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梦之浮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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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曲词里有谓:“我之所在,为京都乡间一隅,八濑、大原、芹生的乡间。”连私塾的戏里也说:“武部源藏夫妇像照顾亲生儿子一样,将菅秀才送至没有人找得到的偏僻山村——芹生的乡间。”不过,芹生现在叫草生,位于从静市野村翻越江文崖去大原的途中,此刻野濑夫妇告诉我的芹生并非那里,而是属丹波的桑田郡,在山的更深处、更为偏僻的黑田村的芹生。要去那里,得从贵船口往贵船走,翻越山城和丹波交界的芹生崖,但从贵船到芹生的二里之间,没有一户人家。而且途中的江文崖据说不算高,而芹生崖比它高出一倍以上。究竟我的父母有什么理由,要将我年幼的弟弟寄养在那种地方呢?菅秀才被藏匿在“偏僻山村”,也只是“京都乡间一隅”,阿武为什么要被藏入丹波的山中去呢?我恨不得当天就徒步直闯阿武的所在,但只知一个芹生,连户主姓名也不知晓,非得一家一家敲门询问不可,且现在即前往贵船、翻过那样险峻的山坡是不可能的事。今天只好先回家,放弃寻找了,我垂头丧气地从早上来的路返回下鸭。

    之后的两三天,父母和我坐在晚餐饭桌前都挺别扭的,彼此都很少开口。不知野濑家有没有报告他们我去静市野村一事,父母什么也没说,我也不提那件事。母亲看样子奶胀得难受,时不时躲到茶室里用挤乳器挤奶,或者叫人帮揉乳房。父亲这阵子似乎身体欠佳,或在勾栏房间里取出中国制的红色中空枕睡午觉,或夹支体温计试试有没有热度。我打算近日去一次芹生,正在考虑一个离开家两三天的借口。但因为祖父曾引以为豪的合欢花开放了,六月中的某一天,我偶然打算到合欢亭去读书,便带上《安娜·卡列尼娜》的英译本,从院里开着合欢花的方向走上亭子,没想到母亲独自在八铺席房间近廊边的地方,铺着棕色皮面的坐垫,正在挤奶。因为母亲这阵子常在茶室挤奶,所以我根本没有料到合欢亭里会有这种情形。我不经意间从正面看到了母亲的两只乳房,她敞着胸,歪斜着身子。我吃了一惊,想要走下院子。

    “纠儿,”母亲像往常一样神色安详地说道,“纠儿,你就在那里好啦。”

    “我过后再来。没想到妈妈会在这里。”

    “茶室屋顶低,太热,所以就在这里挤。你是来读那本书的吗?”

    “我过后再来吧。”

    我颇为狼狈,刚要迈步,母亲再次制止我道:“不用走,我马上就完,你就在那里好了。”

    “你看,奶胀成这样,痛死了。”母亲说话后见我仍沉默不语,又再说道:“还记得你到十三四岁还吮我奶吧。还问怎么吸了也不上奶水吧。”

    母亲将抵着左边乳头的挤奶器换到右边的乳头。乳房胀满玻璃容器,奶水从乳头成几条线状喷出。母亲将奶水倒入杯里,摆在我面前让我看。

    “我说了生了孩子,奶水多的话,让纠儿也喝的。对吧,纠儿?”

    我稍稍冷静一点了,尽管眼看着母亲的举动,却浑然不知如何作答。

    “你现在还记得奶水的味道吧?”

    我没有开口,低着头摇了摇。

    “那,你喝这个试试。”母亲将装了奶水的杯子推到我这边来,说道,“快,喝点试试。”

    我猛然觉得自己抢在意识反应之前已接过了杯子,嘴里含着两三滴白色的、甜甜的汁液。

    “怎么样,想起从前的味道了吗?我听说你到五岁还在吃前一位母亲的奶,对吧?”

    现在的母亲对我使用区别自己与父亲前妻的措词,称“前一位母亲”,是极少有的。

    “你现在还想吸奶吗?吸得出来的话让你吸呀。”

    母亲抓起一边乳房,将奶头伸向我这边来。

    “试试看能不能吸出来?”

