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调查在北京,在大火之后的第十天举行。
法官一开始就说,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已经抓捕归案了。这话让我诧异和不解:难道除了袁最还有别的嫌疑人?
袁最的陈述没有什么悬念。他说他来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之前脑子里就出现过这场大火。如果他不能阻止色钦作家的哦咕咕和达娃娜战胜他的公獒嘎朵觉悟和母獒各姿各雅,对他来说,烧掉所有的藏獒便是一个符合存在规律的结果:谁会心甘情愿走向失败呢?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养獒人,他固执地认为所有的藏獒都不能超过他的藏獒,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獒主。就像一条河,只要开始流淌,就一定要奔向大海。对他来说不见大海的河流不是河。疯狂的信念、不可妥协的意志时刻都在告诉他:得到,得到,你必须得到。他为了得到而活着,和所有追求成功的人一样,他没有什么出格,也没有什么内疚。和成功相比,犯罪又算得了什么,哪怕它是滔天大罪。伟大的成功者都是从扭曲人性的犯罪中走来的。这是一个跟活着就必须喝水吃饭一样的自然规律,没什么可奇怪的。
他只是没想到获得第一名藏獒大帝的既不是他的嘎朵觉悟,也不是色钦作家的哦咕咕,而是另一只名叫斯巴的公藏獒。更没想到他的参赛母獒各姿各雅在节骨眼上生病了,一只萎靡不振的病獒怎么可能是年轻矫健、精神抖擞的母獒达娃娜的对手呢?这个注定他要落败的信息,让他再也无法在放弃罪恶的一端坚持下去了。
他还说起为了赢得第一,也为了得到哦咕咕和达娃娜,比赛前他想杀死色钦作家的种种计谋。可惜,可惜没有实现。他用没有达到目的的深深的遗憾表达着他那迄今没有退缩的海潮一样汹涌的无耻和贪婪。更可惜的是,他没有烧死本届博览会产生的藏獒大帝,听说那天晚上它离开了会场,它还活着。
法官说:“请你详细陈述你放火的经过。”
袁最低下头去,语气连贯地说:“我在博览会的临时书店买了一本色钦作家写藏獒的书,用打火机点着,放在了三合板的旁边。”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用这本书点火?”
袁最沉默了片刻说:“我恨色钦作家,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的书诱惑了我的疯狂,他本人又逼我放了这把火。”
法官最后问:“什么时间点着了火?”
“忘记看表了,不知道。”
我的心在这一刻裂成了两半,一半是不期而至的欣悦亮丽的红色:看啊我是多么重要,重要到我可以用我的存在决定别人的命运;一半是蓄积已久的沉重冰冷的黑色:假如就像袁最说的那样是我导致了他的悲剧,我愿意重新来过,用我的消失换取他的另一个今天,一个没有纵火没有死亡没有罪恶的今天。
袁最哭起来,渐渐就泣不成声了。哭声有些颤抖,有些幼稚的用突如其来的伤感夯撞大地的力量,好像他终于学会了哭泣,要情真意切地显示一番,深重的罪行也就愈加深重了:“我完蛋了不算什么,可是我的藏獒——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不,现在是七只)小藏獒也完蛋了,那么多好藏獒都完蛋了。还有飞飞,以后谁来照顾飞飞?我的妻子、飞飞的妈妈、那个被我时刻想念的姒苏,已经死了。她死于狂犬病,死于我的藏獒,死于我让人放獒撕咬的伤害。”
接着他说,他本来不是这样。他是一个有能力有野心有良知的人,他可以做官,做很大的官,用最大的魄力造福于民;可以做一个战争年代的将军,打败所有的敌人,占领所有的土地;可以做一个资本家,汇集无以计数的金钱,然后站在城市的最高端,抛撒给人民。但命运却让他成了一个罪犯,一个枪毙十次都不嫌多的罪犯。“不是我选择了罪恶,是罪恶选择了我。我无法拒绝。”
我想袁最说得不错,在命运面前,所有人都无法拒绝。
我没想到,接下来接受调查的竟是约翰牧师。
当法官问他“你为什么要放火”时,约翰牧师显得非常兴奋,苍老的脸上那些旧有的和新添上去的皱纹突然在一瞬间活跃起来,像钻出土壤的蚯蚓舒展着它们的身姿,一种仅属于他的思想推动着他的皮肤的变化,也推动着他的表情。他用完全不像老人的那种宏亮清晰的语气说:“我要证明我说过的话,上帝没有抛弃袁最,在他跌入罪恶深渊时,上帝会出现在他的头顶挽救他。火是我放的,为的是不让袁最继续沾染罪孽。既然我没有能力阻止他犯罪,那我就替他犯罪。罪孽只有一个,在我用我的罪孽顶替了他的罪孽之后,他就没有罪孽了。”
我想,约翰牧师是不是说,既然上帝没有能力阻止人类犯罪,那上帝就应该代替人类犯罪,然后让人类解脱出来?是不是说上帝创造了人,也创造了人的罪孽,罪孽是人的基本素质,所以人的所有罪孽,都应该由上帝来负责?是不是说就因为有了责任,才有了拯救,有了拯救才有了代替,有了代替别人犯罪的牧师?不,不仅仅是责任,也许还有爱。如果你爱的人非跳崖不可,如果你苦苦相劝而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如果你跳下去后他就没有机会再跳,那你就只好替他跳崖了。好一个牧师,你是爱袁最的,爱得至诚至切,都能够以命相赎了。可是,啊,可是……
法官说:“照你这么说,袁最没有放火?可他承认火是他放的。”
“上帝作证,袁最隐瞒了事实真相。他放的火被我扑灭了。我说,让我来,让我来,你要相信我,我一定点着。”约翰牧师坦率地说。
法官讥讽地冷笑一声:“这么说你是在舍己救人喽?你大概忘了犯罪的结果是受到惩罚,而不是得到表彰吧?”
