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各姿各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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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觉醒来,我发现我的眼睛陷入了无边的盲点,或者我的记忆出了问题:睡前的情景荡然无存了。我走出北京吉普,往前走了五十米,才意识到眼睛和记忆都是真实的。我看到了扎过帐房和拉起地绳拴母牛的痕迹,看到了在藏獒托勒待过的地方清洗创伤留下的水渍和一管昨天晚上被我挤干净了的烧伤膏的空皮,看到了白玛的遗物那个被我称赞过的锦缎的香囊——不知为什么,它被丢在了草地上。我捡起来,仔细看了看,闻了闻。我睡得太死了,至少睡了五个小时,白玛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搬迁。但是她没有搬迁的力气,需要一个男人帮助她。那人赶着驮运的骟牦牛悄悄来到,又悄悄而去。可是藏獒托勒怎么办?它烧伤太重无法行走,也不能驮在牛背或马背上,它一定是被车拉走的,马车、汽车或者摩托车。我到处走动着察看车辙,什么也没看到,正在灰心丧气,却看到就在那片水渍里,非常醒目地留下了一双人的大脚印。哥里巴?一定出现了哥里巴。他很可能一直在附近,观察着我给托勒疗伤的整个过程。我在寻找他,他也在监视我。哥里巴,一个警觉而聪明的康巴人。

    可我不理解的是,白玛为什么要偷偷离去?纵火的嫌疑人是哥里巴而不是她,她逃跑什么?她的逃跑反而会增加暴露哥里巴的几率。万一我醒来,看到了哥里巴呢?虽然我无权也无力抓捕他,但我一定会扑过去,为了嘎朵觉悟和烧死的那么多藏獒,拼他个你死我活。是的,我会的,我和尕藏布一样喜欢带刀,一尺长的腰刀,就放在驾驶座的旁边。

    那么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报警?我已经追查到了纵火者,他就是哥里巴。哥里巴有合乎情理的犯罪动机。为了达到目的,他牺牲了自己的三只藏獒,又从展览馆安全转移了比嘎朵觉悟更优秀的一只金獒和一只黑獒。也就是说他的金獒和黑獒依然活着的事实,诠释了他的犯罪动机,并且足以证明火灾之前他去过展览馆。而这一点已经有了证人:临时医院护工模样的外地人;同时我还看到了物证:牛仔裤和皮夹克(但愿它们不会让仓猝逃亡的哥里巴和白玛毁掉)。判定犯罪事实的几个要点都有了,似乎就只剩下他自己招供了。抓住哥里巴!

    突然又有些迷惘,就凭我的指控,哥里巴就能痛快认罪?他也许会说:是的,我是去了展览馆,去展览馆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的金獒和黑獒拉出来。我不放心,我担心万一我的仇家知道它们是我的,在背后下毒手害了它们怎么办?我要是打算放火,为什么不把我的另外三只藏獒也拉出来呢?他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一方面给拉出金獒和黑獒提供了理由,又证明他进展览馆不是为了放火。哥里巴太狡猾了,他在地震后带着金獒和黑獒招摇过市,就是为了让人很容易抓住他犯罪的把柄,一旦抓住,就发现这把柄恰恰又是他无罪的证明。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像尕藏布说得那样可怕,他有动机但不是罪犯,他诚实而善良,怎么做就怎么说。正如白玛说的,他的逃跑并不是因为有罪,而是不相信会有公正,生怕被冤枉了,而冤枉的结果就是让一个执着于自由的康巴人失去生活本身。

    我的北京吉普颠簸在草原上,远远的天际线烘托着麦玛镇的阳光。我看到即使是坍塌的麦玛镇,也是阳光灿烂的地方。那儿一片亮丽,而它周围的草原由于毫无保留地把阳光奉献给了麦玛镇而显出了深色的阴郁。天属于云的世界,蔚蓝羞惭地退让着。我透过车窗感觉着风的峻烈。我是来告别的,向鹫娃州长告别,但我一定不会告诉他我要去追踪哥里巴。我是一个作家,我相信我的眼力和面对面时的感觉。哥里巴如果真的是穷凶极恶的纵火者,我的心灵首先会抓住他。

    当然还有白玛。我追踪我的白玛就像骑手追踪草原、雄鹰追踪蓝天,完全是靠了本能,想都不用想。我的白玛——这样的称呼突兀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一个蛮横的强盗,在我不期而至的单恋里,有着一个男人生命中莫名其妙的冲动和对美好感觉的投靠。它让我错误地以为白玛就是那个曾在梦中拥抱了我的仙女,离去之后,勾出了我的情思,绵绵不绝。说实在的,一直以来我迷恋着一个穿着花氆氇裙的藏女,她比白玛还要好。但她的遥远虚幻了她的姿影,她的冷漠让思念在时间中茫茫苍苍,因此她的真实性常常受到我的质疑。而白玛,是真实的,是可以走近并且清晰地看到她眼眸里我的身影的。我说不清楚了:我是因为追踪哥里巴附带才去追踪白玛的,还是因为追踪白玛才借口去追踪哥里巴的?或者,一半对一半,好比我爱藏獒,也爱女人。

    哥里巴养育藏獒的地方,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在哪里呢?只有阿柔一个人知道。白玛告诉我的十分模糊,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属于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并不是阿柔现在居住的地方,先去阿柔家找到阿柔,再找到雪山寨子。我相信哥里巴带着白玛和藏獒托勒,一定躲进了雪山寨子,那儿是他养育藏獒的地方,是比嘎朵觉悟更优秀的宝贝金獒和宝贝黑獒出生成长的家园。

    但是我的打算被麦玛镇的救援奇迹破坏了,它至少延宕了我的行程。我一进入麦玛镇的地界,就有阳光照临了我,接着是一股暖暖的春风、一个人人都在传说的消息,消息的主人公是一只名叫各姿各雅的母性藏獒和一个名叫强巴的牧民。

