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白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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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前往青果阿妈草原之前,我跟我的朋友路多多吵起来。

    路多多说:“你不能去。你是一个动不动就冲动、没事找事的人,你不激动就没办法说话做事。我能想象你一到青果阿妈草原就会问:谁制造了这样的灾难?如果告诉你是老天爷,你会说老天爷我操你妈,你让这么多人死掉,让麦玛镇消失,你不得好死。你骂完了老天爷还会骂人,因为你总以为所有的天灾都是人祸。”

    我说:“难道不是吗?天灾离不开人祸,人人都有罪,却都装得人人无罪。”

    路多多说:“行了,不说了这些没用的话了。反正你现在不能去。等有了感人的救援,有了能让你流泪的故事,我一定通知你,作家同志。”

    我说:“告诉你,感人的救援已经出现,要说眼泪我已经流过了。一场大火,即将烧死几百只藏獒,麦玛镇的人,所有在地震中还活着的人,僧人、商人、牧人、居民,都来到了火灾现场。他们丢下了埋在废墟下面不知死活的亲人,扑向了就要死亡的藏獒。有人说,就算我们知道埋住的人还活着,要救也得半天一天两天三天,但是藏獒,迟一分钟就要全部烧死啦。不能啊,不能就这样让它们死掉,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那是我们的亲人。许多人是边哭边救,眼泪变成了灭火的水,哭声比火势还要汹涌。火灾现场没有水源,袈裟、衣服、帽子、裤子、靴子都成了灭火的工具。工具转眼烧成了灰,有人到最后就是光身子了。但火还是扑不灭,人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从老熊河边一桶一桶传递水。传递水的时候所有人都用歌声祈祷着藏獒的平安:‘孩子的藏獒啊,阿爸就来救你;阿爸的藏獒啊,孩子就来救你。’救藏獒的人中,最老的已经八十三岁,最小的不到两个月,他在阿妈的背上哭着,听到阿妈也在哭,就哭得更厉害了。藏獒,藏獒,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挺住啊,所有人都在救你们。但是它们终于没有挺住,那么多藏獒都被烧死了,烧死的还有人。我得去看看,一定得去。”

    路多多还是不肯,问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鹫娃州长。他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去。”

    路多多不相信地又问:“鹫娃州长?他能让你去?为什么?”

    从路多多的口气里我听出,他是知道我的过去的,并且知道鹫娃州长在此之前绝对不允许我去青果阿妈草原的原因。这原因只能是鹫娃州长告诉他了。鹫娃,你不是一个多嘴的人,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路多多呢?我说:“鹫娃州长说,现在可以去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也不能去,他管不了你,你出了问题是我负责。”

    “我偏要去,我不是什么作家,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志愿者,跟你这个贿赂多多没什么关系。”“贿赂多多”是我给他起的绰号,每次见他,我都说贿赂多多你好。他嘻嘻哈哈答应着,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好和不妥。甚至有一次他还问我:我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像个贪官?我诡谲地笑着不回答。

    路多多说:“你说你不是作家就不是作家了?不想当作家早干嘛去了?写那些书干什么?”我们争吵的地方是省政府应急委员会的总部,路多多是委员会的常务副主任。这个职务说明他混得很不错,在省垣绝对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比如现在,没有他的批准,任何作家记者都不得进入地震灾区。

    我乞求道:“路多多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你的心肠不该这样硬,帮帮忙让我去吧,说不定你以后也会求我帮忙的,别忘了我们不仅是大学同学,而且是关系最好的同学。要不我给鹫娃州长打电话,让他亲自求你给我放行?”

    路多多不说话了。我相信我把鹫娃州长端出来是管用的,我说你以后也会求我帮忙的话也是管用的。路多多说:“不用了,还是我给他打电话。你下午再来找我。”

    不知路多多和鹫娃州长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最终我拿到了进入地震灾区的通行证。送我上路的时候,路多多一再叮嘱:“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去了看看藏獒就回来,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们?我和你?我和你有什么事?”

    “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到了,这是大火烧死数百藏獒、还烧死人的第七天。还有余震。青果阿妈草原的哭声变作风的嚎叫在废墟的世界里回荡。到处都是投入救援的喇嘛、军人、橘红色的专业救援队、幸存的居民和牧人、四面八方的志愿者。我开着我的北京吉普穿行在尘土飞扬的临时通道上,看到州政府已是一片废墟,便摇下车窗向路边的人打听鹫娃州长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拿出手机拨打,不显示信号。“那么,烧死藏獒的火灾现场呢?”有人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战战兢兢地说:“广场。”

    广场和四周的建筑都是鹫娃当州长时建起来的,也算是他的政绩吧。现在广场里面扎满了帐篷,幸存的人和来救援的人都往这里挤。十几个人正在吆喝着扶起翻倒在地的野牦牛、黑骏马、藏羚羊的雕塑。它们是不会死的,只要扶起来,就又会拥有那个叫作艺术生命的东西。东侧的废墟前,依稀可见彩色热气球和大型条幅的碎片,还能辨认出“藏獒节”几个字来。因为是烧过的,偌大的展览馆竟没有高耸的堆积物。狰狞的碎玻璃无处不在,尖尖朝下扎向了藏獒和地面。风吹来,旋起一股股黑烟涂抹着天空。天不蓝了,好像再也不蓝了。

    惨不忍睹。黑乎乎的灰烬里,密密麻麻伸出一些变了形的铁笼子。所有的铁笼子里都有一只或多只藏獒。但那已经不是藏獒,是一团团被人类烧烤后来不及吃掉的狗肉,是连皮带肉的焦黑在模糊了生命形状之后的控诉。是的,是人类,尽管火灾是地震的结果,但谁又能说藏獒之灾不是人类的罪孽呢?为什么你要举办藏獒节把这么多藏獒集中在这里?为什么你要建起展览馆给你自己无聊的节日癖提供场合?为什么你要发明电再让地震撕断电路引发火灾?为什么你在进军太空、发展航天技术却连地球的震荡都预报不了?为什么你拥有了瞬间着火的能力却没有发明瞬间灭火的工具?为什么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獒的灾难总是跟火有关?我脑海里全是问号,所有的问号都扭作坚固的螺纹钢,结构在我的脑子里。我想,总有一天造物的神明会追查人类的责任。

    人类?谁代表人类?我吗?我代表人类,我接受惩罚?我看到这里有如此多的藏獒焦尸却没有人像对待人尸那样把它们运去火化或者天葬,就感到悲凉而愤怒,就想起曾经的我、我的藏獒斯巴、我常常会梦见的一窝五只小藏獒,它们已经三个月大了。我冲动地弃车走向焦尸,想把它们从废墟中清理出来,能清理多少是多少,然后用我的车十趟八趟一百趟地把它们拉到一个灵魂能够升天的地方。

    就在我一连十几趟背着已经腐臭的藏獒焦尸走出废墟时,有一些当地的藏民看着我,却奇怪地不过来帮忙。几个端着照相机和摄像机的人悄然围了上来。他们是得到路多多的批准前来采访的记者,只会跑前跑后试图记录感人的救人场面,自己却从不参与救人。我超过90度地弯着腰,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快啊,背不动了,过来搭把手。”没有人过去,他们手中的机器卡擦卡擦响着,谁都觉得拍摄救援比救援本身更重要。我终于支撑不住了,噗嗤一声趴了下去,沉重的藏獒焦尸从背上滚落在地。我挣扎着爬起来,扑向一个还在拍摄的大胡子,一脚踢翻了他的三脚架。这一刻我发现我是多么讨厌袖手旁观,哪怕他们有着完全合理的动机;讨厌路多多竟会批准一帮麻木不仁的人来到地震灾区,而对我这个时刻准备身体力行的老同学老朋友却百般刁难。对不起了路多多,你让我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地震能改变大地面貌却改变不了人的禀赋,我还是我。而且我一想起有个叫路多多的居然是我的朋友就更容易冲动了。

