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秋天的清晨，天空有些灰，看不到云。偶有不知名的鸟从天空划过，发出刺耳的鸣叫，高考前的十天，我在母校的最后一次升旗仪式，听到那个秃顶的校长最后一次苦口婆心的教导。曾经常常奇怪他怎么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搬用一套理论，还如此的孜孜不倦。退一万步说，正常人说上100遍也可以倒背如流了。可是据说他已经这样说快10年了，仍旧每次都举着很长的稿纸认认真真的诵读，风吹过的时候与纸张暧昧的摩擦沙沙作响。我总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似乎把校长枯燥无味的说教带动的灵气十足，那风顿时变成一个可爱的小人，和着鸟声忘情的舞蹈。

    落落始终没有讲话，眼睛不曾从苍穹上离开，我不时的向上看看，发现天空依旧的灰暗，偶有飞鸟经过，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我没问她在看什么，因为总知道落落是可以在细微小事中停留的孩子，她的忧伤是与生俱来的，就如同对于她的自闭，我丝毫不惊讶。又或者正因如此，我才愿意和她成为朋友，我喜欢她的安静。

    升旗快结束的时候，落落突然抓着我的手，痛苦而小声的问，多，你会想我么？她的眼睛仍旧没有从天空中离开。没等我讲话，她又继续说，多，我爸爸已经决定送我去新西兰读书了，我在拼命记住这里天空的样子，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我们头顶都顶着同一片天空，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天。之后，死死的拉着我的手，我看到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划过她的脸颊。

    多年以后，我对这个秋天清晨的记忆总在那一滴泪上定格，像睡美人在沉睡千年之前的状态，整个世界在此刻戛然而止。

    二

    最后一次看到落落是在她的葬礼上，我一袭黑衣站在落落的灵前，照片上的落落依旧美丽而安静，脸一如既往的苍白。我看到她的母亲，终于因为极度激动而昏厥过去，全场一片混乱，哭声叫声不绝于耳。

    慌乱中，似乎听到落落无助而虚弱的声音，多，好吵。让他们停止好么？我想对周遭传达落落的意思，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我抱歉的对落落说，落落，对不起，我无能……落落轻轻的叹气，说，算了，没关系，没关系的，多，我永远不会怪你，答应我，好好的替我活下去。

    然后我看到她的母亲被众人抬了出去，她的父亲瘫软在地上，那个英俊而挺拔的男人俨然老了10岁。不成人形。这一刻我竟然不自觉地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然后离开了葬礼，没有人知道我杀死了落落。

    三

    我是个私生子，就是那种被人像丢垃圾一样遗弃的孩子。我有一位美丽且妖艳的母亲，姣好的面容，她没有结婚，却有了一个我。于是她把所有的罪恶都归罪于我，用唯一没有泯灭掉的人性收留了我，却从不肯承认我，自然不准我叫她母亲。

    我住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弄堂里，里面有很多外地人，甚至有些是工人，早上起来的很早，有些不上班的妇女从早上开始就唠唠叨叨，嫌自己的丈夫赚钱赚得少，或者埋怨自己的孩子午餐的时候多花了一块钱。白天的时候一起打麻将，凑不到人的时候就坐在家里翻来覆去的看一个电视剧。常常到了半夜一两点钟，还有光着膀子的汉子坐在昏暗的路灯下打牌。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回家睡觉。

    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17年。通常在十点钟的时候，母亲会笈着一双拖鞋，脸上挂着前一天晚上残留下来的粉底，蓬头垢面的去附近的杂货店买劣质的香烟。然后和那个长相丑陋的店主打情骂俏一番，直到店主的那个泼辣的女人从里屋里走出来，母亲才妖媚的对店主嫣然一笑，扭着动人的身段离开。匆匆吃点东西就开始打扮自己，直到下午2点多开始出去游荡，晚上的时候带不同的男人回家。

    记忆里，母亲很讨厌我，她常常拿着高跟鞋粗暴的打我，有的时候只是因为我忘记给她的高跟鞋擦鞋油。当然，她也有疼爱我的时候，那通常都是她生意好的时候，会带来很多漂亮的衣服和好看的娃娃丢给我，不会问我好不好看，是否喜欢，然后吸着烟走开。

    四

    落落死以后，我常常可以清晰地听到落落的声音。严重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心跳，有的时候这种幻听导致我无法正常的学习下去，尽管我轻松的考上了那所很好的大学。对于学习，我对母亲还是抱有感激的，至少她没有剥夺我这项权利。一直供养我上学。

    我有的时候在想，如果落落没有死，如今的她应该在美丽的新西兰享受不一样的空气，在阳光明媚的正午在露天的餐厅里享受美味的卡布奇诺。但是如今，落落应该在另一个冰冷的世界继续她的孤独。所以她终于不甘寂寞了，回来找我，与我交谈。甚至跟我合而为一。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原谅她对我的骚扰，尽管这种骚扰常常无休止，甚至已经打扰了我正常的生活，但是我仍旧无法怪她，就如同，她在坠楼的那一刻，我仍旧力图挽救，但是我的力量显然太薄弱，没等我反应过来，落落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轰然坠地，粉身碎骨，像一朵朵玫瑰，散落的开放……

    五

    看到那本日记的时候，怒火中烧。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个英俊而挺拔的男人是我的父亲，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折磨我又折磨自己无非是出于报复。我如今惨淡的生活全部都拜他所赐，更可笑的，这个给予我所有耻辱与不幸的男人竟然是落落的父亲。那个我每次见面都亲切的叫叔叔的男人。

