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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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朝着草原奔跑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给牲畜看病的兽医,是治病救獒的专家。斯巴还没死,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要快啊,父亲,母亲,他们曾经救活了小藏獒斯巴,现在也一定能救活大藏獒斯巴。藏娘县的畜牧兽医站,遥遥远远的地方。不过再遥远我也要去。从州府麦玛镇到青果阿妈草原最边远的藏娘县没有正式公路,也就没有长途汽车。人们去那里,都是骑马或者开着性能极好的越野车。而我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越野车,只有两条腿。

    但我的腿太不争气了,还没走到天黑就开始酸软。我咬紧牙关往前走,速度越来越慢了。我来自藏娘县,上初中以前就来了,再也没有回去过。来的时候是父亲骑马送我来的,走了整整一个星期。现在我要步行回去了,没带吃喝,身无分文,又渴又饿,却毫不动摇地迈动着步子。我知道我得走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到达藏娘县,这样走下去,即便把父母叫来麦玛镇,斯巴也一定没救了。但如果我不这样走,我就会后悔死,后悔得恨不得拿刀子剜了我。我与其说是为了叫来父母救治斯巴,不如说是为了逃避惩罚——拉姆玉珍和贝囊对我的惩罚、自己对自己的惩罚,逃避的背后还有隐藏起来的挽救:我要用恐惧和死亡来挽救自己。

    是的,我恐惧一个人在大草原上的行走,尤其是在没有公路的地方。我得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迷路,不要迷路。我得时时刻刻提防野兽,狼,或者熊和豹子。野兽一看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大小孩,必吃无疑。恐惧到了极限,立刻又会释然:那就吃掉吧。如果我现在还能做一件对得起斯巴的事,那就是被动物咬死。

    草原苍茫无际,一个寻死的人走在上面如同飘动着一片失根的草叶,渺小而轻盈。尽管如此,草原并不忽视我。风在,不停地抚摸我,我的脸上嘘嘘响。草在,不停地阻拦我,我的脚上沙沙响。我琢磨我打风的时候,风疼不疼?我踢草的时候,草疼不疼?不管你们疼不疼,我的心很疼。我现在觉得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碰到我,就都会很疼,我也会很疼,它们都经受着斯巴的疼,而我疼它们就是为斯巴而疼。但最疼的还是我的脚,我停下来,想歇一会儿再走,但我一歪倒在草墩子上就不想起来了。这时候来了草原的夜色。夜色意味着人的睡眠,它一来,我就睡着了。昨天晚上一眼未合,今天跋涉了一天,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睡得很死,甚至还响起了鼾息,生怕引不起野兽的注意似的。狼来了,不是一只,是一群。它们已经包围了我,而我还在睡梦里。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并没有在意我的失踪。在他们看来,我逃学了。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规规矩矩、好好学习的学生,两天不来上课,也不在住校生的宿舍里,太正常了。拉姆玉珍更不会在意,她虽然看到我跑向了草原,却只会认为我是无脸见人,或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痛哭去了。她正在恨我,巴不得看不见我。是鹫娃提醒了学校,他在我失踪后的第三天来到我们州立高中找我,找不着就向我的班主任老师打听,看老师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警告道:“我比谁都了解色钦,如果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两天不到校。”鹫娃又找到拉姆玉珍,客气地向她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拉姆玉珍说了,鹫娃也就猜到我去干什么了。他立马告知了州立高中的校长,自己赶紧回家,骑马离开了麦玛镇。

    然而,州立高中的人和麦玛一中的副校长鹫娃都没有找到我,我继续失踪着。他们觉得我可能出事了,开始想办法通知我父母。那时候学校没有长途电话,连麦玛镇邮局也没有。鹫娃去了一趟州政府,从州委办公室打电话给藏娘县政府,再让县政府的人通知畜牧兽医站的我父母。一个星期后,我父母骑马来到了麦玛镇。大家认定我已经死了,都来安慰我父母。父亲和母亲的哭声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极度悲伤的父亲没忘了问一句:“色钦的藏獒已经死了?”

    拉姆玉珍说:“还有一丝气,我舅舅不肯抬出去埋掉。”

    父亲用手掌擦了一把眼泪说:“让我们去看看吧。”

    我的父母来到贝囊家,看到了我的藏獒斯巴。它被鼠药毒倒已经十多天了,眼睛、鼻子、嘴巴一直在流血流涎,大小便也失禁了,奄奄一息。贝囊每天给它灌一点稀释的牛奶,大部分都吐了出来。但似乎只要有一滴进到肚子里,就能转换成维持生命的能量。斯巴坚持着,留恋生命的本能调动起体内所有的力量抵抗着鼠药的侵害。

    父亲望着侧翻在地的斯巴,摸了摸它的鼻息和体温,摸了摸绵软的肚子,然后看了看屁股上的分泌物,又用指头沾了一点眼睛上的血,放在嘴里尝了尝。他流着泪说:“你早该死了,怎么还活着?你要是死了,色钦一辈子就是个罪人了,所以你不死是不是?”

    母亲擦着眼泪说:“可是色钦已经死了。”

    父亲说:“藏獒是知道的,色钦没有死。在没有见到尸体之前,我们谁也不能说他死。”然后问贝囊,“怎么不请州上的兽医来看看?”

    贝囊说:“请啦,先请的是麦玛寺的喇嘛闹拉,经也念啦,药也喂啦,还是噗塌在地上好不了。后来又请了兽医,兽医来了说,他们只能治病,不能救命。”说着,贝囊突然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色钦的阿爸,你是菩萨转世,你以前救过斯巴,你就大发慈悲再救一次吧。”

    我的伟大父亲和我的伟大母亲,就在贝囊家的院子里,开始了对斯巴的救治。母亲去州医院买来人用的药品给斯巴挂起了吊瓶,一方面防止中毒后出现胃出血,一方面补充营养,不至于衰竭而死。父亲跑到草原上采来了洗肠用的龙胆花、紫苑花、露梅花以及商陆根,又去麦玛寺的喇嘛闹拉那里求来了一些藏医配药的佛手参。他让贝囊家的人把这些药都用陶锅煮了,又加了少许食盐,放凉后用一个漏斗灌进了斯巴嘴里。父亲说:“用三花两根洗肠排毒补气补血是我发明的,对中毒体虚的牛羊马骡效果非常好,不知道对藏獒怎么样。”之后,他骑马去麦玛镇商店选了一种最好的咖啡,拿回来煮好晾温后装进了吊瓶,再把输液管直接插进了斯巴的屁股,插得很深,当浓浓而暖暖的咖啡滴进斯巴体内时,斯巴的肚子一阵颤抖。

    这样的治疗持续了两天,半死不活的斯巴似乎有点好转了,但还没有脱离危险。父亲说:“不能再给它洗肠排毒,现在就看它的体质有没有自然恢复的能力了。可以喂些流食,听天由命吧。”这是第三天中午,太阳的麦玛镇沐浴着真正的太阳,没有云彩的蓝天恩赐下一地透明匀净的晴光。在温暖的夏末秋处的气息里,斯巴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时候我的父亲母亲都在它身边,贝囊和拉姆玉珍以及那个揍了我的男同学也在它身边,还有这些天一直陪伴着我父母的鹫娃和一些关心斯巴的邻居。他们都很吃惊,斯巴怎么会突然抬起头,虽然费力却很坚定地站了起来。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斯巴,摇摇摆摆地朝前走去,好几次都虚弱得差点倒下。但是它四肢岔开,硬是支撑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往前挺身迈步。前面是关闭着的院门。它来到院门口,想用头顶开门又没有力气顶开,想发出喊声也没有力气发出,只好把头在门扇上蹭来蹭去。首先是拉姆玉珍明白过来了,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他失踪了半个月,现在突然出现了。

    我的父母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我穿着鹫娃给我的旧藏袍、旧靴子,戴着旧礼帽,挎着我的腰刀,浑身脏腻,蓬头垢面。我知道他们会吃惊,我自己对我也很吃惊,但我显然附带着神秘,附带着失踪带给我的另一种经历。我拒绝着人们眼光的探询,俯身抱住了斯巴。

    斯巴瘫软在了我怀里,似乎它的支撑就是为了等我回来。我哭起来。它也哭起来。在我是悔恨、愧疚和庆幸:它居然还活着。在斯巴也许是一种比我更复杂的感情:死前的留恋,活过来的思念,还有迷惘——也许它能猜测到的我对它的谋害的迷惘。