    当我再次走向废墟继续砸开铁笼子背运藏獒焦尸时,大胡子摄影师一直跟着我:“你赔我,你摔坏了我的镜头你赔我。”

    我说:“好啊,你等着,我这就赔你。”我的话是不怀好意的,我心里酝酿着一场风暴,只希望他纠缠下去,直到我怒火燃烧,大打出手。

    他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的,突然指着前面说:“这个藏獒太大啦,你背不动,我来吧。”

    我觉得他这是提醒我注意他比我高大壮实得多,真要是动起手来吃亏的只能是我。我冷然一笑,心说我在乎的并不是谁把谁打倒在地,而是我自己敢于为道义出手的勇气。我看他很轻松就把一具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藏獒焦尸从铁笼子里拽了出来,身子一蹲扛在了肩膀上。我说:“你的镜头真的坏了?”我知道我已经不生气了,大胡子摄影师只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消解了我对他的全部憎恨。

    大胡子没有回答。他把藏獒焦尸扛出废墟,又回来准备扛运第二具尸体时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个地方允许搬运尸体啦?”

    我瞪起眼睛说:“我是来救援的,还需要别人允许?”

    大胡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不知道啊,这个地方今天上午以前一直有人守着,不让动的。要不然早就火化或者天葬了,还能轮到你来显能?”

    我问:“谁不让动?”

    大胡子说:“知道尕藏布吧,嘎朵觉悟原先的主人?”

    我点头又摇头,听说过嘎朵觉悟,没听说过尕藏布。我又问:“为什么不让动?”

    大胡子紧紧抿了一下嘴唇,咬牙切齿地说:“大火是人放的,这里是作案现场。”

    我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但在变幻表情时从来看不见自己的面孔。我只知道我的心里总是有多元的情绪齐头并进。比如此刻,惊讶之中又有疑惑又有愤怒又有庆幸。我仰头望天:怎么跟我一样,怎么又是火?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用火犯罪的人?我说:“原来不是电路引发了火灾?这么说灾难有主了,可以追查责任了。”在我的意识里,似乎追查责任远比藏獒的死更重要。因为我觉得我们人从来没有在迫害动物上承担过真正的责任,如果藏獒的死能让一些人受到举世痛恨的惩罚,那藏獒就死得其所了。我打了个冷战,我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想到我自己,好像所有藏獒的死都与我有关。

    大胡子说:“跟电路没有关系,这个我可以证明。地震前一天,我想拍一些藏獒,可是展览馆里黑得没法拍,说是断电了,找不到原因。”

    “你说地震前展览馆是断电的?可这又怎么能证明就是歹人纵火呢?”

    “尕藏布一口咬定大火是人放的,因为地震前嘎朵觉悟就在展览馆,他说有人一直想谋害嘎朵觉悟,投过毒没得逞,挖过陷阱也没得逞。其实仔细想一想,这放火的人就是尕藏布自己,他把嘎朵觉悟卖掉啦,又舍不得它离开,干脆,就让它在草原上早点转世吧。他就是这样想的。”

    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回答。一个因为自己体验过被追查的滋味而喜欢追查别人的人,总希望他面对的不再是无可奈何的老天爷。可这样的回答却让我内心越来越沉重,像坠了十万铅块:嘎朵觉悟死了,照尕藏布的说法,这场大火的原因是有人想谋害嘎朵觉悟;照大胡子的说法,是尕藏布想尽快让它转世。为什么要谋害?不管是谁,转世都不能成为可以残害藏獒的理由。一只优秀的藏獒,就是一座大山,气象宏伟的青果阿妈草原的大雪山,如今它已经坍塌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犯罪。要追查的。”沉重之后的心情突然亢奋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追查纵火者这么感兴趣。

    大胡子没有回答,朝一边走去,突然回过头来说:“你知道这个藏獒节是谁主办的?”看我有些迷茫,又古怪地哼哼了一声说,“主办方是州政府,不然怎么会召集来青果阿妈草原所有的好藏獒呢?承办方是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你说主办方的责任大还是承办方的责任大?”

    “你是不是说,不管纵火凶手是谁,主办方和承办方都应该承担责任?”

    大胡子答非所问地说:“举办藏獒节就是搞一个藏獒大集市,赚钱才是目的。承办者不会像尕藏布那样,养藏獒把自己养成傻子。”

    听得出他是在为承办方辩护。我说:“销售基地的责任小不了。”

    “已经无法负责了,销售基地的大楼塌成了泥巴,人都埋在下面啦。”

    我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这大概就是鹫娃让我来的原因:他们都死了,基地不存在了,我在青果阿妈草原可以自由了。我半晌才说:“听说销售基地的好藏獒都在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上。”

    大胡子扫我一眼:“现在还有什么好藏獒,都死啦。”

    我点点头:“你说的那个尕藏布呢?他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吗?”

    大胡子摄影师环视左右:“是啊,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2

    去寻找尕藏布前,我专门去看了一眼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果然都塌了,四层的红色楼房变成了一座垃圾山,没有一块墙体和水泥板是完整的,显然是个豆腐渣工程。楼房一侧的几排犬舍倒还是完整的,但里面已经没有藏獒,藏獒都被带到展览馆后死掉了。我下车,从豁开的矛头铁栅子里进去,踩着废墟到处走了走,不禁长出一口气:再见了,噩梦一样的藏獒销售基地。

    之后,我又去了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看到那儿也是一片废墟,所有的建筑都是一塌糊涂,既没有人影,也没有獒影。

    我离开台地草甸,来到镇上向当地人打听尕藏布,似乎人人都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这会儿正在银行前的石头上发呆呢。

    银行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两层楼建筑,塌成了一座桥,两边的墙体和顶棚的水泥板还在,下面都碎了,连柜台都碎成了一堆石头。真不知道地震在这里是怎样发力的,好像从里头从保险柜从钱震起,然后向上蔓延,直到震动消失。尕藏布之所以放弃守护火灾现场来这里,是因为银行前突然出现了一帮人,说是探测到废墟下面还有生命迹象,必须尽快挖出来。他认定这些人不是为了挖人而是为了挖钱,挖走别的钱他不管,挖走自己的三百万那就对不起了,他是有刀子的,长长的刀子就别在他腰里。

    当初买主张建宁是一次性付了现金的。当张建宁雇了一辆面包车拉来三百万钞票堆积在他家的帐房里时,他老婆还以为人家运来了砌墙的砖头,大惊小怪地说:“山上的盖哩,这里的不盖,我家的碉楼远远的远远的,三年五年是哩。砖头堆到这里来,只能垒个狗窝嘛。”尕藏布说:“我家的碉楼近近的,今年就可以盖啦,你的眼睛老鼠的不是,牦牛的是哩,好好地看,这是钱、钱、钱啊。”夫妻两个当着外来的汉人说汉话,为的是让他听明白。但张建宁越听越糊涂,说:“什么远远的近近的,钱都在这里了,不放心的话晚上再数一遍。帐房里千万不能没有人。钱就是你们的命,好日子从今天开始啦。”尕藏布“噢呀噢呀”答应着,心说是啊,这么多钱堆在帐房里怎么办?他当即把嘎朵觉悟拉进来,命令它好好守着,一时忘了这是一场买卖,他要么放弃钞票,要么放弃嘎朵觉悟。等他想起来时,突然一阵沮丧,浑身瘫软地窝进钞票,半晌没有起来。嘎朵觉悟似乎知道就是这些新旧不一的硬帮帮的纸张决定了它跟主人的分离,叼起一捆往外走,一连叼了几趟才被尕藏布制止:“太阳给人的温暖是收不回去的,牧人说出的话是要算数的。”又对张建宁说,“你再等一会儿吧,喇嘛闹拉要来念经啦。”

