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前甲板上的人不无惊奇地看到,一位乘客从二等舱出来,目光呆滞,头发蓬乱,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坐到了一根备用的桅杆上。
这位乘客就是让万能。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菲克斯离开小酒馆之后,两个伙计就把昏睡过去的让万能架走,放到了专门为抽大烟的人准备的床上。可是,三个小时之后,连做噩梦都想着赶路的让万能醒了,挣扎着摆脱酒精的麻醉作用。想到没完成的活计,他清醒了。他从床上起来,跌跌撞撞,手扶着墙,摔倒了爬起来,一直被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无法抗拒地驱使着,走出酒馆,梦呓般地喊着:“‘卡尔纳迪克’号!‘卡尔纳迪克’号!”
“卡尔纳迪克”号邮船就在那里,冒着烟,已经准备起航。让万能离邮船只有几步远,就在“卡尔纳迪克”号解开缆绳的瞬间,他冲上跳板,穿过舷门,倒在前甲板上,失去了知觉。
过来几个水手。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多了,七手八脚就把让万能抬到了下面的二等舱里。让万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邮船已经离开中国土地一百五十海里。
就这样,让万能这天早晨来到了甲板上。他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清新的空气使他醉意全消。他开始集中思想,费了很大劲,才终于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想起来,他想起了菲克斯跟他吐露的秘密,想起了小酒馆……
“很明显,”他想,“我喝醉了,真丢人!福格先生会怎么说呢?好在我没误了船,这是最要紧的。”
接着,他又想到了菲克斯:
“这个人,我希望我们从此就把他摆脱了,跟我说了那种话以后,我想他不敢再跟着我们上‘卡尔纳迪克’号邮船了。便衣警察,跟踪我主人的警察局便衣警察,硬说我的主人偷了英格兰银行的钱!真是笑话!福格先生是窃贼?那我还是杀人犯呢!”
让万能该不该把这些事告诉主人呢?把菲克斯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告诉主人,合适吗?等回到伦敦以后再告诉他,说首都警察厅的一个便衣警察一直跟踪他周游世界,逗他一笑,岂不更好?对,就这么办。无论如何,这个问题还有时间再想想。当务之急是先见到福格先生,为自己这桩不可原谅的行为向他道歉。
于是,让万能站了起来。海上波涛汹涌,邮船摇晃得厉害。小伙子腿还有点软,费了很大劲才来到后甲板。
在甲板上,他既没见到福格先生,也没见到阿乌达夫人。
“对了,”他想,“阿乌达夫人现在还没起床呢。福格先生嘛,他可能找到打惠斯特牌的牌友了,照他的习惯……”
这么想着,让万能从甲板上下来,朝客厅走去。福格先生没在客厅。让万能只有一件事可做:向邮船上的管事打听,福格先生住在哪个舱室。管事的告诉让万能,他不认识名字叫福格的人。
“对不起,”让万能还不肯罢休,“是一位绅士,高个儿,不怎么说话,不太爱交际,有个年轻女人陪着……”
“我们船上没有年轻女人,”管事的回答,“这里有乘客名单,您可以自己查查。”
让万能查看了乘客名单,上面没有主人的名字。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闪过了一个念头。
“哎呀!我上的是‘卡尔纳迪克’号邮船吗?”他叫了起来。
“您上的是‘卡尔纳迪克’号邮船,没错,”管事的回答。
“去横滨的?”
“正是。”
有一阵,让万能怕自己上错了船!可是,既然自己没上错船,是在“卡尔纳迪克”号上,那就可以肯定,主人不在这条船上。
让万能一屁股坐在了扶手椅上。这真是晴天霹雳!接着,他突然明白了。他想起来了,“卡尔纳迪克”号起航时间提前了,他应该去通知主人,而他没有去通知!所以,如果福格先生和阿乌达夫人没来得及上船,那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或者,更是那个奸诈小人菲克斯的错;那家伙为了把他和主人分开,为了把主人留在香港,竟然把他灌醉了!他现在是把便衣警察的伎俩完全看透了。此时此刻,福格先生肯定是毁了,打的赌输了,被逮捕了,说不定还已经进了监狱呢!……想到这里,让万能急得直用手揪头发!啊!若有朝一日菲克斯落进他手里,瞧他怎么跟这个家伙算账吧!
