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约半年之间,我虽然并没有忘掉从前的母亲,但从前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的界线已经分不清了。当我想回忆从前的母亲的面容时,浮现出来的是现在的母亲的面容;当我以为听见了从前的母亲的声音时,听到的是现在的母亲的声音。渐渐地,从前的母亲的形象,和现在的母亲的形象重合了,除此之外的所谓“母亲”变得难以想象。父亲计划要让我变成这样,果然不折不扣地完成了。我稍后长到十三四岁,夜晚就一个人睡了,但有时还是怀恋母亲的怀抱,要求着“妈妈,我要一起睡”,打开衬衫的领口,吮吸不出奶的乳头,听母亲唱摇篮曲。然后安然入睡,也不知是何时被抱了回去,到早上醒来时,是独自睡在六铺席的房间里。母亲一说“一起睡吧”,我就高高兴兴地照办,父亲也允许我这样。
关于这位母亲是在哪里出生、成长经历如何、因什么缘由嫁到父亲这里,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谁也不跟我谈起这些事。虽然想过翻查户籍可能会得到一些线索,但我遵从父亲的叮嘱:要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不要去想你有两个母亲,避免去做进一步的调查。不过,我从府立一中毕业,入读三高之际,因要取户籍抄本,那时才知道现在的母亲本名不叫“茅渟”,而是“经子”。
翌年,工作多年的乳母,在五十八岁的年纪要告老返家回故乡长浜。有一天,大约是在十月下旬,我们二人到下鸭神社去参拜,乳母捐了香资,击掌,说:
“可能也要告别这座神社了吧。”
说完这感慨良多的话,她又示意我顺林中的参道向葵桥方向走,说:“少爷,散散步吧。”
“少爷大概都知道那些事了吧。”
乳母突然说了一句令人不解的话。
“知道哪些事?”
“若你还不知道,就算啦。”
“你说说是什么事吧。”
“也不知说了是好还是不好,”乳母吞吞吐吐,令人觉得古怪,“少爷,你对现在的母亲的事,大概都知道的吧?”
“不,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本名叫经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去年要交户籍抄本的时候。”
“你真的只知道这些吗?”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爸爸说过不要我知道的,你也没有告诉我,我不能问这种事的嘛。”
“我在这里干的期间也不会说的,但现在就要回江川的乡下去了,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少爷,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可能让你知道比较好,你得对老爷保密才行。”
“算了,这些话还是到此为止吧,我觉得还是听从父亲的吩咐比较好。”
“虽然我知道你说的在理,但还是知道个究竟为好。”
尽管我嘴上那么说,当和乳母在参道上走了两三个来回后,我就禁不住被她不经意间冒出来的这句话吸引住了。
“我也只是听外面人传的,是否属实还不知道。”乳母说着,告诉我以下的事情。
据传闻,现在的母亲出生在二条边一间经营笔墨色纸账册的店里,规模很大,就像现在的鸠居堂。但那家店在母亲十来岁时倒闭了,到如今已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之后,母亲在十二岁时被卖身到祇园某家做养女,从十三岁到十六岁做过舞妓。有关艺名、店号等查一查即可明白,但乳母不知道。十六岁时,被绫小路西洞院的年轻棉花批发商赎了身,嫁入这人家里去,但有的说是正式的妻,也有的说没有入籍。总之是受着正妻或相当于正妻的待遇,足足做了四年大商店家的少奶奶,但在十九岁那年因事离异。所谓的“事”,有说是被该家公婆、亲戚逐出家门的,也有说是酒色之徒的丈夫对她产生厌倦。母亲离开时肯定得到了不少补偿,便回到隐居在六条边的亲戚家,在二楼开班,以教附近的女孩子茶道、插花为生。我父亲认识母亲似乎就在此期间,至于是在怎样的机会下见第一面的,然后在嫁入五位庵之前二人在何处见面,这些过程就不甚明了。父亲自前妻故去到迎娶第二位妻子,经过了两年半的时间。且不论新人如何传承了旧人的面容,父亲在那么深爱的旧人死去不到一年,就被新人吸引是不可思议的,所以,可能他下决心要迎娶新人,至多是在结婚之前一年的事。前一位殁年二十三岁,新人和父亲结婚时二十一岁,父亲时年比新人年长十三岁即三十四岁,我比她小十二岁即九岁。