    嘎朵觉悟终于还是被主人送上面包车走了。尕藏布听从前来给嘎朵觉悟念经送行的喇嘛闹拉的劝告,准备把占据了帐房不少空间的一大推钞票存到麦玛镇的银行去。一黑一白两头牦牛出现在草原上,三百万钞票就分别装在四个牛毛绳编织的口袋里。尕藏布一路想:钱都是一样的,人家的一百跟你的一百没有胖瘦公母的区别,存放在银行里,以后要是认不出来了怎么办?他想起为了不搞混自家和邻家的羊群,牧人会在羊身上涂上颜色做标记,老扎西家的羊是红色的,达吉家的羊是黑色的,他家的羊是蓝色的。如果自家的羊跑进了别人的羊群,人家就会送回来。他拉停了牦牛,叮嘱老婆守着,自己跑回家去,把年前抹羊剩下的蓝墨水全部拿了来。

    草原上,鼢鼠吱吱,旱獭啾啾,百灵鸟落在了不到一米的地方,连蚂蚱和蝴蝶也来了,都看着这一男一女把钞票倾倒在草地上,用指头蘸一下蓝墨水,抹一下钞票。抹了很长时间才使每一捆甚至每一张都留下了蓝色标记。

    他们匆忙赶到银行时,银行就要下班了。

    柜台里的藏族姑娘认识他,也知道这么多钱的来历和涂抹蓝色的作用,笑着说:“尕藏布大叔,我们不会放跑你的羊。”尕藏布着急地说:“又没有长出四条腿来,怎么是羊?不是羊,是钱,你好好看看阿佳,是钱。”姑娘说:“钱都是长腿的,长着八条腿,可以随便跑来跑去,比羊还要跑得路多路远呢。”尕藏布自信地说:“跑得再远也是我家的,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我家的两只母羊跑到雪山那边去啦。那边的人一看就说:这不是尕藏布家的羊吗?新年过了才给我送回来,两只变成了四只。”尕藏布糊涂了,他让姑娘不要把钱当成羊,自己说的却是羊。姑娘说:“尕藏布大叔是个明白人,知道把钱放出去,就能一个变两个。”尕藏布想了想,说了一句能让自己完全放心的话:“蓝的,蓝的都是我的。”姑娘说:“尕藏布大叔,天也是蓝的。”尕藏布嘿嘿笑了,觉得姑娘的意思是连蓝天也是他尕藏布的。

    可是谁能想到第二天会发生地震,银行里的人和银行里的钱都埋到下面去了。尕藏布骑着马急慌慌地来到银行,看到已经有警察守在这里,便放了一百个心:政府也知道这里有钱,我的钱跑不了。让他揪心的倒是已经不属于他的嘎朵觉悟。就要举办藏獒节了,青果阿妈草原所有的好藏獒都集中到了展览馆,嘎朵觉悟也一定在那里。他又骑马跑向了展览馆。展览馆着火了。

    “嘎朵觉悟被烧死了,仇家的阴谋终于得逞了。”尕藏布痛哭流涕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立刻有人报告给了鹫娃州长。鹫娃州长亲自来了,对那些要把藏獒尸体抬去火化的人说:“谁也不能破坏火灾现场,谁破坏谁很可能就是凶手。尕藏布,你是嘎朵觉悟的主人我知道你,我现在派不出别的人手,我希望你守着,只要是人放的火,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鹫娃州长还给他打了个比方:“这个痕迹就是蜘蛛走过留下的线丝丝,马走过留下的蹄印印。你守卫的不是死藏獒,而是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尕藏布虽然搞不明白火灾跟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有什么关系,但鹫娃州长亲口分派他的活他是一定要干的。于是就坚定地守着。

    然而今天他坚守不下去了,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再重要,也不能跟嘎朵觉悟死前给他换来的那么多钞票相比,那不仅是他的现在更是他的未来,未来的碉楼就靠这些钱了,三百万的碉楼会是什么样子的?过去千户的官寨、现在州长的住所,也不会有他的碉楼气派吧?他听说麦玛镇最好的碉楼也只花了五万块钱。尕藏布守在银行的废墟前,看人家挖掘,只要挖出有蓝色标记的钱,就是他的了。可是挖到最后,也没挖出一张钱。人倒是挖出来了,是个姑娘,尕藏布认得,就是她把他的钱收到柜台里头去的。他扑到担架跟前说:“姑娘,姑娘。”姑娘想拿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看看他,立刻被人制止了。担架迅速移动着,很快走远了。尕藏布追了过去,喊道:“姑娘,我的钱呢?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他得不到回答,只好又回到银行废墟前,看到在挖出姑娘的地方,人们又挖出了两个大铁箱子。

    一个藏民警察蛮横地推搡着围观的人:“让开,让开。”也推搡到了尕藏布身上。尕藏布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抬头瞪了一眼警察,委屈地想:你为什么推我?我是嘎朵觉悟的主人你不知道吗?他不会用“原来的主人”这个词,觉得就算他用嘎朵觉悟换了钞票,他仍然是它的主人,仍然应该受到尊重。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他出卖了嘎朵觉悟就等于出卖了让人羡慕的身份,别说警察推他,青果阿妈草原的任何人都可以轻率地推来搡去了。

    他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推搡着,好不容易在人群后面站稳了脚跟,抬头再看前面时,两个大铁箱子和警察都不见了。一辆警车绝尘而去。他不知道大铁箱子里就是钱,或许就有他的三百万,看到人们纷纷散去,冷清来到这里,就呆痴地坐在了银行前的石头上,心说警察不守了,那我就守着吧。

    我停车下来,站到他面前说:“尕藏布你好。”

    他瞥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人,看我不好还说好。”

    我说:“我是从省上来的,想找你打听点事。”

    尕藏布忽地从冰凉的石头上站了起来,眼里的光亮就像一下子看到了他的三百万钞票:“省上来的?我的钱,三百万,蓝色的,跑到省上去了吗?”他以为我就像在自己的羊群里发现他的羊后一定要还给他的牧人一样,是来还钱的。

    我说:“你搞错了,我是来打听展览馆火灾的事。我听说你一口咬定有人放了火,能告诉我是谁吗?”