    不错,斯巴已经猜测到了,或者拉姆玉珍和贝囊告诉它了。不然它不会如此伤心:它把粗大的前肢搭在我胸脯上,獒头歪斜着,浑身颤抖,就像人类的抽搐,委屈和悲伤的体液通过眼睛和嘴巴,流满了我的襟怀。我想不仅斯巴知道我想害死它,斯巴的阿妈也知道了。被拴在院子中央的斯巴的阿妈一直在冲我狂吠扑跳,一次次地拉直了铁链子。我搂紧了斯巴,体会着它颤动的责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我?作为禀性单纯的藏獒它永远不能理解人的复杂和残酷。那一刻我在想:我是多么坏啊,我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斯巴,请张开你的大嘴,咬死这个恩将仇报的人。这么想着的时候,真的就有利牙咬住了我,不是斯巴的利牙,是斯巴阿妈的利牙,它阿妈终于挣脱了铁链子,扑过来咬住了我的肩膀。

    人们惊叫着。拉姆玉珍和贝囊跑了过来。但速度最快的还是我怀里的斯巴。它突然用自己的嘴衔住了阿妈的嘴,急切地发出了一种哀求的袒护的叫声。这是自从它中毒以来的第一声喊叫,让这些日子陪伴着它的人震动了一下:终于有声音了。它阿妈只好松口,不满而无奈地朝着斯巴吼了一声。拉姆玉珍和贝囊赶紧把斯巴的阿妈拉开了。

    我说斯巴,我知道了,我除了你还有父母、老师、鹫娃等等,但是你的一生只有我。

    母亲来到跟前,摸了摸我身上被獒牙咬过的地方,看到没有咬伤,甚至连皮袍没有裹住的右肩衬衣也没有咬烂,放心地说:“也是獒口留情了。”突然母亲黑下脸来,一把拽住我,吼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大人着急吗?这么多人为你操心,都以为你死了。”

    “阿妈别骂我,我要是不失踪,就没有人给你们打电话。斯巴也就活不了啦。阿妈,我的失踪换来了斯巴的性命,难道不值得吗?”

    母亲又说:“那你说,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了?”

    我一手抱着斯巴,一手抱着母亲,忍不住哭了。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遇到了狼群,但狼群并没有吃我。它们包围着我,一直到我睁开眼睛站起来。等它们恋然顾望着无声地离去后,我才意识到狼群的包围不是想害我,而是想在寂寥的大天大地中保护我。后来我又遇到了一家牧人,我跟着他们放牧牛羊,过了半个月的牧人生活。半个月里,好几次都是我跟牧人的女儿一起去放牧的。她比我大好几岁,当我们在牛羊马匹的观摩下铺开皮袍睡在一起时,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要如此愚蠢地迷恋拉姆玉珍呢?草原上所有的女人都跟拉姆玉珍是一个样子的。这样的想法让我愉快,让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牧人了。我似乎有了一切资格:被别人爱的资格、我爱别人的资格,以及我不爱别人的资格。我毅然离开了牧人家。牧人的女儿骑马追上来,又哭又喊地打了我一顿,然后扶我上马,在马背上抱着我,把我送到了麦玛镇。她拉我下马,一句不吭地转身走了。

    2

    父母一直待到斯巴康复,才离开麦玛镇回藏娘县去了。我的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上课,下课,起床,睡觉。但心情是好的,因为有了解脱。失踪归来后,我的第一个解脱是,我不再爱拉姆玉珍了。我变得有些放荡,向许多女同学求爱,常常是去一趟草原,回来就又换了。我跟她们,就跟许多草原的少男少女一样,不是成长完了再性爱,而是一边性爱一边成长。第二个解脱是,我不再纠缠斯巴属于谁了,就算属于我,我也不能带它住校。它整天被关在贝囊家的院子里,我根本见不着,这样的现实我无法改变,只能认可了。除了解脱,还有充实,充实是鹫娃带给我的。我不再恨鹫娃了,一点点也不恨了,因为他是那么信任我,一如从前我们做朋友时。他让我的生活变成了我想要的,那就是为了藏獒舍身忘死。

    父母走后第二天,鹫娃就来学校找我,见了面问道:“色钦啦,失踪的半个月里,你去了哪里?”看我讳莫如深,立刻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看我摇头,又说,“开始啦,准备行动吧。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找了一些学生,都是麦玛一中的,年龄都比你小。你是最大的,不能再大啦,再大就是明知故犯,你们是不知者不为罪。”

    我望着他神秘而严峻的表情都不敢大口喘气了:“什么开始啦?”

    “我以前给你说过的,你忘啦?”

    我想起来了,兴奋地喊起来:“阻拦贩狗人?”

    鹫娃点点头:“知道为什么让你当头吗?”

    “鹫娃校长啦,你说过我藏语和汉语都说得好。”

    “不光是这个。主要因为你是一个热爱藏獒的草原人。这样的人,牧民们看得起。现在牧民们已经恨透这帮贩狗人啦。你就是我们草原牧民的代表。就算他们说是草原人看着他们赚钱,眼红了才阻拦的,那又怎么样?你喜欢藏獒喜欢得都要把自己变成一只藏獒啦,藏獒恨这些贩狗人,还有不眼红的?藏獒的眼不红我们草原人的眼就不红。”

    我跳起来说:“红红红,我的眼睛早就红啦。”

    鹫娃说:“贩狗人的领导是个康巴商人,太能折腾啦。他们在麦玛镇建起了一个藏獒基地,准备把四处搜罗来的藏獒集中起来,卖给二道贩子,二道贩子再卖给三道贩子。你们的任务就是搞破坏,把基地的建筑毁掉,把藏獒偷出来。我们在麦玛镇也搞了一个藏獒基地,他们是销售基地,我们是保护基地。从销售基地偷出藏獒来交给保护基地,保护基地会把藏獒送到草原上去。销售基地建起来不久,还不完善,你们要趁早下手。等把这件事情干成,你就给青果阿妈草原立了大功啦。”

    “鹫娃校长啦,我现在就去破坏。”我说着就要跑。

    鹫娃一把揪住我:“一个人不能去,今天晚上开个会,部署一下。”

    我爽快地答应着:“噢——呀。”

    开会就在麦玛一中我从前的教室里。十几个学生有藏民也有汉民。鹫娃宣布我是头,然后说:“先偷藏獒,再破坏建筑,偷藏獒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藏獒把你们咬了。为了防止万一,色钦把斯巴带上。我已经给贝囊说好啦,用的时候去要,用完了就送回去。你们今天晚上先去侦察一下,明天晚上正式行动。恐怕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我不参与你们的任何行动,千万别把我说出去。偷了藏獒你们就送到保护基地。我有时会出现在那里,但我和你们不认识,记住了,我和你们不认识。保护藏獒就是保护草原,你们,草原的孩子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青果阿妈的骄傲,藏獒的保护神,老熊河冲不走的英雄,草原人民会记住你们的。”

    气氛一下子庄严肃穆起来。我觉得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仅是机密的而且是神圣的,胸腔里顿时溢荡起一股少年人的豪情。我攥起拳头,做了个宣誓的样子说:“鹫娃校长啦,请转告草原人民,我们一定把贩狗人的藏獒偷干偷净,把销售基地破坏成稀汤汤,就像酥油放到火上。”然后我面向十几个学生,挥着拳头说,“现在,开始啦,侦察开始啦。”我迫不及待地朝外走去,突然又拐回来,“咦,销售基地在哪里?”

    “我知道,我知道。”十几个学生早就忍不住了,嚷嚷着一拥而出。

    我们一路走去,一直都是叽叽喳喳的。我突然走到前面,转身拦住他们说:“侦察是什么知道哩?就是悄悄过去,看看有几个人、几只藏獒、几间房子。你们这样说话是不行的。从现在开始,都把嘴给我闭上。”

    大家不说话了,很严肃的样子,寂冷的夜色笼罩着安静的我们。冷不丁有人放了一个大屁,大家笑起来。我过去踢了放屁者一脚:“叫你闭上你不闭。”

    路过贝囊家时,我上去敲开了门,没等说明来意,斯巴就蹿了出来。开门的拉姆玉珍显然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小声说:“我也去。”我断然拒绝了:“不行。”尽管我知道,在贝囊的干预下,拉姆玉珍已经和那个跟她同班的男同学分手了。因为那男同学虽然来自牧民的家庭,却不是环绕着麦玛镇的麦玛草原的牧民,也还是要远走高飞的。

    我们肃然走向销售基地,再也没有人说话放屁,沙沙沙的脚步声像是为了衬托黑夜的诡异。月亮好奇地偷看着我们,感觉我们只需要它的关照而不需要任何别的亮光,便兜起白色的纱衣把星星全部遮蔽了。斯巴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挨着我的腿往前走,一刻也不离开。

