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恋人-你此去经年,我心已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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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的人喜欢寻根问底,虚度了很多光阴,冬天忧虑夏天的迟来,夏天忧虑冬天的将至,所以你们不停地到处走,追求一个遥不可及四季如夏的地方,我并不羡慕。

    ——《海上钢琴师》

    【放手也是一种爱】

    正如章见飞所预料的那样,就在他与赵成俊相约打球后的次日傍晚,吉隆坡传来消息,泓海股价一日内迅速狂跌,原本闹得势不两立的章见飞和赵成俊竟会联手来对付泓海,这消息决定是重磅炸弹,据说已经上了槟城当地媒体头版,不仅泓海内部乱了阵脚,连维拉潘集团也受惊不已,中午执行董事苏燮尔打电话给章见飞试图当和事佬,章见飞很不客气地提醒他:“这是我们章家的家务事,跟你这外人没关系,而且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还要劝你谨慎行事比较好,因为大刀砍下来我不能保证不会伤及无辜。”

    言下之意要苏燮尔退出泓海,否则连他一起端。

    实质上这正是章见飞的一个计谋,他就是要逼退维拉潘,因为泓海这两年气焰嚣张很大程度上就是有维拉潘当靠山,很多项目都有维拉潘的参股,章见飞在泓海任职期间曾多次提醒董事长章世德,不能让维拉潘过度渗入泓海,否则将来若有变故泓海必会孤立无援,可是章世德哪里听得进去,反而坚信让维拉潘那边更多地参与泓海经营只会牵制对方,“我们倒他们也讨不到好,大家捆在一起,要死一起死。”

    章见飞没办法说服章世德,只能提醒他说:“把他们当救命的稻草,一旦他们过河拆桥,先死的是我们,维拉潘反而会趁火打劫更深地侵入泓海,苏燮尔的野心众人皆知。他们很快就是第二大股东了,再进一步的后果,你自己想吧。”

    事实上,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章世德不可能看不到这个后果,他只是无计可施,维拉潘也是头狼啊,他岂会不知道?

    而章见飞深知泓海的死穴,他只要把维拉潘集团逼退了,泓海失去了依靠,不攻自破!因此章见飞领导的Nirvana公司不仅大肆收购泓海股权,同时从维拉潘手里夺走多个重量级项目,比如将维拉潘踢出涠洲岛旅游开发项目就是典型的虎口拔牙,最狠的是他通过维拉潘集团的内部人员,对外捅出维拉潘涉嫌股市黑幕交易以及贿赂政府官员等等内幕,此举立即在槟城商圈引起轩然大波,多名官员受到调查,维拉潘一时间被推上风口浪尖,掌门人苏燮尔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泓海股价大跌让维拉潘资产也大幅度缩水,不仅被检察机关调查,还丢了多个项目,他必须自保。

    这时候就轮到博宇出手了,一直在南宁观战的赵成俊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就含笑添上一把柴,宣布即将与Nirvana签订股权转让协议,将博宇名下全部泓海股权卖给Nirvana,消息一经传出,吉隆坡和槟城那边一片哗然,因为一旦转让成功,Nirvana就极有可能与维拉潘集团并驾齐驱成为泓海第二大股东,只要再进一步多收购14%左右的股权,Nirvana就会成为第一大股东,届时董事会将会改选,章世德只能滚蛋了。

    正如章见飞跟章世德撕破脸皮的时候说的,“今天我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将来我若回来,一定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这其实是章见飞负气的话,他收购泓海的真实意图想必章世德自己也很清楚,所以章世德对此同样采取的是不抵抗态度,老头子精明得很,与其让泓海落入苏燮尔手中,还不如让章见飞或者赵成俊收购,叔侄俩表面上斗得你死我活,其实暗地里早已达成默契。再说他年事已高,退休也没几年了,退位前让泓海有个好着落他才会无愧于章家的列祖列宗,至于自己的儿子章嘉铭,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他从来就没抱过希望,如果把泓海交到章嘉铭手里,老头子再清楚不过,那会死得更快,早晚要被他败个精光。

    然而,章见飞显然把事情想简单了,他忘了章嘉铭也是泓海的法定继承人,眼看着自己继承人的地位受到动摇,章嘉铭岂会像老爸那样坐以待毙?就算他接管不了泓海,他也要占尽便宜,所以他给章见飞发了一封邮件,称他手上有泓海15%的股权,如果他们不拿出诚意,他就将这笔股权卖给苏燮尔。章见飞慌了,找赵成俊商量,赵成俊要他先去跟章嘉铭谈判,结果章嘉铭开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价格,还提了一系列不合常理的条件,比如泓海改组高层后他要继续留任总经理等等。章见飞很恼火,正束手无策之际,两天后,突然从槟城传来消息,章嘉铭遭遇意外车祸,受伤严重,保守估计就算救过来也是个植物人,这让本就风雨飘摇的章家更是雪上加霜。

    章见飞当即打电话给赵成俊,“阿俊,是你干的?”正是早上,赵成俊在电话那段懒洋洋的,估计是刚起床,“什么是我干的?”

    “章嘉铭出车祸的事。”

    赵成俊事不关己地“哦”了声,“他出车祸了?”

    “阿俊!是不是你干的?”

    “你既然已经认定是我干的,你还打这个电话干什么?我说不是我干的,你信吗?”赵成俊居然还在电话里打哈欠,“怎么,章世德找你算账了?”

    “阿俊,你做得太狠了,就算他不把股权卖给我们,你也没必要……”章见飞气急败坏,他没想到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章嘉铭跟他到底是堂兄弟,有血缘关系的,他一向把血缘看得很重,心里再痛恨章嘉铭,也没有想要他的命。

    赵成俊却显得异常冷静:“章见飞,你的菩萨心肠又来了是不?先不说是不是我干的,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他手中的股权真的落入苏燮尔手里,我们就全盘皆输!章嘉铭这个人渣,想收拾他的人多得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一定是我干的,我说是巧合,你肯定也不信,所以我根本不想费口舌解释。听着,股权转让协议照签,明白吗?”

    章见飞脑子完全乱了,哽咽着说:“我不想签了,章嘉铭已经这样了,医生说他就是救活也是植物人,我怎么签得下去!”

    “可以啊,你可以不签,那我告诉你,你敢不签我就让他从植物人变成死人。”赵成俊冷笑,“既然你已经认定是我动了他,那我就再动一次也无妨,你最好收起你见鬼的仁慈!你还有没有脑子啊,章嘉铭这样的人你也信?也许那笔股权根本就没在他手里了,他不过是想讹你一笔,他算准了你不会袖手旁观,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智商比我还高,怎么一到这关键时候就脑子不清楚呢?”

    章见飞答不上了,他知道赵成俊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眼看着章嘉铭落到这个下场,他丝毫不觉侥幸,内心反而十分煎熬,他是个善良的人,惯于退让和隐忍,若不是章世德步步紧逼他也不会另起炉灶,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去伤害别人,赵成俊的狠绝让他心有余悸。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赵成俊还会做出什么不留余地的事,他只能拖延与博宇的合作,赵成俊三番五次打电话催问未果,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你拖,你尽管拖,拖到泓海易主你就哭去吧!维拉潘就巴不得我们内扛,他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阿俊,我不是不合作,只是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下。”章见飞只能搪塞,可是让他万没料到的是,接下来的一件事验证了赵成俊的断言,就在章嘉铭车祸入院后不久,Nirvana与博宇股权转让协议签定之前,从槟城传来消息,泓海突然改选董事会,章世德退位,苏燮尔成为泓海集团新任执行董事!

    当副总裁马先勇从吉隆坡打来电话告知这一消息时,章见飞整个人都木了,正是早上,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明晃晃地撒了一地,他却感觉眼前一片黑暗,窗外参差林立的高楼在他视线中都好似扭曲了。他呼吸困难,虚弱得连手中的电话都差点拿捏不住,“消息……确定吗?”

    “确定,他们今天上午十点举行记者招待会。”

    “……”

    原来,正如赵成俊断言的那样,贪得无厌的章嘉铭一边在跟章见飞索要天价,一边暗地里又跟苏燮尔接触,苏燮尔下手比他们快多了,章见飞不过犹豫了两天,苏燮尔就夺得章嘉铭手中那笔至关重要的15%泓海股权,这个败家子,章家几代人的心血全葬送自他手里了,所谓家贼难防,就是他老子章世德也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拚命想保住的家业被儿子败个精光,维拉潘因此成功获得泓海的控制权,新的董事会大换血,苏燮尔成为了泓海的新主人。

    别说章见飞瞠目结舌,连赵成俊也没想到这苏燮尔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他抢在章见飞与赵成俊之前宣布这件事,无非就是想取得绝对的主动权,兵贵神速,这回他赢了,而且是一箭双雕,同时赢了章见飞和赵成俊,想来此时的苏燮尔一定很得意吧。

    在赵成俊的办公室,章见飞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大意了!我以为苏燮尔手里的股权不足以控制泓海,哪知道他把章嘉铭给拉过去了!章嘉铭花钱无度,吸毒、豪赌,苏燮尔就是抓住了他这点逼他卖出股权,听说苏燮尔还与章嘉铭一起到拉斯维加斯去玩过……”

    “都怪你!如果你不拖延,早点跟我签订股权转让协议,泓海现在就是我们的!”赵成俊简直气疯了,“你现在后悔了吧?后悔有用吗?”

    章见飞垂头丧气:“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章嘉铭身上,没有想到苏燮尔会出手这么快。”他又摇头,叹气道,“他盯着这笔股权很久了,而我们都蒙在鼓里!难怪前阵子泓海股价这么狂跌,维拉潘不但没有卖股票,还暗中收购,我大意了,真是大意了,现在怎么办,章家几代人创下的这份家业眼看被维拉潘集团夺了去……”

    “不关我的事!”赵成俊斜靠在沙发上,翘着腿冷笑,“我又不是章家的人,我很乐见泓海倒台,既然苏燮尔替我收拾了章世德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嘿嘿,有意思,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章世德这老东西这会儿是该哭还是该笑,我跟你都没有得到泓海,他如愿将我们挡在了章家的门外,可同时他又失去了泓海,让苏燮尔占了他的位置,你说他是哭还是笑呢?”

    “阿俊!”

    晚上,赵成俊在办公室继续处理白天没有做完的事情,自从与毛丽分手,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办公室待到很晚才回家,一定要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了,回家洗完澡倒床就睡,早上醒来如同起死回生,又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工作永远忙不完,他其实是很怕自己闲下来。

    他把办公室的灯光调小了些,这样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玻璃幕墙外的城市灯火,他总是喜欢站在高处仰望夜空,他喜欢凌驾于万丈红尘之上,没有缘由,只是想离天空更近,离天堂更近,离上帝更近。而世事如棋,命运翻云覆雨,人的力量太薄弱渺小,站得高一点,可不可以将这个世界看得更透一些呢?现在想来,都是惘然,他连自己女人的心都看不透,他还能看透什么。

    内线电话此时急促地响起来,在寂静的办公室尤显得惊心动魄。

    “总裁,章世德先生想与您通电话。”阿莫说。

    章世德?他微微一怔:“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他说想跟您说话。”

    “接进来吧。”

    “是。”

    电话接通后,有半分钟双方都没有吭声,他知道章世德想说什么,索性等他开口。良久,章世德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遥远的槟城传过来,“你做得太狠了。”

    语气仿佛平淡,与他想象中的咆哮如雷大不一样。

    赵成俊非常镇定:“章董何出此言?”

    “你说呢?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电话那端停滞片刻,声音愈发浑浊起来,“我一直知道你够狠,做事不留余地,哪知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狠。嘉铭纵然不争气,但你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处得不好,说出去终归还是一家人,你心里再有怨气也不至于要把他弄成这样,你干脆弄死他都还好,一死百了,我大不了亲自埋了他!现在他成了植物人,如果我哪天两眼一闭,嘉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阿俊,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歹毒啊,你父母都是心底善良的人,你到底像谁,生了这么一副狼心狗肺!”

    话毕,章世德在电话那端号啕大哭。

    赵成俊静静地听他说完,叹口气:“章董,章嘉铭的事我也是才知道,虽然我平常没少诅咒过他,但这事确实跟我没关系,你不能因为我跟他有过结就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法庭上也是讲证据的。”

    “你少跟我扯这些,要是能让警察找到证据你就不是赵成俊了!我今天打这个电话不是兴师问罪,说实话我拿你没办法,你人本来就聪明,做事狠绝,我老了,怎么斗得过你,正如你所说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你干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到此为止了,不管嘉铭过去对你做过什么都到此为止了,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过去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算了吧,章董,你们父子作的孽还少吗?不用跟我上演苦情戏,我不会给予半点同情,因为事情确实不是我干的,这只能说明恶有恶报。”

    “对,就是恶有恶报!包括你!”章世德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我反正是半截入土的人,我死了后章家的一切终归还是你们的,你跟见飞的路还很长,我不希望你们走我的老路。”

    “我不是章家的人,你别把我跟你们扯在一起!”赵成俊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可你是吃章家的饭长大的,这一点你永远不能否认,如果当初不是见飞的父亲收留你们,你跟你妹妹早就饿死了。”

    “我宁愿饿死!吃你们章家的饭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你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心为你着想你当作了驴肝肺,嘉铭已经是这个样子,章家还能指望谁,不就是指望你跟见飞吗?我即便老了也还不至于老糊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纠缠在过去的恩怨上,你放下了心结,才能好好走完后半辈子。”

    “你指望见飞还说得过去,指望我你就别想,我跟你们章家没有任何关系!我再说一次,我不姓章,我跟你们没关系!想让我原谅你,做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和章嘉铭!永远!”说完赵成俊啪一下挂掉电话,不解气,又抱起电话机朝墙上砸去,接着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像框、笔筒、雕塑全都扫到了地上,一阵噼里啪啦,办公室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秘书室的阿莫,她打开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赵成俊就朝她吼,“出去!”

    阿莫吓得赶紧关上门。

    片刻后,赵成俊从办公室大步冲出来,脸上余怒未消,看都不朝阿莫看就摔门而去,阿莫追出去战战兢兢目送他进电梯,好半天都没缓过来。她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还是第一次。她有些后悔为他接通刚才那个电话,他与章世德有不同戴天之仇,她不是不知道,却没有考虑后果贸然打搅他,如果当时她直接拦下那个电话就好了,虽然是经过他同意接进去的,但作为秘书遇事缺乏判断是不争的事实,而板生气砸了办公室,最后收拾残局的也只能是她。

    办公室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玻璃碎渣和文件、纸张,阿莫一个人慢慢清理,她还没有吃晚饭,饿得头晕眼花,胃也开始疼起来了。

    这阵子老板每晚都忙到很晚才走,老板不走,身为他的贴身秘书当然也不能走,虽然他多次说不用她跟着熬夜,他一个人待办公室就好了,可是阿莫不敢。不单单是为了对得起这份薪水,而是她其实也蛮“享受”跟他独处的夜晚,办公室的同事都走了,就剩了她和他,隔着一张门,她觉得心里也是暖暖的。有时候老板还会叫上她一起出去吃宵夜,然后开车穿过夜色阑珊的街头送她回住处,虽然他很少说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从来不会超过三秒,但对她来说足够甜蜜好几天,她很看不起自己,却无能为力。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她吓一跳,回头一看是彼得安,提着个塑料袋也是很受惊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彼得安是给阿莫送晚餐来的,说宵夜更恰当,他解释说开车经过楼下时发现办公室还亮着灯,猜她可能没吃晚饭就买了外卖送上来。对于老板发了通怒气后走人,他听完经过一点也不意外,“老板这几天的情绪不好,你没事别惹他,如果不是太要紧的电话不要接进去。”

    “是跟女朋友分手吗?”阿莫实在饿极了,顾不上装淑女狼吞虎咽起来,她很感激彼得安还记得她没吃晚饭。

    “很多事吧,不止这一件。”阿莫吃东西的时候,彼得安帮忙收拾地上的残局,他捡起一个摔烂的镜框,问阿莫,“这还要不要?”

    阿莫一看,包着满嘴的蛋塔说:“要,绝对要!”

    其实就是张海岛的风景照片,从画面上看像是在海边岩石上拍的,岩石下是细白的沙滩和起伏的海浪,远处海面上还有一艘渔船,很恬静的海岛风光。彼得安仔细端详照片,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这么张照片也要?”

    “你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老板随身带的,在槟城总部也有一张这样的,一看就是同一个地方,老板可宝贝了,他笔记本的桌面就是这张照片。”

    “这是哪呢?”彼得安还真没发现这张照片有值得收藏的价值。

    “不知道,估计是他去过的哪个地方吧。”

    “这种小岛大马有很多,我觉得放他女朋友的照片还说得过去,放这么张风景照实在太奇怪了,不懂他。”彼得安将照片小心地放桌上,“那你明天给他换个镜框吧,他既然随身带着,一定有特别的意义。”

    “是的,肯定有特别的意义,他随身只带两张照片,除了这张风景照,还有一张就是他母亲的照片,诺,就在那。”阿莫指给彼得安看,整张桌子就剩了这个像框完好无损,可见他对母亲的重视,镜框中的妇人四十出头,含笑面对着镜头,非常美丽,气质高贵,即便是笑着的,眉目间仍郁积着深深的忧郁,赵成俊的相貌很大部分继承了母亲,包括他的忧郁。

    “真漂亮。”彼得安忍不住赞叹。

    阿莫耸耸肩,“那当然,他们兄妹都很漂亮,都是遗传自母亲。”话刚说完,手机响了,阿莫一看号码,赵玫打来的。

    “又怎么了,章太太。”阿莫猜想她这么晚打电话过来,肯定没好事。

    果然,赵玫在电话那边哭哭啼啼:“阿莫,我要见你。”

    “出什么事了?”

    “见面说。”

    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下午章见飞陪赵玫在梦之岛选购手袋,碰见了同在商场购物的毛丽,但当时毛丽并没有看见他们,是章见飞最先发现的毛丽,在LV店对面的一家名店选东西,赵玫选好了手袋要章见飞去付款,喊了他两声没反应正要拽他,发现他盯着门外看,赵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下就明白了,当即黑脸,如果不是怕惊动对面她肯定要发飙。

    回到家两人就一顿大吵,吵得两个人晚饭都没吃成,保姆做了一桌子菜都被赵玫掀了,最后章见飞拂袖而去,留下赵玫一个人在房子里哭得昏天黑地。

    这种吵闹近来尤其频繁,按理两个人现在生活在南宁应该很平静,但赵玫却非常在意章见飞执意要留在南宁,在她看来,章见飞将公司开在南宁无非是舍不得前妻毛丽,哪怕他遮遮掩掩的,坚持说是为了事业是工作需要,赵玫却决不相信,这就是两人矛盾的根源。

    哪里不能做事业,偏要选在南宁?特别是毛丽和赵成俊已经分手,毛丽现在是单身了,章见飞徘徊在这座城市的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人是很怕钻进死胡同的,赵玫自从失去孩子精神就有些异于常人,变得非常敏感而多疑,无论章见飞如何解释,赵玫坚持认为他就是为了毛丽才留在这里,章见飞百口莫辩,越解释越赵玫歇斯底里,两人经常为此大吵,闹得鸡犬不鸣。

    当然,还有件事更加加深了赵玫的误会,章见飞拒绝再生孩子。虽然他说是为她的身体考虑暂时不生,但赵玫却认为他是另有打算,他显然不想让孩子成为他的牵绊,没有孩子,他将来若抽身就容易得多,这反而让赵玫想要个孩子的执念愈发强烈了。

    夫妻俩在这件事上的意见分歧直接导致两人摩擦不断,章见飞自从赵玫流产后在夫妻生活方面非常小心,保护措施做得很到位,这让赵玫觉得他不光是不想要孩子,还分明是嫌弃她,两口子经常半夜大吵,最后章见飞只能去书房睡,而赵玫却整夜整夜地哭泣,没完没了,可以想象章见飞一定崩溃至极。

    在曼哈顿大厦的某间咖啡厅里,听完赵玫的哭诉,阿莫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说重了怕进一步刺激她,不说点什么,赵玫一定又是没完没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小玫,我以为你跟章先生复合后想明白了,怎么还在闷在这死胡同里出不来呢?不就是看见毛丽了么,大家都在一座城市,碰见很容易啊,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对,我是小题大做,可我跟他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座城市,我们为什么不能回槟城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他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得不到她,于是就守在这座城市,他真是够痴心的啊!你们都当我是无理取闹,可我不是傻子,我有感觉的啊,我讨厌这座城市有那个女人,我讨厌这种感觉,我只想离那个女人远点也不行吗?”

