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恋人-我终于到达,但却更悲伤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三年,不是为了证明我比别人强,只是要证明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

    ——《英雄本色》

    【他的世界从此陷入黑暗】

    很小很小的时候,赵成俊的中文教师曾经给他念过一句中国诗词,是一首白居易的《简简吟》,前面的句子不记得了,但是最后两句让他印象深刻:“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意思是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总不能长久,比琉璃还易碎。用这句诗来形容章见飞和毛丽的婚姻真是再恰当不过,结婚不过三年,两人就以离婚收场,还闹得几乎反目成仇,章见飞最后孑然一身回到槟城。

    赵成俊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毛丽”这两个字是章见飞最大的忌讳。那段时间的章见飞出奇的沉默,即使是面对赵成俊,他的话也少得可怜,常常一个人在升旗山山顶坐到天亮。朋友们也很小心,在他面前尽量不谈论跟婚姻有关的话题。

    偶尔,只是偶尔,他在醉酒时会跟赵成俊吐露心声,总是一遍遍地念叨着,“她不爱我,她不爱我……”

    于是赵成俊多少有所了解,他们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毛丽不爱章见飞,没有爱情的婚姻比坟墓还可怕,分道扬镳也就在所难免。他劝章见飞:“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上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的,碎过之后的感情也不可能完好如初地保存,古话说破镜难重圆,两个人一旦有了裂痕是没办法修复的,所以你还是死心吧,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你也该从阿宝的童话里走出来了。”

    也许是赵成俊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此后的章见飞多少正常了些,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毛丽,连“她”这样的暗喻也避而不谈,还交代赵成俊,如果毛晋打听他的情况,不要透露,就说不知道就行了。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跟过去说再见,就是赵成俊偶尔问起毛丽,他也顶多一句,碎都碎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

    赵成俊也很希望自己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有些事情他偏偏忘不了,忘不了就罢了,他还不能像章见飞那样可以说出来,他什么都不能说。好在他还可以全力以赴拼搏事业,两年来,在投资人杨叔的幕后支持下,博宇不仅飞速壮大名震南亚,还成功进驻章氏泓海集团,成为继苏燮尔之后的第三大股东,而且随时有可能取代苏燮尔成为第二大股东,直至向终极目标迈进——让泓海改姓。

    于是苏燮尔恍然大悟,原来赵成俊当初同意联手收购泓海股权的目的,不过是利用维拉潘家族集团的势力牵制泓海,待泓海被打击得奄奄一息了,他再撇开维拉潘以博宇的名义强势收购泓海,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了第三大股东的位置,到头来真正坐收渔翁之利的其实就是赵成俊自己。两个人的关系因此变得很微妙,虽然苏燮尔对此颇有微辞,但也不敢得罪赵成俊,因为合作这么久苏燮尔深知赵成俊的底子,狠绝起来不择手段,一旦被其归为对手或者打击的目标,其“杀无赦”的铁腕手段很少让对方有生还的余地,博宇能有今日的强势就是踩着无数对手的脊背爬上来的,因此槟城商界很多精英谈博宇变色,苏燮尔即便知道自己跟赵成俊做不了朋友,也不想被他归为对手,更不想成为被他打击的目标。

    何况今日的博宇已不是五六年前那家的小小资管公司,因为有强大的海外资本注入,这两年迅速扩张,业务不仅涉及金融,对港口贸易、地产、酒店等均有涉猎,而且成绩不俗,至少在槟城已无人敢小觑博宇,很多人也因此揣测赵成俊背后的大老板,听说来头可不小,但身份至今不明。对于坊间的猜测和议论,赵成俊从不正面回应,他只当没听见。这世上没人懂他,即便是站在万人中央,最孤独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很多人看到的只是他外表的风光,内心的惆怅和绝望,无人知晓。

    内心的煎熬且不必说,身体的病痛也让他倍受折磨,每过一段时间,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赵成俊就会去见自己的私人医生Hansen,两年多了,很少间断。开始只是单纯的去看病,后来慢慢跟Hansen成了朋友,去检查身体倒像是跟老朋友见面聊天。Hansen为人低调,个性温和,喜欢静静的聆听,因此他其实把Hansen当作了很好的倾诉对象。

    而Hansen经营的这家私人医院因设施和环境一流在槟城坊间享有盛名,来就诊者须提前三个月预约,否则不接待。不是Hansen摆谱,而是这家医院有一定的特殊性,医院在治疗的同时也在进行几个项目的研究,实质上就是个带医疗性质的研究机构,Hansen本人是博士后,他个人的办公室足有近两百平米,装饰典雅,古朴的黄梨木家具非常稀有,音响效果更是一流,对病人进行音乐理疗就是他的一项重要课题。所以赵成俊每次过来,Hansen都会放轻松舒缓的音乐给他听,面对着落地窗外生机勃勃的绿色,看着地毯上闪动的金色阳光,赵成俊整个人都放松了。

    Hansen经常跟他说:“你要开心点,人一开心精神就会好,精神好了,病痛也会好得快。你老这样闷闷不乐的,很容易得抑郁症。”

    那次见面,Hansen又这么劝他,赵成俊笑道:“我如何不想开心点,可是我怎么开心得起来,我每天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脑子没有一刻清闲,稍有懈怠就有可能被对手反扑。”

    Hansen摇头:“你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够花就可以了,何苦把自己搞这么累!听首曲子吧,想听什么?”说着开始调试音乐。

    赵成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彻底放松下来,“随便吧。”

    “呼吸均匀,让大脑慢慢平静,什么都不要想。”

    “我已经很平静了,再平静我都要睡了,Hansen,你越来越啰嗦。”

    “好好好,我啰嗦。你如果觉得想睡就睡吧,你看上去的确很累了。”

    他呵地笑出了声,“Hansen我付给你的诊疗费不少吧,我给你付了这么多钱就是到这来睡觉的?”

    “我只是想让你觉得舒服。”Hansen调试着音乐,放了首舒缓的英文歌曲《Forever At Your Feet》,慵懒的女声低低吟唱,室内的气氛一下就安静下来,“这首曲子怎么样?”

    他凝神静听,音乐中似乎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Please take me home my long to leave, Forever at your feet…”滴滴答答,歌声惆怅婉转,仿佛将人带入一片雨中的树林,洗净了尘埃,抚平了忧郁,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微微颔首,“不错。”

    Henson于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说,“这首曲子是我精挑细选的,刚好今天下雨,挺应景的。”

    赵成俊叹了口气:“Henson,我跟你说实话,我不过是心里的结解不开,所以一直没办法开心,我也不想这么不开心的。”

    “Brant,人生苦短,很多事能放下就放下吧。”说这话时,Hansen正低头看刚刚检查出来的各种指标,眉心渐渐聚拢,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赵成俊没有注意到Hansen的脸色,他眼睛正看着落地窗外墨汁一样晕染开来的绿色,深深浅浅的绿透着生命的张力,他自言自语起来:“Hansen,其实我还想跟你说句实话,我心里放不下的那个结,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Hanse抬头看着他没出声,等着他继续说。

    “你以为我整天只顾赚钱麻木不仁没有感情没有向往?你以为我整垮了那么多对手就真的冷血无情没有人性?你以为我这样一个成天跟金钱打交道的人只有利益没有心?不,Hansen,你还是不懂我,你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Brant,你听我说,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你就去争取吧。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你尽可以顺着自己的心去追求,不要在意结果不要在意别人的感受,去爱吧,好好的爱一回!”这话说得有点急,待赵成俊转过脸看过来时,Hansen迅速低下头佯装看手中的资料。

    室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赵成俊凝视着Hansen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又是一声长叹,转过脸看向窗外,声音远得不像自己:“Hansen,你也跟我说实话吧。”

    ……

    从那以后,赵成俊加大了收购泓海股权的力度,大有不将其灭之就不罢休之势,泓海现任董事长章世德主动跟赵成俊要求谈判,遭到他的断然拒绝。章世德没有办法,只好搬出章见飞,托他说情。章见飞那阵子在做一项慈善事业,忙得不亦乐乎,虽然在泓海他也有职位,但很少去上班,未免秘书太闲他经常放秘书的长假,他跟赵成俊各忙各的其实已经许久没有见面,对于博宇与泓海之间的博弈他当然不会不知情,两边闹到势不两立的局面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这回他没办法再袖手旁观,于是答应做和事佬,约赵成俊吃饭。

    “今天怎么有空约我吃饭,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赵成俊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情。

    章见飞和颜悦色地给他斟酒:“你知道的,阿俊。”

    “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俊!”章见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句话,“可以了。”

    兄弟情深,他最严重也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赵成俊既然来吃这顿饭,当然是有所准备,倒笑了:“怎么,章世德找你来当说客?你不是不管的吗,改变主意了?”

    “阿俊,这话伤感情了。我只是不想你们的关系搞得这么僵……”

    “僵?”赵成俊呵呵冷笑,“见飞,用词不当哦,我跟章家的关系只是僵吗?我们不共戴天,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些你都知道的。”

    “可是你已经是第三大股东了,董事会没人敢小瞧你。”

    “我不稀罕董事会的那些老家伙瞧得起我,我不在乎!见飞,你最好不要插手,因为我不想我们兄弟失和,就算我这个人再冷血,对你,我始终是真心的。”

    “这我知道,阿俊,所以我才今天才来找你,其实我也很矛盾。”章见飞不无忧虑地看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眼中难掩心痛,“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章家确实亏欠你,我也很为你吃过的那些苦难过,前天我都说了一顿嘉铭,是他过去做过了火所以才招来今天的灾祸,可是阿俊,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成俊冷冷地打断他:“你觉得我是得理不饶人?你这么认为的吗?”

    “……”

    “见飞,今天我就不妨将话给你挑明了,你不要以为我这么做是想要夺他们的家产,老实说我不缺钱,真的,我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就是要一个说法!别期望我会放过他们,我受过的罪我可以忽略,但我母亲承受过的痛苦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他章世德如果不到我母亲墓前以死谢罪,这事没完!”

    “可是阿俊,我不想看你在深渊里越陷越深,我没办法袖手旁观!”章见飞这人一向感性,话没说几句眼眶就红了。

    赵成俊凝视他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哦,我忘了,你也姓章,你是章家的人,眼见章家要覆灭你终于沉不住气了,是吗?见飞,你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说实话从博宇创立至今,我还没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如果有生之年能跟你正面交锋一回,我死而无憾了。因为我知道你很聪明,从小到大,你样样都比我行,我怎么追赶怎么努力最后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说实话我很不服气,我很想跟你好好比试下,我就不信我真的赢不了你。”

    “阿俊!”

    章见飞果然出面了,没有办法,如果他不出面泓海势必落入赵成俊之手,而即便泓海改姓赵,他也知道赵成俊不会就此罢休,为避免更多不可预测的冲突发生,他接受了大伯章世德给他安排的总经理职位。这个位置原来是章嘉铭的,章世德为了保护儿子于是“大义灭亲”,在董事会上罢免了章嘉铭的总经理职务,从而将章见飞推到了风口浪尖,因为他知道章见飞跟赵成俊感情深厚,有章见飞当挡箭牌,泓海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章世德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赵成俊灭泓海之决心并未因章见飞的走马上任而有丝毫懈怠,反而攻势更猛,他第一时间跟苏燮尔谈判,希望苏燮尔能出让他手中的泓海股权,他承诺在价格上不会让维拉潘集团吃亏。赵成俊很清楚,只要赢得苏燮尔手中的股权,博宇就是泓海第一大股东,章世德势必会从董事会滚蛋,所以这场角逐苏燮尔是关键。但苏燮尔的态度很含糊,没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赵成俊开出的条件很优厚了,他始终不肯正面表态,这让赵成俊心里没了底,不知道苏燮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天他约苏燮尔打球,再次提及这件事,苏燮尔可能知道火候已到,终于亮出了底牌,含笑道:“你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你不知道我一直在追你妹妹吗?你什么时候把她嫁给我,我就什么时候出让泓海股权,算是聘礼吧,如何?”