    我的膝头碰着母亲的膝头,我撩起衣襟,让乳头进入唇间。开始时奶水总不出来,在我吮吸着的时候,舌头的活动找回了昔日的动作。我的个子比母亲要高出四五寸,于是我团着身将脸埋入母亲怀中,贪婪地吸着不断涌出来的奶水。

    “妈妈!”一声撒娇的呼唤冲口而出。

    母亲和我相拥的时间约有半个小时吧,母亲从我嘴里拉出乳房,说道:“今天这样就好了吧。”

    我猛地拨开母亲,从廊上跳下来,不声不响逃到院子里去了。

    说起来,今天母亲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呢?我明白,母亲和我在合欢亭相遇是偶然,并非有计划进行的。那么说,母亲是偶遇我、突然想让我狼狈起来、不知所措的么?像今天的相遇于我是意外一样,在母亲也是意外,于是她偶发恶念,有心搞搞恶作剧?可要是这样,母亲的做法也太镇定稳当了。没有什么干着不寻常事情的特殊感觉。假使有某个人撞了进来,可能母亲也会泰然处之。母亲可能觉得,我只是个子长大了,却仍与十三四岁时一样。在我而言,母亲的心理是一个谜,而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明显越出了常轨。忽如其来地从正面看见母亲乳房的瞬间,立即唤起我怀恋的梦中世界,过去的种种回忆控制了我,就在这时母亲鼓动我要我喝杯中的奶水,乃至我不自觉地干出了那样的疯狂举动。我对自己身上潜伏着如此疯狂的心思感到太不可思议,羞得无地自容,一个人在水池边徘徊不止。然而,我一方面对今天的过失悔恨、自责,一方面又感到自己希望再试一次……不,再试个两次、三次。至少,如果我遇到和今天相同的情境,而母亲也说了鼓动的话,我没有拒绝的勇气。

    发生过那件事之后,我尽量不到合欢亭那边去,而母亲可能也有点内疚吧,从那以后似乎又使用茶室了。前些时候占据我大部分心思的念头,即为了闯入收养阿武的人家而前往芹生的念头,不知为何,自从有过和母亲的那件事之后,变得不那么强烈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首先弄清父母要那样处置阿武的理由。究竟那是出自父亲的主意,还是母亲的主意呢?姑且可以推论的是,现在的母亲出于对以前母亲的礼让,不把自己生的孩子放在家里?而这么一来,父亲也赞成她的用心?一定是父亲仍保有对前妻强烈的思慕之情,认为在她的骨肉——我之外再生养儿女,会对不起已故的人,而现在的母亲则支持他的想法,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对现在的母亲而言,尽管这样表现了对父亲献身式的爱情,她本身也觉得我比她自己的孩子更可爱吧。除此之外,我无从着想。可如果是这样,事前告诉我也无妨,为什么要弄得如此神秘,连去向也要隐瞒呢?

    前面提过,父亲近来似乎健康欠佳,我觉得或许跟此事有关系。父亲自去年年底以来气色很差,明显地消瘦下来。虽然没有咳嗽和痰,但有点低烧,像是胸部的毛病。父亲平时的医生是弄町今出川一个叫加藤的人,开始父亲没有叫他上门诊治,只说“我去散散步”,时不时就悄悄搭电车去看病,我也是到了今年才发现这个内情。

    “爸爸,哪里不舒服吗?”我问道。

    “没有,没什么。”父亲总是含含糊糊地说。

    “你不是取了加藤医院的药么?”

    “没什么大问题,排泄有点问题而已。”

    “那么是类似膀胱炎那样吗?”

    “唔,看来是那个事。”

    父亲患尿频症慢慢谁都能看出来了。用不着特别留意,就知道他经常上厕所。气色也越来越差,完全没有食欲。梅雨过去,进入三伏天之后,父亲白天大多和衣而睡,日落之后即使来池边搭台上吃饭,也似乎是要在母亲和我跟前勉力强撑,精神很差。

    “父亲自称是患膀胱炎,真的只是那个问题吗?”

    我对父亲不说清病的名称、连看医生也保密这一点抱有疑问,便悄悄上加藤医院找院长问。

    “膀胱炎有倒是也有,这么说来,你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其他的?”

