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袁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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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最在机场雇了一辆小型的箱式货车,把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运到家后,就开始忙前忙后地安顿它们。他家在蓝岛后海的一片居民区里,一楼,靠着后面的阳台,是一块用冬青树围起来的草坪。这块草坪现在就成了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的领地。袁最把嘎朵觉悟的铁链子拴在一颗石榴树上,发现地上太潮,便从家里拿出一块地毯铺在了草坪上。从下飞机到现在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小藏獒们已经从眩晕中恢复过来,虽然团团卧在一起,精神却是饱满的,抬头好奇而忐忑地望着四周。嘎朵觉悟只比刚下飞机时好了一点点,无精打采地卧在地毯上,滴流着满嘴的口涎,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似乎想睡又不敢睡。袁最放了一盆水在草坪上,坐在嘎朵觉悟身边,把手插进它浓密的鬣毛,不停地抓挠着:“这就是家了,我的家,也是你们的家。”

    他想自己离家已经快两个月了。两个月中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他无从知晓,唯一的知晓便是地震。现在连地震他也要忘记了,忘记青果阿妈草原以及麦玛镇,忘记一个叫袁最的人在地震发生后前赴后继所做的一切。他没有去过地震现场,甚至都没有去过西海府。这两个月中他在河北省的某个地方给朋友帮忙,当然朋友是办獒场的。某一天,他在大街上闲逛,无意中买了几张彩票,竟然中了。他用中奖的一百万,不,两百万,不,三百万,从朋友的獒场优惠买到了这只大藏獒和八只小藏獒。现在他回来了,回到了妻子和女儿身边,仍然和过去一样,是妻子的好丈夫,是女儿的好爸爸,而且会更好,越来越好。他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他不知道什么叫无耻、自私、残忍、贪婪,关于罪恶的一切都将成为生活的空白而跟他毫无关系。他是多么的幸运和幸福啊,心满意足地守护在自己的藏獒身边,等待着妻子下班归来、女儿放学回家。

    袁最当然不是第一次拥有藏獒。两年前他从律师事务所辞职,前往黄海獒场上班时,凭借的就是十一只藏獒差不多半个獒场的股份。十一只藏獒是当事人送给他的,这天外来福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从此成了一个爱藏獒胜过爱一切(也许要除掉妻子和女儿吧?)的人。

    当事人叫王故,台湾人,来蓝岛和朋友合伙办獒场,结果就有了那起令王故心惊胆寒的獒场强奸案。心惊胆寒的原因是作为合伙人的朋友李简尘状告王故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强奸了他的未婚妻獒场驯狗师花馨子,致使花馨子因惊吓过度而大病住院。王故没有请律师,因为他觉得根本用不着。他在法庭的自我辩护是:不是强奸是两厢情愿,充其量不过是一夜情,不,是半夜情,而且是没有搞成的半夜情。花馨子说她突然不舒服了,就没有搞成。要是这也算犯罪,中国人从官员到百姓是不是有一半都得受审了?你们为什么不去问问花馨子呢?他的辩护刚刚结束,失踪半个月的花馨子就出现在法庭上,指着王故大骂他是没有人性的畜生,并详细讲述了被强奸的经过:王故借口制定训狗计划把花馨子带进了他的宿舍。她没想到宿舍里有三只王故刚从河曲草原收购来的大藏獒。当三只大藏獒扑向她而她本能地贴近王故寻求保护时,王故抱住了她。之后他威胁道:“要么让藏獒咬死你,要么你在我怀里老老实实待着。”他把她压倒在地上,扒光了她,也扒光了自己。她本来是可以反抗的,但三只大藏獒一只咬住了她的脚,一只用有力的前爪踩住了她的胳膊,一只在头顶吼叫,口水都流进她眼睛里了,她被吓得昏死过去。她当庭亮出了被藏獒咬伤的脚和被爪子抓破的胳膊以及医院确认被动物咬伤、抓伤的证明,悲痛地号哭起来。信奉基督的王故傻了,极度惊讶之中只说了一句软弱无力的话:“上帝啊,她她她,她是个骗子。”主审法官很快做出了宣判:事实确凿,情节严重,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案件还在审理。王故上诉之后,袁最出现在法庭上。他说他是主动要求为王故辩护的,因为他了解藏獒,藏獒有可能帮助人做坏事,但不可能为虎作伥到这种程度。在一个男人强行压倒一个女人时,藏獒本能的反应一定是撕咬男人,解救女人,而不是相反。何况在花馨子的陈述里,对她形成威胁的三只大藏獒是王故刚从河曲草原收购来的,它们跟王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应该不超过一个星期,并没有形成主仆关系,就更不可能做他的帮凶了。既然藏獒助人强奸不可信,强奸本身也就更不可信了。王故长得又瘦又小,根本不是大个子姑娘花馨子的对手。袁最说,为了证明他的辩护所言不虚,他愿意当着那三只大藏獒的面,在同样的环境里,做一次模拟实验,看藏獒到底会助男成奸,还是会保护女人。为了使模拟更加逼真,他希望配合他完成实验的是花馨子本人而不是随便找个替身。袁最说:“我一定要还藏獒一个清白,还被冤枉的王故一个清白。”这样的辩护有点离奇,但谁又能说它背离了一个律师的辩护原则呢?尤其是模拟实验,它勾起了法庭上许多人的好奇和喜欢恶作剧的心理,让人充满了邪恶的期待。主审法官跟其他法官协商之后,做了这样的答复:本法庭没有义务主持这样一种模拟实验,但如果辩护律师愿意冒险,并能说服原告同意,我们可以把它当作辩护证据给予足够的重视。现在就看原告李简尘和受害人花馨子的态度了。他们在沉默了一个星期后,通过法庭转告袁最,他们同意模拟实验,随时可以进行。

    模拟实验的这天,袁最请来了公正员,架起了摄像机,穿上了家中最厚的衣服,戴上了皮帽子,还去医疗器械商店买了一个用于治疗颈椎病的坚固的钢质颈箍,免得野性的藏獒一口咬断自己的喉咙。他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但结果却使他大失所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王故的宿舍,当他压倒花馨子之后,三只大藏獒就像训练有素的黑帮成员,一只咬住了花馨子的脚,一只用前爪踩住了她的手,一只在前面用爪子蹂躏着她的头发仰头吼叫。她吓得再次昏死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又是一次助男成奸。这样的结果显然说明花馨子没有撒谎,即使一个男人根本不认识这三只大藏獒,无从谈起主仆关系,它们也有可能成为他恃强凌弱的工具。王故的强奸罪名成立,他被法官戏称为世界上利用藏獒强奸妇女的第一人。

    但袁最还是不相信藏獒会成为强奸犯的帮凶:这不是藏獒的行为,至少不是它们自然发生的行为。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那就是在提出模拟实验的同时,没有强调立刻进行。为什么李简尘和花馨子一个星期以后才同意实验?作为驯狗师的花馨子完全有可能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把三只藏獒训练成他们需要的样子。他向法官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却遭到了驳回。主审法官不仅不再相信他,还用嘲讽的口气说:“好像你是最懂藏獒的,好像你养藏獒已经养了几十年几百年。但据我们了解,在这起案子之前,你根本没有接触过藏獒。”袁最哑口无言,主审法官说得不错,他只是见过藏獒没有养过藏獒。在他盲目地以为自己天生就能亲近和理解藏獒时,便把自己对狗以及藏獒的理想主义诠释用在了辩护上。

    上诉维持了原判,王故锒铛入狱。虽然没有翻案,但王故仍然非常感激这个敢于如此为他辩护的律师。他知道自己今天的下场是李简尘想独吞獒场的结果,便把仍属于自己的十一只藏獒也就是差不多半个獒场的股份送给了袁最。王故说:“我不能便宜了李简尘,我把它们送给你,你卖掉也行,养起来也行,总之一定要把它们从黄海獒场分出来。上帝作证,你是我在大陆遇见的唯一一个好人。”

