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笑靥如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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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闯进审讯室,那里的场面惨不忍睹。犯人已经给林家团和他的两个手下打得不成人形,变成一团血肉吊在屋梁下,耷拉着脑袋,像是毫无知觉,看得我几乎昏倒。

    林家团对我很客气:“钱姑娘什么事?”我转眼不看犯人,免得自己控制不住。我问林家团这个人怎么了?死活不说?

    刚才不是说他快招了吗?“阿妗让你来问吗?”林家团追问。我不明确回答。

    林家团看出究竟,他笑笑,让我出去,这里不好看,女孩子受不了的。犯人的事不必我操心,无论什么情况,他会直接向他阿妗禀报。

    犯人忽然叫唤起来。“让我见易太太。”他呻吟。

    林家团大喝:“找死!”两个审讯队员一起大喊:“打!”

    我掉头走出来,没有片刻拖延,立刻跑到后厅求见易太太。易太太很奇怪:“小钱姑娘什么事?”“他们快把他打死了!”

    “谁打谁啊?”我说了审讯室里的犯人。易太太不以为然。

    “这家伙不是恶棍就是小偷。”她断言,“好人什么不能说?”我说好人坏人都是人,人都只有一条命,打死就没有了。“不老实说,打死也活该。”我说不能这样。打死人不是共产主义。“你们那个主义还没到嘛。”

    我情不自禁喊:“易太太,这里有鬼!”她吃了一惊。

    我提到审讯室里那个人叫唤要见易太太,他怎么会知道易太太呢?林家团为什么不向易太太报告,一个劲让人往死里打?这里有问题。

    易太太笑:“瞎说什么?我家外甥搞鬼?”她让我不要嫌弃她外甥,人家林家团对我可是很有意思,当初就是林家团一再鼓动她向游击队要我来,她想给我做的媒就是做给她这个外甥。“易太太先别说这个,那边人快死了!”“死就死了,急什么。”我不知怎么说通她,心里一急,眼泪就掉了下来。“易太太你不能这样!”

    她看着我大笑:“果然爱哭。”她站起身打算走掉,我禁不住放声大哭。“哭什么!”她笑,“去看看。”她带着我去了前厅。

    犯人只剩下一口气,易太太看了那团血肉,并不显得吃惊。“问出个啥?”她问林家团。

    林家团看了我一眼:“还是不说。”我非常惊讶,我只离开几分钟,犯人已经像个死人。他们真是往死里打。易太太命令把犯人的魂弄回来。林家团从墙边水桶里舀一勺水,泼到犯人的脸上。

    犯人醒了。用尽浑身力气说了句话:“我找易太太。”易太太问:“你是谁?”

    他动着嘴唇,费尽力气说话。他自称陈平,来自台湾,有人交代他到黄狮坑找易太太,见了易太太才能说。

    “这位就是易太太。”我说,“谁交代你找她?”那人姓吴,老吴。

    我一听愣了,当即追问:“吴春河吗?”陈平看着我喘气,满眼疑问。

    既然要到黄狮坑见易太太,为什么碰上自卫队就跑?他说跑的那个人他并不认识,是进山路上才碰上的。他向人家问路,那人领他走,遇到自卫队阻拦,那人拔腿逃跑,可能因为害怕。

    林家团大喝:“假话!”

    我不管林家团,当即转身对易太太说:“这可能是我们的人,情况要搞清楚,请易太太保证他安全。”

    易太太问:“你担保?”我说我可以担保。我马上通知上级派人前来核实。林家团说:“钱姑娘不要上他的当!”

    我不理他,只跟易太太说:“易太太,不能再像吴春河那次了。”一提姐夫,易太太不再犹豫,即喝道:“放他下来。”我让驻在黄狮坑的另一位姑娘立刻进山向上级报告,请易太太派两个人护送她。我自己留在庄园,守在陈平身边。陈平被抬出审讯室后昏迷不醒,易太太喊来一个土医生给他上药,我在一旁寸步不离。我感觉蹊跷:陈平身上带着支手枪,跟他一起进山的人跑了,两件事都不算太特别,为什么林家团要把他往死里打?我有疑问,只怕他们还不放过他,我守在这里他们做不了手脚。

    半夜里陈平醒了。他说的情况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他不仅带了一支手枪,还带了金条和大洋,都是他的祖产,带在身上以备急用。家人把财宝缝进一条腰带,让他扎在腰间,腰带被林家团搜身时搜走了。林家团向易太太报告时,没有半句提到腰带,他把陈平往死里打,显然不是为了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只为了把他打死。陈平一死,腰带里边的财物就是林家团的。

    我追问老吴是谁?吴春河吗?陈平反问:“你是谁?”“我是游击队联络员。”我说,“吴春河是我姐夫。”他眼泪掉了下来:“命不该绝啊。”

