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藏獒博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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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切准备就绪。装载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的铁笼子已经摆在獒场院子里,笼子里铺了一层新解的松木板,一阵阵淡淡的木香味在空气中飘扬。藏獒们的饮食提高了质量,减少了数量。天天都有饲养员给它们梳毛,厚长的被毛、密软的绒毛都被梳理得纤毫毕见。袁最一天两次,亲自带着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每次不超过四十分钟。他在花馨子的帮助下,不仅消除了各姿各雅对他的敌意,还能发出口令让它和比它更傲慢的嘎朵觉悟坐下、卧倒、起立、行走、抬头、张嘴等等。这是走T台前的必要训练,虽然藏獒极其不习惯自己的一举一动被命令被强制,始终是冷漠而漫不经心的,但还是差强人意地配合着,六七声口令之后,让它们做的都能做到。

    袁最发现,藏獒有时候不听口令,并不是它们听不懂,记不住,可训性差,而是它们有着天然合理的桀骜不驯,性情中的强烈野性在敦促它们故意跟人作对,尤其是当它们意识到袁最并不是它们的主人时。袁最还发现,它们对待花馨子和对待他是有区别的。都说草原藏獒的第一服从是男主人、第二服从是家庭中的孩子,第三服从是女主人,第四服从是老人,第五服从是亲戚。但是在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身上,这样的次序是颠倒的。任何口令,只要是花馨子发出的,都比他更奏效。甚至在王故面前它们也比在袁最面前更听话。袁最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它们了解獒场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是有罪的,相比之下,我的罪更大。

    花馨子一直在专心服侍和调教八只小藏獒。让它们有足够的睡眠和足够的饮食,每天拿出三个小时跟它们玩,挑起它们活泼好动的天性,训练它们的追逐打闹。这跟人是一样的,再漂亮的孩子,要是老躺着坐着,人的喜欢程度也会大大降低。花馨子认为,尽管评委们都知道幼獒在陌生的场合必然会呆头呆脑,但也不拒绝欣赏它们的顽皮捣蛋。因为藏獒幼时的活泼好动往往预示着长大后的武猛好强。

    眼看要出发了。袁最突然提出,他要去找找李简尘和黑胖子。花馨子坚决反对,但毫无效果,他还是去了。在黑胖子獒场,袁最对自己的两个对手说:“你们都准备好了吧?带哪只藏獒去参加北京博览会?”看对方诧异地互相看看,又说,“我后天上路。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心思,我要么不去,要去就得拿冠军。北京藏獒博览会是黄海獒场的转折点,有可能转向天堂,也有可能转向地狱。我来就是想请你们帮帮忙,毕竟我们是一起的。”

    黑胖子说:“你袁最是个本事高强的人,还需要我们帮什么?”

    李简尘说:“你能求到我们,看来不是个小忙。不过帮忙是要有条件的。”

    袁最瞪了李简尘一眼:“说吧,什么条件?”

    李简尘贪婪地眯起眼睛说:“把你的八只小藏獒给我们。”

    就像一根矛枪刺疼了心脏,袁最倒吸一口冷气。对他和黄海獒场来说,八只小藏獒是最有潜质且前途不可限量的一笔财富,跟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同样重要,怎么能随便给人?不过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和获得博览会冠军以及得到色钦作家的两只藏獒相比,八只小藏獒当然是位在其次的。再说了,一旦在博览会上达到目的,想别的办法保住八只小藏獒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袁最是什么?心有多深,血有多黑,肠子有多诡,谁也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袁最已经从早就到达北京的王獒人那里详细了解了博览会的活动日程以及聚餐下榻等等细节。等他说出计划后,李简尘和黑胖子没有提出异议。他们都微微一笑,会意地点着头,好像袁最的心思他们早已摸透了,他们在心里轻蔑地说:也不过如此嘛。这让袁最非常不快,告辞的时候一脸冷峻,没说任何多余的话。

    袁最没想到,就在他前往黑胖子獒场请求帮忙时,李简尘和黑胖子也正在商量如何利用藏獒博览会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目的与獒肉加工厂有关。加工厂的产品供不应求,好像在中国豢养藏獒有多火爆,吃獒肉的人就有多热闹。尽管他们已经决定用普通狗肉甚至牛肉和猪肉冒充价格不菲的獒肉,但产品的百分之二十还得是真正的獒肉,因为送去某些机构检验的不能假、销售给大饭店的不能假、进入一些大超市的不能假。藏獒,他们需要大量的有待屠宰的藏獒。所以对两个狗阎王来说,参加藏獒博览会就跟参加菜獒(可以食用的藏獒,类似菜牛、菜羊)采购会一样。那些威风八面、仪表堂堂的藏獒在他们眼里,就是可以剔骨去膘可以温肾壮阳、补气养阴的新鲜獒肉。“当然,我们还是养藏獒的,獒界的地位不能失去。以后我们也要像袁最那样,要养就养最好的一流的。”似乎是为了安慰自己,李简尘一再说。

    袁最走了以后,他们的话题又回到自己的目的上。

    “你真的想帮袁最的忙,就为了八只小藏獒?”黑胖子问。

    “能帮就帮,我还是希望他得第一的。他得了第一,就是黄海獒场得了第一。谁都知道,我是黄海獒场的实际老板。”

    “要是不得第一呢?”