    赵玫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她一定是伤心到了极点,所以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哭,整张脸都哭得皱了,那深渊一般的绝望,是阿莫从前未曾见过的,她没办法安慰她,只能任由着她哭。后来她哭得疲倦了,又嚷嚷要喝酒,阿莫拦都拦不住,见她在咖啡厅大喊大叫的实在太惹眼,只好叫了瓶香槟。

    一瓶酒都没喝完,赵玫就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去。

    阿莫搬不动她,只得打电话给章见飞说明情况,章见飞随即赶来将赵玫抱走。阿莫送他到街边,帮他拉开车门。“谢谢,给你添麻烦了。”章见飞将赵玫放在副驾座系好安全带,转身礼貌地跟阿莫致谢。

    “不客气,我只是很担心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劝她都不行。”

    “她听不进去,只能随她了。”路灯下的章见飞十分疲惫,声音嘶哑,“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说完黯然上车,一语不发地驾车离去。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章见飞当初选择这场婚姻不是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是在重蹈覆辙,但真实的生活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团乱麻的婚姻,剪不断理还乱,赵玫远比当年的毛丽更难相处,毛丽顶多是任性些,她不爱他于是也就不在乎他,而赵玫是太爱了,这份爱不分青红皂白,她作茧自缚缠死自己不打紧也试图把章见飞死死缠住,缠住他的人也要困住他的心,两个人的矛盾大抵就在这里。

    章见飞知道,就算他回了槟城赵玫一样会不依不饶,只要毛丽存在于这世上,她就一刻也不会放松警惕,她完全是走入了歧途。他们就算搬到火星去住都解决不了问题,她仍然会认为他心里装着毛丽,她要他把心抠出来,把毛丽两个字从他的心上生生切了去她或许才放心,她不管他血流如注,亦不管他死去活来,她只要他心里装进她,她要他爱她!他必须爱她!可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就是把心整个地剜了,他也不会爱她,过去他还能把她当妹妹一样疼爱怜惜,两个人走入婚姻后,这份怜惜之情也在日复一日面目狰狞的争吵下消失殆尽,他累了,心力交瘁。

    章见飞的确是累了,加上长期以来的睡眠不足、精神焦虑和超负荷的工作,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在与赵玫大吵后的第二天他晕倒在办公室……

    赵成俊应该是最讨厌医院的,他惟愿一辈子不再踏足那个地方,但听说章见飞病倒入院,他作为合作伙伴没理由不去探视。章见飞是感冒久治不愈引发的胸膜炎,病情倒是无大碍,但需要在医院住上些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房昏睡,赵玫看着他昏睡不醒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这些年来她习惯了被他照顾,现在轮到她来照顾丈夫,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她没料到的是,她会在医院碰上哥哥赵成俊。

    兄妹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虽然同在一座城市,赵成俊却一直拒绝见赵玫,章见飞没少在两人间斡旋,但收效甚微。

    因为是VIP病房,走廊上显得冷清而寂寥,赵成俊从病房里出来,赵玫提着煲好的汤出电梯,两人就这么迎面碰上了。隔着数米的距离,赵玫仍能感觉到哥哥身上渗出来的寒气,目光仿佛生了刺,嗖嗖地扎在她身上格外难受。

    “哥,你来了。”赵玫在章见飞面前飞扬跋扈,在赵成俊面前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她从小就怕哥哥,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赵成俊缓步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眉宇间难掩怒气:“你真是不消停啊,在槟城你就闹,到了这你还是闹,你既然跟他过不下去当初为什么嫁给他?”

    赵玫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敢出声。

    “你这么闹觉得很好过是吧?”赵成俊咄咄逼人。这表示他并非对赵玫的事一无所知,他不见她,但肯定有途径知道她与章见飞之间的矛盾,赵玫也知道身体一向很好的章见飞突然病倒,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因为她,她不是没有内疚,现在被哥哥这么一训斥,心里一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来。

    “哭!你还有脸哭!”赵成俊脸上绷得像石膏,语调不高,样子却很骇人,“既然跟他过不下去你就离婚,你闹个什么啊你?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赵成俊对赵玫实在是一肚子气,从小到大受宠惯了,她做什么都只考虑自己,她大概从来就不知道为别人分忧,受了点委屈就觉得全世界亏欠她,赵成俊从未如此厌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他也懒得教训她,说了她几句后昂头就走,根本不愿多看她一眼。

    刚刚在病房里,不堪重负的章见飞终于坦露心迹,跟他痛诉这段婚姻的不堪,“阿俊你尽可以骂我,是我咎由自取,我怨不得别人。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婚姻,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证明给小玫看,我对她没有二心,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她从头再来,可她就是不依不饶,死活认定我留在南宁是因为毛丽,我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阿俊,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尽我所能来对她好,我不要孩子是为她的身体考虑,医生跟我说了,她短时间内不能再怀孕,否则可能终身不育,这些话我没法跟她说,说了她也不信……”

    “活该你!”赵成俊就这一句话。

    “我是活该,我知道,但是阿俊我跟你说实话,如果我跟小玫过不到头,你是不是会更加痛恨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你们离婚吧。”赵成俊打断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既然过不下去就离了算了,免得我看着闹心,我早就知道你们过不到头,早死早超生!”

    章见飞愣愣地看着他,“你不怨我?”

    “我什么时候没有怨过你?怨你有用吗?我就是看着你们这个样子烦!”

    章见飞没有再吭声,陷入沉思。也许他是该考虑与小玫的婚姻该如何收场了,这个样子下去,小玫不疯,他也要疯。

    “如果你离婚了,你心里还惦记着毛丽,你可以去追她,我没意见。”当赵成俊说出这句话时,章见飞震惊得合不上嘴。

    赵成俊却反常地冷静,淡淡地说:“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转了一圈,大家都回到原地。”他耸耸肩,“地球是圆的嘛,从最终回到最初不是没有可能。”

    “阿俊……”

    “我说的是认真的。”

    真的是这样想吗?赵成俊在电梯里也觉得诧异,因为他在病房里跟章见飞说出那番话并非是事先打好腹稿的,也许潜意识里他这么想过,但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让自己很吃惊。他觉得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许证明他是真的放手了,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就像小玫对章见飞,这丫头就是把命搭上也未必能得到章见飞的爱,章见飞呵护她照顾她容忍她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责任,以及他本性的善良,这一点其实章见飞自己也很清楚。

    感情这种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一根红绳,一头只能系一人,多出来的那个人只能退出。赵成俊觉得他就是那个“多出来的人”,他给不了毛丽想要的幸福。

    放手也是一种爱,不是吗?

    可惜赵玫领悟不到这点,这丫头完全是钻进死胡同了,除非她自己想明白自己出来,否则谁也帮不上她,赵成俊对此几乎不抱希望。

    出了电梯,医院一楼大堂俨然是另一番景象,人来人往,病患和医护人员穿梭不停,赵成俊皱了皱眉,他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

    正快步向门口走去,视线中陡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长发,穿着一身藕粉色的雪纺夏衣,娉娉婷婷从大门外走进来。

    她那么清丽,仿佛一株带着露珠的新荷,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仙气,也许是因为她过于清瘦的缘故,加上衣裙飘逸,让她看上去有些飘飘的。

    分手有几个月了吧,这还是赵成俊第一次正面遇见她。是不是心有灵犀?刚刚还在病房里与章见飞说到她,这会儿竟然就遇见了,不早一秒,不晚一秒,偏偏就遇见了。她那样的一个女孩子,总是那么夺目,茫茫人海,他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她的存在,儿时看科普读物,书上说许多动物之间常凭着气息来寻找同伴的位置,他凭的是什么?

    毛丽显然也认出了他,愣住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嗨,很久不久了,毛丽。”赵成俊没办法装作不认识她,这不符合他的绅士风度,他微笑着走过去,伸出手,“你好。”

    毛丽局促地也伸出手,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的掌心,“你好,太巧了,你怎么在这?”

    “来看个朋友,你呢?”

    “我也是。”

    都说恋人间再见不是朋友,毛丽和赵成俊好像还没这么糟糕,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是明白人,而且两人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投入过感情,再见虽然很难说还是“朋友”,但好在也不是陌生人。见了面,打个招呼,聊几句,似乎也还不错。

    毛丽那天的确是来探望病号的,是三编室的一个同事开刀,大家陆续都来医院看望了,她这阵子因为忙,一直耽搁到现在,没想到会在这碰上赵成俊。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太小。毛丽看上去似乎很镇定,但其实很慌,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的。两人客套地说了几句话就道别,毛丽赶时间,赵成俊好像也忙,可是毛丽进了电梯后才发觉自己手心都是汗,脑子里腾云驾雾,那一刻想起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电梯里挤满了人,那么嘈杂,她居然也不觉得。

    “小姐,你到几楼?”电梯上到八楼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毛丽才发觉自己忘了要到几楼,负责摁电梯的人看着她,大概当她在梦游了。

    毛丽结结巴巴:“请……请问内科在几楼?”

    “六楼,你坐过了。”

    “哦,对不起,麻烦帮我摁六楼。”

    去病房看了同事出来,毛丽脑子里还是昏昏乎乎的,与同事聊了些什么她一概想不起来。真没出息!她在心里鄙视自己。

    下了楼又重新穿过医院大堂,毛丽径直去停车场取车。

    因为魂不守舍,眼神很不好,赵成俊在花园里尾随她走了好一段路她都没发觉,最后是赵成俊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慌慌张张地回过头。

    “你,你怎么在这?”她慌乱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笑。

    他温和地一笑:“等你。”

    两人坐在医院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漏下来,闪闪烁烁跳跃在他们身上,仿佛是温柔的抚慰,空气中有花香味,还是香水味,赵成俊不能肯定。

    话题有些不着边际,无非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很好,你呢,我也很好云云……让赵成俊颇有些意外的是,毛丽估计是缓过了神,态度比先前要热络多了,主动与他说笑起来,问及他的许多事情,以前从不过问的工作上的事她也表现得很热心,还开玩笑说她几次去地王吃饭,想去看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怕被拒绝。

    赵成俊那一瞬间真是百感交集,“我怎么会拒绝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是啊,我们还是朋友,呵呵。”毛丽嘻嘻笑着,她看上去比他还激动,也许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很多事情她的看法又不一样了吧,比如她觉得赵成俊其实并没有亏欠她什么,她认为他利用她报复章见飞也不是很准确,因为她听说两人现在在合作,她或许误会了他。当初分手时她没有听他的任何解释,他也不屑解释,她说分手他就充分尊重她。毛丽自认还是有些了解赵成俊的,这个人骨子里就透着根深蒂固的傲慢,他对自己充满自信,不屑撒谎,在他的逻辑里如果某件东西要靠撒谎去赢得是件很掉价的事情,没有品格的人才去撒谎,这有失他的身份,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毛丽由此开始反思,他既然不肯解释就表明他更不会去撒谎掩饰什么,他就抱着“随你的便,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态度,他太骄傲了,既然她误会了他,他就随她去误会好了,他才不会去降低姿态乞求她回头什么的,这样的事他同样做不来。

    两人聊了会,一起去停车场取车。

    毛丽先上车,倒车时却很不顺利,捣鼓来捣鼓去的竟然卡在了路口,前后左右都是车,她怎么也没办法调整车头,她知道以自己多年的驾驶技术不至于这样,她是心里太乱的缘故。赵成俊原本也上了车,看不下去了,于是下车过来敲她的车窗,“我来吧。”

    他非常熟练地将她的车开出停车场停在了花园的一处树荫下,毛丽坐在副驾座上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用目光“抚摸”他脸部的每根线条,他的眼睛深邃如暗夜下的大海,紧闭的双唇透着坚毅,那唇上的细纹曾是她非常熟悉的,触感细腻柔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她心惊肉跳起来,感觉脸上滚烫,心里也滚烫,赶紧别过脸看向车窗外。而赵成俊停好车也没有马上下去,也扭头看向她,她别过脸的样子显出她的窘迫,耳根都是红的,她的耳垂最迷人,他曾经十分熟悉那寸肌肤的触感……

    车内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两人都不说话,不是尴尬,而是……难捱,赵成俊只觉非常的焦灼难耐,两人间奇妙的磁场开始发生作用,他慢慢凑近她,伸手替她将几缕碎发拢到耳根后,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毛丽哆嗦起来,从耳根处开始麻痹,一种奇异的快感在心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她转过脸来,隔得太近,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她本能地闭上眼睛,本能地贴上自己的唇,他不过愣了半秒就迅速回应她的吻,行云流水般的吻显示着对彼此的熟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他们只是延续着昨日的温情。

    两人在车内吻了许久,赵成俊可能是意识到这里不是亲热的地方,他喘息着放开她,发动车驶离了医院,“你的车还在停车场。”毛丽满脸绯红地看着他。赵成俊一边急切地摆动着方向盘,一边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管了。”

    是的,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他即便知道这是对她的极端不负责任,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心,他的身体,都极其渴望着她。

    分手的这段日子,他藉工作排遣着对她的思念,白天忙起来似乎还好,可是一到晚上,一个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看着枕边空空,他心里难受极了。

    他每晚都要重温一遍她留下的那张光碟《八月照相馆》,情节和对白都滚瓜烂熟了,他却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窗外总有那种朦胧的晨曦,空寂的房子像是久未人居,透着荒芜的味道。赵成俊时常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感觉生命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损耗,拚命活着,却并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拚命去爱,却得不到同等的回应,他跟着那房子一起荒芜了。

    赵成俊的公寓钥匙丢在自己的车上,他回不了公寓,只能去毛丽的住处。两人下了车,从电梯一直吻到门口,又从门口吻到客厅的沙发上,衣服散落一地。这是他熟悉的纠缠,痛苦而炽烈,如果这也是一种生命的损耗,他愿意就此死去,干干脆脆痛快淋漓地死去。毛丽似乎想迎合他,却不得章法,他引导着她,慢慢将她领入佳境。

    客厅的沙发不是很宽整,两人翻到了地毯上,赵成俊有洁癖,似乎不太喜欢在地上做这种事,于是抱起赤裸的她进了卧室,他从前也来过她的公寓,但都是短暂停留,从未进过她的卧室。在这方面他好像有着某种奇怪的心理,一定要是在自己地盘上,至少是自己能主导的地方,他才可以彻底放松,不然很难放开。而毛丽的房间布置得很女性化,田园风格的碎花墙纸虽然温馨,却粉嫩嫩的,立柱式的公主床软得像是睡在棉花上,这就算了,关键是立柱上缠绕着的粉紫色纱幔以及床头堆着的各种Mickey毛绒玩偶让赵成俊很窘迫,心理明显有负担。

    结束得有些仓促,赵成俊去浴室整理出来,毛丽也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收拾残局。两人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未如此尴尬。

    赵成俊去客厅重回沙发上坐下,没话找话,“有水吗?”

    “哦,我给你倒。”毛丽忙不迭地去倒水。

    他喝完了半杯水才恢复些了正常,而毛丽规规矩矩地坐他对面,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女,很难想象半小时前两人还在床上激烈纠缠。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他莫名其妙地说出这句话,掏出烟盒,又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家,问她,“可以吗?”

    “你抽吧,没关系。”毛丽说着还将烟灰缸推过去。

    他点燃烟,低着头,又显出在医院时的那种焦灼:“我不该这样,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是矛盾的,他心里挣扎得厉害,毛丽全然不知。

    “你这话什么意思?”毛丽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刚刚在床上恨不得将她揉进胸膛的男人,怎么片刻功夫就变得这么生疏。

    “你并不爱我,不是吗?”一句话,就让毛丽脸色煞白。他抬头凝视着她,慢悠悠地吞吐着烟雾,“明知道你不爱我,还这样冒犯你,我很无耻。”他这句话其实有另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明知道给不了你结果还纠缠你,不止无耻,还很自私。

    毛丽一双大眼顷刻间泪光闪闪,她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双唇颤动起来:“我没有觉得你是冒犯我,我是自愿的,你这么说是不是说我无耻,我不爱你却跟你上床,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不知廉耻的女人,是不是这样?”

    “我没这么说。”

    “阿俊,我知道我不该写那样的话,如果有伤害到你我很抱歉。”

    “不,你不用抱歉,你最好是没有爱上我,也最好不要爱上我,这对大家都好,真的。”他很快吸掉了半支烟,弹着烟灰说,“当然我们彼此喜欢,彼此吸引,这是肯定的,男女间未必有爱情就在一起,我不排斥这种相处的方式,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毛丽霍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我们反正没有爱情,既然彼此还能吸引,上床什么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是彼此的性伴侣,所以你不排斥这种相处方式?赵成俊!我知道我不要脸,分手了还跟你上床,但我也没你说的这么不要脸!”

    “你太激动了,毛丽。”赵成俊冷静地看着她。

    “你马上从这房子里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毛丽岂止激动,她是失控,双肩颤栗,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赵成俊二话没说摁灭烟头,起身默默退出了房间。

    他连声再见也没说。

    毛丽陷在沙发里哭得天昏地暗。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明明刚才两人那么好,似乎有旧情复燃的迹象了,他却眨眼功夫翻脸不认人。是他太冷酷,还是她会错了他的意?

    不知道哭了多久,白贤德打电话过来了,在电话里吼叫:“喂,毛丽,你看个病号一去就是一上午,现在都是下午三点了,你干嘛呢你?”

    “我就来。”

    毛丽洗了把脸,眼睛还是肿的,找出冰块敷了敷却并不见效。没办法,她只能这个样子去上班。白贤德眼尖,毛丽一进办公室就让她瞧见了红肿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事,在医院看到了难过的事情。”毛丽来上班的路上就想好了托词。

    “死人了?”

    她含糊地嗯了声。

    白贤德啧啧地摇头,“死个人让你哭成这样,你认识那人?”

    “嗯,认识。”

    “你看着他咽气的?”

    “不,我觉得咽气的是我,我宁愿咽气的是我。”

    白贤德脸一垮,“干活!”

    毛丽觉得这件事真是糟透了,本来分手就分手,两人始终都还保持着面子上过得去,客客气气地各走各路,哪知道最后还是撕破了脸皮。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毛丽一直想不明白,她已经降低了姿态,因为那张冲动下写的便笺,她也跟他道了歉,为什么他还耿耿于怀?她仔细回想与赵成俊在医院碰上后的全部细节,开始都很好,虽然激情过后两人难免有些尴尬,但一触及那个话题,他就翻脸了。

    他为什么这么介意她爱不爱他?毛丽感觉得出来他应该是爱她的,他抱住她时浑身都在颤栗,仿佛明天就是末日,他将和她永诀似的,可是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他明显是故意的,他眼神中写满挣扎,从上床到他拂袖而去,他一直在挣扎,他挣扎什么?毛丽最痛恨的是自己,他这么欺负她,她竟然恨他不起来,可能是因为她直觉他不是有意这么冷酷,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他犹豫不决,他想接近她,又害怕接近。

    到底是什么事情?

    出版社八楼是会议室,对于月度工作计划和安排这样的会议,一般是不允许缺席的,所以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社长、总编以及各科室负责人和业务骨干都列席了会议。下午白贤德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毛丽是因为马上要开会,毛丽真是讨厌开会,每次开会,出版社诸多老烟枪齐聚到一起吞云吐雾,会议室里乌烟瘴气,她特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但是今天有些特别,毛丽似乎忽略了烟雾的存在,表情神游,目光没有焦点,她显然走神走得太离谱了,社长大人连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

    毛丽慌慌张张四顾张望,坐对面的社长大人斜睨着眼瞅着她,显然是她的走神引起了社长的不满,她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什,什么事?”

