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刈芦(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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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二人也平安无事。但有一天,似乎阿静和阿游之间发生了问题。父亲不知此事,遇见阿游时,她一见父亲便别过脸去,流起泪来。因为极少见这种情况,父亲便问阿静出了什么事。阿静说:‘姐姐已经知道了。’‘已经到了非说出来不可的地步,我就说了。’阿静只说了这些。何至于此,具体过程没有透露,所以父亲对阿静的所为也有不解之处。大概阿静认为不妨明言的时机已到,而当姐姐明白他们夫妻并非夫妻,也训斥了她的年轻鲁莽,事到如今虽觉为难,也为妹妹他们的人情所束缚。父亲找个机会,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谈了这事。‘阿静处事总爱超前,早先已说过情况了。大概她天生是爱替人操心的吧。从年轻时起有一副善于应付的婆婆心肠。想来阿静像是为了向阿游奉献身心而降生的女人。我来照顾姐姐,是我在此世上最大的乐趣。要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一见着姐姐,自己的事情便都忘干净了。’总之阿静虽有多管闲事之嫌,如果明白她是抛弃私欲,为姐姐着想,阿游也好、父亲也好,都只能流下感激之泪。阿游一开始非常震惊,坐立不安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作的孽,要阿静他们那般为我,将来要遭报应的呀。事到如今就改过吧。今后一定要做真正的夫妻了。’‘姐姐您别管这个了,慎之助也好、我也好,都是情愿才做的。今后如何您不必介意。也许这么说不大好,您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说过吧。’阿静这么答道,没有应允姐姐。自此之后一段时间,阿游与夫妇俩的往还显然减少了,但三人的亲密关系,是亲朋们熟知的,不便露出破绽,一来二去之下,双方又接触起来了,最终是依了阿静的主张。的确,若从阿游的内心深处而言,因为心情上得到了脱离自己为自己所设界限的余地,即使要憎恨妹妹守信义,也憎恨不起来。此后的阿游仍显示出天生的大家风范,什么事情都让妹妹夫妇帮忙。她屈服于夫妇二人的主张,把他们的好意全盘照收。父亲将阿游称为‘游小姐’,就是自那时起。开始是与阿静谈论阿游的事时,阿静说你不宜再称她‘姐姐’,觉得加一个‘小姐’来称呼最适合其为人,结果就那么叫起来了,不知不觉中成了习惯,在阿游跟前也用开了,阿游挺喜欢,说:‘那就在我们三人之间用吧。’她又说:‘很感谢大家爱护我,希望你们明白,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把这些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我很开心人家总是很当回事地待我。’阿游使性子淘气的例子可举出好些:有时对父亲说:‘我要你憋住气,直到我说“好”为止。’说罢将手堵住父亲鼻孔,父亲拼命忍住呼吸,若实在憋不住,透出一点气来,阿游便一脸的不满,责怪道:‘还没有说“好”嘛,既然这样——’于是用手指捏紧双唇,或将小红方巾对折后手持两端封在嘴上。这种时候,她那岁月不改的娃娃脸,便如幼儿园中的孩儿面,根本看不出已过二十。她有时又说‘不想看你的脸,老老实实给我趴着’;或者说‘不能发笑’,然后抓挠人家脖子腋下;或者说‘不能喊疼’,然后四处乱拧——她就喜欢这样的淘气。这头说‘即使我睡了你也不能睡,要是想睡了就看着我的睡相忍耐’。阿游自己呼呼大睡,父亲也迷迷糊糊进了梦乡,中间阿游不知何时醒了,或往父亲耳朵里吹气,或弄根细纸绳在父亲脸上挠,硬把人弄醒。父亲说,阿游这人天生爱玩花招,她自己不察觉,而心中所思,行为所体现的,自然而然有戏剧性,既非有意使坏,她的为人就是带着这些热闹色彩的。阿静和阿游的不同,最突出的就在于阿静不爱生事。穿裲裆弹琴,或坐在衣幕[26]里,一边让女佣斟酒,一边用涂漆酒杯喝酒的念头,若非阿游,谁也不可能如此得心应手。