    “不得第一就坚决抛弃。袁最说了,他的藏獒是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不打自招就是个犯罪分子。这样的犯罪分子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

    “什么意思?”

    “到那个时候咱们就散布出去。”李简尘笑了。

    “火,火是他放的?”黑胖子瞪着眼,拍起了巴掌。

    袁最回到獒场,把花馨子叫到自己宿舍,盯着她看了半天说:“真想带你去北京,琢磨来琢磨去,还是算了吧,你留下。”说着,关上了门,抱住她,柔蜜地亲着。花馨子随顺着他,一句不吭。她知道自己有点难了,去还是不去?袁最正在发疯,一个更加黑暗的深洞已经被他撕开了,一旦进去,出来是不可能的。即便法律够不着,李简尘和黑胖子也放不过他。她的经验告诉她,如果不能让你吃更大的亏倒更大的霉,李简尘和黑胖子决不会帮忙。而袁最却稀里糊涂的,以为加上李简尘和黑胖子,就可以减去她花馨子。也许袁最并不糊涂,正是因为意识到那个黑洞因为有了李简尘和黑胖子的参与将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他才要摘除花馨子。他希望花馨子干净、纯洁得像一个真正的人。可花馨子想到的是,我宁愿跟袁最犯罪,也不愿意洁身自好,因为她在认识袁最之前就已经是一个有罪之人,洗清自己已经不可能了。那还是去吧?不,留下来,留下来……

    “我知道你是对我好,我听你的。你想干什么都行,反正我也拦不住。发疯吧,我的爱人你就发疯吧。”说着,花馨子推开他,很悲壮地脱光了自己。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是最后一次。但她不甘心,要挽救,她心说不能啊,不能是最后一次,我们要天长地久。这样想的时候,她哭了。

    袁最说:“谢谢,谢谢你的一切。”

    “你谢什么?你看着我,看我好不好?世界上不会再有我这样好的女人了,你舍得丢掉?”花馨子说着旋转起来,把自己的前胸后臀、腰肢大腿尽量完美地展示给他看。“袁最,其实我们也可以不犯罪。要发疯你就在我这里发疯。我留下来,你也留下来,什么这第一那第一,我们不要了,就老老实实办好我们的獒场。”

    袁最遗憾地摇摇头:“到了这种时候你才说这种话,晚了。我问你,我要不是个杀人纵火犯,你会爱我吗?我要不是冒着掉命的危险胡乱折腾,会有我们的今天吗?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越是好人就越喜欢敢于犯罪的人。你想想,我们崇拜的英雄哪一个不是犯罪分子?每一个人,都对犯罪有一种期待甚至渴望,都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白的犯罪动机,就是没有机会显露出来。我不过是一个偶尔得到了这种机会的人。你觉得我会放弃吗?我放弃了冒险就等于放弃了一切,这个一切里也包括你。花馨子,你越不让我去,我就越要去。”

    花馨子的眼泪哗啦啦流下来。袁最扑上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袁最起得很早,起来后和花馨子一起吃了早饭,就出门去了。出租车上,他接到了飞飞的电话。飞飞说:“爸爸,你回来看看妈妈吧,妈妈病了。”他问什么病,为什么不去医院。飞飞说:“妈妈在发烧,伤口化脓了,已经去了医院。”“什么伤口?”袁最突然想起了二性子怪獒,立刻改变了口气,冷冰冰地说,“我很忙,不能去,你们好自为之吧。飞飞,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不想拖累她们,就只能这样让她们在感觉到他的冷酷与绝情之后自动放弃。他挥手抹掉因牵挂而生的烦恼,按原定计划去了基督山。

    刚刚做完礼拜,信徒们从教堂络绎而出。袁最逆着人流,左躲右闪地走进教堂大门,等了一会儿,人才散尽。约翰牧师站在讲坛上平静地望着他。他走过去说:“牧师,我又来了。”约翰牧师点点头,眼里贮满了疑问:说吧,有什么事?袁最烦躁地搓着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反正不是来忏悔的。”

    约翰牧师点点头,走下讲坛,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第一排的长条椅上。他已经在礼拜仪式中布道了很久,非常疲倦了,好像身体正在对他说,尽管这个老人是上帝的使者,上帝也无法帮助他像年轻人那样结实挺拔。