    尕藏布眉峰耸动着,眼光一下子变成了锋利的刀片:“省上来的?好啊好啊,菩萨保佑你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罪孽多多的,河里的石头少少的。哥里巴,多多的石头里,大大的重重的石头。”

    我听懂了,他是说这里的罪孽比河里的石头还要多,而哥里巴的罪孽是最大最重的。我改变语言,把我来找他的目的又用藏话说了一遍。

    尕藏布立刻对我翘起了大拇指,高兴地用藏话回应道:“省上来的?太厉害啦,连藏话都会说。哥里巴的好日子到头啦。”他把我当成了前来抓捕哥里巴的人,一连两遍地说:“小心啊,哥里巴有枪,政府不让牧民有枪,要求把枪交上去。他说他要打狼,就把枪藏起来啦。他还有两把腰刀,一把是吃肉的,一把是杀人的,杀人的腰刀比我的这把还要长。可是再长也没有我的好,我的是安冲铁匠打造的,他的是赛河铁匠打造的(安冲和赛河:藏区出产藏刀的地方);我的刀柄是牛角的,他的刀柄是木头的;我在刀鞘上镶了十颗玛瑙,他只镶了八颗玛瑙;我的有缨穗,他的没有。”他得意地眯起眼睛嘿嘿一笑,一瞬间便把三百万钞票和嘎朵觉悟的死全忘了,好像自己的腰刀比别人的腰刀漂亮就是一切。

    我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眼下,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哥里巴放的火?他为什么要谋害嘎朵觉悟?”

    尕藏布眼睛一睒,收敛起光亮,沉思起来,好像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更好像这个问题原本是不存在的,需要临时追究。半晌尕藏布才一脸沉重地开口:“是这样的,哥里巴说我阿爸毒死了他家的藏獒。我阿爸说我没有毒死你家的藏獒。他说你说你没有毒死我家的藏獒你敢对佛祖发誓吗?你不敢对佛祖发誓就是你毒死了我家的藏獒。我阿爸说我就是不敢对佛祖发誓你能把我怎么样?他说那我就杀了你。他要杀我阿爸还没有来得及杀,我阿爸就病死啦。他说我的仇还没报你怎么死了?这样的话你家的藏獒就只好替你顶罪啦。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他把老鼠药裹在肉里扔给了嘎朵觉悟,嘎朵觉悟不吃,偏不吃。大前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去年,哥里巴在草原上挖了一个陷阱,嘎朵觉悟看见了,偏不往陷阱里头跳。”尕藏布说罢,如释重负地喘口气,眼光清澈地望着我。

    我又问:“哥里巴为什么说你阿爸毒死了他家的藏獒?你阿爸真的毒死了他家的藏獒?”

    尕藏布又是一脸沉重,目光黯郁地瞪了我一眼,像是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他不无烦躁地皱皱眉说:“这个事情嘛,我不知道,我本来应该问问我阿爸,阿爸已经往生啦。”

    我说:“可是在哥里巴放火烧死嘎朵觉悟的时候,嘎朵觉悟已经是别人的藏獒了。他为什么要把仇恨报复在别人的藏獒身上呢?”

    尕藏布说:“嘎朵觉悟是别人的也是我家的。除了我阿爸和我,再没有人能养出这样好的藏獒啦。哥里巴养不出最好的藏獒,就一定要害死嘎朵觉悟。”

    我心说这又是另外一种动机了:嫉妒。哥里巴为什么要嫉妒?就因为他也想让他的藏獒出类拔萃?我问道:“哥里巴家有几只藏獒?”

    尕藏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急切地说:“我卖掉嘎朵觉悟,就是为了让它离开青果阿妈草原,走得远远的,免得让哥里巴害死。可是它还是被害死啦。”

    我叹口气:“这么说你卖掉藏獒也是被逼无奈,你是为了嘎朵觉悟好。其实你也舍不得你的藏獒离开你是不是?”

    尕藏布带着被人理解的感激大声说:“噢呀。”

    最后一个问题:“什么地方能找到哥里巴?”

    尕藏布鄙夷地摇摇头,像是他不屑于说出对方的住处,突然又殷勤而神秘地指给我看:“那边的草原,有一顶没有羊群的帐房,你去看看吧,最好现在就去。可是,就你一个人,也没有枪,去了怎么能抓住他呢?他可是个壮实的康巴人。”

    离开时我才注意到尕藏布的外貌:四十多岁,黑黝黝、亮闪闪的脸,消瘦,但非常结实。眼睛格外有神,有神的原因是真实,心里的话、内在的情绪全在眼睛里,如同藏獒,愤怒、喜悦、忧伤、紧张,都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不像我看惯了的城里人,愤怒时假装笑着,喜悦时假装哭着,眼睛和心灵不一致,神情和思绪完全分裂。尕藏布头发油黑,紧紧盘缠着一握粗的红丝带,丝带的中间、额头的上方拧了一个拳头大的右旋结,结内别了一支镶宝石的铜簪子。红丝带的一头从右耳廓处披挂下来搭在肩上。身上是夹层的酱紫色衬衣,圆形的格乌(护身符)用皮绳连接着斜挎在右肩上,夕阳的红晖在格乌上闪耀,像是他腰里坠了一块巨大的宝石。大概有点热,他把黑色氆氇面的皮袍缠在腰里,露出了两只臂膀。右臂的下面是插在腰带里横过肚子的尺五长的安冲腰刀,脚上是一双羊毛褐子面的牛鼻藏靴,已经很脏很旧了。显然他是个地道的牧民,只有地道的牧民才能养育出地道的藏獒。

    但是就在我来到车里,回望了他一眼时,又发现作为牧人他的地道还是应该打些折扣。他没有弯腰目送我,而是急切地踏上银行废墟,勾头观察着挖出姑娘也挖出两个大铁箱子的深坑。他是背朝我的,背上奇怪地印着一个汉文福字,字形模仿了藏文的笔画,乍一看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藏獒。我想,能够用三百万卖掉自家藏獒的人,就已经不是传统而地道的牧人了。尽管他依然居住着帐房,依然是放牧牛羊的生活方式。都在变,悄悄地变,搞不清是藏獒引来了人的变化,还是人引来了藏獒的变化。

    这时有人从废墟峡峙的街上跑来,喊道:“尕藏布快来啊,我看到你的钱啦。你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你的。”尕藏布飞身朝那人跑去:“我的钱?蓝的钱?在哪里?在哪里?”

    3

    我驱车来到尕藏布指给我的那片草原,果然看到一顶没有羊群的帐房。没有羊群也没有藏獒,只有几头母牛拴在地绳上准备过夜。我刚下车,就见一个穿着花氆氇裙的年轻女人从帐房里走了出来。因为她美丽,我便有些紧张,赶紧用藏话问好。

    女人却用汉话对我说:“来了吗?酸奶子刚做好,已经挖到碗里啦。”

    听她的口气好像知道我要来,或者她看错人了,以为我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我打量着她秀气的长相和鲜艳的衣着说:“你好像不是牧人?”

    “噢呀,我是牧人的女儿。”

    我笑了,牧人的女儿不是牧人,这个逻辑是符合生活进程的。我问道:“你汉话说得这么好,是学校里学的?”

    “我没上过学,我的汉话是哥里巴教的。”

    “哥里巴……他在家吗?”

    “哥里巴走了,远远地走了。”女人看我有些疑惑,又说,“仇家说他烧了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麦玛镇的人都知道啦。哥里巴不想受冤枉就走啦。”

    “你说他是冤枉的,可是他一走不就更让人怀疑了吗?”

    “怀疑就怀疑,反正你们抓不住他。他就是死也不坐班房、不戴手铐。”

    女人说的当然有道理,哥里巴是个康巴人,康巴人的天性里,自由是第一。我说:“我可不是来抓他的,想见见他,跟他聊聊。”

    女人勉强笑了笑说:“你进来嘛,进来说嘛。”

    我犹豫着不敢进帐房,哥里巴有枪又有刀,万一把我当成来抓他的警察先下手为强呢?

