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恋人-我爱你,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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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像疯狗那样对周围的一切愤愤不平,你可以诅咒你的命运,但是等到最后一刻到了的时候,你只能轻轻放手。

    ——《返老还童》

    【一千零一面镜子】

    下午,签署几个重要文件后,赵成俊与彼得安谈及Nirvana对博宇有可能会采取的下一步举措,彼得安提出了许多应对措施,他都一一摇头,完全一副无心应战的样子,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又说不上来。谈了许久,阿莫端来咖啡,他喝着苦咖啡,愈发觉得这苦意直达心底,苦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翻出更深切的痛楚来。

    他心烦意乱,掏出银质的打火机,取了支烟点上。

    彼得安注意到了他的打火机,只好转移话题,笑道:“这打火机你好像用了好多年,从未换过,没想到你这么念旧。”

    赵成俊疲倦地呼出一口烟,声音近似无力:“用习惯了而已。”

    是啊,习惯了。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习惯的,被最爱的人伤害,被最亲的人背叛,痛着痛着就习惯了,说心如死灰也好,说心如止水也好,他已经习惯了这般的痛楚,总想着痛过了,就好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起身踱到落地窗边,静静地远眺玻璃幕墙外真实的城市,什么都是虚幻的,唯有这道玻璃外那座郁郁葱葱的城市是真实的,难得好天气,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太阳了,阴霾多日的城市又显现出了明亮的底色,民族大道上的车流也似比往日拥挤,仿佛城市流淌的血液,生生不息。城市的天空依然高远,蓝得近似透明,零星的几缕白云飘在天际,仿佛电影里寂寥的空镜,只是没有了鸟儿的飞翔,天空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压抑。

    毛丽,我并不是要这样……

    他在心里说。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天了,赵成俊似乎已经平静,但那日毛丽昏倒时惨白的面孔还是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当时他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软得像是被抽了筋骨,浑身冰凉,章见飞随即冲上去,将他狠狠推开:“滚!滚得远远的!如果毛丽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杀了你!”自小一起长大,这是他第一次见章见飞咆哮如雷的样子。

    毛丽随即被送往北海当地医院,并无大碍,当天晚上就醒过来了。但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在病房里又哭又叫,那声音骇人,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没有人可以靠近她,连她母亲都拿她没办法。不断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咚咚的闷响,那是毛丽在撞墙,紧接着就有护士进去包扎。当血迹斑斑的纱布和棉花被护士拿出病房的时候,章见飞当即痛哭失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想来那情景触动了他深藏心底的伤痛。

    赵成俊当时站在走廊上,亦如同死过一般,章见飞根本不让他靠近病房,最后他只能默默离开医院。当晚,他又回到海天苑,躺在床上没有开灯,漆黑的屋子里静得只听到他一人的呼吸,他知道,这次他将她推向了更远。这是他自酿的苦果,只能是他自己来品尝,虽然已经预料过这结果,但真的面对时他还是痛彻心扉,痛得五脏六腑都抽搐在一起,痛得他差点以为活不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好在他熬到了天亮,一大早就去医院探视毛丽,章见飞见到他时已没有头天那么激动,眼底布满血丝,看来他也是熬了一夜未睡。

    “你来了正好,我有话给你说。”

    “有什么你就说吧。”当时毛丽的母亲去药房了,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士正在给毛丽量血压。

    “去外面。”章见飞冷着脸,转身出门。

    赵成俊跟随出去,两人在住院部大楼的吸烟区说话,所谓吸烟区其实就是两栋大楼之间连接的一个露台,天空有些阴,有零星的雨点飘落,所以露台上并无他人,章见飞一改往日的优柔寡断,开口就跟赵成俊摊牌,给他最后下通牒:“别的我不多说什么,我只谈两点,一,你马上离开南宁回槟城,我不会允许你再出现在毛丽的跟前;二,你若继续留在南宁,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我跟你说过多次,毛丽是我的底线,你伤害到她,我决不饶你!反正我们交锋也不是一回两回,你不是一直想跟我争个高低吗?那好,我成全你,到时候别怪我心狠!”

    “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他不肯妥协,“但我可以保证我不再打搅她,我不想回去,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你公司的总部现在不在大马吗?为什么不回去?”

    “我……反正不回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会让你走的!”说完章见飞掉头就走,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赵成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掠过,雨开始下大了,哗哗的雨声激在遮阳棚上,湿而重的寒气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其实昨日他就觉得身体很不适,晚上回到海天苑开始发烧,早上若不是惦记着要过来看毛丽,他根本起不了床。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出住院部大楼的,在电梯里几乎瘫倒下去,幸得有好心的护士将他搀扶出来,送他到医院门口打车。

    回到海天苑,他咳了许多血,洗手间的大理石台上殷红一片,因为彼得安马上要过来,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拿了毛巾跪在地板上慢慢的擦拭。Henson跟他说过,如果再次出现咳血状况,必须立即入院。可是很奇怪,他心里并无半点恐惧,也许他等的也正是这一天吧。

    彼得安当日下午赶到北海,之前他一个人想了许久,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决定,他跟彼得安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要他尽早安排大马的律师过来,过几天他回南宁要见律师。彼得安非常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北海,他却坚持要在北海静养几日,彼得安没办法,只得给他找来两个护工看着他,可是待彼得安一回南宁,翌日一早他就只身上了涠洲岛,短暂停留后他坐上渔船再登陆另一个无名小岛。

    那个地方无人知晓,地图上都找不到,这是多年前他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小岛,四面临海,不算荒芜,因为岛上也住了十来户渔民,但民风淳朴,没有人打搅他,很适合一个人静思。每次在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选择上那个小岛静静地待上几天,让浮躁的心境慢慢沉淀,还原生命最本色的单纯。大海无限包容,天空无限高远,生死,爱恨,在潮涨潮起的海浪声中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用了手机拍了张星空下的大海传到微博上,他想如果毛丽上网一定可以看到,她会怎么想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是时候解脱了。

    两日后他再回到南宁,心境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此后一连数日,他都在办公室与律师密谈,除了彼得安和大马赶过来的副总裁罗森以及另外两个元老级高层,没人知道这次密谈的内容是什么。随后他开始调整公司的运营,打电话给远在英国的杨叔,建议他撤资,因为他知道章见飞既然表明了要收拾他肯定不会只是说说,他不想让杨叔遭到无谓的损失,因为公司最大的股东就是杨叔,他没办法保证杨叔的投资还能继续获得回报,杨叔却笑说他投给博宇的资本从来就没想过收回。“您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那日与杨叔谈及此事,他很不解。

    杨叔答:“因为你值得信任。”

    他半晌无语,最亲的人从来不信他,真正信任他的人却与他没有亲情关系,他真不知道该高兴还该难过,“那您当初给博宇注入资本是为了什么呢?”

    杨叔叹道:“我是想让你明白,这世上真正让你不开心不快乐的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自己,我给你投入资本让你去报仇就是希望你能最后明白这点,仇恨这个东西伤己也伤人,我问你,你报仇报到现在,你有没有真正快乐过?”

    “……”

    “孩子,我的儿子如活到现在也跟你一般大,我是把你当自己的儿子来对待的,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我的投入能让你醒悟,我觉得也值了。”

    “杨叔……”

    赵成俊陷入沉默,他谈不上彻底的醒悟,他只是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就算最后章世德从泓海大厦顶层跳下来,他也觉得没意思,报仇雪恨又如何?死去的父母无论如何是活不过来了,他们长眠地下只等哪天他也去陪他们。当然章世德已经不可能会跳楼,他中风了,据说现在瘫痪在床怕是挨不了几日,而围在他床边的无论是家人还是苏燮尔那帮人,无不盯着他手里的股权,个个都是豺狼,只等老东西一咽气就争先剥他的皮剐他的肉,保证把老东西的骨头都舔得干干净净,一毛钱也不会让他带进棺材。

    这也是赵成俊心灰意冷的原因,自小背负着这仇恨,穷尽十年去打击章家,他赔上的远比他获得的要多得多,所以杨叔说的这番话深深刺痛了他。他当然不会因为杨叔的这番话原谅章世德,但他也懒得在章世德身上再花心思,老东西身边围了那么多豺狼,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何需他再去剐一刀子,他自己的下场也好不哪去,能赔上的都赔掉了,他还剩下什么?

    他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

    此刻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世界,四周好似通透的镜子,一切皆透明,他就像是被困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真实的世界触手可及,却始终与他隔着一道玻璃的距离。每面镜子都倒映着他的身影,有时看久了,又隐约能瞧见她的影子,模糊却又那么真切,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飞机上看过的一本诗集,一个伊朗诗人写的,里面有首诗让他印象深刻,他曾在某个本子上记下过,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念了出来: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念完他自己都诧异不已,他缘何记得如此清楚?

    彼得安也愣愣地瞅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念诗,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Brant,我没听错吧?”彼得安受惊不小。

    他一声长叹:“是我错了,我不该来到这里,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错得荒谬,错得离谱。”他缓缓转过身,正好有阳光自他身后照过来,背景是凌空的地王之巅,一时间光芒万丈,他背着那光踱回到沙发边坐下,闭上双眼,声音发着颤,“可是阿杰,我还是很想念她,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她,早上醒来就觉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怨恨自己为什么还要醒来,就那么待在梦境里与她在一起该有多好,阿杰,这该有多好!”

    “Brant……”

    “快了,这一天快了,所以我不害怕。”

    “爸爸,你觉得什么是爱情?”傍晚时分,毛丽挽着父亲毛延平的胳膊在海滩上散步时,忽然问了个自己都觉得很幼稚的问题,“或者说,什么可以证明爱情?”

    毛延平是早上到的北海,此行携毛晋来广西是为了与Nirvana合作在南宁投资建酒店,说起这事章见飞还是很厚道的,上次Nirvana竞标夺得风岭12号那块地后,章见飞主动跟毛晋联系,提出合作开发建酒店,毛晋征求老爸的意见,毛延平欣然应允,抛开章见飞是前女婿的身份不说,能与Nirvana这样有海外资本背景的大公司合作也是一件双赢的事,生意场上谈生意,这无可厚非。

    当然此行回来,毛延平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做毛丽她妈的工作,动员她搬迁,因为毛丽家现在住的地方因商业开发要整体拆迁,如果老太太不愿意搬到开发商提供的安置地,就帮她另外找个好地方买套商品房,以让她和老伴安度晚年。结果毛延平一提这事就被毛丽她妈一顿骂:“我搬不搬关你什么事,我就是住大马路上都不关你的事!有了几个臭钱就来显摆,了不起啊?”

    当时是在晒满咸鱼的院子里,衣冠楚楚的毛延平被前妻劈头盖脸一通骂居然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跟黄伯伯说:“你瞧,她就这脾气,几十年了都没改。”

    吃饭的时候,当得知毛延平是来南宁投资建酒店的,毛丽她妈立马又翻脸了,举着筷子指着毛延平说:“你看看,你看看,就是有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商人才逼得我们这些老百姓搬家,拆了东家拆西家!”又指着毛晋,“还有你,跟你爸一样,良心都被狗吃了!”

    毛晋愁眉苦脸道:“妈,我压根就没良心,狗也吃不到啊。”

    噗嗤一声,毛丽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桌的人都笑了。

    可是骂归骂,毛丽她妈还是忙前忙后整了一桌子菜,招待“黑心肝”的前夫和还有良心被狗吃了的儿子,一家人坐一张桌上吃饭这该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啊,毛丽心中难免伤感。老实的黄伯伯只是一味憨厚地笑,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去院子里补渔网了,似乎有意留下毛丽一家四口团聚,可是黄伯伯一离开桌子,毛丽她妈反倒沉默了,默默扒着饭,目光根本不朝毛延平看。

    “你妈老了。”当毛丽问父亲什么可以证明爱情时,毛延平答非所问地说了这么句不着边际的话,“三十年了,她也真是不容易。”

    “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毛丽用脚踢着沙子,撅起嘴巴撒娇。

    毛延平侧脸看着女儿,“我刚刚已经回答了你。”

    毛丽不解:“回答我了?”

    “唉,乖女,你到底还是太年轻。”毛延平轻叹一口气,注目于海面上辉煌的落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什么故事?”

    “一个有关爱情和时间的故事。”

    “爱情和时间?”

    “嗯,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座岛,在岛上分别住着爱情、金钱、虚荣和快乐四个人,有一天这个岛要沉了,大家都纷纷驾船逃命,最后只有爱情没有抢到船,她哀求金钱带她走,可是金钱说我的船上已经堆满了金子没办法再载你了,你去找别人吧;于是爱情又向虚荣求救,虚荣也拒绝了她,同样快乐只顾着自己快乐也没有载上爱情,最后爱情孤伶伶地被留在了岛上,眼看着岛就要沉没,这时一位驾着船的老人驶过来了,老人将爱情救上了船,爱情直到下了船才发现还没来得及问老人叫什么名字,此后她寻找这位老人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有一天她遇到智慧,智慧告诉爱情,那位救她的老人叫时间,因为只有时间才可以证明爱情的存在……”

    毛丽怔怔地看着夕阳下的父亲,“时间?”

    “对,时间,这下你明白了吧?”毛延平微微一笑,搂过女儿的肩膀,继续朝前走,“你妈心里有我,我不是不知道。这就是爱情,三十年了,哪怕她心里恨着我,哪怕她与别的人生活,可是这爱情始终深埋她心底。刚刚在吃饭的时候,看着你妈的白头发,我心里其实很难过,她是真的老了,我也老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三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却是半辈子,甚至是一生。我很感谢你妈,真的,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给不了对等的爱情,我们没有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基础,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悲剧,我心里觉得负疚却没有办法,毛毛,你能懂吗?”