    “……”

    事态终于滑向无法控制的深渊,赵成俊其实还没有表态,他再想报仇也不可能拿妹妹一生的幸福做筹码,但小玫却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件事,跟他大吵一架,还跑去章见飞那里哭诉,第二天章见飞就登门兴师问罪了,脸色很不好看,逼问他:“听说你要把小玫嫁给苏燮尔?”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说的,阿俊,你怎么整章家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反对,但如果你要把小玫当作筹码跟苏燮尔交易,我是不会答应的!”

    “苏燮尔很差吗?”赵成俊当时刚刚从Hansen那里回来,站到他跟前,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在槟城,想嫁给苏燮尔的姑娘不计其数,谁不知道他是槟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剑桥高才生,没有不良嗜好,为人也还可以,家教礼仪都不差,我现在倒觉得他若娶了小玫,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他追了小玫很多年,看得出他是长情的人,跟你差不多。”

    “阿俊!问题是小玫爱不爱他呢?”

    “小玫爱你,你敢娶他吗?”

    “……”

    赵成俊原本还在犹豫,因为苏燮尔虽然很优秀,但婚姻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小玫不爱苏燮尔是事实,他不能硬逼着妹妹嫁过去,但是章见飞有点操之过急了,此后多次打电话过来,很明确地表示如果赵成俊执意要将小玫嫁给苏燮尔,那他就会娶了小玫,他不同意赵成俊以牺牲妹妹的幸福为代价来打击泓海。赵成俊二话没说,片刻的犹豫都没有,直接打电话给苏燮尔:“我同意把妹妹嫁给你了,准备婚礼吧。”

    消息一经传出,赵玫彻底跟哥哥决裂,当晚就搬出了哥灵顿的豪宅,住到了章见飞位于升旗山的私人别墅。赵成俊也没有阻拦,只是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赵玫一意孤行,将和她断绝兄妹关系,也不准她姓赵。

    两天后,章见飞宣布和小玫结婚。

    没有办法,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既没办法让赵成俊改变主意,又没办法让小玫死心,眼见事态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何况这事牵涉到无辜的小玫,他的软心肠再次崩溃泛滥,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可想而知,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是很痛苦的,虽然小玫年轻美貌,可是章见飞一直以来只是把她当妹妹,从兄妹跨越到夫妻,无论是心理还算是生理,对章见飞来说无疑是个折磨,而且这也意味着他跟过去那段婚姻彻底了断了,心如止水了,于是甘愿赔上后半生来化解这场仇恨和斗争。

    一个人纵然再绝望也不能以放弃自己为代价去拯救别人,否则只会得不偿失。

    章见飞知道这个道理,却并不愿去深想。

    他这个人绝顶聪明,却又往往在关键时刻感情用事,他勇敢过,但骨子里又是个优柔隐忍的人,他有时也会硬心肠,也有冷峻狠绝的一面,可是感情用事总会左右他的判断,从而没办法让他正常地审时度势,头脑一发热,什么都顾不上了,最后总是败给自己。

    前妻毛丽就曾入木三分地评价过他:“章见飞,你这人什么都好,你也确实是个好人,可是你太自以为是,总以为一厢情愿地付出就可以让大家都好过,爱情不是这么回事,婚姻更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没头没脑的承担和付出会让对方有压力?你会让你身边的人总觉得欠了你,可是又给不了与你对等的感情,本来是一池子清水,经你一搅合,全浑了,本来是很明白的事到最后两个人都变得稀里糊涂不明白了,你说你是不是自作自受?”

    章见飞这次无疑又是重蹈覆辙,他丝毫没有去想他这次的承担即便可以化解仇恨,是否一定可以给小玫带来她想要的幸福。在他看来,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因为毛丽不爱他所以才失败,那么这次小玫是爱他的吧,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至于他爱不爱小玫,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小玫幸福,他自己幸不幸福根本不重要……他又一次走进了死胡同!

    婚礼前夕,赵成俊曾经约章见飞在升旗山见过一面,到底是自己的妹妹,血浓于水,她再伤他的心也割不断这血脉亲情,有些话他必须要跟章见飞说清楚。当时是晚上,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升旗山云雾蒸腾,赵成俊没有打伞,背着手俯瞰脚底下朦胧的灯火,跟章见飞说:“见飞,走到这一步,我真是没有办法了。我没想到你们两个会一起来对付我,小玫没有理智就算了,你居然也跟着掺和……好吧,即如此我只能成全你们了,但是你给我记住,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娶了我的妹妹你就必须一心一意地善待她,如果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我不会饶你。为了这份兄弟情,我已经放下仇恨,也默许你娶了我妹妹,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再也没有任何余地和退路,所以你听清楚了,如果小玫将来不幸福,或者被章家的人伤害,我会把章家每一个人碎尸万段,包括你!我的底子你是知道的,狠起来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事我都可以做出来,话就说到这里了,你走吧。”

    “阿俊,对不起……”章见飞心里其实也很不好受,娶赵玫并非是发自内心的意愿,只是为了阻止这场愈演愈烈的悲剧不得已而为之,然而无爱的婚姻也许是个更大的悲剧,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悲剧,冷静下来后细想,他忧心这次搞不好又是重蹈覆辙。

    山上的风很大,赵成俊的背影斜风细雨中显得格外孤独孱弱,衬着山脚下浸润在雨雾中的城市灯火,仿佛天地间就剩了他一人。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叹道,“你对不对得起我无所谓,你只别对不起我妹妹就行了。”

    这就是他给章见飞交的底。

    “见飞,我希望你能好好理解我跟你说的话,虽然我这个人对一切都充满怀疑,对谁都不信任,但我相信亲情和友爱是可以抚平仇恨的,我没多少可以拥有的东西,我确实舍不得失去你。我可以对任何人硬起心肠,杀人放火我都不在话下,唯独对你和小玫我没办法做到硬心肠,很多人骂我是冷血动物,我从不否认,如果我的血液里还有一点点温度,那一定是给你和小玫的,你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珍视的人。见飞,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只有冰冷的血液里这一点点的温度……”

    “阿俊……”

    “我没有你聪明,但是我比你可怜,见飞。”他声音发颤,无论他多么强大过,此刻的他衰弱得不堪一击,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章见飞上前几步,侧脸打量他:“阿俊,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难过。”赵成俊掩饰着拢了拢身上的长风衣,双手抱臂,仰起面孔凝望雨雾蒙蒙的天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星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看什么都像是隔了层纱,不似从前那么真切,你跟小玫结婚后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只是越接近目标越胆怯,好像那里就是人生的终点,到了那里就是生命的完结,我到底该不该去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俊,你有心事。”章见飞觉得他很不对头。

    赵成俊转过脸,脸上湿漉漉的,头发上凝结着雨珠,表情甚是模糊:“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你要去哪里?”

    “不告诉你。”

    第二天章见飞再打电话给赵成俊已经联系不上了,秘书阿莫说他去国外度假了,至于去了哪里,阿莫称不知道,赵先生没有交代。

    也就是说,他不会参加章见飞和赵玫的婚礼,他是故意避开的。

    章见飞的心情可想而知,婚礼毫无喜悦,他非常的不安,他知道这次是真的伤害了赵成俊,将心比心,如果是他自己遭受这样的背叛,他也许会更伤心。他深觉对不起赵成俊,情绪一度很低落,新婚于他而言成了一种煎熬。而就在婚礼后不久,博宇董事会宣布停止收购泓海股权,对外宣称是博宇即将进行内部资产调整所以暂停所有对外的商业并购,这显然是赵成俊授意的,换句话说,他放过泓海了。这让泓海这边了口气,包括媒体都心知肚明,资产调整不过是个托词,泓海总经理章见飞娶了博宇总裁的妹妹却是化解危机的关键,赵成俊再怎么冷面无情,也不会真的跟妹夫过不去。

    但赵成俊始终没有公开露面,所有涉及公司运作的官方消息都是由副总裁罗森和其他公司高层对外发布的,一些重要的场合也不见他踪影,那段时间他好像并不在槟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与他有联络的只有章见飞,但也只是通过两次电话,具体他人在哪里,在干什么,章见飞并不清楚,问他,他只说是在度假,语焉不详寥寥数语就挂了电话。

    对于妹妹的背叛,他始终不能释怀。

    他是个极傲气的人,却败在妹妹手里,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份血缘,这让他愈发不能原谅小玫,为了一个男人她可以弃哥哥不顾,他都放不下这份骨肉亲情,他最宠爱的妹妹竟然先放下了,这于他而言不仅仅是背叛,而是莫大的伤害。

    三个月后博宇召开董事会,突然宣布将在中国大陆设立子公司,藉此将物流生意拓展到中国港口,这是赵成俊近两年来最大的一个计划,所以博宇资产重组并非如外界想象的那样只是托词,资产重组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军中国市场。只是在选择分公司的落户城市时,赵成俊的决定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很多人都跟他推荐上海和广东,在几个候选城市中,除了上海,还有深圳、广州、厦门和汕头。但是赵成俊却没有在这几座城市中选择任何一座,而是用红笔在中国地图的南下角轻轻划了个圈。

    当时参与讨论的董事会成员们有十几个,都伸长脖子眯着眼睛去瞧那个地方,地图是悬挂着的,隔着数米的距离看不太清,只隐约显示是跟广东搭界一个城市……资管部经理推着眼镜念道:“那是广西……”

    “南宁。”赵成俊笑着答。

    会场一片哗然。

    赵成俊不紧不慢地说:“广东深圳那边的港口码头虽然已经很成熟,但是竞争太激烈,市场也趋于饱和,但是广西南宁不一样,因为是东盟会的举办地,跟东南亚的经济往来频繁,有很好的发展前景,而且当地政府正在着手发展北部湾经济,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董事们面面相觑,还是不能理解少主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赵成俊跟身边的助手递了个眼神,助手彼得安接着陈述:“我们已经做过深入细致的市场调查,种种数据表明,南宁比上海和广东更利于我们发展港口贸易,因为随着当地政府对北部湾的开发建设,将北部湾作为我们的贸易中转站是最便捷的,而且参与到码头建设更是具有长远意义。据悉早在几年前的东盟博览会上,世界500强企业、欧洲第二大建筑集团公司西班牙ACS公司就把近亿美元投入到北部湾的重要港口防城港,跟当地联手打造连接欧洲专用的集装箱码头,后来很多原来只与防城港贸易往来的公司也参与到了港口建设,防城港极有可能成为令人瞩目的亿吨国际大港。

    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数据,仅防城港最大设计靠泊能力就有20万吨级,建有散粮、散水泥、硫磺、成品油等大型专用装卸船系统和仓储设施,还具备了各种杂货、散货、集装箱的装卸能力及其仓储、中转、联运功能,年实际通过能力超过3500万吨,集装箱年通过能力为25万标箱,完全达到我们对港口装卸功能的要求。因此,我们不仅可以在以南宁为首的北部湾做港口贸易,还可以参与到港口码头的建设,目前防城港有一个S&T码头工程正在对外招标,我们想联手维拉潘集团参与竞标,藉此机会正式进驻北部湾,工程建成后,我们就通过北部湾将贸易发展到中国内地,及其他周边地区。当然,我们还可以在南宁投资地产和金融,南宁这几年的经济非常活跃,政府对外资也有很多优惠政策,绝对值得我们关注和投入……”

    “不用扯那么远吧,据我所知这个S&T码头工程预算高达数十个亿,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资金流通量……”几个大股东果然不是吃素的,当即提出反对意见。

    赵成俊不答话,彼得安显然会前就经过授意,笑答:“所以我们才联合维拉潘参与竞标,由我们两家一起承建这个工程,这样风险就可以减低很多。”

    马上有人接话:“维拉潘凭什么跟我们联手?”