    袁最开始是拒绝的。他以为一个律师没有辩护成功,已经很对不起当事人了,怎么好接受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后来在王故三番五次的央求下,他去了一趟黄海獒场,逐个看望王故留下的藏獒,突然觉得似乎多少年前他跟它们就认识了,宿命之中他和它们都走向了互相思念的境地,亲切而温暖的感觉油然而生。它们在犬舍里朝他吠叫,像是很凶的样子,但只要他走到跟前,转眼就会安静下来。他一间犬舍一间犬舍地走过去,不停地把手伸进栅栏触摸它们,包括新近从河曲草原收购来的三只大藏獒,没有一只藏獒咬他,好像他的气味是它们早已熟悉了的,他的手曾经千遍万遍地轻抚过它们的皮毛。陪着他的李简尘惊怪道:“王故的藏獒连我都咬,怎么对你这么好?”袁最说:“我也奇怪,大概是前世姻缘今世来吧。”藏獒威武的身形、温柔的情态、舔舐他时憨呼呼的样子让他怦然心动,已经无法抗拒了,一见钟情的诱惑。袁最当即决定:收下它们,不是卖,而是养。

    李简尘知道他是十一只藏獒的新主人,对他说:“你要把它们带走?十一只大藏獒,你有地方圈养吗?它们每天都得吃掉一百多斤肉,还不算鸡蛋、谷物、蔬菜,你有这方面的资金吗?这些家伙在青藏高原皮实得很,几乎不得病,但是在我们这个潮湿的零海拔的地区,一次流感就能要了它们的命。许多病毒对它们来说都是陌生的,它们没有任何免疫力。缺乏经验的人,养一只死一只。我们獒场初建时死了多少藏獒,王故没给你说过?现在正是狗瘟高发的季节,它们一旦离开这里,十有八九会死掉,不信咱们走着瞧。还有,你有没有养藏獒的许可证?政府规定,城市不准豢养35种大型犬,藏獒是其中之一。养这么多藏獒,那就是办企业了,你有营业执照吗?我说这些,并不是不让你带走,对我来说走不走无所谓,少了它们獒场还是獒场。我就是觉得,养藏獒的人必须为藏獒着想,病了死了都是人造孽。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出个主意,十一只藏獒都留下,你来獒场上班,顶替王故做我们的二老板。收入嘛好办,你我都一样,除了固定工资,还有分红。我们是靠藏獒吃饭的,你的藏獒的价值就是你的价值,你的藏獒创造的利润就是你的利润。怎么样?”

    袁最犹豫着,一直在摇头,突然仰起脸,发愁地说:“也只能这样了。”很快他辞去了律师事务所的职务,成了一名獒场老板。表面上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像王故给他留下了一个多大的包袱,把他扛得气喘吁吁,连原来的工作都丢了。其实他心里高兴着呢。藏獒太让他喜欢了,他发现他就是藏獒的爸爸,每一只藏獒都是他的孩子,他有多么爱自己的孩子就有多么爱这些藏獒。他是天生的獒主,满心都是藏獒喜欢藏獒的那种感觉,无所顾忌,率真疯狂。是的,是野兽般的爱驱使他收下了王故的礼物,又驱使他来到黄海獒场,开始用最朴素的动物心情养育他的藏獒。对他来说,喜欢和热爱就是一切,不像他的搭档李简尘,养藏獒就是为了赚钱发财。那些日子里,袁最的心情好极了,他常常会在晚上抱着妻子激动地说:“我的母獒啊,你就是我的母獒。”

    妻子是一个少有的没有功利心的政府公务员,对他百依百顺,看他藏獒长藏獒短地讲个不住,就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你喜欢。律师也好,獒主也好,对我都一样。”不一样的是,自从袁最成了獒主,他们的性生活就频繁起来了。妻子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把自己当成种公獒了?”

    “那你就是种母獒了。怎么样?你能不能给我生下一窝藏獒来?要是能,你就辞了职跟我去獒场,我一定好好喂养你。”袁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喂藏獒的巧克力,塞到她嘴里,又说,“老婆你信不信,我有时候真分不清你和藏獒谁对我更亲。我在獒场,看着藏獒就会有一种初恋时追你的那种心情,柔柔地激荡着,暖暖地冲动着。晚上回来看着你,就觉得你是脱了毛的藏獒,是可以搂着睡觉的藏獒。总之,你也好,藏獒也好,还有咱的飞飞,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嗳,我忘了,飞飞是我跟你生的孩子,还是我跟哪只母藏獒生的孩子?”

    妻子打他。他说:“你吃醋了。”妻子说:“才不呢?自从你做了獒场老板,咱家的钱多了,进了商店也不会光转悠不购物了。吃的穿的都好了,飞飞想要什么就可以给她买什么了。到了晚上,你还能让我……”

    袁最突然严肃地打断她:“你要记住,这都是藏獒的恩德。”

    2

    袁最有时想,如果这个世界的组成都是他这样的人和藏獒,所有人的日子就会顺心惬意得多。他曾经是一个法律工作者,但他信任自己远远超过信任法律。他善良、热情、勇敢、独立、有正义感且嫉恶如仇,与人交往很少心存戒备,也不去认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样的处世格言。尽管他从王故的案子中看到了有罪对无罪的欺凌、法律对公正的践踏,而他毅然离开律师事务所的部分原因也是王故案造成的对法律的失望。但他并不想改变自己。他单纯而开放地活着,友善待人,也希望别人友善待己。

    李简尘待他不错,獒场的大小事都跟他商量,总是笑脸相迎不说,还给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换了全新的家具。有一天李简尘甚至对他说:“你有十一只大藏獒,我有五只大藏獒,我股份比你多一点的原因是这片地和地上的人屋狗舍是我搞起来的。但是你知道,獒场赚钱一是种公獒的交配收费,二是种母獒下崽后的繁育出售,你的藏獒都是两三岁的青年,配种和繁育能力都很强,再过两年,你就是獒场的大老板了。”袁最说:“咱们两个把话说清楚,无论獒场以后怎么发展,你都是大老板。”

    花馨子待他也不错。作为驯狗师她在这个行当里是很著名的,常常被请去训狗,或者人家把狗送到獒场交给她训练。她除了收费上缴獒场,有时还会收到一些应该属于个人的礼物比如烟酒。她会把烟转送给李简尘,把酒转送给袁最,因为恰好袁最不抽烟,李简尘不喝酒。有一次她送给袁最一条进口的名牌皮带。袁最说:“你留给李简尘用吧。”花馨子说:“他那个癞蛤蟆身材,不配用这样昂贵的皮带。”又有一次她送他一双皮鞋,说:“客户是个鞋老板,要送我两双鞋,我没按李简尘的号码要,他癞蛤蟆一样岔开的脚只能糟蹋这样的高档鞋。”袁最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花馨子不回答,坐到椅子上,高高地翘起性感的双脚说:“我给我自己要了一双。瞧瞧,怎么样?”袁最瞅了一眼说:“漂亮。”

    人真是很古怪的,明明知道李简尘和花馨子诬陷了王故,他袁最作为王故的受益人,理应跟王故同一种立场和感情。可是他对他们怎么一点恨的意思都没有呢?他发现人的自私往往表现在利己主义的判断上:害人的人只要不害自己,就不是坏蛋,如果他不仅不害自己反而对自己很好,就不仅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了。简单说,对我好就好,对我坏就坏。因此他常常觉得自己对不起王故:“王故啊,你让我带着你的藏獒离开黄海獒场,可我却跟他们沆瀣一气了。”没办法,对他来说,生活中总是好人多于坏人,只要诚实合作,就都是好人,包括那个黑胖子。

    五大三粗的黑胖子来到獒场是为了给他的母獒寻找配偶,母獒当然没有带来,因为他不知道配种的价钱自己能不能接受。袁最说:“一次二十万,保证怀孕。”黑胖子说:“不能再便宜点吗?”袁最说:“不能,你看了我们的种公獒就知道,这个价钱还算低了呢。”黑胖子先看了属于李简尘的两只种公獒,摇头不语,又看了属于袁最的五只种公獒,立刻就赞不绝口,说它们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公獒,一表獒才,毫无瑕疵,独占鳌头,震山震虎,用它们配种的后代一定出类拔萃。哪个獒主不希望别人赞美自己的藏獒呢?袁最笑着,都能把脸上的肌肉笑掉了。黑胖子当即交了三万定金,嚷嚷着要跟他举杯庆贺。袁最请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一瓶花馨子送给他的酒,就跟他你让我敬地喝起来。其间,袁最去请李简尘过来一起喝。李简尘笑着说:“我这人腼腆,不跟不认识的人吃喝。你们尽管喝吧,我吩咐厨房给你们炒俩菜。”菜是花馨子端来的。黑胖子一见花馨子顿时瞪直了眼,吸溜着口水说:“你们獒场真是风光无限,藏獒威风,人也标致。”袁最想,花馨子岂止是标致,都妖冶得称得上明星了。