    鹫娃州长一见我就说:“我正在派人到处找你呢。这样的事情不告诉你,就是我失职啦。”然后便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2

    我没有忘记鹫娃州长不派医生救治藏獒托勒的冷漠举动,更不会忘记他把烧毁数百藏獒的责任归咎于我的企图。当我想起他希望我把自己发配到地狱,希望我给死去的藏獒下跪请罪,同时割下良心献给藏獒让它们来生做人的时候,我就严重不爽:他用谴责我的办法把自己摘干净了,够狡猾的家伙。但我还是在听完母獒各姿各雅的故事之后,情不自禁地拥抱了鹫娃州长。太了不起了,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牧民的孩子。

    我说:“我要采访它,采访各姿各雅。”

    鹫娃州长说:“好啊好啊。电视台已经拍下了整个救援过程,你抽空看看,这是一次最成功的救援,被困的人全部获救。”

    就在强巴家坍塌的碉楼废墟上,我见到了各姿各雅。跟它一起被救出的还有强巴一家四口人,他们都活着,都被送到临时医院去了。只有各姿各雅一直不肯离去,曾经的碉楼和现在的废墟,对它来说都是家园,它的职责就是守卫。它趴伏在地,用前腿支撑着自己沉重的大头,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喊不叫,看上去虚弱极了。它的头毛和鬣毛一如既往地蓬松浓密着,除了脊背蹭掉被毛露出了皮肤和前爪已经磨烂外,其他地方全好无损。从蹭掉被毛的地方看,它骨骼粗大、骨量丰足,结实得如同花岗岩。加上它非同一般的个头和身长,它就是母獒中的女丈夫了。我坐在各姿各雅面前,把手伸向了它的头毛,轻轻抚摸。我相信它不会咬我,不是它咬不动,而是它明白我不是坏人,所有救了它和强巴一家的人、此刻围观着它的人都不是坏人。

    我在心里问道:当你被埋在下面时,你想到了什么?

    各姿各雅告诉我:我首先想到必须立刻出去,要不然就会闷死啦。我看了看我的爪子就开始子掏洞,一点一点掏,不是石头就是木头,都是硬的。我掏了一天一夜,把两只前爪都掏烂啦,才掏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算是飘进来了一丝空气,不至于被闷死啦。我想把洞掏大,大到只要我能爬出去,身后的几个主人就能爬出去。我又不懈地掏啊掏,终于爬了出来。可是我纳闷,身边的强巴怎么不跟着我往外爬呢?我又钻进去想用牙齿拉他出来,才发现他的腿被卡住了,根本就挪不动。而且他堵住了唯一的通道,下面的阿爸、老婆、孩子都出不来。我只好自己出来,大吼小叫着想让人来救他们。这个时候地又晃了一下,非常剧烈,高高的废墟眼看着平铺塌拉了。我没有逃跑,因为我不是人,我是藏獒各姿各雅。我又从洞口钻进去啦,里面正在往下塌,一塌就塌在了我身上。我本来可以躲开,但我一躲开上面的石头就会砸到强巴身上和更下面的其他主人身上。我只能站着,上面的东西越塌越多我还是站着,一站就是六天六夜。这还不算,我是一只正在喂獒娃的母獒,奶头里有流不尽的奶水。奶水先流到了强巴的嘴里,然后又流到了强巴的碗里。草原上的藏民外出时喜欢把自己的碗揣在身上。强巴从外面回来后没来得及拿出碗就地震啦。他用碗接了我的奶水递给下面的人。四口人,就靠了我的奶水,一直活到了救援的人来。你们人类的奶水会不会喂狗我不知道,我们狗类的奶水关键时刻总是要喂人的。

    我又问:一只藏獒用自己的身体扛起了整座碉楼坍塌后的废墟。各姿各雅,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居然没有被压垮、压扁、压死?

    各姿各雅瞪了我一眼,似乎不满意我心里的这个问题。

    我接着问:你不吃不喝,根本不可能产生那么多奶水喂养男女老少四个主人,但整整七天,你的四个主人就是靠了你的奶水才活了下来。为什么在没有能量补充的情况下,你的奶水还能源源不断?

    各姿各雅说:我把我的四个主人当成我的孩子啦。藏獒在喂养孩子时,所有的血肉都能变成奶水。你看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啦,如果还救不上来,再让主人吃几天,我的骨头就会变成奶水,骨头变完了,皮毛就会变,最后我的每一根毛都能变成奶水往人的嘴里流。

    我望了一眼陪伴着我的鹫娃州长,盯着各姿各雅,突然把心想的问题说了出来:“还有一个问题,听说你正在哺育孩子——八只小藏獒,是你和嘎朵觉悟的后代,如今它们在哪里?你的主人说是它们被人拐跑了,拐跑的时候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母亲,你在救主人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你首先应该救你的孩子?”

    各姿各雅突然抬起头,一口咬住了我的左手腕。我惊叫一声,想抽出左手腕,看抽不出来,便抡起右胳膊,一拳打在它鼻子上。它松口了,扬起流血的鼻子冲我吼叫着,想挣扎着爬起来。鹫娃州长一把揪起我,拉着我跌跌撞撞朝废墟下面跑去。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懂藏獒的人,现在看来也是半懂不懂了。首先我不应该在不该骚扰的时候骚扰各姿各雅,而骚扰它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显示我自己的优越——人在动物面前的优越和一个灾难旁观者的优越。在如此悲惨的现实灾难面前,我油然而生的却是童话般的内心独白,是游戏藏獒的心态。我在卑鄙中自鸣得意,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各姿各雅一直忍着,终于忍无可忍了。其次我不该把提问变成诘难。它的八个孩子不见了,死活不知,而我却在指责它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救人时为什么不先去救自己的孩子?我在有意无意中把源自个人喜好的藏獒至上的观念强加给了藏獒,而藏獒的天性里是以人为最高神明的。各姿各雅听懂了,完全听懂了,它如果不咬我一口就不是藏獒了。