    彼得安反问:“他们不是一直跟我们联手吗?否则我们怎么会将泓海从槟城商界龙头老大的位置上拉下来?”

    “就算维拉潘愿意跟我们联手竞标,银行也不会贷给我们这么多资金,几十个亿呢,风险太大了。”

    “风险大利润才大,何况……”彼得安不愧跟了赵成俊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以气势压倒对方,笑里藏刀,“我们的贷款已经获得了维拉潘那边的担保保证,有他们担保,各大银行自然趋之若鹜,这就是所谓的强强联手,互利互惠,有何不可为?”

    会议争论很激烈,最终还是拍板定下了南宁,这是毋庸置疑的,董事们很了解赵成俊的做事风格,一般不宣布什么,一旦宣布那就表示他已经做了决定,而且不容更改。再大的风险,再不可预测的前景,赵成俊也会狠绝果断地去迎击,这么多年的杀伐决断,无数次的生死攸关,赵成俊觉得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也没有什么让他害怕,成败又如何?他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他的人生真的就此圆满无缺了吗?

    散会后,赵成俊一个人待在会议室抽烟,眼睛一直盯着中国地图上的那个红圈,兀自出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许他要的只是个理由。那个红圈在他的视线中仿佛是航程起点,抑或是他人生的终点,他向往那座城市就如向往一个瑰丽的梦,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他全部的意志都抵抗不了那张梦里遥远的笑颜,想念得太久太久,他怕自己再也等不了了……

    【如果我当初足够勇敢】

    毛丽很意外,居然接到了容若诚的电话。老容询问她约见张番的情况,毛丽支支吾吾,说还在努力争取。这又是鬼话,毛丽压根就把这烂人丢爪哇国去了,自从见过一面后就再无联络,知道是完不成任务了,所幸拖着,大不了辞职不干呗,还能怎么着。可是老容说:“如果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我会做老朱的工作的……强扭的瓜不甜,他要真不想给我们稿子也没办法。”

    老容在电话的声音亲切随和,谈工作像是拉家常,还格外嘱咐毛丽,“上海那边冷,要多穿点衣服,别只图漂亮。”

    听听,这还是过去那个严厉的老容吗,难怪白贤德说,现在编辑部的姑娘都把他当亲爹了,大约是有比较才有分别吧。可是白贤德的看法就不一样,这位大姐在电话里以少女怀春般的甜美声音说:“爱情!只有爱情才可以改变一个人!”

    毛丽最怕扯这上面来,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然后又点了个三色冰激淋,詹萍萍提醒她:“姐,你的‘好朋友’刚走,不能吃冷的。”

    毛丽明明是毛晋的妹妹,却要未来嫂子詹萍萍叫她“姐”,毛晋说她无赖,她说她就是愿做大不愿做小。这话听着挺暧昧,毛晋当时说了句,“谁愿意做小啊,凭什么要萍萍做小?”毛丽一听就乐了,挤兑哥哥:“哟,你不是说要倒回去几十年,你起码也得娶个三妻四妾的嘛。”

    毛晋怄得快吐血,拿这个妹妹一点办法都没有。詹萍萍对这个未来的小姑子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心提醒她生理期要忌冷,她来了句,“死不了人的。”

    其实是毛丽心神不定的缘故,自那晚后她就一直处于这种神游状态,干什么都集中不了精力,有些不安,有些茫然,好像也有些期待。

    她期待什么?

    这几天赵成俊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发短信,就像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毛丽当然是有些气结,他是在观望她,等她主动联络,还是压根就没把那晚的事当回事?当然那晚的事确实也算不上什么事,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与他KISS了下,毛丽也没有古板到这程度,她只是有些拿捏不准这个男人,他靠近她身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甚至于,她对这个男人完全一无所知,总觉得他淡定从容的神态中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他看着她时,那目光像是从某个遥远的黑暗隧道中透出来的,那个“隧道”连接着过去与现在,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神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他不应是她现实生活中的人,他来到他面前是要将她带回到过去。

    可是毛丽害怕过去,一丝一毫都不愿回想过去,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她惟愿一辈子都不再触碰,那么她还期待什么?她知道她应该远离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可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这男人吸引着他,与他在一起时的感觉太特别了,既不需要她像当年迁就吴建波那样迁就他,也不必被动地被章见飞迁就,那感觉就像是两颗行星的激烈碰撞,刹那间的火花照亮宇宙,这种火花在她过去的生命中从未出现。

    赵成俊的出现无疑就是一颗耀眼的星辰,光芒四射,他毫不掩饰对毛丽的企图,但又有别于一般男人的死缠烂打,他很沉得住气,好像并不急于要得到什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与毛丽周旋,他给她充分的尊重又决不纵容她,他不会过于热络很好地保持着自己的骄傲,但也不会故意摆谱装酷,他很绅士很正派但时不时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狡黠幽默,存在感十足,毛丽这回算是遇到了对手!而就是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让她没办法忽视这个男人,她觉得她与赵成俊恰好就是同星球的同物种,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光年才在这个星球相遇。郁闷的是,现在她虽然是跟她同物种的在一起,只不过不是一星球的,因为詹萍萍瞅着毛丽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

    跟詹萍萍上街,毛丽真觉得比她一个人待着还闷,这丫头不知道怎么那么怕她,唯唯诺诺的跟在小姑后面,说话都不敢大声。

    “姐,晚上我们回家吃饭吗?”詹萍萍打断毛丽的思绪,弱弱地问。

    毛丽索然无趣:“得,我们回去吧。你是个好姑娘,可别被我带坏了。”说着就起身离座,詹萍萍很乖地去买单,毛丽自己先出了门。刚出门手机响了,唱得那个欢,毛丽不胜其烦,从手袋里摸出手机看都没看是谁打来的,“喂”了声,没头没脑地问对方:“谁啊?”

    “我!当然是我!”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外星人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问?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你肯定对自己曾经伤害过的某个人心怀歉意,这个人不一定是我,但很有可能是我,你大老远飞来上海,见过一面后就对我不闻不问,让我猜,你肯定是害怕面对我,因为我曾经被你深深伤害,夜深人静时你会被你尚幸存的良心唤醒……”

    毛丽拿着手机站在必胜客门口,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心里嘀咕,这是在地球吧?她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张……张番?”

    “叫我教授!你看你,从你的语气中我就能感受到你对我的不尊重,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在失去联络数天后,在经过数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后,突然接到我的电话一定让你热泪盈眶。你将为你那天不辞而别感到羞愧,让我猜,你是故意的,故意要引起我对你的关注,从而可以理解为,你迫切期待我跟你的再次见面,你需要我的帮助。作为一个有责任有良心有道德的男人,我当然不能将你的这种迫切期待置之不顾,否则会你做出某些不合时宜的事情,由此让你走向毁灭走向堕落,这将是我的罪孽,我不允许自己犯下这样的罪孽,所以我在这阴雨绵绵的冬日的下午给你打电话,以安抚你狂躁的心……”

    出乎意料,张番并没有约毛丽到咖啡厅或者是餐厅见面,而是将她请到了他的工作室,原来张教授在业内很有名气,不仅有专门的工作室,还是有数个助理和秘书,排场大着呢。他的工作室坐落在淮海路一栋老式的院落里,房子很有些年头了,但是装饰非常奢华,屋前屋后绿树成荫,房子的外墙爬满绿色的藤蔓植物,非常浪漫幽静。

    张番跟那天在咖啡厅的打扮也截然不同,虽然还是戴着那副贵得死人的眼镜,但明显没有那么骚包了,就穿了件衬衣配了条领带,外面套了件笔挺的白大褂,潇洒飘逸,举手投足很有偶像剧的感觉。毛丽第一次发现有人穿白大褂可以穿得这么有型,总觉得他这样子在哪见过,后来想起这厮跟那部超人气日剧《白色巨塔》里的男主角极其神似,唐泽寿明演的,帅死人不偿命。而要命的是,张教授是一个自我感觉超好的人,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穿白大褂很有型,故意在毛丽的前面将他的衣服抖来抖去的,还推推那副贵死人的眼镜,打量毛丽说:

    “你的目光告诉我,你对我有了新的发现。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所有的行为,都传递着某种信息,从心理学角度理解,人类全部的动作都是由意识或者潜意识支配的。就拿你盯着我看这个举动来分析,你一定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譬如我让你想起了你的某个故人,或者某个曾经让你印象深刻的人……”

    毛丽真是活怕了这教授,没办法,只好开门见山地跟他讲明来意:“张教授,我跟您明说了吧,我这次来上海是想跟您要回那部稿的。”

    “当然,否则你会飞越千山万水冒着严寒冒着许许多多可以预见和不能预见的危险——来找我吗?”张番看上去很神经,脑子倒是很清醒,就是说话的句子太长,毛丽听他说话,总有接不上气的感觉。既然双方切入正题,张番就将毛丽领到工作室,请她在很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坐下,还给她泡了杯浓郁的咖啡,然后坐她对面,跷起腿,又开始摆谱了:“这个稿子的事嘛,真是很遗憾,我已经签给别人了。”

    “签了?”

    “没错,签了。”

    “真遗憾……”毛丽懊恼地靠在沙发上,长吁短叹。张教授又有话说了,抖了抖他的白大褂说:“我这么说一定很伤你心了吧,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实在是因为你曾经深深的伤害了我,而我的作品又那么优秀,所以只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投奔他人。但是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作为一个有责任心而且有爱心的男人我是非常心痛的,虽然你并不待见我甚至是藐视我,但是我仍然觉得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在我的价值体系里,你是一个美好得接近完美的女孩。”

    “哦?真的吗?”任何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哪怕是个看上去很神经的人说的话,毛丽还是颇为心情愉悦。

    “没错,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说话真诚,实在,不虚伪,尤其是你不好意思的样子,带有古典的羞涩,非常动人!相比我们学校那些被现代教育教坏了的女孩,好太多了,所以我是非常欣赏你的。”

    毛丽心里狂笑,她居然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看来教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笑嘻嘻地说:“教授,我真是没白来一趟,虽然没要到您的稿子,可是收获了您的赞美,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人生出乎意料的事情还很多!”张番笑起来的样子,更是俊朗清明,他变魔术似的从桌子底下拖出两个大纸箱,像拍着自己孩子似的拍着稿件说:“给你。”

    毛丽眼睛都直了:“这是……”

    “上次投给你们的稿子确实已经签了,但是这部还没签,如果你们看得上,就给你们吧。这是我在留学期间创作的,是部探险题材的作品,是一个系列,一共有八部……长是长了点,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出版,而且还得交给我信任的人……”见毛丽面露诧异,难以置信的样子,张番又抖了抖他超有型的白大褂,还推了推那副贵得死人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相信这是人类可以写出的作品,很遗憾,这就是本人写的!像我这样一个绝顶天才,是不介意别人对我质疑的,这可以理解为另一种意义的赞美。”

    “赞美!赞美!绝对赞美!”毛丽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

    张番对自己从事的写作是这么理解的,“我虽然是教授心理学的,但在我的理解,我的心理学知识应该不只是教书育人,或者是诊治几个濒临绝望的病人,更应该延伸到更广阔的空间,以实现更伟大的个人价值,而这是建立在人类心灵和社会伦理道德基础上的,作为一个老师,我必须从自我做起,因为我平时的生活态度和精神成果将给人以有利影响,我必须真诚和严谨,还要有所建树……那么文学作品就最有可能成为不朽传奇的精神成果,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偏要写文学作品,而不是写论文或者报告,这是因为文学作品的传播面远比论文要广,即便我的肉体埋在冰冷的石碑下化为泥土,我通过文学作品流传下来的精神成果也将不朽!”

