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梦之浮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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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清晰地回忆出生母的面容。尽管乳母说她长得很漂亮,我仅能朦胧得出一个有点婴儿肥的圆脸样子。因为我被母亲抱着,自下仰视她的时候居多,所以她的鼻孔看得很清楚。鼻子被灯光照着,微红通透,很漂亮。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就更确信这是乳母等无法与之相比的完美鼻子。但除此之外的特征,比如眼睛如何、嘴如何、眉毛如何,要我一一点明的话,我则说不出所以然,这个方面依然和第二位母亲的容貌重叠,变得含含糊糊。生母死后,父亲早晚在佛前祈求冥福时,我也经常在父亲身旁坐下礼拜,但再三细看立在牌位旁的死者照片,我也无法产生“这就是那位给我吮吸奶水的母亲”的实感。

    看那张照片,母亲挽了个唐人髻,不但比我朦胧记忆中的模样更加圆圆胖胖,且整体上也模糊不清,所以就无法由此在脑海里重现往日母亲的形象了。

    我问父亲:

    “爸爸,这真是妈妈的照片吗?”

    父亲回答:

    “对呀,这是妈妈嫁到爸爸这里来之前十六七岁时照的。”

    “是吗?这不大像妈妈吧?摆一张更像妈妈的吧,好像有妈妈嫁过来之后的照片嘛。”

    “妈妈讨厌照相,单人照只有这一张。尽管嫁过来之后也和爸爸合照过一两张,由于那照相师傅瞎摆弄,脸变得很难看,妈妈最讨厌看见那照片。这张照片是她姑娘时的,可能和你看到的样子不同,但妈妈在姑娘时真的就是这样。”

    让父亲这么一说,果然有点感觉了,但到底无法让我清晰地忆起已经忘却的母亲的模样。

    我趴在勾栏上看鲤鱼、鲫鱼戏水,就会想起母亲;听见添水的水声,就会思念母亲。尤其是在夜晚,被乳母抱入被窝之后的思母之情更是无法言说。那是一个混合着发香和乳香、在带着体温的怀抱中甜美的而又微微发白的世界——那个世界,为什么一去不复返?没有了母亲,就是没有了那个世界了吗?母亲究竟把那个世界带往哪里去了?乳母为了安慰我,唱起了“睡了吗睡了吗我问枕头话”,这么一来我更加悲从中来。

    “讨厌讨厌讨厌!你一唱歌我就讨厌。”

    我在被窝胡乱发泄一气,喊着“我要见妈妈”,把被子扔到一边,大哭不止。父亲看不过眼,便走进来说:

    “纠儿,不要给乳母捣乱,好孩子乖乖睡觉。”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妈妈已经死了,哭也没有用啊。爸爸比你想哭十倍、二十倍哩,可只能忍耐啊,你也要忍耐。”

    父亲颤抖着声音说道,于是,乳母便说:

    “你要是想见妈妈的话,一心拜佛就行。这样的话妈妈一定会在梦中出现。妈妈会说纠儿真乖,你要是哭的话妈妈就不出来了。”

    父亲忍受不了我没完没了的哭喊,便说:“好啦好啦,那就和爸爸睡吧!”然后把我带到十二铺席的房间,要抱着让我入睡,但我一闻到父亲的男人体味——这种和母亲体味太不相同的不佳体味,我丝毫得不到安慰。和父亲睡还不如和乳母睡好。

    “爸爸味儿不好闻,我还是和乳母睡吧。”

    “那你就和乳母睡里面那间去吧。”父亲如此说道。于是,自此以后我就和乳母睡在内宅客厅再往里一间的八铺席房里。

    “你怎么可以说爸爸味儿不好呢?”

    乳母说我的脸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一点不像母亲,这么一来我又伤心起来。

    父亲早晚各一小时默诵经文,每天如此。我估算父亲诵读快完的时候,走到佛前来,捻上十分钟念珠。有时父亲也会说着“过来拜拜妈妈”,牵我的手拉我过来,如此一来我就从诵经开始到结束都不能动弹。

    从七岁的春天起,我就上小学了,半夜三更闹得父亲和乳母束手无策的事就极少有了,但我思念母亲的情绪却是有增无减。不喜欢有来客、拙于交际的父亲,有母亲陪着便心满意足,在母亲去世后果然百无聊赖,有时天气好便出门走走。到了星期天,经常由我和乳母陪着到山端的平八吃饭,或者乘岚山电车到嵯峨去。

    “妈妈在世时,常常到那家平八店去吃饭,纠儿还记得吧?”

    “我只记得一次,那会儿后面河里有蛙鸣呢。”

    “没错没错。记得妈妈唱的酱汁歌吗?”

    “这个我不记得了。”

    说着话时,父亲像是顺带想到了似的说:

    “纠儿,如果有像你妈妈那样的人,要她来做你妈妈,好不好?”

