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恋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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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每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重庆森林》

    【做人一定要信】

    清晨,医院的花园中弥漫着白雾,大团大团的雾透过病房的窗户扑涌进来,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

    章见飞在墙边的沙发上坐得双腿都麻木了,他看着窗外的雾,再次确认这次是真的,不是在梦里。这样的雾,这样的病房,这样的情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他在雾中恸哭,他失去了那个孩子。时隔四年,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只不过病床上躺着的是赵玫,他的第二任妻子。

    昨夜,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章见飞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甚至派直升机从吉隆坡调来全大马最顶尖的妇产专家,还是没能挽救得了这个夭折的孩子。他不是没有预感,但真的面对时他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巨恸他已经是第二次。

    无休无止的争吵,没完没了的猜疑,这就是他与赵玫真实的婚姻,赵玫始终记恨于他心中还挂念着前妻毛丽,为了毛丽他竟然不惜与赵成俊反目,二十多年的手足情深终究抵不上一个毛丽,这让赵玫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章见飞的任何解释在她看来都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昨夜的一场大吵终于葬送了两人婚姻唯一的维系,孩子没了。

    事实上,赵玫临产的这两个月状况非常不稳定,她的情绪极大地影响到了腹中胎儿的健康,医生多次警告,如果不加以控制情绪胎儿就是生下来也可能会出现问题。可是任凭医生怎么警告,任凭章见飞怎么哀求,都没办法让赵玫平静,她整日在房子里大喊大叫,或失声痛哭,头发大把脱落,整夜无法入睡,完全吃不进东西,这些都直接导致了她腹中胎儿夭折。

    孩子是剖腹拿出来的,非常漂亮的一个男婴,粉白的皮肤,眉眼像极了章见飞,紧握着小拳头,嘟着小嘴好似在沉睡。数个小时的抢救,动用了医院最先进的设施设备,孩子还是没有呼吸和心跳,他一直在沉睡……

    章见飞站在产房内的玻璃隔窗外,看着那个幼小的生命被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心如刀绞,他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傻傻地看着医生们忙碌,泪水流了一脸。

    赵玫先被推出的手术室,她因为打了局部麻醉也说不出话,但她还有一点点意识,绝望地看着章见飞,颤动着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章见飞俯身倾听,随即身子变得僵直,他听清了,赵玫说的是三个字:我恨你。

    忙碌的手术室,最后慢慢恢复平静,章见飞也很“平静”,因为从踏进产房开始他就已经预见了这样的结局。很多的人围着他,每个人都表情沉痛,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脑子里嗡嗡的,浑身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动弹不得。直到护士将孩子已经冰冷的遗体抱到他跟前,他才恢复了点意识,抖抖地伸出双臂接过无声无息的孩子拥进怀里,多么好看的小孩,皮肤一点褶皱都没有,刚从母亲体内拿出来时皮肤还透着粉红,可是这会儿孩子的小脸已经开始泛白,章见飞将脸颊贴着孩子的胸口,泪如泉涌……

    “宝贝,我是爸爸,你听到我说话吗?你的心跳呢,你的呼吸呢,宝贝,我等你等了这么久,我为你取好了名字,为你安排好了未来,你如果不满意哪怕跟我哭两声都可以,可是为什么你一点声息都没有……孩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妈妈没有足够的爱就结合,没有爱的摇篮于是被你拒绝,你宁愿就此沉睡不醒……可是宝贝,爸爸有多爱你你知道吗,爸爸已经失去过一次骨肉,这次又让我失去,一定是爸爸造孽太深没有福缘拥有你,宝贝,对不起……”

    章见飞抱着孩子念念叨叨,足足抱了两个多小时,医生护士谁都没办法让他松开手臂,他摆着头拒绝所有人的接近:“你们都走!快走!我不要把孩子给你们,太平间那么冷,他会冷,他一定是觉得这人间太冷了,于是不肯醒来,我要让他醒来!……”

    他轻摇着怀中的孩子,泪水在脸上流成了河,“宝贝,你醒来好不好,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求你,你至少要看看我,认得我,下辈子好再来做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和你妈妈好好相爱,给你这辈子享用不尽的爱,宝贝,你听到没有?”

    在场的人没有再上前夺孩子,默默看着一个伤心的父亲跟孩子作最后的告别,许多年轻的护士都泪湿眼眶。

    过了许久许久,章见飞才交出孩子,他已经哭完了所有的力气,同时吩咐守护在身边的助理:“给我准备最好的墓地。”

    “是,我们马上去准备。”

    “我还没说完,是准备双人墓,一个给我的宝贝,一个给我自己,将来我死后我要和我的宝贝埋在一起。”

    “……”

    噩耗传到南宁时,赵成俊刚参加完当地的一个招商会。阿莫亲口告诉的他消息,他没有吭声,脸上一时看不出什么。

    但是此后很多天,他一直不怎么说话,每个人都察觉出他的可怕,员工们见到他时都战战兢兢,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阿莫,亦是一言一行十分小心,唯恐刺激老板。

    “双人墓?”当赵成俊得知章见飞为夭折的孩子准备的是双人墓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这天距赵玫流产已经半个月。

    阿莫道:“是的,章先生很伤心,他准备自己百年后和孩子葬在一起。”

    “虚伪!如果他能对小玫好一点,至于弄成现在这样吗?我决不会放过他!”赵成俊靠着大班椅的椅背,狠狠抽着烟,继而自嘲地冷笑,“至于那个墓,我躺进去的可能性比较大,这样也好,我不用给自己准备墓地了,跟自己的外甥躺在一起好歹不会太孤单……”

    “总裁!”阿莫被他的话吓到。

    赵成俊平日是极少开玩笑的,拿这种事开玩笑叫人害怕,阿莫的脸都白了,赵成俊摁掉烟灰,瞥她一眼:“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说我现在死。”

    阿莫嗫嚅着说:“总裁,这种事最好不要开玩笑。”

    他又瞥了她一眼,冷冷地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来公司多久了?”

    阿莫这回更吓个半死,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老板要开她。虽然她与老板的妹妹是同学,赵成俊也一向很厚待她,但他素来公私分明,哪怕她跟随他多年,但若工作出了纰漏,一样不留情面。阿莫背心冷汗涔涔,小心地回答:“有六年了,总裁。”

    “六年,这么久了……”赵成俊很吃惊,这么算来从他创立博宇时起,她就跟着他了。他不由得问:“那你说,我是不是个很可怕的人?”

    阿莫愕然,不明白老板怎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见阿莫发愣,赵成俊直摇头,不再多话,埋头处理桌上一大摞的签呈。可是签着签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阿莫说:“如果有合适的人,你还是嫁了吧,这么多年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我不想耽误你……”他抬头看着她,这一刻的目光是温和的,“我有我的难处,你该明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一直以为他日理万机,他不会知道她心底隐秘的心事。原来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怎么,没听明白?”

    “明,明白。”阿莫冰雪聪明,跟随他这么多年,每每他说前半句她就能猜到后半句,她怎么会不明白!她知道自己只是个秘书,能留在他身边就已是幸运,她不能有太多奢望,而且他现在正在恋爱,她更不能奢望什么了。这么多年她从未见他正儿八经谈过恋爱,纵然他身边从来不乏年轻靓丽的女子,但那些女人都只能称之为“女伴”,大多时候只是他出入社交场合必须的花瓶,而且很少有长期固定的,真正意义上的女友毛丽是第一个。

    阿莫觉得赵成俊对毛丽超乎寻常的热情太不像他的风格了,比如他会亲自给她挑选礼物,亲自过问用餐的地点和环境,甚至有时候还会征询阿莫的意见,他穿什么衣服去见女友合适。每天一结束工作他就迫不及待地驾车去接女友,吃完饭也很少在外逗留,大多数时候都会回公寓享受两人世界。而他的公寓还是阿莫帮忙物色的,所有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是她一手添置,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屈辱,每每想起这事心里就像是被什么绞着一样,可是没有用,她在偷偷落泪的时候,他大约正和女友纵情欢愉,他从来不会顾及她的感受,因为她只是一个秘书。

    而赵成俊埋头继续在忙工作,压根就忘了他说过什么,还照例吩咐阿莫:“去把彼得安找来,我有事问他。”

    说这话时,他头都没抬。

    阿莫回了声“是”就轻轻退出办公室。

    稍倾彼得安进来,赵成俊问他:“北海那边的拆迁进展得怎样了?”

    彼得安怔了下,“哦,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我派人跟进北海那边的拆迁,结果我听到一个很不好的传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赵成俊抬起头:“什么传言?”

    “听说有人花钱鼓动村民跟拆迁队对抗,也就是跟我们对抗,当然有部分村民是真的不想搬,但据我调查,还有一部分人不是不愿意搬,而是收了别人的钱。”

    赵成俊蹙起眉头,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还有这种事?”

    “没错,我觉得很吃惊,我想会不会是竞争对手在阻挠我们,因为度假村项目不是我们一家在做,听说维拉潘集团也准备在北海开发一个度假性质的酒店。”

    “苏燮尔?”赵成俊大感意外。

    彼得安颔首:“是的,维拉潘集团从去年开始也向中国内地投资生意了,他们准备在南宁和北海分别投资连锁酒店,南宁这边他们已经参与了凤岭12号那块地的招标,而北海那边他们盯上的一块地刚好就在我们的度假村旁边,如果顺利建成,势必对他们的酒店会有冲击,所以最有可能阻挠我们工程进展的就是他们!”

    “苏燮尔。”他并不动怒,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这头狼!”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他就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

    “我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对手,他不配。”

    “可是他一直把你当作假想敌,他一直想赢你。上次你把维拉潘的那份总录弄到手,逼迫他收回撤资的决定,让他在槟城商圈很没面子。”

    “男人都是好斗的动物。”赵成俊冷笑,“我也是。”继而又吩咐彼得安,“马上跟进这件事,要避免惊动媒体,否则就是千军万马都抵挡不了,我也不要听一些没用的解释,这周内如果还拿不下,项目部的人集体下课!我付高薪不是担心你们没饭吃,我不会养着一群废物!”

    彼得安颔首:“是,我这就去督办。”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赵成俊重新点根烟,以缓和极其烦躁的情绪。他跟彼得安道歉:“对不起,我这阵子很烦。”

    彼得安跟随赵成俊多年,因年龄相仿,工作之外他们处得像朋友,常在一起打球泡吧,因此在公司除了极少数当年一同创业的公司元老,也就彼得安享有当面叫赵成俊英文名的“特权”,他心细如发为人低调,办事严谨,口风又紧,深得赵成俊信任,赵成俊很少对彼得安这么直接发过火。但是彼得安并不计较,他知晓老板心绪烦闷的原因,反而安慰他:“Brant,凡事想开点。”

    赵成俊的脸色有所缓和,转移话题:“我们的计划呢,部署得怎样了?”

    “已经万无一失,刚刚杨先生从美国来电,表示资金大约在三日内到位。”

    “好,三日后我们发起总攻。”

    “可是Brant,”彼得安迟疑着,似乎对此有异议,“章先生刚刚痛失爱子,您这个时候出手会不会让人……”

    “我这个时候出手怎么了?他章见飞如果善待我妹妹,我外甥怎么会夭折?现在小玫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的,人都已经不正常了,新仇旧恨,你说我怎么可能放过章见飞?我要泓海给我外甥陪葬!”

    赵成俊一说起这事就难掩心中的愤恨,虽然事后章见飞亲自打电话过来致歉,说他没有照顾好小玫云云,态度诚恳至极,但赵成俊哪里听得进去,当时就跟章见飞在电话里一顿恶吵,现在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情绪过激,更别说旁人说情。

    彼得安见他情绪激动,没有再吭声,默默退出了房间。

    屋内瞬即恢复安静。早晨还是那样晴朗的天气,此时整个天色却变得晦暗无比,整座城市笼在灰蒙蒙的雾蔼中,铅灰色的云块堆积在半边天空,暗沉沉的压下来,压得半边天空都似要垮塌下来,赵成俊愈发觉得情绪低落。

    他叹口气,起身踱到落地窗前,只见五象广场上的灯已经逐次亮起来了,空气中潮气很重,似乎还有薄薄的雾弥漫在楼宇间,脚下的万顷灯火繁华凝成朦胧的水气,隔着两百多米的高空俯瞰,竟有几分仙境的感觉了。

    他疲惫至极,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一切。

    三日后,博宇按计划发动了对泓海的第二次收购,上一次收购泓海原本会得手,却因为章见飞娶了赵玫让赵成俊不得不罢手,他可以对抗泓海,却对抗不了强大的亲情,这是他的软肋,他完全没有办法。但是时至今日,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不是没有给章见飞机会,只要他善待小玫他或许就放下仇恨了,哪知小玫还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听说现在人都不是很清醒了,虽说是她自找的,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而章见飞因为痛失骨肉无心应战,使得博宇此番攻势所向披靡,第一天收盘就力挫泓海,到今天傍晚收手,泓海已经被博宇成功收购了9%的股权,赵成俊不用去槟城也知道那边媒体一定又将这件事炒得沸沸扬扬,他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南宁遥控指挥好了,他不想见到章见飞,以及章家的任何一个人。

    只是连续多日超负荷的工作量,赵成俊的身体着实吃不消了,昨夜又工作到凌晨,他感觉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头疼欲裂,服了止疼痛片都无济于事。他跟阿莫交代任何电话都不必接进来,所有的应酬和会客全部取消,他身体不适,需要休息。

    也许是办公室的沙发太软,赵成俊真的躺下来,脑子里似有万马奔腾,根本静不下来,因为这几天的收购十分蹊跷,泓海那边未免平静得异常,连章世德也不见有动静,据说人已经到地中海度假去了,泓海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身为董事长的章世德居然抽身去度假,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这老东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平静的表像下往往暗藏着杀机,赵成俊根本不敢掉以轻心,他了解章世德,心狠手辣,这么多年一直想置他于死地,现在绝无可能坐以待毙,老东西一定在暗地里策划不为人知的阴谋,所以这几天赵成俊连连做噩梦,梦见自己在密密的丛林中被野兽追着赶,最后尸骨无存,他反思自己这次是不是赌得太大了,可是他还有退路吗?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不由得恼怒,方才已经交代了阿莫不要将电话接进来的,可是电话一直在响,似乎有什么急事。他隐隐地有些不安起来,于是起身去办公桌上拿起电话,“不是说叫你没事不要打电话进来吗?”

    赵成俊身体不适,脾气也很不好。

    阿莫急急地说:“是章先生打过来的,说有急事找您。”

    “不接!”赵成俊啪的一下就挂了电话,他现在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过敏,把他逼到这步田地不正是这个人吗?他惟愿一辈子不要听到他的声音!

    可是过了一会儿,阿莫又在外面敲门:“总裁,您还是接电话吧,章先生好像真的有急事,说是跟阿玫有关。”

    一听到小玫的名字,赵成俊心里咯噔了下。小玫怎么了?

    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他犹豫了下,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电话:“你找我什么事?”电话那端传来章见飞急切的声音:“阿俊,小玫有没有跟你联系?”

    “跟我联系?没有!”顿了下,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冷冷地质问,“你们又怎么了?”

    章见飞似乎也在电话那端犹豫,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阿俊你听我说,你先别急,小玫,小玫我是昨天把她接回家的,结果,结果……”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

    “结果早上佣人发现房间里没人,我一直找到现在……她,她不见了。”

    “……”

    “阿俊,对不起。”

    “章见飞,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毛丽还在八楼总编办公室外的走廊上磨叽,想敲门又不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想咬舌自尽算了。都怪下午跟白贤德斗嘴,白贤德的电脑坏了,毛丽曾夸下海口称大不了帮她到八楼搬台电脑下去,她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的,哪知白贤德还就将她的军了,“好啊,你去八楼给我把老容的电脑搬下来就算你狠!”

    毛丽恨不得掐死自己。

    她讨好地说:“贤德,要不我私人给你弄台电脑来?”

    白贤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还就看中了老容的那台,新买的,超酷!”