    “爸爸,我能懂。”

    “你能懂是最好的,我就怕你们儿女怨恨我,怪我没有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自私没有责任的父亲,当年与你妈离婚我背负了很多人的责骂,可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痛苦的,加上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生活方式也截然不同,人生短短几十年,两个人把毕生的精力都消耗在争吵和彼此怨恨上,这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你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懂这个道理,这很难得。说到底,其实你妈当年放我走也是为了成全我,她知道我待在这里不开心,所以宁愿放我走,这就是爱情啊,只有真心爱一个人才肯为对方着想,希望对方幸福,你妈嘴上不承认,但我不会不领情。”

    毛延平说着轻抚爱女的头,“毛毛,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跟男朋友分手了是不是?没有关系嘛,爱情是讲缘分的,也许他根本你就不是你命里的人,你们才认识多久啊,就算情深也是缘浅……”

    “爸爸,他是不是我命里的人我不强求,感情这种事确实是讲缘分的,我可以接受他不爱我,但我不能接受他利用我,就是这点让我很难受,这阵子我冷静下来细想,他接近我应该是蓄谋已久的,我很想知道,他对我的付出难道都是假的吗?一个人的内心要有多坚硬才可以让自己做到铁面无情?”毛丽说着哽咽起来,伏在爸爸的肩上抽泣,“可是爸爸,如果他真是这样一个人倒也罢,就当是我遇人不淑好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骗,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不一样,我觉得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是故意的,他是想将我推开才做出那么狠的事,这感觉跟当初被吴建波骗不一样,因为我根本就恨他不起来,不像我对吴建波,哪怕这个人死了我也没少在心里诅咒他,可是我现在只要一想起赵成俊,心里不是恨,只是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毛延平叹道:“乖女,这只能说明你对他还没有死心,还抱有幻想。”

    “不,爸爸,我的直觉从来不会错,那天我昏倒后开始还是有些意识的,他抱着我时的感觉……我,我说不上来,就好像我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我们谁也不能失去谁,所以我现在很想当面去问问他,想听他跟我说真话……”

    毛延平搂紧女儿,心疼不已:“臭小子,竟然将我女儿伤得这么重,我真想去教训他一顿!毛毛,你用情太深了,不管他是真骗你还是假骗你,他带给你伤害是真的,忘了他吧,跟爸爸回上海好好重新开始,你还年轻,一定还可以遇到更好的人。”

    “可是爸爸,我遇到再好的人也不是他,通通都不是他!”

    “……”

    章见飞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平日随和淡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真的下手起来其狠绝不输任何人,为了逼走赵成俊,他当即下令全面收购博宇股权,有多少吸入多少,决不留一点余地。不仅是股权,章见飞还联络所有跟博宇有信贷往来的银行,以最优惠的条件要求他们停止对博宇的拆借,同时收回全部贷款,收不回就变卖抵押;已经收购的关系企业,宣布并入Nirvana,不能并入的就破产,解散员工、套现……

    章见飞每发号施令前都反复提醒赵成俊:“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赵成俊始终还是那句,“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不过十数日,博宇就全盘倾覆,Nirvana仅用了五个交易日就成功吸入博宇36%的股权,加上先前的15%的股权,Nirvana以51%的股权成为赵氏最大的股东,名正言顺地在董事会上正式罢免了赵成俊的董事长兼总裁职务。至于原来的投资人杨先生只是博宇的名誉董事长,并不影响决策。在大获全胜的那日章见飞还专门致电杨先生,向他表示歉意,声称公司改组高层后会根据市面流通的股价差额弥补他的损失,杨先生婉拒了,说事已至此他本人对Nirvana入主博宇没有意见,他当年给博宇注入的创业资本这些年已经获取了十分丰厚的回报,他心满意足。章见飞听他这么说也就尊重了他的意思,至此博宇集团江山易主,章见飞毫无悬念地成为新任董事长,总裁的人选也已经敲定,很快就会走马上任。

    而马来西亚那边,在各大银行的逼仓下,博宇集团名下的关系企业纷纷宣布破产,没有破产的,宣布被Nirvana并购。赵成俊的私人财产里,除了槟城哥灵顿大道的那栋私宅之前被他赠给了属下安志杰,其他包括兰卡威的度假别墅、游艇、吉隆坡和泰国等地的多处房产等因事先被抵押给银行,全部被查封,随即低价变卖给了Nirvana,全部清算完还倒欠了银行巨额债务。一夜之间,赵成俊从拥有上百亿家产的巨富变成了负资产,名下仅剩了这两年陆续收购来的13%的泓海股权,维拉潘那边闻风而动立即派人来与他谈判,试图说服他将这笔13%的泓海股权兑现(其实就是卖给苏燮尔),这样就可以大致还清他欠的银行巨债,包括银行方面也都过来游说他,均遭到他的拒绝。马来西亚的媒体分析,他可能是想留着这笔股权准备日后东山再起,如若不然,他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而且靠着这笔股权每年可观的分红,他个人的生活也不至于受太大的影响,他还是可以过得很富裕的。

    而章见飞是铁了心要把他弄回槟城,他最绝的是疏通了某些要害关节,让大马那边通知赵成俊限期离境,官方理由说了一堆,冠冕堂皇毋庸置疑,反正赵成俊就是不能待在中国了,必须在一个月内离开中国境内,否则将被引渡,而且终身不得再入境。

    “我不会让你再接近毛丽半步!”这是章见飞发狠说的话。

    当然章见飞也没有料到,就在他全力收购博宇的时候,泓海以Nirvana非法占用泓海海外储备基金为由对章见飞提起诉讼,要求他退返该基金,因为这笔基金当初是章家老爷子在世时设立的,就算章见飞要继承也只能继承基金的一半,既其父章世勋法定继承的部分,而无权侵占全部基金。章见飞还未来得及反应,官司就诡异地占据了各大报端的头版头条,槟城商界一片哗然,当日Nirvana股价就连挫了好几个百分点,一连数日暴跌,而就在Nirvana股价暴跌的这段时间,有人趁机大肆收购Nirvana股权,章见飞派人一查便知收购方正是维拉潘集团的某位董事,说是私人收购与公司无关,但傻子都想得到这是苏燮尔授意的,他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章见飞被激怒了,他没有想到苏燮尔如此贪婪,霸占泓海执行董事的位置不知足竟然还想并吞Nirvana,意欲将章家在槟城商圈赶尽杀绝,防止Nirvana羽翼丰满后对泓海和维拉潘不利,因为Nirvana虽然是章见飞自主创立的企业,与泓海无关,但章见飞毕竟是章家的人,难保日后不奋起反扑夺回泓海控制权,苏燮尔大概觉得与其到时被动迎战不如主动出击,眼下Nirvana刚刚收购完博宇,元气大伤,市面流通资金严重匮乏,正是灭掉它的最好时机,商场如战场,章见飞该如何应对?

    但章见飞也不是吃素的,一方面进行大规模资产重组高调启动数个新项目,以显示Nirvana超强的实力不会轻易被打倒,从而赢回股民对Nirvana的信心,另一方面他频繁往返大马与苏燮尔谈判,警告他适可而止,并保证日后绝不动泓海,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苏燮尔会如何反应?

    再说南宁这边,Nirvana成功收购博宇后,将公司总部也搬到了地王大厦,就在博宇的楼上,博宇新任总裁马先勇已经正式与赵成俊办理了交接手续。马先勇是Nirvana的原副总裁,主管Nirvana在大马的业务,与章见飞交情非同一般,两人不仅是剑桥校友,同时也是多年的事业伙伴,不过马先勇并没有章见飞这样显赫的家世,他出生在大马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先后在几家大公司做过,职位都挺高,但因为锋芒太劲人缘不太好,一直受排挤,多年来跳来跳去也只是个高级打工仔。但这可是个厉害人物,论个人能力与章见飞不相上下,而且做事比章见飞更果断,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倒有几分赵成俊的气势,他身上罕见地集中了章见飞与赵成俊的特点,是个不可多得商界奇才。所以章见飞自立门户后,毫不犹豫地将马先勇挖到了自己的公司,不仅给了他副总裁的高职,也给了他生杀大权,Nirvana能如此迅速收购博宇马先勇立下了汗马功劳,也难怪他有个外号叫“魔术师”,接管博宇后,短短半个月就让博宇起死回生,博宇之前险被下马的地产、物流项目被他整合后重新运作,效率堪称惊人。章见飞对他很满意,赵成俊也无话可说,章见飞的眼光他还是信得过的。

    大局已定,剩下来的就是公司普通员工的各自权衡了,章见飞给予他们充分的尊重和自由,要走要留但凭个人作主,公司不强求。起初高层们猜测可能会有很多人选择离开,尤其是市场这块,这些年培养了不少拓展型人才,都是各家竞争公司重点挖掘的对象,开出的条件都十分丰厚,但出人意料的是离开者寥寥,大部分都留了下来。连马先勇都说,别看赵成俊平日里喜欢板脸,其实他还是很会拉拢人心的,这种凝聚力绝非简单的高薪可以做到,换句话说他很会管理公司。

    作为前总裁的首席秘书,莫芷涵(阿莫)的去留这时候尤其倍受关注,大家都知道她在赵成俊身边工作长达七年,博宇创始之初她就在公司了,她不是高层,但绝对称得上是公司的元老级员工,历经七年风雨,她见证了博宇从起步到腾飞的每一次奇迹,所以当博宇被Nirvana收购已成定局时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特别是赵成俊被董事会宣布罢免执行董事以及总裁职务的那天,有人听见她躲在洗手间恸哭。

    但阿莫就是阿莫,在赵成俊身边历练这么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深得老板真传,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了分寸,最最崩溃的时候也不会在人前失控,哪怕明明眼睛红肿,她脸上依然波澜不惊,好像眼前的风云变幻与她丝毫不相干似的,对待工作她还是一丝不苟,保持一贯的冷静细致,接待来客时还带着得体的笑容。

    博宇新任总裁马先勇第一天到公司视察顺便跟赵成俊办理交接手续时,阿莫依然端出浓香的咖啡呈到马先勇的跟前,马先勇对她煮的咖啡赞不绝口,她礼貌致谢的同时随后就交出了自己的辞职报告,马先勇当时眯着眼睛端详她片刻,笑呵呵地说:“你既然已经决定了辞职,为何刚才还费心煮那么好的咖啡给我喝,你完全可以放把毒药到里面。”

    阿莫镇定自若地答:“我一天在这位置上,就会做好分内的事,只要您批准了我的辞职,我再下毒药也不迟。”

    马先勇愣了半晌,朗声大笑:“好好,不愧是Brant一手调教出来的,有个性有气场,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莫小姐,马某现在诚挚地邀请你留下来,条件你可以任意开,只要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决不说半个不字,我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我很需要你的帮助,你看如何?”

    阿莫当场婉谢,但是过后赵成俊劝她了,“你留下吧,不能因为我而影响到你的前程,换家别的公司你又得从头再来,人心难测,谁知道你会遇到什么样的老板呢?马先生是章董事长的朋友,章董事长你也了解,他身边的人是可以信赖的,何况你对这边的工作很熟悉,换个环境固然好,但也劳心劳力,不如一切照旧好了。”

    阿莫当时含着眼泪没有吭声,赵成俊又说,“阿莫,谢谢你这些年对公司的付出,老实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老板,过去对你有诸多苛刻,我离开已成定局,惟愿你的生活有新的开始,并且获得幸福,这种幸福不是我能给予的,请谅解。”

    话已经是挑开了说了,赵成俊能将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对她的尊重,阿莫冰雪聪明如何能不清楚老板说这番话背后的深意?她生平第一次在老板的面前哭成了泪人,泣不成声,要换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赵成俊对她一贯要求严格,从不允许她将个人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但这次他由着她了,默默看着她哭了许久,叹了口气,最后交代她:“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早晚我们都会有分开的一天。你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我办公室有些私人物品,你帮我清理下,马先生下周就要上班,在他来之前请务必将办公室整理出来交给他。”

    阿莫含泪应允。

    所以周末这两天她一直在赵成俊的办公室忙碌,将属于他个人的物品分门别类,整理装箱,东西其实并不多,如果按她以往的工作效率半天就足够了,可是这次她一个人慢慢地整理,没有让任何人帮忙。与其说她在整理物品,不如说她在缅怀与他共处的那些时光,每一个细节她都默默品味半天,哪怕是曾经受过的委屈,如今想来也是甘之如饴,只因她能在他的身边。

    可是任凭怎么捱,两天还是很快地过去了,周日晚上九点多了,她还停留在赵成俊的办公室,没有活儿可干,于是煮了杯咖啡对着玻璃幕外的璀璨夜色兀自出神,直到彼得安轻轻敲门,她才恍惚着回过头来,愣了半秒,惊觉自己满脸是泪,赶紧扭头拭了去,“你怎么来了?”

    “上来看看。”彼得安装作没看见她的眼泪,背着手东瞧瞧西瞧瞧,在地毯上踱步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了,谢谢。”阿莫迅速调整情绪,很快又是一张标准的职业面孔,丝毫破绽也找不出来,她放下杯子,问他,“你要杯咖啡吗?”

    “谢谢,不用了,我刚在Brant那里喝过了。”彼得安在沙发上坐下,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能是因为非工作时间,阿莫今天没有化妆,倒显出她本色的丽质,五官精致,肌肤白皙素净,不施脂粉的她反而更美丽。“你也这么说,老板也是这么说,七年了,说散就散,安志杰,你一点也不难过吗?”在公司里除了老板也只有她偶尔会对彼得安直呼其名,她这么问他的时候,还带着重重的鼻音,眼眶也是红的,显然之前哭了很久。

    彼得安叹道:“难过又怎么样,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连老板都无能为力,又何况我们?只能接受现实了。”他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听说你已经决定留下来了,这样很好,换个环境又要重新开始,很累的。而且新老板马先生人很好相处,他是个性情中人,这是他跟Brant不同的地方,所以在他面前你不必这么拘谨,随性点比较好,他没有Brant那么苛刻,工作之余跟他开玩笑都没问题,只要把分内事做好就行了。”

    阿莫颇有些诧异,“难道我在你们的眼里这么放不开吗?”

    “也不是放不开,而是你跟Brant工作的时间太长,性格上多少受了他的影响,情绪不外露,让人比较难以亲近。”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是的,有时候大家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很想叫你出来,就是没勇气,觉得你可能会拒绝,其他人也都不敢叫你,都说你跟老板很像,不太有亲和力。”彼得安说着抬腕看了看表,“哟,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我帮你把东西搬下去。”

    “好的,你顺便帮我把东西交给老板吧,看少了些什么,我再帮他收拾。”阿莫说着起身去搬整理好的两个纸箱,彼得安抢先抱了个大的,笑道,“这种活就交给我吧,要不我会很没面子的,你搬那个小的就可以了。”

    阿莫笑笑,也就由他去了,锁门的时候她站在门口最后留恋地扫视她十分熟悉的办公室,目光落在桌子上,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跑去把桌上的一个像框拿了出来,放进了纸箱,“这个差点忘记了,这是老板随身带的,一定不能少。”彼得安拿起一看,还是那张海岛的风光照片,“这是哪呢,回头我问问Brant。”

    “你最好别问。”

    “为什么?”