    女人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笑着撩起门帘说:“里面没有人的。”

    她笑得很迷人,就冲着她的笑我信任了她。我跟她走进帐房,看到里面果然没有别人,常明不熄的酥油灯照耀着悬挂在正中帐壁上的唐卡佛像,也照耀着锅灶右侧的卡垫和卡垫后面卷起来的羊毛毡,羊毛毡后面是叠起来的被子和一些衣物——女式的皮袍和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男式的棕色皮夹克。一碗白花花的酸奶放在跟锅灶平行的石板桌上。锅灶左侧摆放着酥油桶、酸奶桶和背水的木桶,木桶上放着一个陶瓷的大盘子,里面是一些陈旧的曲拉(奶渣)。陈设是如此简陋,家境似乎不太好。

    我坐在卡垫上,用勺子吃着酸奶说:“我怎么称呼你呢?”

    “白玛。”

    我试探着问:“白玛,你的丈夫,我是说哥里巴,他去哪里了?”

    白玛摇摇头说:“哥里巴不是我丈夫。”

    我一愣:“那么他是你的……”

    “他是我男人。”

    我琢磨着她的话:是她的男人却不是她的丈夫,是婚外的爱情,也就是说一个男人拥有两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拥有两个男人。这在草原上并不奇怪,有时候当习俗浓重到足以掩盖道德时,它是那么自然而然、稀松平常;有时候当道德强大到足以让习俗妥协时,它又显得迥异在平常之外了。很多情况下,习俗和道德都在打架,只不过从来没有剧烈到需要用严肃的忏悔、灵魂的拷问以及法律来对待。

    我放下酸奶碗问道:“不管你是哥里巴的什么人,你总应该知道他的行踪吧?”

    白玛自信地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我朝门外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问:“你刚才好像在等人,不会是在等哥里巴吧?”

    “我在等你。我知道把你请到帐房里来,好好的酸奶子吃上,看看这里没有哥里巴,你就不会再来啦。”

    “你等的不是我,你只知道会有人来你这里追查哥里巴。”

    “我今天见过你啦,在麦玛镇着火的地方,看见你在背藏獒,我想那个人大概要来找我的。”

    我想起我背运藏獒时有一些藏民看着我,那里面居然就有纵火嫌疑人哥里巴的女人。白玛一看到我就知道我要来找她,凭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就凭着一个女人异乎寻常的直觉?我追问道:“你去火灾现场干什么?”

    白玛低下了头,沉默着,突然哭了,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一阵哽咽之后,她用手掌擦掉了眼泪。她说:“都死啦,哥里巴的五只藏獒都被大火烧死啦。”她说起哥里巴是多么喜欢藏獒,说起哥里巴其实已经养育出了两只各方面都能超过嘎朵觉悟的藏獒,一只是金獒,一只是黑獒,都还不到一岁。但是人们只知道哥里巴有藏獒,却不知道有这样优秀的藏獒。他养育藏獒的地方在阿柔家的雪山寨子里,雪山寨子在哪里只有阿柔一个人知道。“阿柔也是他的女人,一个比我好的女人。”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了,“为什么呀,为什么要举办青果阿妈藏獒节,藏獒节还要举办评展会?要是没有这样的会,我们的藏獒不是好好的吗?哥里巴太想打败他的仇家尕藏布了,把他的两只藏獒、阿柔家的一只藏獒、我家的两只藏獒都拉到展览馆里去啦,拉去就死啦。”

    我半晌无话,起身朝外走去。白玛的诉说是不是说明哥里巴不可能是凶手?为了烧死嘎朵觉悟搭上自己的五只藏獒,无论如何不通情理,何况他有一只金獒一只黑獒都可以超过嘎朵觉悟了。既然这样,哥里巴何必要远远地走掉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白玛说的都不是实话,但话可以假,眼泪也可以假吗?据我的了解,青果阿妈草原的女人,没有一个会用眼泪演戏。我又想到尕藏布为什么不回答哥里巴家有几只藏獒的问题,因为哥里巴有两个家,确切地说有两个女人,尕藏布也许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把两个女人的藏獒都算在哥里巴身上。尕藏布,哥里巴,这两个互相拿藏獒较劲的人,我更应该相信谁呢?

    白玛用笑容把我引进了帐房,又用哭泣把我送出了帐房。黑夜晚来的高原已经麻麻黑了。天上地下都是浅一片深一片,浅的是最初的夜光,深的是物:云、山、草、无边的原野,还有人。人就是我和她。茫茫大草原上,夜色正在笼罩,孤独的帐房门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剪影。他们正在告别。

    我说:“不好意思白玛啦,打搅了,再见。”

    白玛点点头不说话,残留着泪水的眼睛射出兽眼一样的光亮,这光亮照耀着她的面孔,让我看到了比第一眼看到她时更炫目的美丽。无法形容那些人人都有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和脸型的轮廓是如何的超凡脱俗,共同的营造让美的神韵就像天和地的对接那样对接在她身上。完全是一种审美度极高的描画,就在黑色帐房的背景和夜的气息里,轻轻勾勒着让人过目不忘的魅影。

    我心说哥里巴,我没见过你,就已经嫉妒你了,你拥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还能大度地赞美另一个被你拥有的女人。本事不高强的男人做不到这一点。我又有些紧张了,我感觉凭自己的长相根本不配和这样美丽的女人说话,就自卑地紧张起来。我说:“再见,再见。”已经说过再见了,还在不停地说。

    但是我没有走成,就在我走向我的北京吉普路过一堆黑牛粪时,裤子突然被什么挂住了。我顺手拨拉了一下,手指在一丛兽毛之间一划而过,顿时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雪山冰水渗进了我的血脉。我一阵抖颤,扯着裤子,扭头一看,看到的还是一堆黑牛粪。这时白玛惊诧诧地喊起来:“托勒,托勒。”

    黑牛粪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人似的呻吟,接着被挂紧的我的裤子松脱了。我撒腿就跑,跑进北京吉普,发动了车,急打方向盘,把车灯对准了黑牛粪。唰的一下,煞白的灯光扫向了前方。我看清了,惊得目瞪口呆:黑牛粪变成了一只黑藏獒,那是一只多么不堪入目的黑藏獒啊,如果藏獒都是这样的,我情愿世界上没有这个物种。它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甚至都看不清有没有鼻子和嘴巴,只有两根白牙从一团黑肉里奓出来。更可气的是它那一身丑陋的皮毛,就像最糟糕的叫花子的皮大衣,褴褛到极致连肮脏也算不上了。是的,我很生气,它居然长成了这样,它长成这样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玷污藏獒的名声。我嫌恶得想吐,却见白玛跑过去抱住了它,内心铿然一响,感觉很不舒服:如此美丽的女人怎么可以养育如此难看的藏獒?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我看到的并不是一切,当哭起来的白玛急切地招手要我下车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劫后余生?眼睛看到的再也不是一团该死的黑肉了,而是一只铁铸石雕、威风刚健的天狗。它从大火中逃生或者被人救出,然后忍着伤痛,蜗牛似的一寸一寸爬行着,辗转回来了:主人,主人。它没有褴褛的皮毛只有火烧的创伤,创伤损害了它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它看不见,闻不着,不能吃,不能喝,它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后发现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家园,它要履行职责,便用白牙咬住了我,但它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树枝一样挂住我的裤子。要是靠着过去的力量,它能咬断我的腿。