    “难怪您写的是心理方面的悬疑作品,您是在弘扬您的精神价值,您真了不起!”毛丽眯起眼睛再次打量这个看上去有点神经的男人,彻底改变了先前对他的看法,简直是肃然起敬了。

    从张番的工作室出来,天色已晚,还在下着雨,上海的冬天就是这么阴雨绵绵,那雨丝冰凉,被风吹着打在脸上,竟觉是抚慰。街头正是华灯初上,这城市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车流如涌。霓虹渐次点亮,夜空中各色各样的招牌开始闪烁,在雨中泛起迷离的光晕。毛丽走在大街上心情好得要放声歌唱,只觉神清气爽,连呼吸都是舒畅的,她正准备打车回家,手机响了,看着屏幕上跳到着的名字,她心跳骤然加速。

    “你在哪呢?”他的声音在电话里似乎都含着笑。

    “我在上海呗。”

    “还不准备回南宁吗?”

    “估计还过两天就回去,你呢?”毛丽莫名有些眩晕的感觉,心里冒出许多甜蜜的泡泡,她站在冷雨飘零的街头环顾四周,忽然看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上贴出的某部电影的海报,那正是她很想看的一部电影,于是脱口而出,“对了,你今晚有时间吗,可不可以陪我去看电影?”

    “看电影?可以啊,我有空。”赵成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顺便再进一步,“要不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吃完晚饭我们再去看电影?”

    毛丽咯咯地笑:“这不划算吧,我只是请你看场电影你就请我吃饭,你岂不赔本?”

    赵成俊答:“这叫投资。”

    “那我可不能保证你一定有回报,小心打水漂。”

    赵成俊也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投资也分长期投资与短期投资,我既然认定你就不会是短期,一辈子,够不够我获得回报?”

    这个暗示太过明显,毛丽拨弄着头发开始有点心乱了,支吾着说:“那也要看什么回报了。而且……赵先生,我们才认识多久?”

    电话那端陷入沉默。赵成俊轻叹一口气:“毛丽,你终究还是不信我。”说完电话传来嘟嘟嘟的忙音,他把电话挂了。

    毛丽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说错什么了吗?

    赵成俊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难过。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算得上是个好的开始了,虽然他已经多年没看过电影,可是毛丽的邀请另当别论,这样好的开端实在太难得,他不能就此陷入僵局。

    片刻后,他发了个短信给毛丽:“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而毛丽分析了许久,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邀赵成俊看电影,在上海她不是没有异性朋友,为何偏偏选择赵成俊?因为那晚的那个吻?

    毛丽几乎要鄙视自己了,为一个吻就乱了分寸,实在不像她毛丽的风格,可是自离婚后她还和别的男人吻过吗?虽然外表上她洒脱率性没心没肺,是出版社出了名的豪放女,但她何时真正卸下包袱迈出过一步?

    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只是心如止水。

    赵成俊会不会是个例外,毛丽并不愿去想,有些事想得越多越懦弱,太过清醒有时候反而容易受伤,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是毛丽这些年来学会的处世观。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跟过去一刀两断,若有个新的开端也未尝不可,只是她还是有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觉得赵成俊好似从她的某个过去走来的,他们是不是见过面?可是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见过,难道这就是小言里写滥了的“似曾相识”?

    不可否认,赵成俊突然挂断电话让毛丽颇有几分愠怒,这男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喜怒无常,她恨恨地发誓再也不理他了,可是片刻后赵成俊又发来短信说要来接她,毛丽心底立马照进了阳光般亮堂堂的了,于是她开始想,不是赵成俊把自己太当回事,是她把这男人太当回事了,除了吴建波那个贱男人被她这么在乎过,她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两人见了面后,赵成俊将毛丽带到衡山路的一家西餐厅吃饭,餐厅是老洋房改造的,低低的音乐呢哝缠绵,灯光将整间屋子映成了暖黄色,老式的家具、墙上的老照片和头顶的古董吊灯在这怀旧的暗黄色调中透出岁月的沧桑。赵成俊刚好坐在灯影的暗处,默不作声切着牛排,显得心事重重,毛丽也低头用勺子搅动着鲟鱼汤,没怎么说话,她时不时地用余光瞟向他,更加有些猜不透这男人了,就为一句玩笑话他这么在意,未免也太小器了。

    “你不高兴吗?”赵成俊自己不说话,反倒问毛丽高不高兴。

    “是你不高兴吧?”

    赵成俊凝视她片刻,粲然一笑:“小姐,是你一直低着头看都不看我,我又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就想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毛丽托腮沉思:“我不是不高兴,我是在想今晚的电影。”

    “什么电影?”

    “非诚勿扰,冯小刚导演的。”

    赵成俊当然不知道冯小刚是谁,他只是在琢磨这片名,“非诚勿扰?”

    男女关系的发展是很微妙的,即使是像毛丽这种脸皮厚过城墙的妖精,也是想在男方面前保持好姑娘的形象的,电影看完后,当赵成俊送到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明明有些留恋,还是咬牙下车回家扮好姑娘。赵成俊又是个极有风度的绅士,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告诉他,如果女方没有留下的暗示,作为绅士是不能勉强的,应该温情地跟对方吻别,道晚安。但是在毛丽这里出了问题,他将车开到汾阳路的十字路口时,停住了,总觉得不甘心,他打开车顶天窗仰起面孔,雨后的夜空透出暗紫色的天光,有零星的星光在闪烁,寒冽的晚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不觉得疼,这么美好的夜晚,他真的不想一个人过,哪怕只是坐在一起,谈谈心,说说话,他也会觉得很满足。

    而毛丽回到家洗完澡亦根本无法入睡,她先是给白贤德打电话唠嗑,结果讲了几句话白贤德就困得不行,嚷嚷着要睡,毛丽没办法,只好挂了电话看书,还是看不进去,于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绪莫名浮躁。正走着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嘛声,像是就在楼下,一直在摁,大半夜的也不怕遭人骂。

    毛丽拉开窗户往外一瞄,眼睛都直了,赵成俊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回来了,就停在花园门口的路灯下,他下了车斜靠在车门上,已经脱了西装外套,双手抱臂,仰着脸正冲她笑呢。虽然是黑夜,但是因为有路灯,让他的脸呈现出梦幻般的光彩,毛丽清楚地看到他在向她眨了下眼,大有拐骗良家女子的嫌疑。

    果然,他掏出手机跟毛丽示意了下,似乎要她看什么。毛丽反应很快,连忙折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有个短信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发过来的,她没看到,就一句话:“今晚跟我私奔吧。”

    赵成俊把车开回来时其实也想过会被拒绝,但他还是想试试,因为他多少还是有把握的。毛丽上车后问他凭什么有把握她会跟他走,他笑了笑:“因为我断定你做不了好姑娘。”

    毛丽有些气馁:“我其实是想做好姑娘的。”

    “跟我在一起你做了不好姑娘。”赵成俊伸手就揽她进怀里,深深吻住了她。吻是那样急切深沉,她紧紧攀附着他,他几乎要将她箍进自己身体里去,理智的堤岸终于抵挡不住情绪的狂潮。她唇齿间有着独特的清凉气息,身上亦有着淡淡的香气,她被他搂得那样紧,退无可退,他们都是退无可退,只有绝望般纠缠,不肯放开,不能放开。他觉得跟她在一起仿佛是神赐的,她亦觉得他是她重生的附体,她要重生,她不要过去,她永远永远不要再回到过去。

    许久许久,两人才分开,他含笑问她:“接下来想干嘛?”

    “你想干嘛?”

    “你想干嘛我就干嘛。”

    “……”

    毛丽脸微微有些发烫,对于两个成年男女来说,这样的对白实在太暧昧,即便两个人都想干点坏事,但碍于还不是很熟,确切地说是半生不熟,真要迈出这一步反而比完全陌生要困难,毛丽从来不标榜自己有多纯洁,这会儿还是扛不住笑出了声:“说说话吧,这样比较有营养。”

    赵成俊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前戏嘛,总要酝酿得久点。”

    “……”毛丽鄙视他,“这位先生,思想要纯洁点,别老想干坏事,我看你是坏事干多了,惯性思维吧?”

    赵成俊斜睨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想干坏事?有证据吗?”

    “装吧你!”

    “咱俩就甭装了吧,多累啊。”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目光像星空下的海,温柔地湮没着她,“这样就很好,毛丽,能跟你在一起,即便什么坏事都不干我也很满足。我知道我们认识得太晚,你对我还不是很了解,但请你相信我是带着诚意来的,我不敢奢望能给你要的幸福,但起码我会让你知道我……我……”后面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显得非常紧张,他从未如此紧张。

    毛丽打断道:“你什么也别说,我都明白!真的,什么都不要说,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而不好,我喜欢简单不喜欢复杂,而且Brant,我觉得……”

    “叫我阿俊。”

    “阿俊,我觉得我们都需要时间,不是吗?”说这话时,的她仰着尖而小巧的下巴看着他,风吹动着她的头发,那张如明月般皎洁的面孔在路灯下美好得不可思议,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在她心底流淌,她鼻翼有轻微的抽动,眼底盈盈闪闪,仿佛随时都能溢出水来。

    赵成俊很认真地回答她:“毛丽,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全部都给你,够不够?”

    “可是我不敢给你什么承诺,我对自己都没有把握,因为我总是犯错,给自己也给对方带来莫大的伤害,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轻信爱情,我很怕又给你带来伤害。”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还不够让你相信爱情吗?”赵成俊暗哑的声音变得沙沙的,明明是很温情的话,说出来不知怎么透着淡淡的凉意,“毛丽,很多事情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说得太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的诚意,我只有一颗心,凭着这颗心我今天才有勇气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不要问为什么,这世上很多事不需要去追究‘为什么’,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就像鱼儿在水底呼吸,你能知道它为什么吗?你只需知道它们一直就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是本能,也是宿命,就像我与你,从遇见你那天开始我就摆脱不了这宿命。”

    “……”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白,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毛丽眼底积蓄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都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了,街头的风很大,她的鼻尖被吹得泛红,不是悲伤,而是幸福,那样子显得孩子气十足,“好吧,我今晚什么事也不想干,我就想喝酒!”

    赵成俊犹豫了下,莞尔一笑:“好,我陪你喝,我们去哪?”

    “跟我走!”

    毛丽将赵成俊带到了颇有名的田子坊,她轻车熟路地摸进一间酒吧,老板娘是个跟毛丽年纪相仿的靓丽女子,叫菲菲,她显然认得毛丽,开口就嚷嚷:“毛毛,你个死丫头,总算还记得我!”瞅到毛丽的身后还跟着个男子,马上好奇地瞪大眼睛,“哟,哪来的明星啊,这么养眼,没见过……”

    “行了行了,哪里有位置赶紧做生意吧,这位先生很有钱,你可要抓住机会!”

    “哎哟他有没有钱还要你说啊,我瞅他就不是个开奥迪的。”

    “开啥的?”

    “起码也是宝马级别的。”

    “你看走眼了。”

    “那是奔驰,宾利,还是迈巴赫?”

    “他开拖拉机的!”毛丽瞅见一楼已经没有空位,就领着赵成俊径直往楼上走,老板娘跟在后面干脆盘问起赵成俊来了,“先生贵姓?第一次来吧?你是毛丽的男朋友?这丫头换口味了呀……”最后一句话引起了赵成俊的注意,他扭头饶有兴趣地反问:“她以前什么口味?”

