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闹拉和鹫娃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时正处在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无意识的选择已经出现:要么我像父母那样不信神明不拜佛,要么我像鹫娃和几乎所有的同学那样,做一个以礼拜佛菩萨为生活内容和理想目标的人。
我父母虽然也是藏族,但他们是第一代从青果阿妈草原走向大城市(对草原人来说,西海府就是大城市了)的藏族,他们在很早的时候靠了自己的藏族身份被保送到大城市里读完了中学和大学,又在大城市工作了几年后,才回到草原牧区。这时候他们变了,不知不觉变得跟佛菩萨没有关系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汉化吧?他们回到草原在藏娘县待了几十年,天天面对着虔诚拜佛的牧民,甚至有时候会因为消除了牲畜瘟疫或救活了濒临死亡的牛羊狗马而被牧人们称为活菩萨,但他们自己却从未有过礼佛拜神的举动,似乎想都没想过。他们所从事的自然科学让他们更注重实际操作而轻视虚幻寄托,忙碌的工作也让他们没有精神空虚的时间,此岸和彼岸根本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我从小受他们的影响,没拜过佛,也没念过经。但是就在我做了麦玛一中的住校生后,我便开始有意无意向神佛靠近了。父母毕竟不在身边,在那些似乎跟他们无关的时间里,他们的影响正在渐渐消退。鹫娃和同学们以及浓烈的信仰坏境潜移默化地改造着我,我和多数人一样说着藏话、吃着藏饭、享受着在他们看来是佛菩萨恩赐的一切,怎么可以另类于他们而自陷孤独呢?我是说,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从中学开始就一定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了。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一个机会让你把失去当作正常,总有一个事件让你和你的本该拥有擦肩而过。我在一个空气里充满佛的气息,连草枝草叶都会朝着活佛喇嘛弯腰鞠躬的地方过日子,却没有像一个真正的草原人那样获得皈依的力量,就是因为一代高僧喇嘛闹拉放弃了对小藏獒斯巴的救治。佛不是法力无边吗,就像《西游记》里的释迦牟尼佛和观世音菩萨,可是草原上的佛怎么连小藏獒斯巴都救不了呢?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喇嘛闹拉居然说斯巴的灵魂已经离它而去,要我们赶快把它丢进河里。幸亏我拦住了鹫娃,我用一个孩子的执拗抓住小藏獒斯巴就要逝去的性命,让它继续和我在一起。是的,喇嘛闹拉的预言失败了,我的父母救活了我的小藏獒斯巴。
我的父母从青果阿妈草原最边远的藏娘县骑马来到州府所在地的麦玛镇,说是先要在州上开会,完了再去省会西海府开会。开什么会我毫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作为畜牧兽医方面的专家,他们对儿子的藏獒就像对儿子一样好。他们几乎天天来鹫娃家,给小藏獒斯巴打针换药,精心治疗。我知道他们之所以这样,除了他们有能力、有可靠的职业道德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他们看来,治好了小藏獒斯巴就能弥补长期无法照料我的亏欠。一个星期后,斯巴就可以自己吃东西了。我很庆幸,也很得意,为有能让小藏獒起死回生的父母而骄傲得不得了。
更重要的是,父母的影响又回到了我心里。或许可以这样说:斯巴受伤了,就要死了,无形中的角力出现了,就像父母和喇嘛闹拉的拔河,中间的红绸子就是我的心,最后随着父母的胜利,我把我的心毅然放到了信仰之外。在无数有神论者营造的环境里,一个无神论者就这样诞生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不知道我是应该感激小藏獒斯巴,还是应该责备它。
孩子的心没有理智只有情感。现在我情感的力量百倍于理智地让我在有无信仰这个生命的支点上变成了父母的翻版。我在鹫娃面前不止一次地说:“你说,说呀,喇嘛闹拉厉害还是我父母厉害?你就不要信他了吧,他差一点让斯巴死掉。”
鹫娃厉声制止道:“不准你说喇嘛闹拉。”
我知道鹫娃无法回答谁更厉害的问题。喇嘛闹拉救不活的小藏獒斯巴被我父母救活了,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连他也感到疑惑:佛祖啊,喇嘛闹拉到底怎么啦?在他眼里,喇嘛闹拉跟佛一般无二,佛是不会没有法力的,之所以说斯巴的灵魂已经离去,一定有别的原因。鹫娃很想知道这个原因,如果让他一直蒙在鼓里,就连吃饭睡觉的精神也没有了。为此,鹫娃买了一条印有吉祥八宝的上等哈达,从家里带了一些最好的酥油,走向了此刻在他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神圣崇高的麦玛寺。
鹫娃打老远就弯下了腰,捧着哈达,口诵六字真言,来到喇嘛闹拉跟前,虔诚地献上了哈达和酥油,然后匍匐在地,以极其恭敬的口气说:“喇嘛,为什么死去的藏獒还能被人救活?”
喇嘛闹拉呵呵一笑说:“因为它并没有死。”
“可是你说它死了,你要我们丢到河里去。”
“那是我说错了。”
“喇嘛,你是佛,你怎么会说错呢?”
喇嘛闹拉诚实地说:“为什么不能说错?在这个世上,人的错误不少,佛的错误也不少。法力比我高的人出现了,一比较就把我比错了。”
鹫娃觉得这话是闻所未闻的,一时不知道再问什么好了。
喇嘛闹拉说:“有些人叫佛,有些人不叫佛,很多时候,不叫佛的比叫佛的更是佛。你信的是真佛,真佛不叫佛,叫什么呢?叫救苦救难。现如今,叫佛的都不能救苦救难,能救苦救难的都不叫佛。不是谁会念经谁就是佛。河里淌的是水,哗啦啦,哗啦啦;雪山上的冰一点声响都没有,难道就不是水了?打雷闪电的是云彩,静静飘动的也是云彩,都在天上,都是佛。地上需要雨的时候要雨佛,地上需要阳光的时候要阳光佛。如今你跪在我面前恨不得把头磕烂,受头的是佛,磕头的也是佛。佛啊,起来吧,回去吧。你今天来对了,从此你就不用再来见我了。我呀,我是一个光会念经的佛。光会念经的佛是最没有本事的佛。佛的错误,都是念经念多了才犯下的,但我当着僧众的面,又不能不念经,所以你就叫我错佛。”
鹫娃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麦玛寺,一路念叨:佛怎么会错?佛怎么会错?
这天晚上,我跟鹫娃发生了一次彼此伤害很深的冲突。
虽然父母来到了麦玛镇,我却仍然住在鹫娃家,因为小藏獒斯巴必须待在鹫娃的房间里。鹫娃说他从麦玛寺出来时,碰到了斯巴的原主人。他问道你叫什么?斯巴的原主人说我叫贝囊。他又问你为什么叫贝囊,听说贝囊地方有文成公主庙,你是公主庙附近出生的吗?贝囊说噢呀,又说这些日子他天天来寺里磕头,乞求神佛保佑他的小藏獒不要因为主人的一刀而死掉。
我听了很不高兴,红着脸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话?为什么见了面不把他揍一顿?”
鹫娃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把他揍一顿?”
“他捅了斯巴一刀,就应该狠狠地揍,往死里揍。”
“你就知道揍,有本事你去揍吧。”
“你当然不心疼斯巴,斯巴不是你养的。”
鹫娃大声反驳道:“别忘了斯巴是贝囊的藏獒,就算贝囊杀了斯巴,也跟主人杀了自己的牛羊是一个样子的。他有这个权利,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恼火地说:“谁说斯巴是贝囊的藏獒,贝囊的藏獒叫贝囊杀死啦。我父母救活了斯巴,它就再也不是贝囊的藏獒啦。你又不是瞎子你没看见吗?”