    这明摆着就是为难她!毛丽知道,自从跟赵成俊公开恋情后,白贤德媒婆没当成,心里一直气不顺,这阵子不仅没好脸色给她看,还尽找她茬,毛丽要想安抚她就得把老容的电脑搬下去,不然这往后的小鞋够得她穿了。

    毛丽当时不由分说就往办公室外走,不就是台电脑么,又不是要把他的人搬下来。可是一进电梯,毛丽就气短了,容若诚可比不得许茂清,他虽然一直很维护她,但是他的原则性也很强,许茂清就没那么多原则,对毛丽多是宠溺,由着她胡闹,老容可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这次挑明后让老容多少受到打击,只怕凶多吉少……

    到了八楼,毛丽磨磨叽叽,就是不敢去敲容若诚的门。正进退两难时,容若诚估计是准备下班了,突然开门出来,两人都吓一跳。“毛丽,你怎么在这?”容若诚颇为诧异。

    毛丽搓着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脸部肌肉极度僵硬。

    “有事?”容若诚问她。

    毛丽做贼似的,点点头。

    容若诚倒笑了:“有事就进来啊,干嘛站外面,快进来……”说着就把毛丽拉了进去,“我这又不是龙潭虎穴,瞧你这个样子。”

    毛丽一进门就盯上了容若诚的电脑,的确是新买的,黑色液晶显示屏,酷毙了,难怪白贤德垂涎三尺。毛丽心想,大姐,你垂涎也不能拾掇我来犯罪啊。忽悠容若诚这样的好人,绝对有心理负担,那就跟犯罪一样,良心,良心啊!

    容若诚给毛丽倒了杯茶,在她面前坐下:“说吧,有什么事?”

    温和的笑容,诚恳的目光,让毛丽极度的良心不安,但是若不依了白贤德,她在编辑部就甭想有好日子过,毛丽心里哀叹,人这辈子难免犯一两回罪,我也是逼不得已而为之,仁慈的主会原谅我的,阿门。

    “说啊,什么事?”容若诚看着她笑。

    毛丽这才道出原委:“是这样,我想问问,社里有没有多余的电脑。”

    “多余的电脑?”

    “嗯,白贤德的电脑坏了,我把我的给了她,所以……”毛丽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脸红,忽悠老容不说,还不忘树立自己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的好形象,如果白贤德听到这话,不剁了她才怪。

    容若诚果然很感动:“毛丽,你让我很欣赏,处处为他人着想,大妈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很幸福。”

    毛丽恨不得挖了个地洞钻进去,幸亏她妈没听到,否则会劈死她。

    但是容若诚的样子显得有些为难:“这事可能有点麻烦呢,社里最近又分了几个大学生过来,电脑本身就不够用了,哪里还有空缺的……”见毛丽面露失望,他连忙又说,“这样吧,你先把我的电脑搬下去用,编辑部年底这么忙,没电脑怎么行呢?”

    毛丽按奈住心中的激动,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这怎么可以,把电脑给了我,你用什么?”

    “用手提电脑啊,我私人还有手提,暂时应应急没有问题的。”

    容若诚的大方让毛丽更觉羞愧不已,良心都在颤抖,但是没办法,一想到白贤德的狰狞面孔,她只好咬牙点点头,当然,还不忘表达对容若诚最诚挚的谢意,“容总编,您真是太好了,难怪我们编辑部的姑娘们现在都把您当亲爹呢。”

    “是吗?”容若诚难得地爽朗大笑起来,“把我当亲爹啊,你们也太抬举我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总比你们叫我猫大人好。”毛丽咯噔下,他是‘猫大人’,她可是鼠小姐呢,顿时罕见地红了脸,注意,是罕见!容若诚目光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即又恢复常态,笑容依旧温暖如春风:“毛丽,谢谢你。”

    “谢我?”毛丽瞪大眼睛,搬了他的电脑他还谢她?

    容若诚点点头:“谢谢你可以……这么……”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表达,支支吾吾的,干脆不说了,直接拨通后勤的电话:“小吴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下,帮我把电脑搬到四楼的一编室去,顺便安装好。对,就是现在……”

    什么叫震撼?编辑部全体同志齐聚一编室瞻仰容总编的电脑时,那目瞪口呆的表情才叫震撼!白贤德摸着电脑,嘴里一直碎碎念:“原来厚脸皮这么有市场啊,亏老娘还委屈了这么久,毛丽,我要向你学习!”说着一掌劈过来,差点将毛丽劈到墙壁上贴着,她揉面团似的揉着毛丽粉嫩的脸颊说,“乖,你果然是个人才!”

    毛丽好不容易甩开她的魔掌,恨恨地说:“大姐,你下次还想要老容的什么东西自个去要,别拾掇我犯罪!”

    白贤德懒得跟她斗嘴皮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可怜见儿的,用了这么多年的旧电脑,报告申请打了那么多次,这次总算尝到鲜了。毛丽正要讥讽她几句,白贤德突然陷入沉寂,盯着电脑目瞪口呆,那样子像是见了鬼。毛丽连忙凑过去一看,原来容若诚的电脑桌面上竟然是一只米老鼠,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可爱极了!

    “哎哟你们快来看啊,我们的容总编竟然是一个充满童真的人哩,哈哈哈……”毛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拍着手笑。

    大家连忙折转身过来看稀奇,无不惊叹:“哇,好可爱哦,容总编原来喜欢米老鼠啊……”

    “太可爱了,容总编也好可爱。”

    “是啊,没想到他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有童心。”

    “都给我干活去!”白贤德突然一声怒喝,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眨眼功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众人骇得一凛,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大又中了哪门子邪。

    “还愣着干什么,要我开赶啊!”

    姑娘们这才吐吐舌头,乖乖地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毛丽亦是愕然,盯着白贤德阴云密布的脸:“怎么了,爱人?”

    白贤德也盯着她,不说话。

    “喂,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白贤德哼了声:“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看着你。”

    晚上,毛丽回赵成俊的公寓,还买了很多食材,准备煲汤给他喝。这阵子他十分忙碌,身体欠佳,毛丽心疼不已,虽然她并不知道他忙什么,但看着他眉心郁结的深深的忧虑,毛丽觉得作为自己女友很不称职,不能为他分担工作上的压力,一点点忙都帮不上。其实她自己都不大会照顾自己,烧饭煲汤这样的技术活还得从头开始学,每次做饭都将赵成俊的厨房弄得一片狼藉,不是煮饭时忘了摁下电饭煲的开关,就是错把醋当酱油用,经常打翻调料瓶,盐和味精撒得满料理台都是。赵成俊每每看着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总觉暖暖的,又颇有几分过意不去,说这些事可以让钟点工阿姨来做,毛丽却坚决不依。

    在毛丽看来,不是她有多爱做饭,而是她觉得两个人相处不应该只是床上的关系,还应该在生活上相互照顾,两个人平日都很忙碌,如果饭在外面吃,家务活请保姆,那么他们下了班回到公寓干嘛呢?只有真正融入彼此的生活,从生活点滴中学会宽容学会体谅,两颗心才能走得更近,感情也才能更牢固。

    用白贤德的话说,爱情不能当饭吃,两个人真要想处得久就得实打实地过日子,而不是看看电影逛逛马路那么简单,这过日子能离得了柴米油盐吗?当然,白贤德说这话的初衷是教育毛丽要务实,不能光为着恋爱而恋爱,“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白贤德不止一次这么说,还补充,“不是我说的啊,伟人说的。”

    因为白贤德始终不看好毛丽和赵成俊,觉得这两人去演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蛮恰当,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哪里有半点过日子的样子。她虽没有明确说出毛丽跟赵成俊一定到不了头这样的话,但总是话里话外地暗示容若诚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最佳选择,毛丽应该脚踏实地为结婚着想,而不是图一时热乎劲光只谈恋爱。

    毛丽为此经常跟白贤德斗气,谁说她跟赵成俊不能过人间烟火的日子,不就是洗衣做饭么,又不是造原子弹,她还偏不能让白贤德给看扁了!所以这段时间毛丽很认真地学习料理家务,上班空闲时已经很少上网打游戏,而是下载各类菜谱研究,为了照顾赵成俊的口味,她还专门学习做马来西亚菜,虽然屡试屡败,但她丝毫不气馁,倒有几分越挫越勇的架势了,下了班就直奔菜场,跑得比谁都快。

    赵成俊当然很感动毛丽为她所做的这些,一向挑剔的他,只要是毛丽做的饭菜再难下咽他也会尝上两口,还要夸夸她“有进步”,于是毛丽真以为自己在进步,心下欣喜不已,所以她才会“越挫越勇”,赵成俊哭笑不得,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今日有些特别,毛丽下班回到公寓发觉赵成俊难得地比她先回来,躺在床上,像是很不舒服,毛丽当他是太累,做好了饭才上楼叫他。可是赵成俊却说没胃口,吃不下,还不让毛丽开灯,说要一个人静静。

    “阿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毛丽坐在床沿,担忧地看着黑暗中的他,“要是遇到难处了,你可以说给我听听,我帮不上忙,起码也可以给出出注意啊。”

    赵成俊翻了个身,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的声音十分无力,“你想多了,我只是太累的缘故,没事,别担心。”

    “对不起,阿俊,我太没用,不能帮你分忧解难。”毛丽仍觉十分惭愧,俯身伏到他胸前说,“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努力做得更好,不会的我就学,不要怕麻烦我,相比于你对我的付出,我真的觉得自己辜负了你。”

    “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付出是我心甘情愿,我不需要你对等的付出,我只要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相信我,这就够了。”

    “阿俊,我相信!我承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相信爱情,因为被伤害过,所以宁愿选择不相信,这是不对的。”毛丽伸手抚摩他瘦削的脸,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目和额头,“记得爸爸以前跟我说过,做人,一定要信,如果你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就一定不会开心。所以我才明白这些年我为什么过得这么不开心,就是因为我一直以怀疑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不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真诚,不相信爱情,不相信诺言,我什么都不相信,阿俊,谢谢你,让我可以重新找回对爱情的信心。”

    赵成俊搂紧她,倍感欣慰:“毛丽,我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的以身相许。”

    “讨厌!”

    两人躺在床上说了许久的话,毛丽其实自己也很累了,窝在赵成俊的怀里竟昏昏睡去,他的怀抱太温暖,她睡得很安心。赵成俊确认她睡着后才轻轻起身服药,没有开灯,黑暗中他摸索着药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吞下去的。可是服了药仍觉很不适,他到洗手间吐了两回,还是很不舒服,胸口闷得要背过去,只好到卧室的露台上透气。

    公寓在大厦的顶层,风很大,却可以俯瞰南宁璀璨的夜景,也许是城市的灯火太过耀眼,夜空中看不到太多的星星,只有零星的一两颗孤伶伶地挂在天幕上,寂寞地闪烁着。赵成俊浮躁的心慢慢沉淀下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他给彼得安打电话:“我妹妹有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经出境,也就是说她现在不在大马,至于具体去了什么地方,章先生正在派人四处追踪,警方也已经介入。”

    赵成俊没有直接给章见飞打电话询问妹妹的下落,下午两人在电话里一顿恶吵,这辈子他都不愿再听到章见飞的声音,但念及自己的妹妹,他还是忧心不已,随即就要彼得安打听槟城那边的情况,结果彼得安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我下午获得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泓海董事会已经罢免了章见飞的总裁职务,原因不祥。”

    “消息可靠吗?”

    “可靠,估计明日就会对外公布。”彼得安说,“我估计跟小玫失踪有关系,因为泓海知道你肯定会因此追究章见飞的责任,为免殃及池鱼于是罢免了他的职务,Brant,你怎么看这件事?”

    赵成俊冷笑:“章见飞对泓海来说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们此次收购泓海就表明了我不会再顾忌章见飞是我妹夫这层关系,泓海因此觉得章见飞当不了他们的挡箭牌了,当然会一脚踢开他,你以为章世德是个什么好东西?”

    “那我们还准备继续收购泓海股权吗?”

    “为什么不?”赵成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紧紧抓着栏杆,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突兀地暴起,“章世德以为泓海罢免了章见飞我就可以放过他?我收购泓海其实与章见飞并没有多大关系,我就是针对的章世德,章见飞离职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可以更加没有牵绊地收拾泓海收拾章世德了,你听着,皮特,明早安排紧急会议,部署下一步计划,我们要速战速决!”

    “是,我马上安排。”

    挂了电话,赵成俊愈发觉得难受了,不停地咳嗽,又怕吵醒已经熟睡的毛丽,于是只能掏出手帕捂着嘴。这时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下号码,英国打来的。

    “杨叔。”

    “Brant,最近身体怎么样啊?”电话那端传来杨叔温和慈祥的声音。

    赵成俊压抑着咳嗽:“还,还行。”

    “可我听你的声音不太好啊,还不打算回槟城住院吗?”赵成俊的声音因为方才剧烈已经沙哑,说话都是嘶的,杨叔不可能听不出来。

    赵成俊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杨叔,深深叹了口气:“有用吗?我住不住院能改变得了什么,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Brant,你不要这么自暴自弃,你的病还是可以治的,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跟你说这事,我帮你找到了一位很好的大夫,治愈过好几个你这样的病人,你抽空来趟伦敦吧,身体要紧。你还这么年轻,把病治好了,你想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赵成俊虚弱地说:“谢谢杨叔,我没有放弃过自己,我会抽空去伦敦的,但是现在不行。”

    “难道复仇对你有那么重要吗?”杨叔也在电话中叹气,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孩子,我很心疼你知不知道?你要明白,一个人如果让心中装满仇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这种痛苦要超过你身体的病痛千百倍。而我这么倾尽全力帮你其初衷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好好的生活,人生很多事放下了,也就解脱了。”

    “可是我放不下,杨叔!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妈妈在哭,却始终没有办法靠近她,我知道她在怪我,到现在都没有给她和爸爸报仇……”赵成俊迎着风,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用手帕捂住嘴,怕吵醒身后卧室里的毛丽。

    “Brant!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有点感冒。”他扶着栏杆喘气,“杨叔你别担心我,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就带我女朋友去英国,现在确实走不开……我妹妹也不见了,我很担心,太多的事情等待我处理,杨叔,我并不是一定要让自己充满仇恨,我只是憎恨那个人,为什么连句道歉都没有,还到处败坏我的名声,说章家养了头白眼狼,我宁愿自己是头狼!如果我是头狼,我一定会一口一口地咬死他!杨叔,没有人生来就懂得仇恨,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希望能为死去的父母为我自己要回一点点尊严,否则我死不瞑目,母亲也不会原谅我。”

    杨叔在电话那端哽咽:“Brant……”

    “杨叔,你,你……别为我担心。”赵成俊这么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因为借着月光,他在手帕的中央看到了一块殷红的血迹。

    而杨叔全然不知,仍然在电话里说:“你尽快抽空过来吧,就算要报仇也要有个好身体是吧?何况你现在有了女朋友,更要珍惜自己了,不然你怎么给她将来呢?”

    赵成俊顿时泪如泉涌……

    “我也很想看看你女朋友,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让你可以惦记这么久,好好爱吧,Brant,这世上唯有爱情可以带给你温暖和幸福。我希望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世上无论多深的仇恨,一定可以被爱抚平。”

    赵成俊默默将血手帕放入裤袋,情绪莫名就平定下来,就像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回到了久违的故土,他看到了他此生要去的地方,就在哪里,开满鲜花,他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在那里等着他,他看到了,是的。

    “杨叔,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平静地说。

    【我愿意赌上全部】

    天气越来越冷,南宁很少有这么冷的冬天,尤其是起风的时候,刮在脸上竟有那种刀子似的疼,已经好些天没见太阳了,每天都是阴雨绵绵。

    但是这样的天气丝毫不影响毛丽的好心情,圣诞节快到了,她嚷嚷着要借赵成俊的公寓开个party,说是要让同事正式接受他。赵成俊欣然应允。那些天毛丽忙坏了,每天都往家里搬很多东西,吃的用的,圣诞树,各种小礼物,彩灯,圣诞帽等等,两百多平米的房子居然快堆不下了,连卧室床头都堆满了圣诞老人。

    赵成俊很不习惯,开玩笑说两个人亲热还有人盯着,多不好……可是毛丽乐意,她整天像个快乐的小主妇,虽然褒的汤一如既往地难喝,不是咸得要命就是清淡寡味,但是他每次总能喝掉满满两大碗,只因她会快乐。

    多好,她能这么快乐!