最初的一阵气急败坏过去之后,让万能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情况不妙。他是在去日本的路上。到日本是没问题了,可怎么回来呢?他两手空空,没一个先令,连一个便士也没有!不过,船钱和在船上吃饭的钱是都已经付过了的。所以,他还有五到六天的时间,能够从长计议。让万能在航行期间大吃大喝,那样子难于描述。他是在替主人吃,替阿乌达夫人吃,替自己吃。他在船上的那份吃相,就好像日本是个不毛之地,到了那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似的。
十三日,趁着早潮,“卡尔纳迪克”号开进了横滨港。
横滨是邮船在太平洋上的一个重要停泊地,来往于北美、中国、日本和马来西亚诸岛之间运送邮件和旅客的船只都在这里停靠。横滨和江户都位于东京湾,离江户不远,是日本帝国的第二首都,是凡人皇帝大君的驻地,曾经与神的子孙天皇住的皇宫分庭抗礼。
“卡尔纳迪克”号在横滨码头靠了岸,那个地方离海港防波堤和海关仓库不远,周围有很多船只,哪个国家的都有。
让万能登上了太阳神子孙奇妙无比的土地,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兴奋。除了到这座城市的街道上随便走走,他无事可做。
一开始,让万能来到一处完全欧化了的地方,房屋有低矮的门面,带廊子,一列列的廊柱,十分优美;从特莱代岬到河边,整个这片地方布满了街道、广场、船坞和仓库。那里和香港与加尔各答一样,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哪个国家的人都有,有美国人、英国人、中国人,也有荷兰人;他们都是商人,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买。走在这些人中间,让万能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人,如同被人扔到了霍屯督人[1]中间一样。
让万能并非走投无路,他可以去横滨的法国或英国领事馆寻求帮助;可是,他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因为牵扯到主人的机密;他想先碰碰运气,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因此,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欧化区以后,一无所获的让万能就来到了当地人住的地方;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有必要,就一直跑到江户去。
横滨市的这个地区叫“斑坦”,这是海里女神的名号,周围各岛供奉的都是这尊神。这里有宽阔的街道,两旁种着松柏;带神像的大门是一种很奇特的建筑;翠竹与芦苇掩映着一些小桥,百年的苍松翠柏下,是一些高大庙宇,里面住的是佛门子弟和孔子信徒,过着凄苦枯燥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上,聚集着成群的儿童,各个脸色红润,像屏风画里土生土长的人物;孩子们在同短腿狮子狗和没有尾巴的黄猫玩耍,猫狗懒洋洋的,但十分温和。
大街上,人多得如蝼蚁,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有敲着声音单调的木鱼列队而行的和尚;有海关或警察局的官吏,头戴胭脂红尖帽,腰里挎着刀;有身穿带白道道的蓝军装、背着触发式枪支的士兵;有身披锁子甲、裹着丝绸紧身衣的天皇卫士;有各种等级的军人——行伍的人,在日本受尊重的程度和在中国被人看不起的程度不相上下。还有化缘的和尚,穿长袍的香客,以及普通百姓;日本人头发漆黑油亮,脑袋大,身子长,腿细,个子矮,皮肤的颜色很不一样,从深青铜色到无光泽的白色,各种颜色都有,但绝没有中国人的那种黄色,这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基本区别。在车水马龙中,在轿子、挑夫、带篷车、漆篷轿、软轿和真正的竹轿中间,还可以看到一些长得不怎么漂亮的女人迈着小碎步走路。女人的小脚上,有的穿着布鞋,有的穿着草鞋,还有的穿着做工考究的木屐;她们的眼睛带有蒙古褶,胸脯扁平,牙齿按照时尚染成了黑色,但穿的是作为民族服装的和服,别有一番韵味。和服像带腰带的睡袍,宽宽的腰带在背后打一个很大的大结——时髦的巴黎女人似乎从日本女人身上借鉴到了什么。
什么人都有,形形色色。让万能在人群中徜徉了几个小时,也看了看稀奇古怪琳琅满目的店铺,堆满了俗不可耐的日本金银器的商场,挂着招子和横幅的“料理店”,饭馆他是进不去了;还有茶室,整杯的热气腾腾的香茶,就着用米酿的“清酒”喝;还有舒适的烟馆,里面抽的是上等烟草,不是鸦片,日本人几乎还不知道鸦片为何物呢。
然后,让万能到了田里,来到稻田中。开败了的花朵旁边盛开着茶花;茶花树不是灌木,而是大树;竹篱中,有樱桃树、李子树和苹果树,当地人种这些树,主要是看花,而不是为了结果。田里有不少稻草人和会发声的驱鸟装置,吓唬麻雀、鸽子、乌鸦和其他贪吃的鸟类。巨大的柏树上栖息着老鹰;垂柳上栖息着鹭鸶,这种鸟总是恓恓惶惶地单腿独立;另外,到处都是小嘴乌鸦、野鸭、鹞子和野雁,以及大量的仙鹤,日本人把仙鹤当神鸟对待,认为仙鹤象征着长寿与幸福。
就在这样闲逛的时候,让万能发现草里有几棵紫罗兰:
“好了!”他说,“晚饭有了!”
可是,闻了闻之后,他发现这些紫罗兰没有一点香味。
“真倒霉!”他想。
小伙子确有先见之明,离开“卡尔纳迪克”号之前饱餐了一顿;不过,遛了这么一整天,肚子也早瘪了。他已然发现,当地人开的肉铺里根本不卖羊肉和猪肉;他还知道,牛只用来耕地,杀牛是亵渎圣物,他由此得出结论:日本缺肉。他的看法是对的;不过,由于缺牛羊猪肉,肠胃也就适应了野猪肉或鹿肉,石鸡肉或鹌鹑肉,家禽肉或鱼肉;日本人吃米,佐餐的几乎只有这些东西。但让万能现在只能逆来顺受,忍一忍,把吃饭的事推到第二天解决了。
夜幕降临。让万能又回到城里当地人住的街区,在挂着各色灯笼的大街上溜达。他看着成群的江湖艺人表演绝技,看着露天地里的占星师招徕众人去看他们的望远镜。最后,他又回到渔火闪烁的港湾,渔民正在那里用树脂点燃的火光吸引鱼群。
已是路断人稀时分,查夜的巡逻队出现了。巡夜的军官衣冠楚楚,后面跟着随从,很像大使;于是,每见到一批巡夜的,让万能就开玩笑地说一句:
“瞧啊!又是一个日本使团赴欧洲上任去了!”
注释
[1]西南非洲的游牧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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