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刈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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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听了阿静这番意想不到的话,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原以为是自己暗恋阿游,根本没想到这意念能传达给她,更没有考虑过自己被阿游所恋慕。尽管如此,阿静如何得知姐姐的内心情形?若非有确证,难道是姐姐有所透露?父亲追问哭泣中的阿静,阿静说,这种事当然不会说出口,也不该问的,但自己很明白。阿静——我的母亲还是个不曾涉世的姑娘之身,感觉出这一点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了解到,开始小曾部家的人认为这门亲事年龄差距太大,决定回绝,阿游也说既然大家持这个意见就这么定吧。后来有一天阿静过去玩,姐姐对她说,我觉得这门亲事再好不过的,但又不是自己的婚事,大家既然那么说,也不便硬顶;要是不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由阿静你开口提出,让我去谈谈如何?这样我也可居间调停,做做工作。因为阿静自己也没有固定的想法,既然姐姐如此看中他,该不坏的吧。阿静说:‘姐姐既认为好,就那么办吧。’姐姐说:‘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差十一二年的婚姻社会上是有先例的。而且我觉得那人和我挺说得来。姐妹们一出嫁便成了外人,只有阿静你,我不想让任何人夺走。要是那个人的话,我就不觉得被人夺去,反而有多了一个兄弟的感觉。这么说像是为了自己把那个人塞给你阿静,但对我好的人对阿静也一定好的,就当是为姐姐着想,听了我这话吧。你要是嫁到我讨厌的人家里,往后我连个玩耍的人也没有,可真难熬。’前面也说过,因为平日被大家疼爱,在不自觉的任性中长大成人,这只不过是对一个关系要好的妹妹撒娇吧。但当时阿静从阿游的态度里看出了某种与其平时的撒娇不同的东西。阿游的样子显得尤其可爱,甚至有点儿自私和刁蛮,可能那时的天真烂漫之中包含着一种热情吧。即使阿游自己不那么想,阿静却是那么看的。所谓腼腆的女子尽管不说话,心里头却是活动的,阿静就是那样的人。除此之外,她一定还联想到许多方面。说来,自从阿游与父亲熟悉之后,脸色突然生动艳丽起来,把和阿静谈论父亲的事似乎当作无比的乐趣。父亲对阿静说:‘那是你想得太多了。’他努力不让人察觉自己激动的心情。‘既然有缘做了夫妻,虽有不足之处,总得看作是个前定之事。你为姐姐着想无可厚非,但独自一人承担矛盾至极的情义,冷淡待我,就违背了姐姐的本意了吧。更何况姐姐不可能指望那种事情,她若听说了这回事,一定会心烦的。’‘但是,你之所以娶我,是为了想和我的姐姐成为亲戚关系吧。因为姐姐从你妹妹那里听说了那番话,我也就答应了。你迄今也有过不少好的说亲对象,你一概没有看中,如此难觅对象之人,如今要娶我这样笨拙之人,大概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吧。’父亲无言以对,低下了头。‘如果将你的真心向姐姐透露一二,可想而知会非常高兴。但要是这样做,反而彼此间有所顾忌了,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只是有什么都不要瞒我。这也是遗憾的吧。’‘我的确不知道你是为他人着想而出嫁的,你的良苦用心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父亲流着泪说,‘尽管如此,我只把她作兄弟姐妹看待,无论你要为我做什么,只能够这样子,其他做法都是没有可能的事。硬要为我尽这份人情的话,她也好我也好,必定为此而苦恼,你也会不好受。如果你不觉得我这人太讨厌,就当是对你姐姐尽心,不要说见外的话。我们做夫妻好吗?然后,把她当作我们二人的姐姐来敬奉着,好吗?’‘什么讨厌你呀不好受呀,我真是不敢当。我自小便唯姐姐是从。你既是姐姐喜欢的,我也就喜欢。不过,将姐姐思慕的人作为丈夫,那实在是抱歉的事,我本不该嫁来这里的,但又想到我若不来,就妨碍了相会,我才怀着做你妹子的心思嫁进来了。’‘那么,你打算为了姐姐而埋没掉自己的一生吗?没有一个姐姐会把妹妹弄成这样而高兴吧?这不是把一个原本心地纯洁的人伤害了么?’‘你要是这样去想就不好了。我也希望有姐姐那样纯洁的心灵,如果姐姐为了亡故的姐夫守寡,我也可为姐姐守贞操。不是光我一个人埋没一生,姐姐不也一样么?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位姐姐性情、才干都特别让人宠爱有加,天生就像是受托于我们家的大名的孩子似的,全家上下只护她一人。而我明知姐姐有了你这么个人,但因受成规束缚不能如意,我还去抢了过来,可要受天罚的。这话给姐姐听了必定说我胡说八道,所以特别要请你理解。