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二人的关系成了这样子,不用说正是因为阿静从中撮合。在这方面,芹桥家较之粥川家没有那么张扬,所以阿游来夫妇俩这边的时候居多。阿静挖空心思,说带女佣外出旅行未免浪费,只要自己在场,绝不会感到不便。于是三人便出门到伊势、琴平去了。阿静自己穿着朴素,弄成个女佣的模样,在另一间房里睡下。以当时的情形,三人的关系改变了,说话措辞上也加以留心。住旅馆若由阿游和父亲作夫妻当然最好,但阿游往往摆起女主人的架子,父亲假装成管家、执事,或扮作受宠的艺人。出门在外,二人称阿游为‘太太’。这件事也成了阿游愉快的嬉戏之一。许多时候她都很谨慎,唯晚饭时一点酒下肚,胆子便壮大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时发出放肆的咯咯笑声。但是,我在此一定要为阿游和父亲辩解的是直到那时为止,虽然关系在发展,但谁都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我不希望人家说:都那样了,有没有那回事都一样。尽管没法子说清楚,但我希望你相信我父亲的话。父亲对阿静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对不对得住你的了,但即使同床共寝,我向神佛发誓该守住的还是会守住。或许那不是你的本意,但游小姐也好,我也好,让你支持到这个地步,是因为神佛过分呵护,得了一时的慰藉。’的确就是如此。还有担心万一怀上孩子的因素。然而,贞操问题宽严标准见仁见智,也许难说阿游没有损伤。关于这一点,我回想起来,父亲在一个放有沉香和阿游亲笔签名的桐木箱子里,很珍重地摆放着一套阿游的冬款小袖。父亲有时会让我看那个箱子里的东西。那时候,他会取出小袖衬衣下面叠放的友禅长衬衫,一边摆到我面前,一边说:‘这是游小姐贴身穿的,你看看这绸子多沉!’我试拿一下,的确与现在的产品不一样。‘那时的绸子绉褶深、线粗,像链子一样够分量。怎么样,重吧?’父亲见我说‘真是很沉的绸子’,便很满意地点点头说:‘丝绸这东西,不单要柔顺,像这样绉褶深、鼓起来的才是价值所在。这些坑坑洼洼的褶子触及女人身体,反而感觉到肌肤的柔软。从绸子来说,越是肌肤柔软的人穿用,绉褶的凹凸看起来越漂亮,手感也很好。阿游这人天生手脚纤细,穿上这沉沉的绸子,显得更加苗条了。’父亲说着,两手将那衬衫掂一掂。‘啊啊,她那身子常常托着这个分量。’他说着,仿佛拥着那人似的,把那绸衫摩擦着脸颊。”
“那么,您看到令尊的那件衬衫时,已经不小了吧?”一直不作声地听着那男子讲故事的我问道,“否则,在小孩子的脑海里,这种事还是不易理解的。”“不,那时我才十岁左右。父亲没有把我当小孩,那时当然还理解不了,但他所说的话我都记得。随着我渐渐懂事,意思便也明白了。”“的确,我想问一件事:若阿游和令尊的关系诚如您所说,那您是谁的孩子?”“问得好。不说这一点,这个故事没法结束。所以还得烦您听下去。父亲和阿游持续的那段奇恋,是一个较短的时期,仅是从阿游二十四五岁起的三四年光景。之后大约在阿游二十七岁那年,亡夫遗下的儿子阿一得了麻疹,转为肺炎病死了。这个孩子的死改变了阿游的处境,也影响了父亲的一生。之前阿游和妹妹、妹夫的往来过多,在小曾部家并不以为意,但在粥川家方面,在婆婆和家人中成了个喋喋不休的议题,有人甚至说阿静居心叵测。实际上,无论阿静如何费尽心机安排,那么多日子里,人们的目光很自然集中到这上面来,暗地里纷纷议论芹桥的妻子过于贞女,或姐妹情分也该有个谱。只有推测到三人心思的姑姑暗自担心。但是,粥川家最初也不管这些传言,到阿一死时,有人责备为人母亲者关心不足,无论怎么说也是阿游的过失,尽管不是她疼爱孩子的心思有问题,但平日有由奶妈包管一切的习惯,据说在看护期间偷暇半天外出,就在那期间情况突变,病情转为肺炎。