    “我曾经问过,结果老板当时就黑脸,吓得我再也不敢问了。”

    “是吗,这么严重啊?”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总裁室穿过外面的格子间朝电梯走,进了电梯,四面皆是镜子,彼得安看着阿莫欲言又止,阿莫回避着他的目光,短暂的两分钟竟觉漫长,她知道这么晚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地上来“看看”,职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暧昧她岂会无知无觉,她不是木头,也不是圣女,她只是没有这个心思。

    出了大厦,彼得安抱着箱子去找自己的车,阿莫跟在后面,两人一起将东西放到后备箱,又在街边聊了几句,彼得安提出送她回住处,阿莫笑笑,说自己打车回去。彼得安只好拉开车门上了车。但他并没有发动车,一直看着后视镜目送阿莫转身离去,路灯照着她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那么孤单,他终于没能忍住,下车追上去,“芷涵!”

    他甚少这样直呼她的名字,在公司里很少有人这么叫她,时间久了,连她自己对这个名字都觉得生疏,所以彼得安连唤了两声她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停下脚步茫然地转过身,脸上印着清晰的泪痕,她又哭了。

    彼得安从未如此坚定地走向她,“芷涵……”

    马先勇正式上任后,赵成俊限期离境的日子也快到了,章见飞再三劝他回槟城依然遭到拒绝,两人每次谈到这事就翻脸,“反正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走。”赵成俊十分固执。章见飞完全奈何他不得,“可是你捱到最后还是要走的。”

    “到那个时候再说!”

    平日两人除了在电话里谈公事,基本没有来往,赵成俊那阵子一直在家静养,不大见客,章见飞要过去还得事先打招呼,不然他会很不高兴。

    那天早上章见飞因为没有打招呼就跑过去差点把赵成俊惹毛,当时才七点多,赵成俊刚起床,正在天台的玻璃花房晒太阳,章见飞在楼下摁门铃摁得叮咚直响,进了门也不管赵成俊要翻脸的样子,兴冲冲地诉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泓海原董事长章世德将自己名下的全部股权都无偿划到了章见飞的名下,是无偿!章见飞事先完全不知情,自从苏燮尔成为泓海执行董事后,他与泓海基本就没有了瓜葛,这几个月他忙于收购博宇,现在又因为基金的事正在跟苏燮尔艰难谈判,进展缓慢,正焦头烂额之际,没想到章世德竟然主动将其名下全部的泓海股权都划给了他。

    “我真是太意外了,财务经理早上跟我说这事时我还以为听错了,章世德恨我恨得要死,他怎么会把股权都给我呢?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章见飞显然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问赵成俊,“你事先听到过风声吗?这简直难以置信……”

    两人在楼顶花房里讨论这事,赵成俊对于章见飞报告的这个消息,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冷笑道:“章老头子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他儿子已经是个废人,他自己中风后也瘫痪在床,一身的病,估计也挨不了多久了,他当然不甘心泓海就这么被维拉潘给吞了,他手里的股权就是最后的王牌,他当然不会把这张王牌交给我,我又不是章家的人,但你不一样了,你是章家长孙,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他只能寄希望于你能夺回泓海的控制权,哪怕他不待见你。”

    “可是他那么恨我……”

    “他再恨你,脑子还是清楚的,让你继承泓海总比他死后股权落入苏燮尔手中强吧?苏燮尔现在可是等着他咽气啊,这一招够狠!”赵成俊说着替章见飞算起了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本身就有5%的泓海股权,我名下也有13%,那次章嘉铭出事之前本来要转给你的,结果没转成,如果我现在就转给你,你就有了18%,再加上章世德转给你的29%,你所持的泓海股权将会达到47%,超过了苏燮尔所持的41%,成为泓海的第一大股东!”他大笑起来,“所以我应该恭喜你啊,现在是章家的少掌门了,很值得庆贺!赶紧叫马先勇准备好我们的股权转让协议,我马上签字!”

    章见飞听他这么一说也激动起来,“真没想到泓海还能被我们夺回来!我当不当这个少掌门根本无所谓,只是泓海这份家业能回到章家无论如何是件高兴的事。”说着打量满脸病容的赵成俊,只觉他愈发瘦了,问他什么病他又含糊其辞,只说是跟毛丽分手给打击的,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章见飞虽然之前出手狠绝但到底是兄弟,十分心疼他,“阿俊,你要尽快把身体调整过来,回槟城后泓海就交给你,我跟先勇负责稳固和拓展Nirvana以及博宇在中国的事业,北部湾经济现在的势头这么好,是我们的机会,特别是防城港那边的码头工程马上就要竣工了,这都是你一手创下的事业,你回槟城并不是你事业的结束,而是你事业的另一个开始。”

    “拉倒吧,我才懒得管你们家的事!”赵成俊本来挺高兴,一提这事立即又变得不耐烦起来,他现在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连他曾经很热衷的复仇也甚少提起,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个梦,繁华褪尽,爱恨都只是虚无的幻影,什么都没得到,什么也留不住。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丧失斗志的呢?

    章见飞一时有些模糊,他所熟悉的赵成俊不是这个样子,以往只要一提到章家提到章世德,赵成俊就会咬牙切齿竖起全身的刺,恨不能手刃章世德将他剁成肉泥,可是现在他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章见飞当然不会认为是他原谅了章家,这中间肯定有外人所不知道的原因,这会儿他瞅着赵成俊避而不谈的样子,琢磨着他是不是在隐瞒着什么,他跟章世德不会是串通好了的吧?

    【我的生命中只有你】

    章见飞不愧是章见飞,直觉敏锐,判断精准。正如他猜测的那样,章世德与赵成俊之间的确有过利益权衡,他们不久前见过一面,这次会面意义非同寻常,谈不上串通,也不能说是和解,但双方都有妥协和让步。

    赵成俊是在博宇被Nirvana收购后不久回的一次槟城,他去医院探视瘫痪在床的章世德,仇人相见,本是分外眼红,只是如今两人的境地谁都不比谁好,赵成俊丢了博宇,章世德也差不多丢了泓海,所以谁也没有嘲笑对方的资格,短暂的诧异后是长久的相对无言。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赵成俊背着手站在病床边,虽然脸上平静无波的样子,但那气势却是掩饰不住的。

    “你要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说。”章世德嫌恶地别过脸,不愿看他,“你走吧,你大老远的回来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赵成俊在病房的沙发上坐下,倒是很心平气和,“我才懒得看你的笑话,我自己不也是个笑话嘛,我们半斤八两,都差不多。”

    “那你过来干嘛?想看我死没有?不必了,我离死已经不远了,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死后会让人给你报信的。”

    赵成俊冷冷地直视着老态龙钟的章世德,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让他家破人亡,十几年来他每天都想着怎么弄死他,替枉死的父亲和受尽欺辱的母亲报仇,可是到头来他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个老恶棍,章嘉铭成了废人,老恶棍自己也瘫痪在床就剩一口气没咽,老天爷出手可比他狠多了。老实说他谈不上有多庆幸,因为老天爷在收拾章世德的同时也没放过他,仇恨这东西,果然伤人又伤己,报应啊。这会儿他瞅着老恶棍兀自发笑:“章老,你大可不必怀疑我来见你的诚意,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没有力气再跟你斗,我只是来给你提个醒,苏燮尔在打你的主意了,就等你咽气将你手中的股权据为己有,他连律师团都请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你断气,你知道吗?”

    章世德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你看看这个吧。”赵成俊说着起身将一个文件袋递给他,“有关章嘉铭车祸的详细调查都在这里面,我知道你一定认为这件事是我干的,老实说我巴不得他死,但我也不希望被别人嫁祸,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谁也赖不到我头上。”

    一提到章嘉铭,章世德整个神色都变了,他抖抖地打开卷宗,从现场照片到目击者的口供,再到私家侦探取得的第一手资料,还有肇事司机的录音,一应俱全。真的是天打雷劈!章世德没想到自己算计了半辈子,到头来自己也给人算计了,而且出手比他更狠更毒,幕后操控人根本就没有打算留活口,章嘉铭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报应啊,这真的是报应,看着这些资料,想起已经成植物人的爱子,章世德老泪纵横,终于崩溃了……

    章世德一直就知道苏燮尔不是什么善类,章家与维拉潘家族之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苏燮尔作为维拉潘集团新一代的掌门人,手段比他的长辈不知道要狠多少,而且完全没有道德底线。现在回想起来,章世德当初为了对抗赵成俊接受维拉潘集团的融资,让苏燮尔插手泓海无疑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他心存侥幸地以为苏燮尔在泓海捞够了资本,该得的利益他都得了,他应该见好就收,哪知道这个人如此贪得无厌又心狠手辣,入主泓海当上执行董事还不满足,还把章嘉铭弄成了废人。

    “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章世德手中的卷宗滑落到地上,面如死灰。

    “这只能怪你养了个好儿子,章嘉铭跟苏燮尔之间的交易由来已久,苏燮尔为了控制章嘉铭获取他手中的泓海股权,不断诱惑他豪赌、吸毒,让他深陷泥潭不能自拔,但你这个宝贝儿子也不是傻子,他为了避免有朝一日被苏燮尔吃定,手里也掌握了苏燮尔的把柄。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据我估计,应该跟维拉潘集团涉嫌的股市内幕交易有关,在去年你跟章见飞闹翻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章嘉铭在发邮件要挟章见飞的同时,也要挟苏燮尔,想讹两边一笔,刚好那阵子维拉潘集团正在接受内幕交易的调查,章嘉铭手里的东西一旦交给警方,维拉潘就完了,苏燮尔也完了,所以他狗急跳墙,跟章嘉铭签订股权转让协议的当天就制造了这起车祸,他既要股权也要章嘉铭永远闭嘴,以除后患……所以说到底啊,这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包括我自己……”

    章世德崩溃至此,彻底显出风烛残年的凄凉样子,这些年来,他一心想将赵成俊挡在章家的门外,为此不惜将野心勃勃的苏燮尔当作了依靠,结果是引狼入室,弄到了现在这般人财两空的下场,苏燮尔现在对他的态度还算是客气,每隔些时日就过来嘘寒问暖,把他当亲爹老子似的端着,但章世德知道,这头狼没有露出最狰狞的那张脸皮无非是盯着他手里的泓海股权,一旦他将股权脱手,苏燮尔肯定会第一时间找地方把他埋了,这样的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接下来的谈判顺理成章,赵成俊建议章世德将他手中29%的泓海股权转给章见飞,以助其夺回泓海控制权,不管过去大家有过什么样的恩怨,但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将苏燮尔赶出泓海,章世德默默听完赵成俊的建议,点头答应考虑这件事情,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现实,最后还说了实话:“其实,你不来我也有过这个想法,见飞是我们章家仅存的硕果了,我不交给他能交给谁?我只是拉不下这个面子……我到底还是对不住他的,若不是我那么骂他,他也不会被逼着自立门户然后来专门对付我,你说得对,说到底我们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赵成俊的语气不无嘲讽:“你能这么想,倒是难得。”

    章世德不理会他的嘲讽,话锋一转,目光又森森地盯上他:“可是我不明白,你跟见飞不是闹得很僵吗?他把你的博宇都给吞了,还逼你限期离境,你怎么反倒还来为他说话呢?”

    赵成俊毫不避讳他探究的目光,轻叹道:“跟你一样,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隔了两日,赵成俊再去医院,章世德已经很平静,他同意将手中全部的泓海股权都无偿地转给章见飞,因为他知道赵成俊名下也有13%的股权,如果一并转给章见飞,章见飞就成了泓海的第一大股东,届时董事会将会改选,泓海的控制权将重新回到章家人的手中,对此章世德也是很欣慰的,不管怎么说他去泉下也好跟章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两人就股权交接的各项事宜具体商议了半日,赵成俊准备告辞,章世德却叫住了他,迟疑着说:“你这是最后一次来见我吧,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事?”

    “我跟你母亲的事情。”

    赵成俊愣住,怔怔地看着他,“我母亲?”

    “是的,我知道你恨我的很大原因除了你父亲的事,还有你母亲,你觉得我欺辱了你母亲,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这我理解,但如果我告诉你,我认识你母亲远在你父亲前面,我们曾经是恋人,你相信吗?”

    “……”

    “你不要这么惊讶地看着我,我说的是真的,你母亲曾经是我交往过的女友,但我们的婚事遭到长辈的反对,最后没能在一起,这个你应该不难想象,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很多时候做子女的是做不了主的,门当户对,强强联手,婚姻是我们扩大家族势力的一种手段。我的婚姻如此,见飞的父亲也是如此,我们都没能娶到自己最爱的女人……”

    赵成俊瞳孔剧烈地收缩,额上青筋迸起,“请你说重点!”

    “好,我说重点,我跟你母亲是大学同学,我们分手后,她嫁给了我的属下也就是你的父亲,而且是在我们分手不足两个月就嫁给了他,当然他们老早就认识,你母亲毕业后在泓海上过班,他们说来还是同事,但这么迅速地结婚让我想不通,我很痛苦,也很难堪。而让我更没想到的是,你母亲……婚后不久肚子就大了,他怀上了你,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孩子会不会是我的,因为我跟你母亲从正式分手到他与你父亲结婚再到你出生,只有七个多月,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呢?”

    “你胡说八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赵成俊怒吼。

    “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你母亲也坚决否认,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件事有两种可能,要么你是他们的孩子,这就意味着你母亲在没有与我分手的时候就跟你父亲好上了,这是背叛!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第二种可能,你不是赵贤文的孩子,这也是让我难以接受的,既然你不是他的孩子为什么还要跟他姓,这不是明摆着让我难堪吗?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要看到你就心生怨恨,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耻辱!也因此当初见飞的父亲借那笔储备基金的事整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将你父亲推到了前面,你说我报复也好,说我见死不救也好,总之这件事我不能释怀。”

    “荒谬!简直荒谬!”赵成俊浑身发抖,原本苍白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人都死了,你还在诋毁他们,你还真是没有一点口德!难怪你落到这个下场!”

    “没错,我是活该落到这个下场,我不得好死,但你想想我就剩一口气没咽了,我还有必要对你撒谎吗?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就是这样的。你父亲去世后,我的弟弟章世勋也就是见飞的父亲娶了你母亲,知道他为什么娶你母亲吗?就是为了跟我斗,他知道你母亲是我这辈子想要而得不到人,他得到了,就证明他比我强,他赢了……”章世德说到这里直叹气,“男人就是这么好斗,你跟见飞不也一样吗?当然我不否认章世勋确实也很喜欢你母亲,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槟城出了名的美人,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章世勋娶了你母亲让我非常挫败,这也是事实,但我最不敢面对的事实是,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啊?”