    “有那样的人吗?爸爸认识这样的人吗?”我感到新鲜。

    “不不,我只是说,如果有这样的人罢了。”父亲慌慌张张地要抹去之前说过的话似的说道。

    我已经说不清我们父子间这段对话,是在我几岁的时候了。无法弄清父亲那时是有了意中人,抑或偶然提及。读二年级那年的春天,瀑布落口处的八重迎春花盛开的时节,有一天放学归来,意外听见里间传出琴声。咦,谁在弹琴?去世的母亲弹得一手生田流的好琴,我时不时见她将绘有描金松树的六尺琴拿到勾栏附近弹奏,父亲在一旁专心倾听,但自母亲去世之后,这把琴作为心爱的遗物,用印有桐纹的油布覆盖,放在黑木箱子里,在仓库里至今谁也没有碰过。我心里想:这会是那把琴吗?

    我一进门,乳母就附耳说道:“少爷,我悄悄看了,来了一位漂亮夫人哩。”

    我进了八铺席的房间,将分隔的拉门打开一条小缝,往里面窥探,父亲一眼就看见了我,招手让我过去。那人专注在琴上,我来到旁边她也没有任何表示,继续弹琴。那人用已故母亲同样的姿势,坐在同样的位置,把琴摆在同样的角度,同样地伸出左手按着琴弦。这把琴并不是母亲遗下的那把,是一把没有任何图案花纹的纯色琴,但肃然起敬地倾听着的父亲,所取位子和姿态,与母亲在时无异。一曲终了,那人才脱去义甲,转过身来向我露出笑容。

    “你叫纠儿吧?很像父亲呀。”

    “来行个礼。”

    父亲按着我的脑袋说。

    “刚放学回来吗?”

    那人说着,又戴上了义甲,我虽然不知道曲名,倒是一首间奏很长的难曲。那会儿我乖乖地坐在父亲身边,屏息注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尽管是在孩子面前,那人多少还是有点难为情吧,在演奏结束之后,也只是和父亲交谈,没有几句是应酬我的话,目光相接时只是微微一笑而已。她和父亲说话时不慌不忙的样子,无形中给人落落大方的感觉。之后不久,有人力车来接她,在天黑前便离去了,但琴则暂留下来,就那么竖着摆放在八铺席房间的壁龛里。

    “你觉得那人如何?不像你妈妈么?”

    我虽然预想父亲肯定要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但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我也没有打算问父亲和那人会是什么关系。我们犹豫着回避与那人有关的问题。老实说,要是我被问及那人是不是像母亲,恐怕我也一下子答不上来。至少先前一见到那人时,并没有产生“呵,妈妈又出现了”的感觉。不过,她那圆润的轮廓、小巧的个子、从容不迫的说话方式,尤其是初次见面没有假惺惺地对我说奉承话,那种得体的应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人的力量,我对此颇有好感。若说与已故母亲的相似之处,这些地方就挺相似的。

    “那人是谁?”

    “哎呀,我也不知道。”

    我悄悄向乳母打听。不知她是否被叮嘱过不能说,还是真的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今天是第一次上这儿来吗?”

    “今天是第三次了,弹琴倒是第一次。”

    之后,我在听见杜鹃啼叫的时节又见过那个人。当时弹过琴之后,她和我们父子,三人到水池边给鱼投食,她显得稍为随和些了,但还是在晚饭之前就回去了。因为那把琴之后仍立在壁龛,所以实际上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更加频繁地进出过我家。

    “纠儿,过来一下。”

    父亲把我叫到勾栏的房间去谈话,是在我九岁那年的三月。大约是在晚饭之后、夜晚八时前后,在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的地方,父亲一改平日的口吻,很严肃地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那位上这儿来弹琴的人,我考虑过各个方面——包括爸爸的事和你的事,我现在打算把她娶进门。你今年就是三年级学生了,我希望你听明白我说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最看重你已故的母亲。只要你母亲健在,爸爸根本不需要其他人。你母亲撒手而去,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在这过程中,很偶然认识了那个人。你可能记不清母亲的面容了,这次你一定会记起,那个人在好多方面都像你母亲。说是相像,只要不是双胞胎,互不相关的两个人不可能一模一样。说她们相像,是说那人的脸、说话方式、行为举止、温柔且有涵养的性情,在这些方面,那个人像你的母亲。如果不是遇上这样的人,爸爸绝不会有第二次结婚的念头。正因为有个这样的人,我才会这样想的。说不定就是你母亲为我们着想,安排了这样的缘分。今后有了这样的人在,对你的成长不知会有多大帮助!你母亲的三周年忌也到了,时机也合适。哎,纠儿,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吧?”