    日记从我手上滑落，跌在地上，震耳欲聋。母亲闻声过来，愣愣的看着我，然后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扯住我的头发打我的脸。我没有躲，也没有挣扎。之后她慢慢的蹲在地上轻轻的拿起那本日记，小心的摸索着上面的灰尘。“多多，我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翻我的东西，为什么你不听呢？”她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没有刚才的凶悍与激动，此刻的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随时随地都要哭出来一样。

    我终于了解，为什么第一次带落落回来的时候，她那样不开心，甚至把落落从家里赶出来，我还因此跟她大吵一架。印象里，那是第一次跟她吵架。结果，竟然是为了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落落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叫得歇斯底里。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能改变他不要我的事实么？当初我以为只要我有了你，就可以绑住他的心，让他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他不爱我，但是我却如此迫切的想得到他，他是我一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但事实上，即便有了你，也只是我一手操纵的骗局。你的出生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错误你知道么！”她的脸开始因痛苦而变得扭曲，这么多年来，我终于知道她怀恨我的理由，也就是那一刻，我才觉得和我生活了17年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走过去，慢慢的抱住她，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亲近。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瑟瑟的发抖，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获得一份本来就不属于她的爱，如此心甘情愿的沉沦，妈妈，你错了，你真的错了，爱始终无法强求，即使我们如此贪恋……抱着她的时候，似乎突然化解了多年的积怨，并且产生要保护她的冲动。我对她说，妈妈，你不要怕，不要怕，我会帮你，我真地会帮你，好么？她在我怀里不停的点头，我们的泪滴在地上，混成一片。

    六

    高考过后的第三天，我约落落到天台。落落依旧的少言寡语，对于我这样的举动没有产生半点怀疑。在很多人眼里，我同落落都是个怪人，她不喜欢说话，而我异常的粗暴。我们都是没有朋友的。

    我拿出那本被母亲藏了又藏的日记，落落干净而精致的脸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扭曲。然后不停的摇头，狠狠地把日记本丢在地上。骂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他妈的骗我！”

    “我没有骗你，落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没有父亲么？为什么没有人疼爱我，为什么如此悲惨么？你现在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阿。如果不是有了一个你，你爸爸就离婚了，这样如今幸福的生活的人是我，去新西兰的是我，有爸爸妈妈疼爱的也是我，是我，是我，你懂么？”我不停的摇晃着落落，一步一步的逼向楼的边缘。

    “多，你恨我么？”落落突然冷静下来，恢复以往安静的样子。

    “恨！”我咬牙切齿的回答。

    “多，你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世界上唯一放不下的人，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如果这个世界上，谁让你受委屈，我会杀了她也在所不惜。可是我从没有想到，你最大的不幸，竟然是因为我的存在。”她踮起脚，轻轻的吻我的脸颊。继续说，多多，对不起，我爱你。所以，我要为你解脱苦难。我死了以后，你就可以回到父亲身边，多多，如果这是延续我们友情的唯一方式，那么……就这样好了。

    没等我反应，落落已经跳了下去，我听到落落轰然跌落在地上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没来得及抓着她的手，一切都太快了。是我杀死了落落。

    七

    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好。已经无法正常的与人交谈，于是我变得沉默。落落常常形影不离的跟随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她跟我讲话，甚至连心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这以后，我开始无法正常的生活，常常头疼，母亲带我找了很多医生都无济于事。我知道落落在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嵌入了我身体，与我同生同死。现在的我，是由我跟落落两个人组成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

    那个男人终于知道了我的存在。并且想要肯定我，把我接过去一起生活。母亲不再向走马灯一样时常的更换男人。那个男人为了带走我，许诺给她20万让她做点小本生意，换一个好一点的环境。其实她如果挽留我，我会选择继续的和她一起生活，尽管，我曾经如此的怨恨过她。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身受重创的失败女人。我的母亲。但是母亲选择了20万而放弃了我。原来我在她眼里从来都是这样的无足轻重。

    2个月以后，我来到了父亲的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踏进了这个家。还是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进来。大厅的正中央放着落落的遗像。房子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如此熟悉，亦是落落曾经喜欢的。落落的母亲看我的时候眼神复杂且充满敌意。她精神涣散，再也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阿姨。她大部分的时间里是坐在沙发上不停的擦拭落落的照片。口里念念有词。

    走进落落的房间，看着床头上摆放着我们的合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正午，笑靥如花的样子。眼泪开始决堤，我对那天的一切表示懊悔，但我知道已经无能为力。

    这时，落落开始跟我讲话，“多多，开心么？你终于来了。我们终于回家了。”

    “是你让我回来的么？”

    “当然，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可是，我不想，那天没想让你死，真的没有想过，落落，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相信。多多，我没有死啊，你看，我们现在融为一体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姐妹了。我们应该高兴不是么？”

    “那么，我是谁？”

    “你是多多，也是落落。他们本来就应该是一个人。来，多多，你看今天的月亮很美，你过来看看。”

    我缓缓的走过窗前，那夜的月光又圆又大。突然看到落落插着翅膀在天空飞。她说，多多，来啊，我们一起跳舞。说着，轻轻的把手给我，我迫不及待地握住，我感觉自己的手跟落落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们两个一起飞往美丽的苍穹，快乐的舞蹈。

    八

    落落，我们天生就是一对的，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也无法存活。你说对么？

    多多，无论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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