    销售基地到了。它差不多是个一百米见方的大院子,坐落在麦玛镇西端的草地上,前面是公路,背后是老熊河。院子面朝公路安了一个卡车可以进出的大铁门,门边挂着牌子: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装腔作势的一个名字,既玷污了圣洁的喜马拉雅,也玷污了藏獒。基地四周是红砖的围墙。我们来到门口,从缝隙里窥伺着。斯巴扬起鼻子闻了闻,立刻亢奋得从胸腔里发出了一阵呼呼声。我摸摸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然后使劲推了一下门。门从里面用铁链子锁死了,只能把门扇之间的缝隙推到最大。我侧了侧身子,钻不进去,便朝伙伴们招招手,沿着围墙朝后面走去。

    围墙有一人多高。我带人来到后面,搭肩上去朝里望了望,看到院子靠东有一排平房和一片半人高的露天獒圈。獒圈有大有小,能看得见里面藏獒的黑影。在獒圈和后墙之间,摞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空铁笼子,一看就知道是准备运送藏獒的。院子中央堆积着一些红砖,显然更多的平房和獒圈还在建设中。平房后面是两垛干牛粪、一仓干羊粪和一些靠墙码放整齐的木柴,都是用来做饭取暖的燃料。几只藏獒叫起来,听声音就知道是很壮硕的大藏獒。斯巴回应着里面的叫声,温和而响亮。我赶紧从墙头上跳下来,拍了一下斯巴。斯巴顿时不叫了。

    我说:“侦察完了,现在开始偷。”

    有人说:“鹫娃校长说的不是现在偷,是明天晚上偷。”

    我说:“听我的,我说现在偷就现在偷。”我知道这将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不眠之夜,就是不偷,回到宿舍也睡不着。

    大家都问怎么偷。我似乎天生是个贼,没怎么费脑子就有了主意。我选了四个学生,让他们去前面的大铁门外,说话唱歌敲门。基地的人要是出来问,就说想进去看看藏獒。不管让进不让进,这四个学生的作用就是遮人眼目,让基地的人以为里面藏獒的喊叫是冲着他们的。剩下的大部分学生跟着我在基地后面的围墙上掏窟窿。掏窟窿的地方正对着里面的空铁笼子,那儿离獒圈近,里面的人也看不见我们。我发现我还是挺伟大的,至少可以做一个伟大的贼。当基地的人一再走出平房,去大铁门外驱赶那四个学生,四个学生死活不离开,而里面藏獒们的叫声还在此起彼伏,掩盖着我们的行动时,后面围墙上的窟窿从无到有,渐渐赫然了。

    我第一个爬进去,紧跟着我的是斯巴。我们藏在空铁笼子后面,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基地的人都回到平房里去了。我招手让我的人进来,猫着腰走向了獒圈。灵性的斯巴懂得这个时候它应该怎样做,轻捷地走向前面,在每一个獒圈门前张望着打了声招呼,走过去,撒了一脬尿,表明这是自己暂时的领地,然后面对平房警惕地卧了下来。我看了它一眼,心说基地的人这时候千万别出来,出来就是死。

    被圈起来的藏獒已经不叫了,都朝圈门涌过来。我想一定有一种语言在藏獒之间进行着复杂的沟通,否则就无法解释那些藏獒在见到我们时居然都像等待解放的囚民,不仅不咬我们,而且一只只都带着急切期盼的神色。它们专注地望着我们,看我们有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做什么手势。这就是说,在此之前,斯巴和它们已经沟通好了,用声音,用无声的气息和见面时的神情举止让它们理解了我们的意图。它们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就等着我们的命令。我们打开了所有獒圈的门,让藏獒出来在院子里集合。还有一些是小藏獒,我们每人抱了一只,抱不了的,就让它们跟着大藏獒走。藏獒们静悄悄的,都明白这时候决不能惊动基地的人。我让几个学生在前面带路,用手势催促藏獒们赶快跟上。一只壮硕的大藏獒带头走去,其他藏獒陆续跟在了后面,似乎它们天生就知道秩序的重要,越是关键时刻越不能拥挤争先,一个个自动排起了队。另一只壮硕的大藏獒走向了监视着平房的斯巴,似乎是去商量的:还是我来断后吧?斯巴冷峻地晃了一下大头,轻唬了一声:快走。十几分钟后,所有被解救的藏獒都走出了基地后墙的窟窿。我和斯巴是最后出去的,看到藏獒们都兴奋得窜来窜去,生怕它们吼叫起来,赶紧低声而严厉地让它们平静了下来。

    我们朝着保护基地走去。星星出来了,用漫天的辉煌描绘着我们的心情。藏獒们的眼里,今晚的夜色是多么迷人啊,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叫起来。但已经不要紧了,就算基地的人听到,也会认为那是别处的藏獒。藏獒一叫,我们也叽叽喳喳起来,激动得好像藏獒解放了我们,而不是相反。保护基地建在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上,也挂了一个牌子:珠穆朗玛藏獒保护基地。珠穆朗玛是世界最高峰,算是从名字上压倒了“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当我们来到这里时,已是后半夜。斯巴率先在大铁门前吼起来,接着所有能吼的藏獒都吼起来。我们怀抱里的小藏獒纷纷下地,跑来跑去地庆贺着。我想这些藏獒是上过小学,认得牌子上的字吧?不然它们怎么知道面前的铁门跟销售基地的铁门,是截然不同的铁门呢?

    保护基地的两个紫袍藏民惊讶得打开了铁门,一看来了这么多藏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啊嘘,天上掉下来的吗?怪不得星星少了一大片。”他们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也知道这些藏獒的来历,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如此神速,一下子就偷来了这么多。“数一数,数一数,一共多少只。”两个紫袍藏民数起来,结果连我们这些豪迈的贼也吃惊:大小居然有三十六只。我得意地说:“连锅端啦,销售基地一只也没有啦。”

    保护基地也是一个大院子。但院子里没有獒圈,也没有平房,只有一顶黑牛毛编织的帐房,敞开着关不住的门户。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正儿八经、天长地久的机构。院墙倒是红砖砌成的,比销售基地的院墙还要高,而且在墙顶拉了刺花狰狞的铁丝网。在我们到来之前,这里一只藏獒也没有。现在好了,一下子来了三十六只大小不等的藏獒。藏獒们一见帐房就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从容不迫地到处走动着,不时地撒尿,划分着彼此的地界,很快大一点的藏獒分散在院子四周,各就各位了。小藏獒们还没有守护犬应该具备的领地意识,本能地挤卧在帐房旁边,等待着饲喂。

    一个紫袍藏民在帐房里进进出出,搓揉着手中皮口袋里的风干肉,大声说:“没有吃的怎么办?你看这些藏獒,一个个瘦得骨头都出来了,贩狗人肯定不好好喂它们。”

    另一个紫袍藏民说:“要喂饱三十六只藏獒,每天至少得三百斤肉。贩狗人哪里会舍得?被贩卖的藏獒真可怜。佛祖保佑这些藏獒,也让那些不给藏獒吃饱的买卖人得到报应吧。”

    一个紫袍藏民留下来守护藏獒,一个紫袍藏民连夜走了,我想大概是找鹫娃要食物去了吧。我和我的人也都疲累不堪了,连连打着哈欠。我招呼大家离开保护基地,朝麦玛一中走去。路过贝囊家时,我敲开门把斯巴还给了人家。斯巴表情很复杂,既想跟我去,又想留下来。我依然沉浸在偷窃藏獒成功的喜悦中,顾不上跟斯巴做分别时的缠绵,只安慰地拍了它一下,就转身离开了。又走了没多远,便来到必须跟十几个初中生分手的岔路口。

    我说:“明天晚上继续干,天一黑就在这里集合。”

    有人说:“都偷完了,明天还偷什么?”