    从我小时候起就很熟的加藤先生略感意外的样子。

    “你知道,我父亲任何事情都不爱声张,是保密主义,所以有关他自己的病情,他极少向我透露。”

    “那就不好办了,”加藤先生说,“其实我没有把你父亲的实际病情向他本人无保留地说出来,但大致情况已暗示过,使他有所了解。所以,你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应该有一定心理准备了。至于为何瞒着你,我也不明白。可能不想让你这么早就产生不必要的难过吧。不过,我也有我的立场:你明明已经这么担心了,还对你保密,是不是不大妥当。你一家与我的交往并非自昨日或今日开始,而是和上一辈的人就有联系,所以我自行决定将实情告诉你,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他又说,“这样说你可能已经意识到了,非常遗憾,你父亲的情况不妙。”他将以下情况告诉了我。

    父亲注意到自己的健康状况有异,第一次到加藤先生处求医,是在去年秋天。父亲说了尿血、小便后有不适感、下腹部有重压感、经常低烧等症状。当时加藤先生便通过触诊确定左右肾脏肿胀。还证实尿里面有结核菌。这种情况是很麻烦的,因为加藤先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便推荐父亲到大学的泌尿科去接受检查,拍摄X光片。父亲似乎心情不好,懒得动身,迟迟没有去接受检查,在加藤先生再三劝说,并给泌尿科的友人写了介绍信交到父亲手上之后,父亲才去走了一趟。隔了一天,加藤先生得以从那位友人处了解检查的结果,正如加藤先生私下担心的那样,膀胱镜检查的情况和X光片显示的情况都证明,父亲患了肾脏结核,且出现了致命的症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某一侧的肾脏犯了病,将其摘取即有望得救。尽管术后不好会有三四成死亡。更何况父亲左右两边肾都坏了,无从着手。现在看上去病得还不太重,还能外出,但不用多久就要卧床,再长不过活个一二年。加藤先生当时曾绕着弯子警告父亲:“这种病绝不可掉以轻心,今后我每周上门一二次,你要尽量在家里静养为好。”他们之间还曾有过以下的对话:

    “而且,现在要请你特别注意的是,这期间夫妻间的接触要慎重。现在还不会通过空气传染,其他家人可不必担心,但夫人就要当心了。”

    “这么说,还是类似结核的问题吧。”

    “是的,不过不是肺结核。”

    “那么,是哪里的结核呢?”

    “结核菌侵害了肾脏。不过,因为人有两个肾,所以即使一边肾受到侵害,也不用惊慌。”

    当时,加藤先生好不容易应付过去了,父亲点点头说:

    “明白了,你的忠告我会完全照办。不过,在我还能动的时候散散步,心情会好一些,所以还是我过来吧。”

    之后,父亲仍旧自己来看病,他似乎不大喜欢医生上门出诊。来时多是独自来,偶尔有母亲陪伴。加藤先生认为有必要将父亲的病情原原本本告诉母亲,但苦于没有机会。有一天,父亲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医生,我还能有多少日子?”

    “为什么这样说?”

    听加藤先生这么反问他,父亲微微一笑道:“任由你瞒着我也不错,但我一开始就有这种预感。”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动物式的直觉吧。不知为何就有这种感觉。来吧,医生,我这个人明事理,请将真实情况告诉我吧。”

    了解父亲性格的加藤先生按父亲说的办了。因为父亲从前就是个直觉敏锐的人,可能早就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从加藤先生和大学医生们对父亲说话及处理的情形来看,父亲也不可能不察觉到自己病情的性质。加藤先生认为,反正或迟或早,这件事都要对父亲自己或某一位家庭成员交待,既然父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现在挑明了也无妨。于是,他也就不反对父亲的话,答复时婉转地肯定了这种情形。

    以上是加藤先生告诉我的详情,他后来还向父亲补充说,因为这种病多数最后要侵害肺部,所以不仅夫人,其他各位也要注意为好。

    好了,从现在起,我必须说出我有点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暂且给这篇故事取了“梦之浮桥”的题目,很外行地以写小说的样子一直写下来,但上面所记述的全都是在我家庭内发生的真事,没有加入一点虚假的东西。如果别人问我为什么想要写这个东西,我也答不上来。我并不是因为想让别人读它才写的。这个故事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是不打算给任何人读的,但如果我死后有某个人翻阅,那也不坏,没有任何人读过就烟消云散也没有遗憾。我只对写作本身有兴趣,一件一件回顾过去发生的事情,娱乐我自己而已。只是这里记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掺入丝毫的虚假或歪曲,尽管这样说,真实也是有限度的,“不能写得更深了”的底线是存在的。所以,我绝不写虚假的东西,但也不会写出所有真实的东西。考虑到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我自己——这种种顾虑,可能就不会涉笔其中某一部分了。如果有人说:不说出真实的一切,就等于讲假话。那只是他的解释,本人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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