    袁最沉默着,突然说:“对了,我是来告诉你,上帝失败了,我上次来过之后并没有得到他的拯救。我的忏悔让我比先前更加歹毒了。我想上帝是拯救人的灵魂的,我没有灵魂他拯救什么?上帝和你们为灵魂不灭而活着,可我早已死了。我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我的周围到处都是污秽、争夺、忌恨、贪婪、诱惑,就是没有你说的爱。我想上帝的爱能赎一切罪,在上帝赎买整个世界的时候一定包括我。我到了那个时候也一定会是个公道正义的圣人贤者,是真理的化身,但我需要的是现在而不是将来。说实话我心里藏着让我自己和所有人获得新生的秘密,储满了消除所有罪孽的力量,但这股力量一出来就成了罪孽本身,成了死亡的前奏。这是为什么?我怎么就不能跟人相亲相爱呢?我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要掐死所有的政敌,又像一个永不餍足的银行大亨要霸占天下的金钱,还像一个垄断成性的资本家要掠夺所有人的财产。不掐死不霸占不掠夺不行吗?不行不行,就不行。我好像不是一个养藏獒的,我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有那么多阴险毒辣的诡计,它们让我热血沸腾,心潮激荡。我知道谁也不能平息我内心的骚乱,老婆、孩子、藏獒、花馨子,还有我自己,都不能让我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就算有人能绑住我的手脚,也绑不住我的心。我心里的欲念,强大到连喜马拉雅山都挡不住。牧师,你见过海啸吧?那就是我的心。”袁最急慌慌地说着,好像立刻就会有人堵住他的嘴似的。他从脖子上取下拇指大的圣像,又从衣袋里拿出《圣经》,放在长条椅上。“我把它们还给你,我不需要了。上帝跟你有缘分,跟我八竿子够不着。我装模作样地拿着它们,以为自己是上帝的信徒,其实是在玷污他老人家。我明确告诉你,我马上又要去犯罪了,杀人,或者不杀人。如果你现在能打消我的念头,阻止我的行动,我就坚决信仰上帝。”

    约翰牧师说:“当然,上帝一定会阻止你。信仰的力量来自于心灵,忏悔是心灵通向上帝的唯一桥梁。不管你信不信,到了这里,你就得忏悔,就算是最后一次吧。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没有抛弃你,你将在适当的时候看到上帝就在你的头顶。”老人起身过去,打开了忏悔室的门。

    袁最犹豫着走了进去。和上次一样,他跪在了垫子上。约翰牧师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袁最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上帝的代表,你走了我怎么忏悔?”牧师轻轻“哦”了一声,坐到桌子后面,从抽屉里拿出用以笔录的纸和笔。袁最说:“这次你不要记,你听着就行了。”牧师立刻收起了纸笔。袁最又说:“你要向上帝保证,除了告诉上帝或者烂在你肚子里,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约翰牧师神情庄严地看了看四壁朦胧的浮雕和“神往的路”一行字,看了看那盏悬挂在壁端的灯,最后又望了望头顶的圆形穹窿,仿佛看到通道之上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天国的蜃景正在遥遥欲现。他用因布道而倦怠的沙哑的嗓音说:“你是一个不信神的人,对吗?对不信神的人,罪恶是必然而合理的出路。但我要以上帝的名义告诉你,只要是人,就都能从自己身上找到悔改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上帝的赐予。上帝是博大的,世上不可能有一种罪超过他容忍和宽恕的限度。哪怕你现在深陷罪恶的泥潭,上帝还是爱你的。就像我们常常说的,天国喜欢一个悔过的人胜过喜欢一百个本分规矩的人。现在,请罪孽的人真诚忏悔吧,我保证除了祈告上帝以便赦免你的罪,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保证。”

    “包括警察,就是说不能报案。”

    “是的,包括警察。上帝不能依靠警察拯救人的灵魂。”

    袁最嗫嚅着说起来,说着说着就流畅了:北京藏獒博览会。色钦作家的两只好藏獒。输不起的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以及八只小藏獒。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抢夺,哪怕杀人,哪怕……所有的心思以及谋划和预期的后果他都说出来了。最后他眼睛像山洞一样张开着,幽深暗昧而又伤感乞怜地望着约翰牧师闭实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牧师?”

    约翰牧师低头不语,等他开口说话时,声调里有一种孤绝纯粹、义无反顾的味道:“也许是时候了,为了你,我真的可以戴上荆冠走向十字架了。”说罢就开始呼哧呼哧喘气,好像一个从远路上走来的使徒,经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却再也不能布道了。

    “你说什么我搞不懂。难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能浪子回头?”

    “我是说,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为什么?骗子,骗子,你为什么不劝阻我?你已经向我保证,上帝没有抛弃我,是不是?”袁最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在你面前,上帝在沉默。沉默就是对你最好的劝阻。”

    “可是它一点作用也没有。我还是想犯罪,犯罪,杀人,杀人。越来越想,越来越想。”说着,袁最起身扑过去,一拳捣在了约翰牧师脸上。这一拳劲道十足,牧师连同他坐的椅子都翻倒在地。

    约翰牧师爬起来,听着袁最甩门而出后穿过教堂的脚步声,呆怔地望着忏悔室门上被袁最甩烂的彩色玻璃,喃喃地说:是的,我保证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上帝啊,请给我力量。这个人在挣扎,罪孽在挣扎,我也在挣扎。

    2

    藏獒博览会的会场设立在北京南郊。通往博览会的路上,十里外就开始树立招牌,中国几乎所有的獒场、獒园、藏獒繁育中心以及相关科研机构和獒粮生产厂家都争先恐后地打出了广告,喷绘的巨型藏獒鳞次栉比,加上延伸到北京城区内的三千多个灯箱广告,真正是百里长街,夹道相迎了。