    社长大人答:“不,应该是我问你,我刚才说的是什么事。”

    毛丽耷拉着脑袋,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

    “毛丽,开会要集中注意力。”容若诚也板起脸,明着是教训毛丽,其实是给她打圆场。社长随即把毛头对准容若诚:“老容,圆场好像不是你的强项。”

    容若诚顿时尴尬不已:“我,我是在教训她。”

    社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回头把她叫办公室好好训训,要写出一份深刻的思想检讨。”

    一说“检讨”,会议室的人哄的一下全笑翻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但社里这帮家伙记性太好了,大家都知道老容与毛丽的绯闻正是源于一年前那份由王瑾代写的乌龙检讨书。

    其实会议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一向严肃的社长大人不过是拿这事调节下气氛,大家笑笑闹闹的多和谐,毛丽却捱不住了,不等散会就溜去洗手间。

    “呃,毛丽别跑啊你。”

    “检讨还是要写的啊,老容亲自把关。”

    “哈哈哈……”

    这些人真是太闲了,毛丽恨得牙根直痒,她又不是专门给大家解闷的,每次都拿出这件事来晒,她咒他们买泡面一辈子没有调料包。在洗手间躲了许久才出来,她估摸着应该下班了,这才快步下楼去办公室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结果隔老远就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在大声叫嚷她的名字,她疑惑着推开门,顿时僵住。

    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毛丽不可能不认得她。那女人衣着华贵,容貌美丽,却满脸怒容,分明来者不善,她也决计不会不记得毛丽。

    毛丽僵在门口,那女人却快步走上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迎面扑来一阵香风。她出手的动作太快了,飞快扬起手又迅速落下,指间的钻戒在空中划下一道刺目的光线,毛丽还没来得及躲闪,“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

    “毛丽!”白贤德惊叫。

    【「它」的微博】

    毛丽不知道,就在她与赵成俊离开医院不久,赵玫与章见飞大吵一架,吵到保安都惊动了,最后让保安给拖走。原因是赵玫无意中在楼上病房的窗户里看到了毛丽与赵成俊在花园里说话,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毛丽来看望过章见飞!

    “她来医院并不表示她就会来看我。”章见飞坚决否认,他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他都不知道毛丽来了医院,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能让赵玫平静,赵玫先前被哥哥训斥心里本来就委屈得不行,她认定章见飞肯定跟赵成俊说她坏话了,哥哥才那么铁面无情地训斥她,训斥她就算了,毛丽竟然来医院看望前夫,这无论如何让她接受不了。

    章见飞疯了,他真的要疯了,被赵玫吵得头疼欲裂,遂交代随从:“从明天开始,太太过来,我不见!谁来我都不见!”

    可是此举适得其反,不但没有让赵玫自省,反而让她更极端地认定章见飞与毛丽之间还在牵扯不断,她一不做二不休,从医院出来就径直跑去毛丽上班的出版社……

    章见飞知道这件事情是在数天后,赵成俊气急败坏地过来大骂他管不好自己的老婆,竟然让赵玫跑去找毛丽的麻烦,章见飞这才知道赵玫又干了件发疯的事,他知道,赵玫既然跑去闹肯定就不止扇耳光那么简单,她肯定还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她骂自己的丈夫姑且都不讲情面,更何况是骂毛丽,这让毛丽今后在单位如何抬得起头?

    至于赵成俊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章见飞不是很清楚,他当即提前出院,回到家二话不说就给了赵玫一巴掌:“这个耳光是替毛丽还你的,你简直是混账,无法无天了!既然你这么不愿过下去,我们就离婚!你哥哥也同意了,我明天就叫律师来处理这件事情!”

    赵玫不知道是被那一巴掌扇懵了,还是真的害怕了,她没有再闹,而是无声地哭泣。因为就在两天前赵成俊也给过她一巴掌,下手比章见飞还重,赵成俊不知道从哪听说她去找了毛丽的麻烦,当即打电话叫她去趟他的公寓,结果刚进门,一只脚还在门外,赵成俊的巴掌就扇了过来,当即打得她鼻孔流血。

    从小到大,这是赵成俊第一次对妹妹动手。

    赵玫忘了疼痛,她从未见过哥哥这么凶暴,仿佛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死罪,他一定要她以命抵命,她承认自己是做得不对,冷静下来后细想觉得自己贸然去找毛丽的麻烦,无疑是让她与章见飞的关系雪上加霜,而且她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章见飞跟毛丽就一定有牵扯,一切都只是她的主观猜想,她后悔了,她是真的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无法挽回这件事造成的恶劣后果,她怎么就忘了毛丽与赵成俊的关系,她动了毛丽,赵成俊岂会善罢甘休。

    赵玫那天跪坐赵成俊公寓的地板上,捂着脸,痛哭不止。

    “你竟然敢动毛丽?你仗着谁的势?”赵成俊指着她,脸色铁青,咆哮如雷,“连我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你竟然敢动她,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事,你把我们赵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你不自省不收敛竟然还闹个没完没了,你要是待不下去了就滚回槟城,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赵玫哭喊:“哥!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不如她吗?”

    “你当然不如她!你有什么能跟她比?你没有一样比得上她!你不懂得体谅,不会为他人着想,受过伤害就想要全世界来偿还你!我呢,我在伦敦街头被章嘉铭的手下打得昏死过去的时候,你知道我的痛苦吗?”

    “赵玫,纵然我跟章见飞欠了你,我们已经用这些年的容忍和迁就偿还了,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大程度上都是你咎由自取,你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我真是痛恨自己为什么跟你流着同样的血。你不是我妹妹,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妹妹,我不承认你是我妹妹!”

    ……

    赵成俊的话让赵玫心如死灰,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外面雷声滚滚,下着大雨,她浑身湿透地回到家,连哭泣都没了力气。

    当两天后章见飞回家也给了她一巴掌时,她反而很平静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从今以后她不会再哭泣。章见飞与她关系比这更恶劣的时候都未曾提出过离婚,可是这次他没有再犹豫,他原本是个信守誓言的人,婚礼上在神父前许下的誓言他是认认真真地在实践着,他要照顾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现在他要违背这个誓言了。没错,是她亲手将他从自己的身边赶走的。还有哥哥,他也不要她了,这次是真的不要她了,她打了毛丽,他绝不会原谅她。

    毛丽……

    赵玫看着章见飞拎着行李气冲冲地驾车离去时,心里反复在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咒语,一直就那么念下去,她要念到她死。

    她什么都没有了,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是的,因为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毛丽与赵成俊在这件事后竟然复合了。说起这事,似乎还多亏了赵玫跑去出版社闹了那么一场,当然事情本身是很恶劣的,场面一度很混乱,虽然赵玫被白贤德和唐可心她们控制住,但是赵玫大骂毛丽“狐狸精”、“不要脸”、“勾引我老公”之类的话还是震动了整栋搂,偏巧当时是下班时间,一编室门口很快围满了人,容若诚闻声赶过去,到底是领导,当机立断叫来保安将赵玫拖走,同时安排司机,吩咐白贤德和唐可心迅速送毛丽回家。

    毛丽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她被一干人护送着推上车,浑浑噩噩,都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晚上赵成俊打来电话,告知她是他妹妹赵玫误会她出现在医院是去看望章见飞,她才知道她又被乌龙了一回。

    电话打过来时,毛丽正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碟,老片子了,张国荣的《霸王别姬》,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遍,总也看不厌,很多对白都能倒背如流了。这就是与她洒脱外表极不相称的一面,不管日子过得多么糟糕,情绪有多么低落,从自我中抽离走进别人的戏是她调整心情最常用的办法,黑暗的房间,闪动的光影扑朔迷离,每个眼神,每句对白,都将她的心切割成无数的碎片,戏演完,深呼吸,于是起死回生又活了过来。

    “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这是片中最经典的一句对白,每放到这个片段,戏里的程蝶衣歇斯底里地对段小楼说出这句话时,毛丽总忍不住泪湿眼眶,不相干的人生,不知道为什么总让她那么难过。

    回想自己浑浑噩噩的这十来年,她发现自己原来执信的很多东西其实一直就没变过,对于爱情她始终带着一种匪夷所思的执拗情怀,她并没有她外表看上去的那么洒脱,在感情上她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羡慕戏里生离死别至死不渝,现实中却又不敢轻易去尝试,不单单是因为被骗过,而是因为爱情于她而言是件很神圣的事情,爱不单单是一个字,要么不说出口,说了,就是一辈子。

    是的,一辈子。

    赵成俊打的是座机电话,因为毛丽的手机关机了,下午出了这档子事令她颜面无存,她心情坏得透顶,索性关机。所以当铃声在黑暗的房间突然响起时,毛丽着实被吓一跳,茫然四顾,费了很大的神才反应过来这是现实,不是戏里,她不是程蝶衣也不是段小楼,她不由得叹气,摸黑去接电话。

    “有事吗?”她倒没想到是赵成俊打来的,很意外。一边接电话,一边开了灯,刺目的光线令她眼睛极度不适。

    赵成俊在电话里说明缘由,很诚恳地跟她道歉:“对不起,我这个妹妹现在不是很正常,我替她向你赔不是,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毛丽眼睛还盯着屏幕,脑子里昏得厉害,揉着眉心说:“我暂时不接受你的道歉,因为这事跟你没有关系,是你妹妹跑来闹事,不是你。”

    “当然是有关系的,我没有管好她,让她越来越不像话……”

    “算了吧,我不想听你的家事,我倒是想请你帮忙转告下章见飞,烦请他离我远点,我惹不起他,这辈子我都不想见他!”毛丽是个直脾气,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她直言道,“上次就是你妹妹找到我,挑唆我跟你的关系,现在看来我上了她的当了,赵成俊,其实我并不介意你是不是利用我报复章见飞什么的,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就这么简单。男女间在一起简单点最好,搞那么复杂干什么,我是个没脑子的人,从小我妈就骂我缺心眼,我做不来太复杂的事情,要不这样吧,咱俩还是在一块吧,我也知道,你还是很喜欢我的,对吧?”

    毛丽说这话时,电影已经演到了尾声,程蝶衣和段小楼被一群红卫兵押着游街,曾经的风华绝代一夜之间凄惨凋零,纵是倾城的眷恋也抵不过命运的捉弄,所以程蝶衣才会在久别重逢之际拔剑自刎,从前毛丽看不懂这个结局,不明白两个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为何他还要自刎,后来她明白了,在程蝶衣看来既然要不到一生的相守,不如死在戏里,他受够了红尘中颠沛流离,他再也忍受不了长久的别离,不疯魔不成活,戏外的他已死,戏里的他却终于拥有了千古绝唱的爱情。这样足矣。

    “你……想我跟我在一起?”赵成俊决计没想到毛丽会跟他说这种话,脑子里一时短路,好半天答不上来,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毛丽的意思是要跟他复合?他简直魔障了,下午跟她闹得这么不愉快,自己的妹妹又跑去找她麻烦,现在她竟然主动要求复合?他自认一向脑子转得快,这会儿也昏了头了。

    毛丽一边拿着电话,一边盯着电视屏幕,林忆莲和李宗盛深情演绎的主题曲响起,她眼泪夺眶而出,心底泛起无边的酸楚,她知道自己有点厚颜无耻,可是她更害怕错过这一瞬就错过一生,爱情于她而言是个难题,她不想过去不问结局只要此刻的相守相依,即便是错了,那就一错到底吧,她就要跟他在一起!

    “是啊,我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之间肯定还是有些误会的,这跟我们沟通不畅很有关系,你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我也不喜欢问长问短,但我尊重彼此保留一点私人空间,我相信你有苦衷,有些事不便跟我说得太明白,那我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好了,现在我只想问你,赵成俊,你还愿意跟我回到开始时的样子吗?”

    她不想自欺欺人,自从分手她脑子里没有一刻停止过想念他,原本她还有些女孩子的矜持,这种事女方大抵不能太主动的,但下午赵玫突然跑来这么闹了一场,一下就让她心中的矜持见鬼去了。赵玫这么一闹等于是间接证实当初是她在挑唆毛丽与赵成俊的关系,从而让毛丽心里本就不够坚定的迟疑立马变成主动,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就是个顶没出息的人。好在她胆子足够大,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既然是自己误会了赵成俊,那就自己主动降低姿态也没什么不可以。

    而赵成俊一直知道毛丽是个率性敢作敢为的女孩子,但还从未见识过她如此“敢作敢为”,他原以为她挨了赵玫的耳光会迁怒于他,不想这件事反而是彼此的台阶,她主动下台阶,他当然也乐于跟着她下,“你想明白了?”

    “嗯,想明白了。”

    “那就好。”

    其实还是赵成俊不太了解毛丽的缘故,抛开毛丽本身想跟他复合这点,毛丽选择主动下台阶其实也是受了“刺激”,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受刺激,从初恋男友吴建波到后来的章见飞,哪次不是她受刺激的结果,她个性中强烈的逆反心理这时候又发挥作用了,毛丽心想,既然赵玫着力拆散她与赵成俊,那行啊,你拆吧,我还就要跟你哥哥在一起,将来我跟赵成俊若结婚我就是你嫂子,气死你!

    当然毛丽自己是不会承认这点的,她虽然挨了一记莫名其妙的耳光,但一想到又可以和赵成俊在一起了,下午的不快很快烟消云散。没错,她是感怀戏里伶人跌宕的人生,但放到现实里她并不愿经历那样的风雨,她只想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两个人,两颗心,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抵不过两个人在一起。

    “赵成俊,我不会标榜自己多么纯情,但我还是坚持从一而终的感情,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不能变,不能改,如果没有这个愿望就不要在一起。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栽过跟头,我承认我以前做过很多傻事,被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我不应该还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来谈恋爱,可是人这辈子总要保留一点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和期许,不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说呢?”

    “你能这么想真是难得。”赵成俊说不动容是假的,语气顿时轻松,“我以为你把我当骗子,再也不相信我了。”

    “哪里,赵先生太谦虚了,你总体来说还是算个好人,你跟我在一起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其实没那么重要,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吧?”说着她笑了起来。

    赵成俊也笑了,“谢谢你能这么理解。毛丽,既然你想跟我在一起就过来吧,我等你。”

    当晚毛丽就搬去了赵成俊的公寓。赵成俊为她打开门,两人一个站屋内,一个站门外,四目相对,太多的言语无从说起,毛丽鼻端发酸,那一瞬间百转千回,前一分钟她还满心喜悦这一秒又莫名伤感起来,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今天我来了,就没打算再走,你必须告诉我,你不会让我再走,我们这辈子就在一起了,否则我就不会踏进这张门。”

    赵成俊朝她伸出臂膀,“我余生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够不够?”

    “我余生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很寻常的一句话,听来竟是这般荡气回肠,毛丽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温暖的灯光自他背后的客厅照出来,看上去倒像是他身上发出来的光,无数次在梦境中他就是这样对她张开怀抱,那是他的怀抱啊,她却总不能触及,往往迈出一步就跌入无底的深渊,然后从梦中惊醒,泪水在梦中流了一脸。此刻看着熟悉的场景,她疑心又是做梦,迟疑着不敢向前,她怕再次跌入深渊。

    “进来啊,还愣着干什么。”他含笑将她拽进了门槛。

    他的臂膀温柔而有力地圈住她,顷刻间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他的气息,她再也抵挡不住眼底的决堤,紧紧箍着他,“说话要算数。”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拥着她像是拥住失而复得的珍宝,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芬芳,“毛丽,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相信!”毛丽贴着他的胸口,只觉整个人都在慢慢融化,她知道他不是一个擅长表达自己的人,很少说这样的情话,可他说得这么认真,每一个字都滚烫,深深烙在了她心上。她仰起脸看着他,明明淌着泪,嘴角却扬起笑:“你真笨,不知道女人是要哄的吗,你早点表态我们至于分开这么久么?”

    他莞尔一笑,轻吻她,“现在哄还来得及。”

    一切又是崭新的开始!感情这种事真的是需要契机,恋人间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只要坦然面对总会找到解开心结的钥匙,猜来猜去只会无谓地损耗彼此的耐心,感情经不起损耗,在时间这把利刃面前天长地久是那么的遥远,好好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至少下一秒我还和你在一起。

    那段时间,毛丽只要不上班就窝在赵成俊的公寓里享受两人世界,赵成俊也尽量多留时间陪着她,特别是周末的时候,两人足不出户,吃饭叫外卖,闲时就看碟,寸步不离如胶似漆这样的话形容两人再贴切不过。有时候毛丽心血来潮会去超市买来食材亲自下厨,做的菜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但赵成俊却吃得津津有味,只因她开心,一点一滴,都是为了她开心。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她能陪在他身边,与他实实在在地度过每一天就好了。某些不能触及的敏感话题能避开就避开,他不想在老问题上太过纠结,感情这东西越理越乱,索性放下包袱,生活就要简单得多。

    难得的是毛丽也是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是个最畏惧麻烦的人,脑子里最不愿意去想复杂的事情,她的生活理念就是越简单越好,两人在这一点上很好地达成了默契,在一起只管开心,所以那段日子成了赵成俊生命中再不可复制的美好时光,就像是浓得化不开的蜜,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什么都不做,仿佛空气都像是甜滋滋的。

    很明显的,赵成俊为了顾及毛丽,很多事情都在迁就她的喜好,比如吃完晚饭会陪她去南湖公园散步,或者去逛逛商场,到影院看场电影什么的。毛丽是狂热的电影迷,只要有她喜欢的新片出来一定要去影院支持票房,赵成俊因为太忙很少有这样的闲心,现在为了她也开始泡影院了,尽管大多时候他会在她身边睡着。让毛丽很无奈的是,即便是看《阿凡达》、《加勒比海盗》这样声响巨大的片子,他也能安然入睡,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她要的不过是他陪在身边,他睡他的,她看她的,都不耽搁。

    有意思的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后会发现很多彼此从前不知道的东西,很新鲜,很有趣,比如有一天早上毛丽起床,赵成俊已经去上班了,昨夜他在书房加班到凌晨,早上可能走的时候很匆忙,书房的电脑还开着,让毛丽非常惊讶的是,她在关电脑时发现赵成俊居然还有微博,这是网上刚兴起的玩意,毛丽自己也有,没想到大忙人赵总裁也赶起了这时髦,看来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赵成俊的微博注册名叫“星空”,头像是张海岛的风光照片,倒不稀奇,他关注的人只有廖廖数个,毛丽是其中之一,其他几个都是海外的,应该是他英国的同学或在马来西亚的朋友,他的粉丝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三十个,真是可怜。

    毛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乐坏了,果断地加了他的关注。上班的时候,她按捺不住好奇仔细浏览他的微博,发现多是转载,而且全部都是用英文回复的,毛丽看得头大。让她羞愧难当的是,有几条还是从毛丽的微博上转过来的,其中有一条毛丽写到:“男人都是不靠谱的动物,我已经把手机里的他改成了「它」”。

    看日期,应该是几个月前他们分手后写的。

    毛丽的微博人气很高,粉丝都两三万了,这条「它」的微博被很多网友转发和评论,多是调侃和逗趣的,她大约是那阵子心情不好基本没有回复,所以根本没注意到赵成俊在此条微博下有评论:“I understand.”,意思是他懂,而且还转发到了他的微博上。

    他的朋友留言:“哈哈,莫不是这个「它」就是你?”

    他淡定地回答:“Yes.”

    毛丽只觉满脸黑线……

    浏览完个大概,她发现赵成俊是个很善良而且是非分明的人,他微博上很多转发的东西都是当时的热门话题和事件,他不评论,只转发,足以让毛丽刮目相看,她没有想到他还这么关注公众事件,特别是有段时间微博上兴起“随手拍解救乞讨儿童”,他转发了大量网友上传的乞讨儿童的信息,他的粉丝中有人在他转发的微博下称赞他:“你真善良。”他回复:“Poor kids, i have a similar depressing times before.”意思是我曾经和他们的境遇差不多,我可怜这些孩子。

    毛丽感动得都要哭了。

    她一直知道他是个理智过头有些冷酷的人,却没有发现他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他说他跟那些乞讨孩子有过相似的境遇,这让她非常心酸,她听他妹妹赵玫说过,他们自幼跟随母亲寄人篱下,衣食虽无忧却毫无自尊,受尽白眼和歧视,经常被家族中同辈的孩子欺负,成年后他在事业上这么拼命想必也是为了为泉下的父母争口气吧,他将自己比喻成乞讨的孩子,她真是难过。

    同时毛丽还注意到,在她对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他似乎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她,即便是他们分手后他也经常上她的微博,有时会用英文评论几句,有时只是默默转发,因为毛丽“粉丝”众多,她从未留意过这位叫“星空”的粉丝。

    而且毛丽写微博多是用网络时兴的语言,有一阵子微博上流行“咆哮体”,那天大约是又被哪个拖稿成性的作者放了鸽子,毛丽在微博上咆哮:

    “尼玛啊,说好五月交九月还不见影,有木有!!一部作品改了快一年还在改,每改一遍劳资就得从头再看,劳资眼睛都快看瞎了有木有?!!吃饭睡觉都在看稿子有木有?!!文里一堆的英文、地名要查,好不容易查落实了,尼玛一改全删了,有木有?!没见过尼玛这么难伺候的作者,传封面给你征求意见,被你否了不下三十个方案!!设计师、美编快被你整疯,有木有??遇上这样无良作者的苦命编辑你伤不起!!每个被作者折磨的编辑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屎!!”

