德所说的‘有型’竟然就是指他体积庞大。当时是在一编室,朱庸亲自过来跟毛丽打招呼,先是热情地握手,然后眯起一双极具智慧的眼睛,啧啧赞道:“早就听老许说我们社有个绝代佳人,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哪里,哪里……”毛丽难得有谦虚的时候。朱庸肥硕的大手板堪称熊掌,拍拍毛丽的肩膀说:“我看过你之前做的选题,很不错,值得重用!”

    随后,毛丽去去副总编室汇报手头上的工作,昔日副总编位置上现在坐着的是朱庸,庞大的身躯,陌生的面孔,让毛丽颇有些不习惯。

    “怎么,不习惯吧?”朱庸笑眯眯的,笑里藏刀,一眼就看穿了毛丽的心思,“没关系,你们以后会慢慢习惯的。”说着拿出一大叠材料,翻看着说,“这两天我仔细看了下容总编跟我交接的工作,发现有一个选题很不错,但是没做下去,我刚问过老容,他说你知道。”

    “啥选题?”毛丽心里直打鼓。

    “张番,他有部稿子投到了我们社,我看了,很不错。但是我刚刚跟作者联系了,他说已经答应签给别的出版社了。”

    毛丽一听张番的名字就抽风,这厮可把她害苦了!若不是他告状,老容就不会让她写思想汇报,结果一连串的跟头,害她和老容闹出绯闻……毛丽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心里那个恨,可是不容她恨,朱庸接下来的话差点让她断气:

    “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去趟上海,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必须给我把张番的稿子要回来,要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惜一切代价!我不管过程,我只要结果!”

    “可是……”

    “不要跟我讲‘可是’,在我面前永远不要说这两个字,你毛丽更不应该讲。”朱庸果然是朱庸,收拾毛丽就跟收拾他桌上的文件一样,虽然毛丽小姐一度让上任副总编容若诚头疼,但是朱庸就不吃老容那套,说一不二,决不娇宠手下,还规定了期限:“给你个时间,两周内拿回稿件,应该是很宽裕的吧?”

    天哪,还很宽裕……

    毛丽不知道是这么走出副总编室的,只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摸索着回一编室,栽倒在会客沙发上直哼哼。

    没办法,新官上任三把火,朱庸可不是容若诚,毛丽乖乖地收拾东西当天下午就赶回北海,准备再从北海飞上海。她本来要直接去上海,她妈不依,说是还有东西要毛丽带到上海去。想想都费劲,朱庸只给她两周的时间,这一绕道多浪费时间啊。浪费时间还好说,关键是老妈一路上嘴巴就没歇停,两个小时的车程,毛丽就装了两个小时的聋子和哑巴。

    很不幸,到了北海被告知航班取消,说是有台风。这下完了,等台风过去起码得明天,毛丽心想照这么耽搁下去,她就是把张番当馒头啃了也未必拿得回书稿。都怪老妈,为了让她捎上一坛子泡菜,彻底打乱了她的行程。这泡菜不用说是给老爸捎的,老爸是开饭店的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他会吃这腌萝卜腌豆角腌白菜腌辣椒?

    毛丽跟老妈嘀咕:“妈,您给爸做泡菜也不怕黄伯伯有意见?”

    “这你就不知道吧,这泡菜还是你黄伯伯帮着我腌的呢。”老太太一说这事居然还很得意,对黄伯伯忠厚的人品赞不绝口,当时娘儿俩是在厨房里说话,老妈边切菜边说:“你爸前阵子打电话过来,说就想吃我腌的泡菜,你黄伯伯知道了,第二天起早就去市场买了个最好的坛子,洗啊切啊晒的,都是你黄伯伯弄的……”

    毛丽诧异不已,也感动得不行,“黄伯伯人真好!”

    “可不是,这老头子话是不多,人木了点,可是心眼好啊,你看这么多年我有事没事会骂他吗?他没啥让我骂的……”

    “可您干嘛老骂我?”

    “那是你该骂!”老妈刀一拍,脸就拉下来了,“你说你从小到大,哪件事让那我省心了,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没个着落……”

    又来了!毛丽见势不妙,抱起门口的那坛泡菜就往外走,“我去找个大盒子装上,否则怕上不了飞机。”

    “咋会上不了飞机呢?”她妈一听这话就急了。

    毛丽说:“现在安检可严了,只要是液体都不能随身带,万一不行只能托运。”

    她妈扔下菜刀就去找纸盒,急得跟什么似的,念叨着说:“那怎么得了,那怎么得了,不随身带,要让别人偷了呢。”

    毛丽哑然失笑,觉得她这老妈真是可爱,飞机上谁会没事偷老太太的泡菜啊……

    谢天谢地,北海只是这次台风的边缘城市,没有太大的影响。但风势还是很强,渔船被禁止出海,黄伯伯在家也没闲着,跟毛丽她妈一起把那坛泡菜装箱打包,为了避免被打碎,她妈塞了很多泡沫和废报纸在箱子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又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她妈这才松了口气。

    毛丽看着那个超大的“粽子”,愁眉苦脸:“妈,您捆成这样,就是飞机掉下来也不会碎的。”话一出口就挨了她妈一爆栗:“呸呸呸,怎么说话的呢……你,你这臭丫头,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话都不知道讲,你书读哪去了!”

    毛丽她妈一向迷信,毛丽出言不慎,可急坏了老太太,晚饭都没吃就上庙里烧香去了,毛丽觉得老妈真是神经过敏。

    一向木纳的黄伯伯倒说了句公道话:“你们做孩子的,不知道大人的心。”

    晚饭是黄伯伯弄的,虎子扒了几口就上同学家做作业去了,就剩了父女俩坐在院子里喝酒。黄伯伯一辈子忠厚老实,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点劣质烟喝点小酒,喝酒也不要什么菜,一碟花生米就让他很享受了。毛丽和黄伯伯关系一向处得不错,有什么话也只跟黄伯伯说,跟老妈说,大多时候是讨骂。但是黄伯伯却跟毛丽说:“你妈这人嘴笨不爱说中听的话,可是心里不知道有多惦记你们,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都要去庙里烧香,还不是担心你们……”

    “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当我们是孩子呢。”毛丽总是不理解老妈怎么那么喜欢念叨。

    黄伯伯说:“在大人眼里,你们就是活到四五十岁,都还是孩子。”