    我的后悔就像牧草一样固执而鲜嫩。尤其后悔的是我居然打了它一拳。它的鼻子因为体衰力竭已不再湿润了,干裂的鼻子被我一拳打出了鲜血,可见我的一拳是多么狠毒。下手很重,说明我体内潜伏着莫名的暴力倾向和狂躁的进攻欲望,恶的杀机时刻准备着突破善的外表来一番丑行表演。“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路多多说对了。

    鹫娃州长说:“这个各姿各雅,怎么会咬人呢?它不知道你是个对藏獒顶好顶好的作家,你敬重它才会去采访它的。不过你也不该还手,它为了救人都累得站不起来了,你还打它。在我们草原,人打狗是虐待,狗咬人是能耐,这你应该知道。”

    我想起我的藏獒斯巴了,内心一阵酸楚,看了看我依然攥起的右手拳头,禁不住砸向了自己的胸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虐待它。我心里是那么喜欢它,却又出拳揍了它。对不起了,各姿各雅。”

    “赔礼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快去医院,先把针打上。”鹫娃州长着急地说。他盯着我的左手腕,那上面两个牙洞清晰可见,鲜血蛐蟮而出。

    我知道各姿各雅口下留情了,如果它真咬,即便是现在虚弱不堪的样子,也会一口咬断我的手腕。我摇着头,越摇那个念头越坚定了:我不打狂犬病疫苗,就算是我对自己打了各姿各雅一拳的惩罚吧。别给我说狂犬病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传染上病毒就等于拥抱死神之类的话。我相信能救人的藏獒都没有毒,更相信我有足够的免疫力。我就是一只直立走路的藏獒,我有一身獒骨獒肉,我血管里流淌着纯正的獒血,藏獒咬我就是自己咬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如果我真的会因为各姿各雅咬了我一口而得狂犬病死去,那也是活该如此。我想着,望了望依然趴伏在废墟上的各姿各雅,转身离开了。

    鹫娃州长追上来,拉住我说:“你要去哪里?”

    我甩开他的手说:“不用你管,我就是想为藏獒做点事。”

    “还是为了藏獒托勒吗?请你不要走远。”

    我心说已经不尽然了,现在纠缠在我心里的还有哥里巴、白玛、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因为比嘎朵觉悟更优秀而吸引了我的金獒和黑獒。我说:“麦玛镇已经消失了,从前的一切已经不存在,请你不要干涉我。”

    “被烧死的藏獒和人不能再放了,我已经做了安排,今天清理现场,明天在天葬台火化。火化的时候你不去看看?”鹫娃州长看我在犹豫,又说,“这么多藏獒的灵魂要走了,不是件小事,寺院准备举行度亡法事,解脱、忏罪、行愿的经都会念起来,有罪的人应该去听听,一来给藏獒送行,二来解脱自己。这样的好机会,你不去是会后悔的。”

    “太仓促了吧?案件还没有查清,为什么就要火化?”

    “有人早就在盘算藏獒的尸体,天天来找我,说是免费帮我们清理现场,再把尸体拉到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处理掉。你没听说什么吧?比如有人正在贩卖藏獒肉,送进饭店,或者做成肉干和罐头,好像比养藏獒还要赚钱。”

    我惊讶地“哦”了一声:“还会有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

    鹫娃州长郑重地说:“我们要用火化尽快告诉那些贩獒肉吃獒肉的人,在草原上,藏獒跟人有同等的待遇,你们那样搞,就跟贩人肉吃人肉是一样的。你相信有灵魂吗色钦啦?藏獒是有灵魂的。还是去送送藏獒的灵魂吧,毕竟你是一个草原人。”他知道我不会拒绝,没等我答应就走了。

    3

    各姿各雅哭了。眼睛里的水色表明它的心情在极度悲伤中走向了深渊似的黯然,受损的不仅是坚强的肉体,更是柔弱的狗灵。

    它知道自己咬了不该咬的人。但悲伤让它烦躁,烦躁让它愤怒,它实在忍耐不住了。为了让嘈杂的包围远去,能让自己有片刻的安静,它血口大开,牙刀向人了。

    它半张着嘴,吐出中缝线两边带有黑晕的舌头,表达着它的歉意。慢慢的,随着被它咬伤的那个人淡出视野,歉意就像一匹奔驰的雪峰划过了它脑海里的地平线,凝然不动的只有哀伤和乞求:我的孩子不见了,人们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一想到孩子它就万分后悔,后悔自己违拗主人的意志友好地对待了那个外来人。那个人自称袁最,当他第一次靠近碉楼时,它照例靠着守护犬的本能忽地站了起来,目光里是一如往日的警觉和阴沉。但是它没有如雷如鼓地吼起来,不知为什么它突然觉得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那味道不仅熟悉而且亲切,就像它舔舐卧息过的大冰川里的某块冰岩在消融之后给它带来了若干年前的记忆,淡淡的,淡淡的,还有点飘忽,它想捉住它,却有点难办。就在它游移不定的时候,它看到他眼神里充溢着慈爱亲和的亮光,大胆地靠近它,坐下来,用一往情深的语言赞美着它和它的八个孩子。它一下子放松地卧了下来,怀抱着寻找奶头的小藏獒,向这个外来人夸耀着:看看啊,我的孩子。

    现在看来,它容忍袁最的靠近,就等于容忍了灾难的来临。在它的感觉里,就是这个人带来了灾难的一切:地震,掩埋,八只小藏獒的失踪。原来他不是慈爱亲和而是心怀鬼胎,不是一往情深而是垂涎三尺。他堵死了那个通风透气的缝隙,想害死它和主人;他拐走了它的八个孩子,把灵与肉的创伤和无尽的思念留给了草原。各姿各雅越想越生气,不禁错动起了牙齿:咬死他,咬死他。然而它已经耗尽力气,连通常在这种时候应有的悲恸号哭也没有了。