    “星空”转发并评论:“Why?”

    大概是看不懂毛丽这篇咆哮体,倒是他转发过去后,他的朋友们在他微博上很一本正经地讨论了一番,那些人一看就是中文很烂的那种假洋鬼子,有个叫苏尧清的用英文问:“劳资是什么意思?”……毛丽一个人在电脑前笑得很惊悚,丛蓉在外面喊,“呃,白姐一不在你就撒野,笑啥呢,那么高兴!”

    “没事,我看微博呢。”

    “赶紧干活!小心白姐回来揭你的皮!”

    毛丽哪里静得下心干活,一直在看赵成俊的微博,下面这几条也是从毛丽那里转过去的,发布的时间显示是在他们复合前。

    “我今天经过「它」上班的地王大厦,站在大厦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心里说不出什么是种滋味,就觉得我跟「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怪会错过。白老婆从友谊百货出来问我看什么,我说看飞机,她哼了声,我还以为你看乌鸦呢。”

    “星空”转发并评论:“Don't you want to come up?”(为什么不上来?)

    “今天在电梯里碰到老容,旁边的同事又拿我俩开刷,尼玛啊,有这么传绯闻的吗?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越传越离谱,我宁愿你们传我跟许帅的绯闻,那样我至少我还能拾掇他请客,反正他绯闻多不会当数,可是自打跟老容传绯闻,他老人家见了我就躲,我跟他一栋楼里上班,两个人成天躲猫猫,我不活了我!”

    “星空”留言:“Who is laorong?”(老容是谁?)

    “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又饿,要是「它」在就好了,可以带我出去吃宵夜,为什么每次肚子饿的时候就想起「它」呢,「它」又不是我娘!”

    “星空”留言:“Why you did not call me?”(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因为毛丽经常在微博上写有关「它」的事情,朋友们慢慢习惯了她在微博上念叨「它」,有时候许久不提及还有人惦记着,上海的老同学菲菲那次就在微博上问她,“最近怎么不见你提「它」了,另结新欢了?”毛丽回复:“新欢你妹!「它」投胎转世了,我不提了!”但是不久,毛丽又提了一次,这条微博也被赵成俊转发了。

    “今天拉白老婆看了《非成勿扰2》,整个过程我都心不在焉,我想起去年「它」陪我看完这片子的上集时答应了带我去北海道的,可是「它」没有兑现若言,唉,这些「它们」说的话我怎么能当真呢,栽的跟头还少吗?就是不长记性!”

    泉水叮咚:“它们!妹妹,不带你这样损的!”

    毛丽回复:“我又没有损你,除非你也是「它」!”

    布加迪不带V:“毛毛,你见不见它,它就在那里,别缅怀了,赶紧要它去兑现诺言,还要加利息!”

    毛丽回复:“利息你个妹!我连本都收不回来!”

    菲菲:“你二与不二,二就在那里。”

    毛丽:“……”

    因为留言的人太多,毛丽丝毫没察觉“星空”在她这一百多条评论里被湮没的回复,就一句话:“I'm so sorry baby, I owe you an explanation.”(对不起,宝贝,我欠你一个解释。)

    毛丽看着那句话,泪水哗哗地涌出来,幸亏白贤德不在办公室,不然又要奚落她了,她接着看下去,发现赵成俊与那个叫苏尧清的互动很频繁,两人对白都是用的英文,看得她抓狂。苏尧清在微博上问赵成俊:“When will you come back to? I miss you a lot. we should going out someday.”(什么时候回槟城,很久不见你了,咱俩好好聚聚。)

    赵成俊回复:“I know you will forget me when you stay with someone else?”(你有佳人陪,还记得我么?)

    苏尧清挖苦他:“You have your own girl, don't you?”(不止我吧,你不是也有她吗?)

    赵成俊回复:“我在她心里已经是「它」了。”

    苏尧清发了一个狂笑的表情……

    毛丽擦汗,这都什么人啊,真是物以类聚!

    晚上,赵成俊忙到很晚才回来,毛丽小鸟似的扑到他怀里,问他吃了没有,累不累,还给亲自给他放洗澡水,他洗完澡出来她连浴袍都给他准备好,还给他吹头发,让赵成俊受宠若惊,不明白这丫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贤惠,整个晚上都牛皮糖似的黏着他不放,还老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洗完澡他在沙发上搂着她问。毛丽好玩似的摸摸他的鼻子,又刮刮他的下巴:“我觉得你今天很帅。”

    赵成俊面不红心不跳:“我什么时候没帅过?”

    “我是以前没发现嘛。”

    “那今天怎么发现了呢?”

    “嗯,这个……不告诉你!”毛丽将头枕在他的膝上,终于开始试探他,“呃,阿俊,你平常上不上网的?”

    “上网?唔,偶尔吧,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我很忙,平常很少有时间上。”

    事实的确如此,毛丽后来连续几天上他微博都没有发现他有更新,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这阵子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一大早就出门。毛丽已经将手机里的「它」改回了「他」,同时在微博上发了声明,她想他若再上网一定可以看到。好不容易捱到周末,两人原本说好了一起去青秀山走走的,赵成俊临时取消,说要去防城港视察码头工程,毛丽不想一个人宅家里,嚷嚷着也要去,赵成俊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带上了她。

    防城港距离南宁很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路上毛丽有些晕车,刚开始还忍着,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赵成俊只得叫司机停下,扶她下车透气。下了车才发现防城港已经近在咫尺,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兴港大道和滨海大道的交接处,不远处就是西湾大桥,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观景台,那台中间有个巨大的石雕圆球很吸引人,球下方刻着“边陲明珠”。

    当时已是黄昏,赵成俊扶毛丽上观景台看日落,指着远处的港口码头说:“瞧,我们的工程就在那里……”

    毛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但见远处一片繁忙的码头景象,泊位上停着好几艘巨型货轮,高大的吊车仿佛巨人伸展着臂膀,气势恢弘。防城港是难得的深水良港,是西南地区主要的出海门户和通往东盟各国的“桥头堡”,博宇选择在这里发展他的物流事业是非常有远见的。目前博宇投资新建的是一个矿石码头,赵成俊随后带毛丽去码头上参观,站在码头上放眼远眺,机器的轰鸣声中码头好似一座大型海上油井,若非亲眼所见,真以形容那种上天入地的磅礴气势。工程进展还是很顺利的,现在正在给泊位安装圆筒,项目部负责人这时候过来了,跟赵成俊介绍说,如果以传统的工艺进行浇注圆筒、水下炸礁和基槽开挖,至少要一年时间才能进入圆筒安装阶段,现在公司采用的是目前国内最先进的气囊出运工技术,比传统安装技术提前18个月。

    赵成俊连连点头,表示满意。

    毛丽看到眼前码头的泊位边上排列有序的数十台门机,后方是一个个巨大的库场以及整齐码放的集装箱,毛丽驻足观望时,刚好有一艘来自美国的大货船停靠在泊位边,好像运的是大豆,码头七八个吨位抓斗竞相从船上把大豆抓到一个专用皮带机上,通过皮带传送,把大豆从货轮送往临港而建的某个仓库。

    赵成俊给她介绍:“看到没,那是铁路线,货物从船上卸下存放到后方堆场,通过火车集中运输,这样实现了陆海连运,同时也实现了公铁联运。去年20万吨级码头只能站在12号泊位远眺,现在火车、货车都可直达码头装卸货了,防城港这边还是建得挺快的。”

    毛丽对这些完全是外行,但看着这些气势恢弘的场景还是被深深震撼,她挽着赵成俊的胳膊由衷地说:“阿俊,你真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把事业建得这么大。”

    “唉,其实我是力不从心,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就停不下来了。”说着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你要是能学会经商就好了,可以为我分担些压力,你愿意学吗?”

    “拉倒吧,我哪能成啊,根本就不懂。”毛丽觉得这完全没有可能。

    “可以学嘛,你又不笨。而且……”他思忖着后面的话,目光闪烁,“我的事业也有你的一份,不,应该说,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你必须要学。”

    毛丽仰着面孔看着他,似乎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事业王国,我需要有人继承,你明白吗?”

    “我继承?”毛丽连连摆头,“你还有妹妹……”

    “别提她!她已经嫁出去了,我的事业怎么可能交给她?”

    “可你还这么年轻。”毛丽的意思是,赵成俊现在不过三十出头,就为继承人什么的劳神未免太早了,何况他以后肯定有孩子的,孩子……毛丽莫名有些脸热心跳,心想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恋人,她怎么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那他的意思莫不是……

    “有些事情早作打算比较好,我这人一向喜欢按计划行事。”

    “那我呢,也是你的计划?”毛丽笑嘻嘻的,故意以开玩笑的口吻。

    赵成俊显然洞悉她的想法,伸手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道:“是计划之中,也是计划之外。”

    “怎么讲?”

    “以后你会明白的。”

    “哎呀无所谓啦,我现在是你的人,你就是把我打包卖了那也是我的命。”

    赵成俊笑出了声,“这可不是我的计划!”

    在防城港住了一晚后,第二日赵成俊带毛丽抵达钦州,博宇在钦州也有一个化工项目,刚刚上马,赵成俊亲临现场督工。毛丽没兴趣陪着他看那些仪器管道什么的,赵成俊便将她安排在三娘湾旁边的度假酒店休息,三娘湾是广西很有名的旅游景区,也是中华白海豚的故乡,游人络绎不绝,但风光是极美的,金色的沙滩很柔软,与别处海滩不一样的是这边的海滩上生长着许多杉树,婆娑的树林迎风摇曳,海水碧蓝清澈,海边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礁石,对了,这里最富特色的除了海豚就是奇石,沙滩旁、浅海中奇石林立,千姿百态,惟妙惟肖、令游人叹为观止。

    但是毛丽却没有太多兴趣欣赏美景,因为这儿她来过好几回了,海边风很大,她索性待在酒店里用随身带过去的笔记本上网。令她大喜的是,赵成俊终于更新了微博,正是从她微博上转过去的那条:“我已将手机里的「它」改回了「他」。”

    下面有很多人起哄,都是他的那帮狐朋狗友。苏尧清显然经常上他的微博溜达,第一时间道贺:“恭喜,你又变回了「他」。”赵成俊淡定回复:“暂时而已,不知道哪天又会被踢回「它」。”……毛丽大笑,再看自己的微博,更是闹翻了天,她看到菲菲留言:“普天同庆!我们的「它」又变回了「他」。”然后是一个撒花的表情。

    毛丽回复:“是我的「它」,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它」?”

    马上有人回应:“因为我们都是「它」粉!”

    布加迪不带V:“不,现在应该是「他」粉了。”

    路过的神仙:“墙裂(强烈)要求上「他」的照片。”

    菲菲:“我见过真人,哈哈哈……”

    布加迪不带V:“羡慕嫉妒恨!”

    菲菲:“其实男人说到底都是「它」,披上人皮就成了「他」,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又会变回「它」形,比如月圆之夜。”

    卢卡斯:“姐姐,你说的是吸血鬼好不好?”

    毛丽:“……”

    半夜的时候,毛丽被浴室冲凉的声音惊醒,赵成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先生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与沐浴露的香氛融合在一起,有种奇妙的摄魂夺魄的气息,他上了床从背后抱住她,亲吻她的脖颈,“怎么还不睡,等我回来?”

    毛丽被他热热的呼吸撩拨得睡意全无,翻过身小猫似的蜷在他的臂弯里,“刚刚睡着了的,被你吵醒了。”

    “Sorry.”他吻她的额头。

    “你最近好像很忙。”

    “是啊,很多事要处理,忙翻了。”

    “阿俊,其实我很幸福。”她享受着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享受着这触手可及的存在感,仰头看着他,“我说现在。”

    他揉揉她散乱的长发,“你幸福就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幸福。现在是忙点,等忙过这段时间我带你去英国度假,顺便见见杨叔。”

    “杨叔是谁?”

    “我的投资人。”他顿了下,又补充,“也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甚至……不会活到现在。”

    “阿俊……”

    “对不起,不该跟你说这些,睡吧,明早还要起来赶回南宁呢。”

    “可是阿俊,我更想去槟城,你说过你们那里有座升旗山,在山上看星星很美丽,你能带我去看吗?”

    他半晌没吭声,那一瞬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更紧地搂住她,“你想去?”

    毛丽点头:“非常想。”

    “当然可以,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可以带你去,只要老天给我足够的时间。毛丽,谢谢你,让我又可以陪在你身边。”一边说着,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毛丽很配合地与他深吻,两人很快变得热烈起来,他的掌心滚烫,抚过她的肌肤时像是带着细微的电,那种不可言喻的麻痹瞬即蔓延到她全身……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意识也开始游离,任由着他褪下她的真丝睡裙,橘色的灯光下,她的肌肤如蜜一样的润泽细腻,却又滑不留手,这样的美不能久望,他整个人变得激荡起来,眸底燃起炽烈的火焰,他好像是轻叹了一声,俯身在她裸露的肩膀轻轻噬咬,含糊不清地在她耳畔呢喃,“你要陪我到最后,一定要……”

    “阿俊……”她动情地应着,随即整个人一震,他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力进入了她,狠狠将她抵在床头,那一瞬间她像是被托在巨浪之巅,耳畔似有风声呼啸而过,四下里一片虚空,她抓不到支点,身体没有依托,感觉自己在从很高的地方直直地坠下去,坠下去,疼痛伴随着羞耻的快感让她以为几乎就要粉身碎骨,可是瞬间又被他掀到了半空,她叫出了声,因为确实很疼。

    “毛丽,你要陪我到最后。”在最最失控的那一刹那,他仍然说着这句话,抱着她翻到了床边,两人身上都黏着细密的汗,分不清是谁的喘息谁的心跳,整个世界在最后这一秒变得迷乱浑噩,好似灵魂出窍,身体是缥缈而虚浮的。

    毛丽好半晌缓不过来,最后那一下冲撞让她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她箍着他的脖子,听到他心跳如急鼓,脑子像是断了电一片空白。他其实是个很节制的人,平日在这方面需求并不多,偶尔的激情也明显留有余地,但是今晚似乎格外不同……

    “你今天怎么了,有些反常。”

    他略微带着喘息说:“今晚是月圆之夜。”

    她愣了下,立即明白过来,他看了她的微博!肯定是洗澡之前看的,她的笔记本没有关,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她咯咯地笑起来,“你是挑好了日子的吧?”

    “唔,没错,今天是你的安全期。”

    “……”毛丽顿时窘得满脸通红,没想到他还会算这个,她自己都不知道。他翻身下床准备去浴室冲凉,俯身看着她笑:“谢谢你让我变回了人类的「他」。”

    “你是不是经常偷看我的微博啊?”

    “什么叫偷看?网上的东西不都是公开的吗?”

    毛丽正要说什么,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奇怪的咯吱声,反反复复,越来越响,仔细一听,很明显是席梦思被重压时发出的声响,以及女人夸张的叫声,像是被宰割一样,嗷嗷地喊得死去活来,丝毫不顾忌一墙之隔还有人。这酒店的隔音效果真差!赵成俊显然也听到了,指了指隔壁:“你听,我说了今晚是月圆之夜吧。”

    “哈哈哈……”毛丽裹着被子狂笑,笑着笑着,忽然又紧张起来,“那,那我们刚才……是不是也被别人听到了?”

    赵成俊耸耸肩:“你丝毫不逊色。”

    毛丽将头埋进被子里恨不得捂死自己,“啊,啊,不要活了,讨厌!”赵成俊却掀开被子,将光溜溜的她拎下床,“跟我一起去冲凉,将功赎罪。”

    “我何罪之有?”

    “谁让你刚才把我打回「它」形的,我好不容易变回人类。”

    “……”

    翌日一早,两人返程回南宁。不同于昨夜的激情,赵成俊忽然变得很安静,一路都不怎么说话,自顾在用手机写短信,写了几条短信后又看文件,心事重重的样子。毛丽瞟了眼他看的东西,全部都是英文,她败给他了。但她感觉得出来,他看的时候与平常集中精力真正投入工作的状态似有不同,眉心郁结着深深的褶皱,目光紧盯着页面,却半个小时都翻不了一页,他明显在走神。

    毛丽不好打搅他,于是自己玩自己的。

    她最近都在玩iPad,是前阵子赵成俊从香港给她带回来的,她一下就玩上了瘾,很喜欢里面的小游戏,比如“愤怒的小鸟”、“会说话的TOM”等。毛丽人聪明,玩什么都上手很快,“愤怒的小鸟”已经被她玩通了大部分的关卡,觉得没意思了这两天又在使劲儿折磨“会说话的TOM”,所谓TOM其实是只三维动画猫,背着手站着,注意是站着的,不是趴着的,很有点人模人样,表情、动作也非常拟人化,点击屏幕上的牛奶标示它会咕噜噜地喝,戳它的脚它会哎哟喊疼,敲它的头它会倒地作眼冒金星状,神态惟妙惟肖。最有趣的是它会学人说话还能录像,你对着它说的话它会随即给你复述出来,当然不是原声复述,而是经过处理的童音,非常有意思。毛丽闲得没事就跟TOM说话,或者戳它的脚丫挠它的肚子,在回南宁的路上,她将TOM弄出很大的声响,戳得TOM不停喊“哎哟哎哟”,赵成俊实在受不了了,瞥她一眼,“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毛丽愕然看向他……

    他也看着她,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又揉揉她的头发,“没关系,继续玩吧。”

    她却再无兴致,默默关了iPad,靠着车窗闭上眼睛休息。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自己继续看文件。

    也许是车内空气有些闷,毛丽心里非常的不安,这种不安其实从与赵成俊复合后就开始了,她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她总是在心里说服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好不容易又在一起,她不应该胡思乱想,他们会一直好下去,他们这次一定会有结果。但他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了,哪怕是迁就着她,甚至是在讨好她,她仍然觉得两人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缠在一起时他常透出一种末日来临别般的凄惶,搂着她,吻着她,就像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他把每一次亲近都当作了最后一次,他到底怎么了?毛丽不太敢问他,自从有过上次分手的经历,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不多问,不多说,怕他多心,怕他有负担,怕眼前这美好得像梦的甜蜜化为泡影。

    可是毛丽觉得太小心了好像也是一种负担,她疑心是不是相恋中的男女都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因为太美好,所以总担心转瞬即空,小时候学的那句唐诗“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不就是这意思?

    最让她有些失落和不安的是,赵成俊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他从不对她提及未来,偶尔触及这个话题也会巧妙地避开,以毛丽对他的了解,她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他跟那些玩弄感情于股掌以猎色满足自我的男人不一样,没有理由,就是感觉,感觉这个东西骗不了人的。可是对毛丽来说,她毕竟年纪不小了,这些年也折腾得够呛,她不想再这么翻天覆地地折腾下去,用她自己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上了岁数就不想动了,玩不起了,不像十八九岁那时候总觉得时光太漫长,过个十年恍然再回首她却吓一跳,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很多都是孩子她妈了,连谈恋爱谈成了精的菲菲下个月也要在马尔代夫举行婚礼,那么她呢?

    爱情是什么,婚姻又是什么,其实毛丽到现在仍然概念模糊,她只知道年轻时向往玉石俱焚的爱情恨不得与全世界为敌,到了她这岁数却想着一切归于平静,过细水长流的小日子,当然她现在也不老,二十六七还晃悠在青春的尾巴上,可是若过了这尾巴呢?那就真的成剩女了。好在目前她的感情状况似乎还不错,不管怎么说身边的这个男人是她中意的,她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并且希望有一个正式的关系将这种状况稳固下来,她始终坚信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诚意就是给对方一个“正式的关系”,如果他开口,她一定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蹊跷的是,赵成俊对此颇有点装糊涂的意思,前天在防城港码头她试探他未来的计划,他却左顾而言他,上次在五象广场的一家西餐厅吃饭,邻座的一男子跟女友求婚,场面非常浪漫温馨,又是玫瑰又是钻戒的,当时就餐的许多客人都向他们表示友好的祝福,赵成俊却表情漠然,草草用过餐后就拉着她走了,让她好几天都闷闷不乐,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会看不出她的期待?