    “菲菲,你今晚还做不做生意了!”毛丽在前面嚷。

    “哎哟有生意干嘛不做啊,是吧,先生?”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将两人领到二楼靠窗的位置,这个角度刚好可以俯瞰下面的弄堂,视线绝佳。

    田子坊是上海典型的石库门老式弄堂,窄窄的通道七弯八拐,几经改造后以其中西合璧的格调成为小资们膜拜的天堂,毛丽读书那会就梦想自己哪天能在这样的弄堂里开间小店,养几只猫,悠闲地过着她向往的自由生活。菲菲跟她住一个寝室,两人没事就一起谋划这样的未来,但最后付诸实践的却是菲菲,这间名为“1981”的酒吧装饰得很像七八十年代的场景,用毛丽的话说,日子过好了没地儿消遣了的人才怀旧,她一点也不待见这样的调调。可是顾客喜欢,菲菲就凭着这样一家店在上海买房买车,日子过得忒滋润,一个人呆得烦了或出门旅行或谈场恋爱消遣消遣,每每看见她在网上传的那些世界各地的风光照片,毛丽就恨得牙根直痒。

    因为白天下雨,晚上的客人不是很多,而菲菲也有意不再领客人到楼上来,待先前的客人陆续走光后,二楼就剩了毛丽和赵成俊两个人,这时候毛丽已经喝得有八九分醉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酒量,一杯又一杯,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赵成俊拦都拦不住。酒精这样东西很神奇,人的大脑一旦被酒精麻痹,什么防备和戒心都烟消云散,讲话也就没遮拦了,最不堪的话,最不想说的话,最回避的问题,全都跟倒豆子似的从毛丽的嘴里冒出来了。

    赵成俊推说有胃病喝得不多,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看着毛丽喝,他也不插言,一直很专注地听她说话,毛丽一直有话唠的毛病,讲了许多年少时的荒唐事,赵成俊唯恐漏掉一个字,那是她的过去啊,他曾用七年光阴在脑海中无数次勾勒过的她的过去!

    不可避免的,毛丽一时头脑发热也谈到了初恋,时隔多年,一提起吴建波她还是心痛不已,不是心痛这个人,而是心痛自己竟然为这样一个烂人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她痛恨、厌恶、恶心、诅咒自己,明明很聪明的大脑,不知怎么鬼迷心窍,让自己遭受一生都洗刷不掉的羞辱。

    “我那时候真傻,所有人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我自己视而不见。可能我自己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吧,只是我这个人太倔,不肯认输,明知错了还一直错下去,明知前面没有路了还去撞,于是就撞得头破血流。为此我不惜伤害真正爱我的人,包括我哥,我曾经因为吴建波差点把我哥的头打开瓢,到现在他头上还留着伤疤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赵成俊不露声色地问。

    毛丽喝得满脸绯红,眨巴着眼镜回忆着:“大二吧,我哥不喜欢吴建波,找人教训了他,于是我就去教训我哥,唉,那时候我很犯浑,干了许多蠢事!”

    “那天的具体情形你还记得吗?”

    “不怎么记得了,这些烂事谁还愿意去想,我巴不得把那些事从脑子里挖出来,这样就永远也不会想起来了。”毛丽喝得晕晕乎乎,但是记忆却依然清晰,又补充,“不过我就是在那次认识的……他,他当时也在场,好像是到上海度假,我哥邀他到会所喝酒,嗯,就是这个样子……”

    她即便喝醉了仍不肯念出那个名字,可见她有多忌讳!那样的伤痛,那样的不堪,若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是绝口不提的。

    赵成俊静静地看着她,试探地问:“他一个人吗?”

    “不,当时包厢里坐了好些个呢。”毛丽有个习惯,喝酒后就会犯困,这会儿她的困意已经上来了,咕噜着推了赵成俊一把,“呃,该你了,你既然喝不了酒,就说说你的初恋吧,你一定也有初恋的对吧?”

    赵成俊难掩心中的失落,她果然对他毫无印象。

    “喂,你听到没有,我都坦白了,你该表示下吧?”

    赵成俊笑了笑:“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毛丽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她头疼欲裂,看着陌生的房间还以为在做梦,这显然不是她家里的卧室,而像是酒店套房。赵成俊适时地敲门进来,可能听到房间的动静,知道她醒了。“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帮你叫点东西上来?”他穿着白色衬衣,外面套了件浅灰色开司米针织背心,除了面容消瘦些,精神倒是很好,他神清气爽地走到床边,瞅着她直摇头,“我以为你很厉害的,没想到也就这样啊,不就是喝了一瓶红酒么,睡得跟个猪似的。”

    “你才是猪呢!”毛丽撅起嘴,四顾张望,“这是哪?”

    “我住的酒店。”

    毛丽下意识地瞅了瞅旁边的枕头。

    赵成俊何其的敏感,大笑:“很糟糕,昨晚我也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怎么办?是你对我负责,还是我对你负责呢?”

    “恶心!”毛丽抓起旁边的枕头就朝他扔过去,“除非你带我去北海道,不然我不饶你!”昨晚电影《非诚勿扰》中,很多场景取自日本的北海道,风光非常美丽,毛丽看得心驰神往,嚷嚷着也要去北海道玩,赵成俊说:“没有问题,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情我就带你去。”说着他把她拖下床推向浴室,“快点去洗个澡,我们下楼去吃点东西,我饿了。”

    毛丽不太相信:“你真会带我去?”

    “不就是北海道吗?除了月球火星去不了,只要是这地球上,我哪儿都能带你去!当然,前提是以身相许……”

    毛丽咯咯地笑,大步朝浴室走去:“赵成俊,这就不能矜持点吗?绅士应该含蓄!”

    “所谓绅士,不过是惯于表演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其实都是为了引诱女人装出来的,既然你已经上了我的床,我还装什么装!”

    “可是先生,我没有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呢。”毛丽在浴室里大声说,里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赵成俊站在门外说:“那正好,我也是贫民区出来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天生富贵只属于极少数人,大多数人要想出人头地还得白手起家,我说我摆过地摊睡过街头你信吗?”

    “真的啊?你不像是吃过苦的人。”

    “毛丽,我吃苦的时候你还在你哥哥的怀里撒娇。”

    “错,我从来没在他怀里撒过娇!这么跟你说吧,从小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就是我而不是我哥,我哥胆子比我小,闯了祸只会跑,我不跑,小时候被老师上门告状,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跟老师说,‘就是我干的,怎么着呢,要不你把我开除吧’,每次都把我爸气得发疯,可是每次挨打的总是我哥,因为我爸舍不得打我就揍我哥,怪他没带好我,啧啧啧,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对不住我哥……”毛丽迅速洗完裹着浴袍大剌剌地走出来,完全不顾赵成俊流连的目光,她对着镜子熟练地挽头发,发现赵成俊站在旁边目光直往她胸口瞟,她怒了,“你往哪看呢!”

    “都生米煮成熟饭了,看下无妨吧?”赵成俊斜靠在浴室的门口,平日颇为严谨的他,此时竟有几分公子哥儿的样子。

    “喂,我们昨晚真的……”

    “真的!”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那么你想问什么?”他踱着步子款款走过来,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点,在她脸上跳跃,“如果我告诉你,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会把我怎么样?”

    毛丽涨红了脸,“你,你不可能不记得,否则你怎么把我弄这来的?”

    “这很重要吗?”

    “那什么重要?”毛丽莫名有些紧张起来,因为赵成俊已经逼近她跟前,他身上有着很好闻的年轻男子的清冽气息,像是雨后的森林,令人迷醉,他抬起她的下颚,声音透着蛊惑的气息,“要想知道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你身后的床头柜里就有答案,是你太笨,不会通过细节了解真相。”

    毛丽正要转身拉抽屉,忽闻卧室外的会客室传来门铃声,叮咚叮咚响个不停。赵成俊以为是客房服务,“谁啊?”

    “我,毛晋!”

    毛丽猴子似的跳起来,转着圈儿四处找衣服穿。赵成俊倒很镇定的样子,整了整衣服就往卧室外走,不慌不忙地问门外的人:“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因为是套房,毛晋进房间的时候并没有直接看到卧室的情景,所以毛丽还来得及给自己套上衣服,她听到毛晋在外面的会客室说:“已经不早了,都十点了,我们一起去打球吧,还有几个人都在那边等着。”

    “不去了,我想休息。”赵成俊似乎兴致不高。

    毛晋不依:“休息什么,你难得来一趟,我们好好聚聚。”

    “是周末呢,你不陪女朋友?”

    “我昨晚都陪她看了电影!”毛晋丝毫没有觉察出卧室里还有人,“她非要拉我去看什么<非诚勿扰>,看得我直打瞌睡……”

    毛丽正在穿牛仔裤,抬起脚本来就重心不稳,听到这话“咚”的一声翻倒在地上,都倒地上了,她还笑,捂着嘴差点背过气。毛晋听到响声,好奇地张望,门关着的,他什么也没看到,指着赵成俊说:“哈,明白了,昨晚体力透支,没力气打球了吧,早说嘛,能理解能理解!”

    赵成俊依然镇定自若,点点头:“嗯,我昨晚也看了那个片子。”

    “你也看了?”毛晋压根就没想到卧室内的女主角是他妹妹,点根烟滔滔不绝,“我最烦看电影逛街,没意思透了,不知道她们怎么那么喜欢。”说着不免狐疑地打量赵成俊,“不过你不像是会陪女朋友看电影逛街的人啊,哪家的姑娘能让你臣服?本地的,还是你带来的?”

    赵成俊笑而不答。

    “算了算了,懒得问你了,那今天还打球不?你要是不愿打球就算了,我也要回家了,昨晚我和女朋友看完电影没有回去,我老爸也没回去,就丢我妹妹一个人在家,估计回去又要拿我练‘沙包’了,真烦人!”

    赵成俊点点头:“真是个好消息。”他的意思是,毛晋昨晚没有回家,那么他昨晚拐走毛丽是人不知鬼不觉了,但是毛晋却误会了,唉声叹气地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妹妹,简直是孙猴子再世,一不高兴就拿我练沙包,真不知道以后谁会要她。”

    赵成俊仍是笑:“这个你不用担心。”

    “你赶紧换衣服吧,我请你喝早茶。”毛晋说着起身,又一脸坏笑地指了指卧室,“如果方便,也把里面的小姐叫上吧,我在楼下的餐厅等你们。”

    赵成俊也起身,笑吟吟地送他出门:“好的,我们马上来。”

    酒店的餐厅设在三楼。早餐很丰盛,毛晋点了一桌的东西,有小笼包,米粥,春卷,还有精致的小点心。但是他的脸板得,完全没有待客的热忱,目光刀子似的在毛丽的脸上刮来刮去,如果不是赵成俊在场,他非抽她两巴掌。尽管此举的后果可能会直接导致妹妹“替天行道”,他还是气得不行,瞪了妹妹,又瞪了赵成俊,明明怒火中烧,又不知道怎么发作。

    倒是赵成俊平静得很,跟毛晋说:“我们都是成年人。”

    意思是他们会对自己负责。

    毛晋没有理他,声色俱厉地冲毛丽唬道:“你给我回去!好好在家反省!”

    如果是往常,他要敢这么大声唬,毛丽小姐的拳头肯定挥过去了。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毛丽到底是心虚,何况还有赵成俊在场,她只能忍气吞声,乖乖地起身离开。赵成俊也站了起来,侧身在她脸颊轻轻一吻,拍拍她的肩,“回头我再给你电话,乖。”

    当着毛晋的面敢这样,毛丽已经很欣慰,他的目光告诉她,他会处理好这件事情,叫她放心。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就在刚才她拉开了卧室的那个床头柜,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一盒完整的没有开封过的杜蕾斯,她一下就明白过来,昨晚他并没有……她顿时就释然了,作为现时代的成年人,虽然深夜与他一同出去喝酒她就已经有了某些方面的准备,但是他妥贴的好教养仍是让她很感动,谁说细节无用,细节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

    结果毛丽一走,毛晋就开始发作了:“说吧,你怎么给我解释!”