    ……

    在北海的几天,毛丽一直在收拾东西。海天苑她打算退给章见飞,这栋房子实在有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她不想再与过去有任何的牵扯,干干净净地了断过去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当无路可走的时候她只能另择别的路,也许平淡,也许不甘,但这是她的宿命,她奈何不得。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的力量渺小如沙砾,一个大浪掀过来,只能是各奔东西了……

    因为父亲与Nirvana要合资建酒店,毛丽跟章见飞自然避免不了碰面,两次都是在饭桌上,虽然有毛晋极力活跃气氛,但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交流,发生这么多事,两人已经无话可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生缘灭,缘灭情绝吧。

    但是毛丽还是通过毛晋知道了赵成俊被限期离境的事,她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这些日子她偶有上网登录微博,发现赵成俊始终没有更新,听说他现在的身体很不好,一直在家静养,毛丽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挂念他,但她心底还是被那种强烈的直觉占据着,他或许,真的是情非得已。

    “他什么时候走?”毛丽那天问哥哥。

    “快了吧,估计也就十来天的样子了。我觉得这事吧……”

    “算了,你什么都别说,他们的事我不想管。”毛丽当时冷冷地打断哥哥,“由他们去吧,我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

    毛丽在房子里收拾了两天,将属于自己的东西装箱打包,一部分寄存到妈妈那里,一部分准备带回南宁。只是让她有些犯难的是,房子里还有赵成俊的东西。他租住这房子其实根本就没住几天,东西却落下不少,他大概也从来没想要来拿过。她不便见他,如何将这些东西交给他呢?

    大部分都是衣物书籍,毛丽还发现了一个手机,是从书房抽屉的深处翻出来的,好像是刻意藏得这么仔细,装在一个盒子里,毛丽差点当垃圾扔了。牌子她认得,但看样式应该是好几年前的,而且不像是国内的款式,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赵成俊从大马带过来的。

    可能是因为放置的时间很长,很久没有用过,手机没有电。配套的充电器倒是在,毛丽插好充电器给手机充电,然后又去忙别的事情。

    午饭是在妈妈家里吃的,吃过饭毛丽回海天苑,这应该是她在这房子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客厅里堆满了纸箱,她看着空落落的房子,徘徊在纸箱间,心情复杂。这是她与章见飞当年的婚房,这么多年过去了,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已物是人非。毛丽深刻体会到什么是沧海桑田,时至今日终于跟过去道别,她不能说完全没有留恋,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一样样地抚摸房间里的物品,像框、台灯、瓷器、烟灰缸、每拿起一样东西她就想起往昔的零落片段,心底不时泛起酸楚,眼眶亦渐渐潮湿。

    最后她看到了那个已经充好电的手机。

    好奇是肯定的,这是他用过的手机,里面会有些什么样的记录呢?她闲坐在沙发上开始摆弄起来,感觉国外的手机不太好用,她很不习惯地捣鼓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通讯记录居然还保留着,但号码并不多,显然这个手机并不常用。毛丽的记性并不算好,有时忘性很大,但她还是认出其中某个号码非常眼熟,是国内的手机号,如果没有记错,是毛丽自己用过的,后来她换过几次手机,这个号码就逐渐被弃用了。

    毛丽顿时一惊,赵成俊的手机里怎么有她的旧号码?她仔细查看那个号码的全部通讯记录,竟然都是七八年前的,而且都是打出去的记录没有打进来的,通话的时间都不超过三秒,按照她的经验这表示电话尚未接通或者刚刚接通对方来不及说话就被主人挂断了。

    赵成俊七八年前就给她打过电话?

    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白天的打的,似乎都是深夜。毛丽渐渐想起来,以前用那个老号码的时候确实经常接到陌生的电话,这不稀奇,就是现在她也经常接到莫名奇妙的电话,响两声就挂断了,一般都是骗子电话,等着你打过去的,毛丽从未放在心上。

    她继续翻看短信。

    收信箱显然被清理过,毛丽不看便罢,一看震惊得难以呼吸,那些短信竟然全都是她用过的那个老号码发过来的,不多不少刚好七个;发信箱里保存的短信倒是记录多些,毛丽眼尖地发现发出去的短信有七个刚好与收到的那七个短信相匹配,她马上找出纸和笔记录下来,进行对比。

    生日快乐! 2003年10月24日。(赵)

    你是谁? 2003年10月24日。(毛丽)

    生日快乐!愿你每天都幸福。 2004年10月24日。(赵)

    请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2004年10月24日。(毛丽)

    Happy birthday! 2005年7月24日。(赵)

    WHO? 2005年7月24日。(毛丽)

    生日快乐!幸福长安。 2006年7月24日。(赵)

    请问阁下是哪位? 2006年7月24日。(毛丽)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快乐吗? 2007年7月24日。(赵)

    谢谢,我很快乐,请问你是哪位? 2007年7月24日。(毛丽)

    非常非常的想念你,生日快乐! 2008年7月24日。(赵)

    大半夜的,你哪位啊? 2008年7月24日。(毛丽)

    遥远的祝福,生日快乐! 2009年7月24日。(赵)

    谢谢,请问你是哪位? 2009年7月24日。(毛丽)

    不多不少,发信与回信刚好都是七个!而且都是在七月二十四日,这个日子正是毛丽的阳历生日!最后一次短信显示的时间是2009年7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不久他就来了南宁,随后租了海天苑的房子,至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在她生日发来过短信,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她身边……毛丽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七年来他每年生日都给她发短信?而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每年生日她都会收到很多亲友的短信和电话,每年的那天她的手机都是处在忙碌状态,虽然出于礼貌她基本每个短信都会回复以表达谢意,但号码那么多,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他的号码,所以她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毛丽中滚落,她放下手机,开始在赵成俊别的物品中翻找,以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结果她在一本书里翻出了张泛黄的旧照,正是她十六岁那年在家里的菩提树下照的,当时哥哥正要出国,爸爸给他买了新相机,他拉她到树下拍下了这张照片。

    十年了,如果不是这张照片,毛丽几乎想不起她也曾如此单纯无邪过,那笑容仿佛透着阳光的味道,眉目生辉,美得惊心。

    翻过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小字:

    你的记忆中没有我,可是我的生命中只有你。我爱你,你知道吗?

    章见飞接到毛丽的电话时很意外,这是自离婚后他第一次接到毛丽主动打来的电话,两个人都有些局促,章见飞还颇有些紧张。

    毛丽的话说得很委婉,她要将北海的那栋房子退还给他,她并没有详述原因,但章见飞不会不明白,她是不想再与过去有一丝一毫的牵绊。一个人要想真的重新开始,必须与过去做彻底的了断,老陷在过去里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章见飞感同身受。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表示尊重她的意见,他会抽空过去办理房产过户手续。

    “哦,还有,这里有些赵成俊的东西,麻烦你也帮忙转交下。”毛丽的声音淡淡的,提及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很平静。

    章见飞答应了,“好的,他的东西你放在原处好了,我来处理。”

    忙完手头的事情,章见飞准备亲自驾车去北海一趟,这种事情他当然不大方便交给属下,他想他可能会将那栋房子处理吧,他也不想保留了。都过去了这么些年,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还留着那栋房子干什么呢?

    但是很不凑巧,临出门赵玫过来了。

    章见飞提出离婚后,搬出与赵玫合住的别墅,在市区一处隐蔽的公寓独居,赵玫三天两头去他公司闹,但找到他的住处还是头一次。章见飞真是疲倦极了,这场婚姻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他不是没有努力挽回,他也曾认认真真地规划过与赵玫的未来,可是赵玫的歇斯底里让他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既然这是个错误,拖得越久对彼此伤害越大。他跟赵玫再三表示他们即便不再是夫妻,仍然是亲人,他会继续承担照顾她的责任,一直到她找到新的归宿,可是这样的话赵玫哪里听得进去,她坚决不同意离婚,章见飞派律师过去跟她谈,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赵玫起先还指望哥哥能站在她这边,跑去找赵成俊求援,哪知赵成俊也主张他们结束这场婚姻,并且交代章见飞务必将赵玫弄回槟城,并且安排她接受心理治疗,因为赵玫现在的精神状况很危险,口口声声说是毛丽害她落到这个下场,话说得吓死人,让赵成俊非常担心。

    但是这次有些意外,赵玫突然找上门并不是因为离婚的事,而是回槟城的事。原来,赵成俊为了让尽快回槟城授意章见飞停了赵玫的信用卡,除非她妥协,否则一毛钱都不给她。最初章见飞还有些犹豫,下不了这个狠心,但赵成俊态度坚决,要章见飞先把赵玫送回槟城再话说,离婚手续都可以放在后面去办,因为赵玫已经扬言要跟毛丽同归于尽,再任她这么闹下去真不知道她会折腾出什么事来。章见飞在多次与赵玫沟通无果后,眼见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让她冷静,只好接受了赵成俊的意见,而赵玫自婚后就没有出去工作过,经济上一直依赖于丈夫,现在停了她的信用卡就等于切断了她的经济,她根本无法在南宁继续生活下去。

    赵成俊最狠的是,授意马先勇将赵玫在南宁唯一的朋友莫芷涵调往香港分部,这是刚决定的事情,马先勇原来是打算将阿莫留在南宁公司继任首席秘书的,此举无疑让赵玫陷于孤立无援之地,他跟赵玫说,不管她跟章见飞有什么恩怨纠葛,一切都回槟城后再说,否则什么都免谈。赵玫这次是真的崩溃了,跑来找章见飞,哭得很厉害,从头到尾只是哭。

    “章见飞你太狠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夫妻一场,你跟毛丽牵牵绊绊扯不清楚我都不说你,反正你对她从来就没死心过,可是你竟然跟我哥串通起来把我赶出中国,你们是我的亲人,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章见飞耐心解释:“让你回槟城是为你好,你现在很不冷静,我们回去再好好谈以后的事情,你哥也跟你一起回去,他的身体不好,回槟城有利于他的健康。”

    “借口!你就是嫌我在碍事,你跟我哥眼里就只有毛丽,为了毛丽你们可以六亲不认,你们怕我吃了她还是怎么着?章见飞,我答应跟你离婚,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休想赶我走!”赵玫全然没有往日的飞扬跋扈,她满脸都是泪,言语中竟有哀求的意思了,“我回槟城干什么,那里没有你,我回去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逼我啊,毛丽对你就这么重要吗?你有这么维护过我吗?你不管我心里痛不痛,不管我开心不开心,不管我有没有人陪,连我唯一的姐妹阿莫都被你们支走了,你们还想让我怎么样啊,我大概饿死街头你们也不会管吧?”

    “赵玫,请你冷静。”

    “我没法冷静!在你们眼里我竟然比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嫁了你,又跟我哥,还跟她上司不清不白,这种烂女人怎么就让你们当个宝啊?”

    “赵玫,请注意你的言辞!”一听到赵玫侮辱毛丽,章见飞忍不下去了,“我跟你之间的问题你为什么总要扯上毛丽,她都要回上海了,我还有什么不死心的,你怎么老揪住这个问题不放呢?你要死要活地闹了这么久,到底想要干什么?就算没有毛丽,我跟你的婚姻也到不了头,你自己很清楚,我们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如果不是你这么闹,或许我们还能维持下去,可是现在我没办法跟你维持这场婚姻,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娶你,是我将大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算我求你了,给大家一条活路行吗?”

    “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要我给你活路?章见飞,你够无耻的!你无耻!你这辈子相信过谁,你不信我,不信我哥,你还能相信谁?为了那个毛丽你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弃之不顾,你说我疯了,我看你才是疯了!”

    赵玫又开始有点歇斯底里了,她绝望地看着章见飞,恨不得敲开这个男人的脑袋,看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任何人,任何事,只要牵扯到毛丽,他就失去原则,赵玫从未如此憎恨这个男人,曾经所有的爱慕和不舍顷刻间化为泡影,她已经这么妥协了,她屈服了,可是他还是不肯给她挽回的机会。她的眼泪对于他来说已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每次她哭,他都会更烦她,这会儿她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捂着脸痛哭流涕,絮絮叨叨地说着重复了无数次的话,章见飞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若大的房子好像只有她的哭声……

    赵玫恍恍惚惚抬起头,哪里还有人,客厅的门是开着的,章见飞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楼下隐约传来汽车的发动声。

    赵玫奔到与客厅相连阳台上俯身往下看,果然看见章见飞驾着他的奔驰驶离了小区,他竟然连听都不愿听她说了,他如此厌恶她,像避开瘟疫一样的避开她。赵玫趴在阳台上,从未如此绝望,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跳下去摔死在他面前,可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眼睁睁地看着章见飞的汽车尾灯消失在暮色中,她只能无助地号啕大哭:“章见飞!你混蛋!……”

    章见飞赶到北海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径直去海天苑,屋子里倒是有灯光透出来,但摁了许久的门铃也不见有动静。他打毛丽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四下里的红树林黑黝黝的,耳畔传来刷刷的海浪声,章见飞抬头看了看墨黑的天幕,倒是个不错的晚上,漫天星光闪烁,最亮的那颗星子正钉在天边,仿佛随时都会坠落深海,章见飞抄小路朝海边走去,星空下的大海,一直是他最难舍的梦境,毛丽也许就在那里。

    通往海边是条下坡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向下,两侧的树木,隐约只看得清轮廓,月光透过树叶漏在小路上,仿佛撒落一地的碎银。章见飞兜兜转转,走出树林驻足远眺,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海滩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迎风而立,她果然在这里。

    为免吓到她,他轻步朝她走过去。

    月光恰好自她头顶的天空撒下来,她一动不动,孤伶伶地面对着海面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月色映照着她,让她的背影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衬得她身上那件浅色的长款毛衣外套也仿佛是银色的了,毛衣下摆被风高高撩起,这么冷的天她竟然还穿着裙子。

    章见飞觉得她的背影很忧伤。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感觉到她身上弥漫开来的忧伤,仿佛湿冷的水墨,晕染在她周围。他不敢太靠前,只是轻声唤她,“毛丽。”