    各姿各雅,我又来了。虽然我意识到它很可能还会咬我,却还是禁不住冲动地走向了它。不再是骚扰,更不会诘难,我就想给它送点吃的喝的,它现在太需要补充能量了。它从废墟中被救出之后,人们没有忘记称赞它舍己救人的美德,却忘了它虚弱的身体和干瘪的肚子急待补充营养。我说:“对不起了各姿各雅,即便草原人爱狗如命,也还是缺少人狗平等的概念。他们光想着送你的主人去医院抢救,没想到你也需要有人照顾。”我把一个盛水的红塑料盆和一个馒头、一块熟羊肉放在它前面的石头上,迅速朝后躲去。“就这点食物不够你吃是不是?不是我吝啬不给你买,是你现在不能多吃,先塞塞牙缝吧,明天就好了,明天我给你买十个馒头十斤肉,让你一次吃个饱。”

    各姿各雅浑身瘫软,伏地而卧,耷拉着硕大的头颅,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眯上了。我觉得水盆挡住了它的视线,它没看到食物,便又凑过去,想把馒头和羊肉放到它嘴边。我说:“如果你还想咬我,那就咬吧,既然我已经有了两个牙洞,就不在乎有十个、一百个牙洞,我连包扎都不需要,不信你试试。”我给它看了看糊了一层血的左手腕,把馒头和羊肉朝前推了推。各姿各雅缩回了伸出来的舌头,半张的嘴也闭上了,这是拒绝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吃陌生人给的食物,这是一只好藏獒的基本素质。可是今非昔比,你受伤了,你耗尽了体力,你需要恢复,为什么不吃?”回答我的是一阵手机的彩铃声:我和草原有个约定。我一愣:地震灾区有信号了?赶紧拿出手机。而各姿各雅的反应似乎比我还要强烈,倾斜的身子突然卧正了,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我手机的彩铃是一支强心剂,一下子让它有了精神。

    是鹫娃州长打来的,问我在哪里?我说我还在各姿各雅这里。他说:“小心啊,地震之后藏獒的脾气都不好。”我说:“它需要吃喝,需要陪伴和抚慰,但是没有人管它。我要是一只藏獒我会怎么想——我给人温暖,人给我冷漠?”

    鹫娃州长说:“藏獒怎么想,现在很难说。我打电话的意思是,可能还有从火灾中逃生的藏獒。你不要问我它们在哪里,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人看到的只是影子,嗖嗖地来,嗖嗖地去,不喊不叫,见人就躲,逮住机会,偷偷地咬人。有人说是青果阿妈草原上出现了冥獒。不信吧,说得有鼻子有眼,信吧,又拿不出真凭实据。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提防着点。”

    “我就说嘛,逃生的不可能只有托勒一只。不过,你说的是藏獒吗?藏獒一向都是堂堂正正……”我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想起来了,的确有一些关于冥獒的传说,它们是隐身在人间和地狱边缘的藏獒,凶残无度,阴损无比,所以又叫阴獒或者隐獒。而在草原上,只要是传说的就必然是虚无的,只要是虚无的就必然是可信的。越虚无越可信,到最后就都是真的了。我没有见过冥獒,但我信。我又说,“你那里消息集中,再听到冥獒的事马上告诉我,我要找到它。”

    鹫娃州长说:“冥獒,冥獒,就是你看不见的藏獒,去哪里找?”

    我说:“鹫娃啦,只要是存在的,就一定能找到。我不是一般的人。”

    等我结束了通话,才发现面前的各姿各雅已经站起来,喝完了塑料盆里的水,也吃完了肉,正在拼命吞咽馒头。我说:“好样的,各姿各雅。我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明天我再来。”我转身离开,心里是害怕的,藏獒只要能吃能喝就能扑咬。我快步走下废墟,走出去五十步远之后,才停下来回望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各姿各雅就在我身后,离我三步之遥。它吐着舌头,大吊眼安静而祥和,一副乖乖狗的样子。看我停下,它便垫着毛烘烘的粗尾巴坐下了:一方面是体虚休息,一方面是让我放心,它不会再咬我了。我说:“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对我好起来?”它的回答更让我吃惊:走过来,温情地舔了舔我左手腕上的伤口。

    不,绝对不可能仅仅是我喂了它一顿食它就会对我这样。

    到底为什么?我打量着它,也审视着我自己,看它总是盯着我挂在皮带上的手机,突然就理解了。一个天生有獒缘的人,在理解藏獒上总比别人要灵性得多,我明白我跟各姿各雅感情的转捩点就在于我和鹫娃州长的通话,在于我的手机。我给我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不知道强巴家有没有手机或者电话,但常去镇上的各姿各雅一定不陌生手机的用途。它经常看到有人把一个小东西贴在耳朵上边走边说话,小东西里也会传出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看得次数多了就悟出了其中的奥妙:这人在和一个远远的看不见的人说话。也许它还会这样想:他们在说什么,看不见的那个人是谁?但是现在它不这样想了,因为它听到我的话里提到了各姿各雅,就知道在说它呢。它的单纯经验、悟性思维以及此刻的唯一牵挂让它把看不见的那个人想象成了拐走孩子的那个人,甚至想象成了我正在通知那个人把它的孩子还回来。既然这样,它就决定跟上我。比起它的八个孩子来,守护圮毁的家园已经不算什么了。它跟上我就是跟上了希望,跟上了摆脱哀伤和思念的脚步。