    赵成俊给毛丽精心准备了一份圣诞礼物——北海道旅行,他偷偷为她办了签证,又亲自订好机票和酒店,就等着party过后带她直飞北海道。Henson闻知他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出门旅行,极力阻止,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答应过她的,这是目前我唯一可以为她做到的事,我给不了她婚礼,给不了她未来,只是一次旅行,为什么我不兑现诺言呢?我没时间了,Henson。”

    毛丽对此一无所知,那日她赖赵成俊身上,问圣诞他准备送什么礼物时,赵成俊笑着搂紧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毛丽问。

    “把你打包送我就可以了。”

    “坏人!”

    寂静的夜里,赵成俊习惯在毛丽的安抚下睡去,他的咳嗽始终不见好,咳久了胸口会很难受,毛丽就会替他抚摩胸口,她敢说她从来没这么温顺乖巧过。赵成俊睡着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他一定很辛苦,连入睡都那么疲惫,眉心的褶皱怎么都抚不平,也许他在梦中都很辛苦吧,他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经常在半夜咳醒,为免吵到毛丽,赵成俊总是好言劝她回自己的公寓去住,毛丽哪里肯依,她现在很少回自己的公寓了,实在放心不下他。

    而随着气温持续下降,赵成俊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他的助理彼得安会将公司的文件送到公寓来给他过目,他穿着厚厚的睡袍在天台的玻璃花房中边晒太阳边批阅文件的样子,让毛丽十分担忧。她一再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坚持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要他去医院打点滴他又不肯,她仔细查看他每日服的药物,她略微懂些英文,药瓶上的英文标签她多半都认得,确实都是些增强免疫力的非处方药,还有各类维生素,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但是这事问多了赵成俊会很烦,发了几次脾气后,毛丽不敢再问,心想也许跟天气有关系,她问过老中医,呼吸道疾病遇上寒冷天气会加重病情,她自我安慰地想,也许是她太多虑了,赵成俊只是免疫力差点而已,他不会有事的。

    事实证明,有些事是不能多想的,一想就心绪不宁,为了分散注意力,毛丽那阵子将自己弄得很忙碌,不让自己有过多空闲,她坚信女人的毛病都是闲出来的。所以从外表上看她还是那么活波开朗,依然积极地准备圣诞Party,赵成俊说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她就努力在他面前展露笑容,以让他觉得她跟他在一起很快乐。她快乐,他眉心就会舒展许多,她有些悲哀地想,他们俩到底是谁在演戏?

    而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跟毛丽同处一办公室的白贤德却觉得这丫头未免太得瑟了(她以为她是真快乐),为了采购圣诞Party所需的食物和礼品,毛丽经常上班溜号,白贤德看在她难得这么开心的份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没有太耽误工作也就随她去了,但还是被她得瑟的样子刺激得不行,又不好说她,就旁敲侧击地问:“呃,你有没有请老容?”

    因为毛丽这几天正在算参加她Party的人数,编辑部人人都接到了她的邀请,连朱阎王都在列,白贤德对于她有没有邀请容若诚很感兴趣。

    结果毛丽说:“不大好吧,老容素来不喜欢热闹,而且这又是年轻人的聚会。”听她的意思就是不打算请。

    白贤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朱阎王也不是年轻人吧,他比老容的年纪还大!”

    “哎哟,没有别的意思啦,你还嫌我们的绯闻闹得不够啊。”毛丽这才说出了真心话。白贤德一听就乐了:“嘿,你还别说,我就是乐见你们的绯闻,没有了你们的绯闻,整个出版社都黯然失色,气氛沉闷……”

    毛丽跳起来就要去掐她。

    两人正闹着,门外突然晃进一人,“你们这是干嘛呢?”来者一身深咖色的夹克,背着手,儒雅稳重神采奕奕,正是容若诚!

    白贤德立马站起来:“容总编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快进来坐。”说着就要去泡茶,容若诚说:“别忙活了,我来问年终书店回款的情况,营销部说把明细表给你了,你给我看看。”

    “呃,好的。”白贤德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都在这呢,还将去年同期的数据也列出来了,今年的情形比去年的要好。”

    “就是要一年比一年好嘛,要不我们忙活什么。”容若诚看看表格,抬眼又看了看毛丽,问她,“还有几天就元旦了,你手头的工作忙得怎么样了?”

    依然是温暖如春风的笑容。

    毛丽简要地汇报了下,本来只是普通的工作交谈,啥事都没有,结果白贤德的一把拉过老容,“哎呀,我们刚才都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容若诚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毛丽一看白贤德那诡异的笑容,就意识到不妙,来不及堵她的嘴,白贤德就抢先说道:“容总编,圣诞节那天有没有安排呀,要是没安排的话,来参加我们的Party吧,毛丽刚才都说要请你呢,又怕你拒绝,不好意思说……”

    容若诚不知内情,笑着问毛丽:“你真打算请我?”

    毛丽只觉两眼发黑,都到这份上了,想装糊涂是不行的了,只好说:“当,当然,就是怕您没空,年底这么忙……”

    “我有空,我一定去!”没想到容若诚很爽快的答应了,似乎还很感动的样子。白贤德奸计得逞,笑得那个喜庆,一直把老容送到门外,还反客为主,“容总编,到时候您可一定要来哦,毛丽请客,你可不能不给面子。”

    听听,好像她是女主人似的。

    送完老容,白贤德若无其事地踱进办公室,也得瑟起来:“哎哟,毛丽啊,不用板着脸好不好,老容待你不薄,他又是我们编辑部的主管领导,不请他请谁呢?”

    大约是良心过不去,中午白贤德请毛丽一起到出版社对面吃四川火锅,两人女人都嗜辣如命,辣出满头大汗,吐着舌头大呼过瘾。吃完火锅,毛丽礼尚往来,请白贤德到餐馆隔壁喝普洱茶,消化午餐的脂肪,毛丽苦口婆心的劝白贤德:“这次的事就算了,以后甭再把我跟老容扯在一起,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没缘分。”

    白贤德不甘心:“老容哪里不好了,不就是没地王那位帅吗?”

    “唉,贤德啊贤德,我们共事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吗?我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我内心很渴望去好好地爱一个人,投入我全部的感情,人这辈子如果没有爱过,岂不是很可悲?我相信爱情,亲爱的你也要相信!”

    “我相信有个屁用啊,老娘我都结婚了,难道还能出墙不成?”白贤德咕噜着,凑过身子问,“你真的有这么爱地王那位?你们才认识多久?”

    “我认识他当然不是很久,去年他租我的房子嘛,就这么认识的。但是他之前应该就认识我,他还曾经在网上以“尘”的名义跟我聊了一年多呢。”

    白贤德都听傻了,她跟赵成俊见过几次面,印象也还好,但却没想到他对毛丽这么痴情,她原以为他就是个有钱的公子哥,不想竟然是个情种。

    毛丽转动着手中的杯子说:“被人爱是件很感动的事情,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都让我很感动,我原来是怀疑爱情的,但是现在觉得如果可以爱,为什么拒绝呢?我跟他在一起很快乐,这种快乐是从前没有过的,你懂不?”

    白贤德盯着毛丽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毛丽,你刚才说赵成俊跟你在网上聊了一年多?”

    “没错啊,我一直不知道他就是尘,也就是几个月前才知道的。”

    “你怎么断定他就是尘呢?”

    “他承认的啊。”

    “赵成俊承认他是尘?”

    “嗯。”毛丽点点头,“你干嘛这眼光,我又没骗你。我们交往后,他就不要我上网聊天了,说是怕别人勾引我。”

    白贤德举双手投降,只是笑:“我明白了,OK,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不过你明不明白,可能现在还不到时候吧。因为我知道女人一旦恋爱,智商就归零,谁说的话都听不进去,所以我保持沉默,以后再也不掺和你和老容了。”

    “嗯,改邪归正,回头是岸,还是个好同志。”毛丽完全没有深究白贤德话里的意思,正如白贤德说的,女人一恋爱大脑就退化到动物阶段,不会思考了。

    每天八楼总是老容最后一个下班。白贤德经常看到他一个人对着窗外抽烟,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会表现出自己的落寞和伤感。

    也只有白贤德知道,他电脑桌面上的那只米老鼠代表什么。

    就是毛丽这死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幸福着呢,整天哼着小曲儿,共事两年白贤德从来没见她这么开心过。白贤德知道,这丫头是认真的,能让她喜欢上的男人当然是不俗,地王那位条件是没得说,完美得无可挑剔,是女人都会心动。可那家伙是不是太完美了,完全是偶像剧里走出来的,放到现实中感觉很不真实,这样的人能过日子吗?谈恋爱就是为了结婚,结婚就是过日子,这过日子可是实实在在的,整日个风花雪月的,那不成神仙了。像老容这种人才是真正居家过日子的男人,虽不懂风花雪月,可是待人实诚,年纪是大点,正是年纪大才懂得体贴人,毛丽这死丫头错过了真是可惜。

    下班的时候,白贤德最后一个走。刚好在电梯里碰到了容若诚,他肯定也是他们那层楼最后一个走。其实搬到八楼去办公,白贤德知道老容其实很不乐意,她听说老容曾经想过要把毛丽调上去,好像是毛丽不肯,这事才没成。

    “老容,这么晚才下班啊?”白贤德跟容若诚共事有十几年了,彼此已经很熟,私下里她会叫他“老容”。

    容若诚笑笑:“你不也这么晚下班嘛。”

    “我们是做事的,当然晚点。”

    “难道我不是做事的吗?”

    “你是领导嘛。”

    “小白啊,私下你就不要把我当领导吧,见外。”容若诚很随和的说笑,眉宇间却难掩淡淡的哀愁。白贤德叹口气,看着他说:“老容,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别太往心里去,缘分这个东西真是勉强不来的。”

    容若诚看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电梯已经到了一楼,他什么也没说自顾朝前走。白贤德跟着他出了大厅,站到门口看天气,淅淅沥沥的,还在下雨。

    “我送你吧,下雨呢。”容若诚说。

    “不用了,我到前面就可以搭车,很顺路。”白贤德推辞。

    容若诚点下头,有些恍惚的样子,也就没有勉强。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白贤德还是忍不住,犹豫下,又说:“老容,我什么都知道。”

    容若诚正欲去车库取车,回头笑了下:“你知道什么啊?”白贤德心想不挑明是不行的了,咬咬牙:“你就是跟毛丽聊了一年多的那个‘尘’吧?”

    容若诚的身子僵住。

    他站在雨里,背对着白贤德,似乎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缓缓走下台阶,脚下像有千斤重。背对着白贤德,他还是停住了,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别告诉毛丽。”

    两天后的中午,毛丽与哥哥毛晋共进午餐。毛晋来南宁了,此行是为了参与风岭某块地皮的招标,这种大项目以往都是毛延平亲自出马,但这两年毛延平开始有意识甩手了,很多事情都让毛晋去独挡一面,因为这份家业早晚要交给儿子,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靠着老子这棵大树逍遥快活,一向纵容儿子的毛延平很清楚这点,不得不为饭店的将来作打算了。这次若参与竞标成功,毛家准备在南宁开设连锁分店,所以毛晋此番责任重大,眼看着圣诞快到了都没时间陪女友过,来南宁后连续数日连轴转,一直到这天中午才抽出时间陪妹妹吃顿饭。

    兄妹俩已经许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吃饭了,小时候两人倒是寸步不离的,毛晋到哪里都会带上妹妹,而且乐于收买妹妹,干了点什么坏事怕大人知道,就会给毛丽买好吃的或者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堵她的嘴。后来毛丽渐渐大了,又聪明又伶俐,没那么好哄了,脑袋瓜子往往比毛晋还转得快,于是反过来经常讹诈哥哥,毛晋是既喜欢这鬼灵精怪的妹妹,又活怕了她,别人家是妹妹崇拜哥哥听从哥哥,到自家就反过来了,妹妹一直就比他强势。

    这会儿两人又说起小时候的许多糗事,似乎都有点感慨时光飞快,眨眼功夫他们都长大了,而毛晋扯了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后,轻咳两声,似乎故意将话题往某个方向引,试探道:“我上个礼拜在上海见着章见飞了呢,他来上海参加一个亚贸会议。”

    如果是往常,毛晋敢提章见飞的名字,毛丽肯定一脚就踹过去了,但是这次她不过是停顿了下,没有吭声,却明显放慢了切牛排的速度。

    毛晋于是继续试探地说:“他请我吃饭,我们聊了许多,我可是好几年没见着他了。听他说他去年结的婚,太太上个月刚生了个儿子……”

    毛丽微微抬起头,表情看似无所谓的样子,可是目光明显跳了下。毛晋观察着妹妹的神色,确定此刻是安全的,又补充:“可惜是死的。”

    “死的?”

    “可不是,一生下来就没气儿,见飞老伤心了。”毛晋说着直摇头,“唉,他这人也真够背的,听说他太太受到刺激,人都不清醒了,从医院出来就住进精神疗养院,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问他怎么不来南宁看看你,他说他有时会过来看……看你……”

    毛丽的脸上仍然无风无浪,好似事不关己一样,毛晋于是放宽了心,他是典型的话唠,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见飞在广西有生意,来南宁其实也很正常,而且我听说最近他和赵成俊的关系……不大好。说起赵成俊这个人,我一直觉得他性格太冷不好接近,不如章见飞那么随和,在英国留学如果不是因为章见飞,我跟他可能不会有什么交情。我一直想不通他跟章见飞怎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两个人性格截然不同,却偏偏比亲兄弟还亲,就说两家公司闹到这地步了,博宇收购泓海势头这么猛,章见飞居然一点也不动怒……哎,话说这两人真是冤家,当年我在英国认得他们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他们会先后成为我的妹夫,所以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太奇怪了……”

    毛晋喋喋不休说着这些的时候,毛丽一直在低着头切牛排,这会儿就像被施了魔法定住了似的,她手中的刀叉一动不动,凝神屏息间透出可怕的沉默。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黑滚滚的乌云压上来……

    毛晋终于察觉到了毛丽的异常,张大嘴巴,“毛……毛毛,我说什么了?”

    “你说呢?”毛丽抬起头,狠狠看着他,情绪明显已受影响,切牛排时因为用力过猛,刀子在盘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包间听着莫名有点心悸。

    “妹妹?”毛晋陪着笑,“怪我,都怪我,不该扯起这个话题。”

    毛丽不露声色地嚼着牛排,一时间也看不出她心里想什么。毛晋讨好地将妹妹喜欢吃的罗宋汤推到她跟前,“喝点汤,今儿的牛排有点老。”

    毛丽脸上依然看不出端倪。就在毛晋以为警报解除的时候,毛丽忽然放下叉子,盯住毛晋,目光仿佛能穿透灵魂:“博宇为什么收购泓海?”

    晚上,赵成俊很晚才回公寓。房间里黑灯瞎火的,他估摸着毛丽可能没过来,回自己那边住了,也好,他实在太累,没有精力在她眼前演戏。可是当他上楼进卧室时,突然看到落地窗的沙发上坐着个人影,他吓一跳,“谁?”

    灯开了,室内顿时亮如白昼。原来是毛丽坐沙发上,瞪大眼睛看着他,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怎么不开灯?”赵成俊将外套放床上,绕过床边走过去端详她,“怎么了,眼睛瞪这么大,不认识我了?”

    “阿俊,你认识我有多久了?”毛丽的声音异常沙哑,似乎哭过。灯光下那张脸浸在暗黄的灯光里,像是泛黄的老照片,透着令人心悸的忧伤。

    赵成俊在床沿坐下,看着她,“你问这干嘛?”

    “我想知道。”

    赵成俊的第六感一向很敏锐,他凝视她片刻,直觉今晚的毛丽异常,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宝贝,你怎么了?”

    毛丽深吸一口气,表情十分的无助:“阿俊,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你怎么认识我的?博宇收购泓海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跟章见飞……”

    “毛丽!”赵成俊打断她,“你怀疑什么?你到现在仍然不相信我吗?我工作上的事情没必要跟你交代吧?”