    她身子微怔了下,缓缓侧了下脸,却并没有回头。

    “是我。刚摁了很久的门铃,屋里又亮着灯,我就想你可能来了这里。”他站在她身后,未经她许可,他不敢靠她太近。事实上,他们分隔太久,已经不适应相隔太近。

    而在他们的面前,海与天看不到明显的分割线,海天融为一体,墨黑中透着灰色。海面上月亮照着的地方,荡漾着细碎的银光波浪,一层一层地涌向岸边,因为涨潮的关系,海浪漫过沙滩不依不饶地撞击着岩石,溅起的浪花在月色下熠熠闪闪,像是漫天的星子纷纷坠落。

    “你说这海底到底藏着怎样的珍宝呢,让他那么眷恋……其实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片海,这么些年了,我每次站在这星空下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天上的星星太像人的眼睛了,这世上没有一种目光如此深邃,让你无处可藏,这大约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吧。现在我明白了,在同样的星空下,在不同的地平线,他也在看着这片星光,我与他的目光在这星空中也许有过奇妙的交汇,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对我无所不知……”

    毛丽目光直视着前方,像是在自说自话,声音有些暗哑,透着难以言说的哀伤。下午,除了那个七个手机短信,毛丽还在书房翻出了数十封信,长短不一,字里行间浸透着七年的漫长思念。只是这些信他大概从未有过发出去的念头,装在素白的信封里连口都没封,他在信上说,每个人的一生总会写些发不出去的信,这些信与其说是写给毛丽的,不如说是写给他自己的,抑或是写给未来的……

    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我预感到你终有一天会看到这些信,我希冀着你能看到,又害怕你会看到,因为这是我此生最卑微的心事,卑微到连我自己都可怜自己,而我却无法停止继续写下去,就像我无法停止思念你一样。

    亲爱的你,如果哪天你看到了这些信,那么我就将它全部送与你,你不必跟我说你看到了,但它们都是你的。

    ……

    这是在毛丽24岁生日那天赵成俊写给她的信中写到的,看着那些寄给未来的信,毛丽悲伤得不能言语,看完后她将每封信都收好连同那个手机放入原先的盒子里,这些东西都是她的了,她不必跟他说,但他会很快知道她看到了。

    因为他在信中说,“我偶尔会打开这个盒子,如果哪天我在抽屉看不到这个盒子了,那应该表示你已经拿走了这些信,你看到了。我会欣慰,谢谢你。”

    “谢谢你,阿俊。”此刻毛丽仰着面孔看着漫天璀璨的星光喃喃自语,是悲伤,也是感激,感激他以沉默的姿态爱了她这么多年。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可惜她直到现在才知道。

    “毛丽?”章见飞察觉到她的异常,他缓步走上前站到她的身侧,转过脸端详她,这次看清了,她脸上印着清晰的泪痕,章见飞骇然,“你怎么了?”

    “章见飞,你了解他吗?”毛丽终于转过脸看向章见飞,皎洁的面孔映入眼帘,依旧如此清晰,章见飞瞬时有些失神。

    “毛丽……”他心疼地看着她,虽然面孔依旧美丽,却没有神采没有生气,瘦得下巴都尖了,她曾经有着这世上最优美的下颚,为何不见了?

    “你也并不了解他是不是?”毛丽亦望着他,脸上的泪痕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微光,“我们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而他似乎也抗拒我们离他太近,很多时候他宁愿当众人眼中的恶人,也不愿将自己真实的一面表露给我们,他太骄傲了。”

    “毛丽,你怎么了,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章见飞完全不知道毛丽在说什么,他当然是不知道的,很多事情他其实都不知道。

    毛丽现在终于相信了,可是一切已覆水难收……

    她从毛衣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那个手机,小小的屏幕在墨黑的夜色中泛着淡蓝色的荧光,照在她的脸上,那么苍白。

    “这些年我过得混乱不堪,我总归咎于没有遇到真心的爱,可是现在我明白,不是我没有遇到,而是我不相信爱,相信爱比单纯地去爱更需要勇气和信心,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真傻,我是真傻……爸爸都跟我说过,这世上唯一能证明爱情的是时间,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却到现在才明白,我真是傻得无可救药,活该我得不到幸福,活该我失去得这么彻底,活该啊!”

    她的样子看上去非常难过,难过得像要死过去一样,章见飞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到她身上,让风中瑟瑟发抖的她能温暖些,他忧虑地看着她:“毛丽,你是不是后悔了?”

    毛丽没有正面回答,还是在自顾自说:“事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也没办法再改变自己的决定,但我已经知晓了他的心,知晓了他对我的这份爱,这就够了。他说他从不敢要求太多,因为上天从来没有对他宽容过,我也不敢要求太多,知道了,就可以了……我这样的人承担不起这么深重的爱,也不配去承担,惟愿他此生能遇上一个真正值得他去爱的人,过上最最平常的生活,拥有最平常的幸福,这样的幸福,也是我最向往的。”

    “你相信他是爱你的?”章见飞这时候已经大致明白毛丽讲的什么,他蹙紧眉头,眼中的忧虑更甚了,“毛丽,或许他是爱你的,但他这个人我了解,他太要强了,做事不计后果,虽然我很惋惜你们没能在一起,不过从个性上讲你们并不合适……”

    “不,我觉得我最不了解的是你,章见飞,我真的不了解你,”毛丽的目光跳跃起来,闪闪烁烁,落在他的脸上,“一个用生命去爱的人就在你身边,你与他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却视而不见……我真的不了解你……如果是外人对他不信任这可以理解,但他是你的兄弟,你却比所有的人都不信任他,这真的让我难以理解。”

    “我没说我不信任他。”

    “你真的信任他吗?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吗?”

    “毛丽……”

    “赵成俊,你怎么还不回来?今天有没有想我啊,你老这么忙,只怕没空想吧?真讨厌!讨厌!讨厌!”

    “阿俊,你又出门了,你答应了明天陪我去看电影的,你坏蛋!”

    “啦啦啦啦,赵成俊,我今天去看电影了哦,山楂树之恋,我等了很久的片子,他们说不好看,可我还是感动得稀里哗啦,特别是老三死的时候我都哭成了泪人,白贤德在边上还说我神经。我是神经吗?TOM,小TOM,你说我是神经吗?”

    “你肯定不敢说是不是,你要敢说我就把你的脚丫戳烂!还不给你牛奶喝了!”

    “阿俊,其实我是很怕看到那样的生离死别,太悲伤了,我这辈子可以承受任何折磨也不愿意遭遇静秋那样的离别,呜呜呜,不行了,我又要哭啦!”

    “赵成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这次去槟城怎么去这么久?是不是身边美女如云舍不得回来了呀?我一个人睡不着,数星星数绵羊数什么都睡不着……”

    “阿俊,我想你了,真的想你了!可是肚子好饿哦,怎么每次想你就肚子饿呢,还是每次肚子饿就想你?”

    “哼,你这次要是不带礼物回来就不准进门!TOM,你作证哦!”

    ……

    赵成俊一条条地翻看iPad上的视频纪录,简直难以置信,毛丽什么时候在IPad里留下这么多视频纪录,他竟然从未发觉!这些视频全都是由一个叫“会说话的TOM”的小游戏录制的,里面的动画猫“TOM”不仅会复述人的讲话还有录像功能,毛丽平常最喜欢玩这个游戏,没事就戳这只猫,戳得它“哎哟哎哟”不停地叫,所以赵成俊才说她幼稚。他自己是从来不玩这东西的,当初从香港带回来也是毛丽想要,她非常喜欢这个iPad,买回来后每天都随身带,一有空就拿出来玩,有时候在餐厅吃饭她也见缝插针地戳TOM,因为弄出的声音很大,赵成俊每每觉得尴尬不已,他不明白她都是成年人了怎么喜欢玩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她反驳说她有一颗不老的心,让赵成俊哭笑不得。

    两人分手后,毛丽曾经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收拾过东西,将她的衣服等私人物品全都清走了,就剩了这个iPad留在茶几上,她可能觉得这是他送她的礼物,既然分手了她就不要了。赵成俊当时还想着要彼得安将这个iPad送回给毛丽,她那么喜欢就留给她好了,他又不玩这东西的,但后来想两个人都闹到这步田地了还是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免得被她误会他对她又有什么企图,既然散了就散得彻底点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今晚也是很偶然地拿着iPad摆弄,他无意中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全部都是毛丽录制的TOM说话的视频,虽然不是原音,但毛丽说的话通过TOM奇特的“童音”复述出来,反而很活波可爱,只是语速快了点。这些视频应该都是他不家的时候录制后再剪辑合成的,每个视频都有时间标记,最后三个视频显示的时间竟然是他们分手后的某天,可能是毛丽回公寓清东西时录下来的,赵成俊立即点开:

    “赵成俊!我今天是最后一次来你这里,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我恨你!你可以不爱我,为什么要这么污蔑我,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你只是想让我滚蛋何必做得这么绝,我又不会死缠着你,我是这样没有自尊没有廉耻的人吗?你太可恶了!赵成俊,你混蛋!混蛋!混蛋!”

    “可是我好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赵成俊,你如果真的只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不一直演下去,时间长了就是假戏我也会当成真的,我会真的以为你是爱我,你何苦让我对这个世界失去最后一点信心?到底是我玩不起还是你玩不起?”

    “算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累了,很累,就这么着吧。”

    整个晚上,赵成俊都在反反复复地听这些视频录音,一直听到没电了才放下iPad,他躬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掌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涔涔地流出来,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发出喘不过气的干号。“毛丽,对不起……”他无法控制这弥漫全身的颤栗,心脏一阵阵地紧缩着抽搐,像被什么狠狠拧着一样,让他怀疑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天亮。终于是完了,他和她的爱情!如果可以,他愿意用整个余生换得她的原谅,可是没有可能了,他已经被逼到这般境地,四面楚歌,众叛亲离,他不配再拥有她的爱情。

    一直哭了许久,他才挣扎着去浴室,他端详镜中的自己,脸色灰白透着青,颧骨高高突起,深陷的眼窝里死灰一样的再无往日的生气,如果将这张脸直接挂墙上去,可以当遗像了……这让他想起他看过的那部照相馆的电影,男主角正源临终前从容地给自己拍遗照,还面带微笑,原本简单乏味的故事到最后深深打动了他,他想他是懂得正源的,喜欢她,就不能让她经受痛苦的离别,也许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推开她是很残忍,但好过最后让她经受那样的生离死别,她在iPad里自己都说了,她害怕那样的离别,所以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反而是慈悲的。

    这么一想他终于释然,心里好受多了,他不再怨恨不再难过,他也应该学会从容。如果有一天他也变成一张橱窗里的照片,他希望可以每天都看到她从“他”面前经过,他的目光一定可以透过照片轻盈地落在她身上,看到她快乐安然地生活着,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幸福,如果自己给不了这幸福,能远远地看着她幸福,也是好的;哪怕那时的她已经忘了他,哪怕那时的他只是一张照片。

    于是他也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你留下来,我走】

    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窗玻璃上挂着晶莹的雨珠,又是阴雨绵绵的一天,室内光线很暗,需开灯才能看清四周,赵成俊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深而重的疲惫感并未因睡了一夜而有丝毫缓解,他看了看窗外暗沉沉的天光,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几分钟前他还陷在零乱的梦境里。

    他是被楼下客厅的门铃声吵醒的,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多了,他叹口气,起床披了睡袍下楼。章见飞和彼得安齐齐地站在门外,说是在楼下碰上的,彼得安过来给他送早餐。自他离开公司回家静养,生活上一直是彼得安在照顾着,吃药、饮食都是彼得安细致地帮他料理。除了彼得安,他现在基本不再见客,不喜欢未经预约的突然拜访,特别是章见飞。

    “阿俊,我明天要赶回槟城,大伯他……快不行了……”章见飞一进门就急急地说,他就是这样,明知不受欢迎还是隔三差五地就跑过来。赵成俊说他讨嫌,他也不介意,这会儿听闻章世德病危,赵成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行了?”

    “是啊,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我得马上赶回去。”章见飞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光是准备后事吧,泓海董事会要改选,我要重新接管泓海,那边很多事要处理。”说着观察赵成俊的脸色,“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那边医疗条件要好些,正好可以彻底检查下身体,你老这么病着不像是感冒啊,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反正你离境的日子也快到了,再说……”

    “你死了这条心!”赵成俊瞬即阴下脸,“我是不会回槟城的,更不会跟你回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虽然不信任我但多少对我有了解,你觉得我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吗?限期离境……”他哼了声,瘦削的面孔在灯下透着青,咬牙切齿,“我告诉你,哪怕是我成了一把灰,我也不会回去!”

    “阿俊……”

    “别这么叫我,你都将我赶尽杀绝了还好意思叫我‘阿俊’?我们已经不是兄弟,这么称呼不合适!我听着别扭!至于章世德,我巴不得他快点死,最好是下到十八层地狱去,他这样的人只配下地狱!我有多恨他你不是不知道,竟然还奢望我回去给他披麻戴孝,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他捶着沙发扶手,因为激动,浑身都在颤栗,很显然章见飞来得不是时候,他不知道赵成俊一直有起床气的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头两个小时脾气非常不好,了解他的人一般不会在他刚起床的时候没事招惹他。

    彼得安跟随他身边多年,深知他的底子,所以很少在早上与他谈不愉快的事情,这会儿只能劝他,“Brant,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激动。”

    “阿俊,你怎么了?”章见飞只觉诧异,还有些搞不清状况,“我没说什么啊,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限期离境不是我的初衷,我可以让使馆那边延期。”

    赵成俊指着他:“你看你,你看你这副嘴脸,好像你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法官,你捏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章见飞,你不要在我面前显示你的优越感好不好,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输了就输了,拜托你离我远点,我就是见不得你一边对我赶尽杀绝一边对我来演兄弟情深的把戏,我看着恶心!”

    章见飞气得发抖,“你,你……”

    彼得安见状连忙说:“章先生,他今天在医院待了一天,现在很累,你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你也看到了,他的样子很虚弱,他不是针对的你。”

    “我就是针对的他!”

    “好了好了,我送章先生回去好了,Brant,你先冷静下,早点休息,有事打我电话。”彼得安为免他情绪变得更坏,适时地劝走章见飞,两人刚出门,赵成俊操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砸向电视墙,哗啦一声,壁挂的液晶显示屏瞬间粉碎……

    同样的这一幕,数月前在槟城中央医院章世德的病房也发生过。“砰”的一声,上好的白色骨瓷茶杯砸向沙发对面的墙,茶杯瞬间粉碎。

    那天的赵成俊真的是疯了,深层的恐惧和愤怒仿佛毒蛇般自心底纠缠而出,他当时可怖地瞪着那个老恶棍,仿佛他是个千年老怪,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胡言乱语,他是故意的,他溃败至此,故意想要捅他最后一刀!对,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不得好死,也要他死不瞑目,真毒啊,这老恶棍真毒!