    “总之,二人的关系成了这样子,不用说正是因为阿静从中撮合。在这方面,芹桥家较之粥川家没有那么张扬,所以阿游来夫妇俩这边的时候居多。阿静挖空心思,说带女佣外出旅行未免浪费,只要自己在场,绝不会感到不便。于是三人便出门到伊势、琴平去了。阿静自己穿着朴素,弄成个女佣的模样,在另一间房里睡下。以当时的情形,三人的关系改变了,说话措辞上也加以留心。住旅馆若由阿游和父亲作夫妻当然最好,但阿游往往摆起女主人的架子,父亲假装成管家、执事,或扮作受宠的艺人。出门在外,二人称阿游为‘太太’。这件事也成了阿游愉快的嬉戏之一。许多时候她都很谨慎,唯晚饭时一点酒下肚,胆子便壮大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时发出放肆的咯咯笑声。但是,我在此一定要为阿游和父亲辩解的是直到那时为止,虽然关系在发展,但谁都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我不希望人家说:都那样了,有没有那回事都一样。尽管没法子说清楚,但我希望你相信我父亲的话。父亲对阿静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对不对得住你的了,但即使同床共寝,我向神佛发誓该守住的还是会守住。或许那不是你的本意,但游小姐也好,我也好,让你支持到这个地步,是因为神佛过分呵护,得了一时的慰藉。’的确就是如此。还有担心万一怀上孩子的因素。然而,贞操问题宽严标准见仁见智,也许难说阿游没有损伤。关于这一点,我回想起来,父亲在一个放有沉香和阿游亲笔签名的桐木箱子里,很珍重地摆放着一套阿游的冬款小袖。父亲有时会让我看那个箱子里的东西。那时候,他会取出小袖衬衣下面叠放的友禅长衬衫,一边摆到我面前,一边说:‘这是游小姐贴身穿的,你看看这绸子多沉!’我试拿一下,的确与现在的产品不一样。‘那时的绸子绉褶深、线粗,像链子一样够分量。怎么样,重吧?’父亲见我说‘真是很沉的绸子’,便很满意地点点头说:‘丝绸这东西,不单要柔顺,像这样绉褶深、鼓起来的才是价值所在。这些坑坑洼洼的褶子触及女人身体,反而感觉到肌肤的柔软。从绸子来说,越是肌肤柔软的人穿用,绉褶的凹凸看起来越漂亮,手感也很好。阿游这人天生手脚纤细,穿上这沉沉的绸子,显得更加苗条了。’父亲说着,两手将那衬衫掂一掂。‘啊啊,她那身子常常托着这个分量。’他说着,仿佛拥着那人似的,把那绸衫摩擦着脸颊。”

    “那么,您看到令尊的那件衬衫时,已经不小了吧?”一直不作声地听着那男子讲故事的我问道,“否则,在小孩子的脑海里,这种事还是不易理解的。”“不,那时我才十岁左右。父亲没有把我当小孩,那时当然还理解不了,但他所说的话我都记得。随着我渐渐懂事,意思便也明白了。”“的确,我想问一件事:若阿游和令尊的关系诚如您所说,那您是谁的孩子?”“问得好。不说这一点,这个故事没法结束。所以还得烦您听下去。父亲和阿游持续的那段奇恋,是一个较短的时期,仅是从阿游二十四五岁起的三四年光景。之后大约在阿游二十七岁那年,亡夫遗下的儿子阿一得了麻疹,转为肺炎病死了。这个孩子的死改变了阿游的处境,也影响了父亲的一生。之前阿游和妹妹、妹夫的往来过多,在小曾部家并不以为意,但在粥川家方面,在婆婆和家人中成了个喋喋不休的议题,有人甚至说阿静居心叵测。实际上,无论阿静如何费尽心机安排,那么多日子里,人们的目光很自然集中到这上面来,暗地里纷纷议论芹桥的妻子过于贞女,或姐妹情分也该有个谱。只有推测到三人心思的姑姑暗自担心。