    毛丽直直地看着他,目光跳了下,陡然扬高声音:“你跟章见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还要瞒我多久!阿俊,我不是傻子,我也尝试过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的感觉骗不了人,你们肯定有事在瞒我……阿俊我的要求并不高,我只想要一份简单的感情,心无旁骛地去爱,我已经下定决心重新开始,我输不起了……”

    赵成俊起身猛地将她揽入怀里,“对不起,毛丽……”他紧箍着她颤栗的双肩,将她的脸贴在胸前,“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很多事情我一时半会没法跟你讲清楚,我跟他之间的牵扯与你没有关系,如果这让你因此担心我很抱歉,我保证我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你个交代,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也许是他的怀抱给了她莫大的慰藉,毛丽渐渐平静下来,她伸出双臂箍住他,“我知道我太多心,老是患得患失,可是阿俊,我原本已不相信爱情的,但这次我愿意赌上全部,你可别让我失望,我伤不起了,真的。”

    “毛丽,你一定要相信我爱你。”

    “我相信。”

    “这就够了。”

    “……”

    两人相拥着入眠。他以为她睡着了,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她也以为他睡着了,抱着她呼吸均匀。其实两人各怀心思,根本难以入睡,她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心绪一团乱麻。赵成俊的闪烁其词在毛丽看来分明是在掩饰着什么,她不相信他会有意欺骗她,她实在没什么值得骗的,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呢,何苦花这么多心思去骗一个不过几分姿色的女人?毛丽觉得自己太多心了,也许是因为从前被骗过,让她对待感情格外的谨慎,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都怪吴建波那个贱男人给她带来的后遗症,哪怕他死了,她还是不能原谅他。

    毛丽觉得拿吴建波来跟赵成俊比实在不应该,那个人渣给赵成俊擦鞋都不够格,她怎么能让他影响她与赵成俊的感情呢?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放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人与人之间不能没有信任,何况是恋人之间,如果对这世间满是怀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么一想,她平静了下来,从被窝中伸出手箍住了赵成俊的脖子。赵成俊显然也没睡,更紧地搂住她,轻拍她的背,“乖,快睡。”

    早上毛丽起床的时候赵成俊还在睡,她知道他这阵子很辛苦,不忍心叫醒他,她自己的事情也多,年底了,她没办法再偷懒。

    上班的时候忙起来时间倒过得很快,傍晚的时候,毛丽突然接到赵成俊的电话,说他有急事要赶回槟城,毛丽很意外:“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急。”

    “是很急,我到那边再给你打电话。”赵成俊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并无异样,只是略微有些气喘,他说他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

    “可是过两天就是我的圣诞Party,我准备好多天了。”毛丽难免失意。

    赵成俊好脾气地哄她:“乖,我回来再给你补。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找阿莫,我已经交代过她的。”

    毛丽丧气极了,忙上忙下的忙活了这么多天,他老人家倒好,跑回马来西亚了。不过听他的声音,好像是有很紧急的事,她也不好怎么责怪他。当时是在办公室,白贤德一听赵成俊参加不了Party,还高兴得要命:“这样也好,老容不会那么尴尬,也少受些刺激。”

    “白贤德!”毛丽叫。

    下了班回到公寓,突然冷清清的一个人,让毛丽很不适应,给赵成俊打电话,打不通,应该还在飞机上。她忽然又有了那种不安的感觉,昨晚原本强压下去的许多零乱的念头一下子又全冒了上来,这些念头憋在心里让她堵得透不过气,虽然毛晋说博宇收购泓海只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但毛丽还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估计毛晋知道的也不多,逼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现在赵成俊突然又飞回槟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烦躁不安着,阿莫突然来了,还抱来很多鲜花,“毛小姐,我来给你布置房间吧,老板走前交代过我的,要我好好照顾你,希望我可以帮到忙。”

    毛丽当然乐意,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房间里多闷啊,有个人说话再好不过了。她连声表示谢意,捧过阿莫的鲜花,热情地邀她:“要不你明天也参加我们的Party吧,反正都是年轻人,赵成俊又不在,你不会觉得约束。”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阿莫没有拒绝,笑道,“正好我也可以给你帮忙,招待客人很累的,把你累坏了,老板回来可不饶我。”

    毛丽拉起她的手:“他敢!”想了想,又问,“他有什么事那么急啊,突然就跑回马来西亚,事先一点信都没有。”

    阿莫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老板下午没在办公室,我也是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有急事要回趟槟城。”

    毛丽沉默片刻,忽然问:“阿莫,你在阿俊的手下做事有多久了?”

    “有六年了吧。”阿莫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这问题。

    毛丽思忖着,又问,“你了解他吗?”

    “这个……还算了解吧。老板很有魄力,做事很认真,对我们要求也很严格,但他心底宽厚从不为难属下,在公司里很有威信。”

    “他不容易,白手起家走到今天。”

    “是啊,我们都很钦佩他。”

    “你认识章见飞吗?”毛丽冷不丁跳到另一个话题,大眼睛闪闪的,直盯着阿莫,显然这个问题她踌躇了许久。

    阿莫笑了笑,“当然认识,他是老板的哥哥嘛。”

    “但不是亲生的。”

    “没错。但他们感情很好。”

    “那你们公司为什么现在在收购泓海的股权呢?”

    “……”阿莫很尴尬,似乎怕说错话,“这是公司正常的商业运作,我们属下只管做事,具体为什么这么运作我们也不知道……但据我所知应该跟章见飞先生没什么关系的,章先生刚刚从泓海离职,所以老板收购泓海应该是有其他的原因。”

    “那你对章见飞了解吗?”毛丽的思维非常跳跃,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问了,但又不好意思在阿莫面前表现得太心切,她问这问题就是想试探阿莫知不知道她是章见飞的前妻这层关系。而阿莫显得很谨慎,回答每个问题都要想半天,小心翼翼地说:“我,我跟他不是很熟……他人蛮和气的,前几天都有来公司……”

    毛丽像只灵敏的兔子,似乎抓到了问题的关键,“他在南宁?”

    一连数天,赵成俊杳无音信。

    电话始终打不通,公司里的人也说不出他的具体去向,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毛丽已经临时取消了Party,这个时候她根本无心欢愉,她已经不是先前的“不安”了,而是深深的恐惧,她急坏了,问已经回了上海的毛晋,毛晋也说不知道。

    万般无奈之下,毛丽终于鼓起勇气回头又找阿莫打听章见飞的住处,阿莫很肯定地说章见飞目前还滞留在南宁,还特意打电话证实了,并将号码告诉了毛丽。但毛丽哪有勇气打电话,号码拨了无数次,总在接通的一刹那慌张地掐断。

    最后毛丽实在等不下去了,不管心里有多少疑问,赵成俊的身体不好是事实,突然消失不见,她心急如焚。最让她不敢想像的是,博宇与泓海现在势同水火,赵成俊得罪的人不在少数,那些因为博宇和泓海相互倾轧而导致手中股票成废纸的股东们恐怕个个都想他死,毛丽不想则已,一想就胆颤心惊,她必须去找章见飞,现在看来,也许只有章见飞知道赵成俊的下落。如果连他也不知道,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三年了,毛丽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种境况下去找章见飞。按照阿莫提供的线索,她在章见飞入住的荔园山庄外徘徊了半日,弄得保安都对她起了疑心,过来盘问她找谁。毛丽支支吾吾,报出章见飞的名字,保安摇摇头说:“你明天来吧,章先生今天出门了。”

    “你怎么知道他出门了?”

    “笑话!这山庄是一般人可以随便住的吗,很多重要客人还没来之前我们就得事先做好接待工作,章先生都在这住了大半个月,每天进出都有官员陪同,我们怎么会不知道?”保安不耐地朝毛丽挥手,“走吧走吧,如果章先生认识你,你把名字留下,我可以帮你转告。”

    毛丽只好说:“但他晚上总要回来的吧,我在这门口等他可以吗?”

    “恐怕不行,你这会影响我们工作。而且据我所知章先生今天不会回来,因为他一大早就被北海那边派人来接过去了。”

    “他,他去了北海?”

    “是的,你走吧走吧,别在这转悠了。”

    毛丽只得丧气地离开,就在她转身准备去马路对面取车时,旁边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子,事实上在保安盘问毛丽的时候,那女子就一直在旁边观望,她似乎认得毛丽,放下车窗看了她许久。

    “请问你是毛丽小姐吗?”女子娉娉婷婷地走过来,隔着数米远跟她打招呼。

    毛丽诧异地望去,只见这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堪称惊艳,虽然身着黑色的宽松大衣,仍难掩住她婀娜的身姿,她拎着HM的限量包包,气质雍容高贵,她是谁?

    “请问你是?”毛丽迅速在脑海里搜索这张面孔,确认没有见过。

    那女子站到她跟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唇畔漾出一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微笑:“我是赵成俊的妹妹。”

    “……”

    见毛丽瞪大眼睛,女子又是一笑:“当然,也是章见飞的太太。”

    白贤德气坏了,毛丽一整天都没上班。打她的手机不通,公寓的电话也没人接,白贤德这才有些担心起来,这阵子毛丽表现很失常,本来兴高采烈地要求大家参加她的圣诞Party,结果突然临时取消,这几天整个人失魂落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好心问她,她还发脾气。

    白贤德了解毛丽,除非是真的有事,一般她很少不来上班的,而且像今天这样连假都不请,在以往的记录中绝无仅有。白贤德下了班先去幼儿园接喜儿,准备把喜儿送回家后去趟毛丽的公寓,等她接了喜儿回到家,门口蹲着一人,正是毛丽。她满脸都是泪,嘴唇发乌,估计是冻得太久,被白贤德从门口拉起来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讲了。

    “毛丽,毛丽,出什么事了!”白贤德将毛丽拉进屋,把暖气开到最大,又拿了件大衣给她披上,毛丽才渐渐缓过神。白贤德正要问她话,她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贤德——”

    凄厉绝望的哭声把白贤德吓住了,连三岁的小喜儿也吓得哭了起来,正好郝健一下班回来,她赶紧要他先把喜儿带出去玩。郝健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看到毛丽那个样子,什么也没问,抱起喜儿就出去了。

    “我完了,我活不下去了,贤德我完了!”毛丽揪着头发,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战栗,嘴唇愈发乌得厉害,“我又没有杀人放火,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贤德,信任一个人有这么难吗?人心到底是什么长的啊,我这么相信他,竟然还是被他骗,我这辈子是不是拿命去换都换不来一份真感情啊……”

    白贤德抱住瑟瑟发抖的她:“毛丽,你冷静些,告诉大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事情说清楚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吗?别哭,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可是毛丽说得清楚吗?

    真相远比想象的可怕,当所有的猜疑和心悸被真相冷冰冰地呈现在眼前时,毛丽觉得整个人都神经错乱了,耳畔像是有巨厦倾塌,短暂的轰鸣后是死灰一样的沉寂。那个叫赵玫的女人在跟她讲述这一切时平静得像是跟她谈天气,可是字字句句比匕首还锋利,杀人于无形,毛丽完全招架不住。

    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粉身碎骨了。

    当时是在章见飞所住的荔园的独栋别墅里,是那女人把她请进去的。不愧是赵成俊的妹妹章见飞的太太,这女人优雅端庄,教养极好,对毛丽还算是很客气,“我应该叫你声嫂子,如果你愿意的话。”说这话时她面带微笑,目光温和,好像他们真的是亲如一家人的姑嫂关系。

    这个女人显然有准备,最起码她对自己该说什么、怎么说心里有底,仿佛事先已经“演练”过许多次。毛丽当时很紧张,平日伶牙俐齿口才甚好的她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捉襟见肘,她没办法不紧张,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份太特殊了,既是自己前夫的现任妻子,也是她现任男友的妹妹,她很少听赵成俊提起这个“妹妹”,似乎有意回避。而赵成俊之所以回避现在看来都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赵玫嫁给了他的兄弟,妹妹成为了他的嫂子,这种尴尬和难堪相信赵成俊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毛丽平日很少打探赵成俊的私事,好奇是好奇,但她觉得她跟赵成俊还没到相互谈论家事的程度,两人虽热恋,似乎对彼此都有所保留。

    毛丽没有想到,赵成俊对她“保留”的完全不是一般的家事,他先前的闪烁其词,他对章见飞及其两人过往的过分敏感,在赵玫这里都找到了最好的答案。赵玫显然洞悉毛丽心里的一切想法,看她满脸疑惑,倒也不故意拖延,寒暄几句话直入主题:“你想问什么我都知道,不如我来跟你讲个故事吧,你想知道的都在这故事里。”

    “故事?”

    “是的,你想听吗?”

    “故事”经赵玫云淡风轻娓娓道来,俨然是一部TVB豪门恩怨剧,尔虞我诈、骨肉相残原来不只是电视里才有,表面风光的贵胄名门背地里掩藏着太多逾越底线的残忍和无耻,这样的家庭里没有亲情,唯有自私和冷血才可以生存下去,尽管赵玫是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毛丽还是感受到了赵成俊和妹妹自小在这个家庭里寄人篱下所受的屈辱,那些心酸过往想必让他讳莫如深,所以他从不对毛丽提及,这些毛丽都能理解,所以赵玫讲到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是疼痛的,她没有想到看似坚强淡定的赵成俊有着这样的痛苦童年。

    但赵玫回过头又讲到赵成俊与章见飞父辈的恩怨时,毛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章见飞的父亲逼死赵成俊的父亲?

    “是真的,家父当年在泓海任职,是章见飞伯父章世德手下的财务经理,职位很高,家父跟随章世德多年,算是他的心腹吧,章世德当年还是很看重家父的,家父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劳二十余年,可谓忠心耿耿。他显然太轻信章世德了,他就没有想过章世德与弟弟章世勋为争夺泓海控制权长年恶战相互倾轧,手足亲情都可以弃之不顾,绝对不会对一个手下有多少仁慈。当年章世德挪用泓海巨额基金东窗事发时,他毫不犹豫地抛出了家父当替罪羊,家父被逐出泓海不说还背上巨债,一家人因此流离失所,而章见飞的父亲章世勋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家父,他试图从家父的口中挖到章世德更多的违规操作,以将章世德一棍子打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只有把章世德赶尽杀绝了他才可以在章老爷子退位后取得泓海的绝对控制权,但家父对章世德太忠心了,明知自己被章世德当作替罪羊仍然不肯背叛旧主,最后走投无路自杀身亡。”

    “……”

    有轻微的风声在窗外掠过,屋子里陡然沉寂得窒息。

    客厅落地窗外的草地上,一位身着制服的园艺师在修剪草坪,咔嚓咔嚓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惊心动魄。白纱帘被风轻轻撩起,深秋的冷风带着树叶的清香直灌进屋子里,茶几上的工作文件被风哗啦啦地翻动页面,毛丽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她清楚地在那些翻动的页面中看到许多文件落款都有章见飞的签名,她认得他的字,曾经与他生活三年,自以为熟知他的一切,却不想她从来就没有真正走入过他的世界。

    毛丽只觉脑子里嗡嗡的,她目光闪闪地看向赵玫,她多想听这个女人说声“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以此推翻她刚才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赵玫微微一笑,压根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似乎很满意毛丽脸上的震惊和恐惧,她要的就是这效果。

    “很意外吧,我哥和章见飞之间有着这样的恩怨,换句话说,家父死在章见飞的父亲和伯父手里,这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明白吗?”