    我说:“明天不是偷,是破坏。”

    我一个人走回州立高中,一路回味今夜的辉煌,继续激动着。我发现自从我有了半个月的失踪经历后,就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3

    第二天晚上的破坏也是顺风顺水。销售基地的贩狗人万万想不到,我们偷了藏獒还会找上门来继续作恶,完全没有防备。更主要的是我们的破坏既狠毒又富有效率,等他们意识到今夜的事件比昨夜的偷藏獒还要严重时,我们已经逃之夭夭了。破坏的主意又是我想出来的,我是多么佩服我自己啊。

    我和十几个学生先在昨晚分手的岔路口集合,然后来到贝囊家,敲开了他家的院门。斯巴知道我会来找它,早就在院门口等着了,门被拉姆玉珍一打开,它就蹿出来,把前爪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摸摸它的头说:“走吧。”看都没看拉姆玉珍一眼。我现在怎么可能关注到她呢?虽然她是我曾经的爱人,但我的身份已经不同了,我是青果阿妈草原的骄傲,藏獒的保护神,老熊河冲不走的英雄。

    我们来到麦玛镇上,在一排出售酥油的商铺前徘徊。那些酥油都用黄色塑料纸包裹着,有坨装的,有袋装的,都摞在门前的几案上。突然我停在了一家只有一个老太太站柜台的商铺前,给大家使了使眼色。大家立刻紧张起来。而我是坦然的,我做损人利己的事情时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理直气壮,更何况还有鹫娃的撑腰。我冲过去,抱起一大坨酥油就跑。“啊嘘,强盗来了,强盗来了。”老太太追了出来,却被十几个学生围住了。等她又喊又叫把他们推搡开,再要追我时,又被斯巴拦住了。斯巴愤怒地吼叫着,警告她不要再追。她停下了,就算我抢走了她家最值钱的珠宝,她也得停下了。

    这样的抢夺又出现了一次,我抢走了一支一块钱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老板是个中年人,跳出来抓我,一见斯巴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他,转身跑了回去。

    我们带着酥油和打火机来到草原上,玩到夜深人静,才走向藏獒销售基地。昨夜被我们在院墙上掏出的窟窿还没有堵上,似乎里面没有藏獒了,也就不用堵了。我们钻进去,排成队,悄悄传递着堆积在院子中央的红砖,堵住了平房的门。在门上摞砖的是我,我嫌一层不够结实,狠心摞了三层。窗户是不用堵的,上面拦了一层铁栅子,基地的人自己把自己堵起来了。接着我们来到平房后面,把酥油抹在了房墙上,又把做饭取暖用的两垛干牛粪、一仓干羊粪全部堆到平房墙根里和靠墙码放的木柴上。我巡视着我们的成果,朝着平房侮辱性地撒了一脬尿。于是大家也都开始撒尿。完了,破坏前的准备就结束了。我兴奋地拿出打火机,在十几个学生面前一次次打着,炫耀着呼啦啦的火苗,然后让大家一人拿了一块干牛粪。我点着了他们手中的干牛粪,这些红艳艳的干牛粪转眼就到了墙根下。

    整个过程里,斯巴一直静卧在一边,观察着我们。它不理解我们的行为,却又极力想搞懂,所以威严的吊眼上松弛的皮肉总是一颤一颤的,头也在摆动,看看这边,瞄瞄那边。突然它似乎明白了,站起来,跑过去,冲着被堵起来的门吼了一声。我立刻跑过去制止了它:“斯巴,你要当叛徒啊?”

    但就算斯巴的一声吼叫是于心不忍的通风报信,里面的人也已经来不及逃跑了。火焰很快壮大,轻盈地蹿上了平房的墙体和房顶。

    有个学生似乎这才明白过来:“我们会烧死贩狗人的。”

    “就是要烧死他们。”我说罢,带领大家走出了后墙窟窿。

    我们朝回走去,不停地顾望着销售基地的大火。每当火焰随着夜风朝天空猛蹿一下,我们就会欢呼一声。我们是如此得兴高采烈,简直就像过节一样,跳舞唱歌,说说笑笑。这让我想到为什么我们今天比昨天还要高兴?昨天我们得到了想得到的,今天我们毁掉了想毁掉的。毁掉别人比自己得到是不是更刺激、更能让人痛快雀跃呢?

    不去想毁人不倦的问题了。我仍然把斯巴送回到了贝囊家,仍然在岔路口跟十几个学生分手。各回各的学校以后,我们就酣然入睡了。以后的几天是失落而沉闷的,我竟后悔我们的偷窃藏獒和破坏基地太快太顺利,如果真的像鹫娃说的那样“长期战斗”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持续行动持续高兴了。

    沉闷的日子是突然结束的,但迎接我们的并不是高兴。有一天中午,麦玛一中的一个学生来宿舍找我,说他昨天跟同学们去老熊河边玩,路过销售基地时,听到里面有藏獒的叫声。我的反应是抬脚就走,也不管下午上课不上课了。我们来到销售基地的大铁门前,用拳头砸了几下,就听里面果然传出了藏獒的叫声,叫声粗壮沉实,可以想见它的个头一定不小。我生怕里面出来人看到我们,拉起那个学生就跑。我直接来到麦玛一中,把跟着我的十几个学生召集到操场一角,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做好准备,今天晚上又要行动了。”他们“噢呀噢呀”地答应着,激动得又蹦又跳。我心说鹫娃挑选的人怎么都跟我是一个样子的,骨子里都喜欢作恶。

    我们又一次在岔路口集合,去贝囊家带上斯巴,然后直奔销售基地。天是漆黑漆黑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们沿着基地大院的围墙转了一圈,看到后墙上的窟窿已经堵上了,墙头也拉上了铁丝网。我踩着别人的肩膀从铁丝网的空隙朝里窥望,看到了烧得只剩下一半的平房黑影,看到獒圈里不止一只藏獒在走来走去,有的叫唤,有的不叫唤。我溜下墙头,在堵起的窟窿上摸了摸,觉得堵窟窿的人真是太笨了,砌砖用的竟是草泥,而不是更加坚固的水泥,草泥还是湿的,看样子堵起来没两天。我又故伎重演,派几个学生去大铁门外有说有笑地遮人眼目,自己带着其余的人打洞掏窟窿。草泥堵起的窟窿是很好掏的,没费什么劲,就可以让我们自由进出了。我第一个进去,后面自然是斯巴。斯巴一进去就吼起来。我摁住它的头说:“你吼什么?”然后告诉我的人,“先在外面等着,听我学鸟叫你们再进来。”我弯腰来到空铁笼子后面,朝前一看,不仅吃了一惊,有个人影朝我奔来。我喊叫一声:“不好啦。”就要逃跑,后面的斯巴狂吼一声朝前扑去。我又回身过去,想拦住斯巴,带上它一起跑。就在我一去一回的时候,一张大网凌空飞来,罩住了我,也罩住了斯巴。情急之中,我冲着我的人大喊一声:“不要管我,你们快跑。”

    就这样我被抓住了。我是一个贼,还是一个极其危险的破坏分子。销售基地的人把我用麻绳绑了起来,把斯巴用大网拖进了獒圈。大网缠绕在斯巴身上,斯巴烦躁得咬住大网来回甩头。基地的人从獒圈墙外探过身去,想帮它把大网扯下来,斯巴一口撕烂了那人的手。最后还是斯巴自己咬破网绳后摆脱了大网。它在不大的獒圈里奔跑跳跃、狂吼乱叫着,却没有办法跑出来营救我,眼看着我被几个基地的贩狗人带出了大铁门。贩狗人连夜把我送进了麦玛镇派出所。

    派出所里的值班警察是个中年女藏民,一看我被绑着,瞪起眼睛对贩狗人说:“他是谁?你们有什么权力绑人家?乱绑人是犯法的。快把绳子解掉。”

    贩狗人说:“他就是罪犯,偷藏獒、烧房子都是他干的,他还有一帮同伙,都跑啦。”

    女警察说:“他是不是罪犯你们说了不算,我们还没审讯呢。”看贩狗人给我松了绑,又说,“回去吧,有什么结果我们会通知你们。”

    几个贩狗人出去了,但从窗户里可以看到,他们并没有离开。后来我知道,三十六只藏獒被偷的第二天,销售基地的人就向派出所报了案,还去麦玛镇工商管理所投诉。人家当然要认真接待,但越是认真的接待就越可能是装模作样。草原上的人不管藏民还是汉民哪个不喜欢藏獒,喜欢藏獒就得痛恨贩狗人。贩狗人也知道他们没有同情者,便大讲买卖藏獒的合法性和建立销售基地对地方经济的重要性,还讲了藏獒是国宝,把国宝级犬种推向全国乃至世界的意义,讲了以獒养家、提高牧民的生活水平等等。对他们的话没有人不点头认可,而且表示:一定要追查到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可是让基地的人疑惑的是,第二天居然没有一个警察或者工商管理所的人去失窃现场看看。直到发生火灾,才有两个警察紧紧张张跑去打听:“烧死人了没有?”

    女警察让我坐在长条椅上,自己出去打电话,一会儿进来,坐在我对面的办公桌前,板起面孔,一边问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什么姓名啊,年龄啊,在哪里上学啊,偷没偷藏獒、烧没烧房子啊,一边做着记录。猛不丁她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问道:“你不知道偷窃藏獒、放火烧房是犯法吗?”

    我梗着脖子说:“不知道。”其实我更不知道的是人为什么不能犯法?明明是给草原做了好事怎么也叫犯法?难道能眼看着贩狗人把草原上的藏獒贩到内地让它们在思念故土故人的过程中痛不欲生吗?如果阻止买卖藏獒、烧死贩狗人也算犯法,那我就犯定了。我是青果阿妈草原的骄傲,藏獒的保护神,老熊河冲不走的英雄,这样的人物也会犯法?哼,不是我犯法,恐怕是法犯了我吧?