    这是第一次喝酒。后来又喝了几次,都是在獒场袁最的办公室里。等到配种成功,袁最和黑胖子便成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进出獒场都可以勾肩搭背了。这天,黑胖子送来了十七万配种费,袁最再次留他喝酒,完了送他离开。

    黑胖子说:“明年我还来配种,冲着你的藏獒也冲着你。”

    袁最讲义气地说:“明年我带我的藏獒到你那里去配种,一分钱不要,再要我就不是人了。”

    袁最目送着黑胖子的黑轿车,一回头看到了李简尘,问道:“简尘还不走啊?该下班了。”

    李简尘说:“我今晚住獒场,花馨子病了,我陪陪她。”花馨子在市里有房子,但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她总是住在獒场宿舍里。

    袁最说:“她病了吗?怪不得刚才我那位朋友想跟她喝酒,敲她的门她不开。”

    袁最没想到,花馨子生病竟然是獒场蜕变的前兆。第二天,当他跟平时一样八点准时来到獒场上班时,獒场已是今非昔比了。他没有听到藏獒欢迎他的叫声,奇怪地走向犬舍,发现所有的犬舍都是空的。獒场大铁门和犬舍之间那条限制藏獒走动的石灰线也被踩踏得若断似连。“藏獒呢?藏獒呢?”他意识到出事了,到处跑动着,一脚踢开了李简尘的宿舍门。李简尘被绑在暖气片上,头上身上都是血。袁最上前,撕掉封嘴的胶带,急问怎么了。李简尘喘着气说:“快,快去看花馨子。”

    花馨子被绑在宿舍的床上,一丝不挂,封住鼻嘴的胶带几乎让她窒息。她一见袁最进来,眼泪哗啦啦往下淌。袁最手忙脚乱地给她解绳子。花馨子起身跪在床上,死死抓住袁最的胳膊,仇恨地说:“你别想跑,你就是跑到阴间我也要把你抓回来。黑胖子说了,是你让他干的。”

    黑胖子?袁最的样子就像海流突然遭遇了封冻,静止不动地呆望着花馨子。李简尘跑进来,撕住袁最把他推开:“你还看,看什么呢?”他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给花馨子,指着袁最破口大骂:“你指使黑胖子带人洗劫了獒场,又强奸了花馨子,你还有胆量来这里。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别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骂着,看花馨子已经穿好衣服,便喊来几个饲养员把袁最绑起,拖出去关进了犬舍。

    李简尘随后来到犬舍,对袁最一阵拳打脚踢,打得自己手疼脚疼了,又从袁最裤子上解下皮带胡乱抽起来,正是花馨子送给袁最的那条皮带,现在成了他宣泄仇恨的武器,仿佛当初花馨子的赠送就是为了今天这场暴力。袁最惨叫着,越叫对方抽得越厉害。花馨子来了,挡住李简尘说:“你会打死他的,死了还得咱们偿命。”她把攥着皮带不依不饶的李简尘拉回宿舍,又来到犬舍,解了袁最身上的绳子说:“你今天要是不想死在这里,就赶紧滚蛋,记住了,再也不要来獒场,我们是见你一次,打你一顿。”袁最吐着满嘴的血,结结巴巴说:“相信我馨子,跟我没关系,我是清白的。”花馨子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清白。除非你让黑胖子来这里自首,再把我们的藏獒找回来。”

    袁最一脸血污,浑身伤痛,提着裤子离开了黄海獒场。他满心耻辱:自己怎么会被人家打成这个样子?更多的却是恼恨,恨黑胖子,更恨自己:袁最你真是个大笨蛋,跟黑胖子打交道这么久居然没看出他是个强盗。现在怎么办?找,一定要找到黑胖子。我就不信他能长翅膀飞掉,他能长翅膀,藏獒可不会长。

    为此他只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就头缠绷带要出门。妻子说:“獒场肯定已经报案了,你就歇着等警察破案吧。”他不。他说:“警察是警察,我是我。警察追捕黑胖子是为了完成公务,我寻找黑胖子是为了良心,我得对得起獒场,对得起王故和我的藏獒。再说现在恶性案件多了,警察未必顾得过来。在他们眼里不就是偷了几只狗、强奸了一个女人嘛。我搞过法律我知道。再说了……”他咽下嘴边的话,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就走到大街上去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口袋里装着一把水果刀,摸着这把刀,不肯告诉妻子的那些话立刻清晰起来:就算警察抓住黑胖子,那又能把他怎么样呢?完全够不上死罪。而他心里的愤怒是必须由黑胖子的死来平息的。杀了他,杀了他,他不想让警察插手,只想自己杀了他。他觉得只要见到黑胖子,他就会不顾一起地扑上去,把刀子插进对方的身体。想着,他拿出水果刀看了看,突然冷然一笑:自己太可笑了,就这样一把圆头钝刀也能杀死人?吓唬人都不够。他毅然走进商店,在刀具柜台前买了一把带皮套的杀猪刀,用一个购物袋提在了手里。

    他依稀记得黑胖子说起过他的住宅,好像在位于前海的某个风景区。他去了,一连半个月他访遍了靠近海边的所有风景区,这才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找到黑胖子。没有一个人告诉袁最,自己在某景区见过什么藏獒,所有的景区内都是严禁豢养大型犬种的。他来到海边,坐在礁石上痛骂自己:世界上的傻子多了,哪有你这样傻的?居然还相信黑胖子告诉你的住址是真的。他的名字、他的车牌号、他留给你的所有信息肯定都是假的。你还在这里找来找去,找他娘的蛋呢。他想着,抽出那把杀猪刀,一刀攮向了礁石间爬来爬去的螃蟹。黑胖子抢走了那么多藏獒,没有一座规模不算小的獒场是养不了的。这样的獒场就像黄海獒场一样一定会在郊区或者更远的地方,他为什么不去那些地方找找呢?

    又是两个月的苦苦寻找,不仅没有找到,还在靠近老山的地方遇到一帮地痞抢走了他的钱包。从此他便消沉了,待在家里,唉声叹气。消沉了一段时间,他忍不住去了一趟黄海獒场。一下公共汽车,沿着通往獒场的土路没走几步,远远就听到有藏獒的叫声从里面传来。他顿时兴奋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进去獒场大门,经过院子里那条石灰线,往右五十米就是犬舍。李简尘和花馨子正好在犬舍前巡视,见到袁最走来,立刻转过身去,互相嘀咕了几句什么。

    袁最说:“你们好,我来看看獒场。是不是案子破了?”

    李简尘上下打量着他:“案子破了你还能逍遥法外?”

    袁最说:“可是这些藏獒……”他看到几乎所有犬舍里都有藏獒,惊奇地扑到了栅栏前。

    李简尘说:“你好好看看,它们是原来的藏獒吗?”

    袁最在犬舍前快速走动着,引来一片吼叫声。果然没有一只藏獒是原来的。他想李简尘真有本事,这么短时间就搞来这么多藏獒。似乎是为了用事实证明现在的藏獒一定不是过去的藏獒,李简尘打开了七八间犬舍的门。七八只藏獒顿时跑了出来。袁最一看就知道今天凶多吉少,用央求的口气喊道:“简尘,馨子,快,快把它们关进去。”话音刚落,就见所有放出来的藏獒都朝他扑了过去。他转身就跑,还没跑到獒大门口,就被扑倒在地。袁最想完了,这两个恨他入骨的男女大概要置他于死地了,中国还没有藏獒咬死人獒主顶罪的法律,死了白死。

    “上帝啊。”连袁最自己都奇怪,他居然发出了这样一种声音。上帝是谁?是救世主,可是他从来没有信仰过,怎么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脱口而出呢?后来他意识到,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想到的其实是父亲,喊出来的却是上帝。