“我没有忘,拯救的最高目标就是顶替别人接受惩罚,枪毙我吧。”
“但你怎么能在拯救一个人的同时,残害那么多生命呢?不光烧死了许多狗,还烧死了不少人。”
约翰牧师脸上的所有皱纹都抽搐了一下:上帝总是这样,在拯救一部分人的同时,毁灭另一部分人。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自责就像承诺了天堂的上帝无奈地看着他的选民进入了地狱。他在自责中欣喜:地狱之门,我已经看到你了,原来你就在天堂之门的背后。牧师坚定地扬了一下头说:
“我们误以为上帝也会偏颇。不,那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不偏颇的苦难。偏颇的苦难需要偏颇的拯救。为了这拯救,我们不仅要付出得不到补偿的生命,还要承担被责骂和被怀疑的结果。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正因为世上的大部分人已经误入歧途,所以我一定要献上象征血和肉的祭品,宣布上帝的存在。主啊,请怜悯那些势必要带着罪恶走向天国的人,请帮助他们走向洗礼和安定,请出现在罪人的心里,让他们明白他不信的上帝终究战胜了他信仰的魔鬼。我已经祈告上帝,请收取那些人那些藏獒的灵魂。它们本来就是上帝的赏赐,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上,也将赤裸裸地回去。请不要因此而诅咒上帝,因为诅咒上帝的结果只能是诱发死亡。死亡还会导致别的死亡,两个人的仇杀总是报复来报复去。我的挽救在于,用上帝的牺牲,消除所有的仇恨,用一部分人的死亡,换来所有人的新生。请不要剥夺我的喜悦,不要对抗上帝的意志。我知道袁最的心里没有上帝,既然没有上帝,哪里还有罪孽的感觉呢?但是现在他有了,上帝拯救了他,使他有了罪孽的感觉。真正有罪孽感的人他还会犯罪吗?世界上有那么多没有负罪感的人,他们因势不两立而充满了疯狂、绝望和怨毒,充满了自杀者和杀人者的嫉妒和愤懑。而我却希望他们看到,上帝的光临已经使我们把救赎和基督融为一体,就像《圣经》告诉我们的:‘我们看到了血,这是末日里弥赛亚圣餐的血,为你们而流。我以此宣布上帝的国的降临。’每一个上帝的信徒都是上帝的一部分,正如上帝是他的一部分。当我们用死亡的献祭来帮助我们产生信仰时,基督的心和上帝的灵就已经和我们同在了。黑夜永远是黑色的,白昼永远是白亮的。这是光明之子和黑暗之子的战争,是真理之灵和邪恶之灵的战争。黎明将近了,在这死亡和鲜血代替了美酒、眼泪和誓言的时刻,我将戴着荆冠走向十字架,然后用生与死的受洗归入基督的身体……”
法官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请不要扯得太远,你说些什么我们都听不懂。请你详细陈述你放火的经过。”
“我用打火机点着了随身带来的《赞美诗》,把它放在了大展台的桌子下面。我告诉身边的人,看啊,着火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快离开这里呢?上帝保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约翰牧师愣了一下,他觉得关于这个问题自己已经说清楚了,怎么还要问呢?他想简简单单再回答一遍,便爽朗地说:“为了救赎。人类在伊甸园时代堕落以后,宇宙便被邪恶所主宰。我们的救赎就是第二次创造人类,所以必须是火与水的救赎。我们的上帝之子耶稣就是这样做的,他已经回到我们中间来了。”
法官觉得更难懂了,立刻打断了他:“你可以了,不用再说了。”
约翰牧师生气地说:“上帝啊,可怜这个法官吧,他不让我把话说完。”
我有些悲哀,又有些窥见真理似的兴奋。我想,本该是为了惩罚和纠正伊甸园错误的原罪是不是反而支持了人类的犯罪?是不是耶稣在替人类受难之后人类更容易犯罪?是不是我们的忏悔更让我们理直气壮地走向了犯罪?是不是犯罪之后在上帝面前的轻易解脱推动了更加轻易的犯罪?是不是上帝的救赎和宽恕无限制地延续了人类的犯罪?是不是罪犯也能进入天堂的希望怂恿了人类的犯罪?是不是用皈依基督代替惩罚犯罪的上帝本身就是犯罪?是不是人的犯罪潜能里同时又有信仰潜能,或者人的信仰潜能里同时又有犯罪潜能?是不是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没有信仰就没有灵魂,却不去抓住灵魂的原因?是不是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没有信仰会带来巨大的精神灾难和社会灾难,却仍然不相信爱的上帝的原因?
我迷茫、懵懂、大惑重重。我以为我是清醒而睿智的,实际上却是糊涂而愚蠢的。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按照我的习惯轻视约翰牧师的出现。他当然不是耶稣本人,但他一定是耶稣派来的一个虔诚而高尚的救赎者。可是,啊,可是,你怎么可以放火呢?怎么可以放火之后还如此心安理得呢?
当那个饕餮狗肉、搬运獒尸的黑胖子作为第三个接受调查的人被法官传唤到法庭时,我已经不再吃惊了。我想连斯巴都回到我身边了,连阿柔都死了、那么多藏獒都死了、哥里巴也死了,还会有什么意外能让我大惊小怪呢?黑胖子的声音有些暗哑,时不时被他自己的哆嗦打断着。显然他害怕了,他是几个纵火者中最不希望被人发现的一个。他和他的犯罪同伙的确没有被人发现,但还是有人检举了他们。在法官跟他最初的问答里,我知道检举他的是花馨子。
黑胖子说:“放火的时间没注意,反正就是半夜呗。我们躲在博览会会场里一个隐蔽的地方,假装喝酒,酒是一瓶七十度的烈酒,一点就能冒出蓝烟来。我们用蓝烟点着了堆在那里的一些废弃的绢纸花篮,然后就离开了。但我要声明,我只是买了酒,我买酒是为了喝酒,火不是我点的,是李简尘点的。你们没有抓到他是因为他跑得快。他纵火犯罪,做贼心虚,当然比谁都跑得快。”
我平静地听着法官的提问和黑胖子的回答,突然意识到,在黑胖子和他的同伙成为罪恶的元凶之后,大火的含义已经被拓展得更加遥远了。它不再是袁最的嫉妒与绝望,不再是约翰牧师的毁灭与救赎,也不再是哥里巴未能实现的仇恨与报复,而是心灵的黑暗令人窒息的延伸和笼罩。无限的贪欲和无限的罪孽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和耐受力,让其他纵火者相形见绌、追赶不及。李简尘和黑胖子希望烧死的不光是那些集中在圆形大展台上的参赛藏獒,更是散布在会场各处的所有藏獒。据博览会主办者的粗略统计,仅在会场里面拥有展位的藏獒就有四百多只,加上没有展位临时设点的销售藏獒,会场内的大小藏獒轻松超过了一千多只。
我想,是袁最和约翰牧师放火在前,还是李简尘和黑胖子放火在前呢?不管谁放火在前,火势蔓延都会很快,另一方不可能看不到,为什么他们还要自己再点一把火呢?或者是因为博览会的会场太大,他们几乎同时点火,谁也没看见谁?
法官又提出了那个老一套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放火?”
黑胖子结结巴巴说:“我不知道,我也在问我自己,我为什么要点火?不不不,我是说我为什么要看着李简尘点火?至于李简尘为什么点火,我就更不知道了。大概是为了报复袁最吧,袁最夺走了他的情人和黄海獒场。”
法官说:“不要以为李简尘已经死了,你就可以把一切责任推给他。”
黑胖子惊讶地问:“他死了?怎么死的?”
法官说:“他没有跑出蓝岛,就死在了大街上。有人看见他是被一只藏獒咬死的。警察一直在寻找这只藏獒,没有人看见它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你能提供找到这只藏獒的线索吗?”
