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在一起-月光与荒草(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上部分 月光

    城郊的庭园宁静恬淡,满池的荷花欲开欲败,雕梁画栋的凉亭在晚霞的照耀下,迷迷蒙蒙地反射出大好河山的幻觉。一群女子摇着扇子驱走夏末的余热,各色的旗袍下,若隐若现的修长的腿迈出摇曳的步伐。

    “来,姐妹们,大家在这休息一下吧。”为首的婉姐招呼大家过来,自己率先在凉亭的长椅上坐下,其他几位也纷纷坐下,继续摇曳着手中的扇子。“走了几步脚脖子就酸得要死。”年龄最小的凤英揉着脚脖子抱怨道。“哎呀,真是娇气的身子骨!要不是世道变了,妹妹你现在应该在府宅内让老妈子捶背吧!”年龄稍长却仍旧顽皮的仙草打趣道,一群女人哄笑起来。凤英脸上有点挂不住,歪头看了一眼白月,白月并没有看她,而是盯着湖中的鲤鱼,若有所思。

    “好啦,都别闹了,要不是世道变了谁能出来做这行啊。”婉姐打断大家的嬉笑道,“姐妹们一起出来散散心,那就好好轻松一下,待会儿回去了还要伺候那些老家伙呢!”“别提那些老家伙了,喝点酒那醉醺醺的样子,没一个提得起精神来。”仙草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那能怎们办?谁让人家现在有钱有势呢?咱们聚香楼还不是被他们一包就是一个月,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世道变了,我就成为王爷的小妾了。”婉姐回想起往事,无不叹息。“行了姐姐,现在连皇上都没有了,还提什么王爷啊!”仙草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同时也惹起一连串的铜铃。婉姐拿扇子轻轻打了仙草一下:“你这张嘴啊,就是不饶人。”

    在姐妹们闲聊的时候,白月一般都是不插嘴的,如同现在一样,她盯着池塘里的鲤鱼悠然自得地穿梭于荷叶之间,轻摆起一尾的涟漪。她并不是生性冰冷孤僻不喜言谈,也不是高傲无理不屑于参与其中,她只是在其他人都拿自己的身世开玩笑的时候,觉得自卑难堪。

    说来也怪,都是委身青楼中的风月女子,为何姐妹们一个个出身显贵,最差的也是家道殷实的小姐,而她们落魄的原因也只有一个——世道变了,皇帝没了,兵荒马乱,家便散了。所以她们坐在一起的时候,聊天的大多数内容都是在讲从前,讲一主三仆,讲当时明月。她知道,她们虽然讲得嬉笑俏皮,但话语之中还是潜藏着叹息与凄苦。

    那自己呢?自己根本没什么可讲的,生在穷乡僻壤,家里一群孩子围着锅台等着张口吃饭,年迈的父母拖着疲累的身子整日奔波,还是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最后没辙,父亲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几经周转,委身于青楼之中,和那个家也就从此断了联系。

    她总是在想,其实世道的变迁对于穷人来说根本没有多大的变化,下了皇帝,上了总统,这些都改变不了她家一如既往地贫穷下去,唯恐变化的只有那些富人,稍不留意,家破人亡。

    白月听着身边的姐妹们聊得正欢,她转过头盯着正在讲话的婉姐,又把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游弋了一遍。她知道,她们与自己始终是不同的,就算身在一个屋檐下,那也是有尊贱之区的。她们身段丰腴,谈吐优雅,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一股芳香的气质,就连年纪最小的凤英都比自己丰满得多,都懂得如何讨得男人的欢心。那些都是富贵人家丰盛的菜肴滋补出的身体,都是从小便学会的处世之道,都是从懂事起就开始学习如何讨男人欢心的法则,她们从出生起就比自己领先了一大步,不论以后做的是什么,都比自己要吃香得多。

    白月低头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身体,在旗袍下显得毫无生气,一张负气的脸,婉约中夹杂着幽怨,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而除了凤英转头看了她一眼,其他人都已经起身准备离去。凤英拉起她的胳膊:“走啦,月姐。”白月冲她报以微笑。一群人放下手中的扇子,已经没有什么余热可以驱走,她们摇曳着轻柔的步伐,穿过石子小路,踏上湿漉漉的石板路,越过石板路两旁青砖灰瓦的民宅,几百米毫无变化。再往前是灯火通明的聚香楼,炫耀地亮起十几盏灯笼,一派祥和喜乐的景象,几位女子朝着那暖色的柔光走去,身后升起一轮明月。