    父亲活着时是蓝岛基督山的园艺工,培植花草、修剪树木什么的。他不信仰上帝,除了按照牧师的吩咐,在复活节期间给教堂内的祈祷仪式布置冬令的盆栽植物外,很少在教堂里逗留,也不在牧师面前请教或聆听什么。但是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上帝啊,请你来接我。”袁最记住了这句话,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父亲就会冒出“上帝啊”这样一句感叹来。父亲一生只呼唤了一声上帝,这一声无比真切、分外有力。而袁最的“上帝”却空洞而浮泛,一点点虔敬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从不相信这样的呼唤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但是今天就不一样了,似乎正是这一声无意中的祈喊帮助了他,那些藏獒只是扑倒了他,压住了他,在他浑身上下踩满了结实沉重的獒爪,却没有撕咬他。它们踩着他狂吼乱叫,持续了至少一刻钟,才在花馨子的吆喝下散去。花馨子说:“奇了怪了,它们居然不咬你。我再放出来几只,看它们咬不咬。”袁最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了大门。

    他跑到獒场外面,余悸未消地不断回头,庆幸地喘口气,突然感到下身有点疼,一摸,不禁叫起来:“疼,疼。”好像是别人在摸他。不知哪只莽撞的藏獒,用粗大的爪子踩坏了他的生殖器,那儿吹了气似的肿胀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男人活的就是这个。他赶紧打车去了医院,打针、吃药、外敷、中西医结合,全用上了。一个星期以后才消肿。

    他想李简尘从哪里搞来那么多藏獒?以他的资金和能力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我跟黑胖子里应外合又是偷窃藏獒、又是强奸女人,为什么警察到现在没来找过我?可见李简尘和花馨子压根没有报案。他们为什么不报案?再说獒场被偷的都是凶巴巴的大藏獒,生人靠近会往死里咬,就那么容易被偷掉?而且不是偷掉一只,是偷掉全部?蹊跷!在李简尘和花馨子看来,黑胖子是袁最的朋友,他偷窃獒场藏獒、强奸花馨子的举动就一定跟袁最有关。但袁最意识到,这到底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李简尘和花馨子认为它是事实,就有了把他袁最赶出獒场的理由。黑胖子的合谋、引狼入室的卧底,还有什么资格待在獒场呢?袁最只能自认倒霉,不管他到底做没做一个内奸该做的事。他内心隐隐地冒出一些猜测来:又觉得根据不是很牢靠,也就压制着自己不去想了。但心里的恨却不知不觉地转移着,从黑胖子身上转移到了李简尘和花馨子身上。真是一对狗男女,我怎么就制不了他们呢?他常常摩挲着那把杀猪刀独自叹息:王故啊,我现在是彻底对不起你了,你的藏獒最终还是被他们夺走了。

    郁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在妻子的劝说下,他打算结束这种百无聊赖、没有收入来源的生活,重操旧业,再做律师。突然在卖盗版书的地摊上看到一本写藏獒的书,是一个名叫色钦的作家写的。他花十块钱买了来,本来是当作消遣的,结果一打开就放不下了。他一口气读完,长舒一口气:还是得养藏獒啊,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想着,觉得自己的生活又有了目标,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充实快乐了。

    夜里上床后,袁最问妻子:“姒苏你知道为什么我爱你?”

    “因为我是个能让你满足的女人。”

    “不对,因为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

    妻子警惕地望着他:“你又想干什么?”

    袁最说:“我要去青果阿妈草原,去一个叫麦玛镇的地方,去那里看看世上最好的藏獒。这本书上说了,那里的藏獒不是买卖的,是用诚心和善良交换的。”

    妻子把书从枕边拿起来,扔到沙发上说:“你信它的,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信,我一定要去试试。”袁最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串珍珠项链问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妻子说:“人家送的,谁知道真的假的。”

    作为公务员的妻子常常会收到一些这样的礼物,真伪难辨,价钱不知,看重了生怕受骗,看轻了又担心万一是真货呢?又不愿找地方去鉴定,因为那无异告诉别人这是贿物。袁最缠了三圈,戴在自己手腕上。色钦的小说里说,草原上的藏民特别喜欢珍珠玛瑙一类的东西,连歌里都在唱:“珍珠项链献给你,献给你。”

    他趴到妻子身上说:“我明天就走。可能时间会长点,别想我。”

    妻子柔媚而伤感地说:“我不拦你,拦也拦不住。来吧。”

    3

    袁最去了,现在回来了。回到家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他望着身边的嘎朵觉悟,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拿破仑和希特勒都杀过很多人,但为什么在多数人眼里拿破仑是英雄,希特勒是恶魔呢?甚至贝多芬还为拿破仑写了一首题为“英雄”的交响曲。是因为两个人杀人的数量不一样,还是因为杀人的方法不一样?我呢?我是什么?是英雄还是恶魔?我当然是英雄,但跟杀人毫无关系。我没杀过人,也没放过火,没有。我从今天开始,就是一个活雷锋、一个道德模范、一个善良慈悲的楷模。我要做好事,做尽所有的好事。比如有人摔倒了,没人敢去扶,害怕出现在中国司空见惯的讹诈:你扶我是因为你推倒了我,你得赔偿我的损失。但是袁最出现了,不仅扶起了他或她,还把他或她送回到家里。你想讹诈吗?没关系,你讹多少钱我给多少钱,然后让你良心发现。白血病,许多得了白血病的人,跟他袁最都可以配型成功,他无偿地帮助他们,那些人好了,向他千恩万谢。他说谢什么,然后扬长而去。他还给无数人捐肾,因为他的肾是层出不穷的。有个地方,最好是草原上,牧人们穷得无法让孩子上学,他捐助他们建起了学校,让所有孩子背上了书包。还有,在这个城市,所有乞丐都得到过他的施舍,所有贫困大学生都得到过他的援助,所有不小心的落水者都是他救起,所有灾难都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无灾无难,所有流浪狗和流浪猫都被他出资收容起来,过着吃喝无忧的生活。因为他那时已经很有钱了,靠着嘎朵觉悟和已经长大的八只小藏獒,他建起了自己的獒场,赚了很多很多配种费和出售后代的钱。

    他想着,突然听到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惊得浑身一阵哆嗦。以后他会想: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一喊爸爸他就紧张,是因为潜意识里他已经不配了,不配做飞飞的爸爸了。不会吧?我干了什么对不起飞飞的事情?没有,绝对没有。

    飞飞放学了,突然看到爸爸,惊叫着钻过冬青树扑过来。

    嘎朵觉悟本能地扬起头,冲着飞飞威胁地叫了一声,看到袁最满怀抱住了她,立刻明白来人是谁了,哈哈地吐了吐舌头,表示歉意。袁最在女儿光亮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咦”的一声,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嘎朵觉悟身上:“你刚才叫了?”

    女儿说:“妈妈先叫了,然后我才叫了。”

    袁最喜悦地说:“我说的是它,它看你朝我扑来就叫了一声。嘎朵觉悟,你终于知道保护我了。飞飞,你看,这是嘎朵觉悟,咱家的藏獒。”

    飞飞顾不上和嘎朵觉悟认识,惊喜地跳向八只小藏獒,先是摸,后是数,然后就抱抱这个,抱抱那个,挨个抱了一遍,才来到嘎朵觉悟跟前,蹲下来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大呀,我是飞飞,你叫什么?嘎朵……”

    嘎朵觉悟友好地摇摇尾巴,头枕到腿上,闭上眼睛,任女孩那双柔软的小手在它森林般的毛丛里抚来抚去。

    袁最的妻子一手拎着女儿的书包,一手提着一兜肉和菜,惊奇地看着丈夫和丈夫带来的藏獒。袁最起身,走过去,表情僵硬地笑了笑。

    妻子嗔怪地说:“你怎么这么黑啊,我都把你跟藏獒分不清了。”

    天黑前,袁最给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喂了一点肉汤稀饭。他不敢喂饱,几个小时前才从天上下来,又是陌生的水土,眩晕感还没有消失,很容易引起肠胃的扭转,一旦喂饱,七死八伤。袁最把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都转移到阳台上,仔细锁了门,来到客厅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飞飞做完作业就去跟藏獒玩,一直玩到趴倒在嘎朵觉悟身上呼呼睡着。姒苏抱起飞飞,给她洗了,让她睡下,然后来到客厅,滚到了袁最怀里。

    袁最浑身僵直,对妻子的投怀送抱没有一点反应。

    妻子很奇怪,在他怀里扬起头:“袁最,你很累是吧?”