    赵玫讲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她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鲜红的蔻丹轻轻抚过杯身华丽的金色图案,目光飘飘忽忽没有焦点。

    谈及过往,她似乎也变得感伤起来。

    “这真是一个悲剧,不是吗?我哥和章见飞从小感情深厚,两人比亲兄弟还亲,我不太清楚我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最早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我妈告诉他的,你可以想象我哥当时有多痛苦和绝望,他手足情深的兄弟竟然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而他自己竟然是吃仇家的饭长大的,多可怕!我哥这个人哪……”

    讲到赵成俊,赵玫停顿了片刻,她格外强调起哥哥的好强。

    “他从小就是个很要强的人,因为寄人篱下被人瞧不起,心里格外渴望自己出人头地,替枉死的父亲和我们忍辱负重的母亲争口气,他这人不服输的,即便输一回,下回一定要扳回来。从小到大,他最想赢的人就是章见飞。而章见飞这个人跟我哥相反,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从不去争什么夺什么,脾气好,性格温和,是章家出了名的老好人。可是他太聪明了,智商非常高,每次我哥千辛万苦去达成的事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我哥从小就不服气,虽然他们的感情很好,但我知道我哥从来没有放弃过要赢章见飞的念头,只是事与愿违,他好像一直不是章见飞的对手。”

    “我哥的智商其实并不低,他也是非常优秀的,否则不会年纪轻轻就有今天的成就,只是他把章见飞视作对手无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悲剧。他太想赢,太想为父亲报仇,关键时候却又顾念兄弟情,他其实远没有他看上去的冷酷,他心底过于柔软,所以他只能输。章见飞却不同,看上去是个老好人,与世无争,对谁都谦和有礼,其实骨子里是个非常冷酷的人,我跟他是夫妻,太了解他这个人了。他冷酷起来,什么都可以不顾及,兄弟情也好,夫妻情也好,他说放下就可以放下,而我哥和他决胜负的关键就是你……”

    “我?”

    “没错,就是你!”赵玫说这话时,目光已开始透出几分森冷,“章见飞深爱你,哪怕跟我结了婚他脑子里、心里装的仍然是你,可是他偏偏在你身上栽了跟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失败吧,也许正因为是唯一的一次,所以他非常在意却又无可奈何。而他的失败和无奈却成为我哥的机会,这些年来我哥从来没有放下过心中的仇恨,这也是他坚决要打击和报复章见飞的原因,而且他深知这世上唯一能打击到章见飞的就是你,你就是章见飞的死穴,也是他的软肋,明白我的意思吧?”

    “……”

    “不明白?”赵玫挑挑眉,“那我就直说好了,你不过是我哥打击和报复章见飞的一颗棋子,当然,他确实也喜欢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相比他复仇的目的,这份喜欢就微不足道了,能追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同时又能报复章见飞,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成功。他恨章见飞,恨章家的每个人,为了复仇他同样可以不择手段,商场上的人,从来只有利益没有感情,我哥还算是好的,他起码也曾顾念过兄弟情而对泓海手下留情,但是这次他不会了,我知道。”

    “他为了接近你预谋了很久,也舍得花本,比如他来南宁投资不能排除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你在这里,他可以说得上是孤注一掷,不仅要打击章见飞,也要置泓海于死地,所以他的公司现在正在大力收购泓海股权,这个你应该知道吧?古人说红颜祸水,毛小姐,你让两个男人为你争得头破血流,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不,这不是真的,阿俊不会骗我!”毛丽瑟瑟抖抖,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一脸,她摆着头,徒劳地抵抗着,“你凭什么诋毁我跟阿俊的感情?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毛小姐,你脑子糊涂了吧,我跟章见飞是夫妻,不管我跟他之间闹得多僵,我都不希望他受到伤害,我哥利用你来打击他势必会让他还手,到时候他们两败俱伤,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亲哥哥,你自己想想看,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

    毛丽哑口无言。

    “离开我哥!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感情,请你离开他,这样对大家都好。不管是章见飞受到伤害,还是我哥受到伤害,想必你心里都不好过吧?你跟章见飞好歹也有过夫妻情分,你扪心自问,你愿意看到他们互相残杀吗?”

    “……”

    毛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荔园的,她在街边上站了许久,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她头晕目眩,浑身像抽了筋骨似的没有一点力气。最后她想起她是开车过来的,她摇摇晃晃地上了自己的车,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在街上横冲直撞,一不小心撞到路边的行道树,她茫然不知所措地下车,满脸是泪,有好心的路人帮她打电话叫来交警,车随即被拖走。毛丽还是在哭,哭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她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最后无路可去就找到了白贤德的家。

    白贤德说什么她都完全听不进去,她只是哭,不停的哭,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眼前一片黑暗,再也没有光明,再也没有尽头。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是挣脱不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直到最后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两日后,毛丽清空了她留在赵成俊公寓的私人物品,唯一留下的是赵成俊给她的公寓钥匙,她在便条上只写了两句话:

    我不会恨你,因为我曾经相信过你。

    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爱上你。

    毛丽字。

    【八月照相馆】

    章见飞在北海停留了三天。此次来中国除了处理私事,他还有重要的工作计划要过来实施,虽然已从泓海离职,但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

    他一向不喜欢经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被动听命于家族长辈的安排,从未真心实意地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事业,商场上的尔虞我诈着实令他厌恶。可是在经历这么多事后,加之岁数也不小了,看问题更加客观,也更成熟,章见飞慢慢觉得作为男人需要一份事业,这份事业不光是为了体现自身价值,也是一份精神寄托。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开创自己的事业是源于这半年来他与大伯章世德的交锋,当时博宇即将对泓海发动第二次股权收购的消息通过内幕传到槟城,章世德大为光火,在董事会上当着那么多集团高层的面大骂章见飞无能,章见飞百口莫辩,咬咬牙忍了,反正他在这个家族没有地位,从小就倍受轻视,他习惯了。

    但是在随后的一次家族长辈的寿宴上,章世德又借题发挥当着章家众多亲友骂章见飞,骂他就算了,章世德连带赵成俊一起骂,骂他是章家养的一条狗,还骂已经过世的章世勋有眼无珠养了这条狗来咬人,这话顿时激怒了章见飞,当时就站起来质问章世德为什么出口伤人,连亡人都不放过。

    章世德指着他的鼻子说:“我骂了又怎么样?我就是要骂!当年你爸暗算我,对我赶尽杀绝,这笔账我都记着呢,结果他命里受不住,坐上董事长的位置没几年就归西了,这都是报应!而我对你们父子也够可以了,你爸死后我跟他的旧账也不了了之,我还让你当上总裁,你不晓得感恩竟然还指责我骂得不应该,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没有我你流落街头都不知道……”

    “大伯!您是长辈,对晚辈教导是应该的,但您怎么可以侮辱我已经过世的父亲,你们之间的恩怨凭什么算到我们晚辈身上?”

    章见飞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一直以来他在章家人面前都温善退让,从不计较得失,在长辈面前也始终彬彬有礼,但章世德的欺人太甚让他再也没办法保持沉默,所以当他霍地站起来与章世德对峙时让在场的章家老小着实吃了一惊。

    他试图跟章世德评理:“大伯,您说得很对,这世上是有报应的,我爸遭了报应他泉下也没话说,当年他确实有些事情做得不对,没有顾及兄弟情,但是您自己呢,您不觉得阿俊今日对泓海痛下杀手也是您的报应吗?您对他父亲做过什么您自己很清楚,您和他之间是杀父之仇,而在家父去世后您又将他扫地出门,让他差点在伦敦被流氓混混打死,您难道还指望他对您感恩戴德?”

    “混账!你竟然还帮着外人来数落我,赵成俊他父亲自己寻短见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要他去死?他死了就死了,一条贱命!当年他也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们章家待他不薄,他挪用泓海巨额储备基金我没有将他送上法庭已经不错了,他死后你爸收养他老婆孩子我也没说什么,我自认做到了仁至义尽,哪知道他儿子也是一条狗,他们赵家世世代代都是狗!”

    “大伯!您连入土的亡者都不放过,您还有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章见飞气得发抖,指着在场一干章家后辈说,“这么多晚辈都看着您,您口下留点德不行吗?”

    章世德破口大骂:“畜牲,你真是个畜牲!我看你比赵成俊也好不到哪去,我没有做长辈的样子,你就有做晚辈的样子?我告诉你,我能让你坐上总裁的位置也能让你滚下去,我明天就召开临时董事会罢免你的职位……”

    “您尽管罢免好了,我不在乎!而且我有必要提醒您,泓海好像也不是您一个人的吧,我也有继承权!我是章家长孙,爷爷当年立了遗嘱的,我是章家第三代第一继承人,过去我不争是因为我不在意这些,我不喜欢经商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我今天可以很明白地告诉您,我明天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哪天我再上来的时候绝对不会有您的位置!爸爸临终的时候说得很对,人善被人欺,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旁边的章嘉铭站起来了,冲过去一把揪住章见飞的衣领,“你想怎么着?你竟然敢对我爸这种口气,你活腻了吧!……”

    说着就挥起了拳头。

    结果章嘉铭的拳头还没落下来,章见飞的拳头就挥过去了,他一向斯文,从不动武,这一拳头把整个屋子的人都震住了。而章嘉铭就是一纨绔,平日里仗着老子的势力气焰嚣张,但却没什么真本事,章见飞一拳就把他打趴下了。

    章见飞指着他说:“这一拳是替阿俊还你的,当年你把他在伦敦打伤,害他差点丢命这笔账我还没找你算的,有种你就站起来跟我单挑!”

    “畜牲!畜牲!”章世德眼见儿子被打倒在地,更加气急败坏,“来人,来人啊,给我把这畜牲拖出去,从今往后不准他进章家的门!”

    旁边的人一哄而上,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后来的情形章见飞已记不太清,就记得他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浑身都是伤。没错,他挨了打,是谁打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变了个人。

    这个家庭的无耻和冷血再次刷新他的底线。

    他不会再忍了。

    当时赵玫还在郊外的一所疗养院,恢复得不错,章见飞将她接回家。第二天,赵玫就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章见飞通过出境记录查到小玫来了南宁后,一路追过来,他现在什么都不愿再去想,只想与小玫好好重新开始,有没有爱情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远比爱情重要。过去他生活得过于理想,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回避世事,他什么都不计较,以为这样就可以自保,可以落一份自在和清静,可是时至今日再回头看,恰恰是他的“避世”让章家人有持无恐,人善被人欺这话就是真理!如若当年他没有去上海追逐自己的爱情,章家不会断了赵成俊的经济还将赵玫赶出家门,赵成俊也不会在英国被街头流氓打得几近丧命,都是他的错啊,赵成俊和妹妹最悲惨的时候他却在上海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幸福得忘乎所以,他太自私了,身为兄长却没有保护好弟弟和妹妹,活该他婚姻不幸福,活该他得不到毛丽的爱情。

    现在他醒悟了,后悔了,他想要重新开始。不仅婚姻,也包括事业。他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以足够俯视的高度让泓海臣服!

    他为自己的新公司取名“Nirvana”,译过来就是“涅槃”的意思,寓意凤凰浴火重生。新公司迅速组建完成,没有在大马注册,直接在南宁注册的,也没有举行任何公开的发布仪式,章见飞一向行事低调。

    来南宁前他特意给章世德打了个电话,要求他向赵成俊兄妹道歉,哪知章世德不屑得很,还恶意挖苦了他一番,称只要章见飞摇尾乞怜,他看在叔侄的份上还是会给他一碗饭吃的。

    章见飞提醒道:“章董事长,您这是在将泓海往死路上逼。”

    “行啊,小子,有种你就给我点颜色看啊,你可别让我等太久,我都这把岁数了,还不晓得能不能看到呢,哈哈哈……”

    章世德的气焰比往日更嚣张,他认定章见飞是个软面团,没多大出息。在他眼里,赵成俊都要远比章见飞有能耐,白手起家能将事业做得这么大,还咄咄逼人地屡次将泓海逼到绝境,这点是他自己的儿子章嘉铭也远不能及的。

    至于章见飞,章世德还就抱着看戏的态度,看这小子能跳多高。他既无资金,也无人脉,人也木纳得要死,能跳起来才怪!

    章见飞也懒得跟章世德斗嘴皮子,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公司悄无声息地在中国南宁诞生,然后悄无声息地伸展脉络,别说泓海那边了,就连南宁本地商界也鲜有人知道这家公司的存在。章见飞之所以选择在中国南宁开创自己的事业,除了北部湾的经济规划吸引着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热爱这座城市,喜欢这里的天空,喜欢这里的阳光,喜欢这里的人,这里有他的爱情,有他的梦想,有他失落的过往,他魂牵梦绕,惟愿在这里奋斗终身。

    公司目前很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在北海发展旅游事业,北海作为北部湾的重要港口,旅游资源得天独厚,章见飞准备对涠洲岛整体开发,被当地官员接到北海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前往涠洲岛考察,一连数日,他在蓝天碧海间流连忘返,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

    项目谈得很顺利,章见飞在北海签订一系列的意向书及合约后,终于有了一点私人时间,他抽空去了趟侨港看望前妻毛丽的母亲,也就是他曾经的岳母。

    每次来到北海这座熟悉的海滨小城,章见飞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时光错乱感,总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这里才是他的“故乡”。

    他屏退了司机和随从,一个人步行。

    街道一如记忆中的宁静,浓荫如盖的榕树遍布大街小巷,不时有摩托车从身边突突地驶过,人来人往的街道两旁开着各类饭馆和门店,空气中有着潮湿的海腥味,是海边的风吹过来的,带着涨潮的气息,那么熟悉。

    无数次梦境中他就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穿着人字拖鞋漫步在人群中,惬意地享受着瑰丽的晚霞,风带着盛夏的热度,让他感觉安全而温暖。

    梦中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他牵着毛丽的手。那样的生活曾经离他那么近,不过几年的功夫,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他常在无边的梦境中奔跑,追逐那样的过去,满头大汗,眼泪横流,也追不回那段远去了的时光。失去的终归已经失去,就是追回来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他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

    章见飞找到记忆中的那栋旧楼时,老太太正蹲在院子里洗衣服。满头白发,躬着身子十分吃力,章见飞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妈……”章见飞喊出这一声妈时,眼眶瞬即涌出泪水。

    老太太迟疑着回头,在看到章见飞的刹那仿佛疑心自己在做梦,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章见飞再次哽咽着唤了声,“妈,是我。”老太太这才惊觉过来,丢下手中的衣服,忙不迭起身踉跄着奔过来,号啕大哭,“见飞啊,你可是见飞……”

    从毛丽她妈见到章见飞到他傍晚离开,老太太的眼泪就没有干过,拉着章见飞的手,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身边,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悲恸。老太太和老伴在厨房忙前忙后地准备晚饭的时候,章见飞上楼在毛丽的房门口站了许久,他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毛丽她妈端水果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忙说,“进去吧,楼下油烟大。”

    毛丽前两个礼拜回来住过,床头还留着她看过的杂志和没有吃完的零食,梳妆台上还有一支口红,应该是走时太匆忙没来得及收走。章见飞拿起那支口红端详,DIOR的牌子,她最喜欢用的,淡淡的幽兰花香,正是她身上的气息。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息,再也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他伫立窗前看着破败的巷弄和照进巷弄的金色晚霞,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一脸,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过来,旧时的景,是他心上难以愈合的伤,他终究还是错过了她。

    晚上,他一个人步行到海天苑,大门紧锁,他尝试着用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他知道,是赵成俊换了锁。那次两人在房子里谈得很僵,赵成俊就直言“这里已经不是你的房子,我不欢迎你!”他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离开。

    耳畔传来近在咫尺的海浪声。

    章见飞回过了神,绕过黑漆漆的房子沿着小路散步到海边,墨黑的天空悬着一轮皓月,海面荡漾着碎银子似的波浪,海水刷刷地亲吻着沙滩,又是魂牵梦绕的旧景,星空下的大海就像是从梦境中漫出来的,生生刺痛了章见飞的眼睛。

    他仰望星空,伫立海边许久,心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掏出已经毫无用处的钥匙,奋力朝海水扔去,扔掉吧,就这么扔掉吧,老停留在过去有什么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属于你,你该珍惜的你该拥有的不是这些旧风景!