    “在想什么?”赵成俊大约是觉得车内沉闷得异常,放下手头的文件主动揽过她,“还在生我气啊?”说着挠挠她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当她是“TOM”了。

    毛丽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仍然闭着眼睛,“嗯,生气了。”

    他搂紧她,“Sorry,是我错了,晚上请你吃顿好的?想吃什么尽管说。”

    “一顿饭就想打发我?”

    “那你想要怎样啊?昨晚我都以身相许过了。”

    毛丽噗嗤笑出了声。

    他也笑了,一笑泯恩仇,两人很快又和好如初。他没有再看文件,想必是累了,搂着她闭目休息。毛丽很乖地蜷在他怀里,拨弄着他衬衣上的扣子沉默不语,她看着车窗外疾驰而过风景心里的不安并未因他方才的安抚而有丝毫消减,说到底,他们还是有不能触碰的雷区,避开那些问题并不代表那些问题就不存在了,毛丽现在想的是,他们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毛丽。”他显然也只是假寐,冷不丁又叫她的名字。

    她懒懒地“嗯”了声,“什么事?”

    “容若诚是谁?”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能背叛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中秋节,局里举行一年一度的职工气排球比赛,毛丽所在的出版社也组队参加了,每个部门都抽派了一名同事参加,一编室抽的是毛丽。气排球跟常规的排球有所区别,球很轻,是那种塑料的充气球,不容易伤着人,而且可以男女混打,很适合群体运动。南宁人爱运动是出了名的,在南宁最流行的运动除了篮球就是气排球了,很多人下班后吃过晚饭就赵找场子练球,每年各个单位还会组织比赛,一遇上赛季,各大体育馆的场地就被预订一空,比赛场面热火朝天,堪称南宁一景。

    那阵子每天中午下班后,社里参加球赛的同事都会集中到一起练球,如果中午凑不齐人,大家会在晚饭后再挑个地方练球,打得热火朝天筋疲力尽后再回家冲个热水澡,倒床就睡,一觉到天亮,很舒服。毛丽无疑是所有队员里最积极的,一下班就到处吆喝人去练球,不是她真有多喜欢打球,而是她心里那种患得患失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很害怕自己闲下来,尤其是赵成俊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常常整晚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很多难过的场景,醒来却又什么都记不起。

    那段时间赵成俊很少待在南宁,今天飞香港明天飞北京的,她为方便练球索性回自己的公寓住了,赵成俊偶尔回来她才会过去他那边。

    白贤德讥讽说:“赵先生大概把你这当行宫了吧,也不知道他晚上翻不翻牌子的。”

    毛丽丝毫不介意,她知道白贤德不怎么看好她与赵成俊的恋情,没当成媒婆她心里一直气不顺,毛丽非常理解她的失落和懊恼,所以平日白贤德怎么撩拨她都当作耳边风,顶多笑嘻嘻地回句,“翻牌子的是我,本宫最近比较宠幸赵生,爱人你要是寂寞了,我今晚也翻你牌子如何?”

    白贤德直翻白眼,“毛丽,你真不要脸!”

    “你才知道啊。”

    赵成俊确实太忙,每周总有几天要在往返机场的路上奔波,九月底博宇在槟城举行股东大会,他连续几日超负荷工作,身体支撑不住,凌晨时晕倒在槟城总部的办公室,幸亏当时还未到上班时间,除了大厦保安和彼得安以及司机,没有人看到他被抬出办公室。彼得安随即送他去Henson的医院,到他醒来时已是傍晚,Henson几乎要恼羞成怒,把他狠狠骂了顿,禁止他再没日没夜地工作,“你必须住院观察几天,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待这里!”

    “不行,我明天还要出席股东大会。”

    Henson立即翻脸:“你这个样子去会死在台上!”

    “那也得去啊,我是总裁,如果我不出席,明天股价就会大跌。”

    “股价大跌又不是世界末日,你的事业已经这么成功,还用得着拿命去拼吗?你要挣这么多钱干什么?”

    “Henson,你知道我不是为钱!”

    “……”Henson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摇头道,“行吧,你要去就去吧,你以为这事能瞒得住?章世德已经在背后查你了,几次派人假扮成病人到我这来打听你的情况,你小心点吧!”

    赵成俊不再吭声,陷入沉思,他将面孔转向通透的落地窗外,此处是槟城最幽深静谧的升旗山,这所私家医院建在半山腰,可以俯瞰大半个槟城,视线极佳。正下着雨,山顶云雾蒸腾,气象万千,山下的槟威大桥星河璀璨,美伦美奂。凝神静听,山间的鸟鸣和簌簌的雨声似乎近在耳畔,落地窗外的庭院盛开着白茶花,三三两两的开在枝头,皎洁的花朵在雨中深深垂着,仿佛在缅怀着什么。

    良久,他叹口气:“他一直以为章嘉铭的车祸是我制造的,他想要我死。”

    第二天的股东大会很成功,赵成俊随身带着药,总算是掩饰过去,晚上的招待酒会他本不打算出席,可是副总裁罗森告诉他邀请了很多媒体记者,他作为当晚主角如果缺席,很难预料第二天的报纸会被他们写成什么样。

    赵成俊只得咬牙点头。

    回槟城后他还是住在哥灵顿大道的豪宅,在卧室对着镜子打领结的时候,彼得安敲门进来,跟他说:“刚刚我听企划部的人说,泓海前董事长章世德也会出席今晚的酒会,我不知道是谁邀请的,估计是新来的员工不清楚情况,你看这……”

    “他出席很正常,应该邀请他,泓海哪怕是日暮西山在槟城仍属商业巨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如果不邀请他反而不正常了,到时候那些记者又会大做文章,做事业不能心胸狭隘,要容得下整个世界,包括你的敌人。”

    说话间赵成俊已经系好领结,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服,每个细节都一丝不苟,他的气质是很适合穿西服的,沉稳内敛,又不失潇洒,虽然这阵子因为劳累又消瘦了许多,可是眉宇间丝毫不减凌厉的气势,他转身打量同样西装革履的彼得安:“阿杰,你要多学学,博宇以后要你挑重担的。”

    只有在私下里非工作场合的时候他才会叫彼得安的中文名安志杰,亲昵地称呼他“阿杰,”这个名字在公司里很少有人知道。

    彼得安一副没底气的样子,挠着头说:“我哪成啊……”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谁天生就会?”赵成俊又对着镜子整理衣服,冷不丁又问了句,“你下午消失了半天去哪里了?”

    “我,我去有点私事。”

    “买礼物给阿莫?”

    “……”

    赵成俊对着镜子里的彼得安笑,“当我傻子呢,今天是阿莫的生日,你一早在车上就给她发短信。”

    彼得安尴尬得满脸通红。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偷偷摸摸?喜欢就去追吧,女人是追来的,天上掉林妹妹这样的事轮不到你。阿莫不错,大家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都知根知底,你们俩倒是挺般配的。”说着他背着手踱到窗前,楼下的司机已经将车开来候着他了,他看着满院苁蓉的绿色说,“人这辈子总要爱过才会懂得生命的意义,我希望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幸福,特别是你。这栋宅子我已经转到了你的名下,留着你将来娶太太用,我以后回槟城的机会会很少,空着也是空着,不如送给你做结婚礼物,这么多年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一栋房子实在算不上什么,至于你娶不娶得到阿莫,就看你的造化了,阿杰。”

    彼得安瞪大眼睛,“Brant,这,这……我不能要。”

    “已经给你了,你就收下吧。”

    晚上的酒会设在槟城香格里拉酒店,槟城商界大腕云集,赵成俊竟然还看到了鲜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的苏燮尔的哥哥苏尧清,身边相伴的清秀佳人很面生,并不是过去那位令他神魂颠倒差点把整个维拉潘给卖了的苏珊,赵成俊装作不知情,举杯跟他寒暄:“尧清,别来无恙啊。”苏尧清含笑道:“我当然无恙,倒是你啊,Brant,要见你一面还真是难,否则我今晚不会来。”

    “是啊,要在这种场合见到苏大公子也不容易,这位是……”

    苏尧清介绍:“我女友景弦。”

    “哦,景小姐,幸会幸会。”赵成俊很有风度地点头致意。

    “赵先生,久仰。”那女孩子很乖巧,举止得体,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见他们很熟的样子,为避开他们的谈话适时地抽身去洗手间。赵成俊马上挤兑书尧清:“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苏尧清见女友不在场,大方交底:“不是我移情别恋,而是人家根本就不恋我,苏珊跟我说,她从来就没爱过我,跟我在一起是你的安排。”

    赵成俊大笑,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当然我是利用了苏珊,谁让你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他说的是那次苏尧清替博宇担保银行20亿贷款的事。

    苏尧清大方地说:“我没怪过你,不管怎么样终究还是跟她相处了一场,度过了一段很难忘的时光,我还是要谢谢你的。”

    “谢我?我利用苏珊可是在拆你们维拉潘的后台呢。”

    “这又何妨?你也知道的,我在维拉潘不被人待见,不做出点什么还真当我不存在,说实话,你没能收拾得了他真让人遗憾。”

    “他”指的就是苏燮尔,兄弟俩的积怨已深,看来不和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两人说着说着又扯到了赵成俊的女友毛丽身上,苏尧清调侃他:“你这次不回再变回「它」了吧?”

    赵成俊耸耸肩:“谁知道呢?”

    苏尧清正要再取笑他几句,却又指了指他的背后:“瞧,你的亲戚来了。”

    赵成俊回头一看,是章世德。

    有多久没见他了?快两年了吧,他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佝,一进场就跟老熟人打招呼,可惜得到的回应并不甚热烈。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今时今日的章世德已不是过去那个杀伐决断呼风唤雨的章世德,泓海也不是过去的泓海,他被苏燮尔赶下台后在泓海只挂了名誉董事长,手中并无实权,他上不上班也没有人在乎,据说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海边的度假别墅钓鱼,加上唯一的儿子章嘉铭出事成了废人,彻底断了后路,过去巴结他的人此番再见,笑容里已难掩那份疏离。

    赵成俊盯着那张面孔,本来很好的心情顿时变得阴郁,这个人到底是老了,连眼神都变得浑浊,走路也不似过去那么稳健,他也一眼看到了赵成俊,微怔了下,随即展露笑颜,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立即有记者将镜头对着他们,赵成俊也是场面上的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失了风度,回报以微笑,以示欢迎。

    冤家路窄,相见这么和谐也算是难得了。

    两人友好地握手,继而碰杯,谈笑风生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仇深似海,但两人的恩怨在槟城商圈无人不知,在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投向他们,连正在边上跟槟城市长高谈阔论的苏燮尔也扭望向这边,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大家形成了个半包圈将他们围着,问长问短,赵成俊始终保持微笑,将他的好风度发挥到了极致。

    有记者问:“章董,请问您对博宇今日的股东大会有什么要说的吗?”

    章世德笑声朗朗:“我很高兴啊,博宇能有今天的成就实属不易,赵总裁年轻有为,槟城商界的未来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我这把老骨头退位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可是博宇现在已经将事业的重心转向中国大陆,听说还要将总部迁往中国,槟城这边只作为子公司,您对此怎么看?”

    “迁到哪里不都一样嘛,槟城永远有博宇的一席之地,对此我毫不担心,这就好比孩子长大了终究要远走高飞,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父母的孩子,我们还是一家人,虽然阿俊不姓章,可他终究是我们章家的人。”

    “……”

    如果可以,如果能够,赵成俊真想把手中的酒泼向这个老畜牲,跟他是一家人?他什么时候跟他是一家人?!

    但他必须克制,已经坚持了这么久,稍有失控就功亏一篑,他决不会让老东西的阴谋得逞,也不会让不远处幸灾乐祸的苏燮尔看他的笑话,可是到底身体不适,他背心冷汗涔涔,头晕目眩,眼前的人和灯也开始晃动起来。

    这时候章世德又靠近他两步,一边不露声色地与旁人举杯,一边凑到他耳根像是跟他悄悄话的样子,低声道:“你要是撑不下去了我们到后花园去说话,那里空气好。”

    不容他反应,老东西继而大声跟围着的人说:“我跟我贤侄要到后花园去说点私事,各位尽兴,先失陪了。”说着拉起赵成俊就走。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条道,有人起哄:“章董,有什么事非要到后面去说?”

    章世德镇定自若:“当然是娶媳妇的事嘛。”

    “哈哈哈……”众人笑成一片。

    姜还是老的辣!

    赵成俊知道,章世德肯定查到了什么,否则不会这么“体贴”地为他救场,这样也好,他索性也不藏着了,在后花园当着他的面吃药。章世德在边上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热络,哼道:“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是啊,做多了坏事的人终究没有好报,你,我,都一样。”赵成俊服下药,等着药效慢慢发挥作用,他坐在花园的藤椅上,仰着头看着章世德,“你应该很满意了吧?”

    章世德一声长叹:“我们章家真的是作孽太深,造了报应,嘉铭是报应,你也是……”

    “你少把我跟你们章家扯在一起,我吃了你们的饭也不至于改掉姓!”

    “可你对嘉铭下这么狠的手,我不会原谅你。”

    “你对我母亲做过什么,我也不会原谅你!”

    “这是你的误会,你一直对我有误会,我不怪你,但你竟然将我唯一的儿子弄成废人,你不知错还倒打一耙,你究竟还要走到哪一步才肯回头?就算我们章家欠你的,你冲我来好了,何苦害跟你同辈的嘉铭?”

    “说了这事不是我干的,你还要我讲多少次?章嘉铭作恶多端,想收拾他的人多了去了,还轮不到我出手,我赵成俊做过的事一定会承认,没做过你赖也赖不到我头上!”赵成俊脸色铁青,霍地站起来,“这事我不想再谈,失陪了!”

    章世德不甘心:“你母亲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你对得起她吗?”

    “你没资格提我母亲!”赵成俊扭头瞪视着他,目光森冷,“章世德,你知道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当年为什么没有把那把刀子捅向你的胸口,哪怕为此偿命,也好过受这么多年的折磨。”

    “阿俊,你对我有误会,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解释吗?”

    “解释?我父亲怎么死的,你对我母亲又做过什么,这还需要解释吗?章世德,除非你到我母亲坟前以死谢罪,否则我跟你没完!”

    可是章世德竟然说:“我何罪之有?对你父亲我多少还有歉疚,对你母亲我问心无愧!只有她欠我的,我不欠她!”

    赵成俊只觉脑门上的血管突突地在跳,他发誓如果这个老东西再多说一个字,他一定会将他撕成碎片剁成肉泥,然后将他踩进泥土让他腐烂生蛆,永世不得超生!但他终于还是沉住了气,“章世德,你真是死不足惜。别以为这世上没有报应,也别以为老天真的瞎了眼,章嘉铭只是个开始,你要遭的报应还在后面!”

    “你,你……”

    “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

    酒会没有结束赵成俊便抽身回到住处,一进门就看见Henson歪在客厅的沙发上昏昏欲睡,茶几上放着药箱。见他回来,Henson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说:“我猜你肯定不会去我那里,我就索性过来了,要是你今晚死掉,实在有损我的声誉。”

    赵成俊感动不已:“Henson,你让我何以为报?”

    “难不成你还准备以身相许?”

    “那不行,我已经许给我女朋友了。”

    “所以我对你失望透顶!”Henson佯装板起脸,“明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这么不知死活,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量血压,你看你那张脸,白得跟死人似的!”

    这世上敢这么大声跟他说话的也就只有Henson了,赵成俊乖乖地脱了外套挽起袖子,歪倒在沙发上。他实在太疲倦,很快昏昏睡去,Henson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直到被电话吵醒才从沙发上坐起,彼得安也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睡着了,两人狼狈不堪地四顾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处,最后在赵成俊的外套口袋里找到了,毛丽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南宁。

    “过几天就回去,怎么,这么快就想我了?”赵成俊揉着太阳穴强打精神,不明白这么晚了这丫头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阿俊,你讲故事给我听。”

    “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听什么故事,早点睡。”

    “可是我想跟你说话,我一个人好无聊,今天都跟TOM说了一宿的话了。”她说的是iPad上的那只猫。

    “那……那你说吧。”赵成俊只得由她去,她说了些什么他大多没印象,只记得好像是她参加了一个什么比赛,希望他能赶回去给她加油,他梦游似的答应了,然后继续听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讲啊讲,一直讲到他的手机快没电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挂掉。

    赵成俊放下发烫的手机如释重负,抬头却瞥见彼得安在边上充满同情地看着他,啧啧直摇头。他没好气地板起脸:“看见了吧,情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毛丽说的是气排球比赛,时间安排在周四上午。地点设在三中的体育馆内,可谓座无虚席,比赛一开场就打得很激烈,毛丽和队友冲锋陷阵,表现得异常活跃。因为是男女混打,容若诚也参加了,一身蓝色运动装,跟平日里的保守形象相比判若两人,不仅年轻很多,起跳和奔跑间还显出那么点卓尔不凡的风姿,他一出场就让社里的姑娘们惊叹,唐可心说:“哇噻,我们容总编好帅啊。”

    丛蓉瞪大眼睛,“你确定那是容总编?”

    “可不是,我的娘呃,帅到姥姥家了。”杜鹃推推眼镜,“平常没觉得老容这么玉树临风啊,这还是咱们的容总编不?”

    “啧啧啧,活力四射,激情飞扬,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丛蓉神神叨叨,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球场上说,“你们看,我们的容总编眼里好像没有球,只有毛丽耶。”

    咳咳咳,白贤德轻咳两声,瞥了眼丛蓉,警告她闭嘴。丛蓉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掩着嘴笑得东倒西歪……事实上,大家都看出来了,但都没吭声,就丛蓉的嘴巴快。其实球赛一开场,白贤德就发现老容同志好像关心的不是球在哪里,而是毛丽在哪里,他的目光就追随着她到哪里,生怕她跌倒受伤,毛丽稍微晃动下步子,他就第一个冲到她的旁边,俨然成了守护神……

    话说毛丽和老容同志的绯闻如今可是社里的头号八卦,虽然毛丽已“另结新欢”公开了与赵成俊的恋情,但绯闻这东西既然传出来了,就跟空气中的尘埃一样,是没办法扑灭干净的的,机关单位本来就工作忙碌而单调,大家闲时嚼嚼八卦绯闻是很好的调剂,所以无论两位当事人如何声明如何制止,绯闻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平日开会或者饭局上,哪怕是电梯里,只要毛丽和容若诚两人中有一位在场,总有人拿他们的事开刷,如果两人碰巧同时都在,那就不客气了,两人绝对是被围攻的主角。

    毛丽对此已经麻木或者是习以为常,大家怎么开刷她都稳如泰山,也懒得去解释,因为她深知男女之间的事只会越描越黑,索性打哈哈,反而更容易蒙混过关;可怜的是老容同志生性腼腆,本就不多话,每次被“点名”就满脸通红尴尬不已,又碍于非工作场合板不起脸,那样子真是十分地不自在,他已经尽其所能避嫌了,无柰绯闻缠身的他越是避嫌越被人理解成“欲盖弥彰”,索性后来他学乖了点,别人说什么他只装聋作哑不接茬,这样场面上才不至于那么尴尬。

    这会儿,白贤德瞅着老容不离毛丽左右,心里一个劲地叹气,爱情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老容的心思也就白贤德一人知道,毛丽这丫头,或许知道,或许是装糊涂吧。

    “哎呀!”唐可心突然叫出声。众人望过去,原来是毛丽在扑救一个出界球的时候跌倒在地,像只螃蟹似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看样子跌得不轻。白贤德站起来,踮着脚往球场上看,只见容若诚已经箭一样冲过去,扶起摔得呲牙咧嘴的毛丽……

    她松了口气,有老容在,多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旁边的丛蓉和唐可心都站起来了,白贤德一声令下:“都坐下,看球!”