    毛丽刚要回句什么,一口二锅头下去,烧得她直吐舌头,火辣辣的,从舌根一直烧下去,那个冲,毛丽大呼过瘾,端起杯子又要黄伯伯斟满了,一口灌下去。

    “哇噻,刺激!”毛丽觉得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黄伯伯很高兴,难得有人陪他喝酒,连忙又到厨房炒了两个下酒菜,父女俩越喝越过瘾,没多久一瓶二锅头就喝了大半。黄伯伯显然喝多了,他虽然好酒但是酒量还比不上毛丽,喝下最后一杯就到了底,摇晃着摸进屋睡觉去了。毛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台风显然已经在周边城市登陆,哗啦啦搅得葡萄架直晃,小桌也都被吹得连连往后退。毛丽仰望乌云滚滚的天,明明没有星星,但觉眼前一片星光璀璨,她知道大约是醉了。

    有一句话说怎么说,越醉越清醒,毛丽就属于这种人。当她喝完整瓶二锅头的时候,虽然眼前不停地晃,头晕目眩,可是脑子里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在干嘛,也知道自己想干嘛。她忽然很想去那个地方,大片的红树林,月光下的海滩……她摸索着走出院子,步子踉踉跄跄,心里还在想,老妈去烧香了怎么还没回来,这时她发现自己到了街边上,风太大,眼睛里进了沙,很痛,一揉就是满眼的泪。她什么都看不清,脚还发软,不知道自己要迈到哪里去。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身边。

    司机大哥在摁喇叭,似乎想赶在台风来之前做后一笔生意。

    毛丽摇摇晃晃地拉开车门,一头就栽了进去。她虽然喝高了,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司机问她要去哪里,她报出地名就昏昏睡去。好像才眯了一小会儿,就听到司机在叫她,说到了。毛丽随便掏了把零钱给他,一开门差点滚到地上。

    她觉得难受极了,胃里跟翻江倒海一般,估计是路上颠的。她记得她蹲在路边吐得天昏地暗,吐完后几乎无法站稳,她努力辨别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到了树林外的辅道。好在辅道有路灯,掩映在树林中的小楼也依稀透出灯光,她还能勉强摇晃着往前面走。

    林荫道的树被吹得向一边倒,正倒向毛丽,影影绰绰,凄厉嘶吼,像是千军万马呼啸着朝她踏来,要将她碎尸万段似的。毛丽害怕极了,呜咽着朝着透出灯光的小楼靠近,跌跌撞撞,最后终于摸到了铁门,门柱上的牌子依稀可辨,上面刻着“海天苑”。铁门是关着的,她进不去。凭着记忆她居然还摸到了门铃,一边摁一边哭喊:“见飞,开门!见飞,我回来了,你快开门……”

    感觉有人在抱她。

    还有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她脸上。

    毛丽努力睁了睁眼睛,看不清,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但是她仍然认出了他的轮廓,隔得那么近,温暖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恍若隔世。

    她抖抖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手心触到了湿湿的泪痕……是梦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不管了,就算是梦也让她短暂的依偎他一下吧,她太累太累,需要一个怀抱让她得到,这怀抱如此熟悉,让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黄昏,她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紧紧抱着她,他从来没有那样抱过她,那样悲哀,那样绝望,就像她已经死去,他失去了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那一刻他哭得多伤心啊,都说男人不流泪,可是他的眼泪从来就很多,经常在她面前泪湿眼眶,有时候真是像个孩子。

    而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会念及对方的好,当他三年来拒不与她见面,不给她任何音信,无论是她的忏悔还是想念他都置之不理,毛丽这才意识到她失去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世界。她开始发疯地想念他们的过去,记忆中的他永远如阳光般温暖和煦,常在她郁闷的时候带给她惊喜,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并不知道她要什么,但是他从来肯给她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他容忍着她的坏脾气,原谅她一切荒唐无理的语言攻击和蛮横行为,他有时也会生气,可是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散步到海边默默抽根烟再回来……他这样多的好被一点点在毛丽的忏悔中无限地放大,她这才明白她错过了多么好的一个人,如今这样好的他再也不属于她,是她亲手毁了这一切,她想她此生大约再也见不到他的了,可是现在,她怎么又躺在他怀里哭呢?

    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啊,温暖的怀抱一如往昔,清晰得不似在梦境。头太晕了,毛丽拼尽最后的力气还是没能看清眼前的他,只觉他的脸越来越远,最后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她好像被放到了床上,那么,只能是梦境了……可是她陷入昏睡前分明听到了听到一个冷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天亮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耳畔有轻微的风声。

    还有小鸟清脆的鸣叫,就栖在窗外的枝头。

    “起来吃点东西吧,饿着肚子睡觉可不好。”赵成俊坐在床边,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伸手揉了揉毛丽乱蓬蓬的头发,又拍拍她的脸,“你最近可瘦多了。”

    毛丽茫然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你该不会醉了一宿就不认得我了吧?”赵成俊“呵”的笑出了声。

    毛丽觉得头还是有些晕,浑身疲乏无力,仿佛还游离在某个疲惫的梦境。她打量四周,认出是在海天苑二楼的卧室,她怎么睡在这?

    赵成俊把她从一大堆白枕中挖出来:“起来,不要再赖床!”

    他将她拉到半坐起,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笑道,“下次喝酒记得叫我陪,这样你醉了的时候起码身边也有个人,不然被别人捡走了可划不来。”

    她终于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谢谢你,每次给你添麻烦。”她的思维已经清醒了很多,因为他起身拉开了落地窗帘,正对着露台,可以望见远处的一线碧海。有些微凉的风吹过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已经是深秋,上海那边估计要穿毛衣了。她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别的意思,却被赵成俊看在眼里,他戏谑道:“放心,我没有趁人之危的习惯。因为醉酒的女人是分不清对象的,你都搞不清跟谁做,我会觉得很冤。”

    她的脸颊微烫,脑中仍是一片昏昏沉沉,但伶牙俐齿的本性未改:“你也放心,我不会在醉酒的时候非礼你的,我自认酒品还不错。”

    “这个我倒是不介意。”赵成俊笑出了声。

    “你不介意我介意,如果我有非礼到你,我会负责。”

    “是吗,早知道昨晚就应该生米煮成熟饭!可惜啊可惜,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机会……”

    “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毛丽掀开软软的被子,跳下床,赤足走向浴室。她穿了件粉色的针织连身裙,睡了一晚有些皱,但更显出她极致的慵懒的美,尤其那头乌亮蓬乱的头发,鸡窝似的,被她随手一抓,用发箍在头上挽成一个髻。由此露出她雪白优美的后颈,非常的撩人。赵成俊忽然间有些心浮气躁,他自认见过的美女不少,大多是精致得无可挑剔,无论是发型服装还是化妆,必是尽善尽美,他还真没见过像她这样不修边幅却美得惊心的女人。

    毛丽先到浴室旁边的更衣室找衣服,虽然房子租出去了,但她还是保留了自己独立的衣橱,因为衣服太多,她在南宁的公寓又小,实在没地方收拾。

    她很快取出一件天蓝色的裙子,对着镜子比划,嘴里也不歇停:“严格的来说,我还是算睡在我自己的床上。”说着指了指那张雕花大床,“这是我的床!”