    他原本很疑惑,为什么他一提老吴,我就知道是吴春河?我告诉他其实我不知道,只因为吴春河失去音信,我们很着急,一直在找他,因此一听陈平从台湾来,由一位老吴介绍找易太太,不禁联想,试着一问,没想到对上了。

    “他到底怎么样了?”我问。“我也不知道。”陈平说。

    陈平讲了他们从台南撤离的情况。姐夫吴春河多年从事地下工作,经验非常丰富,一向小心谨慎,从来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也少不了应急计划。从台南出发前,姐夫交代,此行如果顺利,到大陆后一起进山,如果出了意外,大家自行上山,通过黄狮坑易太太联络地下党游击队。易太太误抓过吴春河,知道吴先生怎么回事,对他介绍过来的人会认真帮助。上船时姐夫让陈平跟他分开,各乘一条渔船,以防一起遇险。渔船队在澎湖遭遇巡逻艇时分散躲避,巡逻艇舍弃其他船只,追赶吴春河所乘渔船,方位靠北。陈平听到北侧海上的炮声,看到火光在远处闪耀成一片,心知不好。

    陈平那条船逃过了灾祸,次日靠岸于晋江围头,他在那里下了船,等候了两天,吴春河无影无踪,无声无息。陈平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否则吴春河不会不按约定会合上山。陈平按应急方案单独行动,辗转来到黄狮坑。回想这一次撤退,陈平非常懊悔,如果他们没在台南多停留,按照原先的撤离计划及早离开,可能就躲过了海上的意外灾祸,姐夫可能已经跟他一起安抵游击区了。

    “为什么临时改变计划?”我问。“我跟老吴提起阿榕伯,老吴放不下,只怕从此错过。”“阿榕伯是谁?”

    “老吴说很可能是他岳父。”

    我一时傻了:“不会吧!”“我也说不会那么巧。”“他俩在一条船上?”

    不是,吴春河、陈平和老人三人各乘一条渔船,老人坐的船殿后。那条渔船的船老大是金门人,如果逃过巡逻艇追击,很可能驶到金门避险躲风头。

    我大张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次日下午,三哥带着一小队人,还有游击队的医生匆匆赶到黄狮坑。他们询问了陈平的情况,给他作了检查包扎,拿棉被把他包起来,放上一辆牛车送进内山。三哥没有走,留在黄狮坑易太太的庄园里。

    他夸奖:“亏得澳妹会流鼻水,这么聪明,陈平捡了条命。”我顾不得跟他开玩笑,迫不及待,把姐夫和“阿榕伯”的情况告诉他。三哥跟我的最初反应几乎一模一样:“不会吧?”“陈平乱说吗?”

    三哥凝神静气,思忖许久。他不相信姐夫会出事,这么多年里,姐夫历过多少险?死过多少回?这次应当也一样。也许因为什么意外耽搁了,不要急,不要丧失希望。

    “这个阿榕伯,我们阿爸呢?”我问。要是真像陈平所言,我们失踪多年的父亲又有了踪迹,如柯子炎所言“觉醒”

    了,再一次死而复生现身于人间,可能就在金门,与我们近在咫尺。三哥问:“天下事有这么巧吗?”“不是说‘凡事皆有可能’?”

    以三哥的感觉,凡事皆有可能,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父亲真的还活着?姐夫在台南找到的人真是他?他坐的渔船真的没出事到了金门?这都有待证实。

    我宁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因此我非常担心,要是特务知道父亲藏在金门,那可怎么办?柯子炎卖力追踪,声称要把父亲刻的印章拿大锤砸碎,冷酷“血手”于父亲似有私仇,恨恨不休,让他听到风声就坏了。

    三哥说:“这个得防,任何人都不要说。”三哥也让我平心静气,不抱幻想,免得日后失望。姐夫从台南带回一个老人,如果没有丧生大海,老人有可能落到金门,事情就这样,不必联想太多。

    “他不是别人,是阿爸!”三哥认为不一定。哪怕是又如何?我们的父亲早就似有若无,无论是死是活,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对家人来说早是不存在了,作为父亲倒是不要也罢。“三哥不能这样。”我生气,“为了阿姆也该去找他。”“没听阿姆骂他死鬼?”母亲谁不骂呢?我们这些孩子哪个没让她死骂?难道她真让我们去死?她骂父亲难道不一样?骂他也许是因为想他。父亲毕竟是父亲,没有他就不会有我们,有了他我们家才算完整。这么多年他受难无数,胜利的时候不能忘记他,不能没有他。

    三哥说:“乖女要流鼻水了。”说服不了他,我心里一着急,眼泪真的掉了下来。他不当回事,问我哭什么?