    还好只是蹭破了点皮,不是太要紧,毛丽坚决不肯上医院。比赛结束后大家都回了社里,毛丽一瘸一拐的被扶进编辑部的办公室,大家围着查看伤势。容若诚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球场上他表现得太明显了,他没有去编辑部凑热闹,回了自己办公室,但还是给白贤德打了电话,要她送毛丽去医院。毛丽死活不肯去医院,跟白贤德双手作揖:“大姐,我请假可以不?在家一样可以养伤。”白贤德戏谑道:“可是可以,就怕我们容总编心疼得内伤。”

    办公室笑嘻嘻的闹成一片。丛蓉最搞怪,搭住毛丽的肩膀,作深情表白状:“毛毛,噢,我的心肝,伤在你的身上,疼在我的心上,你不去医院,我背你去吧。”

    “死丫头,找抽是吧!”毛丽抬脚就朝她踹过去。

    丛蓉笑着跳开了。

    白贤德见她还能用脚踹入,估计问题不大,也就随她去了。“回家休息也行,正好可以安心看稿子,免得你上蹿下跳耽误工作。”说着将两部急着下印厂的稿子堆到毛丽的手上,“你把这些稿子看完,估计伤也好了吧。”

    毛丽眼睛都直了,惨叫:“贤德——”

    “叫我白主任。”

    因为腿受伤行动不便,周末两天毛丽都宅家里了。当然她没那么敬业地去看稿,总是看会稿就要玩上好一会儿,她先是到小区旁边的音像店买了很多碟,又去超市采购了大量零食,回家窝沙发里,边咔嚓着薯片边看碟,一个下午就混过去了;碟看完了就上网偷菜,这玩意跟IPad一样真是能上瘾,毛丽现在是偷菜专业户了,经常三更半夜爬起来去牧场偷东西,偷完后爬床上继续睡,当然这是在赵成俊出门的时候,若和赵成俊在一起,她不敢半夜爬起来去偷,怕被他说。

    但因为太惦记“地里的东西”,毛丽做梦说梦话都离不开“偷”,赵成俊发觉后问她,“你晚上嘀嘀咕咕在说什么,什么熟了,什么偷的……”

    毛丽脸红不已,只好解释是在玩游戏。

    “莫名其妙!”赵成俊只此一句,他太忙,没功夫管她玩什么。

    周四的球赛让毛丽尴尬至极。

    因为当时腿疼得厉害,她没办法走路,容若诚竟然径直将她抱出了球场,惹得现场一片尖叫,丛蓉和唐可心在看台上激动得简直要晕过去。

    事后容若诚给毛丽发过短信,解释说当时心里太着急,一急就脑子发昏,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对自己的冒失表示道歉。毛丽没回,心里确实不爽,这几天她沉溺于网游其实也是不太高兴的缘故,跟白贤德嘀嘀咕咕,意思是怪容若诚不注意影响,害她丢脸。

    容若诚估计是察觉毛丽生气了,就想通过白贤德来圆场,白贤德晚上打电话过来要毛丽过去吃饭,说老容也在什么的,毛丽推说有别的应酬婉拒了。容若诚不知道,他越这样越让毛丽难堪,根本不想见他。

    可是,晚上容若诚到底还是登门拜访了,说是路过,顺便买了点食物过来,如果毛丽没吃晚饭他就给做点吃的。赵成俊不在的时候,毛丽的生活很没有规律,饥一顿饱一顿,所以这两天她的QQ签名就改成了“姐这两天闲,有请吃饭的抓紧时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容若诚估计是看到了毛丽的签名,知道她男朋友这几天又出门了,她吃饭肯定又没了着落,于是上门给毛丽做吃的,这让毛丽受宠若惊。

    “算是赔礼道歉好不好?”容若诚提着那一袋食材可怜兮兮地站在玄关,毛丽过意不去了,只好指了指厨房,“你自己去弄吧。”说完又窝沙发上看碟去了。

    容若诚得到指令,忙屁颠屁颠地进厨房给毛丽做吃的。这次做的是南宁有名的小吃老友粉,又辣又鲜,毛丽吃出满头的汗,吃光了一大碗,连辣汤都喝个精光,看在填饱了肚子的份上,她接受了容若诚的道歉。

    两人抢着收拾碗筷,最后还是容若诚抢了先,“要不要给你洗个苹果?晚上吃苹果有助睡眠的。”收拾完碗筷,容若诚在厨房里问她。

    “不了,我已经很饱了。”毛丽摸着肚子,觉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容若诚这才走出来,瞅着茶几上摊得到处都是的零食叹气:“你看你,一没人照顾你,你就不好好吃饭,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就猜你没吃晚饭,你这个样子早晚饿死。”

    那说话的强调跟毛丽她妈如出一辙,毛丽嗯嗯啊啊的,眼睛还盯着电视机。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容若诚马上识趣地告辞,毛丽礼貌地送他下楼。容若诚要她别送了,“你的腿上有伤,待会怎么上来?”

    毛丽跟着他走到街边上,实话实说:“其实没那么严重,就蹭破了点皮,又没瘸。”她思忖着,知道有些话不说也得说了,不然这以后就更难相处,她不想事情越搞越复杂,“容总编,您以后别这样了,我是说……”

    容若诚本来准备上车了,听到这话又转过身,凝神看着她,“毛丽,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也没有太多的幻想,只是在你需要照顾的时候帮帮你而已,你不要想多了,也不要听别人乱说。”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就是很简单的同事关系,如果能在此之外能成为你的朋友,就像你跟白贤德一样,生活中给予你帮助和照顾,这将是我莫大的容幸,真的。”

    容若诚目光诚恳,橘色的路灯自他头顶罩下来,让他周身焕发出一种融融的暖意,说得话也是格外的窝心,“你不要因此有负担,我们共事这么久你应该多少了解我,我这人一向务实,不切实际的事情从来不去过多幻想,凡事但求无愧于心。当然我不否认对你的好感与喜爱,这应该很正常,因为你本来就这么招人喜爱,如果一定要说我对你有什么想法,我只是想跟你做朋友,我是个寂寞的人,工作之余大家都不太肯跟我亲近,想来我不是很招人喜欢,唯独你……还有贤德会在工作之余跟我说笑,所以本能地让我有靠近你的念头,你真的不要想多了,毛丽。”

    “……”

    一直到目送容若诚的车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毛丽还在发愣,她有这么招人喜爱?容若诚这么费尽心思地跟她解释,真的只是想跟她做朋友?唉,也许大家都寂寞吧,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很寂寞,她的生活看上去热闹喧嚣,其实夜深人静时的那种冷清和孤独却很少有人知晓,就是赵成俊在身边的时候,她也是寂寞的,因为赵成俊很少对她坦露心迹,相处这么久,他仍然是个迷,毛丽只觉无力。她在街头站了会,正准备转身进小区,忽然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一片隐蔽的树影下,尽管是深夜,但那样的车子无论摆在哪里都是光芒四射的,她顿觉心跳加速,他不是回槟城筹备什么股东大会么,怎么就回来了?

    赵成俊缓缓将车开了过来。

    但他并没有下车的意思,缓缓放下车窗,露出一张冷冰冰的脸,“毛丽,你可以不爱我,但我不希望你背叛我。”

    赵成俊与毛丽陷入前所未有的冷战,一连半个月,赵成俊没有打过电话给毛丽,毛丽打过去,要么被掐断,要么无人接听。

    难道仅仅是因为容若诚深夜拜访毛丽被他看到?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毛丽大约想不到,球赛那天赵成俊也去了现场,那阵子毛丽没有住在他的公寓,说是社里有气排球比赛为方便练球就搬回她自己的住处,两人在煲电话粥的时候毛丽将比赛的时间和地点都告诉了他,顺口说如果他有空就去帮她加油,毛丽想他很忙大概不会有时间去看这种比赛,所以也就没指望他会去,但是赵成俊偏偏去了……

    他那天结束在槟城的工作后连夜飞回来,没有事先打电话就跑去体育馆看他们的比赛,想给毛丽一个惊喜,喜谈不上,但的确是够“惊”的。

    赵成俊形容不出来那是种什么感觉,毛丽倒在地上时他本想冲过去,结果有人比他更快,容若诚抢先抱起毛丽离开。现场人很多,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他,脸色有多难看。之后数日他没有联络毛丽,毛丽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她以为他还滞留在槟城。

    毛丽的确是够马虎的,两人数日没有联络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之间已经出了问题,也不怪她,平常两个人忙起来,三两天不联络也是常有的事,毛丽似乎对这段感情太过有把握,以为赵成俊不过是吃点小醋,别扭两天,她回头再哄哄他就没事了,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赵成俊不像这么小气的人,他这人对什么都淡定自若,怎么可能为这么点小事耿耿于怀?

    然而,毛丽忽略了,恋爱中的男女无论多大度都会变得斤斤计较,赵成俊看似淡定从容,在感情上却是非常敏感的,他最动怒的时候往往是默不作声,一句话也不说,却叫人害怕,所以之后他顶多不接毛丽的电话,并没有质问她或是与她争吵,他不理她了,就表示他对她的耐心已经到了顶点。

    毛丽非常不安,赵成俊半个月都不接她的电话,终于让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特别是比赛结束后出版社官网论坛发布的一个专题,图文并茂,简要介绍此次比赛的情况,其中有张图片恰恰是毛丽受伤后容若诚抱起她的情景,显然是抢拍的,却意外地清晰,灯光和角度都像是精心布置好的。这张照片一发布,立即在QQ群里炸开了锅,编辑部的人一个个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上班时间公然八卦,白贤德居然也睁只眼闭只眼。毛丽那几天在家休息没有开QQ工作群,她看到这张照片时正跟赵成俊僵持着,初瞟了眼她只觉很难堪,细看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照片是在球赛现场抢拍的,除了容若诚抱着她的近景,还有不远处略为虚化的观众席,有个熟悉的面孔赫然映入眼帘,穿着黑色的衬衣,白色的休闲裤,冷冰冰地注视着她与容若诚。绝对不会认错,就是他!因为赵成俊这样的人太独特了,气质卓然,站人群里很难让人忽略他,从照片的角度看他应该就在她不远处,而她竟然没有看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毛丽当时在办公室,她狠狠捶着键盘,大叫“混蛋!”,然后气冲冲地跑出办公室,刚好跟白贤德撞了个满怀,“喂,你去哪里啊?”

    毛丽根本不理她,哭着直奔电梯。

    “她这是怎么了,又是谁招惹她了?”白贤德被弄得莫名其妙。

    唐可心指了指毛丽的电脑,显示器上赫然是那张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英雄救美”的照片。白贤德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咕噜道,“也没什么吧,一张照片而已……”

    但毛丽知道,这绝对不单单是一张照片的问题,因为她忽然想起之前赵成俊有问过她容若诚这个人,那是在从钦州回南宁的路上,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的,可能是在微博上看到过她提起跟老容的绯闻,毛丽解释说老容是她的领导,一直很关照她,他们的绯闻不是真的云云。赵成俊当时也没说什么,漫不经心的样子,毛丽也没有把这事放心上,但现在她意识到这事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赵成俊显然对容若诚很早就留了心,只是他这人一向不显山露水,外人很难察觉他的内心,以他的个性,断不会容许众目睽睽之下女朋友被别的男人抱起这样的事,而且偏偏是被老容抱走!

    糟糕就糟糕在他从槟城回来了毛丽竟然都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目睹容若诚从她的公寓楼里出来无疑让这阴差阳错的混乱局面雪上加霜。“毛丽,你可以不爱我,但我不希望你背叛我”这样的话显然不是他随口说的气话,毛丽真是恨死自己,事情这么严重了她还以为两人只是闹闹小脾气!

    从出版社冲出来后,毛丽在街头发了会愣,决定亲自去找赵成俊解释清楚,既然错在自己就应该去说明白,她是个急性子,一刻都等不得了。

    毛丽与赵成俊同居已有段时间,她当然有他公寓的钥匙,但她没有贸然进去,只在门口等他,她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否则会显得自己太没教养。

    也没有等太久,一个小时不到赵成俊就回来了。除了刚见她时两秒种的诧异,他脸上又是那种冷冰冰的样子,“你来干什么?”

    “阿俊,我……”

    “回去吧,我不想见你。”赵成俊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的脸色很差,似乎又在生着病,才说一句就咳嗽起来,冲她不耐地摆手,“走吧,我要休息了。”

    毛丽急了,“阿俊,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你可以明说。”

    “咳咳咳……”赵成俊剧烈地咳嗽,本来掏出钥匙要开门的,这会儿只得扶着门槛喘气,声音嘶哑,非常虚弱,“毛丽,我对你没意见,真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实在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另有选择我不怪你,只是拜托你先跟我打个招呼,我纵然没有能力爱下去,也不想戴绿帽子,你可以贱,我不会这么贱。”

    毛丽骇然瞪大眼睛:“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我怎么了我?不过是总编见我受伤上门看了我下,什么事都没有啊,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赵成俊不理她,自顾开了门进去,毛丽用手挡住门,眼泪刷的一下就出来了,“阿俊,如果你真的想结束我不会强求你,当初是我主动要求复合,活该我自取其辱,你不喜欢我了讨厌我了你都可以说,但你不能让我背这样的黑锅,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是清白的!”

    “没你想的这么复杂,我只是累了,想一个人静下。”大约是毛丽的眼泪起了点作用,赵成俊的态度有所缓和,“回去吧,我感染肺炎了,不想传染你,这段时间我们都好好冷静下。有些事情我也确实需要好好想想,坦白说我给不了你将来,如果我这么拖着你未免太自私,等我想明白了,我会给你个答复的,再见。”

    说着就关上了门。

    毛丽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口,装饰奢华的大理石墙面光亮如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又有了当年被章见飞抛弃时的凄惶和无助,冷冰冰的走廊里静得只听见她一人的呼吸,她双膝微微发麻,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

    走出大厦时外面刮着很大的风,天气预报说有台风,看来是真的了。狂风卷起满地的落叶,路边楼宇上的广告牌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她迎风站在街头,几乎被那风穿透,感觉人像浸在冰窖里,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透出来。

    这时候白贤德打电话过来了,她根本不想接,直接掐了电话驾车离去。而就在她将车驶出小区门口时,另一辆车迎面驶进来,那驾车的人显然认出她,将车停下来,放下车窗探出头张望她离去的方向……

    毛丽回北海了,除了逃回来,她别无选择。北海是台风的中心城市,她一路驾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路边随处可见被狂风拦腰折断的树木,铅色的乌云像顶锅盖似的罩在天边,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似的。到北海的时候,下起了雨,空气中有很重的雾气,海景大道上的路灯透出来的光也是朦胧的,晦涩的,远远的可以看见海天苑的斜屋顶掩映在密林中。毛丽一看到那熟悉的屋顶就涌出满眶的泪,就像流落在外的孩子见到阔别已久的家园,那一刹那,满心都是难言的委屈和酸楚,她只想痛哭一场。

    屋子里很暗,仿如提前进入黑夜,一个人在冷冰冰的客厅里坐了许久,她却哭不出来,只觉非常非常的疲倦,她上楼去卧室躺下,希望能尽快入睡。这时候台风可能已经来了,窗外狂风大作,风吹得窗下那株樟树几乎要拦腰折断,一会儿向东倒,一会儿又反弹了回来。卧室的伸缩天花板是开着的,轰隆的雷声在头顶滚过,每一次闪电都将屋内照得通亮,照着床上的她宛如死去。明明是在卧室,就感觉像漂浮在海面上,冰凉的海水漫上来,她像只虾子似的蜷缩在被子里,冻得瑟瑟发抖。

    其实海天苑现在严格来说都不是她的,已经租给了赵成俊,她本没有资格进来。但是除了这里,毛丽想不出来她还能去哪里。

    没有争执,没有吵闹,没有质问,没有恶语相向,赵成俊这个人果然是特立独行,上次毛丽提出分手时他既不解释也不挽回,听之任之,好像一段感情的结束对他来说就像是他在看一部片子时中途退场,退出就退出,他毫发无损。这次虽然他没有明说分手,但显然把主动权抢在了自己手里,他说想明白了再给她答复,这还需要答复吗,他没有直接提出分手只不过不想让场面太难看,他这样的人,即便是分手也会保持他的好风度。而且他坚决不给毛丽解释和挽回的机会,他避开她半个月,不闻不问,像是等着一锅沸水彻底凉透了,他才淡定地亮出底牌,那感觉就像是说“这片子我不想看了”,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不看了就是不看了。

    毛丽算是真的领教了这个男人的骄傲和狠绝。他从不让人看到他内心的东西,他是愤怒,悲伤,还是绝望,别人通通都看不到,毛丽知道他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就肯定经历了一个抉择的过程,这个过程对所有的人来说是个谜,她或许从来就没有走进过他的心。

    “叮咚……叮咚……”

    恍惚中,似有铃声在响。

    毛丽起先没有在意,可是那铃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显得突兀,她屏息静听,不是电话铃声,也不是手机,是门铃!她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深夜12点,这么晚了,谁会来这找她?她拧亮床头灯,摸索着下床,卧室门口有可视对话机,她摁下按钮,小小屏幕上显出一张模糊而焦虑的脸,她顿时僵住,是容若诚!

    “怎么是你?”她对着对话机问。

    容若诚在外面大门口的对话机上看不到她,但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连忙说:“是我!贤德说你可能来了北海,很不放心你,我也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毛丽犹豫了下,摁了开锁。稍倾,她就听到汽车开进来的声音,她站在二楼露台上去,看到容若诚的车子缓缓绕到了前院。

    她下楼替他开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进来,沉默不语。

    “毛丽,你还好吧?”容若诚头上和肩上都淋湿了,眼眶深陷,样子看上去很疲惫。毛丽淡淡的说了句,“进来吧。”她引他进入客厅,去洗手间拿了条毛巾给他。

    “谢谢。”容若诚擦拭着头上的雨水,看到毛丽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你这可把我好找,白贤德只给了我个大概的地址,打你手机又不通。”

    “手机没开。”毛丽给他泡了杯茶搁茶几上,“喝杯热茶吧,外面挺冷的。”

    “是啊,又是风又是雨的,我差点以为开不到北海了。”容若诚憨厚地笑着,从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可以料想他一路开过来有多惊心动魄。两个人在沙发上相对坐下,很久都没有说话,雨越下越大了,敲在窗上簌簌作响,容若诚望了望窗外的雨,终于还是表明心里的担忧,“我们都怕你出事……白贤德很急,非要我过来看看你……”

    毛丽耸耸肩:“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过来静静。”

    “对不起,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容若诚诚恳地说,“我已经叫人把论坛的照片全部删除了,太不像话了,这种事情真不应该发生,我下午都狠狠批评了顿管理员。毛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这件事让你男朋友误会,我可以当面跟他解释或者道歉……”

    “不用了,没你说的这么严重。”毛丽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跟他之间是有些问题,但跟别人没关系,问题不在你。”

    容若诚还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可我很难过,我看你这阵子精神状况不太好,一定是这件事给你带来的困扰,都怪我那天太冲动,看你受伤,心里一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也是才听说,你男朋友那天也去了现场,有人认出他的车,我真是很抱歉,毛丽……”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好吗?”毛丽哀求。

    “好,我……我不提了……”

    “真的,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两个人之间有问题多半是自身的原因,因为彼此不够信任才会有误会发生,我就是这么想的。”毛丽双手绞着,脸色在灯下尤显得苍白,这些日子她一定是过得很不好,乌沉沉的大眼下透着青,说起与赵成俊的隔阂,她十分茫然而焦虑,“坦白说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我不信任他还是他不信任我,总之我们之间缺少那种维系彼此感情的至死不渝的东西,所以才这么脆弱,经不起一点波折,上次是我听信她妹妹的一面之词而跟他提出分手,后来我主动要求复合,他也没有拒绝,这次他误会我倒让我反思自己,我们之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毛丽,他误会你是因为在乎你,越在乎才越介意,感情的世界容不得砂子,好好跟他沟通,他会理解的。”容若诚这时候显出过来人的成熟,也许因为是旁观的角度,反而看得更清楚,“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很中肯,恋人间最重要的不是你爱我有多深,或是我爱你有多深,而是彼此的信任有多牢固,如果感情不是建立在对彼此的忠诚和信任上,的确是很脆弱的,你得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不信任他呢,又或者他为什么不信任你呢,找到问题的症结才好对症下药。”

    毛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容总编您说得对,我们对彼此这么不信任,我想多半是我的原因吧,我过去在感情上受过伤害,被人骗过,骗得很惨,所以我总不相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待我,我男朋友其实对我很好,我潜意识里却总要说服自己去相信他,而不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就是我最大的问题,我为什么就不相信他是真爱我呢?”