    我望着如此聪明的它,蹲下身子,大胆地拥抱了它。这就是说我勇敢地接受了各姿各雅的信任和期待,接受了一个深情无限的母亲发自生命深处的嘱托。我扬起头,对着青果阿妈草原突然灿烂起来的天空大声说:“我一定,一定帮助各姿各雅找到它的八个孩子。如果找不到,就让我失去八种幸福——回到草原的幸福、不信鬼神的幸福、有吃有喝的幸福、爱与被爱的幸福、到处行走的幸福、喜欢藏獒的幸福、追查责任的幸福、自由浪荡的幸福。”

    4

    春风飒然而至了。天葬台。这些日子这个离麦玛镇不远的地方天天都在处理人的尸体。那么多,那么多,鹫鹰是来不及吃了,天葬师也来不及剖开和砸碎尸骨。幸亏人类发明了火,那是阴阳两界唯一的温暖。早知如此,展览馆的火灾为何不再大一点呢?把那些藏獒一次性地烧成灰烬不就省了丧葬的火化?但接着我就意识到,让藏獒的死尸登上天葬台是多么必要。

    尊严,天葬台给了所有的死者——人和动物最后的尊严。

    天葬台北侧的山凹里,堆架起来的木柴上,藏獒的尸体铺了厚厚的一层。几个僧人泼洒着烧化的酥油,热气升腾弥漫。麦玛寺的喇嘛闹拉举着铜柄的酥油火把,首先从东南角点燃了十数捆麦草,然后由一些僧人把麦草扔向了藏獒尸体的中央。黑红色的圣葬之火点起来了,迅速蔓延着,火的山凹,火的藏獒,火的圣神时刻里,灵魂乘烟而出,御风直上。秃鹫们群聚在天葬台的最高点,正在分食从死獒肚子里拿出来的湿漉漉的五脏。这是天葬师专门为它们准备的丧葬礼物。大火似乎吓着了秃鹫,它们冲向高空,鸟瞰着火的舞蹈,发现一切照旧,便又纷纷降落,继续它们的葬场盛宴。我知道天葬是生命最后的施舍,藏民和藏獒一生都在施舍,生命的尾声,当他们无法继续施舍时,就会把自己的肉体施舍给秃鹫。秃鹫吃了尸肉就不会再去吃别的动物了,算是用拯救消除自己一生的罪孽吧。

    天葬台梯形的东北坡面上,层层叠叠地站立着数千喇嘛。他们来自青果阿妈草原的各个寺院,紫袈裟、红袈裟、黄披风、鸡冠帽,他们是度亡法事的主角,在他们集体念诵《解脱经》《忏罪法》《行愿品》时,火葬的场面顿时笼罩起庄严神圣的气氛。人世间的生命典礼在藏獒发生集体死亡之后变成了盛大的信仰仪式,前世的结束和往生的开始竟是这样的瑰丽而隆重。许多人哭了。几个高僧站在众喇嘛之前,向大火丢撒青稞。这是密宗佛宝大日如来火供仪轨超度法的重要步骤,象征了涤除罪孽和拥有吉祥。在另一边,喇嘛闹拉拿着一个宝瓶,不断把里面的青稞酒洒到浓烟里,他身边的一些喇嘛则把块状的酥油扔向大火,扔到哪里,哪里的火势就会陡然增大。这是宝瓶仪轨中洗礼法的一环,是对藏獒亡灵的强力超度。

    天葬台对面的山坡上,站立着许多藏民和汉民,都是来给藏獒送行的。默默的,有的祈祷,有的流泪,有的边祈祷边流泪。神情流淌着大面积的肃穆,极度的悲切消除了人与狗、亲与疏的界限。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哽咽。有人小声制止道:“哭的不要,灵魂是不喜欢哭声的。”但是他的制止最终变成了推动,就像垒坝是为了蓄水,而一旦蓄水过多,就有冲决堤坝的危险。有人再也控制不住,开始放声痛哭,这是投石激浪的一声,很快便是哭声一片。许多人都哭了,来送行的所有人都哭了。

    眼泪的晶亮中,当然也有我的一滴。我带着各姿各雅站在人群的边缘,望着燃烧的藏獒,内心沉浸在凄凉的黑暗里。我不仅仅是难过,更是一种慌愧和深疚。因为我无法不想起由我制造的那场火灾和我的藏獒斯巴以及我对藏獒的全部罪孽。我想这些藏獒在它们生前可都是生龙活虎的,放牧牛羊、看护帐房、巡视草场、预知祸福、跨越雪山、任劳任怨,与主人忠实为伴。它们如此美好,却从来没有期待过被人高看。那些让人津津乐道的行为在它们不过是出于本能的生命常态。然而仅仅是因为人类社会的道德衰败需要以动物行为做榜样,它们突然受到了抬举。有人(比如我)如获至宝,试图拿它们来挽救日益不堪的人类精神,提高所谓的国民素质。于是就有了关于藏獒的书和藏獒的名气,有了“藏獒节”、“评展会”之类的活动,也就有了大火中的藏獒之灾。灾难让我想到:如果对一种事物赞美过度,它就必须为过度的赞美承担责任,并付出惨重的代价。人类不仅曾经而且现在仍然不断在“棒杀”动物,当“棒杀”走向极端之后,人类又开始“捧杀”它们了。不用怀疑,我就是一个先“棒杀”后“捧杀”的罪魁祸首。

    现在,我意识到鹫娃州长为什么非要让我来参加法事了。假如我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就会意识到度亡法事似乎是献给我的法事,喇嘛们解脱、忏罪、行愿的经文也似乎是专门念给我的。我不是来给藏獒而是来给我送行的,送别我自私、硬冷、傲慢无理的灵魂。——我真的应该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真的应该给藏獒下跪请罪,真的应该割下自己的良心献给藏獒的灵魂。