鹫娃显得更恼火:“斯巴是你偷来的,你这个贼快去把斯巴还给贝囊。你要是不还,我就去还。”
我没想到鹫娃会这么说,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是一个讳疾忌医的人,我偷了小藏獒就绝对忌讳别人说我是贼。我说:“畜生才是贼,我不是贼。斯巴是我养大的,谁要是还给贝囊,我就跟谁拼命。”
鹫娃吼起来:“我现在就去还,我等着你跟我拼命呢。”
后来我意识到,此刻的鹫娃一定是一种宣泄。他宣泄的是喇嘛闹拉带给他的失望,他在感情上决不允许自己对佛失望,但又不得不失望。他因失望而怨恨,怨恨我和我的父母,无理地认为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出现才让他如此郁闷。郁闷的背后却是一种格外清晰的怀疑。这怀疑大步走来,让他一直以来的坚信陡然出现在临界点上。难道喇嘛闹拉说对了:他就是一个光会念经的最没有本事的错佛?喇嘛闹拉,他的偶像、他的神祇,给了他迄今为止最为残酷的打击。他要回击,又不能冲着喇嘛闹拉,只好冲着我了。
鹫娃抱起斯巴朝外走去。我扑过去抱住了他。他说:“放手,放手。我告诉你,贝囊是佛菩萨的信徒,一个信徒是不会放弃他的藏獒的。藏獒是他的护法神,必须还给他。”他编造出护法神来对付我这个不信佛的人,我就更要死死抱住不放了。他又说:“你还在上学你在哪里养?反正我们家是养不了啦,我们家不是贼窝子。”说罢,身子抖了几下,把我摔倒在地上。
等我爬起来时,鹫娃已经冲向了门外的夜色,只听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从院门外的马路上传来。他在奔跑,以为我会追上去。但我没有追,我知道已经追不回来了,小藏獒斯巴注定要离开我了——如果没有鹫娃的庇护,偷来的藏獒怎么还能属于我呢?我在愤恨之中来到平房门口,手脚并用摧毁了当初鹫娃搭起来的那个狗窝,然后操起作为狗窝脊梁的一根木棍,在鹫娃的平房里一阵乱砸。好像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有权利这样发泄。
我砸毁了桌上的碗盏、佛龛前的供品、悬顶的电灯,房子里顿时一片黑暗。我挥动胳膊,让木棍在黑暗中飞翔,一抬头,看见门外的月光下,伫立着鹫娃的阿爸和阿妈、姐姐和妹妹。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想过来劝阻又不敢,只好面面相觑着互相询问:色钦这是怎么啦?我猛然意识到我在这里不过是一个白住白用的寄居者,我在疯狂地损坏别人的东西。我害怕他们会扑过来打我,或者抓住我让我赔偿毁掉的东西,丢下木棍就往外跑。我跑出院门,沿着马路跑出去很远,然后停下来,号啕大哭。
这一夜,我没有回到鹫娃家,也没有去寻找住在州府招待所的父母。我在麦玛镇的马路上溜达,累了就蜷缩到一家店铺的门口,打了几个哈欠,便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天亮,我看到我身上盖着鹫娃的皮袍,看到鹫娃站在五十米远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跟着我,在暗中保护我,但我不领他的情。比起他送走斯巴的举动,这样的关心算得了什么,抵消不了的。我掀开皮袍,扔到地下,起身离开了。
2
从此我和鹫娃断绝了来往。我不想搭理他,即使面对面相逢,我也会勾下头去,匆匆而过。这一方面是我对鹫娃把斯巴还给贝囊记恨在心,无法释怀,一方面是鹫娃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鹫娃不再是住校生的管理员,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藏语老师,他当官了,变成教务处副主任了。一个普通学生和学校官员的距离,那是很长很长的。而对我来说,生活的主要内容便是思念失去的斯巴。
很长一段时间,放学以后我常去贝囊家的院门口徘徊,希望斯巴能从院门里跑出来。但那院门从来就是紧闭着的,走近了从门缝里窥探,什么也看不到。有一次我在他家墙外垒了好多石头,踩上去爬上了三米多高的墙,墙的一部分是院墙,一部分是房屋的后墙。我沿着墙头走过去,踏上房屋的平顶,向前几步,正要往下看,就听轰的一声响,一只壮实而黑亮的藏獒从平顶那头碉楼二层的护栏边跑了过来。我转身就跑,哪里跑得及,刚到平顶的边缘,还没踩上墙头,黑藏獒就咬住了我的裤子。我想摆脱它,往后一退,站立不稳,掉了下去。咝啦一声,裤子扯破了,我掉进了墙外的水沟。水沟里没有水,堆积着厚实的腐草,仿佛是专门为我铺垫好的。我完好无损,爬起来往前跑,跑出去很远,还能听到黑藏獒的怒吼。我很伤心,看黑藏獒的样子,很可能就是小藏獒斯巴的阿妈。我心说斯巴,你为什么不告诉你阿妈,我养了你那么久,我对你那么好。我不过是想看看你,你阿妈却恶狠狠地扑过来咬我。这么想着,我就哭了。
再也没有去过贝囊家的院门外,我放弃了看看斯巴的念头,没精打采地过着乏味的住校生活。很快过去了一个学期,初中三年级时,从麦玛二中转来了几乎一个班的藏族住校生,他们都是青果阿妈草原乡以下基层干部的孩子,因为基本不会说汉语,就转学到了我们一中。我们一中是双语教学的典范,几乎所有学生都是既会藏语又能汉语的,让他们来就是想让他们跟一中学生混搭在一起,便于学习汉语。已经由教务处副主任升成主任的鹫娃在学生大会上宣布这事时用了一个“文革”期间的流行词:“一帮一,一对红”。他说:“红是什么,红就是十分得好、非常得好、相当得好。我们的藏民娃娃要把汉语说得跟汉民娃娃一样好,这就是红。”一个帮一个,就是结成对子,座位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课外活动在一起,睡觉在一起。当然除了我,我不能跟我的对子睡觉在一起,因为她是个姑娘。
基本都是男的对男的、女的对女的,为什么要给我对一个女的?我想问问老师,又觉得这个问题太古怪。老师要是问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也许脸红就是回答。为什么脸红?谁说得清楚呢。我和我的对子一见面,她就告诉我她叫悦恰。我知道悦恰是奶桶钩的意思,便问她为什么叫悦恰?她说阿妈生她那天,不小心把系在腰带上的镶有珊瑚珠和松耳石的奶桶钩丢进老熊河叫水冲走了,生下了她阿妈就说她是代替心爱的奶桶钩来到这个世上的。我说你这个名字太不好啦,一个人叫奶桶钩一辈子的命就是个低贱的奶桶钩。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拉姆玉珍。“拉姆”是仙女的意思,玉珍就是珠宝佛灯。你看,你现在是拥有珠宝佛灯的仙女啦,好不好?她高兴得喊起来:噢呀,噢呀。
拉姆玉珍比我小一岁,但比我高比我胖,神情举止也比我有大人气,眼睛有点眯,紫晕淡淡的脸上,有一对小酒窝。她一开始和我接触,就不停地问这问那,而且总要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敬语“啦”,表示她是来向我学习的。我开始还能忍耐,几天后就烦了,总是躲着她。我不需要一个姑娘如此尊敬我并缠着我,我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事情。我有意在她面前沉默寡言,假装我是个不善言辞的孩子。直到有一天,她说了那句话,我才主动开始接近她。
她说:“我听说你养过一只藏獒叫斯巴?”