    我们的车行走在夹道中,很慢。阿柔从车窗里伸出镜头去,朝着广告牌咔嚓咔嚓地拍摄。她很少说话,尽管她的汉话说得跟白玛一样好。我也很少主动跟她搭腔,要说也是简短的三言两语。距离,我要使劲拉开我跟她的距离,好对得起哥里巴对我的信任。

    司机左一头右一眼地观看着,不时地赞叹一句:“漂亮。”我不仅欣赏着广告上藏獒的漂亮,还在琢磨它们那不可一世的名字:“北霸天”、“南魔王”、“西北虎”、“东海兽”、“大帝”、“狮王”、“冠牛”、“豪爷”等等。一听就觉得这个藏獒界是多么的江湖而王霸横行。如果都这样霸气冲天地起名字,那我的藏獒该叫什么呢?总不能叫拿破仑、希特勒吧?哦咕咕是好乖乖的意思,达娃娜是黑月亮的意思,相比之下显得那么谦虚而轻淡。这大概就是藏民养獒和汉民养獒的区别了。汉民养獒或多或少都有显摆、宣威、称霸的意义,藏民养獒却是为了守家、护羊、陪伴,就像贴心的儿女、眼前的风景似的,所以给藏獒起名就跟给人起名一样,必得优美、亲切、顺口或者有所寄托和期待,什么叫惯了就起什么。

    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也望着窗外,显得比人更惊奇:紧抿着嘴巴,高翘着方鼻子,把三角吊眼吊得更长,一眼不眨。虽然路边广告牌上那些金的、红的、黑的、金红黑三色团聚的以及狼青的、蓝灰的藏獒对它们只是黑白两种颜色的显现,但已足够让它们看清那是同类的形貌。它们从嗓子眼里不断送出厌烦和疑虑的呼噜声,偶尔一声吼叫,警告那些巨大的同类不要轻易对它们瞪眼。汽车一直在走动,走到哪里都不是自己的领地,所以它们很担心据守两旁的藏獒会扑过来撕咬。它们当然不怕撕咬,怕的是在别人的领地它们没有理由撕咬。

    我拍拍我们的两只藏獒,让司机停车,开门下去。哦咕咕和达娃娜紧张地瞪着我。我走向路边,回身哈哈笑着,蹦起来一拳捣向广告牌上藏獒的屁股,然后安然无恙地回到车上。哦咕咕和达娃娜立刻明白了,就像草原上那些描画在山崖头的佛像和麦玛寺晾晒出的织锦大佛,虽然活灵活现,却是不会行动起来的。它们长舒一口气,身子一塌,安然卧在了给它们指定的座椅上。

    我们继续往前走。在广告牌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些巨型的红色吹气棒组成的拱门,拱门很多,每十米就有一道,每道门上都贴着某个獒场或獒园献给博览会的贺词。拱门两边摆满了鲜花,也都是藏獒的造型,十几盆修剪成藏獒的日本茉莉盛开着白色的花朵,临风沐浴。终于拱门也消失了,一个到处分割出草坪的广场出现在眼前,广场前面是一个宏丽壮观的钢铁和玻璃体的现代构造,巨大的横幅告诉我们,那就是藏獒博览会的会场了。

    我们把车停在广场西北角的草坪上,用车挡住路人的视线,把哦咕咕和达娃娜用牵引绳拉了下来。阿柔带着它们来回溜达着,轻柔地说着话,希望它们尽快放松,把憋了一天的屎尿在这里排泄掉。我叮嘱阿柔一定不能让观众或者獒主看见我们的藏獒,要是有人来,赶紧上车。阿柔不解地望着我:我们就是来公开亮相的嘛,为什么要神秘兮兮地藏着躲着?

    我快步走向会场。半个小时后,我在会场一侧的接待处了解到了整个博览会的程序:一共十天,明天上午是开幕式,接着就是公獒比赛,后天是母獒比赛,大后天是幼獒比赛和名獒T台亮相。以后的时间就是自由参观和交易。

    接待处的负责人说,别人都是半个月前订购展位、开始布展的,你怎么才来?展位已经没有了,参加比赛的报名时间已经截止。我递上名片说,展位有没有无所谓,我只想参加比赛。要是不让我参加,就是把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拒之门外,你们的博览会也就不会有名副其实的冠军了。青果阿妈草原是藏獒的故乡,这个谁不知道?而且我大言不惭要夺冠军,让对方立刻有些刮目相看了。“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不是都在地震中烧掉了吗?你等等。”负责人拿着我的名片去请示更高的负责人。

    一会儿一个油光满面的将军肚跑出来跟我握手:“你就是写藏獒书的那个作家吧?昨天我还说没有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是本届博览会最大的遗憾,现在没有遗憾了。”他让我给工作人员交了一千元参赛费,然后亲自给我颁发了参赛许可证,邀请我参加今天晚上的博览会聚餐。我含含混混答应着,离开了接待处。

    走向广场西北角的路上,我拨通了袁最的电话:“到了没有?”

    他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正在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呢。我已经看到你的两只藏獒了,真不错。看来这届博览会就是西海和蓝岛的比拼了,真正的巅峰对决。但我相信我的胜算比你要大一些,走着瞧啊。”

    我警觉地四下看看:“你在哪里?”