    可是章世德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胡言乱语,吐辞清晰,一字一句仿如子弹,突突地打在他的身上,全然不顾他由白泛灰,又变得铁青的脸。

    “你干嘛这么激动,我知道你很害怕这事实,其实我比你更怕。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无数次问及你,她坚决否认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一度相信了她,但同时又抱有一丝幻想,我希冀着你是我的孩子,这样我跟你母亲还留有你这个纪念,你就是我与她相爱过的最好证明,那么我这辈子也就值了。可是你母亲临死都不肯承认你是我的骨肉,我恨,我心里的这个恨哪!这么多年我容许你留在章家,无非是是拿不准你到底是谁的孩子,万一你是我的呢?所以我一方面痛恨你,一方面又怕你如果真是我的孩子,我该怎么办?”

    “你的样子告诉我,你也很害怕是吧?我比你更怕,你想想我跟你斗了这么多年,你把我整成这副样子,我也差点整死你,你说如果我们真是父子,这该有多可怕!太可怕了,有一段时间我做梦都被吓醒……其实以现在的科技,要确认这件事很简单,做个DNA就可以了。事实上我确实做了DNA,别惊讶,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那个结果我根本没敢看,一直锁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我想等我死的时候再看,活着我是没那个勇气的。”

    “当然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给你,说真的,这太有戏剧性了!如果你真是我的骨肉,我要大笑三声再死,我们父子活着时斗得不可开交,死了去泉下相聚,也未尝不可啊,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

    赵成俊当时只觉无法呼吸,澎湃的血脉,仿如惊涛骇浪般在他胸口气海中翻滚,五腑六脏刺痛如焚,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吞噬着他的意念,耳畔轰隆隆只剩了窗外雷霆万钧般的风雨声,他被席卷其中,瞬间被撕成碎片,他看着老恶棍,如果当时他手中有把枪,他绝对会对着这老恶棍的脑门扣动扳机,他一定会!

    那天傍晚,下着大雨,他从医院狂奔出来径直去了槟城新教徒墓地,母亲去世后没有葬在章家的家族墓地,而是是葬在了父亲的身边。倾盆大雨冲刷着父母的墓碑,随从替赵成俊打着伞,被他推开,他挥舞着双手质问地下的父母,那般的歇斯底里,那般的愤怒绝望,生命如此不堪,他垂死挣扎活到今天,竟然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连自己是谁的骨肉都拿不准……

    眼泪如同那如注的豪雨,模糊的视线里墓碑上母亲温柔美丽的脸遥远而陌生,他一直觉得父母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母亲对父亲坚贞不渝的爱情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哪怕她后来被迫改嫁,她心里从未放下过父亲,他们的爱情比水晶还纯洁比钻石还熠熠生辉。可是章世德毁掉了这一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父母完美的爱情背后就是谎言,这个谎言就像是命运张开的大口,将赵成俊无情地吞噬下去,尸骨无存!

    而章世德说的话还在风雨中萦绕不去,仿佛鞭子,狠狠抽打着他。

    “这些年我天天生活在恐惧中,又恐惧又期待,始终没有勇气去验证这个事实,我恨你,恨透了你,当我恨你的时候我从不对你手下留情,但每次被仇恨烧得失去理智的时候,我又被你是谁的孩子这件事给惊醒,你先后两次收购泓海,苏燮尔给我出过很多狠毒的主意,都可以置你于死地,泓海大半个世纪的根基,不可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博宇,但我留了余地,我警告过苏燮尔,任何时候不得动你,要动也得我自己动手,否则就要他滚出泓海。”

    “这么多年了,从你出生到现在,你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噩梦,而我懦弱得可悲,DNA结果都出来半年了,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我总想着,万一你是我的骨肉,我们自相残杀这么多年,岂不要天打雷劈?我果然是做多了恶事,遭了报应!我们斗了这么些年,如今两败俱伤,不是老天爷的惩罚是什么?”

    “阿俊,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惩罚。”

    回南宁那天,依然下着雨,赵成俊在登机时发现远处候机厅的落地窗边有个坐着轮椅的老人直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像尊墓碑。

    雨雾迷蒙中,那位老人用目光为他送行,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悲凉和绝望。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别,再见面,或许就在地狱了。他们两个,不管是仇人,还是父子,自相残杀这么多年,死后大约只能去地狱了。

    赵成俊绝情地别过头,在彼得安的搀扶下登上飞机,再也没有回头。章世德说他是他此生最大的惩罚,对赵成俊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他回南宁后不久,章世德寄了个包裹给他,还给他打了个电话:“这是你母亲年轻那会拍的,我保管到现在,没必要带到棺材里,你母亲也不会愿意,不如还给你,其实这些东西早就想交给你,一直没有机会,也怕你受刺激。里面还有你母亲病重时给你写的一封信,你看看吧,你会明白的。”

    赵成俊打开包裹,除了母亲生前用过的首饰,果然还有两大本厚厚的相薄,在相薄里保存了大量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果真有她跟章世德在美国留学时的合影,泛黄的照片上母亲笑魇如花,一看便知正沉浸在爱河中,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她与章世德的确曾是一对恋人!母亲在信上也承认了这点,并对自己隐瞒这件事向赵成俊表示歉意,信不长,字字句句饱含了母亲的眼泪和忏悔,最后一段话这样写到:

    “俊儿,我怕是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认了!孩子,我没有资格祈求你的原谅,因为是我让你从小就背负着这仇恨,我不该给你灌输太多灰暗极端的人生态度,一个心中满是仇恨的人注定不会快乐,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那时候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当初嫁给见飞的爸爸也就是想着让你将来报仇的,这是我此生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你跟你大伯毕竟是亲人,我却让你们势不两立,我已经预料你此生都不会快乐,这是我的罪,孩子,我对不起你,现在醒悟过来已经晚了。我不知道你大伯会不会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只能希冀着你能尽早放下仇恨,好好生活,好好去爱,你还年轻,一切还来得及的。别了,我的儿,窗外刚下过雨,天上挂着美丽的彩虹,我知道是你爸爸来接我了,这彩虹的两端不仅仅连接着天和地,也连接着我和你,请相信爸爸妈妈对你的爱,足以跨过海洋,跨过生死。愿主保佑我儿,一生平安幸福,阿门。”

    赵成俊看完那封信很久很久都停止了思维,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像是坠入可怕的深渊,心下一片死寂。没有意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穷尽十年的复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章世德一直就在看他的笑话,当他是一个无礼取闹的孩子,他这算什么,算什么!

    特别是母亲在信里多次提到“你大伯也有难处,放过他吧,你们是亲人”,显然不是巧合,却又不便明说,赵成俊看着“亲人”两个字只觉刺目,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他打电话给章世德,“为什么你到现在才给我这封信?为什么?”

    章世德在电话里轻笑:“我提前给你会改变得了你对我的仇恨吗?”

    “你去死!”

    而所有这一切章见飞毫不知情,他只是很纳闷章世德与赵成俊之间微妙的关系,有一次他跟赵成俊说:“大伯太奇怪了,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要我多关心你,你说他是不是老了,很多事情就想明白了呢?”

    这话无疑捅了马蜂窝,赵成俊怒不可揭:“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名字!”

    “……”

    因为不知道症结所在,章见飞这次一不小心又捅了马蜂窝,赵成俊像是整个人被点着了,咄咄逼人的气息似要将他以及身边的人焚为灰烬。而就在他对章见飞发火的这天晚上,槟城中央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同样也是剑拔弩张的景象,不大的一间病房站满了人,苏燮尔看着已经弥留之际的章世德,目光嗜人一样,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章世德自知时候已到,呵呵笑道:“你们来晚了,我的股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老东西,你竟然给章见飞!”苏燮尔脸色铁青。

    章世德浑身插满管子,按理已经气息奄奄,偏这时不知从来冒出来的一股子精神气,笑眯眯地扫视众人说:“我们章家的家业当然只能留给章家人,你又不姓章,我凭什么给你?我就实话跟你说吧,如果赵成俊履行承诺将他名下13%的股权也转给章见飞的话,那章见飞现在所持的股份就达到了47%,成为我们泓海最大的股东,呵呵,我已经通知了媒体和泓海其他几个元老级的董事,明日就会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改选董事,你听明白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燮尔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为什么不这么做?他是章家长孙,是泓海第一继承人,你怎么就忘了这点呢?哦,你是说我们过去关系不好,那又怎样,我们章家的胳膊只会往内拐,我跟见飞始终是一家人,我不把泓海交给他交给谁?交给你?我脑子进水了吧!”

    章世德此时已经翻脸,怒目道,“苏燮尔,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你们维拉潘盯着我们泓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也在我们这里捞足了本,不要太贪得无厌了!而且……”他终于开始说重点了,“你把嘉铭害成这个样子,这笔账我还没找你算呢,你还好意思找我要股权?你别不承认,我已经掌握了证据,你赶紧跟你的律师团通气吧,你们维拉潘涉嫌操纵股市内幕交易这事还没完呢,我警告你,嘉铭手里的把柄现在就在我的手上,明天的股东大会你要是敢出半句声,我立马就把这东西交给调查委员会!不信,你就等着瞧!”

    苏燮尔脸色由青变白,气息这时候已经乱了,旁边的人也面面相觑,意识到情况不妙,苏燮尔还试图强撑:“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么把柄,你想吓唬我?”

    章世德盯着他又笑了起来:“哎哟你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肯承认,我懒得跟你费口舌,你自己到窗户边上看看吧,警察的车就在楼下等着,你涉嫌谋杀嘉铭,我已经将证据提交给了警方。怎么,害怕了吧?你操控股市内幕那块我可以暂且搁置不理,但是你谋害嘉铭我不会放过你,媒体记者估计这会儿也到了医院门口,你还是整理下衣服,体体面面地出去到警局里去喝咖啡吧,祝你好运!”

    苏燮尔一干人走后,楼下喧嚣了好一阵子,到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章世德已经说不出话,适才与苏燮尔的一番唇枪舌战,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在心里暗暗庆幸,幸亏听了赵成俊的劝告,将股权转给了章见飞,不然今日他哪有底气跟苏燮尔这群豺狼对抗,要是泓海真的落入苏燮尔手里,他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病房外只剩了章家的一些直系亲属,低低的,似乎还有啜泣声。他们在哭什么?舍不得他死,还是怕他死了,他们分不到财产?

    章世德心下一片凄凉。

    “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同样是白发苍苍的老管家俯身问他。

    章世德吃力地将头转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像框,照片里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是如此的英俊,完美得无懈可击。这张照片是赵成俊当年在剑桥留学时拍下寄给母亲的,刘瑗玉生前一直将这张照片放在床头,每日都要看上好多遍,总也看不够。这么多年来,章世德曾无比厌恶和痛恨这张面孔,可是此刻,他发现他最眷恋最不舍最无言以对的恰恰只剩这张面孔……万贯家财,荣华富贵,通通都抵不上这张面孔,什么都不属于他,什么都与他不相干,只有这个年轻人是他残生仅有的依恋,他抖抖地想伸手去拿那个像框,无奈已经抬不起手,老管家见状忙将那像框递到他手里,他将像框静静贴在胸口,从未如此踏实和满足。

    “老爷,老爷?”老管家眼眶含泪,呼唤着他。

    章世德浑浊的眼神渐渐溃散,意识慢慢游离,他好像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草长莺飞的路边,他与赵成俊狭路相逢,赵成俊依然是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眉目清俊,孤独地在通往来世的路上静静守候,像在等着谁一样。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明媚而充满生气,微微的风温柔地拂动着他的头发,露出他明净的额头,深邃的眉眼满含笑意,多好看的孩子啊!章世德按捺住激动大步朝他走去,带着满心的喜悦,带着深沉的感激,过去了,那些恩怨都过去了,无论他们前世有过怎样的残杀,他愿意在来世用尽一生去弥补,去忏悔,他要用最温暖的怀抱拥抱住这个孩子,一定一定不会再松开,他会一直在他的怀里……

    章见飞是章世德去世的第二天早上到达的槟城,他原本是去出席泓海的临时股东大会,正式就职执行董事,同时也想见章世德最后一面,不想一下飞机,来接他的章家老管家神情哀伤地告诉他,“老爷过了。”

    章见飞愣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那一瞬间只觉冷风嗖嗖,机场的冷气是不是开得太足了,他什么话也说不上来,脑子像是僵住了。

    接机口大批的媒体记者等候在那里,章见飞一现身,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镁光灯闪个不停,“章先生,请问泓海原董事长章世德过世的消息您知道吗?”、“您此次回槟城正式接管泓海,有何打算?”、“维拉潘集团执行董事苏燮尔昨晚被警方带走的事您知道吗?”、“赵先生没有与您一起回来奔丧吗?”、“请问泓海与博宇今后会采取何种经营模式?”……各种各样的问题响彻在耳畔,场面一度很混乱,若不是泓海派来的随从和保镖奋力将章见飞推上车,章见飞很难短时间脱身。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在人后,习惯了低调,从未像今天这样曝光在媒体的视野中,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显得无所适从……

    此后数日,他奔波于各色场合,泓海临时股东大会、执行董事就职仪式与章世德的葬事差不多都是同时进行,加上大小新闻发布会、记者招待会、槟城华人商会新任主席竞选大会、市长招待酒会、章世德追思会等等,林林总总的会议和仪式让他疲于奔命,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钟头,为大伯守灵时甚至通宵不曾合眼,他累极了。

    追思会后的葬礼很隆重,因为章嘉铭成为植物人,抱灵牌、守夜这些本应孝子做的事全得由章见飞来做,章世德在槟城商界地位显赫,前来吊唁的各界名流络绎不绝,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原本日暮西山的泓海因为新任掌门人空降槟城,气势一下就回来了,章世德的葬礼俨然成了各色人物粉墨登场的舞台,许多在泓海颓靡时期落井下石避而远之的合作伙伴、银行家又藉此机会纷纷前来巴结、示好,一张张世故的面孔怎么看都令人生厌,可是章见飞还得对他们鞠躬行礼,他真是厌烦透了。

    不过接下来有件事让章见飞很诧异,大殓时,他看见跟随章世德多年的老管家将一个像框放进了灵柩,他瞥了眼那个像框,大吃一惊,竟是赵成俊的照片,他记得那张照片,是当年在剑桥留学时他帮赵成俊拍的,说是要寄给母亲。章见飞就纳闷了,章世德这么恨赵成俊,两人这么多年势不两立,躺进棺材了居然还要拿赵成俊的照片作陪?