我愣了一下,话一下子多起来。就这样,围绕着小藏獒斯巴的话题,我教会了拉姆玉珍很多很多汉语词汇,多得就像老熊河的浪花。她不相信我对斯巴的感情比老熊河还要深,追问道:“老熊河最深的地方有龙宫,你比最深的地方还要深吗?”我说:“深多了。”“那么比大雪山的山沟呢?”“还要深。”“那么比天呢?也比天深吗?”我说:“还是深多了,深得超过了所有所有。”“难道会比对佛的感情深?”她以为把我难住了,但我是个不信佛的人,回答得非常利索:“比天都深了,佛算什么。”拉姆玉珍说:“色钦啦,我不相信,说不定斯巴已经不认识你啦。”我伤感地低下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是拉姆玉珍很快就相信了。那一天轮到我值日,我正在讲台上擦黑板,感觉有人趴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说:“走开。”后面的人不仅没有走开,反而把嘴伸到我耳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哈喇子都流下来了。教室里的同学紧张慌乱地喊起来:“色钦,色钦。”我猛然回头,惊呆了:斯巴?我第一眼就认出它是斯巴,尽管它已经不是小藏獒,而是大藏獒了。我扔掉粉笔擦,满怀抱住了它。
就在我站在讲台上和斯巴用彼此所能想到的动作诉说别后的思念时,我得意地看了几眼拉姆玉珍。拉姆玉珍好像也很得意,她在为我得意,圆圆胖胖的脸上灿烂地笑着,好像我的喜悦也是她的喜悦。我立刻决定,下一节课我不上了,我要和斯巴在一起。我带着斯巴来到宿舍,到处翻腾住校生的包包、箱箱,想搜罗出一些吃的招待斯巴。拉姆玉珍出现在门口,捧着一捧风干肉说:“我这里有呢。”我说:“这是斯巴最爱吃的。”跑过去捧起拉姆玉珍的手,似乎要把她的手一起捧下来喂给斯巴。
在我和拉姆玉珍的陪伴下,斯巴趴在宿舍门前的阳光下,美美地享用着风干肉。虽然藏獒一长大就会显露独食霸食的天性而拒绝人靠近它的食物,但是对我它是另眼看待的,允许我在它进食时拿着风干肉逗它玩,并随意抚摸它的任何地方。拉姆玉珍也要学我的样子跟它套近乎,我警告道:“小心它咬你。”拉姆玉珍说:“不会的。”自信地把手伸向了它的头毛。斯巴不高兴地摇摇头,冲她吼了一声,却也没有咬她。我有些奇怪,还有些嫉妒,感觉好像拉姆玉珍和斯巴早就认识,不然斯巴绝对不会对她跟对我差不多。
我说:“你为什么不去上课?你去吧。”
拉姆玉珍说:“斯巴要走啦。”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它一辈子都不会走啦。”
拉姆玉珍说:“走啦,走啦,斯巴快跟我走啦。”
跟你走?为什么?我蹲下来,紧紧抱住似乎准备跟她离开的斯巴,一只手塞进腰里,抽下了我的裤带。我想用裤带套住它的脖子,牵住它不让它走。
拉姆玉珍高兴地说:“色钦啦,你不知道吧?”她开始解释,先说的是汉语,一会儿又变成了藏语,因为要表达的内容太复杂,我还没有教会她呢。她说贝囊是她的舅舅,她有时住在学校,有时住在舅舅家。她把我说的关于斯巴的一切都告诉了她舅舅。她舅舅说,色钦养斯巴养了几个月,我刺伤斯巴后又是他的阿爸阿妈救活了它,那你就带着斯巴去让他们见见面吧,不过见一见就让斯巴回来,斯巴要是回不来,你也不要回来。
“色钦啦,我给舅舅做了保证,保证的时候两个拳头都攥起来啦。你今天让它回去,以后你就能经常见到它啦。”
我在心里说:不。
“色钦啦,舅舅一家就要去拉萨朝拜,长长的日子回不来,留下藏獒要我管,等他们走了,你就可以天天跟着我去看斯巴啦。”
我琢磨:我要是把斯巴留下,贝囊一定会来抢,那我是抢不过的。不如等他走了,我天天和斯巴在一起。
我松开斯巴站了起来。想着斯巴就要离开了,心里不免又有了曾有过的悲伤。悲伤让我忘了裤带还在斯巴脖子上,直到裤子哗啦掉下来。那一天我没穿衬裤,母亲给我留下了六条衬裤,嘱我勤洗勤换,但我就是懒得洗,六条都穿脏了没有换的,我就只好净屁股穿外裤了。拉姆玉珍尖叫起来,要从斯巴脖子上取下我的裤带。斯巴却跑起来,好像故意要让我出丑。我红着脸,提起裤子,钻进了宿舍。一会儿,拉姆玉珍拿着我的裤带跑了进来。我想她是要把裤带给我的,没想到她在我面前忽地蹲下了,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地抱住我的腿,把裤带仔细穿进裤鼻,再给我系好,动作虽然有些笨拙,但神情举止却像一个比我大多了的喜欢关照弟弟的姐姐。我傻傻的,呆愣着,看着她跑了出去。
斯巴是怎样被拉姆玉珍带走的,我没看见;它是否恋恋不舍地不想离去,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待在宿舍里,直到放学。有一个秘密我不想给任何人说,包括斯巴:就在拉姆玉珍离开之后,我的鸡鸡硬起来了。过去总是想尿尿时才会硬,今天我没想尿尿,它却硬起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喜忧参半,喜的是我有希望了——可以天天看到斯巴的希望;忧的是我明确意识到斯巴已经不属于我了,从贝囊允许斯巴来看我的态度中我发现了贝囊的自信,他自信斯巴是他家的,即使我跟它见了面,也是白见,斯巴决不会跟定我不回家。贝囊也许还会猜到我的处境:就算斯巴愿意跟着我,我怎么养它?这么大的一只藏獒,不可能拴在学校里,我跟鹫娃已经不是朋友,他不会帮助我了,光吃的就很难解决,斯巴的食量顶我的好几倍,我到哪里去搞这么多吃的?