    “你就不要打听了,我们还不到见面的时候。”

    我快速来到我们的车跟前。哦咕咕和达娃娜卧在草坪上,阿柔正在给它们喂食。司机累了,窝在驾驶座上睡觉。周围没有别的人。我问阿柔刚才谁来过?阿柔说既没有观众也没有獒主,就一个捡破烂的,在垃圾箱那儿翻腾了半天。垃圾箱离这里不到二十步,足够看清我们的藏獒。我说那就是我们的对手,看来我们一进拱门就被他盯上了。以后要格外警觉,在我们亮相之前,看到哦咕咕和达娃娜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不能让那些评委看到,免得他们有所准备。我们一出场,就得让他们眼睛一亮、大吃一惊。阿柔肃穆地点了点头。

    “另外,这几天要少喂,要用饥饿让它们打起精神来。人和动物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吃饱了就想睡。”

    “喂食方面就不用你操心了吧?我的藏獒我知道。”

    有人从远处朝我们喊起来,说这儿不能停车,要我们把车开到会场后面的停车场去。我用身子挡住那人的视线,让阿柔赶紧把哦咕咕和达娃娜拉上了车。

    停车场上有许多货运车,上面全是铁笼子。有的铁笼子里有藏獒,有的是空的——不少有展位的獒场和獒园都把参赛参展的藏獒拉到会场里面去了。一条马路横穿过开阔的停车场,马路两边全是中小獒主和他们的藏獒。这些人都是借船搭车的,知道博览会将吸引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前来参观和交易,便也来这里摆了个买卖藏獒的摊儿。对他们来说做成几笔是几笔,做不成也没关系,反正只要不进会场,就不交参赛费和展位费。

    我们停好车后,商量晚上怎么居住。我的意见是我住在车上,守着哦咕咕和达娃娜,他们两个找旅馆一人开一间房。阿柔说她是藏獒的主人更应该和它们呆在一起。司机觉得路多多派他来就是要照顾我们的,我们守在车里,让他去住饭店,他不敢:“那就都睡在车里吧,你们陪着藏獒,我陪着你们。”我觉得这样也好,一辆中型面包,足够我们伸胳膊展腿的。

    已经是傍晚。我让他们先去吃饭,完了我再去。我想既然有人守护着哦咕咕和达娃娜,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参加今晚的博览会聚餐了。

    3

    聚餐的地点就在博览会旁边的一家大酒店。环境的富丽堂皇、酒菜的丰盛奢靡是不用说的,藏獒界的盛会自然要体现藏獒界的气派,在中国发达的事业必然连带着豪华的饮食。来这里的人都是有好藏獒做底蕴的,一个比一个气壮山河,好像藏獒比赛还没开始,獒主与獒主之间就已经拼上了。加上一个个都是喝酒的好手,言语的放诞无忌里,透露出他们的裕如和自信。

    世界上有许多爱狗如命的民族,相比之下汉族跟狗的关系并不亲密,比如他们迄今保留着吃狗肉的习惯,他们常常把“狗日的”、“狗娘养的”、“狗东西”、“狗杂种”挂在嘴边,他们拥有“狐朋狗友”、“狼心狗肺”、“鸡鸣狗盗”、“蝇营狗苟”的蔑狗文化而自鸣得意,他们把“狗拿耗子”、“狗仗人势”、“狗急跳墙”、“狗咬吕洞宾”等等词汇印在书里当作雅俗共赏的典范代代流传。但就是这个民族创造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藏獒文化和藏獒经济,涌现出一大批藏獒人在这里开会博览、吃酒言谈。

    我想规律是不是这样:最恨的人最爱,最坏的人最好,最黑的地方最亮,最远的地方最近。比如我们向前走,那个最远的目标其实就在背后,一转身就到了。我坐在大厅的边缘,面对着满桌子食物,一边吃一边观察,突然一扭头,发现我要找的人就在身后。王獒人正在翘头张望,一见我就说:“怪不得我看不见你,原来你在我鼻子底下。”我让服务员搬来一把椅子,拉王獒人坐下,拿过两只酒杯来斟上。我们无声地碰杯,都干了。

    “你的藏獒呢?带我去看看吧,现在就去,看了再回来。”

    “到时候你就看到了。”我说,“请允许我向一切人保密。”

    “你这么不信任我,我偏要看。这几天想的就是你的藏獒。”

    突然那边乱了,有人吆喝着什么。大厅很大,吆喝什么听不清楚。很快,一个人的吆喝变成了几个人的对骂,听口音有西北的有东北的还有山东和河南的。

    “肯定是为狗肉的事,刚才已经吵过一架了,现在还吵。吵什么吵,揍就是了。咱开的是什么会?藏、獒、博、览、会。狗日的非要一盆炖狗肉不可,人家酒店说没有,他就让人去狗市上买了一只让酒店给他现杀现炖。有人不干了,一定要让他把狗肉撤下去。狗日的不仅不撤,还说是他有吃狗肉的自由,干涉他就是干涉人权。”王獒人义愤填膺,一口一个“狗日的”。我说你这样夹枪带棒地骂狗,跟吃狗肉也差不多。他立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忘了忘了,我不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我都扇了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人扇他?”他起哄地大喊一声:“打!”