    “那我很荣幸,能睡在你的床上。”

    毛丽瞪他一眼,“怦”的一声关上浴室的门,好像还不放心,又打开门伸出头:“你——出去。”

    赵成俊扬扬眉,举起手作投降状:“OK。”

    下楼摆好早餐,赵成俊正准备去沙发看报纸的时候,毛丽已经翩翩如仙的蹦下来了,他诧异不已,以他对女人的了解,洗澡、抹护肤乳、化妆、梳头、喷香水等等繁琐的程序做下来,一般没个把小时是出不了浴室的,这丫头居然不到半个小时就搞定了。

    “这么快就好了?”他打量收拾得清新靓丽的毛丽。

    毛丽“嗯”了声,她也不客气,径直走到餐桌旁伸手就抓了块三明治啃。昨晚喝酒后吐空了,她早已饿得头发晕,洗完澡脚发软差点一头栽到马桶里。

    “别跟我说,这早餐是你弄的。”她几口啃完三明治,又一口吞了个煎蛋。赵成俊看着她的吃相,大笑:“当然是我弄的,不过你饿了多久啊,小心别把盘子吃进去。”

    “啥,你还会弄早餐?”毛丽包着满嘴的火腿和煎蛋,啧啧赞叹,“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极品了,长得极品就算了,还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要不要考虑下?”赵成俊顺水推舟。

    毛丽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利嘴儿可不饶人:“谢了,你这种价值连城的极品,我可消受不起。”

    “你当我是花瓶呢。”赵成俊的反应也很快,毛丽吃吃的笑起来,他伸手敲了下她的头,“不许乱说,我不是花瓶!”但他是那么的怜爱她,冰雪聪明,反应神速,绝对不是那种胸大无脑的白痴美人。见她风卷残云似的扫光了盘中的食物,忙又问她,“要不要再来个煎蛋?”

    毛丽自住院就被她妈当猪似的喂了大半个月,胃口大开,自然连连应允:“嗯,煎得焦一点,我不要七分熟的,极品男人应该可以煎出极品的鸡蛋!”

    “那你呢,你会做什么?”赵成俊在厨房里问她。

    “我会吃鸡蛋!”

    “臭丫头!”

    毛丽填了点东西到肚子里,精神恢复了不少,打量四周,发现房子被收拾得很干净,光亮可鉴的乌木地板简直可以照见人,极品男人果然就是不一样,仪表一丝不乱,屋子也是纤尘不染。餐桌是正对着客厅那边的露台的,毛丽睁大了眼睛,她看到屋外海滩那边好像站了个人,背对着海天苑,因为隔得远,感觉只是个小黑点在海边缓缓移动,整个海滩就那么一个点,所以即便很小,也很显眼。

    赵成俊很快就煎好鸡蛋端到她面前:“趁热吃吧。”

    毛丽无动于衷,眯着眼睛眺望海滩那个移动的“黑点”,海天一线间,就他一个人迎风而立,在想什么心思呢,背影孤独,感觉好像很悲伤……

    赵成俊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脸色瞬即变得阴冷,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颚,转过她的脸,让她的眼睛对着他:“看着我!我都这么极品了,还吸引不了你吗?”

    毛丽佯装皱起眉头:“你的脸好丑哦,原来所谓的极品是不能近看的。”赵成俊又在她额头敲了下,站到她旁边,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快吃,吃完了我还要赶时间呢。”

    毛丽“哦”了声,也说:“我也要赶时间呢,我要去上海。”

    “这么巧?我也是去上海!”赵成俊面露惊喜,显得有些激动。这不是装的,他确实不知道毛丽要去上海。可是毛丽愁眉苦脸道:“现在机票买不买得到啊,台风影响了航班。”

    “没关系,我帮你买。”赵成俊说着就掏出手机打电话,说的既非中文也非英文,竟是一口马来西亚语,毛丽听不懂,但是那种熟悉的语调像是针似的,不经意地在她心上扎了那么一下。她不由惶然,心中却是一片模糊,只怔怔地瞧着赵成俊。

    “已经订了,下午三点四十的飞机。”赵成俊很快就打完电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是他发现毛丽的神情有些恍惚,煎蛋也不吃了,起身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赵成俊果断地走过去拉上沙发边的落地窗帘,挨着她坐下,按住她的肩膀:“怎么了?跟我这个极品男人同行,没有理由不高兴啊。”

    他故意逗她,转移她的注意力。但她还是发现不对,嘀咕道:“干嘛拉上窗帘,大白天的,也不怕传绯闻。”

    赵成俊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唔,这正是我的期望!”

    而毛丽手上不知怎么多了一个打火机,可能是被她坐到了屁股下,她拿到的。是S.T.Dupont的牌子,她认得。幽暗的金属银光,似曾相识……

    “给我。”赵成俊笑着朝她伸出手。那笑也看不出端倪,再正常不过的一个笑容。一边笑着,一边很自然地从茶几上的烟盒中掏出一根烟,再从毛丽的手上拿过打火机点上。点燃后,顺手就把打火机放进裤袋,又抬起腕表看了看,对毛丽说:“嗯,时间差不多了,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也收下东西,一点多我去接你。”

    毛丽点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像想起什么,又问他:“对了,昨晚我睡在这,我家人有没有找过来?”

    “没有,但是你母亲有打电话来,打的你的手机,我帮你接了,告诉你喝醉了酒暂时在这住一晚上。”

    毛丽眼皮一翻,心想这下完了,一夜不归就算了,还是个男人接电话,老太太不念叨死才怪。她没精打采地出了门,一抬头,满园的蔬菜瓜果都被昨夜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尤其是西红柿,掉了一地。她妈要是看了,非心疼死不可。再望向海滩,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隐约的脚印在海浪的冲刷下渐渐踪迹难寻……

    “看什么?”赵成俊盯着她。

    “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在海边走,像是要寻短见的样子。”

    “哦,又是一个断肠人。”赵成俊笑着望向海边。

    毛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笑了:“没看出来,你还有点古典情怀,我以为你只知道道琼斯呢。”

    赵成俊严重抗议:“第一,我不是假洋鬼子;第二,我不仅知道道琼斯,我知道的事情还很多……”

    “你知道的事再多我也不感兴趣!”毛丽走向林荫道斑驳的日影中,又朝他摆摆手,“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我送你。”赵成俊由衷地喜欢她伶俐的模样。

    毛丽摇头,指了指前面的海景大道:“算了吧,我到路边打个车,很方便的。你要是送我过去,被我妈抓到了……”

    “扒我的皮?”