    女警察说:“你这么小的年龄,又是偷窃藏獒,又是火烧房子,到底做了没做?没做就不要乱承认。这里是派出所,现在是审讯,说出来的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说:“我没乱承认,做了就是做了。”

    女警察说:“说的轻巧,烧死人是要偿命的。”

    “偿命就偿命。”听我的口气,好像偿命不过是扒走我的衣服或者剃走我的头发。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你的同伙是谁?”

    “就我一个人。”

    “谁指使你干的?”

    “斯巴。”

    “斯巴是谁?”

    “我的藏獒。”我想起了鹫娃的话:“千万别把我说出去,我和你们不认识。”想起正是鹫娃赋予了我们的“保护藏獒就是保护草原”的崇高感,便觉得我要是把鹫娃说出来,那就人的不是了。我说,“警察阿姨,能不能放我出去?我去把斯巴也带到派出所里来。我要跟它在一起。它被贩狗人圈起来了,万一他们把它卖掉呢?”

    女警察吃惊地打量着我,突然唉叹一声,放下手里做记录的笔说:“孩子,你不要稀里糊涂的,你把罪犯大了,进到这里就不好出去了,谁让你三番五次去的?我们本来……”她吞下了自己的话,又说,“累不累?累的话就在椅子上睡一会儿。我们这里有羁押室,冷冰冰的,我不想让你去那里。”

    当然累啦。我躺下就睡,女警察给我盖上了她的皮大衣,又出去了。我听到她在门口打电话,说是这孩子挺仗义的,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不知跟她通话的人说了什么,她一再地说:“不好办,不好办,他的胆子也太大了。”我闭上眼睛,心想要不是几个贩狗人还守在外面,我现在就可以跳窗逃跑。明天吧,明天我一定要逃出去。

    4

    我一直没有逃出去。警察把我关进了羁押室,门是时刻锁住的,窗户在门上,仅可以递送饭菜。整整半个月,我都是在暗无天日中度过的。吃了睡,睡了吃,洗漱拉撒就在床边用半堵墙隔起来的卫生间里,连放风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样对待我本身就是犯法,更没想到这是我在青果阿妈草原最后的日子。我烦闷急躁起来,有些待不住了,喊着:“放我出去,我要见斯巴,斯巴。”这样喊了几天,女警察就把斯巴带来了。这是我被关起来的第十六天。

    女警察说:“销售基地的人死活不让我带走它。我说这个藏獒是同案犯,是要一起问罪的。你们不是一再要求严惩罪犯吗?我是来逮捕它的。说也怪,它一见我就好像知道我要带它来见你,也不用牵着,乖乖地跟上了我。”

    我说:“斯巴什么都知道,就是不会说话。”

    斯巴一见我显得很激动,跳起来对我又舔又咬,因为它觉得我可能出事了,再也见不着了。在它的预感里,它已经和我年经日久地分开了。我说:“斯巴,从今往后,我们就在这里过日子,直到你死掉,我也死掉。”有了斯巴,我的情绪稳定多了,似乎可以不考虑出去的问题了。房间里依然黯淡,但斯巴经常会由琥珀色变成玉色再变成红色的眼睛就像两盏霓虹灯,让我心里亮堂了许多。斯巴当然不会认为我和它都是被关押的,很奇怪我会待在这里,几次都是叼叼我的腿,然后走向门口,希望我带它出去,去草原上奔驰,去麦玛镇逛街,看我不动,只好又回来,卧在我腿边,巴巴地望着我。我会和它说话,和它玩,会让它上床,跟我依偎在一起睡觉。仅仅过了两天,斯巴就懂了,我和它都是被关起来的。它开始吼叫,只要听到门外有人走过就吼叫,仿佛是: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斯巴就对一个警察不吼叫,那就是带它来我身边的女警察。它感念她的恩德,感念她每天给我们送来饭菜。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女警察突然走进羁押室,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给我说起了话。她说:“待在这里怎么样?着急了吧?我们一直不敢把你转移出派出所,你知道为什么?因为被你们烧坏的两个人一直没有脱离死亡危险。今天才得到医院的正式通知,说危险期已经过去了。你没有烧死人,只是烧死了一窝五只小藏獒,至少不用偿命了。你高兴了吧?我们也高兴。”

    “偿命?我会偿命吗?偿命是什么?”

    “当然要偿命。偿命就是枪毙你,我是说要是你烧死了人的话。”

    我的错愕就像有人一把撕开了我的肚肠,原来那里是漆黑漆黑的。怪不得把我关了这么久,我烧死了五只小藏獒,还差点烧死两个人。我能想象得出五只小藏獒为什么待在房子里,它们是四处搜罗藏獒的人当天送来的,鉴于前一天晚上基地来了盗贼,就被人关在房子里了。我问:“五只小藏獒,多大的小藏獒?”

    “已经不小啦,说是快三个月啦。你怎么不问问人?没心没肺的。”

    “人不是还活着吗?五只小藏獒已经死啦。”三个月的小藏獒已经很大很大,正是欢蹦乱跳、招人疼爱的时候。我抽了抽鼻子,胸腔里酸酸的想哭,却没有眼泪,发现内心毕竟是庆幸的,不用偿命的高兴消解了我的悲伤。我居然在错愕中平静了下来。

    “你没看到烧坏的两个人,他们活着比死了更难受。他们是兄弟两个,都是康巴商人,已经残废啦。不说这个了吧。”女警察挥挥手又说,“现在是这样的,我们安排你今晚离开派出所,因为你得病了,已经提出了保外就医。”看我一脸疑惑,又说,“你可千万不要说你没病。我的任务就是把你送到医院,医院里有人等着你。你应该明白,送你去医院我们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你们那伙人,都是屁大一点孩子,没办法计较。就你比他们大,法律是放不过你的。加上你是头,唯一的首犯,够得上判刑啦,至少是无期。不说这个啦。”她又挥挥手,“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出去呢?贩狗人盯着你不放,一直有人在派出所外面守着,不分昼夜。他们知道派出所是庇护你的,生怕我们把你放跑了。在你判刑之前,你走到哪里他们就会跟到哪里,所以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们想了个办法,就是用斯巴把监视你的人调开。你们偷走的三十六只藏獒目前一只也没有回到贩狗人手里,还烧死了人家的五只小藏獒,贩狗人三番五次想把斯巴要回去,说这是不等价的交换。我感觉他们很看重斯巴,斯巴大概是他们遇到的最好的藏獒。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些日子晚上守在派出所外面的只有一个人,把斯巴交给他,他就会送到销售基地去。趁着这个空挡,我送你赶快离开这里。”

    我算听明白了:他们要用斯巴换取我的转移,我的转移就这么重要?不。我说,我不做出卖斯巴的事。斯巴以后会怎么样?贩狗人会把它卖出草原,会打它、饿它、虐待它,甚至会报复性地烧死它。我不能让我的斯巴替我受过。你们想把我跟斯巴分开是不对的。但是这些话我都没有说出口。我就是再傻,也能听懂女警察的话,虽然两个烧坏的人用顽强的生命力减轻了我的罪过,我不会被枪毙,但判刑的条件绝对够了。而把斯巴交给贩狗人,就有可能让我离开这里,获得自由。尽管我还不知道这自由能持续多久,但在派出所羁押室的这段日子,我已经体会到自由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分分秒秒都是珍贵的。

    我看了看斯巴。斯巴坐在地上,仰起头,也在听女警察说话。它虽然听不懂,不知道一场关于它的交易已经开始,那个最爱它的色钦,正准备在自己的安危和它的命运之间做出选择。但我冷峻到僵硬的神情还是让它有了一丝警觉:不幸的事情正在发生。何况它是有超常感觉的,就像能提前感觉到四季变化、地震雷电那样,能在瞬间把我内心的纠结变成它的不安。我心说为什么不把斯巴送回贝囊家呢?如果我的安危必然联系着斯巴的苦乐,那我只能做出成全斯巴的选择,因为我是人。我以人的姿态搂住了斯巴,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斯巴多情地舔着我的手,似乎在表达它内心的渴望,渴望继续跟我在一起。我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我内心的回答:在一起,在一起,一定跟你在一起。

    女警察站起来走了。过了一会儿,她从门上的窗户里递进来晚饭,叮嘱道:“快点吃,准备好,天一黑我们就行动。”