    管家说:“老爷临终前就是抱着这张照片过的。”

    章见飞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章见飞赶回南宁,恰好这天赵玫在机场送别阿莫。因为飞机晚点,两人在候机厅外的咖啡座说了许久的话。阿莫还是劝赵玫早日回槟城,老这样耗在南宁也没意思。赵玫那天的精神有些恍惚,头天晚上她跟阿莫在酒吧喝了许多的酒,身上还有很重的酒气,样子也憔悴不堪,说话语无伦次的,“阿莫,我真的只能这样了吗?信用卡停了,我现在只有不到两万块的现金可以动用,他们真的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我给你留了张卡在你的包里。”阿莫说,“但也只够你维持一段时间的,所以小玫,你回去吧,有些事你回去后冷静下来再跟章先生谈,现在大家都在气头上,谈什么都没有结果。”

    赵玫摇头:“不,我不回去,槟城没有他,我回去干什么。就算离婚,以后两个人各过各的,起码让我待在可以看得到他的地方吧?我爱他,阿莫,我爱他!也许是我把局面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愿意改,只要他不离开我不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可是他坚持要跟我离婚,我回不回槟城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阿莫也无计可施:“唉,小玫,你别怪我多嘴,你们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你确实有很大的责任,你太固执,爱得没有退路,总希望对方回报同等的爱,可是感情这东西没办法称斤论两的,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咄咄逼人地强求章先生,或许你们可以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赵玫哭了起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不理我了,我说什么他都不听,阿莫,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我真的不甘心!还连累你……”

    “谈不上连累,其实我老早就想去香港分部,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七年了,我都没能打动你哥,我耗不下去了,女人的青春短暂啊。”阿莫叹气。

    “你走了我可怎么办,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兴许是机场大厅太冷,赵玫微微发抖,目光零乱,失魂落魄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

    “你有空可以去香港看我啊,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开心地玩。”阿莫忧虑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赵玫,心下愈发不忍,握住她冰冷的手,“小玫,多保重,给自己一条活路吧,你还年轻。”

    赵玫很虚弱,酒精的作用还没有散去,她什么话都说不上来。阿莫一直在安慰她,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她们背后不远处的书店边,有个人在默默注视着她们,确切地说,是注视着阿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彼得安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有用的,她已经拒绝了他。

    那天晚上在路边他追上去她后,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她跟他没有可能,她的解释是彼此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太熟了,没办法建立起恋人间的那种感觉。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的托词,她与老板不也共事这么多年,为何到老板离开时她心里还放不下?只因她被他占据了整颗心,于是再也装不下别的人。彼得安知道,他于她而言就属于“别的人”。只是大家都有自尊,很多的话不便挑明,他除了表示遗憾,什么都不能说。

    就在前几天,赵成俊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阿莫去香港的事,问他,“你是否会怪我,明知你喜欢她,还授意马先勇将她派去香港。”

    他只能置之一笑:“她心里的人不是我。”

    赵成俊恨铁不成钢:“你太笨,这么多年都不晓得主动,到她要飞了才后悔莫及。”后来又鼓动他,“要不你也去香港吧,我来安排。”

    他婉拒,“我要陪着你。”

    赵成俊当时怪怪地瞥他一眼,“拜托,我的性取向没问题。”

    “……”

    半小时后,目送阿莫乘坐的飞机飞上云霄,彼得安长长地吐了口气,也许是跟随老板太久,他也变得越来越冷僻,不太会为某件事伤筋动骨,心里再惦记,想想就过去了。唯独在阿莫这件事上,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没有他会这么难过,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突然就空了,生生地被剜去了一大块,走出机场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对劲。

    同样很不对劲的是赵玫,眼睁睁地看着阿莫飞走,她虚弱得连哭都没气力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机场,天空飘起了雨,四下里都是陌生的人,她头晕得厉害,去停车场取车,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的车停在哪里。

    彼得安当时也在停车场,认出了她,上前问道:“赵小姐,需要帮忙吗?”

    赵玫那时候意识很混乱,像是认得他,又像是不认识,冷冷地说了句,“不需要,你走开!”她眼泪奔流地行走在车辆中,精神恍惚,最后还是在保安的帮助下她才找到自己的车。上了车,车内还弥漫着阿莫留下的淡淡的香水味,到现在,她终于是一个人了,彻底的一个人,她无力抵抗,无处申诉,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爱她,亲人、朋友都离她远去,她什么都不剩了,她在这世上根本就是多余的……

    在机场高速驾车超速飞驰的时候,她甚至希望来场惨烈的车祸,最好是车毁人亡,那样她就解脱了,进了市区,她像个逃犯似的一路闯红灯,几次差点擂上别人的车,引来对方的谩骂,她却哈哈大笑,更多的眼泪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回到独居的别墅,赵玫冷得厉害,要保姆张嫂给她放热水洗澡,可是张嫂却不肯动,脸色不大好,语气也没有往常那么热络,“太太,这个月的工资该给了。”

    赵玫这才想起已经到了付保姆工资的时间,往常这些事都是章见飞处理的,两人分居后章见飞仍然一如既往地安排好她的生活,给她足够的生活保障,现在他停了她的信用卡,顿时让从来不问柴米油盐的赵玫手足无措,她敷衍道:“先生会给你付工资的。”

    张嫂说:“我打电话问了,先生说是由您来付。”

    “……”赵玫强忍一触即发的情绪,站在楼梯口摇摇晃晃,“过几天吧,我会给你付的。”

    张嫂咕噜了几句,又道:“可是买菜的钱您该给我啊,我可没钱贴。还有,上午物业公司的来了,说我们拖欠物业管理费和水电费,要我们马上去交,不然就断水断电……”

    “够了!”赵玫气急败坏,从手袋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叠现钞朝张嫂砸去,“滚!马上收拾你的东西滚!”她的样子实在骇人,脸色惨白,嘴唇发乌,张嫂二话没说解下围裙,捡起地上的钞票回了自己的工人房,几分钟后就收拾东西出来,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赵玫也忘了要洗澡,上楼倒在床上疲惫地睡去。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她穿着漂亮的蓬蓬裙追在章见飞的后面,见飞哥哥见飞哥哥的喊,他们在大宅里的樱树下追逐嬉戏,落花纷飞,那个俊朗的少年转眼长大,成了她的丈夫,她拥有了他,却又很快失去他……那些久远的往事,那么温暖的梦境,多年来一直萦绕不去,醒来却是清晰的残酷,她解脱不了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黑暗的深渊越陷越深……

    凌晨,赵玫自梦中醒来后又开始喝酒,若大的房子静得像坟墓,而她就是这墓中的一个鬼,当她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时,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成了鬼,没有魂魄,没有心,连血液也变得冰冷,酒精的麻醉效果还是不错的,起码她感觉不到疼痛了。

    天亮的时候,院子里起了雾,赵玫披头散发地站在卧室的露台上,呆呆地看着大团大团的雾涌进来,白茫茫的一个世界,什么都看不清,爱或恨,生或死,都变得缥缈卑微,真安静啊,这个世界……她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却依然记得给章见飞打电话,章见飞显然还在睡觉,他一定困得厉害,含含糊糊地嗯啊了几声就挂了电话,如果章见飞能在那时候跟赵玫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敷衍,也许后面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而赵玫那天早上跟章见飞说了什么,至今是个谜。

    尘埃落定了吗?

    也许是吧。

    南宁的天气变化很快,早上还雾霭沉沉,到上午天就晴了,天空又是那种碧蓝如洗的样子,阳光也似比往日明媚,生机勃勃的一天又开始了。这一天副总编朱庸代表出版社设宴为毛丽饯行,地点就在出版社旁边的一家酒楼里,除了编辑部的一干编辑,还有谭副社长、容总编、各个部门和科室的负责人都参加了,汪社长因为去北京开会没能赶过来,但也亲自致电向毛丽表达社里对她的挽留之情。

    装饰典雅的大包间内开了三桌,场面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伤感,大家有说有笑相互敬酒,气氛热烈,只有容若诚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一个人默默喝酒,毛丽端杯敬他酒,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很局促地起身碰杯,仍然什么也不说。

    “老容,你就不说点什么吗?”坐在邻桌的白贤德看不下去了,“毛丽都要走了,你说几句吧。”

    旁边的人也附和,“是啊,再不说就没机会喽。”

    原本喧嚣的包间内忽然就安静下来,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容若诚和毛丽,容若诚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微微颤动,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静,“不说了吧,我跟大家的祝福都是一样的,希望毛丽生活幸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谢谢容总编。”毛丽含笑致意。他的心思她明白,有一种深情不可言说,有一种眷恋无需表白,默然深爱,寂静喜欢,这就够了。

    吃完饭出来,按白贤德事先的安排,编辑部的姑娘们到出版社对面的影楼拍集体写真,因为影楼老板早前到编辑部派发优惠券,一直派不上用场,白贤德觉得不能浪费了,于是安排姑娘们到影楼来套正式的合影,以留作纪念。

    编辑部十来个姑娘在影楼化妆间里进进出出嬉笑打闹,间或“调戏”年轻帅气的摄影师,一时间影楼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摄影师建议大家都换上影楼的礼服拍照,这样才显得隆重又有意义,姑娘们顿时欢呼雀跃,直奔更衣室抢礼服,毛丽因为是主角,摄影师亲自为她挑了件古典宫廷式的小礼服,配上钻石皇冠,活脱脱的童话中的公主。

    但毛丽的兴致似乎并不高……

    她是前天下午才从北海赶回南宁的,一回来就发烧,昨晚咳嗽,彻夜未眠,所以这会儿她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海天苑已经过户给了章见飞,他表示房子会对外挂牌处理,意思是卖掉,毛丽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是他的权利。

    毛丽回来的时候因为吃了感冒药,不便开车,章见飞将她带回的南宁。路上毛丽问他:“这房子是赵成俊设计的吧?”

    “你怎么知道?”

    “如果可以,如果他愿意接受,可以把房子卖给他吗?”这是毛丽的建议,章见飞会不会采纳她不得而知,她只是说,“对于我跟你来说,这房子已经成为不堪的记忆,我们都想要摆脱这记忆,但对于他来说,那些过往却已成为他的生命,给他留个纪念吧。”

    章见飞当时诧异地看着毛丽,他不明白毛丽为何突然如此倾向赵成俊,他原以为她会连他名字都不愿提及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见飞心中充满疑惑,毛丽却什么都不肯多说,他看到她途中始终抱着一个小盒子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好像里面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请善待他。”毛丽下车时格外叮嘱,“他是你兄弟。”

    ……

    换好礼服,发型师开始给毛丽盘头发,先化好妆换了衣服的姑娘已经去了楼下的摄影棚,化妆间变得安静了许多,可能是不想这么沉寂,发型师主动跟毛丽攀谈起来,“呃,跟你说件有趣的事,现在的怪人可真多,昨天我们店里就来个客人,可奇怪了,一进来我们老板很热情地招呼他,问他想拍什么照,他长得很帅,一身名牌,我们都以为是个富二代什么的,过来预约婚纱照的,结果你猜他拍什么?”

    毛丽漫不经心地问,“拍什么?”

    “他拍遗照!”发型师将毛丽的头发高高挽起,啧啧直咂舌,“当时我们老板以为他开玩笑的,他那么年轻,拍什么遗照,结果他说他是认真的,还要我们化妆师小李给他整理下。我们这才意识到他可能不是在开玩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们很愿意给他拍……他非常和蔼,拍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对着镜头微笑,他说他要将他的笑容留给他最爱的人,我们问他是不是他女朋友,他笑而不答,啧啧啧,把我们都感动了。”

    毛丽盯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微搐了下,她想起某部电影里好像也有类似的情节,开照相馆的男主角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非常从容地给自己拍遗照,没想到这世间还真有这样的人……发型师还在唠叨着什么,她没有听到,忽然觉得很疲惫,也许是妆太浓,她觉得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时手机叮咚一声,提示有短信。毛丽顿觉心怦怦乱跳,短信是赵成俊发来的:

    我就在马路对面,可否见一面,我有东西交给你。

    毛丽站起身扭过头去,窗子外头是一株高大的凤凰树,明明这个季节凤凰花不会开,可是她不知道是不是出现幻觉,恍然看到一树火红的花在蓝天下烧着,火一样的花,几乎可以灼痛人的视线。她跳起来,就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一样,二话没说就提着拖地的纱裙下楼。

    “毛小姐,您要去哪里?”发型师见她提着裙子要往外走,追出来问。毛丽笑了笑:“哦,有个朋友在外面,我去跟他打声招呼就回来。”

    “那您快点,摄影棚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好的,我只去一会会。”

    街上的风很大,毛丽的长裙被风吹得高高撩起,翩然如飞。赵成俊已经下了车,隔着条马路和她相互望着,因为这里毗邻民族大道,车流量很大,毛丽看着他的脸一会儿被车挡住,一会儿又从车隙间露出来,顿时有些发愣,刺目的阳光照着她最熟悉的一张面孔,那些温软的过往缠绵的深情,到如今都随风而去了,毛丽突然悲怆得无以复加,造物主安排她和他相识,结果他们始终无法真正走近彼此,就像现在,他们隔着一条街,中间是河一样的车,仿如隔着整个世界。

    信号灯又换了,赵成俊重新上车,打了个弯向这边驶来。他将车停在她不远处的一个路口,下了车。有飒飒的风,撩起他黑色风衣的衣角,即便是落魄如此,他仍是气势逼人,只是细看才发觉他消瘦得骇人,脸色也很不好,走路也不似从前那般稳健。

    毛丽恍惚间只觉心底划过一阵刺痛,再熟悉不过的身形,似乎是在一步步走来,可是在她的感觉中,这个男人在她的人生当中已然越走越远。终于,他站到了她的面前,目光一如往昔,脸上似乎还带着隐约笑意:“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好吗?”

    毛丽摇头:“不了,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吧,我这个样子不方便。”

    赵成俊上下打量她,这回是真的笑了,“你今天很漂亮。”他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脸色灰白,嘴唇竟还透着几分青,“什么时候动身走?”