    “是啊,好好想想。”容若诚笑了,看她的也样子应该已无大碍,他总算放下了心。这阵子想来她精神上的包袱很重,又瘦了许多,坐在沙发里发着抖,他猜想她可能没吃饭,于是又提出给她做吃的。

    毛丽也没拦着,因为她确实饿了,来北海她没敢跟妈妈打电话,台风天气开长途跑过来,让老妈知道肯定又是一顿好骂,她都饿了一天了。

    因为厨房没有太多的食材,容若诚只好给她下面条,他自己也没吃,面条下好后陪着毛丽一起吃。毛丽是真的饿惨了,吃光了一大碗,把汤都喝得一点不剩。

    容若诚看着就揪心,“还饿吗?我再给你下点。你总是不好好吃饭,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你这会儿出去肯定被风刮走。”

    “你煮的面条真好吃。”毛丽抹着嘴,意犹未尽。

    “要按时吃饭啊,毛丽。”容若诚瞅着她直摇头,她小小的样子让他觉得她真的像个孩子,他完全是本能的想保护她,为她抵挡风雨。他知道和她不会有结果,可是这有什么关系,远远的看着她幸福,他也会觉得幸福。

    “晚上就在这住吧,楼上有客房,下这么大的雨开车不安全。”毛丽吃了东西,恢复了些精神,脑子也开始缓过劲了,外面风刮得吓死人,这会儿让老容开车出去很不安全,如果他有个什么闪失,她可没法跟白贤德跟社里交代。说到底毛丽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的姑娘,老容大老远冒险跑来北海看她本就让她过意不去,她做不来这样狠心肠的事。

    “这……这不大好吧?”容若诚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都热了起来。

    毛丽很大方地上楼为他收拾房间,扭头看他站着没动,叹了口气:“这么晚开车要出点什么事,白贤德不把我活剐了才怪。上来吧,客房还是去年贤德来时住过一次,你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吧。”

    容若诚局促地笑了:“瞧你这是说什么话。”

    【他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呼啸了一夜的狂风暴雨终于停了,因为上午还要开会,容若诚起得很早,给毛丽做好了早餐再敲她的门,以为她还在睡,不想她已经漱洗完毕。早餐很丰盛,有煎蛋、牛奶、最特别的是烙饼,闻着就香,毛丽很意外,没想到他还会做这个。她端着盘子左看右看,像是没见过烙饼似的,容若诚倒笑了:“吃啊,看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出点面粉,你将就着吃吧。”

    毛丽也笑了起来:“好可爱的烙饼,我都舍不得吃了。”

    容若诚夹了两个放她碗里:“多吃点,味道应该不错的,白贤德和唐可心都吃过我煎的烙饼呢,你也尝尝。”

    “哦,她们怎么吃到的?”

    “有一次去我家作客,我给她们做的啊。”容若诚休息好后,疲态尽消,显得神清气爽的,“以前我做编辑部主任的时候,她们经常去我家吃饭。那时候大家没有距离感,可能是那时我跟她们一样也是编辑,沟通比较多,后来我做了副总编,她们慢慢的就疏远我了。”

    毛丽看着他,说到自己的工作总是一脸的幸福满足,在社里工作了十几年,可以想象他对这份工作已经有深厚的感情,其实抛开工作,没有外人在场,两人私下反而没那么尴尬,很多时候他们之间的难堪都是外界带给他们的。若不考虑外界的困扰,老容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阅历丰富,宽容厚道,毛丽对他更多的也是敬重和仰慕,这么好的一个人,她是真的配不上。

    “老容,遇上好的姑娘可别再挑了,你该成个家了。”她由衷地说。

    容若诚微怔了下,低下头没有吭声,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显然太敏感,他又开始不自在起来,闪烁的目光一时无从躲藏。

    “我会考虑的。”为避免尴尬他拎起公文包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有点感冒,就在这多休息几天吧,我跟白贤德说声。”

    毛丽“嗯”了声,“我送你。”

    毛丽一直送容若诚到后院大门口。下了一夜的雨,终于是晴了,经过一夜暴雨的洗礼,树林中一片狼藉,但空气也格外清新,树叶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绿得滴水。树林外传来海浪轻轻的“唰唰”声,各种鸟类在树林中盘旋,一派生机勃勃。容若诚一边赞叹“真美”,一边嘱咐毛丽,“让你妈妈照顾你,你连早餐都不会弄,会饿死的。”

    毛丽笑说他比她妈还啰嗦,容若诚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她目送容若诚的黑色奥迪驶入辅道斑驳的日影中,正欲转身,一辆银色跑车猝然闪现在辅道那头,正对着容若诚驶了过来。

    她僵直着身体,冷汗涔涔……

    她知道他在南宁有两辆车,一辆是以前常开的黑色小跑,一辆是新买的银色宾利,车牌非常拉风,尾数是520(我爱你)。当时他还说是专门为她弄的车牌,可是现在,那几个数字比亮得晃眼的阳光还刺眼,毛丽只觉头一阵阵地发晕,她吃力地盯着那辆越驶越近的宾利,根本没有了思维能力。

    容若诚显然也看到了那辆车,缓缓降下车速。

    绝望的寒意从心里涌出来,毛丽怔怔地站在大门口,脸色霎时白得像梨花,她眼睁睁地看重赵成俊将车子刹在了容若诚的跟前,放下车窗,戴着墨镜的那张脸缓缓露出来,宛如千年冰塑……

    毛丽被一步步逼到餐厅墙角。

    已经无路可退了,赵成俊摘下墨镜,沉着嘴角,脸上绷得像石膏,在他极度愤怒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其实他有一张多么英俊的脸,完美得无可挑剔,这会儿逼得太近,她只觉他的脸无限地被放大,幽暗的眼底似有火苗在蹿出,下巴倒是一根胡碴也没有,只有淡淡的烟草和剃须水的香气。

    “你还能更无耻些吗,居然还留他在这里过夜!”他像是被烈火烹油一般深深灼痛,眼底的恨意似要将她焚为灰烬,但细看,伤痛似乎盖过愤怒。

    她战战兢兢的:“阿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你还想怎么解释,孤男寡女的待一间屋子里,你觉得解释有用吗?毛丽,纵然你不爱我,但我自认待你不薄,你用得着这么羞辱我吗?”

    “他睡客房,我们什么事也没有,”毛丽知道这样的解释很苍白,可这是事实,她急得不知所措,说话愈发没有底气,“昨晚下很大的雨,有台风……”

    “怕他出车祸?”赵成俊冷笑,“你这么担心他,有没有担心过我?我病得这么重,你有过一句问候吗?毛丽,我想象过你是个薄情之人,但我没想到你有这么薄情,好在……”他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像是存心,又像是本能地激起反击,唇畔的笑意透着森冷的寒意,“好吧,我承认我是逢场作戏,我也承认这次我是蚀了本,当然我也不否认最初有过认真跟你交往下去的想法,如果你一心一意对我,我们修成正果也未尝不可,谁知道你这么快就露出水性杨花的本性,我不玩了,OK?”

    “不必瞪大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这样也好,戏演到这里就够了,免得再往后演大家都下不了台。不明白?那我就直说好了,我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利用你,因为只有你才可以让我赢章见飞,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赢他!”

    “你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棋子。”

    “我就是喜欢看你在我眼里垂死挣扎的样子,包括章见飞,他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放过你的时候,我是最痛快的。”

    “杀人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要用刀的,你明白吗?”

    ……

    毛丽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她泪闪闪地看着他,听着又不能明白,拼尽全力亦只能发出喃喃的声音:“你,你……”

    “是不是想骂我禽兽?”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当然,我是赵成俊,吃人都不在话下,是禽兽又如何?你不是在微博说我是「它」吗?我一直就是「它」,非人类的那个它!谁让你这么笨呢?章见飞在你身上栽了跟头,我得替他扳回来,这样我才能赢他,我宠你惯你就是为了赢他!”

    他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她绝望地看着他,徒劳地抵抗整个世界在她心底的崩溃,恍惚着摇头:“我,我不相信。”

    “不相信?”他笑出了声,“那是因为你高估了我的人品,你太笨!”

    更多的眼泪自她眼中涌出来,“赵成俊,你一定要这样吗?”

    他反问:“你想我怎样?你觉得我还能怎样?”

    “你说过你爱我的。”说这话时她明明在哭,嘴角扯动却像是在“笑”,眼神凄厉绝望,“……你说过的。”

    此语一出,他的嘴角旋即浮出嫌恶的讥笑,颇有些怜悯地看着她:“爱情很伟大,我也向往爱情,也相信爱情的存在,不过宝贝,我没有你这么天真,在仇恨与爱情面前我只会选择前者,因为傻瓜才相信爱情可以胜过仇恨。”

    她只觉天与地都摇晃起来……

    “你应该庆幸你没有爱上我。”他终于说出最狠的一句话。

    这话像是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她只觉耳畔一阵轰鸣,“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她仍努力地想让自己洒脱些,满脸却都是冰冷的泪痕。

    “难道你爱上我了?”赵成俊朗声大笑,好像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目光轻蔑地扫过她的脸,“我就当是个笑话好了,不要玷污了‘爱’这个字,你爱我就不会脚踏两只船,我病得死去活来你却跟别的男人玩暧昧!”

    “赵成俊!你不爱我就算了,反正大家都没有付出真心,都分手了,何不让我记住点你的好,我们都不是没有度量的人。”

    “我干嘛要让你记住我的好,万一你爱上我了呢?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让你这么惦记我,岂不是我的罪过。”说着他走到她跟前,双支着墙壁,圈住她,“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离死不远了,你早作打算是对的。”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眼中似乎又有了从前的那种温情,只是说出来的话宛如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她身上,“不相信是吧?也对,你这个人什么时候相信过别人呢?别人对你再好,挖心掏肺,在你眼里也是一文不值,章见飞不就吃了这样的亏嘛,难道你以为我会步他的后尘?毛丽,你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的真爱,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爱,希望这句话你能记在心上。”

    ……

    是诅咒吗?她永远也得不到真爱……这话就像是一记重锤,自她头顶轰然击下,她头晕目眩,他的嘴还在一张一阖,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一个人究竟要多残忍才可以说得出这样的话,他是存心,他一定是存心,他不想她活了!她脸上本来就白,这会儿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眼中微芒一闪,仿佛炭火的余烬彻底灰飞烟灭。

    而赵成俊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一个人,背着光,穿着件浅咖色风衣,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站那的,毛丽因为斜对着门口,目光很自然瞟到了他,起初她脸上迷惘得像是陷在梦境里,那模糊的身影逆着光,猝不及防地映入她眼帘,她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全身的神经陡然紧绷,是……是他?

    苍天作证,她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过他那样的身影,却从未真正走近,四年避而不见杳无音信,她以为他们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交集,不想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如此不堪,如同血淋淋地剥开她心底久已结痂的伤疤,前尘往事,汹涌而至,她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切,那真的是他吗?是他吗?

    赵成俊终于察觉到了什么,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

    几米之外,章见飞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口玄关处,一双眼睛像是绝望的野兽,死死地瞪着他,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整个世界突然失声,一片死寂。

    清晨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白色落地纱帘随风起舞,沉默的空气中仿佛流窜着无形的火球,风声、海浪声、各种各样细微的声响渗透在静止的时空里,不可思议地幻化成火药引线一样咝咝的燃烧声,噼里啪啦,是幻觉也是真实,每个人都听得到自己心跳,怦咚怦咚,又快又急,每一张被无限放大的面孔都变得扭曲。

    “赵成俊,你就这么想赢我吗?”章见飞一步步走向他,眼睛像要嗜人一样,每迈出一步都透出可怖的杀气。

    一切源于昨晚,章见飞去赵成俊的公寓恰巧遇见驾车冲出来的毛丽,当时他就觉察到有些异常,上楼摁门铃,赵成俊只当没听见就是不开门(他可能以为是毛丽)。而章见飞突然深夜拜访其实是想告诉赵成俊章世德中风的消息,整个泓海现在乱作一团,苏燮尔挑明了想要章世德手中的股权,而且是低得难以置信的价格,章见飞闻讯大惊,因为章世德即便当初被逼退位手中仍然持有泓海29%的股权,这势必让苏燮尔坐立不安,老头子要是一糊涂将股权转给别的竞争对手,苏燮尔就很难稳坐执行董事的位置了,所以他迫切需要在老头子咽气之前拿下这笔股权,而这恰恰是章见飞最不敢想象的,他心急如焚想找赵成俊商量,打他电话关机,只好找上门,哪知竟然被拒之门外。章见飞悻悻地回自己住处后彻夜难眠,第二天大早又赶去赵成俊的公寓,结果还是没碰上人,保安说赵先生天没亮就出门了,他随即打电话给彼得安询问情况,彼得安说赵成俊可能去北海了,他二话没说当即驱车赶过来,哪知竟然见到这一幕。

    “你说话啊,你就这么想赢我吗?”他冲着赵成俊嘶吼。

    赵成俊冷笑:“是又怎样?”

    毛丽再也支撑不住,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崩的一下断了,泪水泉一样地倾泻而下,死吧,就让她这么死吧,她惟愿即刻死去也不要陷在这不堪的场面里,模糊的泪影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她贴着冰冷的墙壁瑟瑟发抖,身躯渐渐冷去,她死了,或者正在死,她恍然已看到枯木丛生的荒野竖着她的墓碑,所有的爱恨离伤挣扎到最后不过是梦一场,所有绞心断肠的痛楚不过是她一个人在承受,属于她的故事到此落幕,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好指望的了。

    她双膝发软顺着墙壁滑了下去,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毛丽惟愿这一切都是梦,如果是梦,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认识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她的记忆中没有他们,她的生活里没有他们,那该有多好!可是疼痛来得如此真切,哪怕陷入最深的昏迷她也能感觉到心底被撕裂一样的疼痛,那种昏迷很特别,好似浑噩却又分明意识清晰,她感觉自己反反复复纠缠在同样的梦境里,那确实是梦境,她不停地梦见自己被卷入骇人的风浪中,时而被湮没,时而被掀到半空,然后重重抛下,每当她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掉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从黑暗中伸出手牢牢拽住她,跟她说,“我不会让你死,你留下,我走。”

    那个人总是拼尽全力将她往岸边推,每次她获救后他们就分开了,有时是被大浪掀开的,有时是他自己沉下去的,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肺裂,用尽全部的力气。当她抱住他的身体时,她绝望地发现他已经冰冷,她不顾一切地亲吻他的脸,他的额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温暖到他,可是无济于事,他的身体仿佛凝结着千年的冰霜,冷得让人发颤,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透出来。

    “阿俊!阿俊!……”她时常在梦里放声大哭。

    而梦中的他再也听不到了,紧闭的双目关闭了他与她连通的世界,他走了,连声告别也没有,这世上再没有一种离别,令人如此绝望而悲恸,她宁愿死掉也不要面对这样的离别。可是她没有死,每次自梦中挣扎着醒来,脑海里依然印着他苍白的面孔。

    她上辈子一定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才受尽他的折磨!而诡异的是,梦境真实得令人心惊,甚至连海水呛入肺部时的窒息感都那么清晰,好似她真的经历了一场深海险境,是他唤醒的她,是他救了她,可是梦醒后她清楚地知道,她落到今天这般万劫不复之地正是因为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梦里都是他死掉,她活了下来,她恐惧于那样的梦境,她心痛于他的死去,反反复复,令她思维混乱,所以她出院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竟然想不起她为什么入院,也想不起她和他之间具体的冲突是因为什么,只知道她失去了他,她生活中再也不会有他,他没有死,在她心里已如同死过一样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这是那天她昏过去时脑子里闪过的最后的念头。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她也说不清楚,这完全是一种直觉。她并不认为这是自欺欺人,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她敢爱敢恨也敢直面自己的错误,如果真的是她看错了人,那她反倒没有这么心如刀割,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骗,经历过的事情再经历感觉也就淡了,可问题是这一次她真的不认为自己错了。

    感觉,还是因为感觉,与他相处这么久,他对她如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她很聪明,如果他存心要骗她,他根本不会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个轻易受骗的人,他是商人,最擅长权衡利弊,他不会做毫无疑义的事情。容若诚的事很有可能只是个契机,他利用了这个契机,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一定不是他的本意,一定不是的,否则不会时隔这么久她每每想起来竟然不是恨,而是心痛,她起初也觉得这心痛莫名其妙,他伤她这么深她理应恨他,可是每次自那个梦境中醒来,她却泪流满面,她在梦里都在呼喊他的名字,她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在这一点上她觉得他未免太小题大做,如果想要结束大可以跟她挑明,何需说那些伤己又伤人的话,他们又不是没有分手过,她并没有寻死觅活不是?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出他其实比她更看重这段感情,不管是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做也好,他对待这段感情是认真的,至少曾经是认真的,他自己那天也说了,他原本想与她修成正果,至于他是不是以此来报复章见飞,毛丽根本想都懒得想,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与她何干?当初她提出复合的时候就说过了,她并不在乎他是不是利用她报复章见飞,她喜欢他,想要跟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爱情卑微到这般境地,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他很用心地对待过这段感情,她又何尝不是?说到底他们之间的感情太不纯粹了,掺杂了太多纷争和猜忌,而感情的世界容不得砂子,他们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是情理之中了,而且是早晚的事。

    毛丽大病一场,起先是在北海住院,因高烧不退后被家人转往南宁入院治疗,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她一度昏迷不醒,那些零乱的梦境多是在她昏迷期间梦见的。好在醒来身边围满了亲人,一切都是好好的,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她仍然完整如初。除了支离破碎的心。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总之她是活过来了,活着,总是好的。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母亲一直在医院照顾她,父亲毛延平和哥哥毛晋也都从上海赶过来了,同事们每日都会到病房探视,病房里欢声笑语不断,她的心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没有了爱情,她也并不是那么孤单,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远比爱情重要。

    白贤德来得是最勤的,每次来都跟要跟她唠嗑半天,那日正聊着,护士送花进来,毛丽以为是哪个同事或朋友送的,翻出卡片一看,意外地看到了章见飞的笔迹。

    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到你,对不起。

    愿早日康复。

    章见飞字。

    毛丽原本有说有笑的,瞬间陷入沉默。章见飞大约是不方便前来探视,于是差人送花来,这是代表他个人,还是代表赵成俊?这是表示问候,还是表示安慰?这真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改!他觉得她受伤都是他带来的,真是可笑,她的心只属于她自己,她被骗也好受伤也好都是她心甘情愿,她自己若不动心,何来的伤害?情不附物,物岂碍人?她是自作自受,她不怨任何人!

    白贤德察觉毛丽的神色不对,忙转移话题:“对了,老容可能要调走了,跟许帅一样,也调去刚刚成立的出版集团。”

    毛丽转过脸,迷迷蒙蒙地看着她,“调走?”

    “是的。”

    “为什么?”

    “……”白贤德也陷入沉默。

    “他好像没有来看过我。”毛丽忽然说。的确,社里的同事基本上都来过了,就容若诚不见踪影,作为出版社总编她的顶头上司,他没有理由不来探视生病的下属,这是为什么?避嫌?

    白贤德显然知道内情,眼眶慕地有些泛红,看着毛丽:“老容不敢来,因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跟赵先生分手让他很自责,这次调走听说也是他主动申请的。”

    “这太荒谬了!我跟我男朋友分手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与他有什么关系?这话我跟他说过的,他怎么没听进去呢?”

    “老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常敏感,他可能觉得以后若跟你在一起共事会尴尬,他不想让你难堪,所以就决定走吧。”

    “要走也是我走,不是他!”

    白贤德忽然很感动,她原来也以为毛丽会责怨容若诚,所以她这阵子都不大敢在她面前提起老容的名字,没想到毛丽心胸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狭隘,她果然是没有看错人,她凝视毛丽半晌,心里慢慢变得明晰,问她,“毛丽,你想听故事吗?”

    “故事?”

    “嗯,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什么故事?”