    袁最不吭声,愣愣地对着电视,眼睛里的光泽强烈到异样,就像他多少年前第一次看到女人也就是妻子的裸体一样。妻子瞅了一眼电视,从他怀里起来,柔情地说:“这些日子我天天看新闻,都是跟地震有关的消息。”

    袁最一把搂紧了妻子,用他手臂的力量告诉她:他就是从地震现场回来的,就从电视新闻正在播出的这个地方——坍塌了的强巴家的碉楼前出发,带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走向了回家的路。镜头以无以伦比的清晰告诉袁最:强巴一家被救出来了,各姿各雅被救出来了,都还活着。电视画面上,抢救人员抬着强巴、拉姆玉珍、阿爸岗却巴、三岁的小孙子走向了救护车,很多人都在鼓掌和流泪,为大难不死的生命,也为营救者夜以继日的劳动。接着便是各姿各雅的特写:它卧倒在地上,半张着嘴哈哈吐气,即使显得很疲倦很虚弱,也依然保持着高贵典雅的气度。

    似乎担心袁最听不明白,营救现场的记者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是一次最成功的救援,被地震掩埋的四口人和一只藏獒全部活着。多亏了这只名叫各姿各雅的藏獒,是它用叫声引来了救援人员;是它用身体扛住了整座坍塌的碉楼,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主人得以存活;是它用自己的奶水给主人提供了营养,让他们度过了七天七夜的黑暗日子。据说它是一只正在喂奶的母藏獒,它的孩子八只小藏獒在地震中不知去向,希望知道下落的人提供线索。当英雄的藏獒、伟大的母亲为了人的安危付出了一切时,我们能够回报它的,就是帮助它找到它的孩子。

    袁最的心冷森森地跳着。惊怕就像阵阵飙风掠过他的心身,在穿透五脏六腑的时候,变成了无数针芒,刺痛了他的所有神经。他浑身一阵紧缩,像是缩没了肌肉,缩成了一把骨头。他想他完了。一瞬间的恐怖让他就像跟谁打架似的咬紧牙关,攥起了拳头。但接着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舒展,牙关和拳头倏然松开了。他感到心里一阵释然,收紧的内心渐渐宽坦着,像是黑暗里射出了一脉光,那光迅速膨胀,让黑暗在一阵叹息之后悄然消隐。他突然高兴起来,是情不自禁的高兴。他怀疑地拍拍自己的胸膛:是假装的吧?你不该也不能这样。可他内心的高兴是真实的,是不可掩饰的。他再次搂紧妻子,扭头在她脸上狂舔狂吻。

    妻子回吻着说:“怎么了你,是什么让你这么激动?”

    袁最说:“这些营救人员太厉害了,加上他们命大福大,居然没有死。”他的赞叹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强巴一家没有死,曾经重重压迫着他的四条人命又活过来了。那四条人命原本是他害死的,现在没有害死,沉重了这么久才发现人家好好的,他的罪孽转眼消失了。上帝啊,我原来不是罪人,至少对强巴一家来说我不是凶犯。更让他高兴的当然还是各姿各雅的复活。他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母獒,或许也是青果阿妈草原乃至全中国和全世界最好的母獒。在他害死它之后,他在心里捶胸顿足,都有了如法害死自己的念头。现在,啊,现在,好了,它没死,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它的希望,是我的希望——把它占为己有的希望。你还想占为己有啊?是的,为什么不能?我没有害死强巴一家,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好人在世,就应该随心所欲。

    营救强巴一家的镜头不断回放着。袁最盯着镜头把妻子推倒在沙发上,亢奋地命令道:“脱。”其实他命令的是他自己的手。他的手用力撕扯着。妻子抱着他缠绵而紧张:“不不不,不能在这里,咱去卧室。吵醒了飞飞怎么办?”袁最哪里听得进去,心说好消息是电视新闻告诉我的,我就要当着电视新闻的面享受我的爱情。沙发吱嘎吱嘎响起来,越响越剧烈。电视里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一会儿,各姿各雅又出现了,看着袁最,吊眼使劲一扇,好像认出了他。袁最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软蛋了。没有射精而软蛋的情况绝无仅有,他脸色唰地白了,感受到的惊怕似乎比刚才还要强烈。他在妻子身上呆若木鸡。

    妻子担忧地扫了一眼飞飞房间的门说:“怎么这么快?”

    袁最没有回答。男人的失败让他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妻子要扶起他,他拨开妻子的手说:“我见到熟人了,我认识他们。”其实他想说的是,强巴一家认识他,知道是他拐走了八只小藏獒,还知道他是谋杀他们未遂的凶犯。

    又有了冷森森的心跳。惊怕的飙风像一条冰凉的蛇穿过了脊梁骨,浑身寒冷的感觉让他变得格外清醒。他再次咬紧牙关、攥起了拳头:强巴一家会报案,警察很快就会来抓他。他怎么办?躲起来,还是去自首?不管怎么着,最终他都会被关进大牢,然后公开审判,一枪毙命——如果再查出他打死张建宁、抢走嘎朵觉悟、放火烧毁展览馆和几百只藏獒的话。所有的罪恶都不难追查,因为要命的是他有他们需要的罪证: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

    “你先去睡吧。”他穿好衣服,端坐在沙发上。我到底应该怎么办?要不要处理掉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不是卖,卖出去更危险,这么好的藏獒,谁到手谁就会四处张扬,那跟自我暴露差不多,还不如自首。我是说彻底处理掉,让它们消失,从所有人的眼界里消失。似乎只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妻子撒娇地说:“多长时间了,都是我一个人睡,今天还让我一个人睡?不,我要跟你一起睡。”

    袁最恼火地打了她一下:“你怎么这么没眼色?让你睡你就去睡,我有点事情要想一想。”袁最,你可从来没有对妻子发过火,多好的妻子啊。他想着,看到新闻节目中已经不是青果阿妈地震了,便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妻子欲走又没走:“你有什么事?你一定有什么事。”

    袁最笑了笑,又变得格外温和:“能有什么事呢?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说着,假装轻松地拍了拍妻子线条优美的屁股,又唱起来,“老婆,老婆,我爱你……”

    妻子疑虑重重地走进了卧室。袁最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打开,也不用杯子,就嘴对着瓶子一口一口喝,越喝主意越坚定:对的,一定得先把罪证处理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交给大海,那一定是一种完全彻底的消失,大水会淹没它们,鲨鱼会吃掉它们,转瞬之间,他就变得干干净净了。这样想着,心里立刻宽展了许多。他丢下半瓶酒,去了一趟卫生间,然后扑向卧室。他要把刚才丢失的男人尊严重新找回来,要让妻子明白:你的男人依然是最棒最棒的雄性——一只嘎朵觉悟一样的公藏獒。

    他做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妻子都在用快活的呻吟赞美着他。“怎么样老婆?你的性福就是我的快乐。”

    妻子浑身酥软地依偎在他怀里:“你真好,你给了我一切。”

    “不光我给了你,你也给了我。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姒苏?”

    “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小时候大家都说我长得像苏联女孩,爸爸就叫我姒苏。”

    袁最坏笑道:“不对,姒苏的出处应该是这样的,‘二八佳人体似酥(姒苏),腰里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妻子高兴地说:“你就是那个愚夫,我就是那个佳人。”

    袁最搂着姒苏,以胜利者的疲倦安然睡着了。梦美如妻。

    4

    第二天,妻子去上班,顺便送飞飞到学校。飞飞在告别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后蹦蹦跳跳走了。袁最去了一趟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来十多斤新鲜瘦羊肉。他把大部分丢给了草坪上的嘎朵觉悟,自己来到厨房,用绞肉机绞碎剩下的肉,又在肉中拌了三斤牛奶、十六个鸡蛋、一碗玉米粉和一些剁碎的小油菜,加水煮成糊糊后盛在一个大洗菜盆里,放进水池拿凉水冰了一下,端出来打算让八只小藏獒美餐一顿。对它们来说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餐饭了,他希望它们吃得开心爽口。但是他没有走出阳台的门就站住了,隔着玻璃,面前的一幕让他既惊讶又心酸。

    按照常规,小藏獒出生四十五天后就应该断奶。断奶后的日子里,母藏獒会用反哺的方式,把自己吃进去的半消化食物吐出来,喂养它们。八只小藏獒现在正处在接受反哺食物的阶段,却远远离开了它们的妈妈母獒各姿各雅,只能幼稚笨拙地舔舐食物,或者靠人的灌喂。虽然这样也饿不着它们,但吸收进体内的营养却大大不如妈妈的反哺,因为反哺的食物裹带着母藏獒的胃液,会让小藏獒的消化和吸收变得更加容易。袁最以为八只小藏獒离开了妈妈也就离开了得到反哺的幸福,没想到它们的爸爸也会扮演妈妈的角色,让小藏獒们在它的嘴下一个个仰起了头。珍珠仰得最高,好像它比它的同胞姐弟更机灵、更健壮一些。