    “后天的飞机。”

    “这么快?那不知道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了。”

    “阿俊,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毛丽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病容,应该不是单纯的受到打击,她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又出了状况。

    “是吗?”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颌,明显是在强撑,还开起了玩笑,“你说我能好吗?女朋友都要远走高飞了,呵呵……”

    “谢谢你,真的。”毛丽看着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她是真的要谢谢他,不是谢谢他此刻的祝福,而是谢谢他这么多年对她的牵挂。

    可是赵成俊并不明白,这声“谢谢”有多深的含义。毛丽猜想他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看到了那些信,她也不会主动说,反正他早晚会知道。

    这时赵成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光碟递给她,“还给你,物归原主。”

    毛丽接过来一看,正是那部《八月照相馆》的片子,方才发型师讲的那个故事好像就跟这片子里的情节相似,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小心地接过来,“其实不必还了,你要喜欢就自己留着。”

    “不了,我也马上要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带走没有意义。”

    “还回来吗?”她没有问他去哪里,因为没有问的必要,除了槟城他还能回哪里。

    “再看吧,有事肯定会过来。”他也回答得语焉不详。

    “那你的公司怎么办?”

    “都交给章见飞了,他主要负责发展中国内陆的事业,大马那边他是准备让我接手,不过我还没有答应,因为身体不太好,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你气色看上去真的很差。”

    “休息一阵就好了。”

    两人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因为路口不能长久停车,赵成俊准备上车,毛丽再也无法佯装坚强,感觉心里的那道堤就快崩决了,眼底涌出泪水,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颤,“阿俊,你好好的过,多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了,如果身体吃不消就休息。虽然槟城那边离这里远,但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仍然可以看得见彼此,阿俊,保重!”

    “……”

    赵成俊眸光一闪,微微发怔,他显然对这句话格外敏感,紧盯着毛丽,“你……你什么意思?”他有些不确定,有些猜疑,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已掀起巨澜。

    毛丽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将他风衣的领子拢了拢,那么自然,仿佛他们依然还是一对儿,她看着他眼中的自己,肯定地说:“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是你让我明白爱情的意义,我会努力让自己幸福,我会的,请你相信。”

    “爱情的意义?”赵成俊重复着这句话。

    “是的,虽然明白得比较晚,不过终究是明白了,所以我要谢谢你。”

    “毛丽,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情?”赵成俊颤抖得厉害,似乎开始变得激动。

    毛丽肯定地点头:“是的,我相信!”

    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心间,那一瞬间,赵成俊感觉整个人都有了新的活力,一切都释然了,原本颓败的人生只此一句就值了,他从来不敢要求太多。

    他看着她,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你……能相信,真好,真好。”他上前几步,抖抖地伸手捧起她的脸,让她的眼睛对着他,嗓音陡然变得嘶哑,“看着我,毛丽你看着我!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有后悔爱过你,虽然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但这些年因为爱着你,我觉得自己内心很充实,在最痛苦的日子里也不是那么绝望。毛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但你说得对,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依然可以看见彼此,所以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管你听到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永远在你看不见的角落看着你,你若幸福,我就会幸福,我会一直看着你,我爱你……”

    这三个字仿佛刀尖剜入毛丽心底最深处,她眼眶轰的一热,眼泪奔涌而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无言地看着他。

    “毛丽!”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一切,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箍住了她,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生命,他真的想这样抱着她再也不放开,一生一世这么长,他等不到,他只要这片刻的相守相依。毛丽大哭起来,不顾脸上的妆容,不顾街头人来人往,她哭得像个孩子,哭了许久她才缓缓推开他,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样的东西放入他的手心,“拿着,物归原主。”

    赵成俊低头一看,是个手机,深灰色的金属外壳,款式显然已过时。他不可能不认得这个手机,赫然抬起头看着她,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毛丽……”

    “以后每年我的生日,你可以用这个手机给我发短信。”毛丽脸上的妆容这时候已经完全花了,样子不美了,可是她脸上依然带着恍惚的笑意,“我等着。”

    他眼眶通红,拚命点头:“好,我给你发。”

    她上前一步再次拥抱住了他,人来人往的街头,行人纷纷侧目,当他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在此重逢,深情拥抱。其实他们是在离别……这世上再没有一种伤痛比离别更残忍,一寸一寸割裂人的肝肠,那疼痛无法遏制,让她双膝发软,就要支撑不住。她已经做了决定,她想要干干脆脆地了断过去,她连北海的房子都不要了,她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可是此刻她恍然明白最想割舍的却是她此生最难以割舍的,这几乎没有可能。

    “阿俊……”她伏在他怀中失声恸哭。

    【寄给未来的信】

    风,轻轻吟唱,记忆的深海翻涌着波浪,黑的夜被临岸的灯火照出暗紫色的天光,往上升去,往上升去,璀璨的星光在墨黑的天幕闪烁。当风声灌满耳朵,当繁星纷纷坠落,寄给未来的信,像是皎洁的月亮慢慢升起,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毛丽,我最最亲爱的你,今夜星空灿烂,我坐在海天苑的书房为你写这封信,心情竟然非常平静。其实这很有可能会是我为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应该算遗书吧。提前写这封信是害怕哪天我突然离去,连声道别都没跟你说,这样很不礼貌。

    今天已经吐血两次,早上还晕倒在浴室,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两个多小时才醒过来,我是真的不行了。事到如今,我并不害怕死亡,以我的病情,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我在自己生命的尾声还能轰轰烈烈地爱一回,我死而无憾。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会走得干干脆脆,了无牵挂,这很好。虽然你还对我有着这样那样的误解,但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我不会在信中对你做过多的解释,我握笔已经很吃力,我没有力气。

    你一直说我欠你一个解释,其实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去年圣诞前夕我突然与你失去联络是因为那天我病发,因我的病情特殊,加之我不想在本地入院,怕被你发现,所以我要彼得安将我送回槟城,我在去机场的路上给你打电话都是强撑的,我跟你撒谎说要回槟城处理紧急事务,过阵子就回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满脸都是泪,话都说不清楚了,因为我不知道这一走会不会是诀别。我后悔头天晚上没能多多抱抱你,后悔没有提前带你北海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次我计划许久的旅行其实是我准备送与你的圣诞礼物,可惜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回槟城后做了一次手术,这个手术可以不做,但不做我就难从病房中走出去,保守估计活不过三个月;若做了,生命倒是可以延长,但下次进医院可能就要直接推进太平间了,我的私人医生Henson在将我推入手术室前话再三征询我的意见,要我最好缓缓这个手术,他在这三个月内兴许能帮我找到更好的医治方案,而且已经有眉目了,但我坚持要做,因为我不甘心啊,我还想多看看你,多与你相处些日子,万一我等不到三个月就再度病发,我与你岂不要就此阴阳相隔,我害怕,我赌不起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在槟城静养三个月后再回到南宁时,你已决然离开,只留下了那张便签。你说你庆幸自己没有爱上我,这话比让我死一百次还痛苦。毛丽,你终究还是不信我!包括那天早上看到容若诚从海天苑出来后,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违心的,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那阵子我的病毫无征兆地再次复发,我以为我多少还可以再拖个一两年的,没想到老天这么急着要收我回去,我一定是前世做了太多的孽,这辈子遭了报应了!

    那次我回槟城忙股东大会的事,Henson跟我说了实话,说我没有再动手术的可能了,我活不到第二年春天,这真是让我绝望透顶!我是个要面子的人,不希望让你看到我临死的样子,我想在你眼里保留最后一点自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点自尊。所以那天我借着容若诚这件事逼着自己说了那些禽兽不如的话,原谅我,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让你离开,我无法确认你是否真的相信了那些话,但章见飞相信了,后面的情形你也知道了,他收购我的公司逼我离开南宁,一辈子不得再回来。

    不,毛丽,我不会离开你离开这座城市,既然注定要死,我希望可以死在一个离你最近的地方,因为你,我深爱这片土地,我要把自己埋在这里。我已经找好了地方,谁也不知道,这是我的秘密。至于章见飞,我保证最后让他连我的尸骨都找不到,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是他的兄弟,他如此不相信我,那我又有什么必要让他瞻仰我的遗容?

    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恨意,他不过是太爱你,爱有什么错呢?当年我与他同时认识的你,我却没有他那样的勇气,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现在我时常想,如果我当初足够勇敢,现在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你可能不知道,你跟章见飞结婚的婚房还是我给你们设计的,我在剑桥学的就是建筑,章见飞给我打电话求助,我没办法拒绝。

    亲爱的你,当你住进我为你设计的屋子时,你可知道每个细节都包含着我对你的爱恋,比如卧室的天花板,我设置成伸缩的天窗,当天窗展开时,你就可以看到灿烂的星空,每颗星星都是我送与你的礼物;还有客厅的那个面向大海的大露台,我特意改了朝向正对着槟城的方向,当你站在露台上眺望远方时我也许正在海平线的这端遥望着你,虽然我们彼此不能望见,但同在一片星空下,我们的目光总有交汇的时候吧,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你的爱意,可惜你并不知道。

    在养病的这段日子里,我非常孤独寂寞,总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想起第一次去南宁见你时的情景,当时我们投资的防城港S&T码头项目已经批下来,我跟我的助理彼得安去南宁督工,在南宁、北海和防城港待了有两三个月的样子。那段时间很忙,我们一方面要确保S&T码头工程顺利开工,一方面还要筹备博宇设在中国内地的首个子公司,我将子公司的总部选在地王大厦,因为那栋楼最高,离天空最近,离你最近。

    我经常在你上班的出版社对面喝茶,看着你驾车进出大门,心里格外宁静。非常奇妙的感觉,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每每幻想相见时就会澎湃不已,真的见到了反而平静。我熟知你每天上下班的时间,知道你什么时候洗车,什么时候过马路到茶楼边的小餐馆跟同事一起用午餐,我多次坐在茶楼二楼的落地窗边打量你,有一次我甚至进餐馆与你“共进午餐”,当时我与你的距离是两米,我就坐在角落里很不起眼的位置。

    有时候我会驾车尾随着你回公寓,你一定不会知道,那段时间我也与你租住在同一个小区,我的楼正对着你住的楼。毫无疑问,我看得到你的阳台和窗口,你养的茉莉花几天浇一次水,我都清清楚楚,那花儿皎洁,如果是有风的晚上,我几乎可以闻到清淡的芬芳。大概是因为寂寞,你经常晚上出去玩,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喝得醉醺醺的,你看上去并不开心。有一天晚上你又喝醉了,我刚好驾车回公寓,看见你蹲在你楼下的花圃边吐,我停下车过去扶你,给了你手帕,你还跟我说谢谢。但估计你并没有记住,因为两天后的早上我们在小区门口迎面遇见时,你昂头与我擦肩而过,你确实不记得我。本来我还期待着更多的机会与你交集,但我在南宁前期筹备工作暂告一段落,我不得不回槟城,离开的那天,我在你的楼下站了许久。

    回到槟城后不久,我在彼得安收集来的资料中发现了你的MSN注册名“Mickey”,我随即在电脑上加你为好友。我点开你的MSN空间,看到上面登载了一条个人信息,称有房要出租,信息的下方还附了几张房子的外景和内景照片,我只瞟了眼就知道那正是当年我为你设计的婚房“海天苑”……是的,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我有“预谋”地接近你,但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不想自己的人生留下这个遗憾。其实自章见飞与你离婚,我犹豫了三年,要不要去见你,却一直没有勇气。是Hansan鼓励我,起码应该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不求有结果,不求你爱的回应,起码让你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爱你如生命。

    毛丽,我是发自内心的想好好爱一场的,可惜老天不成全,我们终究隔阂太深,最后以如此狼狈的情形收场,实在与我最初的美好希冀相去太远。事已至此我并不怨你,都怪老天给我的时间太少,我来不及向你证明我有多爱你。对不起,亲爱的。不过我还是要说,无论你将来遇到谁,请一定要放下心结好好地投入地去爱,相信爱比单纯地去爱更需要勇气,我与你到底是宿缘太浅,你不相信我的爱情有可原,可是一个人若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这世界,是得不到幸福的,毛丽,我希望你能幸福,所以我希望你能相信爱,相信你自己。

    刚刚我得到消息,我的仇人章世德在槟城病逝,我竟然也很平静,事到如今,爱与恨都已随风而去,什么都不重要了,真的。

    下午我出了一趟门,步行到你上班的地方,看着你办公室的窗口,我微笑。我觉得这样的结局也不错,我们激烈地相爱过,当我离去时,你又将拥有新的生活,所以我才会走得这么安心,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段生命最后的时光。

    出版社对面的那家影楼吸引了我的注意,让我想起了那部照相馆的片子,脑中闪过一丝火化,我忽然有了个特别的想法。我走进照相馆,要老板给我拍张遗照,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不太好看,但我从小就不爱照相,还真拿不出一张像样的照片当遗照。老板以为我开玩笑,直到我再三肯定我的要求,他才相信。他很热心,亲自为我掌镜,他要我对着镜头微笑,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于是老板说,“你就当作这镜头是你最爱的人,你跟她微笑就可以了。”

    老板的话很管用,我看着那个冷冰冰的镜头,眼前浮现出你的面孔,前尘往事,潮水般涌入脑海,我想我是笑了,老板也说我笑了,只是那笑容后来僵在我脸上许久都退不去,我笑得脸部肌肉痉挛,眼泪却滚滚地落下来。

    拍完照后我给老板留了个地址,要他按这个地址给我把照片送到公寓,同时我还提了个小小的请求,我希望他能将我的遗照放一张到外面的橱窗,照片一定要对着马路对面的出版社,不要太大,也不要过于醒目,藏在角落里就可以。老板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心爱的姑娘曾经在马路对面上班,我希望在她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她……老板听完眼眶都红了,握着我的手许久都没有松开。

    毛丽,我最亲爱的你,请相信我一直在等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相信。只要你在马路对面出现,我的目光一定会穿透纸面落在你身上,你若幸福,我也幸福。

    我不知道我的照片会在橱窗中摆放多久,老板说只要他的照相馆不拆,他就会一直将我的照片放在橱窗,直到永远,但这世上哪有永远呢,除了爱。

    我走出照相馆的时候,老板一直送我到门口,我回头对他笑着挥了挥手,下午的阳光很好,行道树的叶子闪着光,斑驳的日影在我眼中跳跃,一刹那的时光,在我的生命中已然是另一种永恒,毛丽,我从不后悔爱你。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任性,如果日后遇到爱你的人,请一定要珍惜。记住,相信爱比单纯去爱更需要勇气,亲爱的你,相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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