    不可思议的是,父亲要说的事情,他只说到一半,我就全明白了。父亲看出我脸上流露欣悦之色,又说道:

    “如果你明白的话,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如果那个人来了,你不要认为是第二个妈妈来了。你就当是生你的母亲现在还活着,她离开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即使我不这样说,你随即也会这么想的。以前的妈妈和这次的妈妈会合二为一,区别不了。以前的妈妈名叫茅渟,现在的妈妈也叫茅渟。除此之外,所做所说,这次的人和以前的妈妈完全一样。”

    在此之后,父亲早晚朝拜佛坛时,不再像以前那样拉我来坐很长时间。诵读经文的时间逐渐缩短。之后不久,进入四月的一天晚上,他们在勾栏的房间举行了仪式,但我记不得有在哪家酒楼举行过婚宴之类的事了。仪式的简朴也很出人意料,双方也只来了两三位亲戚而已。父亲翌日即“茅渟、茅渟”地叫开了,又对我说“哎,你喊妈妈呀”,我一点不为难地喊出了“妈妈”,倒有点意外。近两三年来,已经习惯了和父亲隔一重拉门睡觉的我,从新母亲进门的晚上起,又再和乳母一起睡六铺席的饭厅。父亲得到新妻子似乎真的感到幸福,又开始过起与已故母亲当年一样的夫妻生活。以前就在我家干活的乳母和女佣们遇到这种事,总要在背后嚼些舌根,但这个人可能很得人心吧,大家和她很亲近,待她如旧人一样。家中的一切做法又恢复过去那一套。父亲坐在母亲身旁倾听琴声,也和已故生母在时相同。而琴也搬出了有松树图案的遗物,是生母一直使用的这一把了。夏天在水面搭台,一家三口在上面吃晚饭。父亲到添水的落水口去冷却啤酒。母亲从搭台垂下双腿浸在水里。透过池水看那双脚时,我不禁回想起从前母亲的脚,感到那双脚和这双脚是一样的。不,说得更准确一点,对从前母亲的脚的回忆已经淡薄消散了,当猛一看见现在的这双脚时,才想起来正是这样子。而且,这个人也称碗里的莼菜为“根莼菜”,提及深泥潭的事情。

    “纠儿,学校现在有教古今集的内容了,其中有这样的和歌哩。”

    她吟诵了一首壬生忠岑的和歌:“隐沼之下生根莼,谣言勿信候你来。”

    说来有点重复了,有关脚、莼菜等等,我既感到是从前的母亲开始做、开始说的,现在是第二次了;又觉得此时此刻才是第一次。一定是父亲竭力要使以前的母亲所说所做的事与现在的母亲混合起来,使我找不到生母与继母的差异,还把这一办法告诉了现在的母亲吧。

    有一天晚上,我觉得就是那一年的秋天,我和乳母要睡觉了,母亲进来说道:

    “纠儿,你记得到五岁时还吃妈妈的奶吗?”

    “嗯,记得。”

    “你还记得要妈妈唱了又唱的摇篮曲吗?”

    “嗯,记得。”

    “现在还想和妈妈那样子吧?”

    “想是想,可……”

    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红着脸说道。

    “那好,今晚和妈妈一起睡吧。过来这边。”

    母亲牵着我的手,带我到勾栏的房间去了。夫妻的被褥已经摆开,但父亲还没睡。母亲也不是穿睡衣,仍旧是系着昼夜带[33]的样子。天花上亮着灯。添水的水声“啪咚啪咚”地传过来。一切与旧时无异。母亲躺下来,将挽了发髻的头搁在船形枕上,说“进来吧”,掀起被子让我进去。我也长个子了,不再是团身在母亲颔下那么小不点的样子,但脸挨着脸会害臊,特地弯着身子缩进被窝里。这样,正好我的鼻尖处就是母亲和服衬领的开口。

    “纠儿,想吃奶吗?”

    我听见头顶上母亲小声说。母亲说着,自己低头探视被褥里面。母亲的刘海凉凉地触到我的脸。

    “这么长时间都是和乳母睡,一定很孤寂吧。想和妈妈睡的话,你早早地说好啦。你还是有拘束吧?”

    我点了点头,她便说:“真是怪孩子。好吧,快找奶吧。”

    我拉开衬领的开口,把脸贴在乳房和乳房之间,两只手抚弄着乳头。母亲的脸在上方挡着,空隙处透进灯光。我轮流含咂右边和左边的乳头。用舌尖频频吸吮,但总是没有奶水出来。

    “哎呀,好痒。”

    “一点也没有奶水出来,我忘了怎么吸了。”

    “忍着点吧,要到了生下婴儿,才有多多的奶水。”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不想离开乳房,一直吮吸个没完。明知怎么吸都是无效的,我却将那隆起之物的前端、小小的硬硬的东西含在嘴里戏弄,仅此便够惬意。

    “真是抱歉啦,这么拼命地吸还是没有奶。不出奶你也爱吸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仍不住地吸。我从前在母亲怀里感受到的、发油香味和奶水香味混合飘荡着的世界——现在当然没有奶水的香味,我却因联想的作用而在这里感受到了这一切。那个微微发白的、暖融融的梦中世界,那个应当已被从前的母亲带往不明所在的远方去了的世界,意想不到地重新回来了。

    快睡吧,快睡吧,

    快睡吧,快睡吧,

    好孩子不爱哭,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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