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梦之浮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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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四帖后,

    鹃啼五位庵。

    有渡不得渡,

    梦中的浮桥。

    画中题的这首诗,是我母亲所咏。不过,我有生母和继母,按印象这首诗虽像是我生母所咏,但无法确定。今后会对一些细节加以推敲。试举一个理由,就是无论生母、继母,都曾用过“茅渟”这个名字。我小时候就听说,生母一家虽是京都人,因她在浜寺的别墅出生,据说她的父亲就因着茅渟的海[28],给她取了“茅渟”这个名字。就是户籍记录,也准确无误地记着“茅渟”。第二任母亲自嫁入我家,就再没有用过“经子”这一本名,总被叫成“茅渟”。父亲致函母亲,都写作“茅渟夫人”,有时也作“qinu夫人”或“千弩夫人”,所以究竟是写给哪位母亲的,光看这抬头无法区别。因此,即便通过记录“鹃啼”之诗的色纸,也知道此系“茅渟女”所咏,但是哪一位茅渟女就不确定了。

    且不论是哪位母亲所咏,所谓母亲的诗,这是唯一留下来的。我之所以知道这首诗,是因为录了这首诗的色纸被郑重其事地装裱起来,放在家里。据现今健在的六十余岁的乳母所说,那色纸得自越前的武生,是依古代技法制成的地道的水墨印染纸,母亲(不知是哪一位)据说为了得到水墨印染纸费了许多周折。即便到我上了小学之后,这首诗的文字,我还总是读不全。据说那是模仿近卫三藐院流派的字体,因为杂有大量万叶假名,所以小孩子就不用说了,连大人读下来也有点麻烦。如今,无论男女,再没有人写这等字的。例如,“杜鹃”写作“霍公鸟”,“今日”写作“气布”,“TARU”写作“多流”。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有一副百人一首的纸牌,也是相同的书体,写作“红叶乃锦神之万仁”之类,似乎也是我两位母亲之一写的。

    关于字的巧拙,我没有资格议论。乳母说“近卫流的字,能写得比这好的似乎没有了”,我亦以为然,心想当系相当杰出的书法吧。但要说起女性书法的杰作,又觉得应该是行成流那种修长流畅的假名文字,而书者竟偏好这种笔画粗厚、汉字繁多的书体,是颇为奇怪的。从中也可见这位女性的特殊性格。

    若说和歌的高下,我就更不在行,但恐怕这首和歌算不上优美吧。“有渡不得渡,梦中的浮桥”恐怕是说“今日读完源氏五十四帖的最后一卷《梦浮桥》”,因为《梦浮桥》系一短帖,光读它花不了几个小时,所以这里所说的,应是一直在读源氏长卷,今日终于读完最后一帖吧。所谓“五位庵”,是因为常有“五位鹭”[29]飞来院子,自祖父时就习惯把这邸宅称为“五位庵”。夜鹭至今仍有飞来,虽然少有目睹,但“嘎嘎”的啼声则常常耳闻。

    五位庵的地点,位于纠之森[30]东西向。走到左边能看见下鸭神社的社殿时,再沿林中小径略略前行,有一座跨小河的狭窄石桥,过了桥就来到五位庵门前。《新古今集》收录的鸭长明的和歌写道:

    石川濑见小河清,

    月儿访溪见碧澄。

    当地人说歌中的小河就是流过这石桥下的小河,但此说稍有疑问。吉田东伍的地名辞典这样记述:“指现流经下鸭村东面,至纠社之南汇入贺茂川之细流。”说“然古风土记所谓濑见小川仅指贺茂川,现在的细流出自水源松崎村,有主流支流之别”。又,因为鸭长明自己也就加茂的和歌比赛说过“此(濑见小川)即鸭川实名”,所以似乎是正确的了。后一部分所见的石川丈山的《濑见的小河》题字也明确地说“以贺茂川为界至京城”。不过,时至今日,这条河已经不那么清澈了,但到我小时候为止,它是如长明的和歌所想见的那种清冽的河流。记得七月中旬前后的洗手会禊祓时,人们都浸到那条浅浅的河里。

    五位庵水池的水,是用陶管接通这条河,河水有时上涨,就流入这边来了。穿过两根粗杉原木的正门,进入五位庵,顺铺石的路径走进去,里面还有一道中门。路两侧植了稀疏的竹子,一对像是从朝鲜运来的李朝官人的石像相向放置。中门有用杉皮作柏树皮样修葺的屋顶,此处的门经常是关闭的。门的左右悬一副竹联,上书:

    林深禽鸟乐

    尘远竹松清

    这是谁的诗、谁的手书,连父亲也说不知道。

    一按对联旁边的门铃,就有人来应门。穿过大橡树的树荫来到屋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三铺席房间里的匾额“鸢飞鱼跃”,这是赖山阳的手书。论说此庵的价值,在总共千坪[31]的庭园里,平房式的主屋并不太大。算间数,连女佣房的四铺席半及便门的二铺席,也就八间。厨房的木板间设置得像料理店一样宽敞,洗濯的水池与自流井邻接。祖父原先住在佛光寺室町,把这五位庵作为别邸,晚年他将室町出让给别人,以此为本邸,在相邻的西北角增建了三层的泥灰墙仓库。这么一来,从主屋到仓库的路径颇为不便,非得穿过厨房木板间不可。