    是的,我是一个多么愿意自我否定、自行忏悔的人。我甚至都愿意这样说:所有人与狗的死都是我自己的死,所有人与狗的罪都是我自己的罪。我愿意为他们做一切可能做到的事。然而我决不接受指责,更反感得理不让人的指责,尤其是鹫娃州长的指责,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朋友的指责远比一个敌人的指责更伤害我。也就是说无论我的良心多么愿意谦卑到时时自残,我的外表决不允许我显露哪怕一丁点虚心接受的样子。因为我是一个精神匮乏的中国人,我最怕失去面子,如果我连面子都不顾,那就什么也没有了。更何况我不能用道德忏悔代替法律追究。假如我愿意做替罪羊的结果是让真正的纵火凶手逍遥法外,那我情愿承担不忏悔、不请罪的罪责,情愿被人诟骂直到唾液发生世界性的干涸。

    最重要的是,我并不信仰草原信仰的一切。解脱、忏罪、行愿的经文对我并没有清洗心身的作用。我靠人的良心悔恨,不靠佛的指引忏罪。

    身边的各姿各雅叫起来,呜呜呜的,是返祖的悲戚,如同凄厉的狼嗥。它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同类,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一下子集体诀别了。它当然想不到它们死于一场人类蓄谋的火灾,想到的只是它们撇下了它,都走了,只剩下它一只藏獒了。如果各姿各雅不是想到它必须找到被人拐走的八个孩子,想到它还有守候主人强巴一家的义务,它说不定就会扑进大火,跟藏獒们一走了之。

    我看到鹫娃州长也在人群里,便带着各姿各雅走了过去,问道:“鹫娃啦,我问你,如果不能天葬,就选择火葬,这是为什么?”

    鹫娃州长抬起大手,抹着溢满眼眶的泪水说:“在所有的崇拜里,草原人最崇拜天。世上有地震,但不会有天震,死去的藏民和藏獒都到天上生活去了。去留无迹,这个臭皮囊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看,一火化,变成了灰,风一吹,什么也没有了。人和藏獒的命,就是一阵风、一股尘,从没有到没有,空空而已。”

    我说:“不对不对,藏民和藏獒都是高寒带的生灵,天天面对冻僵的危险,所以在所有的热爱里他们最热爱火。火化就是带着人间的全部温暖升天。”

    鹫娃州长由衷地说:“色钦啦,你说得比我好。咦?你真是神了,各姿各雅怎么会老老实实跟着你?”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走出人群,想离开这个还会持续很长时间的葬礼。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伤心落泪了。但没走几步我就哭起来。我发现我的悲伤比谁都汹涌,心都碎了,变成一河酸楚的水了。我更不敢在此久留,大步往前走。身后那些来给藏獒送行的藏民和汉民还在哭,身边的各姿各雅也在哭——凄厉如号,我背衬着哭声,伴随着哭声,带着我自己的哭声,逃遁而去。

    一定要找到冥獒,一定要帮助各姿各雅找到它的八个孩子,一定要找到纵火烧死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的凶手。这三个一定让我充满了使命感。我是一个动不动就会产生使命感的人,使命是天给的、人给的、草原给的,抑或是藏獒给的,不管是谁给的,都让我情绪饱满,激动不已,让我处在神圣而悲壮的感觉里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有人喊:“啊哟省上的啦。”我扭头一看,是尕藏布。

    尕藏布弯了弯腰说:“你好吗各姿各雅,你怎么跟上省上的啦?”然后狡黠地眯起了眼,“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哥里巴,自由自在的哥里巴怎么会等着你去抓他呢?没有羊群的帐房里,住着阿柔。”他看我打着手势要纠正他,立刻说,“阿柔就是白玛,白玛就是阿柔。在天上叫雪的,在地上叫冰,到了锅里都叫水。哥里巴要是藏进了水里,就比我的钱还难找啦。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说着他望了一眼天,让他沮丧的是火化藏獒的浓烟把蓝天遮去了。“我已经找到我的钱啦,我说这是我的,你得还给我。买东西的不给我,卖东西的也不给我。省上的你说说,大家都是信释迦牟尼的,他们用我的钱对不对?我去找鹫娃州长评理,鹫娃州长说谁让你卖掉了嘎朵觉悟,大家恨你。这么说他们把我的三百万恨走啦?恨走了也可以,把我的嘎朵觉悟还给我嘛。”

    我一听就猜到是麦玛镇的人在捉弄尕藏布,就说:“我们来个交换好不好?你帮我找到哥里巴,我帮你找到你的钱,三百万一分不少。”

    尕藏布瞪着我说:“光一分不少是不对的,还要多多的多出来。你不知道吧?把钱放出去,就能一个变两个。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我丢了母羊人家送回来,两只变成了四只。你说要跟我交换?好啊好啊,可是你早点见到我就早早地好啦,刚才,就在人堆里,我看到了哥里巴。我说哥里巴你好啊,你还不赶快藏起来,省上的来啦,来抓你啦。他说我送走了藏獒的灵魂就藏起来,那个省上的我见啦,他和各姿各雅在一起。”

    “尕藏布你真糊涂,你一方面举报他,一方面又给他通风报信,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快快快,带我走,去找哥里巴。”我拉着尕藏布冲向了人群。各姿各雅还以为我们是在追寻它的八个孩子呢,跟在后面奔跑着,兴奋地叫起来。