贝囊一家去拉萨朝拜的日子一推再推,我感觉就像是一个梦了,越来越遥远。好像我期待他们去朝拜比他们自己还要殷切。好在拉姆玉珍懂得我,过一段时间就会把斯巴带出来跟我见面。每次见面都是我们三个人的节日,我们会去校园外的草原上追逐奔跑,看斯巴给我们表演捉老鼠,捉旱獭。然后支起三石灶,烧酥油茶,吃糌粑,有时也煮肉煮蕨麻。吃的喝的都是拉姆玉珍带来的,她说是她舅舅给的,“舅舅说了,让色钦饱饱地吃,好好地玩。”我听了什么表示也没有。说真的,我很不习惯贝囊对我好,因为我还在恨他,就跟恨鹫娃一个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也让斯巴恨我所恨。可是斯巴对我太不讲义气了,它既不能恨鹫娃,更不能恨贝囊。为此我连斯巴也恨上了,当然是有时候,偶尔偶尔的一瞬间。
斯巴在奔跑,跑到哪里哪里就是地平线。它一身亮黑,满胸通红,比它阿妈还要高大。在它奔跑的时候,整个草原都会在它掀起的风中哗哗地滚荡起来。斯巴的奔跑告诉我,能在缺氧至少百分之五十的高山草场持续奔跑而不显疲累的藏獒才是天造地设的好藏獒。斯巴多么好啊,它能跑过苍鹰,跑出我们的视野。等我们觉得它已经跑进雪山再也回不来了时,它会鬼魅似的悄然出现在我们身后,把我和拉姆玉珍一个个扑翻在地。我会爬起来扑它,拉姆玉珍也会去扑它。它机敏地躲来躲去。我们一左一右,围追堵截,可怎么也扑不着它。最后假装生气了,坐在草地上不理它了。它便过来,流着哈喇子,温顺地舔你的手和脸。
让贝囊一家去朝拜的梦想直到第二年才变成现实。当拉姆玉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苦笑着问了一句:“真的假的?他们总说要走要走,每次都走不成。”拉姆玉珍兴高采烈地说:“已经走啦,今天你就可以去看斯巴啦。”我从教室一跃而起,跑出去冲进了食堂。这次不是偷而是抢,我说:“肉,肉在哪里?”我看到大案板上的大铝盆里盛满了刚刚捞出锅的熟牛肉,抓起两大块就跑。有人追出来,看追不上,就喊道:“回来,回来。我记住你啦,下次不给你打饭,你拿走了够十个学生吃的肉。”我心说不给打饭我也不能把牛肉还回去。草原人串门一般是要带礼物的,我第一次去斯巴家看斯巴,不带礼物怎么成?
我算了算,从最后一次见过斯巴到现在,已经两个月零八天了,真想它啊。有时候我想,我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父母把我拉扯这么大,我跟他们也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但我就是不想父母,想起来时也是我的学杂费该交啦、伙食费不够啦、冬天的皮帽子不知丢到哪里找不见啦。赶紧写信,三言两语就结束,显得平静而寡淡。但是对斯巴,我感情里的所有悲伤和忧悒、喜欢和思恋似乎都是为它储备的,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是经久不衰的,时间无力消除的,好像我不是人类而是狗类。我想狗对狗的感情,大概就是我对斯巴的感情吧。狗类就狗类,我要是一只藏獒该多好,就可以天天跟斯巴摸爬滚打了。
3
还没等放学我们就去了。早退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尤其是为了斯巴。一路差不多都是小跑,拉姆玉珍跟不上,不停地喊着:“等等我,等等我。”远远地能望见贝囊家的院门时,我放慢了脚步,等到拉姆玉珍追上来,才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她身后。我害怕斯巴的阿妈那只壮实而黑亮的藏獒扑咬我。一般来说,家里要是没人,院子里的藏獒就不会拴起来。我想斯巴的阿妈要是看到我跟斯巴的亲密关系,就一定不会咬我了,所以首先要让拉姆玉珍把斯巴带到我面前来。我给拉姆玉珍说这话时,拉姆玉珍只笑不答。我心里不踏实,从书包里拿出一块熟牛肉攥在了手里。万一斯巴的阿妈扑过来,我就先把熟牛肉扔给它。
来到贝囊家的院门口了,听声音已经有藏獒等在门后。我紧张得后退一步,就见拉姆玉珍哗啦一声打开了门。一个高大的黑红两色的庞然大物绕过拉姆玉珍朝我扑来,我本能地转身就跑,却没来得及跑掉。庞然大物扑翻了我,是那种戏弄式的扑翻,在我倒地的同时它也仰倒在地,把粗硕的前肢垫在了我身下。一只好藏獒即使在极度兴奋时,也会很好地把握玩耍亲热的分寸,它天生就知道使用多大的力气恰好可以扑翻我而不会让我受到丝毫伤害。斯巴,原来是你啊。你肯定早就听到我的脚步声或闻到我的味道了。我把手里的熟牛肉塞到了它嘴里。
斯巴叼着不吃,等我爬起来,便引导我走进了贝囊家的院门。现在我才知道,斯巴的阿妈跟着贝囊一家上路了。拉姆玉珍说:“本来舅舅要带走斯巴,留下斯巴的阿妈。我说你们走了色钦啦要来看斯巴,他看不到斯巴就不会好好给我教汉语啦。舅舅说那就留下斯巴。”我说:“你舅舅真的是因为我才留下斯巴的?”拉姆玉珍说:“噢呀,真的。”我说:“不过还应该有别的藏獒,斯巴同窝的兄弟姐妹呢?”拉姆玉珍说:“舅舅卖掉啦,卖了多多的钱,跟一座大碉楼的钱是一个样子的。所以舅舅一家才去拉萨朝拜的嘛。不去朝拜,佛菩萨会怪罪的。”这些话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现在斯巴的家里只有我跟它还有拉姆玉珍了。
“斯巴,过来。”我带着斯巴开始奔跑,先是在院子里,后来便见门就钻,钻进了所有能打开门的房子,又沿着楼梯往上,来到碉楼二层,也是见门就钻。然后来到房屋的平顶,看了看那次我被斯巴的阿妈追咬的地方,突然灵机一动,往前走到边缘,踩上了的墙头。我朝紧贴在身后的斯巴打了一声口哨,便纵身跳了下去。墙外依然是堆积着厚实腐草的水沟,我准确地落在了腐草上,爬起来望着上面的斯巴,又是招手又是打口哨。斯巴判断着突然从我嘴里发出的口哨,明白是让它也跳下去的意思,便朝前走了走,看着下面有些犹豫。它从来没有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往下跳过,犹豫是必然的。但接着它就不犹豫了,我的口哨和手势坚定而急促,还弯腰在腐草上拍了拍,它不跳就不是藏獒斯巴了。它沉沉而下,腐草都溅了起来,把我吓坏了,冲过去抓住了陷进水沟的斯巴。斯巴跳出水沟,毛发一阵抖动,抖落了满身的草枝草叶。我说:“没摔坏吧?”它立刻懂了,表白似的朝前跑起来。我观察着它,觉得没事,就把溅出来的腐草重新抱回了水沟,然后带着斯巴走进院门,再次爬上楼梯,出现在房屋的平顶上。
这天,我打着口哨,带着斯巴一共跳了六次。最后一次我没跳,我先从院门出去,没让斯巴跟着,再站在墙外拼命打口哨。斯巴很快出现在墙头上,随着我的口哨跳进了水沟的腐草。我奖励地抱住它,又是理毛,又是抓挠。它也很激动,似乎觉得今天长本事了,可以听从我的召唤从三米多高的房顶往下跳了。