    “嗯,还要抽你的筋!”

    出乎意料,毛丽她妈并没有追问什么,大约是忙过了头。

    老太太在院子里洗呀切的,忙得不亦乐乎,像是又在做泡菜。这老妈也真是的,才包的大“粽子”还在家搁着呢,她又做泡菜。但毛丽做贼心虚,没事也不敢去招惹老妈,只说了声“妈,我回来了”,就轻手轻脚地进屋去收拾东西。

    “我这眼神真是不好使了。”毛丽她妈停住手里的活,所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听到毛丽说什么。

    毛丽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我早上起来晾衣服,好像……好像看到见飞了,就在那边巷子口,等我追过去的时候,那影子一晃就不见了……”

    “……”

    有风轻软地吹过,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漏下来,一格一格映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上,向南的窗下种着大株芭蕉与月季,红的粉的花朵簇拥着摇曳生姿的芭蕉,甚是妩媚。而此时,院中飞过几只蜻蜓,无声无息,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颇引人遐思。

    毛丽呆立在原处,目光望在那月季花上,但见层层叠叠的花冠似朵朵红云,随风轻摇,飘然欲飞。她想起小时候,最喜欢闻月季,数它的花瓣。有的时候,也会兴奋地采摘几朵粉色的花在手里把玩,玩起“数花瓣,猜爱情”的游戏,但总会被花茎上的刺扎到手。长大后渐渐知道,爱情是猜不来的,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爱情,当你以为自己正爱着的时候,其实爱情离你很远,当你以为爱情很远的时候,其实爱情就在你身边,不断的重逢,又不断的错过,即便是碰上对的人,但如果不是在对的时间,还是没办法相守。

    她的眼睛迅速地潮湿起来。

    不,不,她不能哭!如果她一哭,那么一切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了。她已经下定决心割舍这一切,既然今生注定无缘,那她还希冀着什么。可是,可是,她从来不知道要忍住眼睛里多余的水分有这么难。她不敢开口,不敢闭眼,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怕那么一丝小小的震动,就会让泪水决堤涌出!

    “毛毛,你怎么了?”她妈本来是蹲着切黄瓜的,看到毛丽在摇晃连忙站起来。

    毛丽木头似的杵着没有动,四周太静,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听着似乎很平稳,平稳得有些可怕,仿佛是漫堤的洪水,只是慢慢的溢出来,你根本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溃堤,一泻千里。她咬着唇,那么凄厉绝望地看着母亲,眼泪在她眼中颤动,她的声音也在不争气地发颤:“妈,我们都忘了他吧。”

    说着转身迈上台阶想进屋,才抬起脚就绊了下,跌倒在石阶上,她妈连忙放下菜刀奔过来扶住她:“毛毛……”

    “没事,妈,我没事。”毛丽一直保持着半跪着的姿态,双手撑地低垂着头,身子愈发颤抖得厉害,“妈,以后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他已经跟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忘了他!”

    说完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屋。

    “……”

    【我再也不要见你哭】

    “我们的社会是依靠道德维系的,你作为一个资深的编辑,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忘记了自己的作者,忘记了你曾经对这个作者的伤害,连声道歉都没有,包括问候。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你有没有把我这个作者放在眼里是值得思考的,你有没有具备职业操守也是值得思考的,甚至你有没有作为人最基本的道德观念更是值得思考的。在经过漫长的一百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之后,你突然想起有我这么一个卑微的人,并且飞越千山万水,从温暖如春的南方来到上海——这座寒风刺骨的城市跟我见面的时候,请问,你是带着一种什么动机呢……按照我的判断,你并不是想起了我才来见我的,而是现在你需要我的帮助,先别说话让我猜,你的上司批评你了?你良心发现想来跟我谢罪了?或者是你突然又觉得我的稿子是旷世之作了?最有可能的是,你对我这样一个旷世奇才充满好奇,你怀疑那部稿子不是人类可以写出的作品,不是托尔斯泰再世,也是海明威附体,当然,无情的现实摆在你面前,我既非托尔斯泰也非海明威,我就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对不起,你很失望吧……”

    毛丽脑袋发懵,整整一个小时二十分钟,面前的这个男人滔滔不绝,竟然没有说一句重复的话,如果他这还算人话的话。而这位滔滔不绝的一身学者打扮的优雅男士就是张番,32岁,F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副的。他就是她此行来上海要见的作者。他要不是她作者,她肯定会往他嘴里塞抹布……毛丽很奇怪他竟然是教授,更奇怪他的学生居然没疯掉。他是教授,居然穿得像个男模,一件深蓝色Gianfranco Ferre风衣,里面是浅灰色Gucci高领毛衫,鼻梁上那副Lotos眼镜在国内的售价起码也是3万到15万之间,镜架是镶有钻石的铂金,甚至他风衣口袋里露出的钢笔头也是限量版的Montblanc,他这一身行头保守估计也是六位数,他穿着这样的行头居然还写小说?毛丽有一瞬间的神经错乱,觉得这厮应该走在巴黎或米兰某个时装发布会的T台上,要不就是她见错了人,再不然这厮就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唔,让我猜,你是不是怀疑我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张番凑上前仔细端详毛丽,推推他昂贵的眼镜,“你的目光告诉我,你在怀疑,的确是在怀疑,同时也表明你很心虚,面对我这样一个卑微又光彩照人的男人,你的自信心受到了打击。”

    毛丽讪笑:“不,您说错了,我是怀疑自己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错!”张番轻轻敲了下桌子,将面前的咖啡推到一边,更近地倾向毛丽,“你的笑容浮于表面,这证明你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你活在虚伪中,因为我看到你眼底的红血丝,你肯定经常失眠,你对自己的言不由衷感到厌倦,幻想洗心革面做回真实的自己,这个时候你见了我,你突然发现——”

    “发现什么?”毛丽也把咖啡推开,身子向前倾。

    张番这个时候反而不说了,坐直身子,清清嗓子,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恢复教授的派头,他弹着手指说:“这个问题我们过后再讨论,现在轮到我来问你,毛丽小姐,你此行来上海就是为了见我?”

