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葫芦里的酒喝光之后,那男子又接着说。“父亲把那些事告诉我,是在每年的十五夜,一边在那堤上走,一边说:‘把这些事告诉个孩子,大概是不能懂的,但你也快长大成人了,所以好好把我的话记住。到那时,试回想一下,我并不是把你当小孩,而是像对大人那么说的。’父亲说这些话时一脸正经,就像面对同辈朋友那样。这时候,父亲将那所别墅的女主人称为‘那位女士’或‘游小姐’。‘游小姐的事你不要忘记,我这样每年带你来,是希望你记牢那位女士的模样。’父亲声音哽咽地说道。我虽然还不能充分领会父亲的话,但一来孩子的好奇心强,二来为父亲的热诚所动,非常非常想听,不知不觉中感染了那种情绪,朦朦胧胧地感觉自己听懂了。那位叫阿游的人,原是大阪小曾部家的女儿,据说被粥川家慕其姿色娶了过去,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可是四五年之后,丈夫便死了,她年仅二十二三便成年轻寡妇。若以今日的时势,当然没有必要从那年纪便一直守寡,社会上也会毫无反响、置之不理的。但那时候是明治初年,旧幕时代的习惯仍然流行,娘家方面也好、夫家方面的粥川家也好,家里都有爱理事的老人家,尤其是她和那死去的丈夫之间生有一子,看来是极难被容许再婚的。加上阿游是被当宝贝似的娶过去的,被家婆、丈夫百般宠爱,比在娘家时更舒心自在。阿游成寡妇之后,据说仍不时带着大帮女佣出外游山逛景,可以自作主张地奢侈。所以从旁看来,她过的实在是快活日子。她本人总是处于热热闹闹的生活之中,也就不怎么觉得有何不满了吧。我父亲初遇阿游时,她就是这种身份的寡妇。那时父亲二十八岁,是还没有生我之前的独身时代,而阿游是二十三岁。时值初夏,父亲和妹妹夫妇,即我的姑姑、姑丈一起去道顿堀[19]看戏。阿游正好来到父亲的正背后的楼座。阿游和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姑娘同来,外面还有陪着来的一个乳母或管家之类的老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佣。这三个人轮流在阿游身后给她摇扇子。父亲见姑姑和阿游点头打招呼,便问那人是谁,得知是粥川家的寡妇,同来的是她的亲妹子、小曾部的女儿。‘我从那天头一次见到她,就认为那是理想中的人。’父亲常常这样说。那时候男女都早婚,父亲本是老大,却到了二十八岁仍然独身,因为他实在太挑剔了,未达其要求的说亲一概拒绝。据说父亲也冶游狎妓的,相好的女子并非没有,但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父亲钟情的是大家闺秀型的,较之风流的女子,他更喜欢具大家风范者,就是那种在家穿戴齐整,坐在垂帘后安静地阅读《源氏物语》的人,所以艺妓自然不适合。那么,究竟父亲从何处形成这种与他的商人身份并不相称的趣味的呢?在大阪,船场一带的人家里面,用人们的礼仪很是烦琐,讲究各种排场,比那些势力小的大名更加显摆贵族派头,所以大概因为父亲也是在那样的家庭里成长的缘故吧。总之,父亲看见阿游时,就觉得这正是平日自己认准的那种情调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据说阿游就在他背后就座,所以,可能是她对女佣说话的口吻、其他的态度和言行举止甚具大家宝眷的风范吧。看阿游的照片,脸颊丰满,面盘圆圆有点儿娃娃脸。据父亲说,仅就五官而言,像阿游般漂亮的人并不少,但阿游的脸上有某种朦胧飘忽的东西,整个面孔,无论眼、鼻、口,像是蒙了一层薄膜,变得模糊不清,没有强烈、清晰的线条。若仔细端详的话,连自己的视线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令人感到独独那人周身是云霞缭绕似的。从前书上所谓的‘温雅’,也就是指这种容貌了。阿游的价值就在于此。原来如此,按这么想的话,看上去也觉得是那么回事。大体娃娃脸的人,若没有家室拖累,是不易显老的,姑姑总说,阿游从十六七岁时起,到四十六七岁止,轮廓一点没有变化,什么时候见她都是一副柔弱的、未经世故的面孔。所以,父亲对阿游的朦胧美,即他所谓的‘温雅’,便一见钟情了。把父亲的趣味放在脑子里,再去看阿游的照片,便明白那果然是父亲所好。一言以蔽之,就像欣赏泉藏偶人[20]的脸时浮现出的既明朗又有古典味的感觉,令人联想到深宫里的妻室或女官。阿游脸上若有若无地显示出那种仪态。我的姑姑——刚才提及的父亲的妹妹,因为是这位阿游儿时的玩伴,做姑娘时两人又找了同一位琴师习艺,所以知道诸如她的成长经历、家庭、出嫁时的情形等等,当时便对父亲说了。阿游有许多兄弟姐妹,除了带来看戏的妹妹之外,还有姐姐和妹妹,但当中以阿游最得父母宠爱,对她另眼相看——无论怎样使性子,只要是阿游,都不成问题。这可能是因为阿游是兄弟姐妹中长得好的,但其他兄弟却也认可唯有阿游是与众不同的,谁都视之为理所当然似的。若借姑姑的话来说,就是‘阿游是得天独厚的’,既非她自己希望得到那样的待遇,也不是为人霸道、要压倒他人,但周围的人反而怜恤爱护她,独独不让她有一点儿操劳,像对待公主般小心照料,宁愿自己去承当,也不肯让她经受浮世的风浪。阿游天生那种气质秉性,让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接近她的人都那么待她。