就在我和斯巴跑进跑出、蹦上跳下的时候,拉姆玉珍一直在厨房里准备我们的晚饭。现在,晚饭已经摆上了桌,拉姆玉珍得意地说:“色钦啦,要是一个人看到了拉姆玉珍做的食物而不流口水,那就是心肠坏啦。”我说:“你看你看,斯巴的口水。”它半张着嘴,哈哧哈哧的,口水流得满地都是。贝囊一家吃饭的地方连接着厨房,中间铺着藏毯,藏毯上是一张长条桌。虽然加上斯巴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拉姆玉珍仍然严格按照藏家的习惯,不仅让我和斯巴坐在右边,还不停地端吃端喝,俨然尽着一个主妇的职责。晚饭有从夏公(夏公:家用肉库)里取出来的手抓羊肉,有蕨麻大米粥,还有酸奶、曲拉。拉姆玉珍说酸奶是她自己做的。斯巴的食物当然比我们简单,除了我带来的熟牛肉和拉姆玉珍做的手抓羊肉,别的它就没有欲望了。
晚饭吃了很长时间。我们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吃,拉姆玉珍要学汉语,我们每句话至少说三遍。斯巴是沉默的,吃饱了就坐在我身边,但我们尽量想让它明白我们在谈什么,也就一再地重复着。吃完天就黑透了,才想起我还要回学校。
我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不知如何是好。斯巴出去了,这是它的习惯,晚上必须卧在院子里。拉姆玉珍也出去了,闩好了院门又回来,看我局促不安的样子,便指着东边一间小房子说:“色钦啦,你是不是瞌睡啦?那就去睡吧。”原来她早就想好要让我住在这里。我只能听她的。学校在麦玛镇的边缘,从这里走回去得经过一大片空旷的草地,这么晚了,我会害怕的。
我来到小房子里,拉亮了点灯,看到里面有一排华丽的箱柜,有一个牛皮蒙面的羊毛垫子。垫子上有摞起的被子和枕头,还放着她的书包和冬天的皮袍。我知道这是拉姆玉珍住的地方,便坐在羊毛垫子上,打着哈欠想:我睡她这里,她睡哪里?这个问题一冒出来,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她舅舅家的房子这么多,她在哪里不能睡?一会儿拉姆玉珍也进来了,跪在我身边开始铺床。铺好了床她说:“睡吧。”然后就出去了。我去院子墙角的厕所撒了一脬尿,看到斯巴卧在靠近院门的地方,过去摸了摸,便回到小房子,脱衣,关灯,睡下了。
我刚要睡着,拉姆玉珍又进来了。房子里很黑,我看不见她在干什么。直到她脱了藏袍藏靴,钻进我的被窝,我才意识到我要跟一个女同学睡在一起了。我睡意全无,惊怪地叫了一声斯巴,好像只要有它的陪伴,我就不会胆小也不会羞耻了。拉姆玉珍笑道:“色钦啦,你为什么喊斯巴?”我也意识到斯巴才不会管这种闲事,它巴不得我跟拉姆玉珍在一起,因为正是拉姆玉珍让我和它重逢又让我来到了这里。拉姆玉珍没有丝毫的不安,好像理所当然就应该跟我睡在一起。她把我往里推了推,整个身子便挨上了我。我感觉到了肌肤贴着肌肤的那种古怪的软绵,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暖流钻进我心里,然后迅速朝下延伸,漫漶在肚子上。我在发抖,似乎是害怕又似乎是激动。我激动个什么?拉姆玉珍搂紧了我,像是要把我镶嵌到她胖胖的弹性十足的身体中。我有些疼,不知道哪儿疼,反正就是疼。突然不疼了,我发现我轻飘飘的被她用身体托了起来。但很快我就变得沉重起来,我用上了力气,我一用力气她就没力气了。我的男性的本能让我突然变得强悍而大胆,喊道:“开灯,开灯。”然后掀掉被子,跳起来拉亮了电灯。啊嘘,我看见了裸躺在羊毛垫子上的拉姆玉珍,拉姆玉珍也仰头看见了我。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异性毫无遮拦的整个肉体,都觉得对方是不可思议的。拉姆玉珍转过脸去说:“色钦啦,别看啦。”我说:“拉姆玉珍,你跟我一样也长毛啦。”我回到她身边,躺下了,不,趴下了,一会儿又躺下了。我们两个就这样在羊毛垫子上翻来滚去,突然不动了,都看着门口。我们的动静吸引了斯巴,它用头顶开门走进来,那么好奇地望着我们。我第一次不喜欢斯巴在身边了,挥着手说:“斯巴,出去。”
草原上的孩子包括我和拉姆玉珍大都是早熟的,这是天天吃牛羊肉带给我们的好处。是的,是好处。这一夜过去之后,我就知道这好处有多好。由于我懂得了这样的好处,我在拉姆玉珍眼里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早晨,上学的路上,拉姆玉珍说:“今天晚上,你还来啊。”
我说:“噢呀,我已经给斯巴说啦,让它等着我。”
真的又来了,不是晚上是下午放学以后。远远地看到贝囊家的院子,我就打起了口哨。斯巴的耳朵真灵,我刚打了三五声,它就出现在房顶,激情地冲我叫了一声,便毫不迟疑地从三米多高的房顶跳了下来。它准确地落在水沟的腐草上,迅速爬起,朝我飞奔而来。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斯巴还会有许多次这样的默契,就像我跟拉姆玉珍还会有许多次睡在一起的默契一样。
拉姆玉珍,拉姆玉珍,我的好姑娘拉姆玉珍。胖乎乎、红彤彤的我的少年人的爱人,她的名字叫拉姆玉珍。我没想到,这个不算漂亮却也不难看的同学姑娘,大方、泼辣、能干、学汉语学得很刻苦但进步不怎么快的拉姆玉珍,对我来说正在变得跟斯巴一样重要。
4
我和拉姆玉珍经常在贝囊家过夜的时候,正是初中毕业的前夕。没等贝囊一家从拉萨朝拜回来,我们就已经不是初中生了。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升为麦玛一中副校长不久的鹫娃让我的班主任老师把我送到了他的办公室。等班主任走了,鹫娃关上门,笑着说:“色钦,你就要离开麦玛一中了。”他说了一句废话,但就是这句废话说出了他和我内心共同的感慨:嗨,麦玛一中。我心里酸酸的,但没有任何表示。我已经不习惯在鹫娃面前随便说话了。
他说:“坐吧。”我没有坐。他又说:“有一天,在街上,我看到你和斯巴了。听说你经常住在贝囊家?贝囊对你怎么样?”我说:“贝囊死啦,他家没有人,我就住进去啦。”鹫娃点点头说:“哦,是这样,那你就好好住着吧。”我知道鹫娃并不相信我的胡说八道,他是故意避开了我跟拉姆玉珍的事。这事学校的许多学生老师都知道,他不会没听说过。但他为什么要避开呢?草原学校里,男女学生之间的爱情并不会受到世俗观念的约束,副校长鹫娃完全没有必要假装不知道。
鹫娃又说:“谢谢你为我说好话。”我一时愣了,不知道他在谢什么,经他一再提示,适才想起来。鹫娃的一路高升曾经成为学校一些老师的闲话,说他当初如何为了巴结有亲戚在州政府做官的贝囊,夺走了色钦的小藏獒斯巴,如何昧着良心往上爬。有人还编了顺口溜:“藏獒悲,鹫娃贵。”我当然不会听不到,每当那些受到老师或家长影响的同学在我面前说起来时,我总觉得他们很可笑,尽是无中生有的瞎编乱造,谁有我知道得更多呢?我说:“不是的,是我偷了贝囊家的小藏獒,贝囊来要,鹫娃就还给人家了。”这似乎是我唯一的好品德,即便是我仇恨的人,我也不愿意在背后违背事实地糟蹋人家。
鹫娃说:“我正在找一些喜欢藏獒的学生,想把他们组织起来做些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眼睛忽闪着,心说他要干什么?