    第一辆车火急火燎地赶到,接着是一排车紧跟着焦急地停驻在聚香楼门前,几位身着军装的男人走下车来,沉寂了一白天的阁楼热闹起来。

    “姑娘们!长官们来了,快出来迎接啊!”老妈在门前挥着手绢尖声兴奋地喊道,几位姑娘沿着楼梯职业性地堆起笑脸,身体也跟着扭动了起来。

    军官们一踏进这扇门便卸下了威武与僵硬,嬉皮笑脸地聚起一堆肥肉,张口露出满口的黄牙,当然,也夹杂着少许的金牙。三杯酒下肚,他们的手脚也便不老实起来。

    “哎呀老爷,别这么心急嘛。”仙草打掉一个男人放在腿上的手,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再喝一杯。”

    “叫什么老爷?我们不是他妈的没用的老爷,我们是军官!”男人怪怒地仰头喝了一杯酒。仙草赶忙赔不是:“哎呀!瞧我这张嘴,军官们可比那些老爷威武多了,我自罚一杯。”“我一会儿到了床上更威武!”男人女人们哄笑起来。

    白月从厨房端上来一盘水果,放在桌上的时候顺眼瞄了一下这群人,她是根本参与不到这样的场合的。虽然都是姐妹,但是自身条件有差异,脸蛋不漂亮,身材不丰腴,军官们每次来自然都不会点她,她平时只能接待那些赌鬼,酒鬼,以及猥亵的老头。所以自从军官们包场后,她就一直扮演着侍女的角色,端茶端酒,收拾残局。

    她又打量了一番来人,今天好像来了一位从未出现过的年轻军官,看样子是第一次来这种风月之地,无论坐在身旁的凤英如何敬酒挑逗,他都只是威严正襟地坐在椅子上,喝过酒后仍旧不歪不邪。

    出于好奇,白月就多看了这位年轻的军官几眼,正好年轻军官的目光也碰向了她。四目相对,白月急忙回避了眼神,但虽只是这一瞬的触碰,白月还是不禁面红耳赤起来。他长得真英俊啊,白月想着,急忙退回了厨房。

    白月虽然退回了厨房,可是脑海中还是不停闪烁着那张英俊的面孔与凌厉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靠在厨房门前看与酒桌上的这一大群人格格不入的年轻军官。

    “这位长官怎么这么紧张,第一次来吧?以前怎么没见到过?”婉姐礼貌端庄地问道,那样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或是嫡出名门,根本不像个妓女应有的样子。

    年轻军官还没开口,坐在婉姐身旁的满脸胡茬儿的军官便抢先道:“我们宋军官可是刚从北平过来的。”

    “啊!北平!北平来的啊!”有几个女人羡慕地尖叫起来。

    “哦,原来是北平来的,怪不得气质非凡。”婉姐斟满一杯酒,“我也是北平流落过来的,我敬您一杯。”年轻军官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巴,明显被酒辣到了,凤英急忙拿了颗葡萄要塞进他的嘴巴,宋军官不自然地用手接过来,放进了嘴巴,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脸红了起来。

    白月在厨房门前看到这一幕,扑哧笑了出来。

    “姑娘们谁会唱小曲?我在上海的时候,听过舞厅的歌女唱过歌,那声音把我的骨头都唱酥了。”大胡子军官说道。

    “哎哟!各位长官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来我们这种小地方真是委屈了各位了,我虽不比大上海的歌女,但我也会唱戏曲啊!各位长官若不嫌弃,我给大家就亮那么几嗓子!”仙草明显喝多了,人来疯似的毛遂自荐。

    “好!唱起来!唱得好有赏钱!”大胡子军官第一个鼓起掌来。

    仙草清了清嗓子,唱起来:“车碾残花,玉人月下吹箫罢。未遇宫娃,是几度添白发……”她天生的好嗓音,只需几句就让嬉闹的酒局安静下来,那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绕梁缠栋,婀娜多姿地钻进人们的耳朵,令人瘙痒难耐,可是唱到后来竟有些凄凉的味道,“背井离乡,卧雪眠霜……”

    白月盯着宋军官,他竟然也小声跟着仙草合唱,惹人心动的唇齿小幅度地张合,又不失风雅地用手指合着节拍,看得白月着了迷。她想,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原来并非只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连同是军官级别的高等人物,竟然也有千般万种。

    一曲罢了,满桌子人的脸上竟都平添了几分忧愁,背井离乡,镇守边关,颠沛流离,委身青楼,世人都有各自的苦衷,杯酒酡颜,及时行乐,掩埋不住最心底的悲凉。

    白月看着宋军官惆然的脸庞,她突然很想摸摸这张脸,很想靠在他的怀里,述说满腹的苦怜;她又很想和他只是在月光下散散步,听着他铿锵的脚步,踏出月夜的荒凉;或者能够从背后抱住他,静静聆听他坚实的呼吸,感受那厚实的依靠……

    宋军官仰头喝下一杯酒,醉意萌生。

    翌日清晨,白月仍在浅薄的睡梦中,忽而听到窗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慌忙起身推开窗户,看到一排军车相继开走。透过一辆车的窗户,她隐约看到宋军官打了个大大的哈气。