    嘎朵觉悟的反哺显然已经持续了一会儿,有两只小藏獒已经不抢了,正在地毯上滚爬翻打着消食。袁最过去,把食盆放在嘎朵觉悟够得着的地方。嘎朵觉悟朝他吼了一声,警告他在它进食和喂养孩子时不要靠近它。袁最赶紧站到一边,痴迷地看着:小藏獒没有妈妈了,只能靠爸爸来喂养了。父亲,嘎朵觉悟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比起我对飞飞来,它更像人,而我更像畜生。嘎朵觉悟,你不是我抢来的该多好,你不是我的罪证该多好。袁最喟叹一声,抹了一把脸,手掌顿时湿漉漉的。

    嘎朵觉悟给所有小藏獒反哺之后,拖着铁链子来到食盆跟前,不急不躁地舔着,吧唧吧唧的,声音很大,似乎是故意搞出来的。袁最有些奇怪,藏獒的秉性是暴饮暴食,食物到了嘴边,恨不得几口就能吞进肚子里去,嘎朵觉悟怎么慢条斯理的?但他马上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它要教会孩子们舔食的本领。舔食虽然是一种本能,但有些聪明的大藏獒知道如何把舌尖卷起来,像勺子一样一次舔得更多。珍珠首先明白了吧唧吧唧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带头跑过去,学着父亲的样子舔起来。接着所有小藏獒都过去了。嘎朵觉悟不断用嘴阻拦着它们,甚至会拱翻它们、弄疼它们。它希望孩子们不要漫不经心地面对食物,而是你争我抢,撕咬碰撞。很快,在嘎朵觉悟的挑逗下,进食变成了武斗,小藏獒们互相打起来。它们个个生性顽劣,你撕我咬,都想把对方赶开。这就是学习本领的机会了,对野性尚存的藏獒来说,生存的第一要务就是争抢和霸占食物。

    袁最看着,遗憾地摇摇头:糟糕的是在它们的生存里掺杂了太多人的意志,教会孩子们争抢食物已经没有用处了。人要摧毁它们,就在今天,真是可惜。袁最进去拿出昨晚剩下的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算是给自己鼓劲壮胆。他心说人的生存方式可不像藏獒争抢食物这么简单,他必须有勇气毁灭,有计谋逃脱;他要抢夺一切,却又要装作付出了一切;他当然应该做好事,但也必须随时准备做坏事,哪怕丧尽天良、惊心动魄。

    大洗菜盆被小藏獒们舔得干干净净,就像用抹布擦过一样。它们肚子一个个鼓了起来,都沉重地趴下了。袁最怕它们走不动路,坐在阳台门口,喝完了半瓶威士忌,才来到嘎朵觉悟身边,做了个出发的手势,从石榴树上解下了铁链子。

    就像来时那样,袁最把牛皮褡裢绑在了嘎朵觉悟背上,让它驮着四只小藏獒,自己抱起了另外四只。但是离开草坪走了不多一会儿,他就觉得四只小藏獒好沉好沉,已经抱不动了。他又把两只挤进褡裢,自己只抱了两只。嘎朵觉悟对重量的增加没有感觉,脚步依然矫健而稳实。

    袁最心虚地低着头,脚步匆匆,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九只曾认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藏獒,朝着他设定的死亡的海边走去。

    蓝岛的海边除了沙滩,还有礁石。那些礁石在大海退潮的时候是海岸,在涨潮的时候是岛屿或海底。袁最从小在海边长大,水里摸蟹,浪里抓虾,知道哪一块礁石涨潮时会变成岛屿,哪一块会变成海底。他在起伏嶙峋的礁群里转来转去,最终把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带到了一块平顶的礁丘上。礁丘四周是一些更高的礁石,赭色的堆积里,到处都是贝壳莹亮的光辉。袁最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知道再有不到两个小时潮水就会涨到这里。他对自己找到的这个地方很满意,海浪涌荡之后,这里将成为至少六米深的海底。更重要的是这里僻背,没有游客,也没有本市那些钓鱼游泳的人,捞海菜的或许会有,但那得等到潮来潮退之后。

    又是一个陌生的坏境,嘎朵觉悟警觉地伫立着。它似乎很反感腥鲜的海风和礁石散发出的略带腐鱼臭味的咸涩气息,不时地冲着大海和礁石吼一声。这情绪立刻传染给了八只小藏獒,它们放弃互相追逐打闹,挤在一起,不安地望着四周。但它们望的最多的还是嘎朵觉悟和袁最,寻求安全的本能告诉它们,藏獒爸爸和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依靠。

    袁最坐了下来,拉拉手中的铁链子,想让嘎朵觉悟卧下。它卧下了,又起来,凑近袁最闻了闻,似乎想闻出他内心那种不可告人的隐秘气息。袁最慌愧地低下了头:嘎朵觉悟,实在对不起了,无论下辈子你转世成什么,你都要记住,我袁最的转世,就是你的食物。你是老虎我就是羊,你是大鱼我就是小鱼,你是燕子我就是蚊子,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吃掉我,算是还账吧。但是这辈子,我必须要你的命,不然我就没有这辈子了。想着,他抬头看了看五十米外的浪潮,丢开嘎朵觉悟的铁链子,最后一次摸了摸它,也挨个摸了摸八只小藏獒。

    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远处浪花的飞扬一轮比一轮响亮、高大,如同一堵奔驰的城墙,海水就要压迫而来了。袁最心中突然一阵恼恨,站起来,冲着大海狂躁地喊一声:“袁最,你是个王八蛋,不得好死的王八蛋。”似乎这样一喊就喊掉了他的全部愧疚和对自己的诅咒,转身就走。

    嘎朵觉悟忧虑地望了一眼渐渐逼近的海潮,准确地把袁最的离去看成了危险来临的信号,叼起离它最近的小藏獒珍珠就往礁丘那边离水更远的地方跑去。它把珍珠放在了海岸缓坡高处的沙滩上,又跑回来叼救别的小藏獒。但这时它奇怪地看到,离去的袁最又回到了礁丘上,不仅他回来了,还把它救走的珍珠也抱回来了。它疑惑地冲他叫了一声,又冲着更加迫临的海浪狂吼起来。

    袁最放下珍珠,拽起嘎朵觉悟的铁链子,拴在了突起的礁锥上。嘎朵觉悟停止狂吼,歪头望着他,眼里充满了不理解: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它反抗地扭动粗硕的脖子,猛然一甩,喀喇一声响,礁锥立刻崩断了。袁最再次抓起铁链子,又拴在了一根更粗的礁锥上,但还是被嘎朵觉悟的拽拉搞断了。袁最打了一下嘎朵觉悟,第三次拴死了铁链子。这次嘎朵觉悟没有反抗,它似乎意识到袁最带它们来这里就是要它们死的,突然安静地卧下了。它撩起皮毛松弛的吊眼,迷茫地瞪着袁最,瞳光闪闪的,把它对人类的所有不理解都传达了出来。袁最不敢跟它对视,扭头恶狠狠地对飞来的浪花说:“来啊,快来啊,怎么这么慢。”

    潮水听从召唤似的涌荡到了跟前。袁最撒腿就跑。第一排大浪铺天而来,一下盖住了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嘎朵觉悟站了起来,跑过去本能地叼起了一只小藏獒,发现礁丘四周已经积满了水,水面正在呼呼地上升,不仅它面前,连它身后也都是水的原野了。这个原野是不能奔跑的,只能水鸟一样凫起来,就像青果阿妈草原老熊河湾里的天鹅大雁。它知道自己是可以凫水的,也曾在老熊河里凫过水,现在只要挣脱铁链子就可以逃生而去。它当然能够挣脱铁链子,在它仍然可以四爪立地的时候,拉断拴住它的礁锥甚至铁链子,都不算什么。但是它不仅没有逃走,反而卧下了,卧在了八只小藏獒的旁边。