    “一个老男人的故事。”白贤德握住毛丽的手,目光恳切,“你就当是一个故事好了,不要考虑故事里的主人公是谁。”

    毛丽默默看着她,没有吭声,等着她继续说。

    白贤德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长吁一口气,慢慢的道来:“在我认识的人里有这么一个男人,因为婚姻失败,让他对感情充满怀疑,离婚八九年一直选择单身。每天他都是一个人上下班,性情古怪,不苟言笑,跟所有的人保持距离,尤其是女人。他原以为这种心如死灰的生活会持续到他生命终结,直到有一天,他的单位来了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女孩子,很奇妙的磁场,他对她产生了好感,算是一见钟情吧。可他是那女孩的上司,他不敢表露,一丝一毫都不敢,因为他很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那女孩,但他又无法终止对那女孩的爱慕和思念,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他很偶然的发觉女孩在用MSN跟别人聊天,于是他也注册了MSN,并跟那女孩加为好友……从此他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起来,每天他都跟女孩在网上聊几句,其实他们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他完全可以跟女孩表白,哪怕是被拒绝,也比藏在心里好。可是他舍不得,舍不得打破这种甜蜜又隐秘的交流方式,他很满足这种交流,从来不敢奢望会有什么改变。”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很奇妙,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那女孩后来交了男朋友,而且自从交上男朋友就再也没有登陆过MSN,这个男人每天都在网上痴痴的等那女孩上线,一墙之隔,他等得很绝望……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自己跟这女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他不能奢望什么,只能默默的关注着这女孩,很痛苦地将这份感情封存在心底。有一次,他很偶然得知女孩的生日,他就去蛋糕店给她定了一个蛋糕以匿名的形式送到办公室,那个蛋糕很特别,上层用巧克力做成了个米老鼠的笑脸,因为他知道那女孩特别喜欢米老鼠,英文名字就叫Mickey,而他为了寄托思念,将自己的电脑桌面也设置成了一只可爱的米老鼠模样……”

    毛丽怔怔地看着白贤德,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是错愕,又仿佛是惊诧,抑或者,她完全没听明白白贤德在说什么,目光又转到别处。四下里很安静,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他!他竟然就是“尘”?

    白贤德说到这里叹口气:“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定会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因为我用的是他的电脑,里面存了很多随笔文章,老容的文章写得很好,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文笔这么好。每一篇文字都寄托着他对你的思念,写了很多,每有格外的感触,他都会记下来。电脑搬下来的第二天,他意识到电脑里有他的文章,找我支支吾吾的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我明白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我删掉那些文章,我就装糊涂,我说我重装了系统,什么都没留,而且我什么都没看。其实我已经全部看完了……至于那个蛋糕,我也是很早就知道了,也就是因为这个蛋糕,我发现了他对你的爱慕,你生日不久就是喜儿的生日,我去给她定蛋糕,店老板跟我们社的很多人都熟,就在马路对面嘛,老板无意中透露老容也在他那定过蛋糕,还描述出那个蛋糕的样子,上面有只米老鼠……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毛丽,你明白了吗?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你想想看老容暗恋你这么久,一墙之隔,他都没有表露,因为他害怕你知道真相后远远的躲开,他宁愿维持这种同事关系,这样至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跟你说上话,就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说?”毛丽只觉虚弱,呼吸急促而无力,紧紧攥着雪白的被角,仿佛那里积蓄着全部的力量,身子微微颤抖。

    白贤德哽咽:“我答应过老容不告诉你的,如果不是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根本不会跟你透露半个字,毛丽,真正爱你的人其实就在你身边。”

    “他……他真的跟我在网上聊了一年多,他就是尘?”毛丽还是难以置信。

    “没错,他就是尘!因为我在用他的电脑,一开机MSN就自动登录,他的MSN注册名就是‘尘’,上面只有一个好友,就是你。当时我还觉得奇怪,这老容居然还赶时髦用这玩意,我们都用得少,大家都是在用QQ聊天,直到那次在茶馆里听你讲你跟赵成俊在网上聊天的事,你提到了‘尘’,我才恍然大悟。如果你不信,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去办公室看电脑,聊天记录全部都在上面……”

    数日后,容若诚终于现身,捧着鲜花来探视毛丽。可能是白贤德说了什么,让他终于放下心结,鼓起勇气来面对毛丽。

    两人在病房有过一席长谈。

    毛丽先问调走的事情:“你真的决定要走?”

    容若诚点头:“是的,已经打了报告,上面也批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躲闪,还是不大敢与毛丽对视,紧蹙的眉心郁结着深深的忧郁,“毛丽,对不起。”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跟我男朋友分手真的跟你没关系,这样的话我不想再重复,因为我不想纠结在这件事让自己不愉快,我想忘掉过去。”毛丽说着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条理清晰目的明确,直奔主题,“说实话我累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瞎折腾,我以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现在我才发现我其实从来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不相信对方的根源是不相信自己,我没有投入真诚却奢望得到对方真心实意的爱情,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毛丽,我真的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我……”

    “老容,让我走吧。”

    “……让你走?”

    “是的,我想离开南宁回上海去。”毛丽深吸一口气,“我走了,你就可以留下来,这样对大家都好。老容,谢谢你,白姐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承担不起你这么深重的爱,而感情是勉强不来的,我感激你欣赏你敬佩你,但这都无法代替爱情,我需要换个环境让自己冷静,我心里很乱很乱。”

    容若诚一听这话就急了,“毛丽,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请让我走!我已经递交了报告,应该走的是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说了这跟你没有关系,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呢?”毛丽陡然扬高声音,有些不耐烦了,情绪变得很差,“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下,爸爸很早以前就要我回上海帮他经营饭店生意,其实我早就该走了,你也什么都不要说了,出院后我会递交辞职报告,谢谢你,还有社里的同事们,这三年来我工作得很愉快,真的,我谢谢你们。”

    “毛丽!”容若诚看着她,无语凝噎。

    毛丽选择离开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厌倦了感情这种游戏,从初恋失败到婚姻破碎,再到与赵成俊闹得分崩离析,她发现自己千辛万苦追求的东西,到头来总是惘然,她累了,倦了,想远离伤害,想彻底的归于平静。过去的,未来的,她通通都不愿去想了,她已经撕心肺裂地死过,就让她无声无息地活下去吧。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曾希冀着自己是黑暗世界的一颗星辰,她喜欢看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现在她明白,那个世界太遥远太不可捉摸,浩瀚宇宙,冰冷世界,即便遇到自己生命中的那颗“星”,相撞的刹那也是粉身碎骨。章见飞也好,赵成俊也好,他们的世界都离她太远了,深不可测,遥不可及,曾经的邂逅和交集已经让她身心重创伤痕累累,她只想远远的逃开,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做阳光中的一粒微尘。

    最重要的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容若诚,他的深情让她感动,也让她难以承担,如果她不离开,他会一直生活在无望的等待中,这样岂不是害了他!当然她不否认,她其实对老容也是有好感的,容若诚身上有很多东西跟章见飞相似,比如他的包容和付出,跟他在一起她感觉很温暖平和,但这代替不了爱情。她也决计不会把容若诚当作逃避现实的避风港,这等于是利用了老容对她的感情,她不能这么自私,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她,只能是她自己。所以,她只能走。

    此时的容若诚端坐在病房沙发的一角悲伤得无以复加,阳光却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斜斜地拉起许多奇妙的光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浮尘在光束中打着旋儿,毛丽盯着那些浮尘发愣,心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一粒尘埃,微不足道,身不由己。

    毛丽忽然觉得,容若诚为自己取名“尘”,是多么的贴切,也只有像他这样经历过风雨的人才懂得隐忍,懂得让自己归于“尘埃”。

    虽然表情伤感,但沐浴在阳光中的容若诚浑身都是那种融融的暖意,毛丽看着他一时有些出神,相对于赵成俊的灰暗和艰涩,他是明亮的,温暖的,是光明的世界,他应该值得更好的人去珍惜。

    对不起,毛丽在心里说。

    南宁一连许多天都下雨,气温骤降,湿答答的空气愈发让人心情压抑,这样的气候在天寒地冻的内地城市其实算是非常温暖的,但对于生活在南方城市的人们来说却有点招架不住,大街上的行人很多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特别是风雨交加的那几天,感觉像是到了北京的街头,人人都缩着脖子赶路。而毛丽小区里的紫荆花在冬日的雨水中反倒长得格外茂盛苁蓉,那满树的紫花绽开在雨中,咋一看,还以为是春天来了。这就是南方城市的特点,即便是冬天,街头从来不乏绿色和鲜花,南宁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都有不同的花卉盛开,南湖公园更是四季常青。

    毛丽出院后的两天没有上班,在家写辞职报告。书房的门是关着的,仍然飘进诱人的香味,妈妈在厨房给她炖汤。

    老太太嘴巴是不饶人,可是心疼女儿那是没话说的,毛丽住院那几天一直是妈妈在照顾,出院后老太太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待家里,于是也跟着在这边继续照顾她,每天忙进忙出,变着花样弄好吃的,厨房里整日热气腾腾,让毛丽觉得温暖踏实许多,不管生活遭遇怎样的变故和伤痛,万幸还有家人守在身边不离不弃,还好,她并不是一无所有,没有了爱情,她还有深爱她的家人。

    也许是因为阴雨绵绵的天气,也许是因为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毛丽对着电脑打开文档都两个小时了,写了不到五十个字,只觉心绪不宁,做什么都集中不了精力,她心想着如果王瑾这丫头在就好了,可以让她帮忙写。

    她叹气,关了文档。

    在网上瞎溜达了会,毛丽还是点开了自己的微博,一看上面有几百条留言和评论,都是关心她近况的,她心里顿时淌过一阵暖流,原来她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她只是被赵成俊抛弃了,赵成俊又不代表整个世界……是的,他并不是她的整个世界,可为什么此刻她满脑子还是他,他伤她至深,她惦记着的还是他,这份感情不管是不是阴谋,不管他那天说的话是否出自他本意,总之结束得这么狼狈,她心里多少还是不甘的,因为他们原本不该走到这一步,不应该啊……

    她情不自禁点开他的微博,发现他最后一次更新显示的时间是十天前,那时候她还在住院。自那日后他一共更新了三条微博,分别是:“我只配当「它」。”、“星空下的大海,你还记得吗?”、“结束了,这样也好。”

    其中“星空下的大海”那条微博是用手机发的,还配了张照片,不晓得是不是他拍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黑糊糊的海面上模糊地闪着些许光点,可能是因为夜景的缘故,画面很不清晰,但毛丽可以肯定海面上那些模糊的光点应该是倒映着的月亮和星光,微博显示的时间是深夜,那时候他在哪里?

    毛丽一个下午都对着那三条微博,心里千头万绪,想起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但没有之前那么难过了,心绪慢慢变得平静。

    她自己也更新了一条微博,只有一句话:“不管你是「它」还是「他」,你欠我一个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恨你,我只是可怜你。”

    此后数天她每日都会上他的微博刷新,一直没有动静,时间在他那里已然是静止的。倒是他的朋友在他的微博上有评论和留言,大多是英文。毛丽很费劲地翻译那个苏尧清的评论:“拜托,你怎么又变回了「它」,这也太快了吧?”然后是一个很惊讶的表情。另一个人应该也是他的朋友,回复苏尧清的评论:“他什么时候不是「它」了?”配的是个呵呵笑的表情。

    毛丽的心情好多了。

    第二天她就去社里递交了辞职报告,汪社长、副总编朱庸都诚意挽留,无奈她去意已决,谁说都无用了。

    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平日吵吵嚷嚷的办公室异常安静,白贤德背对着毛丽坐在电脑前,不理她。

    “白姐……”

    “别叫我,我不是你姐!”

    “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毛丽叹口气,走到白贤德的背后,将手轻轻放在她肩头,“贤德,我们永远是姐妹。”

    白贤德突然就哭出了声,“你没良心!”

    “毛丽,你真的要走吗?”唐可心和丛蓉也眼巴巴地看着她。

    毛丽点点头,努力给大家一个笑脸:“我走,只是希望能有一个新的开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谢谢大家这三年来对我的包容,这是我这辈子最愉快的记忆,我会想念你们的。”

    平常没少跟毛丽贫嘴的丛蓉迅速别过脸,哽咽道:“想念有什么用,大家都不在一起了,想见见不着了。”

    “不是还有网络吗?我们可以在网上聊天的,别忘了网上还有我们的菜地呢,你们种的人参雪莲什么的,我还等着收哦,哈哈哈……”

    白贤德瞥她一眼,“瞧你这德性!”

    毛丽这回是真笑了,又是明媚如花的样子,“你才知道我是这德性啊?”

    “我当初就不该招你进来!”

    “行了,白姐,毛丽都要走了,你就说几句窝心话吧。”唐可心打圆场。

    白贤德哼道:“我的心都被她伤透了!”

    丛蓉接一句:“这话说得,难道你还有老容伤心?”

    “……”白贤德愣了半秒,大笑,“是啊,我哪有老容伤心!”

    毛丽最怕接这茬,赶紧转身继续收拾东西,装聋作哑。其实也没有太多收拾的东西,一个纸箱就塞满了她三年来在这里的一切,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时又能拿走什么呢?这里并没有什么属于她……箱子封口后,桌上就剩几盆小盆栽了,有绿萝、仙人球等,这些不方便带走,她就分别赠予大家,“麻烦你们帮我养着,看到这些绿萝仙人球,你们就会想起我。”

    “想你个球!”白贤德脱口而出,她分到的刚好是个仙人球。

    从蓉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大家都笑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回上海?”白贤德情绪已经好转了许多,尽管心里仍是万般不舍,对毛丽既爱又恨,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现实了。

    “春节前吧。”毛丽回答。

    “日子定下来告诉我们,社长刚刚跟我讲了,要给你开个欢送会。”

    “不,不必了吧。”

    “你要敢不来,我就把这刺球扔你脑门上!”

    “……”

    毛丽抱着纸箱下楼时,四个编辑室的同事都出来送她,一直将她送到了楼下停车坪。毛丽与每个人拥抱,依依不舍,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要舍,白贤德站在人群中哭成了泪人,她一哭,别的编辑也红了眼眶,毛丽最不想面对这样的场景,发动车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流下眼泪,她一直忍着,忍着,可是当她调转车头下意识地瞟向工作了三年的出版社大楼时,赫然看见八楼容若诚的办公室窗口开着……

    三年前,她与容若诚初见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如果要你去约余××的稿子,他不肯给,你怎么办?”

    “请你吃饭。”

    “吃饭就可以被别人要去稿子,我就不是余××了。”

    “那就请你玩儿。”

    “我一向深居简出,不爱玩。”

    “那我跟你做朋友。”

    “我不喜欢跟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做朋友。”

    “那冒昧地问句……您有老婆吗?”

    “……没,没有,你问这干嘛?”

    “嫁给你啊!嫁给你,你还能不给稿子?”

    “……”

    不是没有过动容,不是没有过疑惑,她知道他的好,她也难舍这三年的朝夕相处,但他到底不是她命里的人,茫茫人海,匆匆过客,他们的缘分只能是擦肩而过。他这么好的一个人,理应被更好的人珍爱,这个人一定不是她,因为她不配拥有他的爱。此刻他就站在窗前,痴痴地看着楼下,毛丽望向他时他迅速闪过身子,随后就拉上了窗帘,毛丽再也不敢多停留一秒,车子驶离大门的刹那,她泪如雨下。

    目送毛丽的白色凌志消失在林荫道尽头,赵玫坐在副驾座没有出声。

    “要不要跟上去?”阿莫问她。

    两人在出版社对面的马路边守了一个上午了,阿莫驾的车,一直在等毛丽出来。可是真等到毛丽出来,赵玫反而一点动静也没有,直愣愣地看着毛丽的车从眼前驶过,那一瞬间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阿莫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不是说要跟她谈的吗?”

    “不想谈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好谈的!”

    “哎,你今天到这来等她到底是为章见飞呢,还是为你哥啊,她跟你哥已经分手了!那你还想找她干嘛呢,劝她回到你哥身边?你以前不是不待见她跟你哥在一起吗?”阿莫语气酸酸的。

    “阿莫,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你不是我哥的那杯茶,他心里没你,你还是趁早找个条件相当的人嫁了吧。”赵玫说话一向刻薄,即便是对同窗兼闺蜜阿莫,也毫不客气,“至于我哥,他可以不要毛丽,但毛丽不能抛弃我哥!你说这女人,多不要脸,一边跟我哥好着一边勾搭她的上司,他们保不准一直就有奸情,我哥大概被戴绿帽子了还不知道呢。”

    阿莫不耐烦了,“这是你哥的事,你掺和干嘛呀?”

    “因为他是我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看着他被戴绿帽子还忍气吞声,何况就因为这个女人,章见飞才跟我闹离婚,我恨死她了!”

    “那你能把她怎么着?骂她一顿,还是又给她两耳光?没用的,上次你不就是因为打了她让章先生翻脸吗?你这样只会让章先生反感……”

    “你知道什么呀,我如果不收拾这女人,章见飞就要收拾我,他想把我弄回槟城!没那么便宜的事,就算我跟他离婚我也不会回槟城,我还回去干嘛?一个亲人都没有!”赵玫每每说到这事就万般委屈,眼眶含泪,“我现在……众叛亲离,我哥不待见我,章见飞不理我,不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吗?我横竖已经没有希望了,如果他们执意逼我,我一定会让他们后悔!”

    阿莫看着赵玫,被她的样子吓到,“你别干傻事啊,为这么个女人搭上自己值吗?”

    “没什么值不值的,这些年我已经被毁得体无完肤,我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爱得毫无保留,结果却落到这个下场,我咽不下这口气!”

    赵玫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或者说,她已经崩溃很久了,从失去那个孩子,从与章见飞闹得分崩离析,她已经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没有人可以救她,除了她自己。

    可是残忍的现实让赵玫放弃了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她现在活着,宛如死去。所以她才无所畏惧,与其说她憎恨毛丽,不如说她憎恨的是章见飞与赵成俊,因为毛丽恰恰是这两个男人一生最珍爱的女人,这种“珍爱”是她这辈子都奢望不到的,嫉妒是一条毒蛇,女人一旦被这条毒蛇盘踞在心,那就与魔鬼无异了。

    赵玫觉得,她宁愿做个魔鬼也比做个可怜虫强,她厌恶同情,厌恶怜悯,这种抵死不服输的个性与她的哥哥赵成俊惊人的相似,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体体面面地昂起头。而不同的是,这种个性对赵成俊而言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是他根深蒂固的骄傲,到了赵玫这里却成了桎梏她的枷锁,引着她在绝途一路狂奔……

    “小玫,算了吧。”阿莫真不知道怎么劝她。

    赵玫出神地看着马路对面,此时却徒生伤感:“为什么她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她哪里比我强了,为什么我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她伸伸手就能摘到,阿莫,我究竟是哪里不如她?”她眼中滚出泪水,与方才的义愤填膺似乎又判若两人了。

    阿莫伸手抚抚她的背:“算了吧,何必让自己这么难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是跟她打一架又能如何,只会让你跟章先生的状况越来越糟糕。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旁观者清,我觉得你跟章先生最大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不爱你,当初你们结婚也是因为你跟你哥赌气,阴差阳错的你们就结了婚,而你却一厢情愿地认为章先生既然娶了你就应该爱你,阿莫,你不会这么天真吧,爱情这东西太玄妙了,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就说我跟你哥,我在他身边六七年,他不是不明白我的心,却始终无动于衷,他不爱我,我又有什么办法?童话里都讲了的,王子爱的是灰姑娘,而不是公主也不是千金小姐,王子为什么爱灰姑娘,谁又能说得清呢?”

    阿莫说到这里感慨不已,深深叹气,“我也宁愿自己是个灰姑娘,这么多年来我也以为自己是个灰姑娘,现在我才明白我或许是灰姑娘,却不是王子眼中的那个灰姑娘……刚刚走的那个才是,小玫,你明白吗?”

    赵玫泪如雨下,偏此时车内放的是美国女歌手Oh Susanna吟唱的一首《Forever at your feet》,音乐伴随着淙淙的流水声无限惆怅,低低的女声一次次咏叹:“Glass and pinch of breast Knocking at my tray While leave on Please take me home my long to leave Forever at your feet…”大意是请带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我愿与你永相随,歌声低缓,滴滴答答敲击心灵,阵阵雷雨声让人仿佛置身淅淅沥沥的雨中,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赵玫听得泪流满面,因为她梦中的家园已模糊不清,她没有家,也没有人愿意与她永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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