    “没错,我就是来见您的。”毛丽舒了口气,这厮终于开始说人话了。

    张番点点头,在他说人话的时候,的确是仪表堂堂,毛丽注意到他在不断弹着手指,不知道是在有意识地炫耀他小指上的蓝宝石复古戒指呢,还是在把桌子当钢琴,可能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但是毛丽没注意他的戒指,倒是对他的手指很感兴趣,修长白皙,很少有男人长着这样一双手,极具艺术气质,毛丽想象他这双手若是在键盘上飞舞肯定很好看,简直是梦幻……

    但是这位教授接下说的话,让毛丽更加确信,他即便不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也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大夫,他说:“毛丽小姐,谢谢你不辞辛劳地来见我,但是我对你的诚意表示怀疑,因为……从你的妆容上看,你根本就没有对我丝毫的尊重,更没有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有深刻反省的表示,你看你,一张素脸,头发蓬乱,穿着件过时的Valentino外衣就来见我,虽然这个牌子算是不错的,但你这件已经是三年甚至四年前的款式,这不符合一个追求高尚生活品质的人的行为,这是对本人极大的不尊重!一个忽略生活品质的女士来见一个时时刻刻追求高尚生活品质的男士,你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后果吗?这会让我这样一个时时刻刻追求高尚生活品质的男士深受打击,我一次次被你打击,难道你还不为自己的草率为自己的敷衍为自己的傲慢道歉吗?”

    “对不起,我道歉。”毛丽听完这番话已经绝望,站起身低头一躬,以默哀的姿态来沉痛宣告此次见面的失败。

    “我还没有死,你不应该以这样的姿态来给我默哀。”天哪,这厮还是人吗,他竟然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张教授示意毛丽坐下:“默哀结束。”

    毛丽几乎想夺路而逃了,再这么折磨下去,她怕她会疯掉,可是这厮像是幽灵附体,又察觉到了她的动机:“你想走了吧,没关系,你现在走并不表示我们的缘分就此结束。因为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磁场,我们必然还会见面,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你,你目前住在哪里?你现在的生活状况是怎样的?别说,让我猜,你肯定不是住在酒店,因为你身上没有酒店特有的香精味,你应该是住在某处比较奢华的豪宅内,你身上的香水是香奈儿19号,这种味道的香水一旦跟酒店香精混杂,绝不会有现在这么纯正的味道……至于你的生活状况,应该比较糟糕,你不是刚失恋就是刚和男朋友吵架,因为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悲伤和绝望。那么我告诉你,治疗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睡眠,因为人只有在睡眠中才可以表达真实的自己,不管你是对他有歉意还是恨意,你都可以在梦境中如实表达,并且睡眠可以让你的大脑得到最充分的休息,这有利于你缓解过于紧张的精神压力……”

    “教授!”毛丽终于忍无可忍,“我找您是有正经事的。”

    张番“哦”了声,道:“那让我分析下,你来找我的正经事是什么事……”

    天哪,又回到前面去了!

    “一个编辑,社会赋予你的最大使命就是负责,对自己负责更应该对作者负责,因为你的能力大小而责任不同,你没有能力为社会为历史为一些更宏观的目标负责,总要为每一部作品负责吧……那么伟大的一部作品,你竟然视若无睹,还极其残忍地打击作者,你知不知道你的这种行为极有可能毁灭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作家,你将因此成为文坛的罪人社会的罪人历史的罪人……”

    话没说完,毛丽已经起身离去。

    这厮还在后面念经:“你这是对一个优秀作者应该有的态度吗?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没有职业操守,没有社会责任,没有道德没有风度,除了有一张不像人类的天使面孔,你什么都没有……”

    上海的秋天很美,行人道上落满枯黄的梧桐叶,一路铺向前方,行人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天空当然不如南宁那般蓝,但仍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如果不是那些林立的高楼破坏了自然的和谐,仿如油画般的城市风景会更美。

    毛丽却无瑕欣赏这美丽的城市街景,都怪这个烂人张番,在见他之前的头天晚上她就连连做噩梦,一会梦见他变成吃人的野兽,一会又变成呲牙咧齿的妖怪,可是真的见了面后,她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比野兽和妖怪更可怕的“生物”,这厮跟她想象中的作者形象太不一样了!他作品的个人简介里并没有提到他是教授,她也见过不少教授,大多文质彬彬,谈吐不俗,可是这个张番……

    毛丽跟他约好在星巴克见面,可是她在咖啡厅了等了半天不见人,当然她并不认识他,也没有见过他的照片,但以她阅人无数的本事,她会认不出一个作者?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来,她又跑到咖啡厅门口等,还是没来,最后咖啡厅里走出一个客人,长风衣,戴着眼镜,长相和身材都很有型,笑眯眯地跟毛丽搭讪。

    毛丽有一句没一句跟他搭着,还在等张番,因为经常被陌生人搭讪,她并没有太在意这位超级摆酷的男模,直到她准备走了,“男模”突然问她:“毛丽小姐,咖啡都不喝就走啊。”

    毛丽这才知道身边这位“男模”就是张番,可把她给呛得,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她真会用收拾毛晋的办法“替天行道”。这厮简直就是一个超级疯子,谈了两个多小时,她根本没有插嘴的份,倍受折磨,最后是落荒而逃。

    毛丽开的是哥哥的车子,因为心情烦躁在街上横冲直撞,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毛丽觉得自己肯定是犯了冲,回家的半路上车子居然抛了锚,怎么踩油门怎么踹,就是纹丝不动,最后只能让交警拖走。可怜的毛丽小姐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吹冷风,因为正赶上周末,满大街都是人,要想拦辆出租车都难。毛丽给哥哥打电话把他臭骂一顿,怪他越混越差,原来开宝马现在沦落到开帕萨特,还好是在电话里,要是见着面毛丽肯定要又拿她哥练沙包,她心里还憋着气呢!

    毛丽对于哥哥毛晋和赵成俊是剑桥校友这件事非常介怀,因为事先她竟然毫不知情,直到在上海下了飞机,毛晋跟她拥抱后又兴奋地跟赵成俊打招呼,毛丽这才知道他们不仅是校友,还是老朋友。当时那么多人在场,她倒也没表示什么,回到静安寺的家她就不客气了,一个扫堂腿将毛晋踹到沙发上去,“说!你怎么跟他认识的!竟然瞒得滴水不漏,你们是不是合谋算计我来着?”

    毛晋连连告饶:“老妹,我算计你什么啊,我跟Brant虽然是老相识,但是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平常也联系得少,我怎么知道他跟你也认识啊,我倒要问你,你怎么跟他认识的。”

    在机场毛晋见到赵成俊和毛丽在一起确实很意外,他还来不及问妹妹,一进门就反被老妹踹到沙发上兴师问罪。他的这个老妹实在是太另类,从小就骄纵惯了,脾气大得吓人,中学时别的女孩子学琴棋书画学舞蹈,她偏要学跆拳道,老爸居然也依了她,当时毛晋从自身安危考虑坚决反对,结果这死丫头说:“我学跆拳道就是为了收拾你,替天行道!”