    转身离开时,章见飞没有再回头。月光照着他的身影,一路护送他回到酒店,他踩着自己的影子,第一次真实地看清自己在走着怎样的路,谢谢这月光。

    别了,爱情。

    三个月后。

    毛丽很意外,竟然接到赵成俊的电话,约她见面。听到电话里传来他一贯低沉的声音,她有一瞬间的出神,有多久了,两三个月了吧,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派他的助手彼得安与她联络,她问什么,彼得安都在帮他掩饰,他们把她当什么?这会儿他竟然还想起给她打电话,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好像他们真的已经毫不相干。他们是陌生人,过去是,现在是,一直都是。

    “我就在你们出版社对面的茶楼。”

    “好,你等我会,我马上过来。”毛丽也很平静,既然他过来了,去见他一面也无妨,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不想在场面上输给他。

    毛丽跟白贤德打了声招呼只身去在出版社对面的茶楼,赵成俊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等候她,两人相对而坐,很客气地寒暄着,左顾而言他,许久都切入不了正题。尴尬是肯定的,好在两人都有所心理准备,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没必要让场面更难堪,大家都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好合好散,再见不是朋友,也没必要是仇人。

    赵成俊细细地端详毛丽,发觉她又瘦了些,皮肤愈发的白皙通透了,眉眼盈盈,依旧美得惊心,她一定经历过绞心断肠般的哀恸,所以此刻才如此沉静。

    此刻的她长睫低垂,看似安然无恙的样子让赵成俊心里隐隐地发痛,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虽然伤害不可避免,但他起码不用再编谎言,不用再伪装自己,就让一切静静的结束吧,所以在来见她之前他就打定主意,无论她说的话多刺耳难听,他一定不还口。可是让赵成俊意外的是,毛丽自始至终都很冷静,眼神平和,说话温婉,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她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结束一段感情就像她丢了个钱包一样,“损失”不可弥补,却也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我已经尽了我所能相信你,虽然结果差强人意,但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怨言,因为我还是感觉得出来,你也投入了感情,就像你妹妹说的,你确实在我身上用了心,我享受到了你的这份呵护,我不应该怨恨你。只是这样的感情建立在复仇的基础上,我当然没办法接受,无论是你还是章见飞,我都不希望你们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所以我只能退出。”

    “爱情这东西是很纯粹的,也是神圣的,一点杂质都不能有,否则就是对爱情的亵渎,虽然我不会再相信爱情,但我并不否认爱情的存在,只是我没有那样好的运气碰上罢了。有些人一生都沉浸在爱情中,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份真心实意的爱情,走什么样的路,遇到什么样的人,都是各自的命,我认命了,真的。”

    “我劝你也放下吧,放过别人其实也是放过自己,你把章见飞踹到十八层地狱又能怎样呢,复仇获得的短暂快意却要用一生来忏悔和偿还,你是商人,这样赔本的事情你应该衡量得清楚,对吧?”

    “至于我和你之间,互不亏欠,我也不怨你,就这样吧。”

    “赵先生,我说完了。”

    毛丽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眼底不见一丝波澜,想来这样的话在她心里演练过许多次,所以才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最后她还体贴地给他说话的机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成俊长久地凝视着她,莞尔一笑:“我没什么要说的,因为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我不是无赖,那种死缠烂打的事我做不来。你能这么冷静,这么宽容,我很感谢。这样再好不过了,既然注定没有结果,我就不必对我做过的事做解释了,因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两个人失去对彼此的信任远比失去爱情要残酷,是我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若伤害到你,我很抱歉。”

    “没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毛丽也笑,那笑在她微微发白的面孔上还来不及绽开,就瞬即消失了,不露痕迹,却足以让她露出了些许情绪波动。人心到底还是肉长的,她不过是个凡人,不是铜墙铁壁,她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无动于衷。

    “那行吧,你还在上班,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也还有事。”赵成俊说着就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握个手吧,大家都在一座城市里,今后难免会碰到,你不会当作不认识我吧?”

    他那样微笑着,仿佛刚刚结束一个商务谈判,生意没谈拢,人情还在。

    毛丽伸手与她握了握,依然无恙的样子,“不会。”

    “那就好。”

    赵成俊的车停在茶楼的路边上,这个地方明显是不能停车的,他完全置若罔闻。果然,两人从茶楼出来时,交警刚刚在他的车上贴了张罚单,正对着他的车牌拍照呢。赵成俊真是好风度,站住边上看着交警拍完照才上车,还不忘打声招呼,“谢谢,辛苦了。”

    交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约没见过被贴了条还这么淡定的司机。

    毛丽看不过去了,跟交警说:“这位大哥,我们就停了一会,下次保证不停了。”

    “下次我还能碰到你吗?”交警不耐地摆摆手,“马上开走。”

    说完又去马路对面去贴别的车。

    毛丽很不好意思,“回头我跟我同事说说,她老公是交警队的,看能不能免了。”

    “没关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买单。”赵成俊这话说得很有深意,他撕下车窗上的罚单,笑了笑,“你回去上班吧,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

    “那再见了。”

    “再见。”

    赵成俊目送毛丽横过马路走进出版社大门,她穿着青蓝色的大摆裙,裙裾在风中飞扬,衬得她的背影格外娉婷婀娜,乌黑闪亮的头发在她脑后随意地挽起,露出雪白优美的后颈,阳光下有几缕发丝自她鬓间垂下来,发丝随风舞动,无声无息,仿佛一场刚刚结束的默片电影。

    谢谢你,还没爱上我。

    所以这样的结束反而平静,对彼此都好。

    赵成俊缓缓开动车,以为自己很平静,可是当他发现自己双手发抖视线模糊,已经不能掌控方向盘时不得不停下来。

    他掏出手机给彼得安打电话,“Peter,你先放下你手头的工作,帮我叫个司机,我现在开不了车……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周围没有路牌……建筑?哦,我看看,我旁边有个路口,路口过去像是一个公园,很多的树,南湖公园?唔,应该是吧,我就在这附近……”

    挂断电话,赵成俊趴在方向盘上不知道怎么那么难受,比那天见到她的那张便笺时还要难受,原来所谓的“平静”不过是虚伪的假象,虽然这样的结局早在料想中,但毕竟相处了一场,他不可能全身而退真的做到波澜不惊。而她面对他时淡定从容的样子愈发加重了他心里的哀恸,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有所保留,所以抽身时才这么干净利落,仿佛只是弹掉身上的一片落叶,不费吹灰之力,她没有真心实意地投入,失去时也就没有太多的惋惜,是这样吗?

    赵成俊趴着觉得难受,又放下靠背让身体平躺,可是胸闷的感觉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疑心是不是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他给Henson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情况,问他:“你不是说我还能活上一段时间吗?怎么我现在这么难受,像要死过去一样,你的手术到底怎么做的,你是不是在我心上划了口子还没缝好……”

    Henson好脾气地听他叙述完,在电话里反问:“你确定你难受是因为身体原因,而不是因为你心理上遭受了某些过于严重的打击?Brant,你好像已经分不清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了……怎么,分手了?”

    赵成俊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了解你的一切苦痛。”

    “但你治不了我。”赵成俊转过脸看着车窗外苁蓉的绿色,“Henson,我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做这个手术,如果我不做这个手术,我活不过三个月的,那我就可以尽早结束这痛苦。真的,我难受极了,比死去还难受千倍万倍,我想死,我忽然很想死。”

    “Brant……”

    彼得安很快派了司机过来,赵成俊原本要回公司处理事情的,但实在坚持不了,就要司机送他回了公寓。一进门他就上楼和衣倒在床上,打电话交代彼得安替他挡掉所有来访和来电,彼得安在电话里反复说着什么他没听清,因为他很快昏昏睡去。虽然梦境黑暗冰凉,但好过清醒时绞心断肠般的痛楚,梦里至少还有母亲相伴,他宁愿沉睡在那样的梦境中永不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发觉卧室的落地窗外一片漆黑,看来已经到了晚上。他起床洗了个澡,刚洗完就听到楼下门铃响。是阿莫,给他送晚餐来的。

    “是我亲自熬的粥,很清淡。”阿莫说。

    “搁这吧,我暂时没胃口。”赵成俊坐在沙发上,看都不朝她看,身体欠恙让他愈发的难以接近。

    阿莫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搅他,可是她欲言又止,似有话要说,都到门口了,还是忍不住问:“总裁,您有空见小玫吗?她今天有来办公室,说想见你。”

    “小玫?”

    “是的,她现在在南宁,在这过的春节。”

    “不见!”赵成俊断然拒绝,“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她,包括章见飞!”

    灯光下他的样子实在有些骇人,阿莫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头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幸亏她关门及时,因为赵成俊随手就操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砸过去,“我谁都不见!走!”他咆哮着,烟灰缸在门框上瞬间粉碎,依然没有平息他的怒火,他又将茶几上的水果盘给扫地上了,还狠狠踹了几脚茶几。

    赵成俊没办法不动怒,肯定是赵玫跟毛丽说了什么,毛丽才会突然决定结束这场感情,她真是多事!本来他多少还念及兄妹情,赵玫流产,后又失踪,都让他心里有些疼惜这个唯一的妹妹,为此还把章见飞骂了顿,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个妹妹真是不值得疼惜,从来不体恤他这个哥哥,只会给他添乱雪上加霜,他真的惟愿一辈子不再见她!

    发了通脾气后,赵成俊慢慢平静下来,他疲惫无助地陷在沙发中,Henson交代他不能抽烟,他没能忍住。打火机还是章见飞当生日礼物送的,用了很多年了,这是特制的打火机,银色的金属外壳上刻着他的英文名字,他也搞不清为什么一直将这个打火机带在身边,哪怕是两人闹得反目成仇也没有离开过这打火机。

    习惯了吧,他这样安慰自己。“习惯”是种可怕的嗜好,一旦形成,很难戒掉。赵成俊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地上的一张光碟上,是他刚刚扫到地上的,他之所以注意到这东西是因为他从没有看碟的习惯,如果家里有,一定不是他的。

    赵成俊跳起来,像发现了宝贝似的赶紧俯身捡起来,是部老片子,韩国的,片名叫《八月照相馆》,这应该是毛丽看过的,她平常在家如果闲得没事就会买来一堆零食,一边看碟一边狂吃,女孩子打发时间的方式从来都没什么新意。

    毛丽搬出去时东西清理得很干净,卧室、浴室,包括厨房她买的那些个盘子都被她清走了,这张光碟应该是漏掉的吧,她抽身得如此干脆,不会允许自己留一点点东西在他的房子里。这让赵成俊愈发将这张光碟当成了宝贝,他很少看这种片子,偶尔看下也是被毛丽拖着一起看,毛丽好像偏爱这种文艺片,有时一部片子会看上好多遍,每次都看得泪水涟涟,赵成俊只觉好笑,而且幼稚。毛丽却反过来说他,“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是看不明白的。”

    赵成俊此刻想着毛丽的话,真不知道谁比谁更铁石心肠。

    他将光碟放入影碟机,最先进的设备,他却是头一回用,捣鼓了好一会才弄出影像,正如他事先预料的那样,片子沉闷冗长,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也没有夺人眼球的视觉画面,都是些零碎的生活片段,如果是往常,他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就歪在沙发上睡过去。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是毛丽留下的片子,她看过的,每个画面都有她目光的痕迹,他舍不得放弃。

    故事大致讲的是男主角正源身患绝症,他开着一家照相馆,明知自己留在世界的日子一天天地减少,依旧对每个来照相馆的顾客笑容满面,他的笑容倒真是灿烂,感染了经常来他店里的一个叫德琳的女孩,他为她拍照,两人相处愉快,慢慢擦出火化。这个女孩是个交警,漂亮活波,她全然不知正源笑容背后的痛苦和悲凉,她喜欢他,希望走近他,而正源面对德琳希冀的目光却无能为力,因为他的病已入膏肓,医生让他准备后事。可是他仍然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德琳,所以他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内心的不舍和痛苦,他只想让心爱的女孩记住他的笑容。

    一天晚上,他回到了照相馆,为自己拍了一张遗照,不久就去世了。正源的父亲接替正源继续经营着照相馆。在雪花纷飞寒冬的一天,德琳再次出现在照相馆的门前,她惊讶地看到橱窗里挂着自己的照片,她嫣然一笑,然后开心地走了,她并不知道那个在她生活中活生生的正源早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然后,影片结束。

    ……

    男女间的爱情,好似一幕电影,没进入剧情前彼此都很期待最后的结局,但是真的到了结局,却发现原来不过如此。毛丽到底还是太骄傲,她始终没有问赵成俊失踪这两个月是因为什么原因,她没有问,赵成俊也没有主动解释,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散场了,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有着匪夷所思的“默契”,隔阂太深,两人都知道什么解释都是苍白的,彼此不信任或许才是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

    既然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那还需要解释吗?

    算了吧,就这么算了吧,谁都不想再演戏。

    当然赵成俊不愿意解释也有另外的考虑,他想在她面前保留点自尊,不管能不能抽离这场戏他总不能丢了面子,她骄傲,他比她更骄傲。

    “你说的是真的?”两日后赵玫与阿莫共进晚餐时得知哥哥与毛丽已分手,她还有些不相信,“我没听章见飞说这事,你确定吗?”

    那天赵玫难得心情好,约阿莫吃饭,地方是阿莫选的,地王大厦之巅的云顶饭店,两人乘观光电梯上去的时候赵玫问她为什么选这里,阿莫挪愉道,“我琢磨着这里环境好,配得上你这身行头,你不是一直很讲究这个嘛。”

    赵玫刚刚从巴黎回来,身上穿着件Givenchy的黑色连衣裙,流线型裁剪非常衬她窈窕的身段,手上挽着HM的限量包包,Tiffany的钻石胸针在餐厅的灯下闪闪烁烁,十足的贵妇派头,赵玫不满阿莫的挖苦,愤愤地说:“哎,我没给你带礼物吗?”

    “拜托,你光芒四射的,我跟你在一起有压力!”阿莫跟赵玫见面总要相互挖苦一番,可是丝毫不损两人的亲密友谊,好不容易谈到正题,赵玫还以为阿莫在拿她寻开心,“我哥两三个月都不肯见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回来就分手?”

    阿莫说:“这还能有假?你哥这两天情绪很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很多女同事都被他骂哭了,我跟他助理彼得安交情还不错,彼得安说他们确实分了。”

    “那就是真的了。”

    “这下如了你的愿吧?”阿莫打量赵玫,“你最近气色倒是不错,看样子跟章先生和好如初了,这可是件大喜事,难怪你今天要请客。”说着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祝你跟章先生甜甜蜜蜜,白头到老。”

    赵玫噗嗤笑出声:“臭丫头,你倒是很会哄人。”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很高兴的,祝福的话谁不爱听?她举杯跟阿莫轻碰,“你呢,是不是觉得人生又有了盼头?”

    阿莫知她所指,顿觉不自在起来,这是她深藏的心事,最忌讳被人提及,而且还是被最熟悉的人当面提,这让她很难堪。

    在公司里,其实同事们都看出她暗恋老板,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因为自博宇创立之初她就在老板身边工作,很多猎头公司都动过她的心思,博宇总裁首席秘书的资历在业界也是不俗的,但她从未想过以此资历获得更好的职位或发展机会,在旁人看来,除了爱情,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可以让她七年如一日守在公司,高强度的工作,喜怒无常的老板,都未曾让她有过动摇之心,这不单单是职业操守,而是令人生畏的固执。

    但除了对赵玫偶尔坦露心迹,在外人面前她是决不会承认的,太过在意所以格外吝啬,自己的心事自己品味就可以了,容不得别人品头论足,她在公司人缘不佳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工作六七年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她一直很抗拒与人深交,永远都与人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彼得安因此说她,“看上去温柔娴静妥妥贴贴,其实笑容背后裹着铜墙铁壁,谁都走不进你的心,一定要这样吗?”

    是啊,一定要这样吗?

    她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工作上她素来条理清楚,事事苛求完美,很少出纰漏,所以老板也才留用她这么多年,她这么理智的一个人唯独在感情上做不到洒脱自如,她完全可以挥挥衣袖就走,潇洒地给他一个背影,可她偏偏做不到。

    这会儿被最好的朋友提及心事,她陡然悲从中来,默默转动着剔透的水晶杯,暗红色的酒液滑过杯壁留下一颗颗晶莹的珠子,在灯光的映射下仿如红宝石,她盯着那些珠子出神,幽幽地说:“小玫,我跟你不同,我怎么可能有机会?我在你哥身边六七年,要是有机会还用等到今天?没戏,根本就没戏!”

