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你先干吧。”三哥说,“有我,别怕。”我心里忐忑,嘴上却说不要紧,我不怕。三哥交代说,遇事不要哭,要笑,澳妹笑靥如花。
惊天消息
易太太是个地方实力人物,她本姓陈,名叫陈珍珠,当地人没有谁敢当面用这个名字叫她,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管她叫易太太。
易太太的丈夫叫易镇坤,人称易司令,曾是“民军”重要人物,远近知名。所谓“民军”是早年本地地方武装的名称,其性质介于地方军队与土匪之间。易镇坤是黄狮坑人,生于贫困人家,幼时潦倒,十八岁离家投军,在一个军阀手下当兵,一直干到连长。他的部队在军阀争斗中落败,易从连队里拉出十几个人,跑回黄狮坑一带山间,收编当地几股土匪武装,组成一支队伍,号称“民军”,自立门户,占山为王,派捐派款,设卡收税。易军具有相当实力,所活动区域天高皇帝远,当局力不能及,无奈他何。十数年里易的“民军”逐渐发展,鼎盛时期拥有千余武装,控制了三县交界区域大片山地,十几座集镇。易镇坤在自己的老家盖了一座庄园,高墙大宅,建成“口”字形,四边建房,上下两层,百余房间,既是家宅,又是营房,遇强敌时把大门一关,整个庄园就是一个土围子,里边有井,备有充足粮草,可以抵挡多时。抗日战争时期,省政府给了易镇坤一个部队番号,让他率部守土抗日,那以后易镇坤就成了易司令。抗战胜利后,易以当地保安司令名义继续据守于黄狮坑一带。
有一年中秋,官亭镇镇长饶和贵嫁女儿,请易司令赏脸光临。饶和贵是易镇坤的老部下,起家时的结拜兄弟,饶当镇长由县政府委任,委任状却是易镇坤开口向县长要的,因为官亭位于山下,与黄狮坑唇齿相依,由饶和贵兄弟把门,易镇坤才能放心。饶镇长嫁女儿,易司令当然要贺,他带着一帮全副武装的随从隆重驾到。酒宴中,饶和贵突然拔出手枪,当着众人的面,把易镇坤击毙于酒桌上。
易镇坤带去的随从早被饶和贵的人逼住,没有一个能够起身相救。饶和贵宣布:“易镇坤通共谋反,本人奉上峰命令将其就地正法。”事实上易镇坤并未通共,反是杀过共产党。抗战之前,黄狮坑附近曾经有一支红军游击队活动,易镇坤认为游击队抢地盘,在黄狮坑外围山间伏击过游击队,打死了十几个人。饶和贵给易镇坤戴红帽子只是找借口,他枪杀易镇坤另有背景:易镇坤势力大,统治大片山地,地方当局一方面加以利用,一方面也视为大患。
本地县长拉拢饶和贵,许诺除掉易镇坤后,把易的地盘都让给饶,饶和贵久居易镇坤之下,积累了很多不满,跟县长一拍即合。
易镇坤被杀次日,易太太陈珍珠带着儿子和几个丫鬟赶到官亭,在饶和贵宅子门外哭丧,请求饶和贵将易镇坤的尸体还她下葬。易太太声称自己女流之辈,不懂得男人间的争斗,只因夫妻一场,不忍心让丈夫死无着落,望饶镇长还她丈夫尸体,容她为丈夫举丧,她会自行携儿女离开,去娘家投奔孩子的外祖父。黄狮坑的庄园,易镇坤的旧部,她一概不要,全部交给饶镇长处置。
易太太上门哭丧,实为缺了脑筋,丈夫昨天被杀,今天岂不是自己送死?饶和贵的手下二话不说,将易太太一行扣押,同时报告饶和贵,询问如何处置。有人建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易太太母子一起杀了,以绝后患。饶和贵认为不妥,孤儿寡母,手无寸铁,上门求尸,如果一并杀掉,做得太绝,让人听了心寒,不利收拢易镇坤旧部。因此饶和贵放了易太太,给一辆牛车,加一口上等棺材,让他们拉回易镇坤的尸体。
几天后易太太为丈夫举丧。葬礼上易太太一声令下,有四个人被推出人群,跪倒于易镇坤的棺材前。随即枪响人亡,四个人被当场枪杀,尸体丢进易镇坤墓前的一个坑里埋掉。这四个人是易镇坤带到官亭镇赴宴的随从,他们坐视易司令被杀,今天以命相偿。易太太还让人拿薄木板草草钉了口棺材,抬到易镇坤的坟前,宣布这口棺材将留给饶和贵用,还饶镇长一个人情,总有一天她要把饶和贵装进去,让他为易司令偿命。哪一个敢跟饶和贵走,她就杀。
葬礼上的所有人都被易太太吓出一身冷汗。易太太不是普通女流之辈。她的娘家在漳州近郊牛圩附近,父亲是个牛贩子,兼营宰牛。家里没有男孩,只有一堆女儿,她是老大,从小给父亲当下手,帮卖牛也帮宰牛。有一年她跟父亲到外边贩牛,途中被“民军”打劫,她拿着一把宰牛刀与人家的步枪对峙,差点被打死在山路上。“民军”头目听说此女胆大,一时好奇,吩咐拉过来看看,只一眼就非常满意,决定收为太太。
