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梦之浮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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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乳母便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以下的情况。我的亲戚们反对这桩婚事是毫无疑问的,他们诋毁我们的理由,并不限于这件事。他们非难的矛头,早于我和梶川的婚事,直指我们母子。说白了,他们相信母亲和我之间有乱伦的关系。按他们的说法,那种关系在父亲生前便已存在,似乎自从父亲明白自己将一病不起,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能持纵容的态度。更有甚者,说避人耳目送往丹波乡下寄养的、叫阿武的孩子不知是谁的,很可能不是父亲的孩子而是我的孩子。近来绝少上门的这些人,究竟从什么人处听到了什么传言才发挥如此想象的呢?我实在不得其解。据乳母说,这一带较早前便都传开了,母亲和我单独两人待在合欢亭之类的事,周围亦无人不知,所以传出这种流言也是意料中的事。父亲生前之所以定下和泽子的婚事,是因为他明知若非梶川家的丙午年生女儿,没有人愿嫁我的。而更不像话的是,今后为了将乱伦的关系继续下去,要我形式上娶个老婆,以便遮人耳目,梶川老头明知故犯,让女儿嫁入这个家,那姑娘也是秉承父亲旨意出嫁的,目标无疑是这家人的财产。所以,亲戚们以为,这里面第一个荒谬绝伦的,是我已故的父亲,其次是母亲,再次是我,接下来是梶川老头,然后是他女儿,按次序就是这样。

    “少爷,要当心呀。所谓众口难防,人们说起别人的事,总是见风就是雨。”

    乳母说完,微妙地斜着眼望了我一下。

    “都是些信口开河的谣言,你忘掉它好了,他们爱怎么说随便。”我这样答复道,分手时又说:“对了,下个月的婚礼你能来参加吧。”

    之后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兴趣一一记下来,只摘重要的事情说说吧。

    和泽子的婚礼,就在那一年的十一月挑了个吉日举行。作为新郎的我的服装,特别照母亲的吩咐,不用男式日间礼服,而是用父亲的遗物、带家徽的五三桐纹和服。几乎没有亲戚到场,连母亲那边的人也没有来。来宾只有跟梶川一家有情分的人。答应做媒人角色的是医生加藤夫妇。加藤先生有多年练习观世流[43]的嗓子,此时他为我唱出一段高砂[44],其朗朗妙音听来如立云端。

    泽子对母亲和我的态度,与结婚前没有多少变化。新婚的我们自奈良走伊势路旅行了三四日,我在任何情况下都留意不要有了孩子,一次也不曾怠慢。从表面上看,母亲和新婚夫妇之间的关系那真是相当和谐美满。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仍住在大客厅的勾栏房间,我睡在六铺席的饭厅。自泽子入门之后,我们新婚夫妇仍睡在六铺席的房间,母亲就睡在十二铺席的房间。尽管我已娶妻,但因为我户籍还在大学、尚未继承家业,母亲也好、我们也好,都认为应当这样做。也就是说,家计及其他诸事都由母亲一手定夺。

    提起母亲那阵子的日常生活,可谓羡煞旁人。她活得休闲自在、无忧无虑,闲时练练近卫流的字,翻翻国文学书籍,弹弹琴,在院子里散散步。累了的话,有我们不分昼夜为之按摩搓揉。白天在合欢亭,晚上在寝室,但晚上没喊过我,总是泽子。偶尔三人也外出看戏或者登山,母亲在花销上很细心,很小的花费也留意到了,还告诫我们要尽量省去不必要的费用。因为对泽子的监督尤其严格,泽子对由她经手的厨房账目相当费心思。母亲的气色越来越好,下巴都要成双了,胖到再发展下去便难看了的程度,这证明与父亲生前相比,操心的事情都没有了。

    这个样子前后过了三年,在我大学三年级那年的初夏,六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十一时许,刚入睡的我被泽子猛地摇醒过来。

    “妈妈出大事了,快起来吧!”泽子说着,急急将我拉到母亲的寝室。

    “妈妈,你怎么啦!?”

    母亲没有任何回答,她俯卧着,双手痛苦地揪着枕头,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你看,是它干的吧?”