别人是否明白不要紧,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这世间既令姐姐那样天生有福的人也无能为力,我们就更加无足轻重了。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有精神准备,要贡献微力哪怕让姐姐多一点儿幸福,这才被娶过门的。为此,请你体谅我,即使人前要像夫妻般行事,私下里请让我保守贞操。如果说我不称职,那是我的心思有一半不在姐姐身上。’‘这女子为姐姐舍身如此,我身为男子汉岂能不如?’阿静促使父亲也坚定起来了:‘谢谢你。你说得太好了。其实我的心愿,是如果姐姐一直守寡,我也终身不娶的。只不过要连累你也得像尼姑那样,我于心不忍,便说了刚才那些话。听了你神一般的心声,连谢你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若你有此决心,夫复何言!虽觉有些残忍,但老实说,我也高兴这样做。照理不该这样期待,但也不再说什么了,就领了你这份情吧。’说着父亲敬重地拉着阿静的手,二人那一晚未曾合眼,说了个通宵。

    “就这样,父亲和阿静在他人眼里是对不曾拌过嘴的和睦夫妇,连阿游也不知道二人约定这样来为她尽情义。阿游见二人关系好,向父兄姐妹们自夸:幸亏听了我的话。之后几乎每天,阿游都在自家和阿静家两边你来我往,看戏也好、游山也好,芹桥夫妇必定陪着。据说三人经常相约出游,在外住上一两个晚上。那时阿游和夫妇俩都在一个房间里摆上枕头睡。这样渐成习惯,即使不出游时,阿游有时或留夫妇俩住下,或被夫妇俩留下过夜。一直到很久以后,父亲还很留恋地说起,阿游临睡前总说:‘阿静,帮我暖脚。’让阿静钻进自己的被窝里面。那是因为阿游脚冷,睡不着,而阿静身子特别暖和,暖阿游的脚就固定是阿静的工作。但自从阿静出嫁,让女佣代替阿静来做,却没有阿静那种效果。阿游说:‘也许是自小养成的癖好吧,光是用被炉、汤婆子不顶事。’‘别那么客气啦,我就是为了像以前那样做才住下来的。’阿静说着,高高兴兴地钻进阿游的被窝里,躺到阿游要睡了,说‘行啦’为止。除此之外,还听说过各种有关阿游的‘公主故事’。由三四名女佣照顾她的起居,即便洗手,得一人用杓供水,一人持帕等着。阿游只需将两只湿手一伸,持帕者便麻利地抹干。穿袜子、在澡堂洗澡几乎都不必自己动手。即使在那时候,作为商人出身也太奢侈了。据说嫁入粥川家时,阿游的父亲叮嘱道:‘这个女儿是这样长大的,事至如今要改变这个习惯也不可能了。如果你方是诚心求娶她的,就让她像以往那样生活下去吧。’即使有了丈夫、儿子之后,未出阁前的排场仍一成不变。所以父亲常说,到阿游处去,简直就像到了皇宫女官的房间。父亲大体也是这种趣味,所以感触尤深。阿游房间里的日用品,净是皇室风格或官家图纹的东西,从手巾架到便器,都是涂蜡、描金的。然后在与侧屋的隔扇边,放置了代替屏风的衣架,不同日子上面挂不同的小袖[21]。阿游在里屋的上段之间[22]凭几而坐,空闲时放一个烘衣竹笼焚香熏衣,或与女佣们闻香,或玩投扇游戏[23],或下围棋。阿游在玩耍中亦不甘平庸无风雅之举,围棋虽不高明,却爱上了有秋草的旧式描金棋盘,为了使它派上用场,便玩五子棋。三餐饭用的是袖珍食案,用漆碗吃饭。口渴了,身边女佣捧着天目茶碗托盘,脚蹭地面送上来。想吸烟的话,由旁人一支一支给插上长烟管,点上火。晚上睡在光琳[24]风格的床头屏风影子里。天冷时,早上一醒来,就让人在房间里铺上涂油厚纸垫,打几次开水来,在半插[25]或盆里洗脸。因为事事都如此,所以要出门便是大事情了。去旅行时,必有一名女佣跟随,其余由阿静左右张罗,连父亲也得帮忙,搬行李、穿和服、按摩,各司其职,务求一切顺利。是的,当时孩子正处于断奶哭闹期,奶妈也跟来了,这是极少有的。但有一次到吉野去赏花,晚上抵达旅馆后,阿游说胀乳,让阿静吃掉。当时父亲见了,笑她‘很熟练哩’,阿静说:‘我很习惯吃姐姐的奶水。姐姐生头胎时,孩子因为有奶妈,姐姐说阿静你来吃。不时让我吃奶。’问她是何味道,答称‘婴儿时的感觉不记得了,现在吃起来觉得味道好极了’。又说‘你尝一下’,用碗接了奶头滴下来的乳汁送过来。父亲试一下,说‘的确甜甜的’,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明白阿静有用意的,不觉脸红起来,一边待不住往外走,一边口中说‘有点怪,有点怪’,阿游则大觉有趣,哄笑起来。自有过此事,阿静似乎以让父亲尴尬或惊慌失措为乐,特地弄出种种淘气事来。日间人多眼杂,实在没有三人独处的机会,偶尔有这种场合,阿静便离席而去,撇下二人长时间相对而坐,直到父亲急得发窘,才悄然归来。并坐时,阿静总让父亲坐在旁边。谁知到了玩扑克牌或比赛时,又尽量安排父亲作为阿游的正面的敌手。若阿游说要系腰带,阿静就说要男人帮忙才够劲儿,要父亲去做;要穿新袜子时,又说难弄要父亲援手。这时候阿静便眼瞅着父亲发窘、为难。一看就知道,这是天真的淘气,并非作弄或者讥刺,但在阿静而言,可能包含着这样的体贴:这么做或可消除二人之间的客套,在这过程中触动真情而沟通彼此的想法,让两颗心灵有交流的机会。显然阿静在期待二人之间发生那样的碰撞、闹出点意外之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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