鹫娃又说:“现在草原上出现了许多贩狗人,有外来的,也有本地的,他们到处搜罗藏獒,想贩卖到内地去。听说花几千几万块钱买来的藏獒,到了内地就变成了十几万几十万。我们不是嫉妒他们赚了钱,而是觉得藏獒可怜,很多藏獒一到内地不是病就是死。这些贩狗人搞死那么多藏獒却并不违法,不违法你就不能强行阻拦,阻拦就变成了违法。我给有关领导出了个主意,组织一帮学生娃娃阻拦。学生不是执法者,什么也不懂就不算违法。到时候说不定会去找你的,你的藏语和汉语都说得很好,人也机灵,我还想让你做个头呢,你可不要推辞。”
我听着心里腾腾地跳,让我干这种事情,真是找对人了。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噢呀。”
“不过这事暂时要保密,给谁也不能说。”看我点头,鹫娃立刻变了话题,“我家也养了一只藏獒,白色的。阿妈说,要是色钦还住在我们家,他一定喜欢死啦。”
我心说不喜欢,不喜欢,你养的藏獒我一定不喜欢。我想着拉姆玉珍一定在到处找我,便说:“鹫娃校长啦,我走了。”没等他允许,我就跑了出来。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白色的藏獒。
鹫娃追出来喊道:“色钦,我正要通知你,你父母来看你啦,刚才接到的电话,你快去州政府招待所。”
父母也该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应该继续上学。麦玛一中不设高中,我从这里毕业后,首先面临的是去哪里读高中。父母这次来麦玛镇,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的打算是让我去西海府,毕竟那里教学质量高,以后能考上大学的机会多一点。而去西海府上学的前提是,我的家也就是我的户口必须在那里。为此父母早就开始联系调动了,上次去省会西海府开会,在会上认识了一位新建兽医院的院长。院长了解到他们的经历后,态度很积极:“像你们这样既熟悉省内各种动物疫病又有防治经验的人,来一个要一个,来一对要一对。不过我们这里没有行政空缺,来了只能做兽医。”这就是说,不能在仕途上给别人造成威胁。父亲和母亲赶紧表示:“我们都是搞业务的,对行政工作不感兴趣。”
现在,调动手续正在办理,藏娘县已经在调令上盖了章,父母把不多的行李从县上搬到了州上,住在政府招待所里,就等着州政府人事局研究通过后,带着我离开青果阿妈草原。但我是不愿意的,我明确表示我对西海府没有向往,我就想在麦玛镇读高中,至于以后上大学,我尽量考就是了,以往州立高中也不是没有考上的。对父母来说,我的这种态度是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父亲生气地问:“你为什么不去西海府?”
我说:“西海府有藏獒吗?”
我想接下来父亲一定会说:“你就知道藏獒藏獒,藏獒有什么好,它能给你带来前程吗?能解决你的上大学问题吗?能让你以后过上好日子吗?”然而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都没有这样说。他们哑口无言,竟然觉得我的理由在他们这里也是站得住脚的。
父亲质问道:“你不想去西海府,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你们也没有跟我商量我说什么?再说我要是说了,你们就不办调动了。你们调到西海府对你们毕竟有好处嘛,我不想拖累你们。”
父亲说:“好像你还在为我们着想?我们就是为了你才办调动的。”
“不去,我就是不去,西海府有什么好?”
父亲沮丧地说:“养你还不如养一只藏獒,藏獒不用这么费事,拴根绳子,拉着就走了。”
我喜欢父亲这样说,他说这话时并不是怒气冲天的样子,更不是像别人那样为了用动物贬低我,而是真心觉得我不如一只藏獒。我就是不如嘛,我不能勇敢地扑过去咬死我恨的人,比如鹫娃和贝囊,不,现在不是鹫娃和贝囊,是那些我还没有见过面的贩狗人;也不能勇敢地把我爱的人带到父母跟前来。我哪里有一点藏獒的品行:忠其所忠,恨其所恨,耿直刚毅,随心所欲。
母亲一声不吭地坐在招待所的床上,望着窗外一片低矮的建筑和建筑后面的草原。夏季的麦玛草原没有牛羊,牛羊都到远处的山上去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帐篷就像堆在地上的白云,表明住在麦玛镇的藏民都到草原上过夏去了。母亲的神情有些怅惘和落寞。在我的记忆里,看不到牲畜时母亲总是这个样子,仿佛她是为牲畜而生,习惯于马狗对她撒野、牛羊对她说话。
父亲说:“西海府是没有藏獒,我们到了西海府也不可能给你养一只藏獒,连人住的地方还没落实呢,想养也没处养。可是在麦玛镇,虽然你能天天看到藏獒,但哪一只藏獒是你自己的?还不是没有嘛。走走走,还是去西海府吧,等你考上了大学,我一定给你养一只藏獒。那时候我们在西海府肯定有房子了,说不定还能带个院子。养藏獒必须有院子,要不然的话连个跑动的地方都没有。怎么样?我说到做到。”
我说:“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没有自己的藏獒?”
父亲吃惊道:“有吗?在哪里?我们救活的那个斯巴不是还给人家了吗?”
我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我失言了,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说出我跟斯巴又可以在一起的事,斯巴牵连着拉姆玉珍,这是个大秘密。另外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鹫娃说的:组织一帮学生,阻拦外来的贩狗人搜罗贩卖草原的藏獒,而且我还是个头。为了这些秘密,我宁愿不去省会西海府,宁愿跟父母分开,至于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那就听天由命了,我根本就不去想。我是要活在当下的,我不会为一张未来的蓝图毁掉自己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里有我全部的感情投入。
我让父母出乎意料,父母也让我出乎意料。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他们就决定:既然孩子不肯去西海府,他们也不去了。撤销调动,返回藏娘县,尽管调进西海府的机会非常难得,办到这种程度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还是放弃吧,毕竟这里是故乡草原,这里有牲畜,有他们并不觉得多么崇高却能痴心喜欢的事业。藏娘县的畜牧兽医站是他们建起来的,他们一走,就会垮掉。一种说不清的牵挂和留恋让父母就这样轻率地决定了他们的后半生。他们又要回去了,很高兴的样子,仿佛不是我拖累了他们,而是成全了他们。
我说:“我是我,你们是你们,不要因为我,你们就留下。这次不想调,以后恐怕就调不成了。你们已经是中年人,再过些年就是老年人,你们会老死在藏娘县的。”
母亲以少有的严厉说:“这个不用你管,老死在藏娘县又怎么了?你把学上好,不管在哪里读高中,你都得给我考上大学。”
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我不用考就能上大学。”
州政府人事局知道我父母不再调动之后,立刻报告给了州长。州长是个土生土长的藏民,跑来看望我父母,请他们吃了一顿饭,饭间一再说:“不走就好,不走就好。不是我们离不开你们,是成千上万的牛羊马狗离不开你们。你们就是藏娘县所有牲畜的阿爸阿妈,哪有阿爸阿妈丢下子女不管跑到城里去的道理。”他派自己的专车把我父母送回到了藏娘县。几乎全县城的人都出来迎接,边远地区对专业人才的热情就像干牛粪点起的火,轰轰地烫人。大受感动的父亲对县长说:“就像州长说的我们是牲畜的阿爸阿妈,我们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母亲补充道:“就是说一辈子不走了。”父亲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给我一块地,我要养藏獒。”县长挥着手说:“藏娘县有你一辈子走不过来的土地,你要多少给多少。”