    一家子就父母孩子三人,加上乳母、上中下三个女佣共七人,所以有这几间房已经足够。父亲只需不时到有业务关系的银行露露面即可,他不喜应酬外人,在家的时候居多,几乎从不邀请客人到家里来。祖父爱好茶事,又加上可能与外间有交际,于是移来一间有点来头的茶室,建在池畔;又在院子东南角造一所独屋,取名合欢亭。但到了父亲这一代手里,好不容易移来的茶室和合欢亭都不能物尽其用了,父亲或母亲只把它用作午睡或读书习字的地方。

    父亲的爱完全倾注在母亲身上,一副有这个家、这个庭园、这个妻子便于愿已足的模样。父亲不时要听母亲奏琴,但所谓家庭娱乐,也就仅此而已。把千坪的院子称作庭园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但它是杰出园艺师“植总”的作品,予人较实际面积更为幽深之感。

    打开正门口三铺席的拉门,是八铺席的房间,往里去有十二铺席的草席房间,是最大的厅。这里造得有点儿豪宅味道,从东到南有套廊围绕,栏杆是勾栏式。南面有意避开阳光照射,棚架伸出到池面上,野木瓜一片茂盛,池水被它的叶子遮盖住了,水面延伸到勾栏边。倚栏眺望,池对面的林深处有瀑布落下,春天迎春花、秋天秋海棠,水流穿梭而过,少顷成潺潺溪流汇入池中。在途中安设了一个青竹做的、叫作“添水”的东西,水流入池子前会先积存于竹筒之中,“啪咚”一声后落下。若竹筒非青绿,切口非雪白,则无甚趣味,所以花匠经常来更换竹筒。这个所谓的“添水”,是“添水唐臼”的省略,《续门叶集》有所谓“添水声若稀,只为上流缓”,而现今洛北的诗仙堂仍在用这东西,是好多人都知道的。在诗仙堂,“添水”写作“僧都”,挂着石川丈山的汉文说明书。五位庵的添水,恐怕也就是我祖父去诗仙堂,读了那些汉文,有心加以模仿的吧。据说丈山被皇上召见时,曾咏一首有前述题辞的和歌:

    别看那——

    濑见小河水虽浅,

    尤照衰影一泫然。

    他不肯面圣,那首和歌的拓本悬挂在诗仙堂的壁龛里,我家里也收藏了。

    我虚岁四五岁时,对添水“啪咚啪咚”的声响不知怀着多么浓厚的兴趣。

    “纠儿,别到那边去,会掉进池里的呀!”

    我偏不顾母亲再三制止,一溜烟窜到院子里,穿过假山上的山白竹,跑到水流边去。

    “哎呀呀,危险危险!不能一个人去那边!”

    母亲和乳母都大惊失色赶来,从后面拽紧我的腰带。我虽然被拽住了,仍探身去窥看水流。就在这当儿,添水的水已满溢,“啪咚”一声落到池里,空了的青竹弹了回来。再过一二分钟又满了,“啪咚”一声又弹回。这种“啪咚啪咚”的声音,恐怕是我对这个家最早的记忆了。我就是从早到晚听着这“啪咚啪咚”声长大的。

    乳母因为要时刻盯紧我,所以总是保持高度警惕,但仍有被母亲斥责的时候:“喂喂,阿兼,你要发呆可危险了呀!”

    水池中间有座土桥,我想通过这土桥到对岸去时,也必为乳母逮住,也有母亲自己飞奔过来的。池水甚浅,但也有一个地方挖成了没顶深,为的是池水干涸时,鲤鱼、鲫鱼可以逃进那里面去。因为这个深潭正好在土桥附近,母亲就经常说:

    “掉进去可不得了啦,连大人都出不来!”

    过了桥有个亭子,亭子西面有茶室。

    “奶娘,你不能跟我进来,就在那里等吧。”我喜欢让乳母等着,独自钻进这茶室里。我喜欢它屋顶低、房间狭小,简直就像为孩子造的玩具房子似的。我在那里躺下,或者在半圆形厨房门和侧身而过的小门间进进出出,打开水屋的水,解开那里的一个木箱的绦带,翻出里面的东西,在大遮阳伞下藏身等等,花样百出地玩个无休止。

    “哥儿,玩够了吧?你妈妈该生气啦!”站在外面的乳母干着急,便说:“哎呀呀,你看一条好大好大的蜈蚣哇!要是咬了人可不得了哩!”

    我也真见过大蜈蚣一两回,但一次也没有被咬过。

    与其说蜈蚣,我倒是更害怕水池畔和假山上摆设的五六个石罗汉。它们比中门外的朝鲜石像小很多,仅三四尺高,但它们的脸太日本化了,造得实在粗鲁可怖。看上去有的歪鼻斜眼瞪你,有的一脸奸笑。所以,天色一暗下来,我就绝不到有那些罗汉的地方去。

    母亲不时叫我到里间的勾栏处,给池中鱼投饵喂食。

    “鲤鱼鲤鱼来来来!鲫鱼鲫鱼来来来!”