我心里一阵颤抖:冥獒,一定是冥獒,一种隐身在人间和地狱边缘的藏獒。为了报复那些残害过藏獒的人,它们总是来无踪去无影。
黑胖子说:“李简尘死了活该,是遭了报应的。这只藏獒的线索嘛,我可以帮你们找。放了我吧,我真的跟放火没关系。”
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法官立刻传唤花馨子到庭作证。
等待已久的花馨子一脸倦容地被法警带了进来。她朝法官打了一个十分不雅观的哈欠后,站到了证人席上。但是一俟法官提问,她的倦容立刻消失了。她激动地说:“我太了解李简尘和黑胖子了,简直就是两个无恶不作的人渣。”我早就想过,“他们去北京一定不会干什么好事,如果他们对袁最不利,我就要挺身而出。我没有跟着袁最来北京参加藏獒博览会,就是想趁李简尘和黑胖子不在,去看看他们的獒肉加工厂。这是他们残害藏獒的罪证,掌握它对我们有好处。我去了,还用手机拍到了照片。那里的工人说,獒肉加工厂的产品销路好得都来不及生产,他们需要大量的藏獒,不管活的还是死的。他们的老板也就是李简尘和黑胖子,到北京采购藏獒去了。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大火烧毁北京博览会的报道,马上想到了李简尘和黑胖子。我的猜测几天后得到了证实,黑胖子亲口告诉我,火是他跟李简尘一起放的。黑胖子拉运藏獒尸体回到蓝岛后,我把他约到了我在黄海獒场的宿舍,请他喝酒,让他为所欲为。他说了,全说了。他觉得袁最已经不可能再回来,我要是还想找男人就只能是他,就把什么秘密都往我耳朵里灌。我脑子也许记不住,但可以录音的手机却没有漏掉一句话。这场大火,不是袁最放的,是李简尘和黑胖子放的,就为了獒肉、獒肉、獒肉,为了赚钱、赚钱、赚钱。”
我望着花馨子,美丽的无比美丽的花馨子,心里却一点点美丽的感觉都没有。我发现我跟她是一样的。我们为什么会犯罪?一个人离罪恶到底有多远?如果说罪恶是我们的影子,那么影子又依靠什么才能显现呢?如果说所有的显现都是我们的心灵轨迹,那么心灵的空间还有没有一席之地安置我们死去的善良呢?如果善良和美好基本跟人类无关,那么我们凭什么要奢谈人性赞美人道呢?如果说人的本性就是罪恶的根源,生命的欲望里早就埋有肮脏的种子和伤害他人的炸弹,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杜绝种子的发芽、预防炸弹的爆炸呢?如果说贪婪与伤害的炸弹从来就无法避免,那么世界上还有没有无私、宁和与干净呢?如果说正是因为人的龌龊和无耻才引发了人在人之外的动物身上寻找寄托,那么藏獒会不会就是那个应该被寄托的物种呢?如果说被寄托的藏獒是你心中的上帝,那么你还会信仰真的上帝吗?如果说你心里已经有了真的上帝,那么你还会喜欢藏獒以及以它为代表的全部自然吗?如果说你来自无信仰的民族,并不知道上帝是什么、精神主宰为何物,那么你的强大的祖先又怎么能通过你的回忆来挽救你衰残的心灵呢?如果说迷醉于藏獒和信仰藏獒也算是一种挽救,那么是不是说你已经坐上精神返祖的马车、你的图腾时代已经来到了呢?如果说人总想把自己变成狼是天经地义的,那么人性就真的只好让狗来替我们珍惜了吗?
我在迷茫中反反复复质疑着,心里乱极了。
有一只蜜蜂嗡嗡地叫,一直在叫,叫得我烦躁难忍。我到处寻找着想拍死它,发现它就在我的衣袋里,才意识到那是手机的震动。我拿出来看了看,起身走出了法庭。
2
是路多多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原打算来北京接我回西海府,但现在来不了啦,有件头疼的事情缠住了他。他叮嘱我千万不要冲动,不要乱来乱讲,虽然我们失去了几只好藏獒,但原生态獒场还是要办的。“完了赶紧回来,资金已经到位了,就等着你大展身手呢。”我感觉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一阵低落一阵兴奋的,问他什么头疼的事情缠住了他。他支支吾吾的,假装不便说,又很想告诉我的样子。我说:“不说就算了,我挂了。”他脱口而出:“仇步鼎双规了。”我“哦”了一声,紧问道:“会牵扯到你吗?”他沉甸甸地叹口气,突然又冷笑一声说:“仇步鼎本人和了解我跟他的关系的人都以为我会被扯进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清白的。在经济问题和女人问题上,我没有任何把柄。”
我不相信路多多的表白,哪个贪官不说自己是清白的?在他被腐败案件的黑影笼罩住的时候,我们的原生态獒场还能办得起来吗?
但是,这个一直让我瞧不起的被我称作贿赂多多的官员,在我带着斯巴和珍珠回到西海府以后,就用他毫不做作的轻松愉快让我刮目相看了。还是他请我吃饭,还是在市南凤凰山上那家隐秘而高档的饭店,酒和菜依然是最好的。“仇步鼎想用检举别人的办法减轻自己的罪过,说我受贿的金额最少有三千万。纪委一查,他检举的那些钱没有一笔打在我个人账户上。说真的,本来可以属于我个人的钱哪止三千万,两个三千万都不止。这些钱都打给鹫娃州长了。鹫娃州长也不傻,他给的账户是青果阿妈州政府的,每一笔都注明了来历,都是某某企业家投资办獒场和保护生态环境的绿色专款。獒场是谁的?不是任何个人的,是青果阿妈州政府主管下的国家财产。怎么样?哈哈……”
“这是变相的转移资产,你太狡猾了。”
“不是转移资产,是招商引资;也不是我太狡猾,是我想通了,我不能让贪婪害了我。我既然仇恨仇步鼎,就不能跟他一个样。我早就知道仇步鼎要出事,不是女人要了他的命,就是金钱要了他的命。”
我松了一口气。我为我这位官员同学提心吊胆了好多年,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我发现我并不希望路多多倒霉败运,我还是很喜欢他的,不仅因为他帮过我许多忙,还因为他比我想象得要聪明,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一直沉浸在悲伤中的我为了即将开建的青果阿妈草原原生态獒场而高兴得端起了酒杯。我们喝了白酒又喝了红酒还喝了啤酒。喝到半夜,都有点醉了,连跟着我的藏獒斯巴也被我灌醉了。
路多多神情诡谲地说:“你知道仇步鼎是谁举报的?是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终于让仇步鼎跪在了你面前,屈辱得连求你喝酒的机会也没有了。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他:你现在连狗都不如了?”
我虽然头脑昏沉沉的,但还是听清楚了路多多内心的坦白:很多时候都是他撺掇那些企业家向仇步鼎行贿的,每撺掇一次,他都会记下来。而仇步鼎却浑然不觉,照着路多多阴深险恶的引导,一步步走向了黑暗的陷阱。“路多多你真可怕,你制造了他的腐败,又揭发了他的腐败。你就等着他倒霉的这一天呢。不是你不贪,而是你为了报复仇步鼎,只能不贪。是不是这样?”我心里一阵揪痛:路多多会不会用同样的办法对待少少呢?