姑姑做姑娘时到阿游处玩,那时阿游就是小曾部家的掌上明珠,身边的任何琐事都从不沾手,由其他姐妹像女佣般照顾着,还没有丝毫不自然之处。众星捧月之中的阿游非常天真烂漫。父亲听了姑姑这番话,更加爱上了阿游,但之后的日子里却苦无好机会。终有一日,姑姑来报阿游要预演弹琴的消息,邀父亲道,想见阿游便一起去。预演那天,阿游梳了个大垂发,着裲裆,焚香弹奏了《熊野》。时至今日,在获得琴师传授技艺的许可之后仍有特别搞个仪式的惯例,为此要花一大笔钱,师傅要那些家里有钱的徒弟搞。阿游为了消磨时间而习琴,师傅提议她搞个仪式。前面说过阿游的嗓子好,我也亲耳听闻过。想到父亲知其人再闻其声,此时便更加深入了解她了。父亲头一次听阿游的琴歌,非常感动。加上意外见到着贵族家中礼服的阿游,由来已久的梦境竟由虚幻成为真实,父亲一定惊喜交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据说姑姑在琴歌表演结束后到乐室去见她,她仍穿着那裲裆,说琴弹得如何姑且另当别论,无论如何也得这么打扮一回的。她不情愿脱下那套裲裆,说马上去照张相吧。父亲听了这话,知道阿游的趣味碰巧与自己一致。因此,父亲认为适合做自己妻子的非阿游莫属。他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在内心里描绘、一直等待着的人就是阿游,便悄悄将自己的心愿透露给姑姑了。因为姑姑很了解对方的情况,虽然同情父亲的心思,但认为那始终是不可能的事。以姑姑所说,既无孩子,事情并非绝对不可谈,但阿游有个非带不可的稚子。这孩子是事关重大的继嗣之子,没有可能留下孩子离开粥川家的。不仅如此,她既有婆婆,娘家这边母亲虽已亡故,但父亲仍健在,这些老人们之所以让阿游这样任性,是出于怜悯之心,可怜她年轻守寡的境遇,尽量让她忘掉孤寂,也就包含以一辈子守下去为代价的意思。阿游也很清楚这一点,即使尽享荣华,却从未惹过品行不端的传言,她本人也肯定没有再结婚的念头。即使如此,父亲仍不死心,说是那就不要说想要娶她,由姑姑介绍,不时见上一面好了,就算见见面也满足了。姑姑见我父亲求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也不好办,不过和阿游熟络已是彼此做姑娘时,到那个时候彼此已疏远了,要完成任务还颇不易。姑姑左思右想,终于出了个主意:那么干脆娶了阿游的妹妹如何?反正你也不会娶其他人的了,就拿她妹妹顶替她吧。阿游是没有指望了,若她妹妹也行,倒是好说。姑姑说的那个妹妹,就是阿游带去看戏的、叫‘阿静’的姑娘。阿游底下最大的妹妹已嫁往别处,阿静正是合适的年龄。父亲因在看戏时见过阿静,记得她的样子,对姑姑的提议考虑良久。说来阿静也并非长得不好,虽和阿游面型不同,因为终究是姐妹,所以有某些地方可令人想到阿游。然而最不能满足的是阿静没有阿游面上的那种‘温雅’之感。和阿游比较,档次显然低了许多,光对着阿静时并没有那种感觉,但若和阿游放在一起,等于是公主侍女之别。而且,若阿静不是阿游的妹妹,可能也不至于有问题,但既为阿游之妹,体内流着和阿游一样的血,父亲便连阿静也爱上了。不过,走到这一步——以阿静顶替,并不容易。因为以这种心思去结婚,首先也对不起阿静,另外,父亲又意图永远保持对于阿游纯粹的憧憬,一辈子悄悄将阿游当作心中的妻子,即便娶的是她的妹妹,也觉得不能释然。不过转思若娶了她妹妹,今后不时可和阿游见面,还可以交谈,否则今后一辈子除了偶然的邂逅,绝少能再见她了。有虑及此,他顿觉索然。父亲陷于迷惘之中,一直到和阿静见面相亲为止。说真的,直至那时为止,他还没有下决心娶阿静,其实是希望借相亲之机多见阿游一次。父亲图的这一点居然成功了,相亲、谈婚论嫁,每回阿游都来。小曾部家既没了母亲,阿游又是个闲人,阿静一个月中有一半时间住在粥川那边,几乎弄不清是谁家女儿了,这样,阿游出场自然就多了。对父亲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幸福时刻。因为父亲原本目的就在于此,便尽量拉长话题,仅相亲便见了两三次,磨蹭了半年之久,阿游为此也就不时上姑姑那里去。其间也和父亲交谈过,渐渐认识了父亲这个人。于是,有一天,阿游面对面问父亲:‘你不喜欢阿静吗?’见父亲说没有不喜欢阿静,阿游就说:‘那请你娶了她吧。’阿游极力促成妹妹的这头婚事,据说她对姑姑更明白地说,自己在姐妹之中,和那姑娘最要好,很希望那姑娘能嫁给芹桥先生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做妹夫,自己也很高兴。父亲之所以作出决定,全在于阿游这一番话。之后不久,阿静便出嫁了。就这样,阿静成了我的母亲、阿游成了我的姨妈。不过,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父亲是从何种意义上听取阿游的话不得而知,但阿静在洞房之夜却哭着说:‘我是察觉到姐姐的心思才嫁来这里的,所以委身于你就对不起姐姐了,我一辈子做徒有其表的妻子即可,请你让姐姐得到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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