    我没有吭声,似乎一吭声就会软化我内心的坚定,也会让斯巴察觉到我其实并不坚定。我已经看清我自己了:内心的坚定背后是潜意识里的怯懦,我爱藏獒,但更爱自己。我偷眼看着斯巴。斯巴很平静,在极其异样的气氛里,它的从容不迫一如往日。我把它的肉骨头放进狗食盆里,又把我的米饭和牛肉粉条也都倒进了狗食盆。它看了我一眼,仿佛问:你不吃啊?然后就不客气地大口吞咽起来,不到十分钟就吃干净了。我俯身摸摸它的肚子,又去卫生间接了半盆水。它一口气喝干,抬起滴答着水的嘴,冲我笑了笑。它笑的时候吊眼会闭上,鼻子微微抽动。这是它仅可以馈赠于我的礼物,是它长期以来面对我时独有的表达。我似乎有些领受不起了,躲避似的一仰身躺在了床上。斯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依恋在床边,而是走向门口,神态安详地卧了下来。

    很快女警察就开门进来了,拿着一根牵引绳,是在皮绳上绑了木棍的那种,一定是贩狗人交给她的。她说:“色钦你给它套上吧。”看我不动,又看脚前的斯巴乖乖的,便蹲下来,自己给它套上了颈圈。让我奇怪的是,斯巴完全知道套上颈圈便意味着失去自由,过去就是我和贝囊想用绳子控制它,它都会不满地反抗一下。可是今天它怎么这么顺从呢?何况女警察还不是它的主人。

    “那我就带它走啦?”女警察说着,往上提了提牵引绳。

    斯巴站了起来,扭头不看我。我还是一动不动,甚至把眼睛闭上了。我在自己的冷漠中听到了门的响动,听到了斯巴离开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我突然翻身起来,扑向了门口。羁押室的门居然没有锁,为什么没有锁?是专门留给我的吧?是女警察留给了我,还是斯巴留给了我?我跑了出去,穿过走廊,来到了楼梯口,下去楼梯就是派出所的门了,两个老警察一左一右坐守在门口。我冲下楼梯,看到两个老警察起身想阻拦我,便刹住脚步,身子摇晃着差一点摔倒。一个老警察拽住了我的衣袖。我站到他身后,看着女警察带着斯巴走向那个守望在这里的贩狗人。贩狗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牵引绳,伸长胳膊,往前抵送着棍子,保持着和斯巴最远的距离。而斯巴压根就没有咬他的意思,静静伫立着,迷惘地望着四周。

    女警察和贩狗人说了几句什么。贩狗人点点头,拉起斯巴就走。斯巴没有顾盼,没有犹豫,更没有反抗,抬腿跟着他,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它走出去十步远的时候,它突然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它看见了我,冲我叫了一声,是那样的伤心惨目。我哭了,泪流满面。但我没有追过去,从贩狗人手里夺下斯巴,然后说:“你们不就是想惩罚我吗?那就来吧,与斯巴没关系。”没有,我没有追过去,没有说出这些话。我只是哭着,哭着。斯巴也哭了,和我一样发出一阵隐忍的哭声,也和我一样克制着感情,没有走向自己终身的依恋。不一样的是,它是为了我,而我却不是为了它。它作为一个畜生知道我内心的波澜,用平静安慰了我,用离开成全了我。而我作为一个人却放弃了对它的保护,把它送向了失去主人的孤独寂寞的火坑。斯巴走了,怎么看也看不见了。远远地传来一声悲痛的吼叫,那是它留给我的告别。

    女警察回来,一把拉起我说:“你跑出来啦?快走。”

    她把我带出了派出所,没有去医院,而是去了兽医院。在麦玛镇兽医院,我见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见到了鹫娃。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就把我推上了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随后父母也上了车。在他们挥手向车外的人再见时,我听到父亲说:“鹫娃局长啦,谢谢你。”车外的鹫娃说:“是我们应该感谢你们啊,路上小心。”我这才知道,鹫娃已经从麦玛一中调到了州政府,职务是州畜牧局副局长。我被贩狗人绑送到派出所之后,我的所有事情都是新上任的鹫娃副局长一手安排的。

    越野车上路了。黑夜比以往更黑。我发现所有的黑暗里,我的心是最黑暗的。我狠心出卖了斯巴,所以我看不见斯巴,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风的嚎叫,在今夜,汽车的奔驰里,装满了世界。就这样在一个冷风嗖嗖的黯夜,我离开了青果阿妈草原,突然得我都来不及再向窗外看一眼草原和雪山、牧民和藏獒。记忆的原野就要代替真实的原野了,所有的往事都在凄凉中徐徐而过。

    省会西海府——一个陌生的城市,在前方等待着我。

    5

    父母把我托付给了西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藏民老师达洛。达洛是鹫娃的亲戚,他谎称我是他弟弟,说服附中的校长收留了我。父母很快返回藏娘县了,留下我在一个我不喜欢的城市避难求学。我变得孤独而沉默,还有些木讷,本该青春激荡的高中岁月显得死气沉沉。日子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了,我不记得怎样学习、怎样考试、怎样打发一个住校生迷茫而无聊的时光,只记得所有的假期都是我流浪的机会,我会走向任何想去或不想去的地方,唯独不能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关于这一点,达洛老师会随时提醒我:“不要去啊,鹫娃和你父母都不希望你去。你去了大家都会承担责任。”我想我真是个祸害了,对藏獒销售基地,对我的亲朋好友,对我一想起来就会怆然泪下的草原和藏獒。

    好在我的低沉情绪并没有影响我的高中毕业,我甚至还考上了西海师范大学。说明我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不怵任何功课,基本上是一学就会的。上了大学,流浪的心情和机会渐渐少了,花钱的机会多起来:读书,逛街,看电影,唱卡拉OK,喝酒吃饭。城市最让我讨厌的就是干什么都要花钱,连高兴一下也要用钞票买来。我基本上一个学期能花掉预算中两个学期的生活费。父亲和母亲并不贫穷,边远落后的藏娘县几乎用不着消费,他们的工资大部分攒下来了,只要我写信要钱,他们都会寄给我,算是他们对长期未能照顾我的补偿吧。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所小学当老师,干了半年就觉得没劲,又靠了大学同学路多多的帮忙,应聘去了一家报纸,做了一年记者,不愿把自己的文字拘束在那些我毫无兴趣的命题新闻里,便开始写小说,出版了一本书之后,就辞职成了一名自由作家。

    父母每年春节都会从遥远的藏娘县来西海府看我,最后一次来看我时我说,以后不用你们来看我,还是我去看你们吧,也顺便看看青果阿妈草原,看看麦玛镇。父母显得很紧张,苦口婆心地劝阻我不要去,理由是:我的案子迄今没有撤诉,鹫娃副州长坚决不同意我回去。看来关键是鹫娃副州长的态度了。

    从父母的话中我知道,我离开青果阿妈草原一年后,鹫娃升为州畜牧局的局长,干了两年又成为州政府的秘书长,又干了几年便成了副州长。

    我问父母:“珠穆朗玛藏獒保护基地怎么样了?”

    父亲说:“听说归并到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了。那帮康巴商人真能折腾,销售基地现在红火极了,很多人来麦玛镇,都是冲着它的。所以有人说,‘藏獒兴,鹫娃升’。鹫娃跟藏獒真有缘分啊。”

    我问:“我偷出来的三十六只藏獒呢,是不是送到草原上去了?”

    父亲说:“还给销售基地了,不然人家不会善罢甘休。”

    我吃惊道:“不是说跟斯巴交换了吗?那我的斯巴呢?把三十六只藏獒还给他们,就得把我的斯巴要回来。”

    母亲说:“色钦,你就不要再想你的斯巴了,斯巴有斯巴的命。”

    我说:“斯巴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为什么不想?”