“你不要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为了公平正义。色钦我告诉你,坏事是好事之母。我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至少比你不坏。但我必须做许多坏事,才能做成一件好事。不做坏事,你连好事的门槛都迈不进去。这是规律。”
“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律,这样的自我辩护没有说服力。”
“别忘了,我是信仰上帝的。我说过,上帝是照透我们的一面镜子,它让我们污秽不堪、罪恶累累。我不想成为阳光下的黑暗,让上帝感到失望。”
我审视着他,仍然不相信这就是主宰着路多多的那个因素。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少少。
少少兴高采烈地说:“多多告诉你了吧,仇步鼎出事了。”
“你没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他要是不找别的女人,就不会有今天。”
我明白了,少少跟路多多一样,也是仇步鼎的掘墓人。多多少少,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他们都需要报复,所以就同仇敌忾了。
我问道:“小金獒秋吉加还好吧?”
少少疼爱有加地说:“好着呢,又大了。”
“现在你可以训练它咬人了。”
“怎么训练?”
“算了吧。你养藏獒的意义已经没有了,最好把它还给我。”
在路多多的催促下,我在西海府只待了三天,就去了青果阿妈草原。
鹫娃州长怕戳到我的痛处,闭口不谈我们损失的那些最好的藏獒和烧死的阿柔。见面后,他大惊小怪地亲热着斯巴,也心疼地摸了摸我怀里的小藏獒珍珠,跟我寒暄了几句就说:“你说吧,獒场建在麦玛镇,还是建在藏娘县?要是建在麦玛镇,生活上方便一些,但到处都是楼房、汽车、机关、工厂,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原生态。要是建在藏娘县,原生态就名副其实啦,但又有许多不方便。你知道我们对藏娘县的政策:不搞定居、不修公路、不买卖牲畜、不破坏资源、不开设工矿、不办旅游、不进行任何经济和文化的开发。藏族人最原始古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那里就是什么样子。”
“你是让我选择,还是你已经决定啦?”
“我想尊重你的意见,毕竟獒场要由你来操办。”
“那就藏娘县吧。”
鹫娃州长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愧是你父母的孩子。他们已经老了,你也应该回到他们身边去了。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走,还得在麦玛镇待一阵子。我想让你带着资金进去,去了立马就能把獒场办起来。但现在正在查案子,路多多让人打进来的几千万已经冻结了。什么时候解冻,你什么时候去藏娘县。”
我知道鹫娃州长的心思,他其实有些担忧:万一路多多倒了霉,那些资金作为赃款追回去怎么办?要是那样我就没有必要去藏娘县了。地震后的重建主要依靠来自方方面面的捐赠和国家的专项拨款,州上是拿不出任何钱让我去办獒场的。即使作为重建资金拨给藏娘县也不行,因为藏娘县在地震中没有受到丝毫损失。
我点着头,拉起斯巴,做出要走的样子,突然问:“你怎么不问问哥里巴的事情?哥里巴是怎么死的?他为什么会把斯巴还给我?”
鹫娃州长神情黯郁地说:“那你说说哥里巴是怎么死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
“白玛知道,白玛已经说啦。”
“白玛怎么知道,她又没去北京?”我瞪着鹫娃州长。
“白玛和阿柔是商量好了的。要是哥里巴不死,北京博览会放火的就是他。现在他的罪主要在纵火烧毁青果阿妈草原的数百藏獒和展览馆上。”
“既然你已经认定哥里巴是展览馆大火的凶手,为什么不逮捕他?”
鹫娃州长摇摇头,不想告诉我。但在我的追问下,最后还是说了。因为是鹫娃州长的亲自督办,展览馆火灾后的第二天,州公安局就破获了这起案件,确定纵火者就是哥里巴。之所以没有抓他,是因为哥里巴是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的人。于是交易出现了。鹫娃州长说:“我跟你们销售基地的人有过多次交易,但这是最后的交易,你们永远不再追究色钦的责任,我们也永远不再追究哥里巴的责任。”哥里巴答应了,他当然求之不得,因为追究的话他一定是死罪,而我却一定不是死罪。死罪交易了非死罪,哥里巴算是占了大便宜。这就是鹫娃州长打电话让我来麦玛镇的真正原因:我绝对安全了。后来在天葬台火化数百藏獒时,鹫娃州长借着冥獒的复仇,迅速安排阿柔瞒天过海地指认死者就是哥里巴,还草草地把哥里巴的替罪羊投进了大火。他想让别人知道,纵火凶手哥里巴已经被冥獒咬死了。他不希望我继续调查,担心我最终会把真正的哥里巴揭露出来。
我苦涩地笑着:“一个经营藏獒的人,又是‘藏獒节’的承办方,为什么要一把火烧掉那些藏獒?难道自杀会让人多长出一颗头来?”
鹫娃州长说:“我也有这个疑问,听听哥里巴是怎么说的。他说这些年牧民养藏獒卖藏獒的多起来,最好的藏獒像嘎朵觉悟、各姿各雅都在牧民手里,销售基地原来的垄断地位已经不存在啦。连续两年都是亏损,借着举办‘藏獒节’的机会烧掉嘎朵觉悟和其他一些敢于跟基地竞争的藏獒,是最好的办法。烧掉后基地还可以销售獒肉,一举两得。现在贩卖獒肉比养藏獒还要赚钱,蓝岛有个獒肉加工厂,生产獒肉罐头、肉干、肉松、肉精和獒肉保健品,产品很走俏。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为这家工厂代理收购可以变成獒肉产品的活獒和死獒,这个代理人就是哥里巴。”
我不住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交易也好,烧掉替罪羊也好,都是为了我,为了我能够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值得吗?鹫娃州长,你这样做就不怕引火烧身?”
“不仅仅是为了你。”鹫娃说起当初,就在我刚刚出事的时候,他跟我父母有个约定:他们留下来继续在藏娘县做他们想做也是鹫娃想做的事情,一辈子为青果阿妈草原服务。条件是鹫娃将保证他们的儿子罪犯色钦不受到任何法律制裁。因为我父母的存在,青果阿妈草原尤其是藏娘县有了牲畜的平安——已经连续十年没有鼠疫和口蹄疫了,有了毛产量和奶产量大幅度增加的改良牦牛和改良绵羊,有了原生态的藏娘县,有了原生态的藏娘獒场和许多由我父母培育起来的原生态藏獒。“你说值得不值得?”
我心说这又是那个规律了:为了做成一件好事,我们必须做许多坏事才能达到目的。路多多是这样,鹫娃也是这样。我何尝不是这样呢?还有袁最、花馨子、哥里巴、尕藏布、王獒人等等都是这样。不同的是,有人达到了目的,有人却一直陷在坏事的深渊里直到最后。“人能不能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呢?”