    仿佛是渭叹,她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其实也是极美的女子,五官生得玲珑精致,喝酒后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餐厅灯光柔和,愈发衬得她面若桃花眉目生辉,这样标致的她却不知为何就是得不到那人的青睐,她自嘲地笑:“你知道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如果不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宁愿不要。我很满足现在的状态,可以在他身边工作,得不到至少可以远远地看着他,感受他的存在,我不敢奢求太多。”

    赵玫瞅着她直摇头:“还说我死心眼呢,你也比我强不哪去。你是在嘲笑我吧,你明知道我跟章见飞不是两情相悦……”

    “打住!我说的是我自己,你又想哪去了?”阿莫给她斟酒,“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既然是自己选的就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来说,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是自作自受,女人在感情上大概都是如此,一旦爱上哪个男人,就再也找不到自我。”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懊丧呢?”

    “不是懊丧,是认清现实。”

    “认清了又怎样,能改变得了现实吗?”赵玫转过脸看向落地窗外璀璨的南宁夜景,心绪又变得起伏不定,“我是改变不了了,但也不会就此放弃,反正日子就这么过呗,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不会给那个女人半点机会。”

    “章先生现在对你如何?”

    “还行吧,他舍得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除了爱情。”

    “……”

    “很可笑吧?”她自嘲地耸耸肩,“我跟他谈什么都可以,就是要他上天摘星星他也会毫不犹豫,唯独不能谈爱情,一谈就崩,我试过很多回了。”

    “这是他的底线,小玫,我劝你不要再钻牛角尖,好好跟他过吧。章先生人不错的,你上哪再找这么好的人,不能给你爱情那也是因为爱情这东西不是想给谁就能给谁的,他很爱毛丽,但是毛丽爱他吗?好像未必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赵玫的脸色顿时变得阴郁:“那女人爱不爱章见飞关我什么事?难道我很希望她爱上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怎么跟个刺猬似的。”

    “我更年期到了!”赵玫没好气地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她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会儿已经有几分头晕,再看向落地窗外,只觉那些霓虹闪烁的高楼都在摇晃起来,盛世繁华就在脚下,她看似拥有一切却又觉得什么都抓不住,仿佛随时都会坠下这万丈红尘摔得粉身碎骨,她口齿不清地嚷嚷道,“你以后能不能别选在这么高的地方吃饭?每次都选这里,我看着这下面就晕。”

    说着又要去拿酒瓶,阿莫抢先夺去,“你喝多了!”

    “今天是我请客好不好?”

    “那我更不敢让你喝多了,要出点什么事我可没法章先生交代。”

    “拉倒吧,他才不在乎,我就是即刻从这楼上跳下去他也未见得有多伤心,阿莫,你不晓得他有多烦我!他对我再好不过是把我当个神志不清的病人,前天跟他吵,他居然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你说他有多恶毒,他这不明摆着说我是疯子吗?我就是疯子,那也是他逼的!”赵玫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头晕胃也难受起来,一睁眼又瞄到四下里通透的玻璃幕墙,愈发觉得像是悬在半空里,“我说阿莫,以后我不来这吃饭了啊,这什么地方,你明知道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存心跟我过不去!”

    阿莫耸耸肩,“你哥喜欢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

    “他经常跟毛丽在这里吃饭,每次都是我帮他订的位。”

    赵玫脸一板:“你能不能别提这个女人!”

    “……”

    【风云突变】

    南宁一到春天雨水就格外多,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毛丽每天驾车穿行在城市的雨雾中,感觉整个人都是潮湿的,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唯有街道两旁的绿树叶子格外清亮,滴着水,干净得一尘不染。这样的天气,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很容易走神,毛丽经常一个人站住窗户前看着楼下街道发呆,她总结这是“雨季综合症”,跟白贤德说,“没办法,我这人太文艺了,一下雨就格外惆怅,唉,我真是惆怅。”

    白贤德嗤之以鼻,“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闲得慌!”

    “那你给我多布置点活吧,免得我有时间惆怅。”她很认真地说。可是白贤德显然不信她有这么勤快,那天上班时仔细端详她,“毛丽,你最近很不正常。”

    “嗯,我很惆怅。”

    “……”

    毛丽说这话时眼睛就正盯着窗外,楼下马路对面那家茶楼生意越来越清淡,店员无聊得在打哈欠,看样子离关门不远了。她每天上班驾车经过茶楼门口时就会下意识地望几眼,二楼靠窗的位置有时是空着的,有时坐着人,她不知道自己看什么,就像是她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她惦记着还在不在。

    那个位置,是她和赵成俊分手摊牌时坐过的。

    毛丽几乎都有后遗症了,一看到那个位置胸口就一阵痉挛,透不过气,有时好半天都缓不过来。那天她其实表现得不错的,至少她觉得无懈可击,话说得那么委婉,自始至终平和淡定,两人分手道别时都那么客客气气,她转身时没有丝毫的犹豫,而且没有回头。

    她能感觉到赵成俊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的背影,所以她绝对不可以回头,她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能因为最后一秒的回头功亏一篑。

    她眼眶发热,鼻端发酸,过了马路在电梯里碰到同事,她还毫无破绽地与他们打招呼,聊天,谈论着这糟糕的天气,以及下班后去哪里觅食。她真的表现很正常,可是上了楼她没有进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洗手间,关上小隔间的门,她整个人都虚脱了,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再也不能自控地流了下来。

    当时不停有同事进出洗手间,她捂着嘴唯恐自己弄出声响,压抑得那么痛苦,她靠着门蜷缩在地板上,那一刻她难过得像要死过去。

    “呃,毛丽去哪了,怎么半天不见她的人?”白贤德进来的时候,嗓门格外大。

    另一个声音是同事杜鹃:“我看她下楼去了,好像去了马路对面。”

    “这丫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神神叨叨的,不知道魂丢哪去了。”白贤德真要不得,背后说她的坏话。

    杜鹃说:“失恋吧,我一看就知道。”

    “失恋?你是说她跟地王那位玩完了?”

    “跟谁玩完了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失恋,我是过来人,嘿嘿……”

    “哎哟喂这可是个好消息,我就说她跟那人长久不了。”白贤德喜出望外,好像毛丽失恋是她一直盼望的,“那这么说咱们老容有希望了呀,我赶紧告诉老容去。”

    “你真八婆。”

    此后的好些天,毛丽都缓不过劲儿,这实在不是她料想中的后果,她没有这么脆弱,她不是没有失恋过,有什么扛不住的,她又没爱上他。

    都说时间是医治伤口的最好良药,可是这种后遗症许久都没有缓解的迹象,她都快成半个神经病了,每天都要无数次望向对面茶楼那个当时他们分手的位置;下班回到家,她经常站阳台上看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地王大厦发愣,想象着他在玻璃幕墙的办公室中走动的身影,这太不正常了,绝对不是她原来料想的样子。

    有时她会对着浴室的镜子问自己,你有那么在乎他吗?你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信任他,你以为你信任他,却总要在心里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真正的信任是这样的吗?既然你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不过是两个人逢场作戏罢了,你也没有损失什么,你有那么难过吗?

    毛丽并不愿去深想,或者说她害怕去验证那个她抗拒的后果,她宁愿当作那样的“后果”不存在,因为她承受不起,她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一晃很多天过去,雨慢慢的下得少些了,街头的树发了更多的新芽,阳光照在叶子上,闪闪的,绿得让人心慌。

    毛丽某天打量窗户外面的时候,发现马路对面的那家茶楼真的关门了,门口贴着“门面转租”的字样,让人觉得有些悲凉。毛丽和同事经常在马路对面的小饭馆打发午餐,吃完午餐再顺便去隔壁喝茶,差不多每天都如此,直到与赵成俊分手后她便很少再去,没想到不过几天功夫,这里就要改头换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永恒的东西?

    那家店面很快拆了招牌,开始重新装修,看样子老板把店面已经转出去了。白贤德颇有些不舍,经常叹气,“以后喝茶都没地儿了,真烦人。”

    “你猜那家店会改做什么?”中午的时候,办公室里很安静,毛丽太无聊,于是就跟白贤德讨论起茶楼转租后的情形。

    白贤德说可能还是会开餐馆之类的,因为这条路上单位很多,精明的生意人应该首先考虑到这么多上班族总要解决中午吃饭问题,毛丽说那应该开花店或者水果店什么的,因为路口就是家医院,往来探视病人需要鲜花和水果,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意见难以统一。后来办公室其他同事也加入进来讨论,大家每天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关注着店面装修的进度,猜测工程结束后会挂上什么招牌,用白贤德的话说,都是给闲的。

    “呃,我觉得应该是服装店吧?也有可能是婚纱店。”毛丽那天发现店面的门口两侧装上了橱窗,工人师傅在往橱窗里装灯管,“你们看,他们在往橱窗里安灯呢。”

    白贤德往窗外瞄了瞄,“干活吧,人家开什么店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我就是想看呗,不相干的热闹看着让人欢喜。”毛丽这阵子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精神似乎还没有缓过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精神不济的样子实在不像话,她狠狠地在心里嘲笑自己,你没爱上他,他也没有那么在乎你,不是吗?分手这些日子,他连个问候的短信都没有,他可比你洒脱多了!

    自作孽不可活,毛丽从来没这么鄙视过自己。

    这天中午,毛丽一个人到马路对面饭馆吃午餐,白贤德和唐可心他们去书店了,估计在外面吃盒饭,毛丽拨弄着盘中的饭粒,一人的午餐真是索然无味。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灼人,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下来,满地都是斑驳的日影。偶有车辆无声地碾过,仿佛时光被切割。毛丽一个人在闷闷吃着午餐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的一片浓荫下停着辆黑色轿车,后座车窗半开着,有淡淡的烟雾弥漫出来。

    彼得安坐在副驾座,小心地扭头问:“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赵成俊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口烟,弹掉烟头,“走吧。”

    于是车子迅疾驶离街头,都说男女之间谁在乎得越多谁就输得越惨,赵成俊觉得这回他是把老本都输光了,不是输给了毛丽,而是输给了自己。心绪不平是肯定的,那感觉真难受,就像是有把火在胸口烤着一样,灼痛难忍,还说不出口。他忽然想起章见飞新注册的那家公司好像就叫“Nirvana”,译过来就是“涅槃”,意思就是凤凰浴火重生,真是好笑,章见飞这辈子都是顺风顺水的,不知道他要重生什么。

    赵成俊得知章见飞在南宁注册新公司还是最近的事,彼得安查出来的,在赵成俊离开南宁的这段时间,博宇收购泓海被迫中止,可就在博宇中止收购后不久,另一家公司瞬即加入收购,而且势头比博宇还要猛,大有要将泓海置于死地的架势。彼得安起先并没有注意,以为是别家竞争公司想趁泓海元气大伤捞一笔,可是后面的情形越来越蹊跷,春节前凤岭那块地招标结束,结果既不是博宇中标,也不是泓海,而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地产新秀“Nirvana”,此前他听都没听说过,没想到这家公司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买下凤岭12号后旋即又买下了柳湾一处争夺更为激烈的黄金地段,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家公司不光在南宁投资地产,还把脉络伸展到了北海、防城港等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北海涠洲岛某个旅游开发项目收入囊中,这个项目原先是泓海和博宇重点竞争的,泓海背地里阻挠博宇度假村拆迁就是为了这个项目。

    彼得安当即命人去查实“Nirvana”公司的来头,一查就让他大吃一惊,幕后老板竟然是章见飞,他刚刚从泓海离职,缘何突然对泓海发动攻击?而且,他哪来这么雄厚的资本,难道是他背后有更大的靠山?

    赵成俊从槟城回到南宁后,彼得安递上了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报告中对“Nirvana”的资金来源有诸多分析,赵成俊却忽然想到泓海当年失踪的一笔海外储备基金,父亲赵贤文正是因为这笔基金被人栽赃送了命,父亲一死,泓海的很多事情就成了死无对证,那笔基金随后在泓海不翼而飞,负责调查这件事的章世勋当时声称基金大部分都被章世德挥霍了,章世德死活不承认,兄弟俩为这事争了很多年,一直到章世勋去世也没个结论。很显然,那笔去向不明的神秘基金被章世勋据为己有,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章世勋将基金转至当时还未成年的儿子章见飞的名下,以躲过章世德的追查,而章见飞现在起家的雄厚底子应该就是这笔基金了。

    “章见飞还真是不显山露水啊,坐拥数十亿家底,竟然连章世德那个老狐狸都唬弄过去了。”当赵成俊最终确认“Nirvana”资金的来源时,不由得对章见飞的深藏不露刮目相看,“难为他忍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章世德那个老东西怎么惹着他了,竟然让他开始反击。那老东西不是说我是章家养的一条狗吗,我看章见飞倒像是章家养的一头狼,章世德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吧。”

    这会儿是在办公室,彼得安和副总裁罗森,还有几个高层都在里面,罗森说:“我知道内幕,据说是章世德在家宴上大骂章世勋激怒了章见飞,两边还打起来了,第二天章世德就召开临时董事会罢免了章见飞总裁的职务,章见飞一气之下就离开槟城来南宁注册了这家Nirvana公司,摆明了要跟章世德对着干。目前的情况是,章见飞正在摆平苏燮尔,一旦他成功收购苏燮尔手中的股权,那他就成了泓海的第一大股东,泓海就是他的了。”

    “有意思,嘿嘿……”赵成俊只觉好笑,“早知道我们就不用那么费神跟泓海斗了,有章见飞在前面打头阵……”

    “我们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罗森脸上也笑开了花。

    赵成俊抬起手:“不,我还要助他一臂之力。Peter,马上给我约章见飞,就说我要跟他谈生意,明天在高尔夫球场见。”

    资管经理还没反应过来:“总裁你找他做什么,我们有什么生意要跟他谈的?”

    罗森点了点资管经理,直摇头:“脑子不开窍,当然是卖股权,你忘了我们也是泓海的大股东?如果我们把股权卖给章见飞,你说苏燮尔还用得着章见飞去摆平不?”

    资管经理猛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彼得安起身道:“我这就去联系。”

    次日上午,赵成俊与章见飞在青秀山高尔夫球场挥杆打球。天气非常好,早上还下了点小雨,太阳一出来,晴空如洗,阳光照得草地上的露珠闪闪发亮,仿佛散落的珍珠。连绵起伏的果岭风景无限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绿树的气息,清新怡人。球场依山傍水,巧妙地将湖水的灵气与山势的雄壮通过连绵起伏的草坪结合在一起,不远处就是逶迤而过的邕江,别说打球了,闲时到这里看看风景也是极好的。

    赵成俊已经许久没有摸过球杆,自生病他推掉了绝大多数应酬,加之在本地他也没有什么朋友,这边的球场他好像总共就来过两次。

    章见飞倒像是这里的常客,连经理都认得他,见了他就老远打招呼。让赵成俊颇为诧异的是,章见飞不知何时学会了本地话,虽然还谈不上多地道,但也应付自如。

    “你混得不错啊,都快在这生根发芽了吧。”赵成俊言语间不无讥讽。两人当时正在一个斜坡上,坡下就是倒映着蓝天白云的人工湖,章见飞挥了一杆,大笑:“我学得不太好,融入本地生活才能更好地发展事业嘛。”

    “你不打算回槟城了?”

    “暂时没这个打算。”章见飞支着球杆看着赵成俊,“你呢,什么时候回去?”

    “章世德咽气的时候。”

    “可是最近倒不见你有动静。”

    “现在还需要我动他吗?”赵成俊斜睨着他,嘴角微微勾起,“有你章少这棵大树在前面,尔等小辈只有看热闹的份,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动手啊?”

    章见飞闲闲地说:“你今天约我不是跟我打球的吧。”

    赵成俊竖起大拇指,“聪明!”

    “卖股权给我?”

    “你都知道?”

    “嘿嘿,我们是兄弟嘛,知根知底。”章见飞果然是智商超群,他漫不经心地瞄准不远处的球洞,像是早就预料了今天的会面,“阿俊,我已经等你许久啦,就等着你约我,就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生意归生意,我跟苏燮尔都可以做生意,跟你当然也可以。”

    “你怎么能把我跟苏燮尔比?”

    “有区别吗?”

    “阿俊,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年前毛晋来南宁想做和事佬,你都不肯见我,随后你就消失三个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章见飞根本无心打球,杆挥出去了他也不看球进没进洞,只顾跟赵成俊说话,“对了,你这两三个月到底干什么去了?”