    赵成俊指间燃着烟,姿态从容,倒一笑:“不需要解释。男欢女爱很正常的事,有什么好解释的。”

    “可她是我妹妹!”毛晋被他的态度激怒了。

    赵成俊扬眉道:“我喜欢她,跟她是不是你妹妹没有关系。”

    “你是故意呢,还是装糊涂?”毛晋激动地敲着桌子说,“因为章见飞,她到现在都没复原,好不容易过来了,你又勾引她,你们当我妹妹是什么?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心,我不会接受你!过去接受章见飞已经让我肠子都悔青了,离了婚连个信都没有,害我妹妹白白等他三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只要她幸福,你们金山银山搬过来我也不会把妹妹再往火坑里推!”

    赵成俊的声音不缓不急:“第一,我不会用金山银山来换她,不是我搬不来金山银山,而是她在我心里根本就是无价;第二,她之前跟的谁,经历过什么,我不会介意,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我只要她的现在和将来,她的过去跟我没有关系。”

    毛晋刚要还击,他手一抬:“第三,这件事好像不是你可以做得了主的,她已经成年,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她的事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真的是她自己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可以替她决断,我的话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完全是顶级的谈判架势!

    他语调平缓,表情冷静,但是咄咄逼人的气势让见惯了场面的毛晋哑口无言,当下毛晋就泄气了,他阻止不了这个人,因为他不是章见飞。从前跟他是朋友相处,大家都在一起玩,没觉得他有这么大的架子,但是真的硬碰硬,他的冷酷狠绝让人招架不住,跟章见飞的随和淡定比起来,赵成俊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平视的人。

    但是毛晋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伤害到我妹妹,我会跟你拼命!我也知道你不是章见飞,但正因为你不是章见飞,我才更有可能跟你拼命,虽然他和我妹妹弄成现在这样,但责任不完全在他,我妹妹也有很大问题,所以我对他一直很客气,对你,我不会!”

    赵成俊又是淡淡的一笑,声音亦十分从容:“谢谢你将我和章见飞区别开,这样我们的关系就好处理多了。”

    毛晋哼道:“我跟你没关系!”

    “可是我跟你妹妹有关系。”他居然还有心情调侃,毛晋正要说什么,这边手机响了,他抱歉地冲毛晋笑笑,起身到一边去接电话,才喂了声,脸色就瞬即突变。

    背心有冰冷的汗渗出。

    赵成俊只觉恍惚,明明是在环境优雅的餐厅,却感觉置身昏天黑地的荒漠,迎面像是有股飓风狂啸而来,夹着沙尘,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无法躲避,无处可避。而耳畔的声音清晰可辨,是南宁那边的经理打过来的:“总裁,刚刚从吉隆坡传来消息,有人在大肆收购A股……”

    【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赵成俊当天就飞回南宁,匆忙得来不及跟毛丽道声别。一抵达南宁就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都是国内总部的高级主管,以及马来西亚那边赶过来的高层,会场气氛紧张,仿佛人人都知道一场硬战即将来临,所以一片死寂。

    因为旅途劳顿,加之头晚彻夜未眠,赵成俊已经疲倦不堪,连声音都沙沙发哑:“诸位,事关我们博宇生死存亡的时候来了,如存有侥幸心理的,最好即刻打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请诸位务必保持镇定!”

    众人只觉寒意顿生,空气仿佛凝固。

    赵成俊扫视全场,又道:“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马上筹集更多的流通资金进行反收购,用庞大的资金来击退他们,同时跟小股东谈判,速战速决!”

    章见飞果然是言出必行,自两人北海谈判破裂后,不过短短数日,他竟然就能挥起大刀砍向博宇,他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发动攻击大约也是想速战速决,而且成效显著,博宇这边虽然第一时间宣布反收购,但还是明显处于劣势,大马那边的银行纷纷作出反应,很多小股东也开始抛售手中股票,一时间大有风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散会后赵成俊将几个亲信叫到办公室,继续商讨应对事宜,正说着话,门外传来首席秘书阿莫小姐的轻叩声,赵成俊准她进来,但见她脚步有些轻微的踉跄,脸色亦发白,这明显不符合以沉着冷静著称的阿莫的风格,赵成俊顿觉心往下沉,肯定有不好的消息。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天塌了吗?”他很少呵斥女下属,尤其是对一向信任有余的阿莫,可见他很不满她的慌乱,敌人还只拉起了弓,就自乱阵脚,乃军家大忌!他板着脸,一点情面也不给:“就是天塌了,也压不着你们,慌什么慌!”

    阿莫低着头,红着眼眶:“对不起,总裁。”

    “说吧,什么事?”赵成俊最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哭。阿莫这才缓缓抬头,还是有些发抖:“刚才接到槟城那边的电话,维拉潘家族宣布撤出和我们在防城港合资兴建的S&T码头工程,并终止跟我们的一切合作……”

    “……”

    有轰然的雷声自头顶炸响。赵成俊不能答话,心跳紊乱,每一次都重重撞在胸口,直撞得发痛,痛得连呼吸都没有办法继续。豆大的冷汗从额际渗出,他愣愣地盯着阿莫,像是没有听明白她说什么,眼神飘忽。

    他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

    似乎天都暗下来了。只听窗外有呼啸的风声,那样遥远,听在他耳中,却是惊心动魄。防城港的S&T码头工程,耗资数十亿,维拉潘集团投资占一半,突然撤资的后果除了工程停滞,博宇还将因此背负银行巨债……

    恰在此时手机突然响了,在寂静的空间尤为显得催魂夺魄。赵成俊拿过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人的名字,他长吁一口气,摁下了接听键。

    可是电话那边亦是沉默。两人都沉默。短短两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人缓缓地说出一句话:“回头是岸。”

    他答:“不可能。”

    “小玫怀孕了。”

    “……”

    “都七个多月了,她一直不让我跟你说,她说你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赵成俊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就好。”

    “阿俊,你劝劝她吧,她的情绪不太好,我从南宁回来后她就跟我吵,我很担心。”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你是我们孩子的舅舅!”

    “我还有事,先挂了。”

    “啪”的一声,赵成俊合上手机。他觉得他应该重新审视章见飞这个人了,从前只觉他这人聪明,但是人很木纳,与世无争,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却原来是深藏不露。原来,他宣布收购只是个烟雾弹,以转移这边的注意力,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拢维拉潘,以釜底抽薪给博宇致命一击!

    没错,在赵成俊来上海前,他与章见飞的确有见面,一次是在听雨轩,一次是在北海,章见飞突然来南宁,名义上处理公事,但赵成俊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那晚他们在听雨轩有过激烈争论,中途赵成俊接到毛丽的电话,说要跟他见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他要章见飞躲到包间的屏风后面去,不得出声,以试探章见飞是否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放下了毛丽。所以毛丽进包间后自始至终都没发觉屏风后面有人,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声哭泣都让屏风后面的那个人揪心不已。

    “很出乎意料吧?”赵成俊事后问他,语气不无嘲讽,“连我都很意外,她说要跟你说对不起,我原来以为她会恨你的,现在你该死心了吧?”

    章见飞反问:“阿俊,那你能告诉我你来南宁的目的是什么吗?你跟毛丽在网上聊了一年多,还租她的房子,这些事如果不是她今天说出来,我还蒙在鼓里,你计划很久了吧?”

    赵成俊倨傲地扬起脸:“那又怎样?”

    “你想赢我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一定要把毛丽牵扯进来?我们之间的恩怨我私下解决,别逼我,阿俊。”章见飞当时声音不高,目光中却透着森冷的寒意,他很少有那样的表情,这让赵成俊甚觉陌生。在赵成俊的印象里,章见飞是个心思极细密的人,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有时处于下风他也是淡泊自如,真正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但他亦有雷区,你可以举刀将他千刀万剐,就是不能触及他的雷区,其实他在槟城时就看出赵成俊来南宁的目的,却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真是沉得住气!

    不久两人在北海又有过一次见面,章见飞摆明了态度要将这件事管到底,他此次来南宁就是来谈判的,既然谈判破裂,他自然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赵成俊没有想到他行动会这么快,可见他爱毛丽至深,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丧失了,爱情让人盲目这话真是没错……

    至于赵玫怀孕,恰恰是赵成俊最不想听到的事情,赵玫终于还是有了孩子,这就意味着他有了个流着仇家血的外甥,他的确谈不上有多高兴。章见飞打电话过来告诉他这一消息,无非是想以亲情来“绑架”他,逼他妥协,他岂肯就范!

    听说那两个人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吵闹不休,虽然赵玫没有跟哥哥透露过半点他们婚姻生活不愉快的事情,但这些事如何瞒得住?

    赵成俊对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真是失望透顶,自从兄妹俩闹得分崩离析亲情早已疏离,赵玫因为心虚平常连电话都很少跟哥哥打,有委屈只能找闺蜜阿莫哭诉。而阿莫跟随赵成俊多年,非常了解他,虽然口头上不认这个妹妹但心里多少还是有挂牵的,聪明的阿莫时不时的会跟他透点口风,所以赵成俊对于那两个糊涂蛋的婚姻状况也是略知一二,他丝毫不意外,没有爱情的婚姻能有什么好结果?当初他们结婚时他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他不能原谅章见飞的是,赵玫脑子犯浑他也跟着犯浑,无论他们两人最终的结果如何都是自食其果,他根本不会给予他们半点怜悯,更不会受制于这充满背叛和伤害的亲情,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惟愿跟那两个人再无交集。

    因此,章见飞这个时候再打亲情牌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不但达不到预期效果反而令赵成俊心生反感,一丝一毫通融的余地都没有了。

    夜幕渐渐降临,下午还晴好的天气这时候已经下起了雨,办公室格外的闷,赵成俊起身踱到窗边用力推开窗子,风呼的一下灌进来,狂风挟着冷雨飞溅在他身上,很快就浑身透湿,他从未如此绝望地面对过窗外的沉沉黑夜,只觉脑子里一片虚空,因他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可是他的人生已经在朝终点狂奔而去,一个人,孤独的,狂奔而去……

    翌日一早,赵成俊准时抵达博宇国内总部所在的南宁地王大厦,阿莫在会议室外等他,替他打开双门,轻声提醒他:“副总裁他们刚刚到。”

    赵成俊点点头,把一份加密的文件递给阿莫:“给我影印一份,立即传到吉隆坡的维拉潘集团总部,一定要苏燮尔先生亲自过目。”

    “是。”阿莫接过文件随即回隔壁的秘书室。

    赵成俊这才推开双门走进去,会议室一片静穆,大家都在等着他。“总裁。”长圆桌两侧的高层一齐起身跟他问好,他示意大家不必拘礼,镇定自若地坐到圆桌的首领位置,左侧是刚刚从吉隆坡赶来的副总裁罗森,他一脸焦虑地跟赵成俊说:“事情很棘手,苏燮尔坚持要撤资,理由是我们的银行出现信贷危机,他们怕卷入其中。”

    赵成俊道:“很正常,落井下石是商人的本性,我本来就没有对他们给予厚望。”他似乎很平静,这种危机时刻作为总裁他是不能表现慌乱的,商场上的风云突变,他早已见怪不怪,这么多年的披荆斩棘,他何曾有过退缩,即便是此刻兵临城下千钧一发,他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连笑容都是淡淡的,“我给各位三十分钟时间,大家畅所欲言,就这次的维拉潘集团撤资事件提出你们的看法和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总裁怎么还笑得出来。要知道一旦维拉潘集团真的撤资成功,防城港S&T码头工程很有可能会将博宇拉到万劫不复之地,光银行逼债和工人讨薪就可以让博宇在业界的良好口碑功亏一篑。

    “总裁,这次情况很危急。”资管经理似乎在提醒他。赵成俊颔首:“我知道,所以才召集你们来嘛。你们谈,不要管我,我很想听你们的意见。”

    他仍是一脸的轻松。

    半个小时一分一秒地过去,会议室内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像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说什么的都有,有的甚至还建议清理资产,意思是要准备退路。无论大家说什么赵成俊都不发表意见,他不发表意见,副总裁也不吭声,因为一起奋斗多年,他相当了解赵成俊这个人,作风严谨,在槟城商界以出其不意闻名,历经多次商业大战,几乎没有失过手。他此时的沉默应对足以表明,他有秘密武器!