鹫娃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
等待资金解冻的日子里,我去找过白玛,详细说起北京博览会的大火。她欷歔不已。我告诉她,阿柔和哥里巴的尸体已经火化了,我在超市买了些肉馅,拌上他们的骨灰,撒在了北京八达岭。要是有鹰鸟食了去,也算是一种天葬吧。她留我在她家的帐房里住了一夜,然后搭我的车去了麦玛寺。她说阿柔和哥里巴的灵魂一定会回到草原,如果不能请喇嘛闹拉亲自为他们念经超度,亡灵会怪罪她的。
我把白玛送到后,正要离开,就见强巴从寺里走了出来。
“你好?”我问。
“我们好什么?你好。”强巴说。
仅此而已,再也没话了。在我上车离开时,强巴都没有回看我一眼,似乎他早就想到我不可能把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带回来。或者,不把藏獒还给他正合了他的意思,反正从他的态度看,他和我已经没关系了。我想起了拉姆玉珍,拉姆玉珍会是什么态度呢?很快我就知道,强巴的花钱已经变得毫无顾忌,他不仅买了一匹最好的马,还用这匹马驮回来了一顶簇新的夏季帐篷和所有的家庭日用品。之后便开始清理废墟和重建碉楼,被他雇来的十几个民工夜以继日地忙碌着,碉楼正在一天比一天高地长出来。我开着车,去正在建设中的碉楼前远远地看着,意识到在那三百万迅速改变着强巴一家的生活的同时,另一个麻烦正在酝酿之中,那就是尕藏布的讨债。在尕藏布那种把钞票当作羊群的原始思维里,他想要回的至少是两个三百万。强巴满足不了他,他就一定会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强巴家的碉楼还没有竣工,尕藏布就开始要账了。第一次要账就被强巴打了一顿。强巴说三百万是我用各姿各雅换来的,你把各姿各雅还给我,我就给你三百万。尕藏布说:“你别打我啦,我去找省上的,省上的是向着我的。”我这时住在临时搭建的板房旅馆里,听说后躲了起来,告诉旅馆的人,只要是那个头缠红丝带的带刀藏民尕藏布来找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说我不在。
过去了半个月,又过去了半个月。我不知道尕藏布的三百万是怎么解决的,只知道他已经好几天不找我了。不找就好,嘎朵觉悟、各姿各雅,还有七只小藏獒,都在人的罪恶之火中被烧死了,你找我有什么用呢?我陪伴着我的斯巴和珍珠,等待着离开麦玛镇的时刻,忧郁地想:最好从此不要再听到尕藏布这个名字。
但我还是听到了,是鹫娃州长告诉我的:强巴死了。是尕藏布杀死的,他用自己那把从来没有杀过生沾过血的腰刀,一刀捅死了强巴。
“坐下,坐下。你要去干什么?”在鹫娃州长的办公室里,他死死按住我的肩膀说。
“我去找强巴的老婆拉姆玉珍。”
“你不能去。这件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听我说,还有更让人吃惊的。尕藏布被抓起来后交代了一件事情,谁也不会想到。他说地震后我们展览馆的那场大火是他放的。他详细交代了放火的过程:先穿了一件烂皮袍,又在皮袍上厚厚抹了一层酥油,进到展览馆里,脱下皮袍,用火镰打着后,披到了藏獒身上。问他为什么这样干,他说嘎朵觉悟就要离开草原去受苦受难啦,为什么就不能让它早一点解脱、早一点转世呢?还有那么多别的藏獒,让它们都去解脱、都去转世吧。”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哥里巴时,他对我说的话:“尕藏布一口咬定大火是人放的,因为有人想谋害嘎朵觉悟。仔细想一想,这放火的人就是尕藏布自己,他卖掉了嘎朵觉悟又舍不得它离开,干脆就让它在草原上早点转世了。”他们自己放了火,彼此又猜度对方也放了火,这是为什么?既然知道对方放了火,自己干嘛还要放火?解释也许是这样的:他们不仅想看到犯罪,更想亲自犯罪。
我无语,好几天都像哑巴一样。这之后,办獒场的资金解冻了。
就在我准备前往藏娘县的时候,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袁最的。没想到他现在还能和我通话。他说这是监狱特许的,也许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电话。他现在就等着判刑了,肯定是死刑,就算青果阿妈草原展览馆的火和北京博览会的火最终会认定是别人造成的后果,但他砸死河北人张建宁的罪行却不会有人顶替了。他说着哭起来:“救救花馨子吧,色钦作家,赶快制止她,她要跟我一起死。”我怎么会拒绝一个死刑犯的请求呢?况且是为了挽救一个美丽女人的性命。我说:“我立刻就劝她,她要是不听,我可以飞到蓝岛去阻止她。”我按照袁最给我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很奇怪对方是一个男性:“你是干什么的,找花馨子有什么事?”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明白,我已经来不及劝说花馨子了。接电话的警察告诉我,花馨子想跟袁最一起死的办法不是上吊、喝药、割腕、跳海这一类我们能想到的自杀办法,而是迫使法律把她跟袁最一起送上刑场。就在两个小时前,蓝岛的狗肉一条街烧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三个卖狗肉的店主、两个吃狗肉的顾客、一个城管,烧毁了几乎所有出售生狗肉的肉店和熟狗肉的饭店。大火是煤气爆炸引起的。向派出所自首的花馨子说,她把一个煤气罐用出租车运到了狗肉一条街最中间的一家饭店,打电话以请求帮忙为借口叫来了那个歪鼻子城管,然后打开阀门点着了它。警察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花馨子说:“卖狗肉跟卖人肉是一样的。我等待政府颁发禁杀令和禁吃令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政府不管,我来管。”
创伤的记忆让花馨子失去了善良。辽阔的无比辽阔的人性的黑暗里,她终于走到了尽头,告诉我们:如果你想在人性的黑暗里寻找光明,很可能你就会杀人然后自杀。一切都是为了爱。我放下电话,朝着蓝岛的方向喃喃地说:“袁最,这是一个好女人。她要跟你一起去了,一路平安。”
购买一些生活用品和督促州上把资金注入由藏娘县财政局代管的獒场账户,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出发的前一天,我去了一趟麦玛寺。是鹫娃州长建议我去的。他说你去见见喇嘛闹拉吧,他知道你要去藏娘县办獒场,一定有话给你说。
但是,在那座幸免于地震的佛堂里,喇嘛闹拉始终沉默不语。我的到来就像风的进出,他眼睛直视着,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我站到他面前,带着讥讽的口吻告诉他,我不是来信仰他的,我辛苦自己来一趟,仅仅是想知道他对以下这个问题的看法:既然佛教导我们要超越生死,那么到底活着有意义,还是死了有意义?我看他熠亮的眼睛里毫无反应,又说:在北京,看到哦咕咕、达娃娜、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中的七只都被烧死,看到那么多人和那么多藏獒都成了焦尸,我最强烈的想法就是自杀。后来又想,人类即使自杀一万次也不足以赦免他们在大自然尤其是动物面前犯下的罪孽,我的自杀又有什么意义呢?喇嘛闹拉你告诉我,我最终没有自杀是不是我不够勇敢?我无耻地苟活着是不是我连狗都不如?既然你不回答,那我就再问你:你是神吗?你在保护一切人一起生命吗?有神保护的命运和无神保护的命运是两种不同感觉的命运吗?你为什么不保护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而让它们一个个走向了毁灭呢?请用“是”或“不是”回答我: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吗?你能向一个罪人的黑暗心灵显示光明的奇迹吗?
