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梦之浮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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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藤先生就父亲的身体状况向我道出实情的一番话,使我无休止地描绘出各种各样的、或可称为怪异的妄想。假设父亲是在去年秋天察觉到自己不幸的命运,那时父亲的年龄是四十四岁,母亲的年龄是三十一岁,我的年龄是十九岁。母亲虽已三十一岁,但看上去显得年轻,只有二十六七的样子,和我之间只觉得是一对姐弟。我忽然记起去年乳母告假时,我们在纠之森的参道上漫步,她向我透露现在的母亲入门前的事。当时乳母说过“此事要对老爷保密”,会不会是父亲特地要乳母说出来的呢?父亲是有理由考虑过将我心目中生母和继母的联系就此切断为妙的吧。我又想起了前不久在合欢亭发生的事情。尽管当时觉得事出偶然,但会不会是父亲事前计划好,让那种事情得以“偶然”地发生呢?至少母亲不大可能瞒着父亲开这样的玩笑。其实我自那事以后有一阵子没有接近合欢亭,但过了约半个月,又曾有一两次去吃母亲的奶。有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也有在父亲在家的时候,无论如何,父亲不可能不知道母亲的这些举动,母亲也不会对父亲隐瞒。父亲顾虑到自己身后的事,告诫母亲要进一步拉近与我的距离,在父亲死后将我视同父亲,而母亲也对此没有异议吧。我不能往下说了。还有,将阿武遣往芹生的事,这样一想也能理解了。我对父亲和母亲作了不着边际的推测,而这件事父亲临终之际终会说出来的吧。

    母亲何时清楚地知道父亲时日无多的呢?父亲觉察到自己的情况,便同时告知了母亲么?这一点我无从得知。然而,那次在合欢亭,母亲用了“以前的母亲”的说法,似乎是不经意,其实我感觉她是故意用的。不,在五月生下阿武之前,母亲一定从父亲那里知道了父亲的命运。于是夫妇间在想清楚今后长远情况的基础上,在无须明说的默契之下,将阿武送到乡下去的吧?唯一令人费解的是,关于数月后将要永别父亲的事,母亲在我面前并不怎么显得忧伤。按母亲的性格,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是以她圆润的脸蛋来包裹住心中的哀伤么?抑或为了不让我看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而硬撑着呢?无论何时都能见到母亲晶莹透彻的眼睛。母亲的心情似乎有点说不清,就像发呆似的,或许有意外的复杂之处,是我至今不明白的。在父亲临终时刻到来之前,母亲竟没有给我一次和她谈及父亲的死的机会。

    进入八月之后,父亲连勉强起身的精神也没有,完全卧床。那时他已经全身浮肿。加藤医生或每日或隔日必来。病人的衰弱日见严重,连起身进食的欲望也没有了,母亲片刻不离左右。加藤先生曾建议请个护士,但母亲说“我来干”,不让他人碰。这似乎也是父亲的心愿。一日三餐的照料——虽然只吃一口两口而已,母亲还是想了好多法子,弄来父亲喜欢的香鱼寿司和海鳗寿司给他吃。随着尿频变得严重,几乎要不停地放入尿壶。正值暑热之时,每逢病人诉说褥疮之苦,也必须加以料理。有时还要稀释酒精擦拭全身。这些事情母亲都毫不迟疑地一一亲力亲为。病人对母亲之外的人来动手都有不满,对母亲做的则没有啰唆过一句。还听不得任何微小的声音,一听便动肝火,连庭院里添水的声音也嫌吵闹,让人把它停掉。虽然他除了有事外,一句话不说,但只回答母亲的话。偶尔有亲戚或熟人来探视,也不想见。母亲没日没夜地操心,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由来帮忙的我的乳母接手。我见识了母亲如此坚韧耐劳的一面,大为惊讶。

    母亲和我被叫到父亲床前,是在九月的下旬,前一天下过一场少见的暴雨,当地人所称的“濑见小川”泛滥,倒流入水池,这一天池水浑浊如泥汤。仰卧的父亲吩咐母亲和我将他的身体扶起成侧卧,摆成看得清我们脸孔的姿势。

    “纠儿,你过来,妈妈就在那边听吧。”他招手让我向前。

    “我时日无多了。这是命,没有法子的。去了那个世界,有前面的妈妈在等我,想到可以久别重逢,我很高兴。与我相比,这位妈妈太可怜了。这位妈妈前面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是我不在了,除了你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所以,这位妈妈,只有这一位妈妈,我要郑重托付给你。大家都说你长得很像我,我也这么认为。你越长大,就会越像我。只要你在,你妈妈会觉得跟我在是一样的。你能够把让母亲这样想当做你生活中唯一的生活意义,其他什么幸福也不再需要——你可以这样想吗?”