    果然,她的跆拳道虽然只学了几年,但是收拾毛晋绰绰有余,每次兄妹俩扛起来,毛丽就会“替天行道”。毛晋曾试着跟妹妹动真格的,结果哪是她的对手,毛丽出手又快又狠,加上人又机灵反应神速,简直把毛晋当沙包练了,可怜毛晋每每被收拾得鼻青脸肿,那年毛丽砸的那一烟灰缸,现在还在毛晋的额头上留着疤,毛晋对这个妹妹咬牙切齿,打又打不过,就只向老爸问罪:“爸,你生我就够了,干嘛还生她!你干嘛生她!”

    毛晋真不知道自己前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给自己招来这么个克星,乖的时候还好,发起怒来就把他当“沙包”。现在都这么大了,脾气一点也没改,就为着赵成俊这事竟然进门就把他一顿狠K,一点也不顾及还有外人在场,这“外人”不是别人,正是毛晋新交的女友詹萍萍。毛晋觉得忒没面子,又打不过妹妹,只能求饶:“我真不知道Brant来了中国,一直就没联系嘛。”

    毛丽恨恨地说:“那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个朋友。”

    “其实你们应该见过面的,我是说好几年前。”毛晋把女友支走,拉妹妹坐沙发上,拂起前额的头发给毛丽看,“你看看我这额头的疤,还记得不?那次你跑去找我练沙包,拿烟灰缸把我砸得头破血流,当时章见飞把你拉出去的,但是在场还有一个人,是他送我去的医院,他就是Brant,我们三个人是在剑桥认识的。”

    毛丽不说话了,瞪着哥哥。

    “那几年我……我们来往得比较密切,后来,后来你跟章见飞……断了后,我们就很少再联系,只是大半年前Brant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来中国投资做生意,我以为他会来上海,没想到他选择了南宁,当时我还跟开玩笑说,南宁可是我妹妹的地盘,我妹妹在那是个人物,你如果不幸招惹到她,最好躲远点……”

    毛丽垂下眼睑,即使是垂着的,长长的睫毛仍是微微翘起。她的脸色不大好,可能是旅途疲惫的缘故,眼底下透着青,刚才还气势汹汹,瞬即就变得沉静似水,她抬眼看了下毛晋,淡淡地说:“哥,以后别再提那个名字,我已经忘了他!”

    说着起身上楼。当时都走到楼梯口了,又回头叮嘱:“记住,一个字都不准提,否则提一次我揍一次,决不留情!”接着一个优雅的转身,毛丽小姐昂首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刚好看到詹萍萍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她顺便吩咐道,“把我的行李拿上来,晚饭前不要打搅我。”

    那语气,就像吩咐一个佣人似的。詹萍萍跟毛晋以往的女友不同,不是城市里的时髦女郎,她来自山区,师大的一个贫困女生,温柔娴静,胆子尤其小,虽然见面前就被毛晋告知这个小姑很厉害,但是真见了面,看她收拾毛晋那架势,还是吓得够呛。毛晋不好意思地冲萍萍耸耸肩:“她就这样,没事你别去惹她。”

    詹萍萍“哦”了声,乖乖地去给毛丽提行李。

    至于毛晋现在沦落到开帕萨特,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他,要是以前,换车和换女友曾经是公子哥毛晋最热衷的事情,问题是现在不是以往了,自从毛晋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让饭店蒙受巨额损失后,饭店董事会收回了他的财经大权,即便他老子是董事长也帮不了他,因为饭店不是毛延平一个人的,家族其他成员也占有股份。为了让毛晋吸取教训,毛延平不仅“没收”了他的跑车,还严格限定了他用钱的额度,这对花钱如流水的毛晋少爷来说无疑跟要饭差不多,而人一旦落魄,那些个朋友、死党和女友们通通都绕道走了,毛晋这才真正体会什么是世态炎凉,昔日的神气活现荡然无存,整天唉声叹气,说话走路都是焉着的。

    唯一欣慰的是,他总算交了个靠谱的女友詹萍萍,患难才见真情,贫困家庭出身的詹萍萍从不乱花一分钱,还坚持勤工俭学,赚的钱除了支付自己的学费剩余的都存着给毛晋用,那一百两百五十的,都是这丫头课外家教赚的辛苦钱。

    别说毛晋感动不已,毛丽也很感动,她用逆向思维一想,或许这对曾经一掷千金的毛晋来说是件好事,不知道甘苦不知道人情冷暖,早晚会栽跟头,现时的“悲惨”处境起码能让他学会怎么去珍惜,也让他学会如何真正独立。

    毛丽跟哥哥打完电话,一个人游魂似的在街上走,到了傍晚也不想回家,肚子似乎有些饿,路口正好有家KFC,毛丽正准备进去填下肚子继续游魂,手机欢快地唱起歌来,吓她一跳。她掏出手机,紧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赵成俊!

    依然是低沉悦耳的声音:“你在哪里?”

    “哦,在,在肯德基。”毛丽没来由的紧张。这人,居然连她的名字都省了,直接问她在哪里,好像他们已经很熟了似的。

    “肯德基?”赵成俊在电话里的声音冷静异常,但确实很好听,“那是小孩吃的东西吧,你都多大了!对了,你晚上有安排吗?”

    毛丽这个时候忽然心情好转。

    自从机场分别,两天了,这是她第一次接到赵成俊的电话。当然她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甚至想都没有想到这个人,是刻意的不去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不去想,毛丽也说不清楚。但奇怪的是,她明明没有想到那个人,一天到晚忙忙乎乎,也没空去想,可是老觉着心里有个地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这会儿她靠着肯德基门前的路灯,心情大好,说话也不磕巴了:“我是很想和你共进晚餐,不过我可能去不了,车子抛锚了,这个时候又拦不到出租车。”

    赵成俊似乎松了口气,电话里笑道:“那我来接你。”

    赵成俊和毛丽一起来上海后,在机场就分道扬镳,各忙各的,都两天了没有通过一个电话。他不打电话过来,毛丽自然也不会打电话过去,两人在飞机上的时候,就没有沟通和交流,毛丽闭目养神懒得理他。赵成俊何其的敏感,毛丽稍稍的情绪不愉快就被他敏锐地察觉到,毛丽不理他,他也保持沉默,机场道别后就与毛丽失去联络。这让毛丽更加觉得憋屈,过往跟她有过接触的男人,哪个不是把她当星星当月亮,从来只有她不睬别人的,何时被人这么晾过?