    果然,三十分钟刚过,秘书阿莫敲门进来,面露欣喜地对赵成俊说:“总裁,刚刚吉隆坡那边来电话,他们取消撤资的决定。”

    “哇……”

    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唯有赵成俊不露声色,对阿莫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阿莫又道:“还有,苏燮尔先生想跟您通电话。”

    “OK,我马上来。”赵成俊说着起身,看也不看傻眼了的高管们,径直走出会议室,只有副总裁面露微笑,他什么都不用问,他很满意。

    赵成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接听了苏燮尔的专线电话,对方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找银行贷款20亿是怎么让我哥哥担保的?”

    赵成俊笑道:“那要问你亲爱的哥哥。”

    “我问你怎么搞到的!”苏燮尔气势汹汹。

    “抱歉,请恕我不方便透露,你最好还是回家去问你哥哥,一家人嘛,有什么事情不能摊开来说的呢?”赵成俊呵呵笑着,语气间却已经有了萧冷的意味,“所以你大可不必这么咄咄逼人,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合作对不对?从我们联手打击泓海开始,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生死存亡的关系,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

    “赵成俊,你实在是太阴险!”

    “我们谁都不要说谁,你单方面撤资已属不仁,你不仁我当然就不义了,我是中国人,我们中国有句俗语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不知道章见飞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突然倒戈,但是我提醒你,我们若被银行逼仓,你们也跑不掉,好自为之吧!”

    赵成俊说着就挂了电话,虽然出了口恶气,但他也已经疲惫至极,不过精神还是相当好,正处于高度亢奋中。他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端着酒杯踱到落地窗前俯瞰南宁城,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整座城市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天空碧蓝,参差林立的高楼反射着夺目的阳光,这阳光给他抚慰,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站在高处,因为他需要这种凌驾的气势给自己底气以应对更多不测的风雨,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风光人上人,是需要魄力的。

    赵成俊想想都好笑,那人以为拉拢维拉潘集团就可以制服博宇,哪有这么白痴的!他当初在跟苏燮尔合作的时候就防了他一手,暗地里拉拢苏燮尔的哥哥苏尧清,以为日后纷争增加筹码,所以那20亿的银行担保确实是通过苏燮尔的哥哥搞到的,苏尧清在维拉潘董事会虽说不上话,但手中并非没有实权,只是他一直很受苏燮尔排挤,因为他们并不是同母所生,苏尧清背地里很看不惯弟弟为人的作派,很多事都跟董事会对着干,其实他本身并不是很喜欢经商,为人低调,这点倒是跟章见飞颇为相似,也是个出了名的多情种,赵成俊只不过将苏尧清倾慕已久的一位绝色佳人安排在了他身边,银行担保轻松搞掂,如今东窗事发,这位仁兄回去如何跟苏燮尔交代,那就是他们自家的事了,赵成俊毫不关心。

    他踱回到办公桌边,拨通章见飞的电话,不慌不忙地通报他:“请继续出招。”

    说完就掐断了电话,嘴角勾起放肆的笑意。

    两日后,毛丽带着愉快的心情飞回南宁,在机场她给赵成俊发短信,告知她要回南宁的事,赵成俊随即回过来两个字:“等你。”不过是两个字就让她像是掉进了蜜缸,心里甜滋滋的,她不禁自问,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小女人,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也想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而这一切赵成俊能给她吗?毛丽心里十分憧憬,这憧憬她好似又回到了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满面春光,走路生风,用白贤德的形容说,“浑身散发着爱情的气息。”毛丽正要得瑟,这大姐又补一句,“跟老容一样。”

    毛丽懒得理她。

    不管怎么说,这次她算是圆满完成任务,虽然未能将张番先前那部作品拿回来,但她要到了张番另外一部更有分量的新作,所以朱庸还是给予了她相当的肯定。“我就说我没看错人吧,毛丽,你是个人才。”朱庸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让毛丽一时有些迷惑,白贤德不是说他是朱阎王么,哪里有阎王的样子了?可是接下来老朱话题一转,指了指楼上,“行了,你去八楼跟老容汇报汇报吧,他也很想听听你对张番这部新作的看法,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老容非常挂念你,天天问我要人,你回来了理当去跟他打个招呼,免得他茶饭不思,开会都走神。”

    “……”

    毛丽本来心情挺好的,一听这话又沮丧起来,原以为离开一阵子跟老容的绯闻能平息下去,没想到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这都哪跟哪啊?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唐可心问明情况,摊手道:“那没办法喽,许帅在的时候大家还能八卦下许帅的绯闻解解闷,现在他走了,大家就全指望你跟老容的绯闻啦,哈哈哈……”

    丛蓉掩嘴笑:“主要是老容这阵子表现得太不正常了,白姐都怕了他,瞅见他进电梯她宁愿走楼梯,因为老容一看到她就问毛丽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编辑部事情这么多,不能为一部稿子耽误整个工作进程吧?”

    “没错啊,白姐冤死了,又不是她把你派去上海的,老容不好说朱阎王,只有找白姐念经,哈哈哈……”

    毛丽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上了八楼,毛丽在总编办公室外磨叽了半天才敲门进去,容若诚正在看文件,抬头瞅见她的刹那,眼底溢出的光芒让毛丽心里发虚,这光芒如此显眼,她不可能视而不见,原来大家的猜测并非捕风捉影,只是……

    “还站在干嘛,坐啊。”容若诚和颜悦色地招呼她坐下,样子倒像是在谈公事,“怎么样,这次去上海收获蛮大吧?”

    “嗯,还行。”毛丽从未如此拘谨。

    “我一直就说你很有能力,就是……”他温和地看着她笑,“有时候有些懒,爱玩。”

    毛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他继续说:“你上海那边的家人还好吧?”

    “他们都很好。”

    “那就好。”

    “今天晚上……”容若诚似乎在转移话题,犹犹豫豫的样子,“晚上你有没有空?嗯,内(那)个,你母亲来过几次,一再托付我好好照顾你。你要是有空的话,晚上到我家吃饭,我给你做炖骨汤,很补身体的……”

    毛丽眨巴着眼睛:“我妈来过?”

    “来过几次,给我带了很多新鲜蔬菜,大妈真是好。”容若诚笑吟吟的。毛丽只觉两眼发黑,这老太太,还当真要认人家做女婿?

    毛丽觉得这样不行,真的不行,她已经辜负过一个人,不想重蹈覆辙。思忖片刻后,她努力挤出笑容:“容总编,谢谢您,不过……我晚上约了男朋友吃饭,所以……”

    容若诚果然愣住:“你,你有男朋友了?”

    “是的,他叫赵成俊,在南宁投资做生意。”

    “哦,这样……很好,你也年纪不小了,也该有个归宿,免得你母亲一直惦记。”

    “没错,她就是一直惦记着呢,不过感情这种事是讲缘分的。”毛丽清楚地看到容若诚的的脸色渐渐黯然,心下一横,“容总编,谢谢您这两年对我的关照,真是很谢谢您,您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

    “我明白!”容若诚打断她,不愧是当领导的,很会掌控场面,脸色瞬即恢复常态,还面带微笑,“你不用说了,没有关系的,我也是很讲缘分的人,能跟你共事本身就是缘分,我很荣幸,真的。”

    “您快别这么说,您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在这工作没少给你添麻烦。”毛丽这次是真的不好意思,挠挠头发,摸摸耳朵,十分地不自在。

    “你这个样子可像猴子,别摸了,嘿嘿……”容若诚脸上的笑容再寻常不过,语气亦出奇温和,但目光躲闪,还是流露出那么一点怅然和无奈。他将话说得很圆满,滴水不漏:“你是个很特别的姑娘,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常人难有的本真,你真实,不矫情,做事也还算认真,这是我欣赏的。你男朋友很有福气,也很有眼光。”

    毛丽起身离开的时候,容若诚的脸上一直是那样温和的笑容,还不忘嘱咐她:“晚上不要熬夜,多注意休息。”

    可是门一带上,他就缓缓低下了头。

    桌上电话响的时候,他亦像没有听见,不接。

    不停有电话响,他一直没接。

    结果有人打到隔壁:“容总编不在吗?”

    隔壁的人说:“在啊。”

    “怎么没人接电话呢?”

    “不会吧?”

    ……

    一直到下班,容若诚都没有接电话。也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别人叫他下班了,他也没有回答。甚至一直到凌晨,他办公室的灯都是亮的,大厦保安上去敲门,他只说是加班,叫人不要打搅他。第二天早上,社里同事们都知道了容总编一夜未回家,因为秘书室的小姑娘上他办公室做清洁,扫出了几十个烟头,说是一进去差点呛死,满屋子都是烟。而容若诚人已经不知去向,直到下午才给汪社长打了个电话,说是身体不舒服,要请假几天。

    “老容这是怎么了?”同事们见面就问。

    编辑部更是议论纷纷,白贤德跟毛丽打对面坐,杯子顿过来顿过去,键盘也敲得噼里啪啦一顿响。毛丽装作没听见。

    “喂!”白贤德到底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瞪着毛丽,“你昨天没干啥事吧?”

    “我没干啥啊?”

    “我呸!你装吧你!”白贤德可没那么好糊弄,“自你昨天上了楼,老容就在办公室关了一天,晚上都没回去,抽了几十根烟!”

    “那,那又怎样?”

    “你说呢?”白贤德明摆着不轻饶毛丽,凑到她跟前,那眼神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我跟老容共事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毛丽,你也太不厚道了吧!”

    “贤德,你要我怎么说呢?”毛丽打断她,戚戚哀哀地看着她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感情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我知道老容是个好人,可是我没办法呀,如果我跟他来电,两年了,早该来了吧?我真是……再说了,我已经有男朋友……”

    “啥,你有了?”白贤德一下抓住了关键字眼。

    毛丽郑重其事地点头。

    “几个月了?”外面的丛蓉冷不丁问了句,原来她们都在竖起耳朵听呢,大约是理解错误,以为毛丽怀孕几个月了。

    白贤德气不打一处来:“闭嘴!还不快干活!一周内审不完稿子,你们都给我到外面凉快去,我不让你们凉快,朱阎王也会让你们凉快!”

    “妈呀,一周啊,我哭都哭不完!”

    “是啊,我啃都啃不完。”

    丛蓉和唐可心在外面唉声叹气。

    白贤德瞅着毛丽:“看吧,都是你干的好事!”一边说着连连摇头,“我真是替老容难过,难过……毛丽,很多事情你其实不知道,老容他……”

    “我很尊敬他,打心眼里。”毛丽抢白道,“但是这种事如果不早挑明,误会越闹越大,对他反而不好吧?贤德,你也是过来人了,这个道理你该明白。”

    白贤德说不出话了,她怎么会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谁都懂,可她心里还是很为老容难过,又实在不知道怎么收拾毛丽,瞪了她半晌,捧起一大摞稿子砸她面前:“今晚看完,明天要下印厂!”

    毛丽哀号:“爱人——”

    “我不是你爱人了,我们离异了!”

    “……”

    一周后的某个晚上,毛丽与赵成俊共进晚餐。

    从上海回来后,赵成俊一直都很忙,他忙的时候,毛丽似乎不太好意思打搅他,有事顶多发个短信,连电话都很少打。她觉得可能还是进展太快的原因,没有过程也就没有磨合,见了面都很客气,她客气,他更客气。但男女间的磁场是很奇妙的,当你中意一个人时,对方怎么样都能接受,而且会觉得很愉悦。毛丽很喜欢赵成俊的这种含蓄,一见到他就心跳加速,哪怕是他默默的注视,也让她有种沉迷的眩晕,而这些是她从前不曾体会过的。她不由感叹,原来这就是两情相悦!