这个“民军”头目就是易镇坤,他已经有一个老婆,陈珍珠是小老婆,姨太太。几年后易镇坤的大老婆因难产过世,姨太太递补为易太太。易太太进门后一向深居庄园内室,很少抛头露面,易镇坤身边人都知道这个太太跟司令学打双枪,最受司令之宠,却不太清楚她的厉害。直到易镇坤被杀,易太太出面料理后事,大家才大吃一惊。易太太成了易镇坤部的新头领,“民军”改称为“自卫队”。饶和贵在山下听说陈珍珠给他准备棺材,放言杀他,勃然大怒,领着保安团直扑黄狮坑。易太太不躲不跑,把她的人撤进庄园固守,双方对峙半个月,饶和贵久攻不下,只好暂时撤兵。
而后易太太准备了几担枪支弹药做见面礼,带着几个人由向导领路进入内山,找到了共产党游击队。
她说:“饶和贵诬我丈夫通共,我今天就来通共。”易太太主动靠拢地下党,因为她发觉共产党越来越成气候,北边解放军日益壮大,闽南“土共”也越剿越多。易太太与杀夫仇人饶和贵相争,饶和贵依靠县长和当局保安团,易太太与之相比势单力薄,需要为自己找盟友。她提出愿意接受领导,与游击队互相配合,共同对付当局“清剿”,地下党人员经过她控制区域,她保证提供帮助,确保安全,她按照共产党的要求做,也请游击队能够容她。黄狮坑是进山门户,位置重要,易太太手上掌握着一支武装,她的配合可以为游击区建起一道屏障,她的力量也可以为游击队所用,因而游击队愿意接纳。
易太太“通共”不久,饶和贵带保安团进山“进剿”,游击队与易太太的自卫队合作迎战,把保安团一股人马诱到黄狮坑附近,设伏痛打。保安团死伤惨重,饶和贵身负重伤,用担架抬回官亭镇。当晚易太太命人连夜下山,用牛车将她早先准备的那口薄棺材拉到官亭,丢在饶家门外。两天后饶和贵不治身亡。
我随着三哥他们进山参加游击队,易太太开玩笑说要留我,当时大家都没当回事。几天后她专程派人到内山,向游击队领导正式提出要我去,领导和三哥他们都感到意外。他们分析情况,认为可能因为解放大军已经打进福建,不久就会席卷全省,易太太感觉有必要靠紧共产党,但是又怕丢掉地盘,把我这种刚上山的小姑娘要来当联络员,留在她身边,既能联络游击队,对她又不会有威胁。领导认为这个易太太可以争取,对我们有帮助,满足她的要求,把我派过去有利于做她的工作。小姑娘独当一面可以得到锻炼,易太太也会千方百计保证我的安全。
但是三哥不放心,因为易太太那里情况比较复杂,不像游击队里,我没经验,只怕应付不了。三哥说我是女大学生,宝贝,将来会有大用,我的任务是将来,来日方长,易太太那里另外派人吧。但是偏偏人家点名要我,怎么办呢?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我表示愿意承担。我跟我的上级失去联系,我得给自己找任务,现在我到了游击队,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去,不会就学吧。
于是我到了黄狮坑,领导特意多派一位姑娘一起执行任务,有事好有个商量。易太太见到我们很开心,她开玩笑,说她使劲要我,是因为我长得“水”,她手下弟兄见了神魂颠倒,舍不得放我走,拼命鼓动她向游击队讨要。“听说还没主,我给你说个媒吧?”她问。我发窘,说眼下还不考虑。
“那行,啥时想要先跟我说。”她大包大揽,“不给别人家,我们家自己要。”我就当她是开玩笑。
易太太还问我一个问题:“你们打算收编我的自卫队吗?”我如实回答:“我不知道,领导没说。”
她说收编不要紧,给个番号,她愿意当解放军。如果她当团长,她会要求不派别人,就让我这个小姑娘做政委。不要把她的队伍拆散,这些人都是子弟兵,只听她的,合在一起能打仗,分到别地方会出事。解放军来了,要她打哪里,她就去打哪里,打完了还让她的人回黄狮坑,这就行了。她和她手下都是故土难离。
我能感觉到她的惶惑,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到来,她心里并不踏实。我在黄狮坑的一个任务就是帮助易太太学习。领导给了我一书包学习材料,都属中共的基础知识,ABC,其中一些书籍文件我自己也是第一次读到,但是我还得充当小导师,辅导易太太学习,解疑释惑。这个工作挺困难,易太太粗通文墨,能识几个字,她对政治理论的兴趣很低,远逊于对腰间两把手枪的兴趣。或许也因为我讲不出名堂,她一学习就打哈欠,只嫌那些政治名词拗口,不好记。学不了几分钟她就不想学,要跟我聊天,她打听厦门马路上的汽车什么样子,大学生读什么书,还打听我的事情,家里几口人,都干些什么事。