    还是毛丽太单纯的缘故,虽然自称阅人无数,谈过恋爱结过婚,但她对男人仍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了解,男女之间的较量是很微妙的,有人将此比喻烹饪,掌握恰当的火候至关重要。毛丽显然不谙此道,用流行的话说,她的EQ(情商)不够,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揣摩别人心思的人,她没有这样的耐心。

    毛丽不知道,当她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转悠的时候,赵成俊正在金茂的豪华套房内看报纸喝咖啡,刚结束一个商业谈判,他的心情不错。与毛丽相反,他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极善把握火候,不急不慢进退有余一直是他的个人风格,他抬起腕表,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日历,两天了,应该差不多了。他朝旁边正在传真文件的首席秘书阿莫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端起咖啡杯,夕阳此时正照在他脸上,衬得他的双眸更加深不可测,他有着极好的脸部线条,侧影尤为轮廓分明,一抹淡淡的微笑自他唇边漾起:“Jean Georges那边应该还有位置吧?”

    位于上海外滩三号楼的Jean Georges法国餐厅据说是上海最好的法国餐厅,是由世界最富盛名的烹饪大师之一Jean-georges Vongerichten在纽约之外开设的全球唯一一间以他名字命名的餐厅。但是赵成俊开车接到毛丽的时候,并没有说要来这里,径直把她载到外滩,全上海最浪漫的地方。穿过茂密的梧桐树,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幢百年外滩的万国建筑群,黄浦江畔一片灯火辉煌,微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气轻轻吹来,恍惚让人觉得来到了浪漫的巴黎。

    毛丽都忘记自己多久没来过外滩,灯火辉煌的欧式建筑底层现在都成了国际品牌的专卖店,透过落地玻璃窗,里面是华美的水晶玻璃灯,或豪华或简约,或古典或现代,装饰绝对不在巴黎店堂之下,只是这种店子店员永远比顾客多,店员小姐们个个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进店的人有没有购买潜力,一眼就能睇出来。

    进入餐厅,赵成俊带毛丽挑了个窗边的位子,窗户非常高大,正好可将外滩景色尽收眼底,餐厅配以深酒红色装饰,气氛私密安静,红男绿女们低声窃语,服务生身穿黑衣,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地来回穿梭。

    赵成俊很熟练地点餐,问毛丽牛排要几分熟的,毛丽说八分熟,赵成俊说还是七分熟好点,八分熟会老了点。

    毛丽瞅着他,直觉他肯定经常来这用餐。

    菜肴很丰盛,光是前道就有三道之多,不过这里的前道不象法国那么多,很艺术地摆在一个玻璃杯里或是小小的一块在盆子中央。

    毛丽尝了口煎鹅肝,入口即化,果然是非常美味。

    “怎么样,味道还喜欢吗?”赵成俊微笑着问她。

    毛丽点点头:“你很会点菜,很合我的胃口。”赵成俊沉吟不语,心想不是我会点菜,而是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你的一点一滴我都熟谙于心。

    “干嘛这么看着我?”毛丽很敏感,赵成俊的目光有别于往日。

    赵成俊莞尔一笑:“你今晚很美。”

    毛丽低头瞧自己身上的衣服,知道他又在说鬼话,只不过是一件黑色开司米羊毛衫,领口镶了几颗珍珠而已,还是三四年前的旧款。海天苑衣橱里的衣服都是她到南宁工作前买的,牌子都很好,却很少穿。南宁的冬天很暖和,她的衣服大多是夏装或春秋装,突然要来上海出差,才随便拎了几件过来。

    但是毛丽并不知道,她即便穿着旧款的毛衣,仍是美得惊心,室内灯光柔和,更加衬得她白玉般的脸庞净美光彩,脸颊薄薄地透出一丝儿红晕,仿佛是刚洗过的水蜜桃,让人有咬一口的冲动。

    “你也很帅,没看到周围有美女在打量你啊。”毛丽礼尚往来,也夸奖赵成俊一番。她没有说假话,一身浅灰色西装的赵成俊在富丽堂皇的餐厅里也是格外气质不凡,他很会穿衣服,灰色的西装配着淡粉色条纹衬衣,没有系领带,很少有男人穿粉色衬衣,还能穿得这么魅惑又不失优雅,毛丽不服气都不行,显然他是为了跟周围罗曼蒂克的环境相称才挑的这么件衬衣,这让毛丽有些难堪,因为她竟然仪容不整地就跑来赴约,衣服是旧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难怪那个烂人张番说她不尊重人。

    一想到张番,毛丽顿时皱起了眉头,赵成俊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毛丽这才将下午约见张番的事情跟他说了。

    “简直是个疯子!”毛丽狠狠嚼着牛排说,“如果他不是疯子,那么我就有可能是,居然招惹这么个瘟神!”

    赵成俊淡然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不奇怪。”

    “是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赵成俊“嗯”了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毛丽也觉察出他今晚有些神色飘忽的样子,包括她自己,也有些不在状态,不知道说什么好,总是没话找话,一个话题结束,就不知道下一个话题怎么接,颇有些尴尬。两人碰了杯,马上又冷场,都各自闷声吃着,很不对劲。

    最后还是赵成俊打破僵局,看着毛丽,突然说:“对不起。”

    毛丽愕然,更觉尴尬:“干嘛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什么。”

    “很抱歉,我……那天早上其实……”

    “你什么也别说,我都明白!”毛丽打断他,脸色平静,眼里渐渐浮起悲哀,“他来过北海,头天晚上就在,但是我喝醉了不知道……你不用责怪自己,你不告诉我他来过是不想让我被他伤害,他这个样子对我,我见了他只会更受伤……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决定忘了他,早该忘了他,来了都不肯见我,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赵成俊不露声色地凝视着毛丽,脸上看不出什么,心里诧异得不行,这太意外了,他什么都没说,她竟然都帮他说了,而且是引向了他意想不到的方向。根本就不用他再费劲去解释什么,他只觉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连上帝都站在他这边,他没有理由退缩。

    他语气忽然轻松:“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忘记过去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毛丽使劲点头:“没错,人生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的,老是把自己埋在过去忒没意思,我想通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的生活,开心的工作,和所有正常人一样恋爱、结婚、生子……还有旅行,我要去旅行……”

    这么说着,她的眼中浮出泪光,映着灯,隐隐似有星芒闪动。赵成俊伸手拭过她的脸颊,极轻地拭过,其实没有泪水,他只是想……想触摸她,感知她的存在,眼前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真的离她这么近了吗?