    吃过饭,两人手牵手到南湖公园散步。

    晚饭后的公园很热闹,附近的市民都喜欢晚上去公园散步或运动,树影和暗角处随处可见热恋的男女依偎在一起。公园里有个很大的广场,那是整个公园最热闹的地方,很多市民都在广场上跳舞,放眼望去全是密密匝匝的人群,各种各样的舞步混杂在一起,有探戈、拉丁和各类交谊舞,还有老年人喜欢的扇子舞、太极拳等等,不同的舞曲回荡在广场上,加上人声鼎沸,虽然有些吵,但是这样的热闹是毛丽喜爱的。

    “来,我们跳舞吧。”毛丽散步到广场边上要拉赵成俊跳舞。

    赵成俊颇有些犹豫,在这种地方跳舞他想都未曾想过,这实在与他的身份和性格不符,但拗不过毛丽拉和拽他也只能配合着与她步入舞场中。这真是种很奇妙的感觉,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个人都在旋转,天和地亦都在旋转,赵成俊慢慢变得激动起来,眼前就像是一个人生的大舞台,万人中央,他只看得见她。他到底是上流社会的,风度翩翩舞步娴熟,什么是鹤立鸡群看他就知道了,毛丽也是舞中高手,俊男靓女本就吸引人,加上配合默契,以及两人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其情其景堪称惊艳,很快周围的人都慢下脚步,驻足观看他们两人跳了,人群中不时爆发喝彩声。

    赵成俊觉得如果能和她就这么一直跳下去,其实也很不错,即便是短暂的美好也让人沉醉,他将以后的生活安排得很好,特意在五象广场附近置下一套新公寓,阿莫帮他物色的,因为他感觉毛丽不喜欢酒店,她似乎比他还洁癖。毛丽对此欣然接受,没有半句异议,这让他放下了心。可是与之相反的是,他最近的身体状况频出,病情反复不说,精神状态也极差,失眠的恶疾卷土重来,令他心力交瘁。这很大程度上与他心理的焦虑有关,因为就在他以非常规手将苏燮尔逼到悬崖边,苏燮尔被迫收回撤资的决定后,泓海发动的首轮强势收购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一个星期过去了,大马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这正是他的焦虑所在,看得见的战争远比看不见的暗箭要好对付,因为他不知道泓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道章见飞什么时候又来个突然袭击,章见飞的沉稳和运筹帷幄的能力并不亚于他。

    为了避免被动应战,赵成俊要求公司员工保持高度戒备,公司24小时有人值班,密切关注大马那边的股市动态,每日都要有详细的分析数据呈报上来,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别说赵成俊自己,公司其他高层和员工也个个筋疲力尽。于是他渐渐明白,这是章见飞故意采取的策略,在决战前先拖垮博宇的意志,待这边误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再杀个措手不及,所以公司上下没人敢掉以轻心,人人自危,时刻戒备,只是这个样子消耗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除了这件事,防城港那边的S&T码头工程进展也颇不顺,事故频出,短短一个月,他往返防城港不下十次,令他烦不胜烦;还有北海那边新投资的一个度假村开发项目,好不容易通过重重关卡准备进入施工阶段,却卡在了拆迁上,项目部为此焦头烂额,又丝毫不得要领,整个局面成了一盘死棋。所有这些事加在一起让他不堪重负,最近已经开始加倍服药,Henson还不知道,否则非骂死他不可。

    可是他已经没办法停止这一切,这是他多年构建的事业王国,轰隆隆已经发动马达,一旦停下来他这些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也必会让章家小看他,不,他的仇还没报呢,就是拼尽最后一口力气,他也要章世德那个老畜生付出代价,既然泓海已经停止收购博宇股权,那么博宇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所以今早他秘密部署了下一步计划,不久之后大马股市必然掀起巨浪,章见飞,你输定了!

    若大的舞场喧嚣沸腾。他们都跳累了,于是避开人群在僻静的角落里找个张椅子坐下来,赵成俊仍觉眼前这一切像是场梦,如果是梦,他惟愿一辈子不再醒来。他的脸渐渐贴向她,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并且很快热烈地回应着他。她贪恋他唇上的烟草气息和淡淡的薄荷香气,那样的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令她沉醉不已。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过去和未来她通通不去想,她只要此刻,让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失去,都在这样的唇齿缠绵间寸寸鲜活,她不要在无望的希冀中慢慢干涸。

    终于,他吻到了她泪水的味道。他放开她,但见她已是泪流满面,而她仰起脸来,分明还带着含着泪光的笑意。

    “阿俊,谢谢你。”

    “谢我什么?”

    “嗯,很多,很多很多。”

    “傻瓜!”

    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大约是为了掩饰窘迫,毛丽起身道:“你渴不渴,我去买水!”赵成俊没有拦她,目送她走远后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小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后迅速噙入口中,就着唾沫咽了下去。

    他很感谢这夜色,很好地掩饰了他的病容。

    毛丽很快买了水来,递给他一瓶,“你看上去比我还累,阿俊,你要多注意身体了,别那么拼命。”她拧不开瓶盖,把自己的那瓶也给了他,然后坐在了他身边。

    赵成俊帮她拧开瓶盖,毛丽刚喝了口就猝不及防地被他贴过来的双唇覆上,他吸吮着她唇上残留的水,只觉清甜:“毛丽,我不知道我能给你给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毛丽怔怔地看着他……

    “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我都可以给你。”

    “阿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平静的生活。真的,这些年我折腾得够呛,累极了,我折腾不起了。”

    “平静的生活?”

    “嗯,我们两个人的。你能给的,是吧?我不是那种贪心的人,不要你有很多的钱,不要你多么成功,只要我们能平静安逸地过着大多数人都有的那种生活,我们一起做饭,一起散步,有了孩子后带孩子到海边堆沙堡捡贝壳,偶尔会拌嘴,但是很快就和好,就像天底下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细水长流,那样的日子其实是我一直向往的……”

    赵成俊凝视她半晌,握紧她的手:“毛丽,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那你就对我好点喽!”

    “你还要我怎么对你呢?我都以身相许了……”

    毛丽哈哈大笑,“那听你这意思,还要我负责啰?”

    “当然,不然我岂不白许了?”他存心对逗她开心。她果然咯咯地笑起来,拧了把他的胳膊:“你呀你,没看出来你还真会贫!”

    “我从上海回来后,你有想我吗?”他问。

    “你呢,你有没有想我?”毛丽一边问一边在心里发笑,两人真够二的!可是恋爱中的男女最在意的不就是这些问题吗,你爱不爱我,你想不想我,爱与思念就是爱情永恒的主题,再俗再可笑却是彼此心里最放不下的。

    即便是赵成俊这样外表疏离内在强悍的男人,也未能免俗,他看着她,眼中满是宠溺:“我当然想念你,毛丽,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嗯,这个……”毛丽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陷入遐思,“说出来你别笑我,我小时候很傻,爸爸去上海后我跟妈妈一起生活,每次想念爸爸的时候我就到海边捡贝壳,因为爸爸跟我说过,如果我想他的时候就对着贝壳说话,然后将贝壳扔进海里,他在上海那边若捡到我的贝壳放到耳朵边,就可以听到我说的话,因为据说贝壳会收集海的记忆……很幼稚吧?可那时候我当了真,每次挨了妈妈的骂我就去海边捡贝壳,我问爸爸有没有捡到我的贝壳,他总是哄我说捡到了,我很高兴,所以爸爸不在的日子里我就不是那么,现在想起来觉得小孩子真是很好骗……”

    赵成俊听入了迷,“你爸爸很爱你。”

    “是啊,他很爱我,所以长大后即便知道那是骗人的,我也不怪他。你呢,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什么?”

    “我……”

    “快说快说,我都说了你不能保留!”

    赵成俊凝神作思考状,“我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看星星,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在我们槟城有一座升旗山,站在山顶看星星非常美丽。”

    山顶看星星……

    毛丽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微闪,“看星星?”

    “嗯,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不会,每个人都有很傻的一面,有时候会干一些很傻的事,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就是真实的自己,情感和理智,很难有绝对的平衡点。”毛丽说着打量赵成俊,他看上去绝对是一个足够理智的人,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这么感性的一面,这让她觉得意外的同时也充满好奇,不由问道,“你看星星的时候想念的是谁呢?”

    “想念你。”

    “骗人!”

    他又是那种深不可测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伸手将她鬓前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在她脸颊轻轻一吻,“毛丽,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这个晚上,毛丽留宿在赵成俊的公寓。

    激烈的纠缠让两人大汗淋漓,只觉来不及,就像明天就是末日,他们唯有融入彼此的骨血才可以永不分离……这样的激情显然已经让赵成俊吃不消,最后一刹那的抽搐令他瘫倒在毛丽的身侧几乎昏厥,许久许久,他才摸黑去浴室,毛丽好心为他拧亮床头灯被他呵斥:“赶紧关掉!”与她在一起时他从不开灯,黑暗让他觉得安全,如果让毛丽看到他惨白的脸,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毫无疑问,他在浴室待的时间格外的长,他将门反锁,瘫坐在门口的地板上连移向浴缸的力气都没有。

    “阿俊,你没事吧?”门外传来毛丽的轻叩。

    “没,没事,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先睡吧。”

    “要不要吃药啊?”

    “不用,你先睡,我想泡个澡。”赵成俊这么说着,几乎是爬到浴缸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声掩盖了他的惶恐。浴缸边的墙上装有无绳电话,他拿起电话抖抖地拨出号码,电话通了,传来Henson温和的声音:“喂,哪位?”

    “是我,Brant。”

    毛丽在被子里不停伸出头张望浴室的门,里面透出橘色的灯光,水声一直在响,赵成俊却始终没有出来。

    她很是担心,感觉他的身体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糟糕。她装作不在意,并不代表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吭声只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就像方才在床上,她几次想要停止却说出不口,因为他那个样子差不多是在拼命,好像唯有如此才显出他是健康强壮的,他没有问题,他可以在床上随心所欲。可是这种事是装不了的,毛丽几乎害怕他会死掉,最后那一刻他反常的抽搐太吓人了,虽然没有开灯,但他贴着她裸露的肌肤,他身体的任何细微的反应她都能感觉得到……她非常的不安,总觉得赵成俊在瞒着她什么,不仅仅是他的健康,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成俊还没有出来。

    毛丽拧亮床头灯,她承认自己对这个男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她知道这样做不对,还是忍不住俯身轻轻拉开了床头柜,因为她刚刚撞见他拉这个床头柜时很慌张的样子,这里面有什么?

    事实上里面除了各种小瓶子,什么都没有。

    毛丽粗略估计了下,起码也有一二十个,大大小小的瓶子是都是英文标签,灯光又暗,她看不清楚,但她知道,这些都是药。

    毛丽只觉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有病为什么瞒着她?

    正思索着,赵成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没有铃声,是调成的震动,毛丽一直看着那个有着闪亮银色金属壳的手机在嗡嗡地转动,电话断了两次,又紧接着打过来,像是有什么急事。

    她犹豫着拿过手机,摁下了接听键,“喂,请问你哪位?”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喂?你是谁啊?”

    还是沉默。

    但可以听到那端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喂,你说话啊,到底哪位?”

    依然沉默。

    毛丽的心猛地一跳,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虽然隔着漫长的电话线,但那样的呼吸那种感觉不会是别人。

    两个人显然都猜到了对方是谁。

    空气突然沉闷得窒息。

    四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彼此的呼吸。

    片刻后,电话那端传来一声颤音:“毛,毛丽?”

    “……”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