所谓‘母以子贵’,现在孩子没了,又被人议论,处于‘半老徐娘’这样过于年轻的岁数,周围的谈论最终形成了‘让她回娘家为好’的结论。之后两家为是否领人争执一番,最后是还算体面地离籍了事,于是阿游便回了娘家。当时,小曾部家由兄长继承,阿游原为父母那般宠爱,加上被粥川家指桑骂槐地苛待,兄长便没怠慢她,但此时居家毕竟不比父母健在之时,遇事总得小心谨慎。尽管阿静提议说,若在小曾部家闷得慌,就来我们处住吧,但兄长却制止了,说在仍有人造谣之际,还是稳重谨慎些为好。按阿静说法,兄长可能对内情略知一二,或者有类似的推测。过了一年之后,兄长建议阿游再婚。对方是名叫宫津的伏见的酒厂老板,年龄上大了不少,因曾出入粥川家,从前便听说了阿游其人的铺张排场,这次老伴去世,便一心想续娶阿游。说是若阿游肯下嫁,不会住伏见的店铺,而是加建在巨椋池的别墅,修一间阿游喜爱的茶室居住,种种张罗,生活比在粥川家时更贵族化。事情这般美妙,兄长自然动心,劝阿游道:‘你的好运来了,你嫁那边的话,给早先胡说八道的人一个回击不是挺好吗?’不仅如此,兄长还叫来父亲和阿静,说为了打消外间的传言,由二人出面劝说,请阿游接受。这一来二人进退两难。父亲此时若决心将恋情持续下去,只有情死而已。据说父亲不止一两次下了决心,未能实施的原因是因为阿静。也就是说,若父亲将打算端出来,撇下阿静是行不通的,要么三人一起赴死,又觉不妥。阿静最担心的莫过于此,据说那时阿静反反复复说些吃醋的话,诸如‘事至如今把我当外人,真是窝心死了’。另一点更加动摇父亲决心的,是他怜恤阿游之心。像阿游这样的人,总是天真烂漫,未经世故,最适合一大帮女佣围在身边,风风火火地过日子,而且又过得起。这样的人死掉实在可惜。这种心情起了最大作用。父亲把这种想法明说了:‘你走我的路未免可惜了,若是一般的女子,为爱情而死乃天经地义,但你这样的人有享不尽的福气和恩惠,若都抛弃了,你的价值就没有了。所以你就到巨椋池的豪宅去吧,住到有金碧辉煌的隔扇和屏风的大屋里。我一想到你这样生活着,就比一起去死还高兴。这样说你不至认为我变了心,或者是怕死吧。你不是那种顽固狭隘的人,我就放心地说出来了。你是可以将我这种人一笑置之的、天生大气的人。’阿游默默地听父亲说话,泪水潸然而下,但随即又显出开朗的神情,只说道:‘那也是,就按你说的吧。’她既无特别难过的样子,也没有多解释。父亲说,此时此刻才真显出阿游大无畏的真性情。
“就这样,阿游不久便嫁往伏见,据说宫津是个声色之徒,原为好奇而娶阿游,到手随即便厌腻了,极少到阿游的别墅去。不过,他仍说要把那女人当作壁龛的摆设般存放起来,让她过着不吝金钱的生活,所以阿游仍旧置身乡间源氏[27]的绘画般的世界里。大阪的小曾部家和我父亲的家从那时起日渐衰微,如前面提到的,在我母亲去世前后,我们堕落到挤住胡同后的廉屋的地步。对了,说到我的母亲,就是阿静,我是阿静生的。父亲和阿游那样分了手之后,想到长期以来的辛劳,又给其妹妹造成难以言喻的哀伤,便与阿静结合了。”
那男子说到此处,仿佛说累了,停了下来,从腰间摸出烟盒。“谢谢您给我讲了这个有意思的故事。那么,令尊带着少年时代的您徘徊在巨椋池别墅前的原因便可以理解了。记得您说过,之后您每年仍上那儿去赏月,现在也是在赶路的途中。”“正是。我现在就得动身了。现在每到十五夜,我仍到那别墅后面去,从篱笆之间窥探,可以看见阿游弹琴,女佣跳舞。”“我有不明白之处:那位阿游该是年近八十的老妪了吧?”我问道。此刻但见微风吹拂着草叶,长满水边的芒草已看不出了。不知何时,那男子的身影已消失在溶溶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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