    真的打起来了,不是一个对一个,是一拨对一拨。人突然多起来,好像从外面又进来了一些。那个油光满面的将军肚负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大声喊着:“住手,住手。”几个酒店保安过来,拼命拉扯着。一个又黑又胖的人推搡着保安们:“走开,走开,不用你们管。”一个戴着墨镜、卷毛头发的人趁机扑过去捣了黑胖子一拳。黑胖子连踢带打地还击起来,一边用东北话喊着:“我吃我的狗肉,管你屁事。”卷毛头那种极力想变调但还是留有痕迹的台湾普通话响起来:“开除他,开除他,开除这个吃狗肉不吐骨头的畜生。”好像藏獒界是个组织严密的集团,可以用开除来惩罚。卷毛头喊着把一个啤酒瓶扔向了黑胖子,打着没打着看不清,只听砰的一声碎了。黑胖子也从饭桌上攥起了一个啤酒瓶,直扑卷毛头。似乎双方都有很多人,你喊他叫,一片混打。王獒人激愤地站起来,拉着我:“走,帮忙去。”

    我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这时的激愤不亚于王獒人:一个豢养藏獒的人居然同时又是一个嗜吃狗肉的人,这在我这个草原人眼里跟人吃人是相同的。我甩开王獒人拉我的手,绕过一个个圆形的餐桌,比他更快地来到混打的人群里,指着扑过来的黑胖子说:“揍扁这个白眼狼。你以为就跟养羊吃羊、养鱼吃鱼一样你也可以养狗吃狗吗?要吃就先吃掉你。”黑胖子眨眼到了跟前,举着啤酒瓶砸过来。我的头本能地一偏,啤酒瓶擦着耳朵落在肩膀上。那是一只还没有开封的啤酒瓶,瓶子没碎,里面的啤酒却借着甩动的力量砰地顶开瓶盖,滋了我一头一脸。我退后一步赶紧擦脸。就在这时灯突然灭了,一片漆黑。有人从后面推倒了我。许多只坚硬的皮鞋和旅游鞋立刻踩在了我身上。按照常规我应该双手抱着我的头,那是最容易致命的地方。但是我没有,我抱住一只踩踏我的脚,拼命一拉,拉倒了那个人。那人尖喊了一声,让踩下来的脚纷纷收敛。趁着这个机会,我滚到离我最近的一张餐桌底下,一脚掀翻了它。更乱了,都不知道谁打谁了。叫声和骂声传递出互殴的残忍和痛苦。我爬起来,抱着头,拼命朝外挤去。

    灯亮了。我发现我站在吧台里面,像一个酒店内部人员,张望着大厅。已经不见了吃狗肉的黑胖子,也不见了那个首先把啤酒瓶扔向黑胖子的卷毛头。人们安静下来,好像互殴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观望者。几个保安抬着一个哼哼唧唧的人走向酒店门口。我望着他,猜想他就是被我拉倒的那个人吧?将军肚在向一些人解释:被踩伤的这个人的身份已经搞清楚,不是来参加博览会的。“瞎掺和,跟我们没关系。大家各就各位,继续吃,继续喝。”王獒人东张西望地路过吧台。我说:“獒人,我在这里。”王獒人一扭头,惊呆了:“你好着吧?”我心说他怎么这么问,好像漆黑之中他看见我被推倒又被踩踏了,真是藏獒一样的夜视眼。我拍拍胸脯,表明我没事,却感到腰肋和右手臂有些疼,龇龇牙,又觉得不疼了。

    被我掀翻的桌子已经搬起来。服务员以最快的速度清除了满地的菜肴酒水。博览会的獒主们重新入座。很快有了笑声和猜拳行令的喊声,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在我跟王獒人的桌子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讲起了故事。

    ……你说这老板是不是有钱烧的?花两百多万买了一只大藏獒,就为了管制工人。他规定工人必须按时上班,早晨一过八点就把藏獒拴在大门中间的石头桩子上。迟到的工人要想进工厂就得冒着被咬伤咬死的危险。还规定工人上班时不准上厕所,怕工人不遵守,就在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到六点之间拴在厕所门口。有个女工实在憋不住了,战战兢兢过去,没走到跟前就吓得屎尿拉到了裤裆里。有个老工人天天拿东西喂它,以为喂熟了它就不咬了,结果他是被咬得最惨的一个,大腿上撕开了碗大一个洞,手腕子也被咬断了。这藏獒后来咬人咬成了习惯,见谁都咬。有一天把老板自己咬倒在厕所门口,咬得还不轻,整个下身全没了。他养的藏獒咬了他自己,这钱花得真是冤枉大了。后来藏獒被老板卖掉了,据说卖它的钱刚够治他的伤。

    我心里一阵阵地揪着:藏獒变了,一离开草原就变得不是藏獒了。它们怎么可以充当一种人欺压另一种人的爪牙、打手、狗腿子呢?充当了爪牙又去残害主人,那一头都靠不上,它就连野狗都不如了。我问道:“你知道卖给了谁?”