父亲开始养藏獒了,这是以后的话。
5
我和拉姆玉珍一起进入了州立高中,但不在一个班里,也不再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了。一个学校一个样,在这里,汉语有待提高的学生,采取集中补课的方法。我心说没安好心的学校,硬生生把我们拆散了。尽管我知道学校并不是针对我和拉姆玉珍,但我还是要诅咒。认可吧,现实就是这样,我必须心不在焉,每天在课堂上,望着课本想着拉姆玉珍和斯巴,高中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最快乐的时光在放学以后。因为贝囊家储存的吃食已经不多,仅够斯巴吃的,我和拉姆玉珍便相约在学校食堂,吃了饭,一起走向贝囊家。斯巴早就在房顶上眺望我们了,只要我一声口哨,它就会跳下高墙,奔跑而来。接着就是晚上了,啊,我们裸体的晚上……
但是好景不长,贝囊一家从拉萨朝拜回来了。那是一个傍晚,我们照例背着书包走向贝囊家。一声口哨之后,斯巴一如既往地来到了我跟前。这时我看到房顶竟然还有一只黑藏獒,立刻认出,那是斯巴的阿妈。斯巴的阿妈平静地望着我,也想跳下来,试了几次都不敢,就在房顶和墙头的衔接处转来转去。我觉得斯巴已经把我跟它的关系告诉了它阿妈,所以它阿妈对我没有发怒,一声吼叫都没有。我愣愣地站着。拉姆玉珍的反应却是朝前跑去:“舅舅,舅舅。”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她显得那么激动,都把我忘在脑后了。我徘徊了片刻,有点失落地带着斯巴朝学校走去。我没想到,这一刻便是我的生活发生急剧变化的开始。
我在州立高中住校生的宿舍里有床位,但是斯巴是没有的。它甚至连学校的大门都进不去。州立高中管理很严,收发室里总有一个老头盯着进出学校的所有人。我跟斯巴在麦玛镇的马路上游荡了一会儿,天快黑的时候,我让它回去了:“斯巴。”我叫着朝前指了指,“拉姆玉珍,拉姆玉珍。”它便知道是让它回家找拉姆玉珍的意思。其实它早就想去了,因为它已经习惯于守护,守护的地方就是贝囊家的院子。斯巴朝前跑去,跑出去很远,突然停下,回过身来,似乎有什么预感左右了它,让它如此忧郁地望着我。我挥挥手:“去吧,去吧。”斯巴渐渐地去了,不断重复着忧郁的回头,留恋的脚步缓慢而滞涩,让它不像是一只健壮的藏獒。
如果我不能跟拉姆玉珍住在贝囊家,我们还能在哪里睡觉?不能了。整整一个月,我们都没有彼此碰触过,甚至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就是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凑到一起说说话。放学后她就走了,又去她舅舅家了。她在州立中学不是住校生,必须天天回去,按时回去。有一次我送她回她舅舅家,指着镇外的草原说,我们去那里吧,翻过那座草岗,人就看不见我们了。拉姆玉珍摇头。我一再地纠缠,要求她今天必须满足我。她突然说:“色钦啦,不能啦,舅舅不让我跟你好啦。”我说:“为什么?”拉姆玉珍说:“你不是牧民,你阿爸阿妈是不拜佛祖的干部,你是干部的孩子。”这算什么理由?我说:“我可以不是干部的孩子。”她还是不去。我说:“那我就去把斯巴叫出来,再也不让它回你舅舅家啦。”
我的胁迫是成功的。我们走向了草原深处,在夕阳烤热的草丛里,彼此的满足就像鼓荡天空的风。但是拉姆玉珍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我不相信,我说了我可以不是干部的孩子。我已经想好,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说麦玛镇上的干部和干部的孩子都会说的流利的汉语了。
不说汉语的日子里,我更加频繁地走向贝囊家,远远躲在路边的树后,响亮地打着口哨。每一次都让斯巴激动万分,从房顶跳下来扑向我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们总是又抱又舔,它舔我,我也舔它。然后带它去玩。它最喜欢去的还是草原,可以随意奔驰,可以捕捉鼢鼠和旱獭,还可以在老熊河边惊怪地照照自己的影子,看看浅水湾里那些不怕人也不怕藏獒的鱼。有一次斯巴跑出去叼回来一个编织袋,我一看吓了一跳,上面有骷髅和交叉人骨的图案,赫然写着“剧毒鼠药”几个字。我一把夺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不少鼠药,一股浓烈的有机磷的味道扑鼻而来。才想起现在正是灭杀鼢鼠的季节,一定是畜牧兽医站的人投放鼠药时落下的。我赶紧挖了一个坑,把编织袋埋了起来。藏獒天生喜欢食用鼠药和被鼠药毒死的鼢鼠,牧民在这个季节都会把藏獒拴起来。我再也不敢带着斯巴去草原了,就在麦玛镇上到处游荡,心里想着拉姆玉珍,感叹着生活,却并不绝望。我把斯巴看成是我跟拉姆玉珍之间的纽带,只要有它,拉姆玉珍就是我的。是的,我坚信,尽管我跟拉姆玉珍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也明显感觉到她在有意疏远我。
疏远我的表现就是拉姆玉珍中午不在食堂吃饭了,总是打了饭回教室去吃,陪伴她的是一个跟她同班的穿皮袍的藏民男同学。虽然我不相信这就是第三者插足,心里却失落极了,羡慕和自卑立刻主宰着我。我羡慕所有牧民出身的男同学,尤其是那些跟女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男生。我自卑我不是一个牧民不能如愿以偿地爱我心爱的姑娘。这样的自卑浸透在骨子里,使我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极点。我厌恶我那干部的孩子的身份,厌恶我的白脸,用直面太阳和不洗脸的办法希望它跟牧民孩子的脸一样黑起来;厌恶我的头发怎么也不能像牧民一样缠着红丝带盘起来;讨厌我的汉族服装,为此我不惜放弃对鹫娃的依然没有消除的仇恨,主动去找他,希望能用我的生活费在他这里买一件旧藏袍,因为麦玛镇商店里的新藏袍太贵了,我买不起。鹫娃给了我一件他的旧藏袍、一双旧靴子和一顶旧礼帽,却没有要我的钱。
鹫娃说:“要是你有多余的钱,就去买一把腰刀吧,不是干部的牧民都应该天天带着腰刀。不过你为什么要变成一个牧民呢?藏族人当干部的少,你是干部的孩子你应该骄傲啊。而且你阿爸阿妈是知识分子干部,你更应该牛起来。”
我当然不能说实话,大声说:“鹫娃校长啦,等我将来挣了钱,还你一件新皮袍、一双新靴子。”
“送人的东西是不能让人家还回来的,色钦,你还不是真正的牧民。”
“那就不还了,我是了。”
“最要紧的是牧民必须拜佛。”
“噢呀。”我想起了我并不崇拜的喇嘛闹拉,敷衍了事地答应着。
从此我身上有袍、腰里有刀、脚上有靴、头上有帽,跟牧民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了。中午在食堂,我炫耀似的到处走动着,希望能得到拉姆玉珍的青睐,发现她好像没看见我,便走过去说:“拉姆玉珍,我去麦玛寺拜佛啦,昨天去的,我见了喇嘛闹拉,给他磕了一个头。”拉姆玉珍上下打量着我说:“挺好的嘛,你穿上我们牧民的衣服了。你怎么才磕了一个头?你应该磕一百个头。”我说:“下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我一定给喇嘛闹拉磕一百个头。”拉姆玉珍说:“不啦,我要跟我舅舅一起去。”说罢就走到前面去了,前面是那个跟她同班的男同学。那男同学正在排队打饭,手里居然也拿着她的碗。
我发现尽管我做了这一切,但我面临的仍然是拉姆玉珍越来越冰凉的态度。怎么做才好呢?碰巧学校准备颁发学生证要大家填写表格,我便在“父母身份”一栏里填上了“牧民”。老师说:“不能想填什么就填什么,你父母的身份是你无法改变的。”我说:“为什么不能改变?”老师愣了一下说:“这个你去问你父母。”我说:“我想让父母是牧民,他们就得是牧民。”老师笑了:“哪有这样的。”硬是让我改成了“干部”。我心说老师你这是故意跟我作对,我要让斯巴咬死你。