    她记起昨夜酒过三巡后,姐妹们每人搀扶着一位军官回房,而搀扶宋军官的便是凤英。她看到凤英吃力地搀扶着宋军官,身体因承受不住的重量变得扭曲不堪,而宋军官一只手搭在凤英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楼梯,那混乱的脚步,几次都差点使两人翻滚下楼梯。她既妒忌凤英又担心宋军官,每一节楼梯都走得她心惊胆战。她想,要是把凤英换作自己就好了,自己力气大,肯定能把宋军官背上楼去。

    直到凤英与宋军官消失于房门背后,白月仍旧不舍得把眼神挪回来,她一直在幻想那房门里发生的事情。其实她比谁都清楚,来这种地方,与一个妓女回到房间,难不成还能是打牌聊天?他们现在肯定在床上翻滚,凤英会的招数可多着呢!想到这里她竟然气愤得不行,就像是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眼皮底下偷情一般。

    她把手中的盘子端回厨房,老妈子把大门关上折身回来,听见盘子不满地叮叮咣咣一阵乱响。

    “月姑娘好大的火气。”老妈子取笑道。

    白月没有理会,拿抹布擦着桌子。

    “自己条件差也怪不得别人,什么年头女人的脸蛋都最重要。”老妈子继续说道,白月仍旧没有吭声。老妈子看她脸色不对却仍旧嘴不饶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进了这青楼,身子骨都会变得很贱,几天尝不到男人味就心急火燎,不就几个老男人吗,至于吗!”老妈说着朝楼上走去,白月想和她辩解自己根本不是为了老男人而是为了宋军官,可是却又羞于说出口,于是只能把火气都发在桌椅上。

    “手脚轻点,把军官们吵醒了有你好受的!”老妈子丢下最后一句话消失在楼梯口。白月把手中的抹布一扔,靠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

    那一夜,她仿佛患了病,浩瀚的夜却容不下的悲伤,满铺的棉被也暖不热的心房,每一下跳动的脉搏加速着咸腥的血液,一股一股涌入眼窝,被睫毛稀释成透明的液体,打湿翻来覆去的枕头。她手指发白地握紧被角,耳畔传来隔壁隐约的声响,好像是翻了一下沉重的身体,接着是一阵撩人的喘息……

    白月在窗前目送一排军车像蛇一般扭曲着消失在视线中,便急忙冲进隔壁凤英的房间。凤英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被她莽撞的推门声吓了一跳:“月姐姐这是怎么了?”

    白月被这么一问,突然也语塞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我就是看你起没起床,快吃饭了,来叫你一声。”白月有些不自然地四处打量。

    “哈哈哈哈,姐姐急着叫我,自己头发都没梳理好呢?”凤英盯着白月大笑起来,白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目光突然看到床单上一摊的血渍:“那血是怎么回事?难道妹妹还是女孩身?”白月惊讶地问道。

    凤英又大笑起来:“怎么会呢?我都来这聚香楼快一年了,哪还能守住这女儿身。”凤英起身走回床边,把床单拿起来丢进木盆,“是身子来了,唉!我都这么大了,还记不准自己的身子什么时候来,真是笨哦。”凤英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那昨晚?”白月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昨晚的情况。

    “昨晚?他昨晚喝得烂醉如泥,我刚躺下来他就睡着了,怎么摇都摇不醒,衣服还是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脱下来的呢!真是可惜了,那么英俊的一位军官……”凤英撒娇似的抱怨道。

    白月却差点没笑出声来:“妹妹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吗!”凤英奇怪地看着白月跑出房间,那轻快的步伐像头发情的小马驹。

    于是,这一天便是个晴朗的日子,阳光丰沛地淋洒在地面上,白月坐在后院的木门槛上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吃过早饭后凤英便也来到后院,她端着个木盆,里面放着沾惹血迹的床单。

    “姐姐磕的瓜子看样子很香啊,在哪买的?”凤英还是像个孩子般馋嘴。

    “东街的炒货店,想吃就去我房间拿,买了一堆呢。”白月说着起身拍了拍手掌,“姐姐帮你洗!”白月走到凤英身旁蹲下。

    “可不敢。”凤英急忙挡住白月将要伸进盆子里的手,“会惹晦气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哪有那么多说头。”白月笑着站起身来。

    “那姐姐一会儿帮我拧水吧?”凤英担心白月生气。

    “好。”白月头也没回地走进了屋子,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到了老妈子的房间。

    老妈子正在梳妆台前化妆,看到白月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什么事啊,月姑娘?”老妈子的声音明显夹杂着厌恶。

    “找妈妈商量点事。”白月踟躇了一下还是拉了个凳子坐在了老妈子身旁,坐定后解开旗袍胸口的第一个纽扣,掏出一个包裹着的手帕。“这个是孝敬您的。”白月把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只翠绿的镯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