有个年轻喇嘛过来小声说:请不要说话,喇嘛闹拉正在涅槃。
我恳切地问道:涅槃是什么?涅槃不就是死亡吗?
年轻喇嘛果断地回答:不,不是死亡。喇嘛闹拉说啦,消除渴爱就是涅槃,熄灭生死就是涅槃,脱离轮回就是涅槃,断灭情器世界就是涅槃。
“我知道了。”我说,又在心里用我的思考方式诘问着年轻喇嘛和他崇信的喇嘛闹拉:可是我想不明白,既然涅槃是断灭所有,清空一切,世界万物统统不在,那么入涅槃的人又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如果断灭一切之后只有他自己存在,他的存在在没有群落、没有比较的时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断灭之后连他自己也不存在,那么他又何苦要修行断灭,自杀不就是最好的出路吗?如果自己的断灭会引来情器世界的断灭,那么济世度人从何体现、断灭的价值又在哪里呢?喇嘛闹拉,我知道“喇嘛闹拉”是青果阿妈南部草原的一座神山,意思是上师头上的金帽子。可是你白叫了这个名字,你的金帽子又在哪里呢?喇嘛闹拉,别再装模作样了,请你开口说服我。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信仰你,立马对你磕头膜拜。
喇嘛闹拉眨巴了一下眼皮,微微而笑,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我又问了一些胡诌八诌的问题,知道他跟金佛、铜佛、石佛、木佛一样不会对我有任何解答,便转身走出了佛堂。迈出佛堂的一瞬间,我有意踩到黝黑的门槛上,蹭了蹭鞋底。心说很多人进出佛堂都不敢踩门槛,我偏要踩,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来到台阶前,带着最后的告别回过头去:佛堂里头,漆黑的背景上,喇嘛闹拉的身影就像火炬一样灼亮,通体的燃烧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尊我从字面上理解的庄严肃穆的无量光佛。金帽子就在头顶,灿烂无比。喇嘛闹拉眯起眼睛望着我,神情那么专注,慈祥可掬,笑意盈盈。这时候我看了看天空,正是云淡蓝深的景色,辽远的无际辽远的宇宙里,我发现除了喇嘛闹拉的形貌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心里倏然一闪,就像月亮出现在黑夜里,在最自然不过的情形中,一种无黯的光明和无罪的欣喜悄然出现了。我冲动地扑进佛堂,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响亮的头。
然后我虔诚地仰起了面孔:“喇嘛闹拉……”
喇嘛闹拉不见了。
3
藏娘县辽阔的土地上,一直印证着鹫娃州长的诺言:不搞定居、不修公路、不买卖牲畜、不破坏资源、不开设工矿、不办旅游、不进行任何经济和文化的开发。原始的生态环境里,有一些原始的牧民。他们逐水草而居,赶着牛羊四季轮牧:牛粪墙倒了,山腰里绿了,该去春窝子了;雪线后退了,山头上有草了,该去夏窝子了;风硬了,天寒了,该去秋窝子了;下雪了,河冻了,该回冬窝子了。这是牧民们千年一来固定不变的生活。人活着为什么要让日子变来变去呢?
但是在更多人的眼里,几千年如一日的生活又有什么好过的?尽管是丰衣足食、安定无忧的。藏娘县的牧民越来越少了。先是青年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家,在外面混一阵子,就把老人和牛羊马匹接走了。他们会在靠近定居点的城镇变卖牛羊马匹,只留下生活必须的牲畜,然后去挖虫草、挖蕨麻、挖大黄、养藏獒,或者在一些加工畜产品的工厂做工。并不是这样的工作有多好,而是城镇的五颜六色诱惑了他们。文明在迫使他们放弃孤独和寂寞的同时也迫使他们放弃了弥足珍贵的自由和满足,放弃了祖先的日子也放弃了人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位置。还有的牧户,年轻人都走了,只留下阿爸阿妈、爷爷奶奶,凑凑合合地放牧度日,直到有一天,他们再也迁徙不动了,后继乏人的牧民生活也就结束了。当然也有顽强坚守着游牧、哪儿也不肯去的三代完整的牧户,在越来越宁静的草原上,打发着越来越泛滥的孤独。这些钟爱自由就像钟爱生命的值得世人羡慕钦佩的藏民,在夕阳西下的游牧里,无意中承载起了人类最后的原始。他们还能承载多久呢?当他们的姑娘和小伙到了必须婚娶的年龄,当因为人口稀少婚配出现失调甚至出现近亲婚恋时,走向县外的更集中的人群又成为必然了。鹫娃州长对藏娘县牧民的政策是:全靠你的自觉自愿,可以留下,也可以离开,留下来的保证你有放牧的牛羊和草山,离开的州上给一部分补贴帮助你进入城镇周边的定居点。他还有个政策:非藏娘县的牧民想搬进藏娘草原生活是不许可的。他希望出现的就是寂寞、宁静、人烟稀少、和平无争,就是最原始的布局、最自然的生态。
尽管牧民越来越少,但牛羊依旧按照自己的愿望繁殖着它们的种群。还有野生动物,寥廓的草原和雪山深处,灰背麝、白唇鹿、藏羚羊、藏野驴和野牦牛突然多起来,有本地繁衍的,也有从外面跑来的——它们可不在乎你许可不许可,只要宁静无扰、有吃有喝、没有伤害,就是它们的天堂。接着就有了肉食动物的影子,雪豹、金钱豹、棕熊、狼的身姿在草岗线上悠然而过。它们很少袭击牧人的羊群,因为有藏獒,还因为它们从来不会饥饿到非要偷窃掠食牧民的牛羊不可的地步,那些肥嘟嘟的旱獭、兔子、鼢鼠,唾手可得的野羊羔,藏匿不严的鸟蛋,都是它们的食物。被称作鸟儿王国的藏娘湿地也更加繁荣起来:天鹅、斑头雁、黑颈鹤、湖鸥、鸬鹚占领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和草洼。鹰在翱翔,总是在云端里展示着生命的潇洒,当它们箭簇一样俯冲而下,我看到地上有那么多生灵正在惊慌失措地躲藏。
就在这样的坏境里,我办起了我们的原生态獒场。獒场除了我的斯巴和珍珠以及烧伤累累的藏獒托勒,还有父亲和母亲用极其专业的方法培育出的大小五十五只藏獒。它们有金獒、黑獒、雪獒、灰獒、红獒、狼青色獒、铁包金獒等等,形形色色的呈现囊括了藏獒这个物种曾经有过的所有品种。要是把它们拿出去参加中国或世界的藏獒博览会,每一只都会是勇冠三军的藏獒大帝。但我们的宗旨是:决不参加任何买卖藏獒、强制藏獒、损害藏獒尊严的什么节、什么会、什么比赛、什么评选。我们的藏娘獒场就在一共只有不到六十间平房的县城旁边,没有围墙,也没有鸽子笼式的犬舍,只有一些用来遮挡烈日和雨雪的牛棚马圈式的建筑,几间人住的平房。我们的藏獒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它们都会回来,回到獒场我们的身边。我们的藏獒虽然凶猛,却从来不咬人,因为在它们的记忆里,人既不伤害它们,也不伤害它们的主人。它们撕咬的永远是豹、熊、豺、狼。