    我心说狗东西你瞎了眼,居然没认出这是一只了不起的藏獒。我是在替藏獒托勒骂我呢。我想起我的藏獒斯巴,想起那已经三个月大的一窝五只小藏獒,立刻觉得人在动物面前真是该骂的。我于惭愧中获得了勇气,也像白玛一样抱住了托勒。托勒不允许一个陌生人的搂抱,痛苦地蠕动着创洞累累的身躯,想吼又吼不出来,呼呼地从一个似嘴不像嘴的孔洞里喘着气。我知道它这样很难受,赶紧松开了手。怎么办,它伤得太重了?这也是白玛要我下车的原因。

    焦急中白玛用藏话喊起来:“曼巴,曼巴(医生)。”

    我也用藏话说:“是得赶紧找医生抢救,不然它活不过今夜。你等着,最好能给它喂点水。我这就去麦玛镇请医生。”

    4

    我的北京吉普跟我的心情一样,飞向了麦玛镇。地震后还没有通电,到处黑魆魆的。不时会有灯光闪现,估计是连夜救援的地方。我在废墟和断路的阻拦中曲曲折折地靠近着一处处灯光,终于在一处抢救现场找到了几个来自北京的医生。他们瞪着我,惊诧我居然在这个急需抢救人的时候请求他们去救一只藏獒。

    有个医生问:“藏獒是什么?”

    我说:“你们怎么连藏獒都不知道?”

    那人说:“不知道的是你,你连人和狗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楚。现在人都抢救不过来,哪里顾得上狗啊猫的。你应该去找兽医。”

    我恼怒地说:“兽医是你爸爸。”

    “什么什么?你怎么骂人?”

    我想他们大老远来高原参与救援也不容易,赶紧解释道:“我是说兽医是我爸爸,可惜他现在不在麦玛镇。”心想,跟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是獒盲是藏地之盲,不知道藏獒在草原的地位,不了解狗是藏民的福神,是带来青稞的恩主,更不明白还有生灵平等、人狗同命的信仰浸透在空气里。

    我转身离去,又不甘心地停下说:“你们知道青稞吧?就是大麦的一种,藏族人的主要食物。很早的时候人类不珍惜粮食,竟然用青稞做的糌粑团给娃娃揩屁股。天神见了非常生气,一怒之下抽出宝剑削砍青稞。青稞有九个穗头,当削到最后一个穗头时,藏獒突然如雷贯耳地大吼一声:‘请留下我的一份。’天神觉得藏獒每顿饭都会把自己的食物吃干净,从来不浪费粮食,就把青稞的最后一个穗头留给了藏獒。藏獒想,若是自己吃了青稞,人就没吃的了。就又把青稞让给了人。藏族人感念藏獒的恩德,每年青稞收割以后,第一次磨出的糌粑,都要先喂藏獒。我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你们救藏獒跟救人是一样的,甚至比救人还重要。求求你们了,跟我走吧。”

    医生说:“派我们来是救人不是救狗。你去把这个故事给派我们来的人讲一讲,他要是同意了,我丢下这里的人,立刻跟你去。”

    真是对牛弹琴了。我只好驱车离开,见到灯光就喊叫鹫娃州长,现在只有他能够挽救托勒的性命了。喊不出鹫娃州长我又喊哥里巴。我想告诉他:“你的托勒回家了。”我不相信哥里巴会离开地震灾区,他的藏獒也死了,五只呢,其中包括一只金獒和一只黑獒——能和嘎朵觉悟一决雌雄的藏獒。藏獒的灵魂会抓住一个藏族獒主的心,他的想法必然是:没有处理好尸体,亡灵就不会踏上往生之道。永远的幽怨会让他寝食不安,其代价或许就是让自己失去灵魂、失去转世的可能。

    我的喊叫果然得到了回应。有个戴着高筒毡帽的藏民说:“哪个哥里巴?跟白玛相好的哥里巴?我见过啦。”

    我走近高筒毡帽,问道:“你什么时候见的,在什么地方?”

    高筒毡帽说:“昨天,太阳落山以后,就在这里。这里是我家的碉房,你看看,都塌啦。”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说的是实话?”我知道这并不奇怪,我已经想到哥里巴没有像白玛说的那样远远地离去,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没有躲起来,还在麦玛镇晃来晃去。

    高筒毡帽说:“菩萨让我做一个诚实的人,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是一个不信菩萨的人吧?怪不得你不相信我。”

    我说:“相信,相信,哥里巴去哪里了?”

    高筒毡帽说:“我问过啦,我说你要去白玛家还是要去阿柔家?他们两家的帐房还好吧?看来这是菩萨的意思,以后不能再住碉房啦,还是要住帐房,帐房塌下来也不过是几片毡。”

    我着急地问:“哥里巴去了谁家?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高筒毡帽说:“哥里巴没有回答。我说你的藏獒多好啊,是一公一母吧?现在它们就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藏獒了。听说政府要发赈灾款,等赈灾款到手了我买两只小藏獒,养大了跟它们配种。”

    我惊讶得以为听岔了:“你是说你还看见了他的藏獒?什么样的藏獒?”

    高筒毡帽说:“一只金獒,一只黑獒,就拉在他手上。我说你这样走来走去可不好,你的仇家说你放火烧死了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麦玛镇的人会杀了你。哥里巴什么话也没说,拉起藏獒就跑啦。”

    我呆怔着,是不是可以这样判断:哥里巴在纵火之前安全转移了他那两只已经超过嘎朵觉悟的藏獒。可他为什么不把他的五只藏獒都转移出去呢?也许时间来不及,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牺牲自己的藏獒给人一种他不可能放火的错觉。不管怎么说,哥里巴的纵火嫌疑一下子增大了。

    我谢过高筒毡帽,开车在废墟的海洋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便绕到了广场。漆黑一片的广场上有几支手电在晃动。我停车下去,走到手电跟前一说话,意外地发现,站在面前的是鹫娃州长和他的随从。原来州政府的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就在广场。现在鹫娃州长带着几个人正要赶赴一座坍塌的碉楼。据报告从碉楼的废墟下面传上来了石头的敲击声和藏獒的叫声。

    鹫娃州长戴着一顶黑色曲边的船型牛绒礼帽,白衬衣,黑西装,没打领带,外罩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除了藏式礼帽和永远无法改变的黑黄色、粗糙型的紫外线脸膛,其他都是约定俗成的官场打扮。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衣着,不仅不显民族特色,还跟官场的呆板单调、缺乏个性有着某种联系。

    鹫娃州长用汉话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来找我?”

    我说:“你的事很紧急,我的事也很紧急,不相干的话就不要说了吧。”

    鹫娃州长生气地说:“你是我叫来的,我要掌握你的行踪,也是对你负责。这个地方乱糟糟的,出了事怎么办?说吧,什么急事?”

    我把哥里巴的事隐瞒了下来。我觉得要是让我说出纵火者,就一定得铁板钉钉,而不能似是而非。我骨子里是个风头主义者,喜欢独自逞能,由我一个人查实纵火嫌疑人和提供一点这方面的线索绝对是两回事。更何况一见鹫娃我就明白过来,我要追查到底的决定是一次真正的开始,不期而至的兴奋是由于只有行动起来才是我自己,就像一个因负罪累累而谢罪无门的人,终于找到了进入解脱之门的机会。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忏悔,但如果忏悔不能变成行动,解脱就会越来越远,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不想再有了。就是这样,我要为我钟爱的藏獒报仇雪恨。我只把托勒回到白玛家的事说了,又问道:“它是不是你们救出来的?”