    5

    我们在人群里穿行着,心急意切地寻找哥里巴。我不断地催问尕藏布:“看到了没?看到了没?”尕藏布每次都说看到了,但每次到了跟前就又说:“哎哟他不是。”人群中凝固的哀伤被我们冲散了,惊讶和怨怒演化为呵斥:“瞎了眼的东西,你们的洞洞不在这里。”这是把我们比成瞎老鼠,让我们滚出人群的意思。我很抱歉我扰乱了他们凭吊藏獒的静穆和秩序,但接下来的混乱就与我无关了。我看到在离葬火升起的山凹最近的地方,一团黑影窜来窜去,先是在天上,后来就到了人群里面。大家都觉得那是从大火中冒出来的一股灼烫的黑烟,乱纷纷地朝后回避着。不一会儿就有了尖叫,回避变成了奔逃,好像黑烟窜到哪儿就会灼伤哪儿的人,拥挤、碰撞、踩踏出现了,喊叫声掩盖了喇嘛们的诵经声和火焰的呼啦声。我没有在意突然出现的混乱,还在追着尕藏布问:“看到了没?看到了没?”尕藏布的寻找分明已经变成了逃命,却还是很有礼貌地说:“看到了。”然后带着我扑向了一个逃命中行动迟缓的藏民。这次他没说“哎哟他不是”,而是一把揪住对方,喊了一声:“就是他。”

    那人诧异地弯了弯腰:“噢呀。”意思是说:对呀,我就是我。

    我也揪住了那人的袍袖,激动而愤怒地问道:“你就是哥里巴?哥里巴,这么多藏獒都是你放火烧死的,你还有胆量来这里晃悠?”

    那人神情一怒,瞪上了尕藏布。

    尕藏布赶紧对我说:“不是啊,他不是放火的哥里巴。”

    我失望地松开他:“不是哥里巴,那你噢呀噢呀答应什么?”

    那人说:“你们叫我哥里巴,我就承认我是哥里巴,那又怎么样嘛?”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哥里巴”是草原上公黄牛和母犏牛的杂交后代,行为猥琐,性格孤僻,动辄拉稀,看着似有病态,宰了油多肉少,也不好吃。牧人们常把好吃懒做、行为散漫的人比喻作“哥里巴”。这人以为我们胡乱起名字跟他开玩笑呢。我埋怨地扫了一眼尕藏布。

    尕藏布说:“你问我‘看到了没’,又没问我看到了谁。我说‘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他嘛。你不找他,各姿各雅要找他。”

    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头缠红丝带、腰挎安冲刀、打扮得有模有样的尕藏布,怎么做起事来一点都不靠谱?居然已经把我们进入人群的初衷忘记了。那么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呢?用不着询问,各姿各雅的举动已经回答我了。

    各姿各雅一见那人,就亲热贴到了他的腿上。显然他是它的主人强巴。强巴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离开医院到处走动了。他抚弄着各姿各雅的头毛,似乎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跟这个陌生人在一起?

    我赶紧向他解释:各姿各雅是如此得信任我,我一定帮它帮你们找到那个拐跑了它孩子的人,一定把八只小藏獒一只不少地带回草原还给你们。如果我做不到……

    强巴没等听完就说了一句一个獒主最该说的话:“各姿各雅信任算什么?我不信任你。”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跟袁最差不多的坏人——喜欢藏獒,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他最好不要再见到这样的外来人。他狠狠地打了一下各姿各雅,算是对它跟着我的惩罚,然后厉声命令道:“走,回家。”

    我一把抓住了强巴,还想纠缠。强巴冷漠地说:“八只小藏獒呢?你找回来让我看见它们,我就像信任佛爷一样信任你啦。”

    我着急地说:“我没见过八只小藏獒,不认识它们。我需要各姿各雅的帮助,必须带着它,它能闻能听,远远地一叫,孩子就朝它跑来啦。”

    强巴说:“外来人,佛菩萨看见你啦,我也看见你啦,你的心是黑的,黑黑的一片树林子,里面什么灵物都有。”

    强巴走了,为了让各姿各雅不再留恋我,他甚至踢了各姿各雅一脚。各姿各雅不忍心离开我,想着我的手机以及手机那边它的孩子,一再地回望着我。我理解它,我知道一只母性藏獒想念孩子就跟人的妈妈想念她的孩子是一样的。我说:“各姿各雅你先去吧,我会说服你家主人的。你等着,别失望,我说到做到。我们两个一定会踏上漫漫寻亲路。”

    混乱的人群星散而去,天葬台对面的山坡上,只剩下了几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山人都惊恐万状,这几个人却还留在这里?我朝他们走去,到了跟前才认出是鹫娃州长和他的随从。他们面带恐惧,一声不吭。离他们不远还有两个人,躺在地上不起来。我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两具尸体,刚刚死去,血还是温热而流淌的。我疑惑地看看鹫娃州长,又看看死者。两个死者都伤在喉咙上,牙齿洞穿的痕迹历历在目。显然这是野兽的作为,是什么野兽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密集人群之中如此造孽?我想起我先前看到的那团黑影了,那不是灼烫的黑烟,而是从天而降的肆虐——冥獒。是的,冥獒出现了,嗖嗖地来,嗖嗖地去,集中了所有野兽的凶残和阴恶。我来到鹫娃州长跟前,望着他惨白的脸,想到他是一个在毛骨悚然的骚动中放弃逃跑的人,便不由得佩服起来。

    “你不是说你一定要找到冥獒吗?”鹫娃州长扫了我一眼。

    我打着冷战说:“我说过的话从来不收回,只要它存在。”

    “它都咬死人了,还不存在?”鹫娃州长口气中带着怨怒,好像我说了一定找到冥獒就必须马上找到并把它抓起来。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嘛,来看看它的虐杀现场。”我说,“你发现了没有鹫娃州长,两个死者虽然一个是汉民一个是藏民,但有个共同特征,就是都穿着汉族服装。这一点很重要,说明冥獒的出现是一种惩罚,是被烧死的几百只藏獒的决定,当然是它们灵魂的决定:报复那个纵火者。但它们并没有记住这个人的长相,只记住了纵火者汉衣汉裤的服装特征,所以就有了今天的结果。它是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的。这是冥獒的方略,让凶手去连累冤枉别的人,可以挑起人们对凶手加倍的憎恨。顺便告诉你鹫娃州长,我已经了解清楚了,纵火者是个汉民打扮的人,蓝色牛仔裤、棕色皮夹克。”