但是,粥川家最初也不管这些传言,到阿一死时,有人责备为人母亲者关心不足,无论怎么说也是阿游的过失,尽管不是她疼爱孩子的心思有问题,但平日有由奶妈包管一切的习惯,据说在看护期间偷暇半天外出,就在那期间情况突变,病情转为肺炎。所谓‘母以子贵’,现在孩子没了,又被人议论,处于‘半老徐娘’这样过于年轻的岁数,周围的谈论最终形成了‘让她回娘家为好’的结论。之后两家为是否领人争执一番,最后是还算体面地离籍了事,于是阿游便回了娘家。当时,小曾部家由兄长继承,阿游原为父母那般宠爱,加上被粥川家指桑骂槐地苛待,兄长便没怠慢她,但此时居家毕竟不比父母健在之时,遇事总得小心谨慎。尽管阿静提议说,若在小曾部家闷得慌,就来我们处住吧,但兄长却制止了,说在仍有人造谣之际,还是稳重谨慎些为好。按阿静说法,兄长可能对内情略知一二,或者有类似的推测。过了一年之后,兄长建议阿游再婚。对方是名叫宫津的伏见的酒厂老板,年龄上大了不少,因曾出入粥川家,从前便听说了阿游其人的铺张排场,这次老伴去世,便一心想续娶阿游。说是若阿游肯下嫁,不会住伏见的店铺,而是加建在巨椋池的别墅,修一间阿游喜爱的茶室居住,种种张罗,生活比在粥川家时更贵族化。事情这般美妙,兄长自然动心,劝阿游道:‘你的好运来了,你嫁那边的话,给早先胡说八道的人一个回击不是挺好吗?’不仅如此,兄长还叫来父亲和阿静,说为了打消外间的传言,由二人出面劝说,请阿游接受。这一来二人进退两难。父亲此时若决心将恋情持续下去,只有情死而已。据说父亲不止一两次下了决心,未能实施的原因是因为阿静。也就是说,若父亲将打算端出来,撇下阿静是行不通的,要么三人一起赴死,又觉不妥。阿静最担心的莫过于此,据说那时阿静反反复复说些吃醋的话,诸如‘事至如今把我当外人,真是窝心死了’。另一点更加动摇父亲决心的,是他怜恤阿游之心。像阿游这样的人,总是天真烂漫,未经世故,最适合一大帮女佣围在身边,风风火火地过日子,而且又过得起。这样的人死掉实在可惜。这种心情起了最大作用。父亲把这种想法明说了:‘你走我的路未免可惜了,若是一般的女子,为爱情而死乃天经地义,但你这样的人有享不尽的福气和恩惠,若都抛弃了,你的价值就没有了。所以你就到巨椋池的豪宅去吧,住到有金碧辉煌的隔扇和屏风的大屋里。我一想到你这样生活着,就比一起去死还高兴。这样说你不至认为我变了心,或者是怕死吧。你不是那种顽固狭隘的人,我就放心地说出来了。你是可以将我这种人一笑置之的、天生大气的人。’阿游默默地听父亲说话,泪水潸然而下,但随即又显出开朗的神情,只说道:‘那也是,就按你说的吧。’她既无特别难过的样子,也没有多解释。父亲说,此时此刻才真显出阿游大无畏的真性情。

    “就这样,阿游不久便嫁往伏见,据说宫津是个声色之徒,原为好奇而娶阿游,到手随即便厌腻了,极少到阿游的别墅去。不过,他仍说要把那女人当作壁龛的摆设般存放起来,让她过着不吝金钱的生活,所以阿游仍旧置身乡间源氏[27]的绘画般的世界里。大阪的小曾部家和我父亲的家从那时起日渐衰微,如前面提到的,在我母亲去世前后,我们堕落到挤住胡同后的廉屋的地步。对了,说到我的母亲,就是阿静,我是阿静生的。父亲和阿游那样分了手之后,想到长期以来的辛劳,又给其妹妹造成难以言喻的哀伤,便与阿静结合了。”

    那男子说到此处,仿佛说累了,停了下来,从腰间摸出烟盒。“谢谢您给我讲了这个有意思的故事。那么,令尊带着少年时代的您徘徊在巨椋池别墅前的原因便可以理解了。记得您说过,之后您每年仍上那儿去赏月,现在也是在赶路的途中。”“正是。我现在就得动身了。现在每到十五夜,我仍到那别墅后面去,从篱笆之间窥探,可以看见阿游弹琴,女佣跳舞。”“我有不明白之处:那位阿游该是年近八十的老妪了吧?”我问道。此刻但见微风吹拂着草叶,长满水边的芒草已看不出了。不知何时,那男子的身影已消失在溶溶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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