    鹫娃州长说:“当时救火的人虽然很多,但只救出了六只藏獒,六只后来也都死了,我亲眼看见了尸体,这个不会假。”

    “这么说托勒是在火灾中自己逃生的,它是怎么逃生的?逃生的不可能只有托勒一只吧?还有没有?”

    “这个不知道,你了解了解吧。”

    “现在托勒怎么办?得马上派个医生去。”

    鹫娃州长摆摆手说:“我派不出人来,尤其是医生。要不你去寺院找找喇嘛,让喇嘛念念经,送它走,都烧成那样了,死了比活着好。”

    我盯着他半晌没吭声。我不相信一个全力推动过藏獒经济的藏族干部会这样说,也不知道拿什么语言来反驳他。

    聪明的鹫娃州长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道:“灾情严重得超乎想象,要救的人太多,救人的人太少。”

    我悲哀地说:“我还是无法接受你的这个大反差。是你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来。你在电话里描述大火和营救场面时,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藏话,一会儿汉话。哭没哭我没看见,但声音绝对是发抖的,抖得我也跟着你抖起来,是心在抖,你我的心都在抖。”

    “给你打电话时,我是你的朋友;现在见到你时,我是一州之长。”

    “难道朋友和州长不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一个人。你没当过官,你不知道。我问你,如果是你在领导救援,人重要还是藏獒重要?如果这个人是你的亲人呢?是你的阿爸阿妈呢?在青果阿妈草原,所有需要救援的人都是我的亲人。真要是放着阿爸阿妈不救,去救藏獒,那你就不是人了。”

    我恼火地说:“你就说我是畜生吧,畜生就畜生。畜生有什么不好?”

    鹫娃州长冷笑一声:“怪不得你不理解我。我是人的州长,不是藏獒的州长。我必须对省长负责,省长也是人的省长,不是藏獒的省长。我们正在统计死亡人数和救活的人数,救活的人越多,救援的成绩就越大,藏獒是不算数的。”

    我几乎喊起来:“这个我不管,我只管良心。是人把藏獒烧掉了,不是藏獒把人烧掉了;是人对藏獒有罪,不是藏獒对人有罪。任何人包括你和我,都有义务追查责任。”

    鹫娃州长愤怒地说:“追查谁的责任?责任就在于你。没有你的关于藏獒的书,藏獒能这么火爆吗?能普及到全国各地去吗?能几十万几百万地出售吗?能有‘藏獒节’、‘评展会’这一类活动吗?藏獒原来就是普通老百姓,是牛粪,是牧草,是天上的云,稀松平常,你把它写成了国宝、国王和王后。结果呢?买卖国宝的来啦,刺杀国王的来啦,偷盗王后的来啦,现在又把这么多国王和王后统统烧掉啦。这就是我让你来的原因,我要让你看看,你的罪责有多大。还动不动就要追查,你有这个资格吗?我要是你,就会自己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就会给死去的藏獒下跪请罪,会把良心割下来抹在藏獒身上让它们来生做人。”

    我想不到鹫娃州长会这样说,感觉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完全是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嫁祸于人,贼喊捉贼。他忘了在我写书之前中国早就有藏獒买卖了;忘了烧死这么多藏獒的‘藏獒节’、‘评展会’正是他领导下的州政府也就是他主办的;忘了正是他制定了“把藏獒经济当作青果阿妈州龙头经济”的方针,还提出了“以獒富州”的口号;忘了他的每一次升迁都跟藏獒有关,早就是“藏獒兴,鹫娃升”了。我想把这一切都吼出来,看看他身后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部下就又咽了下去。我怒瞪着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仿佛一个杀人犯正要一刀捅向对方,发现该死的原来是自己。

    鹫娃州长似乎意识到他把话说重了,唉叹一声说:“算了吧,不跟你计较啦。你的藏獒书好处也是多多的,毕竟牧民有了经济收入,政府也增加了地方财政嘛。”

    我叹口气,扭头不看他。平心而论,鹫娃州长说得也不错,过去藏民是不卖藏獒的,卖藏獒就跟卖儿女一样让他们难以接受。如果你看上了某家的藏獒,喜欢得不得了,想要自己养一只,那就得送礼物、交朋友,等人家看清了你的为人,觉得你跟藏民一条心,不会亏待藏獒,才会送你一只獒仔。但是后来就变了,从青果阿妈草原出现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起,藏獒的价格年年都在攀升。尤其是我写的关于藏獒的书出版以后,很短的时间内藏獒就像股票一样牛市起来,而且没有涨停,无限制地飞跃着。藏民们在愕然、不解、迷惘之后迅速适应了这个变化,再也不是卖藏獒跟卖儿女一样了,连他们自己都奇怪:怎么会那样急切地希望出售自己的藏獒呢?金钱进来了,欲望出来了,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交易价格让藏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实惠。他们说,我们一群一群的牛羊都没有换来这么多钱啊?既然牛羊是可以卖的,同样是牲畜的狗怎么就不能卖呢?我有时想,如果没有我的书,是不是就不会有藏獒热呢?不,事情不这么简单,我的书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决不是藏獒热的缔造者。缔造者是生活本身。过去牧民的生活是逐水草而居,不需要钱,就能有吃有喝、不冻不饿。现在牧人大都定居了,乡镇化和城市化了,消费和欲望正在翻倍增加,干什么都需要钱。而草场却在迅速退化,牛羊的锐减一年比一年严重,以钱为轴心的日子怎么过?于是藏獒市场出现了。钱、钱、钱,藏民们奔钱而去了。

    我说:“是藏民需要钱,我才写了藏獒的书,让藏獒为他们赚钱,不是我写了藏獒的书之后,他们才需要钱的。对吧,鹫娃州长啦?”

    “这么说你是救世主啦?”鹫娃州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色钦啦,不讨论这个问题了。你跟我来,我让医院给你一些药,医生真的是派不出去了。”

    广场的一角,就有一个由三顶帐房组成的临时医院。鹫娃州长带我走进病房,指使一个中年医生给我拿药。有人在门口大声说:“鹫娃州长,机械用不上啦,只能靠人的手一点一点挖,进展缓慢,已经很长时间听不到下面的石头敲击和藏獒叫啦。你快去看看吧。”鹫娃州长匆匆走了。

    医生递给我一管烧伤膏。我说:“远远不够,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好肉。”

    医生问:“都烧成这样了,人还活着?”

    我说:“不是人是藏獒,在大火中死里逃生,多不容易啊。”

    旁边有个护工模样的外地人搭腔道:“藏獒的命比人的命硬多了,老天在保佑它们。要不是有人放了火,地震是震不死的。”

    我瞅他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人放的火?”

    那人说:“我是地震后最早来广场的,那时展览馆只塌了一半,大部分藏獒还活着,还能听到打雷一样轰隆隆的叫声。我看到一个人走进了展览馆,后来就着火了。”

    我问道:“这人是干什么的?什么长相?是汉民还是藏民?”

    那人说:“长相没看清,从背影看是汉民的打扮,牛仔裤、皮夹克,好像是棕色的。”

    我想了想,又问:“后来呢?着火以后你又看见他跑出来了?”

    那人说:“没看见。我当时想,这个人要是不出来,会把自己烧死的。不过后来听说,展览馆有好几个门。”

    医生把药箱里的多一半烧伤膏都给了我,又把抹药、换药的方法叮嘱了一遍。我连声谢谢都忘了说就走了,脑子里一直在打鼓:牛仔裤、皮夹克、棕色的?