我讲了大哥和大姐。她感叹:“难怪啊。”
我不知其意。她解释:共产党怎么会成气候?就是因为有这些人。但是她对我当共产党却不理解,问我为什么。厦门多好,马路上跑汽车,有书读有饭吃,为什么要钻到山沟里来顶枪子?当土匪是当土匪的人,造反是造反的人,我这样又嫩又软的小女孩不像是做这个的,为什么就做上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易太太给我们两个姑娘配枪,各一支驳壳。她领我们到村后山间练枪,让我们看她拿双手射击。她说一个女人要掌握住手下弟兄不容易,横下一条心,该狠要狠,枪要拿得起放得下,这才镇得住。心太软,爱流鼻水,那可不成。
那一天我们从村后山练枪回来,从大门走进庄园,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一旁屋子传出,叫声非常痛苦,我听得毛骨悚然。
易太太沉下脸:“什么鬼叫?”跟在易太太身后的一个随从赶紧上前了解。回到后堂议事厅,林家团跑了过来。
“阿妗,没啥事。”他说。林家团是易镇坤的外甥,管易太太叫阿妗,也就是舅妈。林家团很得舅妈信任,是她手下一个分队长。今天林家团带人巡查,在山口看到两个可疑人员,喝令接受检查时,其中一个拔腿逃跑,钻入林间走脱,另一个被逮住。逮住的人身上有支手枪,林家团亲自审讯,想搞清来龙去脉,此人问东说西,没有一句实话,所以上了刑。
“说了吗?”易太太问。“快了。”易太太摆手,不再过问。
当天易太太要问共产主义,那是个啥?怎么回事?谁发明的?她听来听去总不明白。我找了本小册子念给她听,她不让我念,要我说。我绞尽脑汁,尽我所能,把小册子上的文字翻译成本地话,尽量说得通俗一点。例如“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我解释说那是大家都努力干活,然后想吃肉就割肉,想吃菜就到菜园里摘。
“我要是想吃人呢?”她找碴子,“开枪就杀吗?”“那肯定不行。”我说那时候的人跟现在的人已经不一样了,那里个个都是好人。“好成什么样?”她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捉襟见肘之际情不自禁求助于母亲。我告诉易太太那里的好人应当“善又水”,里外都好,里边好心肠,心地善良,外头好模样,看着很美好。
她笑:“像小钱姑娘?”
我发窘:“我学习学习再跟易太太讲吧。”她摆摆手让我走。
我从易太太房间出来,没有回我们住的房间,直接走向庄园前厅。刚才给易太太讲共产主义,没讲好,除了因为我自己研究不够,说不出所以然,还因为我心不在焉,精神没集中起来。为什么呢?因为前厅不住传出叫唤。林家团在前厅审嫌犯,上刑,打得挺凶,惨叫声一阵阵传来。易太太的庄园很大,四边长度都近百米,前厅与后厅相距很远,前厅的嘈杂声响通常传不到后头,有动静的话,得非常留意才能听到一点。今天不一样,坐在易太太身边,我的耳朵里不时听到前厅声响,若有若无,一阵一阵,持续不绝。也不知道今天受审的人特别会叫,或者是我心里不安,耳朵特别尖,听来听去总是那个惨叫。易太太庄园前厅一侧有几间审问室,他们审人是常有的事,当初我姐夫吴春河被他们误为保安团探子,刑讯中几乎被打死,就发生在那几间审讯室里。在那里受审的有时是外边抓到的可疑分子,有时是出了岔子的内部人员,无论内外,不老实说都要讨打,鬼哭狼嚎不稀罕,听来让人恐怖。我这人心软,看不得别人受罪,受刑者的惨叫让我听来非常难受。但是我无法多管,因为那是他们自卫队里的家务事。
这天我到底没有忍住,离开易太太那里,直接就往前厅走。走到半路,我确认不是自己不对,确实是今天这个犯人异常,他叫得特别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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