    “你就直说他叫哥里巴。”鹫娃州长说。

    “你都知道了?”我吃惊道,看他不回答,又说,“你在监视我?有这个必要吗?当然了,你想咋就咋,这是你的地盘。我要声明的是,即使我现在找到冥獒,也不能把它怎么样。我甚至会撺掇它继续复仇,继续惩罚。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才可以制止冥獒的行动,那就是抓住哥里巴。”

    “说吧,你想怎么抓?草原上叫哥里巴的多啦。”

    “但是跟阿柔有关系的哥里巴只有一个。我必须先找到这个叫阿柔的女人,再说服她带我去雪山寨子,那是哥里巴养育藏獒的地方,是他纵火前救出展览馆的宝贝金獒和宝贝黑獒的出生地。你是这里的父母官,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阿柔?”我本以为鹫娃州长会问:“哪个阿柔?”没想到他是知道的。他说:“这个阿柔的确不好找,连我都是光听说没见过。看样子你得下一番工夫啦。”

    我点点头,突然冒出一个疑问来:鹫娃州长似乎是希望我追查的,至少他不会硬性干涉。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制止我,比如让公安插手,警告我不要干扰正常破案。鹫娃州长好像到现在还没有让公安局过问展览馆烧毁数百藏獒的事,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想成全我?不不不,他不是一个会在这方面成全我的人。

    山凹里的火葬还在继续,火势小了些,尸体的焦臭和木柴的松香混合在一起,一种特殊的引诱让秃鹫们喜欢在高空的烟雾里待着,嘎嘎嘎的叫声如同丢下来的钢铁,清脆而响亮。天葬台东北的梯形坡面上,依然是层层叠叠的袈裟。数千喇嘛的集体诵经已经低沉下去了,他们意识到这里发生了意外,派了几个喇嘛过来打听消息。那几个喇嘛一见死人就惊慌失措地喊起来,通知那边这里死人了。

    鹫娃州长说:“别喊了,把他们抬到火里,一起烧掉吧。”

    太蹊跷了:这么快就要把尸体烧掉?至少应该让公安局的人来验尸、拍照、确认身份吧?但我没有把疑虑说出来。鹫娃在行使州长的权力,我不必妨碍他。再说死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所有冲动都必须是我内心的冲动。此刻我内心很平静。我发现只要不是我的亲人,不是藏獒,全世界的人死了我都会很平静。这样的平静当然是自私而冷酷的。但属于我的自私和冷酷,也属于全人类,我用不着为此责备自己。

    就在喇嘛们给两具尸体抹上酥油,扔进火堆之后不到五分钟,一个女人出现了。没有人看到她从什么方向走来,仿佛从天而降。当她冲着火焰大喊大叫时,我们都吃惊得面面相觑。她在喊:“哥里巴,哥里巴,哥里巴你就这样走了吗?哥里巴回来,回来。”她是谁?她穿着花氆氇裙,那水汪汪的大眼里有着与生俱来的哀恸,让我憾恨地想到:为什么她呼唤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被扔进火堆,然后让她如此动情伤感呢?我曾说她是野兽是妖女是度母,现在我什么也来不及说,只是轻轻念叨着:白玛,白玛,莲花盛开的白玛。但是在场的人中却有人说:“阿柔,阿柔来啦。”我很奇怪,怎么会有人认为她是阿柔?

    我走过去大喊一声:“白玛。”

    她淡漠地回望一眼,仍然喊叫着:“哥里巴,哥里巴。”

    我突然意识到,重要的不是她是白玛还是阿柔,而是哥里巴已经死了,纵火者哥里巴被冥獒咬死了。我吃惊冥獒居然在千万人中准确找到了惩罚对象,更吃惊这样的惩罚带给我的并不是欣喜而是沮丧:冥獒能报仇,还要人类干什么?我这个带着悔恨的心情以追查罪恶为己任的人,在藏獒的灾难面前只能是个看客。我想帮它们,却受到轻视,被来无踪去无影的冥獒蛮横地取消了帮忙的资格。当然还有别的遗憾:追查以与我无关的方式结束了,我还有什么借口去接触白玛,去探访阿柔,去看看我心里放不下的藏獒托勒,去见识哥里巴培育出的比嘎朵觉悟更优秀的那只金獒和那只黑獒呢?想着,内心又被恐怖所笼罩:我也是罪人,难道我也会遭遇冥獒,并受到如此准确阴贼的惩罚?

    鹫娃州长来到我跟前,小声问:“你能确定哥里巴就是纵火者?”

    我点点头:“只是没看清他的面孔,刚才疏忽了。”

    鹫娃州长征询道:“要不要从火里捞出来?”

    我望着熊熊一片的葬火说:“能捞出来吗?捞出来也是面目全非了。”

    鹫娃州长露出他这种人很少有的狞恶冷酷的神情说:“你还不知道吧,清理火灾现场时,发现了一具人尸,无法辨认他是谁。这个纵火者真是罪大恶极,活该他有这样一种下场,报应是不会错过任何人的。”

    突然我想:为什么鹫娃州长仅凭我的调查就认定哥里巴是凶犯呢?既然烧死的不光是藏獒还有人,为什么不让公安局介入调查?

    我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哥里巴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烧死数百藏獒的事件也就不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了,你作为州长,作为必须为‘藏獒节’承担责任的领导,也就少了一件麻烦事。你真有福气,关键时刻,冥獒都能帮你的忙,惩罚了凶犯,还不动用法律。现在这场火灾就只能解释为由地震引发的破坏,纯属自然灾害了,既不影响这里的稳定,也不影响你的政绩。你可以彻底摆脱干系啦,鹫娃州长,祝贺你。”

    “色钦啦,请你不要胡说八道!”鹫娃州长的严厉是我从未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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