    那人说:“谁毬知道呢,只听说它又咬伤了新主人。”

    我想敢于让主人断子绝孙、失去性福的藏獒,它们的命运必然是永远失去主人。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很难想象一只藏獒会在没有主人的情况下好好活下去。它咬掉了老板的鸡巴,说明它不认为他是它真正的主人。

    餐桌的桌面是自动旋转的。王獒人在忙着吃菜,他好像一直没吃东西,现在饿了。在他的带动下我也吃起来,虽然腰肋和右手臂隐隐地疼痛,胃口却很好。一边吃,一边惬意地喝着啤酒。又有人说起了藏獒。

    ……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县上。有个做小买卖的光棍,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只藏獒娃娃,说是我给我买了个儿子。他也真的疼它,就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问他你这是为啥呢?不如把买藏獒的钱用来娶个媳妇。他说媳妇能咬人?原来他疼它就是为了让它咬人。养了一年,藏獒大了,果真咬伤了一个人,据说是他唯一的仇人。仇人肚子上被咬出了两个洞,肠子都掉出来了,到医院没两天就死了。你们说这事怎么办?是仇人到他门上去撒泼打架,藏獒看不过才咬了他,又不是光棍纵狗伤人。可毕竟死了人,死者的家属还在告,不惩罚说不过去。法院想了个办法,打死藏獒,藏獒的主人拘留三个月,觉得这样就可以摆平。我们省里有个民间性质的动物保护协会,从报纸看到案件报道后立刻就不依不罢了:杀人偿命是约束人的法律,不是针对狗的法律。藏獒不知道法,不知者不为过,怎么能让藏獒偿命?偿命的应该是人而不是藏獒。法院要藏獒偿命,动物协会要人偿命,问到藏獒的主人那个光混,他说:要是非得偿命的话,那还是我来吧。光棍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喝药自杀了,自杀前把他的藏獒无偿送给了一个曾经想用八十万买下这只藏獒的企业家。但是后来藏獒也死了。它在新主人家待不惯,逃出来想去看看原来的主人,看到的却是主人的尸体,它不吃不喝守在尸体旁边,把自己饿死了。

    王獒人总结道:“藏獒是跟谁像谁的,一个獒主的性格也一定是他的藏獒的性格。光棍为藏獒而死,藏獒就会为他而亡。獒主要是处处显恶,他的藏獒也一定是恶极坏极的。知识分子养藏獒,那藏獒也会文质彬彬,显得特有教养。美女养藏獒,藏獒也会臭美起来。”

    我猛喝一口啤酒,压住了自己的叹息,发现旁边桌子上的人也在说藏獒。再看看大厅,到处都是嗡嗡营营的声音:藏獒,藏獒,藏獒。是大家不约而同呢,还是受了我们的感染?一个很响的声音从邻桌传来:

    ……我是养藏獒的,藏獒有多厉害我居然不知道。有人说藏獒是世界上唯一不怕老虎、豹子、狗熊的狗,那我就要试试。你们猜,试试的结果怎么样?我把我最凶猛一只藏獒带进了我们那里的野生动物园。动物园的老板是哥儿们,跟我一样好奇,也想见个分晓。他说你的藏獒要是能打过我的野兽,我把头剁给你。我们开着车先到了狮虎园区,把藏獒牵下车,解了牵引绳,跳上车就走了。藏獒先是追车,追不上就不追了,朝着几十步远的三只大老虎两只小老虎吼起来,吼着就朝老虎走去,老虎们也朝它走来。我们远远地看着,紧张得都不敢出气。但是我们白紧张了,它们始终没有打起来,好像老虎和藏獒互相靠近是要和平谈判的,太让人失望了。和老虎不打,那就去找狮子,还是不打。找豹子,找狗熊,结果都一样。你们说这是为什么?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难道老虎狮子都没有野性了?没有野性怎么对人那么凶?就是天天给它们投放食物的饲养员,它们也是说咬就咬。难道野生动物都是一伙的,只要藏獒保持野性,就是老虎狮子狗熊豹子的家人、亲戚、邻居、街坊?

    王獒人又总结了一句:“藏獒就是狗熊和老虎交配的后代嘛。”

    我说:“这事我知道,野生动物有共同的遭遇、共同的悲伤、共同的语言,还有共同的仇恨,它们的确有一家一伙的感觉。藏獒虽然被驯化,但人类驯化它们的目的是让它们承担保卫牛羊守护家园的使命,一旦使命被消解,驯化的链条就会松弛,要么就野性消尽,要么就野性独存。野性找野兽,就是山宗找水源,这是天作之合。这个人的藏獒跟老虎狮子不打,说明是一只好藏獒。现在的好藏獒,要打就跟人打,人獒之战才能打起来。”