    赵成俊转过脸看着他,讥讽道:“这么说你派的私家侦探还真是不咋地啊,查了我两个月也没查出点名堂?”

    “……”章见飞被呛到,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不用查,我横竖还在这地球上,就是死了也还是埋地里,我能藏哪去?”

    “阿俊!”

    “行了,别扯了,我来这跟你是谈生意的不是来叙旧的。”

    赵成俊不想继续这话题。

    章见飞怕再说又惹他不高兴于是顺杆下,“生意还不好做,我们哥俩联手,天下无敌!你信不信,今天我们在这里打球,明天槟城那边泓海的股价就会大跌?”

    赵成俊笑道:“那是肯定的,最着急的估计是苏燮尔吧,明早他肯定会抛售手中的泓海股权,到时候你再捡捡便宜?”

    “我捡他的便宜干什么,你只需将你手中的股权让给我,泓海就会翻天。”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说吧,你出什么价?”

    章见飞报了个数字。

    赵成俊笑声朗朗,“OK,成交!”

    两人随后到球场旁边的俱乐部休息,俱乐部一楼是茶座,通透的玻璃设计视野极其开阔,放眼望去,高天流云,湖泊清澈,球场的风景一览无余。

    “你气色看起来倒是不错。”章见飞打量赵成俊,目光关切,又绕到开始那个问题,“你跟我说实话,这两个月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连毛丽你都不管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跟她分手了。”赵成俊淡淡地说。

    章见飞凝视着他,似乎并不意外,目光变得有些悲凉。他别过脸看向外面的风景,眉心紧蹙,一时间让人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赵成俊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顿了顿,“正合你意,不是吗?”

    “阿俊,不能这么说,虽然我一直觉得你们不是很适合,但若你们能修成正果,我还是会祝福,毛丽在感情上吃过太多苦头,我很希望她能幸福,没想到……”

    “你还爱她?”

    “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人这辈子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我现在有小玫,我有责任让她得到很好的照顾,至于毛丽,我只能寄希望于她能遇见一个真心爱她的人,给她幸福了。”

    “你如何断定我对她不是真心?”

    “你如果对她是真心,就不会丢下她两个月不闻不问。春节前我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那天很冷,街上刮着很大的风,她穿得很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冻得发抖,当时我很想上前把自己的大衣脱给她,看着她无助又绝望的样子我真的很心痛。阿俊,这就是你对待爱情的态度?喜欢时就追在身边,不喜欢就一脚踹开,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赵成俊却显出不耐,“我不想解释,我跟她之间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再谈她了,别忘了你现在是有妇之夫。”说着有意转移话题,“对了,我倒是想问你,怎么突然跟章世德不共戴天了?闹翻了?”

    “他出言不逊,骂我就算了,还骂我父亲,连带也骂你……”章见飞脸色变得阴郁起来,“这些年你也知道,我一直忍着他,没想到他这么为老不尊。”

    “你想把他收拾到什么程度?”

    “只要他肯跟你和小玫道歉,我就放过他。如果不道歉,我就不会再顾念叔侄情分,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泓海也有我的份,我也是泓海的继承人,我可以不参与经营,但我有责任保住这份家业。现在的泓海已经今非昔比了啊,家父生前对泓海投入了半辈子的心血,现在在章世德手里搞得一团糟,他不想着发展事业成天就知道堤防这个堤防那个,内部管理混乱,高层之间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他就没想过最应该堤防的人是苏燮尔,这家伙虎视眈眈,巴不得泓海越烂越好,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泓海据为己有,苏燮尔的野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肯定不会让他得逞的!”

    但是章见飞还是有些纳闷,在博宇对泓海发动的第二次收购中,泓海明显不像之前那么针锋相对,差不多是抱着坐以待毙的姿态,没有对这次收购予以反击,博宇收购形势最猛的那几天,他干脆带着随从去地中海度假去了,对泓海不闻不问,好像他倒成了个看戏的的,对泓海可能落入赵成俊手中无动于衷。

    “阿俊,你怎么看?”这会儿章见飞不免提及这件事,心里十分迷惑。

    赵成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淡然道:“可能是因为他被苏燮尔牵制得太厉害了吧,你想想,以泓海现在这种日落西山一蹶不振的情形,将来无外乎两种命运,要么是被你我收购,要么就是落入苏燮尔的手中,章世德不是傻子,如果两者只能选其一的话,他可能更愿意泓海被我们弄到手吧,苏燮尔说到底是外人。”

    “有道理,可是大伯也恨死了我们吧,难道他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泓海被我们兼并?”

    赵成俊呵呵冷笑:“那总比被维拉潘集团吞了强些吧,泓海几代人的心血若落入外姓手里,这个罪名他担当得起吗?”末了,又有几分不解,“当然,我也是外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既然是外姓,章世德难道心甘情愿地会把泓海让给我?上次收购,明摆着他就是在坐以待毙,这老东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章见飞嗫嚅道:“可能是因为……他多少还是念些旧情吧。”

    “扯淡!我跟他哪有什么旧情?”

    “阿俊你不能这么说,大伯是恨你,好像也确实讨厌你,但你没有发现吗,他有时候对你又还蛮好的,否则当年就不会把你送英国留学,你仔细回忆下,好像那时候我跟嘉铭能享受的,你基本上也享受到了,甚至于每年生日,他还会送你礼物,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送过我礼物,你说奇不奇怪?”

    赵成俊一时被问住了。

    章见飞又说:“我觉得太奇怪了,总感觉大伯对你的态度很矛盾,有时恨你恨不得把你剥了皮下油锅给煎了,有时又对你颇有些宠溺,这感觉我形容不出来,就好像他把你当孩子,有点由着你来的意思,你怎么闹腾怎么跟他对着干他都没太当回事,就是那种很典型的长辈看着晚辈闹,脸面上恼火,心底似乎还很乐见……”

    “你越说越扯!我又不是他儿子,他会由着我闹?”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嘛。”

    “滚!”

    晚上,赵成俊彻夜难眠,他不是傻子,章见飞的疑惑其实也是他的疑惑,在博宇对泓海的第二次收购过程中章世德的坐以待毙太可疑,这里面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章世德巴不得他死,怎么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泓海落入他的手中?老东西这么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将博宇赶尽杀绝,为了与博宇长久对抗,不惜引狼入室把维拉潘集团当靠山,现在却突然缴械投降伸着脖子等着赵成俊来砍,这实在不是章世德的风格,两次收购两次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晨时分,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赵成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深渊一般的黑暗,心里像是洞穿了一个孔,往事裹挟着风雨自心底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今天是母亲的祭日,八年了,母亲离去已经八年,如果她还在世,他会有很多的问题问她,他盼着今夜母亲能入梦来,他想要好好的抱住她,“妈妈,你为什么要将我带来这世上?”

    夜那么沉寂,窗玻璃上闪烁着晶莹的雨滴,看上去像是滑过的泪迹,八年前在英国闻知母亲去世的噩耗,他一个人在伦敦的街头狂奔,也是这样冰冷的雨,浸透他的衣襟,多年来他时常梦见自己在暗夜的大道上上狂奔,追赶母亲远去的背影。有时梦境太真实,连母亲眼角的泪水都那么清晰,他恸哭,他嘶喊,他想抱住颤栗的母亲,却始终未能靠近母亲半步。他和母亲之间隔着的不仅是阴与阳,生与死,还有那比地狱还可怕的深渊,母亲至死都试图将他推开这深渊,可是他知道,从他走进章家开始,他就已经随同母亲坠入深渊了,今生今世都不得解脱。

    时光倒回到十二年前。

    赵成俊那时候还在槟城一所华人中学读书,有一天是体育课,他在攀高低杠的时候不慎坠落,好在没什么大碍,但老师还是准他提前回家。在华人聚集的槟城当地,章家是非常有势力的大家族,赵成俊虽不姓章,但他是章家掌门人章世勋的继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学校上上下下对待章见飞和赵成俊两兄弟自然是格外厚待。只是外人很少有人知道,赵成俊与章见飞在章家的待遇还是有相当差别的,比如平日章家派车来接他们放学,必须是章见飞也放学了车子才来,也就是说车子最主要是接章见飞,赵成俊不过是顺路跟哥哥坐车回家。而他们并不在一个年级,如果哪天赵成俊比章见飞提前放学,他是不会等章家的车来了再走的,他会自己一个人搭公车回家,赵成俊很懂得维护自己敏感的自尊,这也是自小母亲就教导他的,做人做事一定要谨慎,切不可张扬,能忍则忍,因为这不是自己的家,寄人篱下就得低人一等。

    那天赵成俊没有等章见飞放学就径直回了家,妹妹赵玫当时读的是舞蹈学校,封闭式训练,周末才被允许回家,因此那日章家大宅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得十分诡异。楼下客厅里看不到一个佣人,这让赵成俊纳闷。他猜测母亲是不是出门了,但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母亲信佛,平日深居简出,将自己关在佛堂念佛诵经,若非家族重要应酬她一般不出门的。赵成俊径直去后院佛堂找母亲,没有见到,于是折身又朝卧室走去,每日出门跟母亲道别,每日回来跟母亲报个平安,这是赵成俊多年来的习惯,也是母亲要求的。

    母亲的卧室在大宅的三楼,而佛堂在后院的一栋附楼里,所以赵成俊需穿过花园回到前楼去见母亲,还在一楼他就听到激励的争吵声,除了母亲的哭泣声,似乎还有大伯章世德的声音,他当时就觉得疑惑,自继父章世勋去世,大伯章世德从不踏足此地,他与自己的家眷也并不住这里,他跑来这里做什么?

    章世勋半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后,章世德顺理成章地坐回到董事长的位置,因为章世勋去世太突然,连遗嘱都未立,章家的大小事务都是章世德说了算,他就是章家的主宰。赵母刘瑗玉非常畏惧这个人,平日见了他连头都不敢抬,但是章世德对刘瑗玉的态度似乎还过得去,起码没有将他们娘儿几个逐出章家就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你为什么到现在不肯给我一句真话?不要你念旧情,你给我一句真话也不行吗?”赵成俊听到楼上传来章世德咆哮如雷的声音。

    母亲仍然只是低低地哭泣。

    赵成俊冲上楼,结果与章世德撞了个正着,章世德瞅见他的刹那眼睛仿如嗜血的野兽,“小杂种,你到底是谁的儿子,这么没规矩!”

    “他大伯!”刘瑗玉追出来在门口尖叫。

    赵成俊愕然地看着他们……

    “哼!”章世德脸色极其难看,推开赵成俊就奔下了楼,而刘瑗玉满脸是泪,赵成俊当时已经十六岁,算半个成年人了,他一下就明白了。

    “妈!你怎么了?!”他骇然瞪视着母亲。

    刘瑗玉反应过来,浑身都在发抖,赵成俊当即抓起一把水果刀就要飞奔下楼,狂叫:“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刘瑗玉死死抱住儿子,痛哭流涕,她深知自己孤儿寡母不是章世德的对手,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去送死。可是赵成俊当时红了眼,他拚命挣脱母亲要去将章世德那个老畜牲碎尸万段,直到拉扯中赵成俊的刀不小心割伤了母亲,顷刻间血流如注,他这才跪倒在母亲的脚下……

    “妈!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赵成俊捧着母亲满是鲜血的手号啕大哭,母亲抚摸着他的头,也是哭得肝肠寸断,“孩子,我这都是为了你啊……你跟小玫还没有成年,你们的翅膀还没有长全,我要保护你们,要给你们一个栖身之所……”

    赵成俊声泪俱下地大吼:“妈,我们难道出这个家门就会饿死吗?”

    “阿俊,很多事你以后会慢慢明白,我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刘瑗玉反反复复就是这样的话,哭求儿子不要冲动,赵成俊至今仍记得那时候的母亲好似有万般的苦衷说不出口,她非常矛盾,有时要赵成俊好好读书,将来争口气,替枉死的父亲讨回公道,有时又不希望儿子卷入这场恩怨,只求他一生平安,长大后离章家远点。

    在赵成俊的记忆里,母亲刘瑗玉好像一生都在这反反复复的矛盾中痛苦挣扎,他只当母亲是太善良的缘故,既恨章家恨章世德,又感恩于章家收养了他们孤儿寡母,母亲就是太善良。他从未去深究过母亲如此挣扎的根源是什么,纵然他被愤恨灼红了双眼也奈何不得,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就像妈妈说的,他连翅膀都没长全,他如何斗得过章世德?

    但他也没有因此沉默,不久后章世德养的一只爱犬突然被人捅死在花园,章世德暴跳如雷,扬言要揪出杀狗者,碎尸万段。赵成俊找了一个没外人在场的机会走到章世德跟前,从书包里掏出匕首指着章世德说:“狗是我杀的,这是给你的一个警告,如果你再敢碰我妈妈一根毫毛,下一个捅死的就是你,我捅不死你我捅死章嘉铭,让你断子绝孙,不信你就试试看!”

    如果是往常,章世德肯定一巴掌就甩过去了,真是反了天了,一个死了亲爹又死了继父的穷小子居然敢威胁他,但那天章世德没有作声,他长时间地盯着赵成俊,端详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眼神极其复杂。以赵成俊当时的年纪,他读不懂章世德的眼神,不明白这个老恶棍怎么经常有事没事就盯着自己看,好像他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赵成俊每每以凶狠的眼光还回去,他眼中的仇恨足以毁灭世间万物,虽未成年,个头比他章世德还高,初生牛犊不怕虎,每当他摆出拚命的架势,章世德也是有些发怵的,所以章世德选择了沉默。

    不过章世德此后没有再骚扰刘瑗玉,他本可以将刘瑗玉母子赶出家门,但他没有这么做,可能是觉得如果这么做势必会让外人议论纷纷,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没必要把事情做绝。而就像刘瑗玉时常表现出来的矛盾心理一样,章世德对赵成俊的态度也非常复杂,态度时好时坏,有时候他厌恶得惟愿这辈子不要看到这小子,但有时候目光中又有种奇怪的希冀,会主动与他说话,问他的学习,生日的时候甚至还会送他礼物,可是反过来赵成俊对章世德却没有一丝好感,两人的交恶从来没有缓和过,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剑拔弩张,充满火药味。

    在章世德的眼里,赵成俊就是一头蠢蠢欲动的狼,虽才是半大的模样,可看着他的目光已经透出狠劲,那目光中毫不遮掩的仇恨让章世德憎恶至极,所以在赵成俊结束中学学业后,章世德毫不犹豫地打发他与章见飞去剑桥留学,跟他说,“你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章见飞比赵成俊要早一年毕业,毕业后主动请缨去上海去拓展业务,当时赵成俊正在读大三,积郁成疾的刘瑗玉病危,章世德故意隐瞒消息,没有让赵成俊赶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当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的刘瑗玉一直坚强地等待着儿子回来,她有许多的话要跟他说,她想看看儿子的脸,可是她终究没能等来儿子。

    这么多年来,赵成俊痛恨章世德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没有让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每每在梦中见到母亲,总是看见她站住黑暗的角落哭泣。母亲的哭声凄凉,多年来在赵成俊黑暗的梦境中萦绕不去,他绝望至极,拚命想要将母亲拽出这黑暗,可是每每触及母亲,母亲就消失不见。无数次在那样的梦境里,他追随着母亲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四周有滴滴答答的雨声,冷,非常的冷,这感觉就像是全身都布满伤口,每个伤口都在流血,血液带走了他的温度,于是他才会觉得这么冷。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响得猝不及防,赵成俊猛地惊醒,他躺在床上茫然四顾,好半天不能确定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通往卧室露台的玻璃拉门是开着的,风将白色纱帘高高扬起,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清晨的风带着很重的湿气,难怪他觉得这么冷。但这时候已经天晴,明晃晃的阳光从露台外照进来,米色的地毯上黄澄澄的一片,隐约可以听见楼下车水马龙的声音,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赵成俊喘着气,揉着眉心接电话,副总裁罗森从槟城打来的:“Brant,起来没有?我刚刚把分析表发给你了,泓海股价今日暴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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