    父亲说:“想也没用,斯巴肯定要不回来了,它即使不跟三十六只藏獒交换,也得跟你交换。由于你的过错,斯巴只能用自己的苦难换来你的自由。”

    我心里一震:父亲,你是在指责我吗?你似乎比我自己还要耿耿于怀:我曾经差一点毒死斯巴,后来又出卖了它。我是一个宁肯忏悔也要利己犯罪的为害者,当私心走向峰巅时,我只考虑我个人的需要。而你,一个被称为“牲畜阿爸”的畜牧兽医工作者,却是我的父亲。父亲有权利指责我,因为他跟我一样喜欢藏獒,他在藏娘县建起的獒场就是证明。据他自己说他的獒场让鹫娃副州长以及所有参观过的人都赞叹不已。

    父母回去后我又一次陷入了沉闷、迷茫、孤独、无聊。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有爱我的人,也有我爱的人,却没有一个知道我孤独的人。这个城市不知道,爱我的少少也不知道。少少和路多多一样是我大学里的同班同学,算得上是我寂寞生活的慰藉吧。她看我情绪不好,免不了要追问,在我沉默以对的时候,她不禁说:“你是不是另有人啦?我知道你另有人啦。”我说:“你觉得另有就另有呗,这又不是什么大错。我是说如果我另有的不是人是动物的话。”少少知道我喜欢动物,笑了:“要是我发现你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你,或者我自杀。”

    我想到了斯巴,在这个世界上,有理由杀我的只有斯巴了。我想念我的斯巴,我因为斯巴心里储满了对往事的疑问,多么想让这些疑问带我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回到麦玛镇啊。我向往过去的风吹、草原的狗吠,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草原的存在是为了让我对都市充满厌恶。是的,我厌恶这个城市,厌恶我自己。如果说这个城市还有一点值得赞美的话,那就是少少对我的追随。

    终于有一天,当我从少少的臂弯里爬起来,看到她清秀白皙的面庞带着都市人的娇态闪闪发光时,突然意识到:就连少少我也厌倦了。我是多么无奈而又无聊啊。我粗野地占有了一个瓷娃娃一样漂亮的人儿却并不想丢弃我的粗野。我属于粗粝蛮野的高地,时时带着动物般简单明快的草原心情,和我的爱人对我的期待是那么不协调。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而不想要的生活就不是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已经中断很久很久了。我怜惜地望着她柔软蜷缩的身体,告诉她:“你不应该因为我耽搁你的青春,我喜欢自由,无拘无束,从来不计后果,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可以带给你一个好未来的男人。去吧,去找路多多吧,他能给你的,一定不仅仅是性的快感。他是那么喜欢你,为了你,连名字都由‘路有饭’改成了‘路多多’。你叫少少,他叫多多,‘多多少少’总是要连在一起的。”说罢,我将我的腰刀扔到了床上她的手边。

    或许少少已经有了预感并且做好了准备,她没有拿起腰刀杀我,也没有自杀,一句话没说,穿上衣服就走了。

    我开始了上路前的准备:钞票、行李、和熟人告别、把传呼机换成手机等等。最后,在坐上班车之前,我打长途电话给青果阿妈州委办公室,告诉对方我是谁,要求跟鹫娃副州长通话。对方在请示鹫娃后把电话转给了他。我和鹫娃已经好几年不通音信了,当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时,我明显感觉到了生疏和遥远。那种让我厌恶的官腔是不经意间带出来的,尽管他还是把我当成了他的老朋友,巨细不分地询问我的生活,最后说:“你是什么人我能阻挡你的行动?如果你实在想来,那就来吧。不过你来了不要到处乱跑,一切行动要听从我的安排。”我答应了他。

    6

    三天后,我来到了麦玛镇。鹫娃派司机去长途车站接我,直接把我拉到了老熊河边的帐房宾馆。我到达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鹫娃胖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那个英俊潇洒的藏民了,脸上有了横肉,肚子上有了赘肉,腿也粗了不少,走起路来左右摇晃,连身体都变成官架子了。除了由高原紫外线造成的黑黄粗糙的脸色是原来的样子外,其他都在我的想象之外。我纳闷:人怎么一当官就都会畸胖,不管他是草原人还是都市人、是藏民还是汉民。他戴着形状和质地都十分考究的礼帽,白衬衣,黑西装,紫红领带,黑亮的皮鞋,灰色呢子大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把自己打扮成标准的官员模样,从此便不再有任何变化。

    我们在帐房门前拥抱着碰了碰额头,尽管有点生硬和别扭,但这样的见面礼让彼此都觉得我们依然是亲朋好友。然后鹫娃才按照接待宾客的习惯在我脖子上挂了哈达。哈达的质地很好,摸上去感觉是柔而不腻的真正的丝绸。鹫娃说:“我今天把什么都推掉了,州政府办公会议都没有参加,专门陪你。”然后拉着我走进了帐房。

    帐房宾馆是夏季草原的休闲地,休闲的当然不是辛勤劳作的牧民,而是麦玛镇的商人、官员和来旅游的外地人。我们的帐房在一大片白帐房的边缘,很安静,门外是草原。因为地势略有起伏,牧草深深浅浅的绿色勾勒出许多半月形的图案,时密时稀的鞭麻灌木林把一地烂熳的黄花开到了天边,觅吃虫子的百灵鸟啁啾着飞来飞去。从阳光的缝隙里,清晰地传来老熊河雄伟的脚步踢出的浪响。帐房里就我们两个。我们面对面坐在华丽的藏毯上,中间是一个长条矮桌,水果、干果、油炸果子、酥油茶、糌粑、血肠、手抓羊肉、青稞酒早已摆好。鹫娃说:“这里也能炒汉菜,我没要,就要了一些藏食,你不会已经不习惯了吧?”我摇摇头,感觉肚子饿了,咽了一下口水,抓起一根羊肋条就啃起来。

    边吃边寒暄,不知不觉喝起了酒。青稞酒不是自酿的发酵液体,而是从商店买来的烈性酒。我三杯下肚,脸就红了,话也多起来,说着说着就不加掩饰了。“我问你鹫娃——这样叫你行吧?不叫副州长你心里不会不舒服吧?那好,我就直截了当问啦。想当年在麦玛一中时,你从一个普通的藏语老师成为教务处副主任,后来又升成主任、升成副校长,很多人都感到蹊跷。有人还编了顺口溜:‘藏獒悲,鹫娃贵。’我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有些蹊跷。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为什么本来并不具备做官条件的你会一路高升?”

    鹫娃抽动着嘴角,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们不是一般的交情,什么话都可以明说。我知道你是想问这跟我从你手里夺走小藏獒斯巴有没有关系?人们说夺走斯巴是为了巴结有亲戚在州政府做官的贝囊,这可能吗?贝囊不过是一个定居麦玛镇的普通牧民,有亲戚做官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想也不会有,但我想从你嘴里听到。”

    鹫娃咄咄逼人地望着我:“你想从我嘴里听到的恐怕不止这一件事情吧?”

    “是的。”我说,“后来你建起了珠穆朗玛藏獒保护基地,又给有关领导出主意,发动我们一帮学生去偷藏獒、搞破坏。在我们偷了三十六只藏獒,烧了销售基地的同时,你从麦玛一中调到州政府,成了畜牧局的副局长。这又是怎么回事?”

    鹫娃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你把因果颠倒了。不是你们偷了藏獒、烧了基地我才成了副局长,是已经确定我为副局长之后,我才去发动你们的。我作为一个青果阿妈州管理畜牧的官员,爱护草原的藏獒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还是挺奇怪的——你的每一次升迁怎么都跟藏獒有关系?我离开后你成了畜牧局的局长、州政府的秘书长、副州长。在这个过程里,你把我们偷出来的三十六只藏獒还给了销售基地。销售基地越来越红火了。”

    “这正好说明我的升迁跟发动你们偷藏獒没有关系。如果有,把偷来的藏獒还给人家不就是自己拆自己的台吗?”

    “也许此一时彼一时,最初偷藏獒对你有利,后来还藏獒对你更有利。”

    鹫娃大声说:“色钦啦,你这是胡猜八想。”

    我更大声地说:“那么斯巴呢?你没有把斯巴要回来。”

    鹫娃摊开双手说:“这不是我造成的。我要了,贝囊也去要了。可人家说,先把烧人的凶手交出来再谈别的。听明白了吧?斯巴要不回来的关键是你而不是我。你没见过被你烧成残废的那两个人,他们是兄弟两个,是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的创办者,他们虽然活着,但这辈子基本上完蛋了。如果不是担心人家会认出你来,我真想让你去见识见识,两个残废现在还在销售基地。我们原想,三十六只藏獒和斯巴给了人家,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没想到人家还是不依不饶。想一想也能理解,毕竟毁掉的是两个人,他们今后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测,再加上烧死的一窝五只小藏獒,其实人家是不过分的。当初我让你带一帮学生去搞破坏,就是扔几个石头、拆几块砖的意思,没想到你竟会烧起一场火灾。”

    我感叹道:“你无法揣测我,我也无法揣测你。人对人的蒙蔽,就像黑夜对太阳的蒙蔽。要说什么东西永恒,这就是了。怎么解释把珠穆朗玛藏獒保护基地归并到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这件事呢?那可是一大片土地。”

    “我正要说这事。归并是他们先提出来的,州政府研究了几次,最后之所以同意是因为销售基地同时也起着保护藏獒的作用,还因为我们希望能控制他们的经营,阻止他们对你的案子的穷追不舍。保护基地虽然归并给了他们,但土地所有权还在我们手里。他们发展的规模越大,我们的控制力度也就越大,一旦我们收回土地,说不定企业就会面临破产。谁会冒这个风险和我们过不去呢?也就是说,你是他们的筹码,保护基地的土地是我们的筹码,互相牵制,谁拿谁都没办法。”