    母亲一投下麸子,那个深潭暗处就游出来好几条鲤鱼、鲫鱼。我紧挨母亲坐在套廊上,有时也倚着栏杆一起投饵,有时就由母亲抱着,坐在她膝上,真切地感觉到母亲略胖的大腿的温厚肉感。

    夏日的傍晚,在水面上搭台,和父母三人一起吃晚饭,或者纳凉。有时从桧垣的茶馆带回饭菜,有时叫外卖送来食材,在那间宽敞的厨房里炮制一番。父亲步行到添水落下的地方去冷冻啤酒;母亲会从搭台垂下双腿,浸在池水里。看母亲水中的腿,比在水外面还要好看。母亲个子小巧,腿长得小而圆,像雪白的氽鱼丸子一样。她将腿长时间浸在水里一动不动,感受着传到身体的凉意。我长大成人之后,曾在某处见过“洗砚鱼吞墨”的句子,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也曾想过,这池里的鲤鱼、鲫鱼们不要光是追逐麸子,要在这美腿周围嬉戏才好哩。

    说起来,还有这种事:有一次,我看到汤碗上漂浮着的莼菜,就说:

    “这个滑溜滑溜的东西是什么?”

    母亲答道:“根莼菜。”

    “咦,根莼菜?”

    当我再追问时,母亲便教我:“这就是从深泥池采来的根莼菜呀。”

    “给现在的人说根莼菜,他们不知道的,其实就是莼菜。”

    父亲笑道。

    “是么?一提根莼菜,不就有滑溜滑溜的感觉么?[32]从前的歌谣里,都叫作根莼菜的。”

    说着,母亲随口哼起莼菜的老歌谣。自此之后,在我家里,女用人也好,连送外卖的餐馆的人,也都将莼菜称作根莼菜了。

    到了晚上九点,母亲就说:“纠儿,该睡觉啦。”我便被乳母带走。父母何时才睡的,我便不得而知了。他们在里间的勾栏的房间睡,我则在与父母房间隔一条走廊、里间北面的六铺席饭厅里和乳母同睡。当我撒起娇来,缠磨着要与母亲同睡,久久都不能入眠时,母亲便到饭厅来探视,嘴里说着:

    “小孩子乖乖……”

    母亲把我抱起,带回自己的睡房去。在十二铺席大的房间里已铺好了夫妻的被褥,但父亲好像到合欢亭去了,还没有躺下。母亲也没有换睡衣,一身平常装束,没有解开和服腰带便躺下,保持我的脸儿贴着她下颌的姿势睡。虽然房间里点着灯,但因我的脸埋进了母亲的领口之间,四周都显得昏暗模糊。母亲挽成发髻的头发味儿微微扑鼻。我的小嘴在探寻母亲的奶头,含着它用舌尖摆弄。母亲默不作声地任我吮吸。也许那时候不怎么说“断奶期”这回事,记得我直到相当大仍在吃奶。口含着奶头舌尖拼命去摆弄它,到一定时候奶水就上来了。发香和奶香混合着,在我的脸周围,在母亲的怀里飘荡。虽然怀里漆黑一片,但乳房周围模模糊糊、隐约可辨。

    “快睡吧,快睡吧。”

    母亲抚着我的头,摩挲我的后背,唱起了耳熟能详的摇篮曲:

    快睡吧,快睡吧,

    快睡吧,快睡吧,

    好孩子不爱哭,爱睡觉。

    妈妈拍着你,

    妈妈抱着你,

    好孩子不爱哭,爱睡觉。

    母亲反复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我安静入眠为止。我一边捏着乳房、含着奶头,一边悄然进入梦乡。添水“啪咚啪咚”的水声常常隔着窗户从远处潜入我的梦中。乳母也有几种擅长的摇篮曲:

    睡了吗睡了吗我问枕头话,

    睡了呀睡了呀枕头老实答。

    或者:

    昨晚梦见寺庙里,

    小猫戴巾头撞钟。

    乳母反复唱好多摇篮曲,但她的歌总是难以让我入睡。而且,在六铺席的饭厅里也听不见添水的声音。母亲的声音里,有引导孩子进入空想世界的独特节奏,我很容易被哄入睡。

    以上,我只写作“母亲”,是专门为了讲述我对亲生母亲的回忆。但是,细想一想,作为对四五岁孩提时代的回顾,是有点儿过于详细了,例如关于母亲双腿的联想、关于“根莼菜”的逸事等,即使生母身上真发生过这些事实,在幼稚无知的我的脑海里,连这种事情都会留下印象么?说不定是第二位母亲的印象和第一位母亲的印象重叠了,搞乱了我的记忆呢?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的生母,就在我虚岁六岁的秋天,在大门前那棵橡树的叶子开始凋落之时,肚里怀着我的弟弟或妹妹,患了一种叫作子痫的病,二十三岁便死了。之后过了两年多,就来了第二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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