就是在这天,放学以后,我看到拉姆玉珍和那个男同学走向了草原。就走在我跟她走过的路上,前面是座草岗,翻过去人就看不见他们了。但我是看得见的,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草岗后面的情形。我跟了过去,爬上草岗监视着下面的动静,就像一只卧在山崖上窥伺着兔子出洞的鹰。突然我疯了。我看见他们把自己淹没在草丛里就一声狂叫奔扑而下。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我没想到我会跟那个男同学打起来。是我先动的手,我看到他居然压倒了拉姆玉珍,就像藏獒扑狼一样扑了过去。我知道他比我壮实许多,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不是对手也要战斗,为了拉姆玉珍我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被揍翻在地,爬起来,再次被揍翻在地。在一连五次被揍翻在地之后,我转身就跑,边跑边吼:“你等着,我让斯巴咬死你。”
一直用沉默在这场决斗中保持中立的拉姆玉珍突然喊道:“色钦啦,你别去,斯巴不是你的,是我舅舅的。”
狗屁。谁说是你舅舅的,斯巴永远是我的。我跑得更快了。离贝囊家还有很远,我就打响了口哨,心里一声声地呼唤着:斯巴,斯巴,为我报仇啊斯巴。但是斯巴没有跳下房顶跑过来。我的口哨都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也没见它的影子。只有发自肺腑的轰鸣从房顶上传来,算是对我的回答。我蓦然发现仅仅两天没来,贝囊家靠近平房的围墙突然增高了,高得都看不见斯巴的身影了。有一颗人头在墙头上晃动,那是贝囊的头在朝我淡淡而笑。
我走到墙下,仰头乞求道:“贝囊舅舅,快让斯巴出来,我有事。”
“色钦你好吗?斯巴不能跟你去啦,草原上好几家牧人的母獒要跟它配对,它现在要养好精神,再不能跟着你到处乱跑啦。”
“我的斯巴我说了算,我不想让它配对,快放它出来。”
“斯巴不是你的,是我们家的。这就跟拉姆玉珍是牧民的女儿,不能跟干部的孩子好上是一个样子的。”
“干部的孩子又怎么啦?快把斯巴交给我。”
“这些年我见得多啦,只要是干部的孩子就都会远走高飞,不可能跟牧民的姑娘在草原上生活一辈子。你走吧,别再来我们家啦。你阿爸阿妈好吗?他们可是斯巴的救命恩人。”
我突然明白了,拉姆玉珍嫌我是干部的孩子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我没穿藏袍、不拜佛爷、表格上有父母是“干部”的记录以及谁也无法改变的血统,而是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草原,不会留下来永远和我的牧民妻子生儿育女、放牧牛羊。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就算我发誓我终身不离开草原,拉姆玉珍也已经是那个同班男同学的姑娘了。
我在绝望中放弃了乞求,破口大骂,用汉语骂,而不是用藏语骂,因为藏语里骂人的词汇比汉语少多了。贝囊不理我,转身离开了房顶。显然他把斯巴带走了,我连它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气得浑身冒汗,脸上都能憋出血来了。冲天的血气让我跑回了草原,不是去草岗后面寻找拉姆玉珍和那个男同学,而是去了一个我曾经和斯巴一起玩过的地方。我低头寻找,很快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东西:那个被我挖坑埋起来的编织袋。袋子上依然有骷髅和交叉人骨的图案以及“剧毒鼠药”的字样,里面依然是浓烈的有机磷味道的鼠药。我拎着编织袋跑向了麦玛镇,用我身上的所有零花钱买了两斤熟牛肉。
等我再次来到贝囊家的院墙下面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的斯巴闻到也听到我来了,发出一阵无奈而急切的呼唤,就听已经回到舅舅家的拉姆玉珍呵斥道:“斯巴,你喊什么?”我没有丝毫犹豫,咚咚咚地敲响了门?门开了,面前站着拉姆玉珍。
“我一听斯巴叫就知道你在外头。色钦啦,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斯巴是你们的,我承认啦,就让它最后吃我一顿饭吧。”我说着,双手抖抖索索把熟牛肉捧了过去。
拉姆玉珍接住了。拴在院子里的斯巴望见了我,一再地朝前扑着,铁链子被拽得唰啦啦响。我望着它一声抽搐,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就飞跑起来,似乎我要逃离现场,逃离由自己的仇恨演变成的藏獒的惨剧。我在发抖,但是为了让仇恨有所安驻,让他们知道我的愤怒,我宁愿在死亡的恐惧中发抖。是的,斯巴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我的心死了,为藏獒而跳动的心于今天夜里死去了。
一夜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想:为什么我要毒死斯巴?因为拉姆玉珍说了斯巴不是我的,贝囊也说了斯巴不是我的?可是这跟斯巴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怯懦而无能的人,我本来应该毒死揍了我的那个男同学,毒死霸占了斯巴的贝囊,甚至毒死背叛了我的拉姆玉珍。但我没有那个胆量,即便我不懂法律,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而毒死斯巴,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斯巴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如果你要跟我抢,我虽然抢不过,但我可以让它死。它死了我会悲伤,我在为它悲伤的时候,它就属于我了。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我这样的人,都把罪恶看成是生命的立足点。而几乎所有的罪恶都源自于喜欢,偷窃是因为喜欢金钱,抢劫是因为喜欢财产,强奸是因为喜欢女人,毒死藏獒是因为喜欢藏獒。喜欢有什么错?抢夺我喜欢的又有什么错?抢不过来就让它从世界上消失更没有错。就像面对一个皇帝,谁能得到他的赐死,谁就是他的臣民。想着,我就不再恐惧,也不再悲伤,更没有后悔了。我甚至还有了些许的坦然和欣喜,天还没亮就唱起了歌,搞得同宿舍的几个同学都骂起来:色钦你得神经病啦?
天终于亮了。我起床穿衣,按部就班地洗漱,去食堂吃早饭,出早操。操场里所有的班级都在出早操,我顺便溜了一眼拉姆玉珍的班,没看到拉姆玉珍,只看到那个揍了我的男同学。突然一个刺痛我的念头非常有力地抓住了我,我在跑步的队伍中停下了。好几个后面的同学都撞到了我身上,有人说:“怎么啦色钦?你今天不对劲啊。”我没有回答,拔腿朝校门跑去。校门口,拉姆玉珍迎面而来,因为走得急,胖脸上的红晕更红了。
我一把揪住她的藏袍袖子:“怎么样了,斯巴?”
拉姆玉珍眼睛红红的,哭了:“斯巴病了,就要死了。”
原来她还不知道是我交给她的熟牛肉摧毁了斯巴。是啊,她怎么会想到呢?在她眼里,斯巴就是我的儿子。如果不是她的贝囊舅舅同样也是斯巴的父亲,并且反对她跟我交往,她就应该是斯巴的人类阿妈了。
我问道:“斯巴还没死?”
拉姆玉珍水汪汪的眼睛瞪着我,奇怪我为什么这样问。
“拉姆玉珍,是我放了毒,我在熟牛肉里放了毒啊。”我失声痛哭,朝着校门外的草原跑去。辽阔的无比辽阔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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