管理獒场的除了我,还有已经退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跟我来到藏娘县的白玛,还有几个崇拜藏獒就像崇拜护法神的牧工,他们原来就是藏娘县的牧人。鹫娃州长和路多多也会不定期地来到獒场住上一两天。他们都说,等到退休以后,就来藏娘草原生活。
在我来到藏娘县的第二年,父亲去世了。他是藏娘草原上的畜牧兽医之父,天葬的时候,县里所有的牧民都来送行。又过了一年,就在父亲去世的这一天,母亲也去世了。她是畜牧兽医之母,县里所有的牧民也都来送行。不光有送行的,还有来超度的。来超度的是藏娘县藏娘古塔寺的喇嘛和麦玛寺的喇嘛。父亲天葬时来了三十六个,母亲天葬时也来了三十六个。他们的念经持续了各四十九天。
父母一生不拜佛,不祈祷,不念经,甚至都不会说六字真言,是纯粹的无神论者,但他们却获得了“活菩萨”的称号。因为他们千方百计消除了草原退化的因素,制止了黑土滩、沙漠化的出现;因为他们治好了无数牲畜的病,预防了牲畜流行病的发生;因为他们改良了牦牛和绵羊,提高了牛奶和羊毛的产量;因为他们培育出了最好的藏獒,让青果阿妈草原重新领有了藏獒之乡的骄傲。他们一辈子待在藏娘草原,成了牲畜的需要、疫病的需要、草原的需要。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眼前的迷雾有些稀薄清透了,被我屡屡追问的信仰变成了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佛啊,上帝啊,原来你们是如此简单,简单得出乎意料。你们就是失恋中的一个爱人一种宽慰,饥渴时的一团糌粑一碗清水,病痛中的一味良药一枚银针,孤单时的一个同伴一只藏獒,荒原上的一顶帐房一溪泉流,寒冷时的一坨牛粪一个灶火。那么,就让我们变成一坨牛粪,哪怕一生只烧滚了一壶奶茶;就让我们成为一个爱人,哪怕爱了所有却没有丝毫被爱;就让我们变成一味良药,哪怕一生只对一人有了一次作用。我明白了,父亲和母亲,你们为什么不拜佛,因为你们已经是佛的一部分了,是六字真言的蓝色注脚,是五彩经幡的一丝一绺。
一个好人的信仰可以简单随意到如同吃饭穿衣、呼吸空气,而一个坏人或者准坏人的信仰却会复杂到如同乱麻、激烈到如同海啸。那么,亲爱的父亲母亲、阿爸阿妈,请告诉我:是先有了好人才有了信仰,还是先有了信仰才有了好人?也许可以说好人不需要去刻意信仰,那么坏人呢?坏人需要拯救,需要报应,需要忏悔,需要赎罪,需要解脱,需要宽恕,需要升华,这一切都是信仰的赐予。那么是先有了坏人才有了信仰,还是先有了信仰才有了坏人?
最最重要的是,我迄今不明白,我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
我想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有牧民来给我送行、有喇嘛来给我超度呢?我还活着,跟我的白玛一起有滋有味地活着,在比八种幸福还要充实的幸福里平静安然地活着。
是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就像藏娘草原被云杉和圆柏覆盖着的花岗岩山体一样坚固而耐久,即使白玛的死也没有让它有任何的破损。白玛是病死的。她的死让我想起了哥里巴的话:“如果我能得逞,死去的不仅仅是阿柔。”似乎所有人包括我包括白玛自己都知道,她就要死了。因为白玛和阿柔这两个双胞胎姊妹是不可分离的,要活两个人都活,要死两个人都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分离,只知道她们是一个人的手心手背,无论手背还是手心坏了,都是手坏了。我曾对白玛说,幸亏只剩下你一个了,要不然我到底跟谁结婚呢?按照我国的婚姻法,我只能娶一个。她告诉我,最初的时候,哥里巴跟阿柔结了婚。结婚不久,白玛就病了,接着阿柔也病了。哥里巴请了喇嘛闹拉来给她们看病。喇嘛闹拉指着白玛说:你把她也娶了吧。哥里巴说:喇嘛,你不知道吗,我们国家是一夫一妻制。喇嘛闹拉说:那就离婚吧,离了婚两个人的病就都会好的。于是哥里巴和阿柔就去办了离婚手续,姊妹两个的病果然都好了。
白玛就是莲花。青果阿妈草原,是一个莲花盛开的地方。喇嘛们说,佛陀喜悦微笑,清净犹如初秋的莲花始然开放。一花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青色青光,白色白光,明曜日月,周满世界。释迦牟尼一出生就能行走,他走了七步,一步一朵莲花。所以佛即是莲,莲即是佛。所以有莲花净,有莲花持,有莲花座,有莲花手,有莲花寺,有莲花境,更有莲花生。所以有西方极乐,七宝莲池;有泥而不滓,洁身自傲;有宇宙白玛,藏娘古塔。因莲花而有诞生,因诞生而有藏娘,因藏娘而有了我们的一切。
白玛,请让我为你歌唱,唱一支从前的歌:
去年的这一天,我走进了你家的帐房,
藏娘说白玛到河边背水去了;
今年的这一天,我带来了华丽的衣裳,
藏娘说白玛嫁到山那边去了。
白玛去世不久,她的藏獒托勒也悄然离开了世间。
之后,拉姆玉珍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重新开始了。
强巴被尕藏布杀死后,天天念叨“恰那亚嘎”的阿爸岗却巴突然什么也不念叨了。他失去了记忆,不认识来到自己面前的任何人。有一天,他好像受到了什么召唤,带着小孙子走出了家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曾看见他牵着小孙子的手走向了草原。又有人说看见他们走向了雪山群峰里的冰塔林,因为岗却巴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献给众生的冰塔林。拉姆玉珍去草原上去雪山里寻找,找到的只能是越来越浓重的失望:你老了,糊涂了,你走就走呗,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子你的小孙子呢?在失望变成绝望的日子里,她把盖碉楼剩下的钱,全部拿到麦玛寺,捐献给了地震后必须重塑的释迦牟尼鎏金铜像。不久她又丢下新盖的碉楼,拉上强巴买来的那匹最好的马,去麦玛镇的广场寻找鹫娃州长。
是鹫娃州长把拉姆玉珍带到我面前的。
“我给你找了个牧工,你要不要?”