    5

    已是后半夜了。白玛的帐房前,草原上的藏獒托勒,它还没有死,好像在等着我呢。白玛一直在给它唠叨:那个人去请曼巴啦,曼巴一来就好啦。托勒,我知道你,只要回家就不会死啦,要死的话就在外面死啦。

    但我的到来让白玛有些失望:“佛祖啊,你怎么一个人来啦?”

    我下车捧着药,告诉她:“我没请来曼巴,我请来了药,我就是曼巴。”我假装轻松地哼着歌,又说,“放心吧,如果我救不活它,我也会死在你面前。”

    白玛听我这么说,松了一口气,轻声呼唤了一声:“托勒。”

    藏獒托勒用超人的感知完全明白我这个陌生人想挽救它的命。它一动不动,只用微弱的喘息告诉我,它还活着。

    我让白玛提一桶清水来,要给它清洗创面。我说:“有没有软布?”白玛拿来了几块氆氇,不是太硬就是不干净。我瞅着白玛说:“那就撕衬衣吧。”心里想着她应该撕破她的衬衣,两手却解开了自己的衣扣。我脱了防寒服,脱了毛衣,又脱了衬衣和贴肉背心。白玛的眼睛扑腾扑腾眨巴着,能感觉到熠亮的眼光在我赤裸的肌肤上荡来荡去。我决定暂时不穿上衣服。草原之夜,初春了,冷凉的空气里我一点也不冷,有月亮,我居然还有心情朝它望了一眼。我用我的贴肉背心给托勒轻轻清洗创伤,仔细得就像清洗自己的眼睛,全部清洗完后,我发现我的防寒服已经披到我背上了。我说:“白玛不用管我,我不冷的。”肩膀一抖又把防寒服抖落在地。我在托勒身上均匀地涂抹烧伤膏,就像女人在自己脸上小心涂抹脂粉一样。然后我用我的衬衣兜着它的肚子周身包了一圈,勉强算是包扎。我把剩余的烧伤膏交给白玛,告诉她三天换一次药,这些药够换三次的。白玛接了药,又从草地上捡起了我的贴肉背心。

    托勒发出了一种声音,虽然细微却很尖锐。这次我能感觉到它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在一阵震颤之后,带动了牙齿的抖动。我蹲踞着把手伸向了它奓出来的犬齿。我知道它对我仍然怀有敌意,但已是防范的敌意,而不是进攻的敌意。它的聪明、藏獒的聪明就在于能用最快的速度理解人的举动,当人的手已经给它留下轻柔抚摸、擦洗抹药的记忆之后,它就决不会再把牙齿对准这只手了。可是我没想到,我的手刚一触及它的犬齿,犬齿竟会掉下来,两颗犬齿都掉下来了。与此同时,从那个似嘴不像嘴的孔洞里伸出了粉红的舌头。

    我吓了一跳,捧着犬齿看了看,发现上面还有划伤的痕迹。我明白了,犬齿的脱落不是因为火烧,而是因为咬合。它咬断了铁笼子的铁条,同时也把自己的犬牙别断了,这就是它逃生的办法。我想它以后怎么办?就算烧伤能治好,犬牙没了怎么吃东西?不,不光是以后,更重要的是现在,它的能量早已耗尽,现在急需要补充。该死的鹫娃州长,要是派个医生来,就可以给它挂吊瓶了。

    我感觉托勒的舌尖够着了我的手,轻轻一舔,就让我别有会心。我说:“白玛,去拿点牛奶来。”白玛站在我身边不动,我抬头一看,发现她已经把牛奶端来了。我说:“白玛,你是一个很好的獒主,天然就知道藏獒什么时候需要什么。”

    白玛问:“你也有藏獒吧?你的藏獒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回答,把牛奶碗凑到托勒的舌头跟前,想着如何给它喂,最好有个漏斗或者奶瓶。没想到那舌头突然动起来,还一卷一卷的,牛奶便随着舌头的卷动,流到嗓子眼里去了。我高兴地说:“白玛,托勒简直太聪明啦,以后就给它喂流食,牛奶、肉汤、糌粑糊糊、稀饭都可以。”

    白玛爽朗地回答:“噢——呀。”

    我又说:“但不能一次喂太多,还不知道它内脏有没有受损,能不能消化。肛门那儿有烧伤,还不知道能不能排泄。”

    白玛说:“能啦。”

    我奇怪道:“你怎么知道能?”

    白玛毫不怀疑地说:“就是能啦。”

    我把牛奶碗还给白玛,穿上了我的毛衣和防寒服,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让托勒睡吧,睡眠是最好的疗养。它一定好几天没睡觉了。”

    白玛“噢呀”一声,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为什么?你应该为你信仰的神佛鞠躬,让他们保佑托勒好起来,活下去。”心想:如果白玛是一只藏獒,我就可以像接近托勒一样接近她了。“白玛,再给我吃一碗酸奶吧。”说罢不管她肯不肯,我大步走向了帐房。

    白玛紧跟在后面,几乎和我并肩挤进了帐房。我没有落座,站着把白玛双手捧过来的酸奶吃完了。之后,我留意地看了一眼羊毛毡后面叠起的被子和衣物,虽然酥油灯的光亮是黯淡的,也能看清女式的皮袍上缀着一个锦缎的香囊。

    “真香啊,很漂亮的香囊。”其实我的眼光早已离开香囊,盯上了蓝色的牛仔裤和棕色的皮夹克。

    白玛似乎觉察了什么,用身体挡住我的眼光,接过碗去说:“再吃一碗吧?”

    “不了。你歇着吧,我在车里守着托勒,守到天亮它没事了我再走。”

    我朝帐房外面走去,听到白玛在身后说:“多谢了,你走吧,不用你守着啦。”我固执地回答:“不,我一定要守着。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色钦。”

    我觉得很累,蜷缩在北京吉普里想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睡意就没了。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夜晚,守着一只受伤的藏獒和一个女人。藏獒是如此可怜,女人是如此可爱。天不会即刻就亮吧?怎么会是哥里巴的女人呢?是什么击中了我——比野兽更亮的眼睛、比妖女更妖的身段、比度母更慈丽的笑容?我对女人的美貌就像对藏獒的品貌有着一个很高的标准,她好像不在标准之内。也许是标准之外的魅力吸引了我吧,那又是什么呢?走进帐房,我要是现在走进帐房会是什么情形?藏獒托勒,感谢你的回家给了我接触这个女人的机会。有人问——大概是鹫娃州长:你除了喜欢藏獒还喜欢什么?我说还喜欢女人。他大笑:男人嘛,很正常。幸亏她是哥里巴的女人,我是因追查哥里巴才看到这个女人的。她最大30岁,最小20岁,草原女人的年龄就像藏獒的年龄一样难以揣测。还有没有火灾中逃生的藏獒?有的话在哪里?我要找到它们。在残害动物的过程中,人类就已经为自己的谢幕做好了准备。多少年过去了,当生命界里已经没有人类的地位时,我看到了藏獒的曙光。那么多藏獒,都是我和白玛的孩子。白玛是莲花的意思,莲花又是诞生的象征。藏獒托勒,感谢你让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斯巴,就是我应该下跪请罪的斯巴和一窝五只小藏獒。救一只藏獒,少一点忏悔。我已经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了。有人要为藏獒报仇,所有藏獒的敌人都听着,你们都应该把良心割下来抹在藏獒身上让它们来生做人。我颠三倒四地想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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