我头一次明白了母亲的出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此同时,又有不少感触。尤其是母亲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曾在祇园町做过舞妓这件事,是我没有想象过的。正因为她原本为良家子女出身,又在仅仅三四年之后便被赎了身,作为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居家过日子,所以能在那期间积累起各种各样的教养,与通常被赎身的舞妓不同。纵然如此,她那落落大方的天赋品格能没有瑕疵地保持下来,令我不得不佩服。至于她那种甚有格调的、留着旧时商家传统的言谈又是怎么回事?照理在花柳界待上三四年,那种环境里的言谈口吻难免有所流露的,莫非她在棉花批发店时,被丈夫和公婆教导出来了么?不妨说,我父亲恰好正孤单寂寞,被这样的人吸引,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甚而考虑到,这人将会原原本本地继承亡妻的美德,并可使作为亡妻之骨肉的我忘却失恃之悲伤,也应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明白父亲不单是为了他自己,且为了我作了深远的考虑。为了将现在的母亲嵌在从前母亲的模子里,使我将两位母亲合二为一,尽管也必定有现在母亲自己的用心,但主要还是这位不寻常的父亲安排的结果。通过父亲对现在的母亲和我所倾注的爱,可以察觉他越发深沉地思慕我的第一位母亲。由此看来,乳母告诉我现在的母亲的前半生的秘密,似乎作践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但另一方面,我由此而对父亲的感激之情以及对现在的母亲的尊敬,就越来越强烈了。
自乳母走了之后,增加了一名女佣,变成了四个人。翌年正月,我知道母亲怀孕了。此时正是她嫁给父亲的第十一个年头。因为母亲和她前夫之间也没有孩子,所以到了这个年龄还有这种事情发生,似乎父母本身都颇意外,母亲常说:
“到这个年纪才挺个大肚子,真难为情”,或者“年过三十生第一胎很艰难吧”。
因为直到今天为止,父母都将对子女的爱倾注在我一个人身上,这次的事情可能多少对我有点顾虑,但他们如果这样想实在差得太远,二十年来我作为独生子长大,头一次能有个兄弟,真不知有多高兴。对父亲而言,因为有过去妊娠中失去前一位妻子的记忆,可想而知这件不祥的旧事偶尔会使他心事重重。我感到不解的是,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不愿在我面前提及将要出生的孩子。我渐渐感觉出来,一提及此事,他们都不知何故显得闷闷不乐。
“我们有纠儿这孩子做依靠就够啦,这把年龄了,谁还想生孩子呀。”
母亲开玩笑地说道。我心想,按母亲的性格,不该会为了遮羞而说出这样的话。
“妈妈说什么呀,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我说道。但看来父亲是肯定母亲的话的。
医生的健康诊断说,尽管母亲的心脏多少有些缺陷,但不到影响分娩的程度,大体上属于健康的体质。这一年的五月,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婴。分娩是在自己家里,是那间作为我房间的六铺席饭厅充当产房。婴儿产后也长得快,不久父亲为他取名“武”。大致是在出生后半个月的事,一天我放学归来,意外地发现阿武没有了。
我问:“爸爸,阿武到哪里去了?”
“那孩子给静市野村了。这里面有多种原因,也得请你谅解,不过这次的事你就别问太多了。这不只是我一人的想法,从决定生下这孩子那天起,我和妈妈每个晚上都谈这件事,然后才决定的。妈妈比我更主张这样做。事前一句也没跟你提就这样处置了可能不好,但要是跟你说了,就担心事情反而复杂了。”
我盯着父亲的脸好一会儿,茫然不知所措。前一天刚下床起来的母亲似乎有意避开这个场面,看不见她的身影。
“妈妈呢?”我问道。
“啊,走到院里去了吧?”父亲假装不知地说。
我马上去院子里找。母亲蹲在土桥中间,一边拍着手召唤鱼儿,一边不断投下麸子。我上前来,母亲便站起来,朝水池对面走去,在那个有点令人不快的罗汉像旁的青祠墩上坐下,招呼我在相对的另一个墩上坐下。
“妈妈,刚才听爸爸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纠儿很意外吧?”
母亲圆润的脸颊上,是平时那种不为所动的静静的微笑。如果说于她不可取代的、刚诞生的至爱亲儿被夺走的生母之痛是被勉强地掩饰了起来,但她眼神里却丝毫没有那样的阴翳。
“感到意外不是很正常么?”
“不是一直说,有纠儿一个孩子就够了么?”