    我似乎无言以对。没想到鹫娃的回答这么理直气壮,好像已经有人质疑过他,他早已做好准备,说话的逻辑天衣无缝。但逻辑的正确并不能证明事实就该如此,我还是无法放弃我的猜测,因为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像鹫娃这样一路飙升的官员会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他不是为了藏獒,就是为了我,可能吗?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人家还是没有撤诉。”

    鹫娃冷冷一笑说:“把柄是要牢牢攥在手里的,人家不是傻子。你不是也喜欢攥住别人的把柄吗?比如,你以为你攥住了我的把柄,所以不远千里来这里问罪。”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说,“你什么时候变得疑心很重了?喜欢把自己当警察的人往往是罪犯。你在追查别人,别人也在追查你,你追查的事怎么说都不算犯法,人家追查你的却是够得上无期徒刑的罪状。色钦啦,你一辈子都戴着犯罪嫌疑人的帽子,你要清醒,很多事情还是躲远一点的好。”

    我觉得我算是听明白了,在鹫娃语重心长的劝诫背后是露骨的警告和威胁。难道他真的害怕我的追查,真的有连他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把柄”?——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偷藏獒、烧基地的后台,起诉我便会有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效应。我是不是还可以这样理解:他如果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没有必要威胁我?他其实已经坦白他是有事的,但在他看来那不算犯法?他希望我躲远一点,否则我将自食其果?但是望着鹫娃无比诚实的面孔,感受着他让我吃让我喝的体贴,所有的疑虑又在一瞬间崩溃了:不不不。我不该发芽怀疑的种子,尽管那是天性里的埋伏。鹫娃是为我好,什么都是为我好。而我来麦玛镇,仅仅是为了斯巴。

    “鹫娃啦,斯巴是不是还在销售基地?”

    鹫娃叹口气说:“他们不可能一直留着斯巴,因为大家都盯着它,尤其是贝囊,贝囊几乎天天都去索要,还说要是不给的话他就会用色钦的办法对付他们。色钦啦,你的办法也成榜样啦,要么下毒,要么偷抢,要么火烧。后来销售基地的人逢人就说,斯巴是个祸根,他们把它卖掉了,卖了一百万。这是那几年青果阿妈草原藏獒的最高价。我曾打听过,买主是谁,去了哪里?基地的人说,买主看了斯巴几眼,扔下钱,把它装进铁笼子就用车拉走了,我们没来得及问。显然他们是守口如瓶不愿意说。我想,斯巴是那么好的一只藏獒,销售基地本来是打算留作种公獒的,怎么会卖掉呢?”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一连喝了几杯酒。鹫娃要我慢慢喝。我说:“碰碰碰。”右手端着我的杯,左手端着他的杯,使劲碰了一下,再把他的杯还给他,“喝喝喝。”我吃着,喝着,直到醉眼惺忪,舌头僵硬,卧倒在藏毯上。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宾馆里刺鼻刺眼的新装修的味道让我窒息,我匆匆洗漱,快快出门,想去镇街上转转,却被鹫娃的司机拦在了大厅里。

    司机说:“你去哪里都行,但必须坐车,这是鹫娃副州长吩咐的。”

    我反感这种受制于人的安排,立刻打电话给鹫娃:“我不坐车。我离开青果阿妈草原时才是个高中生,现在都大学毕业又在社会上混了几年,走在街上谁还能认出我来?”

    鹫娃说:“你外形的变化不大,一定会认出来的。听我的没错,都是为了你好。当初你离开派出所的理由是保外就医,我们给人家说,你病情严重去了西海府,恐怕治不好了,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到麦玛镇了。现在突然看到你在街上溜达,人家就是不抓你,也会放出藏獒来咬死你。咬死了还不承担法律责任。你想想看,划得来吗?”

    我明白了,一个犯罪嫌疑人是不能在拥有犯罪现场的光天化日里走来走去。虽然作为受害人的销售基地此前基本放弃了追究,但如果我把逍遥法外当作炫耀,大摇大摆地刺激人家,那就很难保证人家会继续放任不管了。还是小心一点吧,为了我的自由和我打算继续活着的信心。

    我躲在车里,在麦玛镇转悠了半天,看到我不在的这几年里,到处都莫名其妙地盖起了楼房,就连我的母校麦玛一中和州立高中也都是三层五层的水泥教学楼了。突然想到拉姆玉珍,便让司机开向了贝囊家。贝囊家已经不存在了,那儿是一大片建筑工地,从工地前的彩绘广告牌上可以看出,正在建设的是一座广场和展览馆什么的。我问司机:“这里原来的居民呢?”司机说:“都拿着搬迁费走人啦,去哪儿说不上,反正离麦玛镇都不会很远。”我在沮丧中离开了那里,路过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时,让司机停下,从车窗里望了半天:红砖的围墙已经消失,代之以既不防贼也不防窥的矛头铁栅子,好看了许多。被我烧过的平房遗址上,矗立着一座四层的红色楼房。楼房一侧是几排封闭的铁栅门的犬舍,几声硬帮帮的藏獒的叫声从那里传来。司机告诉我,销售基地这几年发了,他们的藏獒每天都有进有出,大部分是从边远草场低价搜罗来的,也有他们自己养育的。我说:“听声音这里的藏獒也不怎么样嘛。”司机说:“他们的好藏獒都在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上,外地人旅游参观都去那边。”我知道那就是归并给销售基地的原珠穆朗玛藏獒保护基地了,便让司机开了过去。我没有下车,看不见藏獒,但能隔着铁栅子听听藏獒此起彼伏的吼叫,也算是一种幸运了。我分辨着公獒和母獒、小獒和成年獒的叫声,想在众多的叫声里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轰鸣,那个因为老远就能闻出我的味道而激情澎湃、缠绵悱恻的轰鸣。然而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我确信我的斯巴真的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说:“这里的藏獒真不错,它们的吼声能把人的心震烂。”

    司机说:“其实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藏獒并没有搜罗到销售基地,有的獒主坚决不卖自家的藏獒,你出的价钱越高他越舍不得。”

    “最好的藏獒在哪里?叫什么?”我希望司机说出“斯巴”这个名字来。

    司机说:“嘎朵觉悟,各姿各雅,都是最好的。可惜我也没见过,不知道是谁家的。”

    转完了麦玛镇,我再次被鹫娃接去吃饭,又是喝酒又是醉,又是第二天上午才醒来。这次是被鹫娃的司机叫醒的。司机带我来到车上。鹫娃已经在车里了。我以为他是来陪我的,便说:“你知道不知道拉姆玉珍在哪里?知道的话带我去看看。”鹫娃说:“别去啦。拉姆玉珍嫁给了一个牧人,你去了不是添乱吗?”然后告诉我,他要去省会西海府开会,顺便把我带回去。我说我还不打算离开,还想待几天。鹫娃说:“不行,你待在这里我不放心,万一出了事我没办法给你父母亲交代。”

    我知道我的安危关联着鹫娃副州长的安危,他是不会给我自由的。我跟着鹫娃离开了麦玛镇,一再叹息:“可惜死啦,我没有见到我的斯巴。拜托啦鹫娃,你还是要继续打听,斯巴到底卖到了哪里。”

    鹫娃笑道:“你放心,我对斯巴的感情一点不比你少。”

    我又回到了西海府。在这个我不喜欢的城市里,我没有藏獒,没有女人,没有我所钟情的生活,只有寂寞和写作陪伴着我。我写出了关于藏獒的小说,把没有藏獒的日子变成了有藏獒的日子。其间我学会了开车,买了一辆二手货的北京吉普,污染着原本就浊气冲天的环境。好几次我都冲动地准备开到青果阿妈草原去,一想到鹫娃我又放弃了。我跟鹫娃又见过几面,都是在西海府,在他来开会时下榻的宾馆里。我把鹫娃介绍给了已经是省政府应急委员会副主任的路多多。他们两个似乎一见如故,很快就背着我交往起来。我理解他们,他们都是官场中人,属于那种没有利害冲突又可以互相利用的关系。不久,中国出现了藏獒热,都说是我的小说引发了这股前所未有的豢养并买卖宠物藏獒的潮流。但我有时并不这么认为,我的书可能会让许多人喜欢藏獒,却无法提供让他们如此喜欢的更深层的理由——那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精神的不期而至的需求。鹫娃适时制定了“把藏獒经济当作青果阿妈州龙头经济”的方针,还提出了“以獒富州”的口号。不知这突然爆发的藏獒经济到底起没起到让该州富裕起来的作用,反正过了不久,鹫娃就由青果阿妈州的副州长变成州长了。又是藏獒,我说过,鹫娃的每一次升迁都跟藏獒有关。这就是宿命吧,是鹫娃跟藏獒的因缘吧。又是一次“藏獒兴,鹫娃升”。而我却恶毒地想:说不定下来就是“藏獒衰,鹫娃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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