    无数个日日夜夜,浮现在他脑中的那张素净清秀的脸,此刻就在他面前,离梦太近让他激动异常,但是他不能表露出来。

    他将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什么也不说,久久凝视着她。

    “我……我会忘了他,一定会忘了他……”她反复说着这句话,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她小声地啜泣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话。他轻叹一声,起身做到她身边揽她入怀,看着她那样难过,他心里十分悲哀,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来到她身边。如果当初他足够勇敢,是不是她的回忆里就会有他的存在,如果当初他足够坚持,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想到这些,他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楚,轻拍她的肩背,像哄一个孩子,“别哭,我再也不要见你哭。”

    初吻是什么感觉?毛丽曾经在一个作者的稿件里看到了这样的描述:“我只觉得我在飞,脑子里嗡嗡的,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想被他抱得更紧一点,吻得更深一点,也分不清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心跳,我们都失控了,天旋地转,缠绵在那样的吻中无法自拔……”

    当时她就觉得这作者有点瞎掰,哪有接吻会飞的,男女抱在一起啃哪有这么多形容,她坚持要毙掉那稿子。结果白贤德看到了,反说形容得很好很贴切,还质疑毛丽,“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啊,还结过婚呢,居然不知道接吻可以飞。”

    毛丽大笑:“哈,那你的意思,你初吻的时候也飞了罗?”

    两人为这事又是一顿掐,毛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很白痴,连白贤德都知道接吻能让人飞,她号称男人头号杀手竟然没有体会过。所以当赵成俊轻轻吻上她的唇的时候,她只觉悲哀,深深地悲哀,谈过恋爱结过婚,却第一次感受吻原来是这样的惊心动魄,从前她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真是不值一提,通通不值一提!

    就因了那一句“我再也不要见你哭”,毛丽在餐厅哭得稀里哗啦,周围那么多人都在望她,她都顾不上。赵成俊坐她旁边拥着她,什么也不说,像是在想着久远的心事。毛丽只觉很安心,被他拥着的感觉。周围的富丽堂皇,窗外江滩的盛世繁华,都已隐去。那时那刻,整个世界只剩了他和她。

    后来为避免被当成展览,赵成俊牵着她离开了餐厅。车子在毛丽家门口的树影下停了很久,两个人都沉默,静静地坐在车里看月亮。透过车顶的天窗,那远远的一团白,就悬挂在树梢,冷冷的清辉仿如水银倾泻,不知道它曾经照见过多少人的人生,可能是看得太多离合悲欢,所以光才那么冷吧。

    坐得太久,他的西服有些皱,松散的样子,更衬出他俊逸的一张脸。他侧影俊美,眼眸深邃,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像是有许多的心事纠结在眼底,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毛丽总觉得他是个有心事的男人,偶尔睇向她的目光,总带着深深的忧郁。这会儿看着月光下他略显清瘦的脸,毛丽心中起伏不定,是他在犹豫,还是她在犹豫?车内的空间太过狭小,有暖暖的气息在流淌,在膨胀,这让两个人都有些紧张,他突然俯身过来的时候,毛丽紧张得全身发僵,但并没有躲开,仿佛是本能,她微微闭上眼睛。

    轻而柔的吻,像是夜的风,微凉地拂上她的唇,先是生涩的,迟疑的,试探的,渐渐变得炽烈……他箍得太紧,她几乎不能呼吸,像是陡然置身炙热的火炉,全身的血液都在翻腾,翻腾,灵魂腾空而起,整个人都像是飘起来来了,这样的她令她自己都觉陌生。

    许久许久,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

    他呼吸跟她一样急促紊乱,隔着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宽乱的心跳。两人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过了会儿,毛丽不好意思地笑笑,赵成俊亦笑,“今晚我会失眠。”

    回到家,毛丽根本无法入睡,像只猴子似的在屋子里跳上跳下,一会趴床上,一会坐到窗台,后来又到浴缸泡着,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冷静。她很瞧不起自己,都是过来人了,居然像没跟男人亲近过似的……实在是睡不着,她打了个电话给白贤德,谢天谢地,白贤德也没睡,说是在看稿。毛丽不屑一顾:“拜托,不用这么卖命吧,你还想评劳模啊?”

    “扯淡,评劳模能轮上我?”白贤德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如果你知道我们这个朱老总的外号叫什么,你就会同情我们现在的处境。”

    “什么外号,这么快就有外号了?”

    “朱阎王,害怕了吧?”

    “乖乖……”

    “天天加班哪,布置的工作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做完,否则就死翘翘。”劳苦功高的白贤德同志大约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电话里对毛丽大倒苦水,历数朱庸的种种虐人“罪行”,听她那么说,简直是令人发指,几乎每天都有编辑部的姑娘被骂哭,除了白贤德,大家都挨过骂。白贤德的解释是:“万幸,跟你混了这么久,脸皮也变得厚了。”听听,这是什么话!

    同时,白贤德对前任副总编容若诚的种种好万分惦记,并作了深情回忆,怀念之情令人动容。她说现在编辑部的姑娘们见了老容就跟见了亲爹似的,叫得可亲热了,老容现在的人缘直赶已经离职的许帅,好人啊,大家都这么说。而容总编好像也很怀念编辑部,每天都要来回好几趟,尤其是一编室……白贤德话锋一转:“哎哟喂,妖精,你不知道啊,老容每天都要打几个电话询问你在上海的情况,上班一个,下班一个,可惦念你了,估计他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才打给我的。”

    毛丽说:“那你告诉他,我估计回不来了,要壮烈牺牲在这了。”白贤德一听这话就紧张了:“为啥?就一个张番,还能把你吃了?”

    “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毛丽痛苦地直摆头,不愿多说。白贤德却在电话里呱呱叫:“死妖精,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拿了刀砍到上海去!”毛丽正要顶她几句,听到电话里传来郝健一同志睡意朦胧的声音:“深惊半夜的,你要砍谁啊?”白贤德回了句“砍你!”然后郝健一就没吭气了,估计吓得钻被窝里去了。毛丽啼笑皆非:“贤德妻,有你这么对老公的吗,温柔点嘛。”

    “温柔个屁,这么多稿子要看,我杀人的心都有!”白贤德看样子是被那个朱阎王折磨得不行,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毛丽,“对了,这大半夜的,你打电话干嘛,有什么事?别说你想我,拿你那张嘴哄男人去,我可不信。”

    毛丽反问:“那你猜,我打电话给你干嘛呢?”白贤德想都没想就答:“不用猜,只有一个可能让你这么晚还得瑟。”

    “什么可能?”毛丽就不信她猜得到。

    结果,白贤德电话里笑得极其诡异:“有奸情,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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