“要啊。”
“你知道我们的政策,不是藏娘县的牧民不能进入藏娘草原生活。”
“看吧,看她的愿望,也许她会变成藏娘草原的人。”
拉姆玉珍拉着她的马,羞怯地笑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拉姆玉珍穿上了青果阿妈草原最漂亮的花氆氇裙。
拉姆玉珍的意思是灯幡照耀、珠宝装饰的仙女。就像这个名字的启示那样,拉姆玉珍的花氆氇裙在空茫茫的草原上就像迷人的经幡。经幡飘扬的时候,我会感到温暖和吉祥的音符正在天地间吹响。随处可见的绿绒毯一样的草坡上,牛羊如同黑白配的花边向着无边的秀色镶嵌而去。云的微笑里洒落着喜马拉雅的雨雪和恬静,漫漠浩荡的草浪拍打着远方的山体,扑上了雪巅,扑上了天。我看到天是蓝的——在北京、在蓝岛、在西海府,人们传说天是蓝的,到了藏娘草原才会知道传说中的蓝是如此得浓艳明丽。蓝是宇宙间最纯粹的虚无、最无碍的延展。蓝天下,没有任何防疫,不必消毒给药,我们的藏獒一只只健壮得就像山峰冰塔。它们有时候会集体走向草原,像牛羊一样吃草。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紫衣红袍的喇嘛出现在獒场就近的草原。他们在藏獒的簇拥下,开始闭目修行。据说,这样的修行是事半功倍的,因为藏獒作为信仰里的护法神,能够借力给他们驱除所有的贪瞋之魔、痴妄之鬼。还因为从这里可以眺望黄河源头的各姿各雅雪巅,可以接近神们居住的嘎朵觉悟神山。山宗水源的灵秀之气会让他们的修行更容易走向成佛的境界。年复一年,修行的喇嘛渐渐多起来。他们说这里就是藏民的净土香巴拉。
见了前来修行的喇嘛我都会膜拜,就像膜拜雪山草原一样。我发现我的生活、人应该有的生活,其实就是膜拜,膜拜太阳与星群,膜拜藏娘大地上的一切:人与动物、神灵与河山。不会向宇宙、自然、人类、神灵虔诚膜拜的人,都应该是罪人,就像我从前一样。
那么现在呢?现在我仍然是一个有罪的人。所有的罪、全部的伤害,都与我有关。对我来说,膜拜与不膜拜的区别仅在于知罪与不知罪。世界上只要两种人,一种是不知道自己有罪的人,一种是知道自己有罪的人。前者是多数,后者是少数。
前来修行的喇嘛中,有一个是喇嘛闹拉的弟子。他说师傅涅槃之前留下了几丸金色十三味,在师傅的遗言里其中一丸是专门留给你的。现在我把它送来了,你收起来吧,什么时候吃了它,你自己决定。金色十三味,一代高僧喇嘛闹拉的发明研制,好人吃了长寿,坏人吃了毙命。那个一直纠结着我的问题再次出现了:我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呢?我想,吃下去以后,如果过几个小时我就死掉,那我就是坏人;如果我不死,能活到八九十岁甚至上百岁,那我就是好人。我是多么想试验一下。可是我不敢,万一我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坏人呢?
有一天,在我为了向生命赎罪,骑马穿过冬天的寒雪,抱着一只冻僵的藏羚羊的羊羔回到獒场,坐下来喝一碗拉姆玉珍端给我的酥油茶时,我的斯巴来到了我的脚边。它卧下就不走了,永远都不走了。它用身贴身的办法把它的灵魂寄附在了我身上。我知道我的斯巴死了,它是老死的,它已经活了整整十八年,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去转世了。
我知道,斯巴转世以后,还是一只壮丽的藏獒。
在此之前,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它们的七只小藏獒,还有哦咕咕和达娃娜以及藏獒托勒,都已经转世了。嘎朵觉悟转世后成了嘎朵觉悟神山的白容圣者,各姿各雅转世后成了各姿各雅山神的公主。哦咕咕和达娃娜还有藏獒托勒转世后又成了藏獒,而且都是我们原生态的藏娘獒场的藏獒。至于七只小藏獒,它们转世后变成了七个人。七个人分散在世界各地,谁知道在哪来呢。会不会有一天,他们按照梦境的启示,从四面八方回到他们前世的故乡青果阿妈草原呢?会的,一定会的。人们,请相信我。
斯巴走了三年之后,拉姆玉珍也走了。那天她说:“色钦啦,我怀不上你的孩子,我要去麦玛镇的医院看看啦。”结果半路上遇到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连人带马都埋掉了。是珍珠带着我奔向了出事地点。珍珠,被斯巴从火灾废墟里救出来的小藏獒珍珠,已经长成一只雄奇的大藏獒了。作为一只公獒,它完美地继承了父亲嘎朵觉悟的优秀外貌和所有品质,包括追踪和寻找目标的能力,甚至还有超越。珍珠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了掩埋着我的爱人的地方,帮着我又刨又挖。
我觉得不管白玛的死还是拉姆玉珍的死,都是对我的惩罚。一个人或许能够生活在法律之外,却永远不能摆脱惩罚对他的等待,因为最有资格惩罚他的只能是他自己。拉姆玉珍怀不上我的孩子就对了,罪孽不该拥有繁殖的权利,我也不该留下我那必定会以父亲为耻为辱的后代。
在拉姆玉珍走后一个月的一天,我从家中的石墙缝里找出了拉姆玉珍藏起来的金色十三味,然后走向了黎明的草原。在身影被晨光打亮的刹那,我感觉我就像一只湿漉漉的羊羔,从母羊的身体中脱颖而出。留在身后的全是往事,全是风尘笼罩着的悲剧。我清晰地想起了那个黑夜,我们带着酥油和打火机,钻进了藏獒销售基地的墙窟窿,兴奋地点着了干牛粪。于是罪恶开始了。以后的日子里,不知是幸运还是遗憾,我这个所有罪孽的肇事者,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因为命运给了我许多免于惩罚的理由。我就在那些自以为说得过去的理由中怡然自得地生活着,还写出了关于藏獒的书。之后这个世界便刮起了一阵藏獒热,热得烧毁了藏獒节,烧残了博览会。我想如果没有我,会有藏獒集体被烧死的灾难吗?如果不是我带着各姿各雅寻找它的八只小藏獒,强巴会死于尕藏布的腰刀之下吗?如果我在得知袁最的犯罪事实后立刻报案而不是去北京跟他一见高低,会有哦咕咕、达娃娜、嘎朵觉悟、各姿各雅、七只小藏獒和阿柔、哥里巴的死吗?会有约翰牧师为了救赎的牺牲吗?如果不是以上的悲剧,会有白玛之死、藏獒托勒之死、拉姆玉珍之死等等连锁反应吗?所有人的罪都是我的罪,所有生命的灾难都与我有关。能让我继续逃避的全部理由都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爱人一样成为生命一部分的悔恨和期待宣判的欲念赤裸裸地陪伴着我。
——我是坏人,还是好人?
太阳出来了。藏娘大地新一天的风日里,绿还是绿,蓝还是蓝。
我走出往事,背对着我们的獒场和整个世界,吃下了喇嘛闹拉专门留给我的金色十三味。
2012年4月15日完稿
2012年5月26日修改
2012年6月17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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