    回头他去刻一个木偶给我玩,我可以管它叫阿爸。门外突然传出报告声,敌工队里的战士跑来汇报:林家团跑了。林家团从陈平的腰带里搜出财宝,刑讯中把陈平往死里打,实属谋财害命。

    但是他是易太太自己人,易太太把他臭骂一顿,却也没给他更大处罚。三哥他们一到,他做贼心虚,不辞而别,跑得不知去向。

    三哥说:“迟早要找他算账。”三哥还有重要任务,当晚住在易太太的庄园里。第二天,一位地下党领导带着一队游击队员从山里赶到了黄狮坑,大家表情严肃,脸上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偷偷问三哥:“领导来干什么?”“帮你找阿爸。”我不高兴。三哥笑一笑,让我快活一点,好事。

    那天下午游击队员整队出发,三哥叫我跟上队伍。我们到了山口,队员们在山口附近布岗警戒,领导则守在一棵大柏树下,拿望远镜张望远方。大约半小时后,前方山脚有了动静,一队人马闪出山道拐弯处,迅速向山上前进。太阳西垂,阳光照亮山间,山下那队人马穿越山谷,他们的钢盔、枪管在阳光下闪耀。

    我大吃一惊:“这是谁?”“解放军。”

    “他们到了!”“澳妹有一份功劳。”

    解放福建的战役正在迅速展开,解放大军一支侦察小分队先行南下,穿插敌后进入我们游击区,今天进山与游击队会师。我护送的电台进山后发挥了作用,通过上级与解放军部队建立直接联络,为侦察小分队南下穿插提供了保障。

    我们心情激动,在村头等了半个多钟头,解放军小分队到达山口,走在前边的是游击队派去的向导,以及部队的领导。队伍里的战士个个年轻精干,脸盘晒得黝黑,军装洗得发白,钢盔上挂着树枝树叶编成的伪装环,背着背包和枪支,在山道上快步行进,山谷里传响着持续不绝的脚步声,偶尔还有轻微的枪械撞击声。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部队潮水一样涌上山口,泪水忽然涌出了我的眼眶。不是哭,是欢笑,笑靥如花。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阿姐的替身

    我回到厦门家中,母亲看到我,脱口就骂:“死崽!回来做啥!”我笑:“阿姆咒我死?”

    母亲再骂:“臭澳妹找死啊!”“好好活着嘛。”母亲把家门关紧,摸着胸口喘气。

    要是在以前,母亲应当骂我离家不归,她会喊叫“死到哪里去了”,但是今天她不追究我离开,反骂我回家。母亲是口吐真言,此刻她既牵挂我,又不想在家里见到我,她猜得出我离家去干什么,我出现在家里,比我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更危险。

    我告诉母亲没事,只管放心。外头兵荒马乱,我们采集队躲在山沟农村不敢动弹,我担心母亲,设法跑回了厦门。母亲不说话,她对自家澳妹了如指掌,这些话骗不了她。她拿手托住我的下巴,在我脸上左看右看,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快走。”她说,“我和亚明不要你管。”“阿姆赶我?”

    她说厦门要打仗了,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家里不安全,宪兵特务成天上门搜查。“不怕,我又没干啥。”我说。

    她喝道:“骗谁!”我告诉母亲我会听话,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但是我一定要回家让母亲看看,免得她为我着急。我会多加小心,母亲不必担心。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母亲大惊失色,当即抓住我的衣领,指着屋顶低声叫:“快上去!”我说:“阿姆别怕。”

    她不由分说,推着我去搬梯子。我们家二楼屋顶下有一个半隔层,铺有楼板,离屋顶只有齐腰高,隔层里堆放着家中杂物,包括破摇篮和坏板凳。隔层没有楼梯,需要上去时把竹梯搬过来靠上去,不用时则把竹梯搬走。事出突然,我叫母亲别怕,自己心里却很紧张,这时只能听母亲的,我急忙搬梯子上隔层,母亲赶紧把梯子搬开。

    敲门声再次传来。母亲跑到门边,喊了一句:“谁?”“阿婶,是我。”

    虚惊一场,不是宪兵特务柯特派员,是颜俊杰。他穿着上校军服。进门第一句话,他问:“澳妹回来了?”母亲大吃一惊。

    颜俊杰说:“我都知道。她要找我。”母亲让颜俊杰等着,自己去搬梯子,把我从隔层躲藏处唤了出来。颜俊杰没多说话,让我赶紧去换衣服。他给我带来一套女兵军服,大小正合身。“外头现在安全,我查过了。”他说,“我的车在巷子口。”我匆匆换了衣服,几分钟后跟着颜俊杰离开。母亲在门边垂泪,看着我们出门。颜俊杰说:“阿婶放心。有我,澳妹不会有事。”母亲只有眼泪,没有一言。我跟着颜俊杰到了要塞司令部,成了军官餐厅的一名女勤务兵。

    从厦大生物学系学生、地下党员、游击队联络员到国民党女兵,短短时间,角色变换之突然,我自己都觉吃惊。

    几天之前,游击队通讯员从内山赶到易太太庄园,通知我立刻进山去见领导,有重要任务。当晚我跟着他翻山越岭,到了机关驻地,见到了一位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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