    泽子说着,拿开母亲枕边的团扇让我看。团扇下是一条大蜈蚣,已被压死了。一问情况,说是当晚泽子在十时之后依母亲吩咐正在用心治疗,从肩到腰揉过之后,正揉着右边脚踝时,一直安稳地发出鼻息的母亲,突然难受地喊叫一声,脚趾尖痉挛起来。泽子吃了一惊,抬头去看仰卧着的母亲的脸孔时,见一条蜈蚣正趴在母亲胸口接近心脏的地方,大吃一惊的她连害怕也忘记了,用手上的团扇一拨,正好就落在榻榻米上,就隔着团扇用力将它压死了。

    “我要是注意点就好了……光是顾着揉腿脚,谁知……”泽子脸色苍白。

    加藤医生马上赶来做了应急处理,虽然连续注射了药物,母亲的难受却越发严重起来。血色、呼吸、脉搏等的状况显示比我们最初想的要严重得多。加藤先生所有办法都用上了,到黎明时分,母亲垂危,不久便去世了。“只能认为是心脏休克而死,其他无从考虑。”加藤医生说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泽子失声痛哭。

    我至今仍无法一一写出我那一刻的惊愕、悲叹、失望、沮丧等等各种感情。我又觉得,胡乱地怀疑他人,结果只是自取其辱,但脑海里仍不时涌现两三个疑问,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五位庵的建筑物,自祖父建成时起,已历经四十年的岁月,作为这个类型的纯日本式房屋,有了恰到好处的情趣和年头,正是发挥其成熟美的最好时候。祖父初建成时,木材太新,这时味道出不来,如果比现在要旧的话,又可能会渐失其现在的光泽。五位庵中唯一特别旧的建筑物,是祖父从别处引进的茶室,我前面已提过,在我小时候那茶室里有不少蜈蚣。不过,之后随着房子变旧,主屋也好、合欢亭也好,也开始不时出现蜈蚣。所以,出现在母亲住的勾栏的房间亦不足为怪。照理母亲不止一次在那房间里见过蜈蚣走动,而经常给她治疗的泽子也一样。那么说,那天晚上看见蜈蚣完全是偶然的事?谁事前心里都可能想:下次蜈蚣从那里爬出来的话,我将如何如何。假如没有人想到被蜈蚣咬会送命,那就只是一时的恶作剧;但若算上计划袭击的人心脏是有毛病的,也会有试它一试的念头。即使不巧失败,也不会留有抓蜈蚣来丢在那里的证据。

    因为那里出现了蜈蚣,就认为是谁把它放在那的念头,可能属于恶意推测。母亲是个非常容易入睡的人,而不是个睡眠浅的人。无论是我按摩也好、泽子按摩也好,她马上就怡然入梦。母亲不喜欢用力地按揉,喜欢轻轻地、不打破睡眠地轻捏细揉。因此,若有人在她的皮肤上放一件细小物品,她也不会马上就醒过来。我赶来时,母亲正趴着,很难受的样子,但泽子说之前她是仰卧的。不过,有一点我不能理解的是:正在按摩足踝的泽子吃惊地望向母亲脸部的那一瞬间,她说看见了母亲心脏附近爬着的蜈蚣。当时母亲并没有袒露胸部,是穿着睡衣的,所以,说是很偶然地看见了睡衣内爬着的蜈蚣,令人奇怪。不妨认为,泽子知道那里有那条虫子。

    我再重复一次:这只是我个人的空想,如果充分发挥想象,这样的假设也能成立。只不过这个空想在我的内心盘踞了太长时间,现在才首次将它付诸笔墨。如前面曾经提及的,这些记述在我生前绝不向人透露。

    之后又过了三年。

    我前年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到父亲曾任董事的银行当了个雇员,其后因另有考虑,在去年春天和妻子分了手。当时妻子的娘家方面提出种种烦琐的条件,结果不得不按对方的说法接受下来,事情经过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也没有兴趣记在这里。我决定离婚的同时,也把留有太多快乐的回忆和悲伤的回忆的五位庵转售他人,在鹿谷的法然院旁购置了一所简陋的房子。然后硬是把阿武从黑田村的芹生带回来一起生活——尽管他本人不愿意,乡下的养父母也不愿意他离开。我又去请求正在长浜乡下安度余生的、今年六十五岁的乳母,无论如何帮我把阿武带到十岁左右,好在腰不弯、带大了孙子的她说“既然是这样,就让我再跟一次小少爷吧”,立即动身出来了。阿武今年七岁,当时对我和乳母都很陌生,现在懂事多了,感情也深多了。阿武明年就读小学一年级。对我来说,比什么都要高兴的,是阿武的面孔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不仅如此,看来这孩子还继承了母亲那种开朗大方的性格。我无意再娶妻,往后只愿和作为母亲骨肉的阿武一起长久生活。我自小生母弃世,年岁稍长连父亲和继母也撒手西去,置我于孤寂之中,所以我要在阿武长大成人之前好好活着,但愿这个弟弟不再有这样的经历。

    昭和六年六月二十七日(母亲忌日)

    乙训纠 记述

    (昭和三十四年十月号《中央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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