母亲面不改容,还是那样泰然自若。
“这样做既是父亲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哎,这事情以后慢慢说吧。”
用作母亲产房的房间,从那个晚上起,又成了我的睡房。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背后的意义,我越想越不明白,快到黎明时分还睡不着。
在此先说说父亲话里提到的静市野村的事情吧。
这个村子在以赖光[34]、袴垂保辅[35]和鬼童丸[36]的故事出名的上古市原野一带,至今它的字[37]之一仍留有“市原”之名,前往鞍马的电车站也作“市原”。但通电车是后来的事,父亲提及这地方那阵子,从京都到相距两三里的这个村去,要么雇人力车;要么从出町乘马车到三宅八幡去,从那里再徒步走一里半的路程。按鞍马方向的电车来说,从出町起第四站是修学院,其次为山端,再次为八幡前,往下是岩仓,再向后数三站是市原,即静市野村,再往下第二站是贵船口,接着是终点站鞍马,所以静市野村较之京都更靠近鞍马。似乎数代人之前,我家便与这个村里叫野濑的农家有来往,大概是我的某位先祖曾被送给这家人寄养的缘故吧。即使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每逢盂兰盆节或年底,这家人的当家人或他的妻子,就用车载了新鲜蔬菜来探访。尤其这家人的加茂茄子和毛豆,是城里寻不到的品种,所以我们一家都期待着那大板车到来。我在秋天也时常被邀请去长蘑菇的山上,一家三口加上某个亲戚或者乳母,便在那住上一晚,所以我自小就熟悉那个地方。
从野濑家去那座山的途中,有鸭川源头之一的鞍马川流过。虽然从京都看过来,酒店地势在高处,但从山腹一带眺望,这处位于蹴上的酒店实在是在很低的地方。德川初期,据说藤原惺窝拒绝家康的邀请后,即隐居此地,尽管没有房舍留存下来,但在鞍马川水流急转弯的突出角处,有山庄遗迹。惺窝在这一带选出八处名所,命名为枕流洞、飞鸟潭、流六溪等等,其旧迹仍存。附近又有普陀落寺,即俗称小町寺的寺庙,有小野小町和深草少将之塚。在《平家物语》的“大原御幸”条,有后白河上皇来到普陀落寺的记述,名胜画册上指出,就是这座寺庙。谣曲《通小町》载:从前某人路过市原野,从一丛芒草背后传出歌声:“秋风起处哀声近,目痛目痛呵,目痛小野芒草生。”又有“刚才的女子似是小野小町的幽灵,我打算到市原野去,凭吊小町的遗迹”。又从旧画上看到过像是骷髅眼里长出芒草的小町模样,小町寺里还有刻上那首歌的“目痛石”。在我幼时,那一带长着繁茂的芒草,茫茫一片,是个荒凉的地方。
关于阿武,从父母处听说了意外的事情数日之后,我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悄悄地造访了位于静市野村的野濑家。然而此举并不意味着我已决意立即夺回阿武,带返家里。未征求父母意见便一意孤行的事我做不来。我想的是:完全不懂事的弟弟离开慈母怀抱、被送往乡下的农民家,实在太可怜了,我无论如何要看到他平安无事的样子,再回家去恳请父亲和母亲重新考虑;如果他们不接受,我就耐心地一次次去求他们,再一次次地往来于野濑家,维系我和阿武的缘分,向父亲和母亲报告阿武成长的情形,这样坚持下来的话,最终父母也会体察我的心思吧。
我一早出发,中午前已抵达野濑家,正好见到从田里归来的主人夫妇,但当我说想看看阿武时,主人夫妇一脸困惑地说:
“阿武不在这里呀。”
“不在这里?那在哪里呢?”我问道。
“这个么……这个么……”夫妇俩面面相觑,一副不知如何回答的无奈样子。但是,当我再三追问时,最后是妻子先撑不住了,说:
“那孩子送到更远的乡下去了。”
她说,不巧自家里没有出奶水的女人,而且你家老爷和太太也都希望送到比这里远的地方去,便交到一户我认识的热心肠的人家手里。我又问更远的乡下是哪里时,主人更感困惑,只说:“你家老爷和太太都知道的,你向他们问吧,不便从我嘴里说出来。”
他妻子从旁补充道:“他们还说万一少爷来问,决不能说。”尽管如此,我好歹问出来,那个乡下是芹生的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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