    小藏獒们已经被淋湿,眼看着潮水漫上了礁丘,求生的本能让它们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嘎朵觉悟的脊背。嘎朵觉悟站了起来,用伟岸的身躯驮起了它的八个孩子。但是动物的伟岸在海潮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大水来势凶猛,忽一下淹没了整个礁丘。它想挣脱铁链,带着孩子们逃走,却已经来不及了。水势浩大而汹涌,转眼就把它托了起来。它无法把强健的四肢蹬踏在礁丘上,也就失去了拽断铁链子的力气。它在大浪中颠簸,一会儿被浪尖吞没,一会儿被浪身掩盖。水位在继续升高,浪潮在不断拍来。死亡就要发生,嘎朵觉悟已经不再做挣扎的选择了。它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它的八个孩子也要跟它一起死了。它呜呜呜地叫起来,那是哭声,是愤慨中对袁最以及整个人类社会的深情告别。

    袁最已经逃到了高处的沙滩上。在他眼里,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已经是大海中一个随时都会消失的漂浮物。他愕然喊叫着:“哦哟,哦哟。”好像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的灾难不是他的设计,而是出乎意料、突然降临的。一会儿,惊诧诧的“哦哟”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呼喊:“嘎朵觉悟,嘎朵觉悟。”喊着,他噗通一声跪下了,像嘎朵觉悟那样呜呜呜地哭起来:“永别了,藏獒,我的藏獒。”但是他的心——不是正在跳动的这颗心,而是另外一颗他始终无法控制的心,在这个时候滋生了另一种愿望。这个愿望让他感觉不到他跟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的关系,让他瞬间丢开了自己罪性的往事而觉得自己是个过路的人。一个过路的人,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狗驮着八只小狗在汪洋中挣扎。他心说做好人的机会来了,我为什么不救救它们呢?

    他是游泳的好手,自信跟海豹一样有种。他跳起来,扑向水面,朝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游了过去。浪突然小了,知道他要去救人,就突然停止了惊涛拍岸的威武气势。片刻的平静里,袁最游得很快。等他抓住嘎朵觉悟的铁链子,潜水下去,在几米深的地方解开拴系后,海潮的平静立刻消失了。狂澜暴怒而起,巨大的力量把人和藏獒朝岸边推去,又兜头忽地一下拦了回来。拦打了几次之后,袁最就有些昏沉了。即使他水性如鱼,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狂拍乱打。巨浪打在头上的感觉就像手中铁链子的抽打,憋胀的疼痛感会从头顶延伸到胸口。他不能不呼吸,一呼吸就进水,是呛进去的,让他满脑子都是森然阴冷的感觉。但很快连这种感觉也消失了。他记得最后一浪不仅打翻了他,还把他推向了一座暗礁,他的头重重地撞在了礁石上。他松开了嘎朵觉悟的铁链子,停止了游动,身体下沉着,知觉倏然离开了他。

    5

    袁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阳光的斜射灼烫着半边脸,他似乎是被烫醒的,湿漉漉的阳光烫醒了他。他看到沙滩的金黄在眼睛两边蔓延,远处有树,有错落的礁石。天是蓝的,他想天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是蓝和白的组合?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安静地研究天空的颜色?他觉得研究的结果已经有了,原本天是黑与红的组合,后来它们被野兽吃掉了,天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在他心里,永远惦记的就是黑与红的世界、黑与红的藏獒。一想到藏獒,他就愣住了。仿佛一根针在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游走,突然停下了,一阵刺痛。他抬起手臂,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记忆渐渐走来,清醒的意识就像蓝天撕开了云翳的口子,顿时敞亮得无边无际。他浑身一抖,坐了起来:上帝啊。

    他看到黑与红的世界就在眼前,那是嘎朵觉悟非凡毛色的组合。嘎朵觉悟安卧着,就在离他两步远的脑袋上方。小藏獒们乖乖地挤在它身边,沐浴着阳光睡着了。他跪在沙滩上,急急忙忙爬过去,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共八只,一只不少。嘎朵觉悟警惕地望着他,冲他吼了一声,警告他不得再把小藏獒弄到礁石上去。袁最听懂了,扭头看着大海。

    潮水已经退去,所有的礁石历历在目。曾经被他选中的谋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的礁丘在被潮水洗过以后,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墨绿色,那是海菜的颜色。礁丘中央,正有一个穿着胶皮衣服的人,拿着铁耙子将海菜往一起耙拢。而在袁最右侧的沙滩上,已经堆起了一座绿莹莹的海菜山。袁最知道自己至少躺了六个小时,因为蓝岛海的潮水是六个小时来六个小时去的。他把眼光投向嘎朵觉悟,问它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活着上来呢?我是被淹死了的,你们也没有活着的可能。嘎朵觉悟轻蔑地闭上眼睛,告诉他自己很累很累,需要睡一会儿了。

    捞海菜的人用铁篓背着海菜来到沙滩上,看袁最醒了,把铁篓丢到海菜山上,站在老远大声说:“你养的是什么?是狗吗?我可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狗。你的狗真好啊。”他用无比深长的口气感叹着,“没有它你今天就完了。我来时正好看见它往岸上游,背上驮着这几个小家伙,牙齿咬着你的衣服,就是肩膀这儿,看见了吧,都被它咬烂了。浪大得吓人,差不多是这个季节最大的浪了。我看它一会儿被卷进去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了。这样卷进去冒出来大约有十个来回吧,才一点一点靠近了沙滩。它把你从水里撕了出来,浑身一抖把那些小家伙都抖在了干沙子上。它闻闻它们,又望望海里,突然跑过去跳进了大浪。它游出去很远,远得我都看不见了。我寻思一定还有人或者狗落在了海浪里。等它再次爬上岸时,果然看见它嘴里叼着一个小家伙。我看你还活着,压压你的肚子想让你吐掉喝进去的水。它见了,以为我要害你呢,放下嘴里的小家伙就朝我扑过来。我吓得掉头就跑,腿都来不及捯动了。你数数,那些小家伙够不够数?我看它肚子上没有奶头,估计是个公狗,一只公狗也会这样保护小狗,从来没听说过。真好啊,我是说你的狗。整整半天了,它就在你身边守着,一会儿舔舔你的脸,一会儿舔舔小家伙们。你看它现在趴倒了吧?那是累的。你活过来了,它就放心了。嘿,这样的狗,比人是强多了。”

    袁最听着,眼泪滚落下来。他明白了:不是湿漉漉的阳光烫醒了他,而是嘎朵觉悟的舌头,滚烫而灵性的舌头在他昏迷时一直焦灼地呼唤着他。他转过身去,不想再听捞海菜的说什么,心里是搅动的,就像来潮的海水。他是多么可恨又可悲啊,当他千方百计想害死嘎朵觉悟时,嘎朵觉悟却在千方百计地救他。这样的事实让他不能不自责:袁最,你算什么东西?但他知道,如果袁最不算什么东西,自责就更不算什么了。一个王八蛋的自责可以随时都来,却并不意味着他从此不再是王八蛋,因为这离有勇气承认和有勇气担当还有十万八千里。他意识到,嘎朵觉悟正在用一只优秀藏獒的天然举动逼迫他做出新的选择,如果做强盗是为了爱,那他就应该用做强盗的勇气持续这种爱——爱藏獒也就是爱自己。要是他连藏獒也不爱了,那就连活着的最后意义也丢失了。唉,当初何苦要做强盗做凶犯呢?既然做了强盗,他无论怎样面对都将迎来死亡:一是丢弃爱然后去死,二是继续原来的爱然后去死。一个人的生命中并没有悔恨的地位,或者说悔恨并不能改变生命既定的程序。一旦做了强盗,就必须强盗到底,直到生命结束,你都应该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强盗。

    这时一个让他浑身哆嗦的念头突然袭来:就算你让大海吞没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难道就能消除你的罪证?你在青果阿妈草原、在西海府、在机场、在沿途租乘的汽车上,都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痕迹。只要劫后余生的强巴报案,警察就会追踪而来。他惧怕警察的到来,但也因此获得了带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一起生活的另一个理由,那不是出于残存的善良,而是出于无奈的拥有,好比他满头疼痛却不能因为疼痛而砍掉头一样。幸亏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没有死,死了也是白死。现在想来,除了跟自己的藏獒相依为命,他其实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傍晚,袁最带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回到了家里。飞飞在草坪上翘首等待着。一见嘎朵觉悟和小藏獒,她欢呼着扑了过来。

    袁最严肃地说:“飞飞,不要这样,它们不是你的藏獒。”

    飞飞忽闪着大眼睛问道:“为什么呀?”