    父亲的眼睛盯着我,似乎不住地要从我的眼中探寻什么似的。我和父亲从没有如此接近地四目相对、深深地直视过对方。我不觉得自己已经充分理解他那种眼神的意义,但我还是跟他点了头,父亲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然后有好几分钟闭口不言,慢慢调整好呼吸之后才接着往下说。

    “为了让妈妈幸福,你得娶亲结婚。这结婚不是为你结的,必须是为了夫妇一起侍奉母亲而结的。梶川的女儿、那个叫阿泽的姑娘,我考虑她还合适。”父亲这样说道。

    这个梶川就是出入我家的花匠,名叫植辰的人。祖父时给五位庵造园的是植总,梶川的上一代是植总的弟子,在师父植总死后继承了这座园子的工作。我和户主梶川很熟悉。据说祖父时代,花匠是每天来的,到了父亲这一代,每个月还要来几次,所以和植辰这老头很熟。因为他的女儿泽子从读女子学校时起,每年葵祭时都来玩,所以并不陌生。她身体修长、肤色白皙,长一张浮世绘似的瓜子脸,可能有人觉得那种脸型漂亮。尤其是她从女子学校毕业之后,平时浓妆艳抹,更加引人注目。我觉得她肤色本身这么白,不必涂得那么浓艳。前年她路过来了我家,说是到加茂的堤上看盂兰盆节的大文字[38]后正赶回家。她说出了一身汗,便去洗澡,当时我和刚出浴的她打了个照面,发现她脸颊上有几粒雀斑,心里想,原来她化浓妆就是为此。之后我很久没有遇到这位姑娘了,但前些日子,即十天前,我见他们父女来探病,就有点儿感觉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般不见客的父亲让这对父女到病房去谈了二三十分钟,我就感到会有事的,所以父亲今天的话我并不完全感到意外。

    “那姑娘的情况你也大概知道的吧。”父亲给我简略说明了泽子的经历和性情,我因为以前也有听闻,父亲的说明并无新意。诸如她和我同年,明治三十九年生,二十岁;三年前从府立第二女子学校毕业,是成绩优秀的才女;毕业之后又努力进修了多门技艺,掌握了各种各样的技能,比起她花匠女儿的身份出色太多了;其实她足以嫁入豪门的,可惜由于是明治三十九年的丙午出生[39],至今没有合缘的,等等。这些我老早就知道了,父亲让我娶她。然后父亲又说,对方本人和亲戚对这项提议也有欣然应允之意,只要你一点头就成。不过到这一步,我还要你答应一个条件:无他,因为你妈妈为了你,将自己生的孩子寄养到别处了,如果你生了孩子,也不可放在家里抚养。这事不必让新娘和她的亲戚们现在就知晓,你记在心里,到必要时再说。结婚是越早越好,所以一周年忌之后马上举行婚礼,现在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媒人,这件事你们和梶川商量决定就可以了。

    如此长篇大论的父亲,看我表示应允,一下放下心来的样子,闭目长叹一声。母亲和我将父亲的身体摆成仰卧的姿势。

    父亲自翌日起停止排尿,呈现出尿毒症的症状。完全不能进食,意识也模糊了,时不时说些不明所以的谵语。变成这样之后仅三天,活到了十月初,我们几经辛苦从谵语中听出的是呼唤母亲的名字“茅渟”,父亲还断断续续地说:

    “梦中的……梦中的……”

    或者说:

    “……浮桥……浮桥……”

    那是我听见的父亲最后的话。

    八月从乡下出来帮忙看护父亲的乳母,在十月上旬、初七日的法事完成之后便回去了。做第三十五日、第四十九日的法事期间,父母双方的亲戚都来了,倒也是个很少有的、人们聚齐的机会,但来人也是逐渐减少,到百日时,只来了两三人。第二年春天,我从三高进入大学的法科。不爱串门的父亲去世之后,一如往昔门庭冷落的五位庵来访者更见稀少,只有梶川父女大约一周来一次。母亲终日关在家里,在佛前祈祷亡人的冥福,无聊时便取出那把死者生前喜爱的琴来弹奏。因为太寂寞了,母亲想要恢复中断的添水的水声,便对梶川说了,让他砍了青竹送来。又能听到那个“啪咚啪咚”的令人怀念的声音了。去年父亲卧病时,母亲也没有露出因护理而疲惫不堪的样子,即使在病危临终及紧接下来的一次次的法事之间,母亲也总是毫无懈怠地接待各方人士,脸庞一如往日圆润丰满。但到了这阵子,她疲态渐显,常常让女佣来揉肩和腰腿。有时泽子来了,她会说“太太,让我来吧”,帮母亲搓揉一番。

    合欢花初绽的一天,我知道母亲和泽子在合欢亭,便走了过去,见母亲在平时常坐的位子上铺了两块皮坐垫,和衣躺在上面,泽子起劲地揉她的手腕。

    “泽子精通按摩呀。”

    我这么一说,母亲就接上话说:“真的高明哩。专职的按摩师也比不上她。这样一揉我就昏昏欲睡了,什么话也懒得说了。”

    “手法的确高明,泽子,你去学过按摩吗?”