    袁最叹口气,没有回答。回答出现在第二天傍晚。当妻子下班、飞飞放学后,她们在桌子上看到了袁最留给她们的一封信:

    姒苏——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在你看到信后,我希望你明白:

    我已经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飞飞的爸爸了。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又要离开你们了,而且一去不回。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是,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不允许我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女儿。你们也不需要一个爱藏獒超过了爱生活爱你们的人。姒苏,另外找一个吧,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比我好。飞飞,忘掉你曾经拥有一个名叫袁最的爸爸,他不爱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真的不爱了吗?信纸的下方,是泪渍画出的地图。和信在一起的还有袁最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

    6

    袁最想到的唯一去处是黄海獒场。就像昨天一样,出门前袁最喂饱了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然后带上了那把一直没有排上用场的带皮套的杀猪刀,这次不是用购物袋提着,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杀手那样,把皮套缝在了蓝色冲锋衣里面,需要拔刀时,抓住刀柄使劲一抽就可以了。五月的蓝岛还不到燠暑,穿着冲锋衣正合适,在别人眼里没什么异样。他租了一辆拉货用的机动三轮车,跟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挤在车斗里,迎着潮湿的风朝郊区走去。路上他一直想着几个月前李简尘和花馨子陷害他,用皮带抽他,他满脸血污、浑身伤痛、提着裤子离开,后来又放出藏獒扑咬他的一幕幕,便有些壮士复仇、去而不还的感觉。当时他没被咬死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上帝啊。”之后才知道那是父亲留给他的祈吁保护的法宝,只要事情紧急或情绪激动,他就应该喊出来。他想既然上帝能帮助他,他何不买个上帝揣在身上呢?就像很多人脖子上戴着玉雕的观世音菩萨那样。他喊叫司机停下,让他改道前往基督教堂。他觉得就像佛寺内外常有商店买佛像一样,基督教堂内外也一定有商店卖上帝的雕像。

    这个城市的基督教堂是一百多年前德国人建起来的。由于鲜明独特的欧式风格以及跟它浑然一体的基督山的美丽风景,它成了城市的一座地标性建筑和旅游景点。袁最第一次来教堂是童年的某个圣诞夜,在基督山做园艺工的父亲带他来看人家唱歌。父亲和他都以为唱歌就是表演节目,看了半天父亲说:“什么‘但愿圣灵刀斧,刺透我心深处’,搁在以前,这就是‘封资修’了,走吧,没什么意思。”他比父亲更觉得没意思,光唱不说,还听不懂,为什么那些人就不能跳个舞、说个相声、演个戏呢?上初中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婚,继母待他不好,有一次他离家出走后没地方去,想起教堂里有长条椅可以睡觉,便偷偷钻了进去,但是没到天亮他就被父亲揪了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袁最来到基督山下,把嘎朵觉悟在车斗里拴好,让三轮车在路边等着,自己沿着石阶跑步上去找商店。他跑进基督教堂,又跑出来,围绕教堂跑了一圈,跑遍了基督山的所有地方,只看到一个围罩着玻璃的绿色拱顶的小亭子,里面好像摆了一些东西。小亭子里没有售货员。他喊起来:“有人吗?卖东西的人在哪里?”喊了半天,才有一个穿着一身休闲西装的老人从教堂里出来。老人听说他要买上帝的雕像,一脸茫然地反问道:“有上帝的雕像吗?”

    这个问题把袁最问糊涂了:“我问你呢?”

    老人走进小亭子,透过窗洞说:“上帝是我们的主,耶稣是主的儿子。耶稣倒是有圣像的。”

    袁最急躁地说:“我要他儿子的像干什么?就要老子的像。”

    老人温和地说:“在我们基督教里,上帝是充满天地的神。神是三位一体的真神,我是说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他们可以分开,也可以合起来。圣父,没有人能看见他;圣子耶稣,曾以人的形象来到世上;圣灵,他帮助我们相信耶稣,并使我们充满神的爱。”

    袁最没有听懂,但也不想多问,假装明白地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就把耶稣的像拿来给我看看。”

    老人从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带着纤细铁链子的圣像递给他。

    袁最捏着拇指大的圣像看了看说:“有没有好看一点的?”

    老人说:“这是最好看的。耶稣为我们受难,他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袁最说:“多不吉利啊,耶稣连自己都保佑不了,怎么还能保佑别人?”

    老人没有回答,微微一笑说:“你需要了解我们的神,不了解怎么能信仰呢?神无所不在,他注视着所有的人,无论世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看得见。神也能听得见,他永远垂听着我们向他说的话。神是最喜欢讲话的,他通过《圣经》向人们传达他的意志和思想。他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神是圣洁的,他是唯一的公正和信义,不仅跟任何罪恶毫无关系,而且能免除所有人的罪。神是爱,他爱世上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的本相如何。神知道一切,也能做任何事,没有他不能做的。”说罢,递过来一本黑塑料面的《圣经》。

    袁最哗啦哗啦地翻着《圣经》,看里面既没有上帝也没有耶稣的像,不屑地说:“我要书干什么?”但是他没有还回去,他突然想起了青果阿妈草原,那里的藏民都认为佛经比佛像更有法力。既然《圣经》是上帝的经,是不是也能像上帝一样帮助他呢?“他为我们受难,是不是我们就没有苦难了?多少钱?”

    “我们不卖,送给你了。你是做什么事情的?”

    袁最不想回答,又觉得人家送你东西了,你老实回答一个问题也算是礼尚往来,便说:“律师。”

    “律师应该是上过大学的?”

    “那当然。”他说这话时多少有些自豪。

    老人不客气地说:“可见在中国人当中,对上帝的认识还停留在相当无知的蒙昧阶段。上帝啊,你抛弃他们抛弃得太久了。”

    袁最瞪了老人一眼说:“好像你不是中国人?”他看老人又是微微一笑,表情坦然而自信,突然意识到在自己浅薄而虚饰的自豪面前,老人该有多大的蔑视啊。好像他成了一个标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难道我应该理解吗?理解上帝、耶稣、圣父、圣子、圣灵,还有《圣经》什么的?难道不理解就是愚昧无知吗?也许吧,反正我也不是个知识渊博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真想告诉老人,现在的大学里绝对没有神和信仰的地位,不了解上帝的是大多数。而他所受的高等教育差不多是中国最次的:本地最差的一所大学刚刚成立起来的法律系。大学期间最大的收获便是把女同学姒苏变成了女朋友姒苏。姒苏的父亲是本地一官员,很早就给女儿准备了一套结婚用的房子。袁最的父亲去世后,他便离开讨厌他的继母,和女朋友住在了一起。以后便是顺风顺水:大学毕业,结婚生子,靠着岳父的人脉,妻子成了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他成了一个有头有脸的律师,当然是没经过严格考核就获得律师资格证的那种律师。现在他又成了一个养藏獒的。一个养藏獒的,整天跟动物打交道,要上帝、耶稣、《圣经》这些东西干什么?

    但是他的确是需要的,需要上帝,因为他现在不仅是一个养藏獒的,还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亡命者。而老人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灵魂,所以对他说:上帝是圣洁的,不仅跟任何罪恶毫无关系,而且能免除所有人的罪。

    袁最多少有些惶恐,不敢直面老人似的低下头,笨拙地把受难耶稣的圣像戴到脖子上,拿着《圣经》,连声谢谢也不说,匆匆离去。

    老人在他背后用洪钟般的声音告诉他:“你刚才说得很对,神为我们受难,我们就没有苦难了。所以我们要信仰神。神让我们用忏悔消除一切罪孽。”

    好像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袁最的神经,他突然停下,凝思地望着老人,大声问:“你说什么?忏悔就能消除罪孽?是任何人的任何罪孽吗?如果不信你们的神,忏悔也管用吗?”

    “在你忏悔的时候,你就信了。来吧孩子,在神的面前,无罪和有罪,就在于忏悔和不忏悔。”

    袁最仿佛看到曾经抓住的救命稻草此刻变成了一座隐隐约约的彼岸,便使劲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圣经》:“我会来的。”又热切地问,“你是这里干什么的,尊姓大名?”

    老人和蔼地说:“我是基督山的牧师,我叫欧阳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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