    “学习倒是没去过,但几乎每天都给父母按摩肩膀。”

    “是这样啊,这样干下去连行家也敌不过你。纠儿,你要不也来试试。”

    “按摩什么的我就不必了。倒不如我拜泽子为师,不知肯不肯教我捏揉的方法?”

    “学了又怎样?”

    “学了就给母亲按摩,这点儿事我倒不至于干不来。”

    “你的粗手来揉的话,岂不痛死人了。”

    “我虽然是个男人,可手柔软着哩。哎,泽子,你来摸摸看。”

    “嗯、嗯。”泽子捏捏我的手指,摸摸掌心,说道:“真是纤纤素手哩,没问题了,用它来干可以。”

    “我虽然是男生,却不大运动。”

    “只要关键地方掌握住了,马上就能按得很好。”

    之后我和泽子便将母亲的肩、背当作实习台,练习了好一会儿按摩疗法。母亲不时被搔得发痒,“哎哎”叫喊。

    到了七月,在水面搭台,母亲和我、泽子三人一起纳晚凉。我代替父亲到添水的落水口去浸啤酒。母亲也是能喝的,我一劝酒,她便喝了两三杯,泽子则说“抱歉不会”,专事斟酒。母亲把腿浸在水里,说道:

    “泽子,你也来试试嘛,凉快极啦,真舒服哩。”

    泽子身着平罗质地的和服单衣,上系献上带[40],她没有打算松开严实地穿着白袜子的脚,只说道:“太太的腿太美啦,我这双粗腿怎么敢在一旁丢人呀。”

    从我看来,泽子有点太拘谨了。面对将来要成为自己婆婆的人,不妨来些实话实说,她则有点太过努力地去讨母亲的欢心了,言谈中有不少奉承之辞。即使对我的态度,作为一个女子学校毕业的人也嫌太落后、封建了,也许结婚之后会改变的,而现在则处处表现出不忘主从关系的样子。不过,她这一点正是父亲看中的,可能因为母亲是个开朗的人,相对照之下就有了这种感觉,但是,在母子二人的家庭里即便加入一个年轻姑娘,总还感觉有点欠缺。

    合欢亭的合欢和石榴的花儿谢了之后一两个月,到了百日红初绽、八角结实之际,我总算掌握了按摩的技术。我时不时会说“妈妈,我给你按摩一下吧”,约母亲到合欢亭。

    母亲也总是答应:“哎呀,那就有劳你啦。”

    泽子不在时不必说了,即使泽子在旁时,我也说:“让我来,你看着好了。”我自己动手来揉,让泽子待在一边。我无法忘怀过去母亲让吸奶水的事,隔着衣服给母亲的肉体按摩是我现在唯一的乐趣。平时束发的泽子,近来时不时结成高岛田式发髻,她浮世绘式的脸型和那发型挺相配。她似乎是因为已临近我父亲的周年忌,专为那时做准备的。而母亲为那天就预备了织锦缎的古代紫配底摆葵花纹的长款和服礼服,上系秋草图案的厚织宽幅筒状带子。

    周年忌的法事在百万遍寺[41]举行,寺院的大厨房为参加者准备了午膳,但母亲和我都留意到亲戚中有人对我们不加掩饰的冷淡疏远,还有人上完香,饭也不吃便离去。亲戚们自我已故的父亲迎娶做过舞妓的人为第二任妻子时,就对我们一家抱有奇怪的反感和轻视。再加上这次我和梶川姑娘订婚,不是说没有预料到会招惹出更多议论,但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会表现得这般冷酷。母亲以其擅长的超然姿态挺过去,但对于特地着衣摆上有花色的和服[42]而来的泽子,从旁观者角度也觉得有点可怜,她泄气地说:

    “妈妈,看这样子,我婚礼那天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那些人会来吗?”

    “这种事不必太在意,你不是为了那些人才举行婚礼的,我们三人过得好不就行了么?”

    母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大约知道了,亲戚们的反感比我想象中的情形还要根深蒂固。

    长浜的乳母也参加了法事,在两三日后要回乡下的那天早上,她又约我到树林中散步:“少爷,到那边走走好吗?”

    “乳娘,你有话对我说么?”

    “对。”

    “那我大概也能知道,是祝福我的话吧。”

    “不止哩。”

    “还有什么事?”

    “这个么……少爷,你可不要发火。”

    “我不发火。说说看吧。”

    “我觉得与其你从别处打听得来,还不如我来告诉你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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