    大厅的过道里,穿梭着人影,不断有人走来,也不断有人离去。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特征很明显:戴着墨镜,留着卷毛头发,走出去又走回来,走回来又走出去,不断朝我这边张望着。我突然意识到这卷毛头就是那个挑起混战的人,再仔细看看,不禁一怔: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在蓝岛,在袁最抓住我和重新得到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以后。他叫王故,当时是剃着光头、胡子拉茬的。现在胡子没了,戴着卷毛假发,再用墨镜一遮掩,居然骗过了我。一瞬间许多疑问接踵而至:为什么这里只有王故一个人,袁最在哪里?为什么黑胖子会举着啤酒瓶砸向我?为什么大厅里会突然一片漆黑?为什么会有人从后面推倒我?为什么那么多坚硬的皮鞋和旅游鞋会一起踩到我身上?不是为了吃狗肉,绝对不是,这场混战……

    我不寒而栗,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獒人,说声“失陪”,站起来就走。我必须立刻回到哦咕咕和达娃娜身边去。今天晚上,全世界的危险都在指向我和它们。王獒人喊道:“色钦作家,你要走吗?带我去看看你的藏獒。”我没有理睬他,大步走向了酒店外面。

    4

    虽然酒店离博览会很近,但毕竟要穿越十字路口的天桥和一条马路,还要沿着博览会会场灯光模糊的边沿小路走到后面才能到达停车场,所以我一出酒店就钻进了出租车。出租车快速而安全地把我送到了停车场。我跑过去,一头钻进了我们的中型面包,看到哦咕咕和达娃娜安然无恙,长舒一口气。阿柔和司机已经睡了。白天一整天都在车上颠簸的哦咕咕和达娃娜也在打盹。

    我打开车灯,叫醒阿柔问道:“没有谁来过吧?”

    阿柔迷迷糊糊坐起来说:“没有。”揉揉眼睛又说,“来的人多了。有推销矿泉水和啤酒的,有推销盒饭和猪头肉的。还有一个是推销獒粮的。”

    我一眼看到最后一排座位上放着一袋陌生的东西:“你买了?”

    “不是买的是送的。那人说藏獒一参加博览会就蔫头耷脑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让它抬头它低头,让它走路它卧倒,一趟T台走下来,稀里哗啦,腰来腿不来。他的獒粮是博览会专用獒粮,藏獒吃了长精神,毛色也会闪闪发亮,走在T台上,始终都是昂首阔步的。我不买。他说那就送你们一袋,你们抓紧时间喂喂藏獒,感觉好再给我们打电话订购。电话号码就在獒粮袋上。”

    我急了:“谁,谁来给你送獒粮?我是说他有什么特征?”

    阿柔想了想说:“头发,头发是卷毛的。”

    “还戴着墨镜?”看阿柔点点头,我说,“你没有喂吧?”看到陌生的口袋还没有拆封,又说,“不能喂,肯定有毒。就算没毒也不行,什么专用獒粮,不就是添加了兴奋剂嘛,藏獒吃了会神经错乱,到处咬人的。”

    阿柔感到问题严重了,打开窗户就要把獒粮扔出去。

    我说:“别别别,那是罪证,我迟早要跟他们算账。”说着打了个哈欠,打得满眼都是泪花花。我困了,但是我没睡。我灭了车灯,坐下来瞪着窗外,看有没有人靠近,一会儿又下去,警惕地巡视着整个停车场。

    北京的月亮是毛边的,没有清晰的轮廓。暗黄色的一团低低地悬挂在即使夜晚也能感觉到浑浊的空气里,就像一枚陈旧的铜钱,在出土的瞬间闪发出了古代的残光。古代的月亮一定不是这样的,青果阿妈草原的月亮就是古代的月亮。袁最不是草原人,却也深深怀念他曾偶尔邂逅的午夜的银盘。他觉得自己曾经那样纯洁,就像草原最原始的月亮,爱藏獒,也爱妻子。可是现在,虽然还爱着,却已经心如炭火余烬、灰粉一片了。月亮正在消失的黯夜,他一直待在酒店门口的树丛里。

    袁最很烦恼,计划的落空让他突然意识到杀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虽然他杀过人,但恶念在没有预谋时的爆发跟预谋杀害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请李简尘和黑胖子加盟他的计划,就是想让预谋变得万无一失。黑暗中一场为了吃狗肉的骚乱踩死了一个参与斗殴的人,这样的事件将被法不责众的规律遮掩起来而成为永远不可破解的悬案。但是失败了,色钦作家居然躲过了王故和黑胖子制造的混战圈套。接着袁最又想在色钦回停车场的路上收拾掉色钦,李简尘和黑胖子已经守候在穿越十字路口的天桥上,打算捉住色钦然后从天桥上扔下去,这样即使不摔死也会被下面公路上疾驰的车撞死或压死。要是天桥上出现意外无法下手,他和王故将跑到前面去,在博览会灯光模糊的边沿小路上伏击色钦,敲碎脑袋的铁锤已经被王故放在了路边的草丛里。但是又失算了,警觉起来的色钦根本就没有步行返回。袁最的烦恼就在于:他必须杀了色钦,只有杀了对方,才有可能抢夺对方的两只好藏獒而不至于怀疑到他袁最。再说还需要灭口,色钦是唯一知道他袁最的罪行且紧追不舍的人,杀了对方是为了自己一生的平安。

    现在怎么办?至少今天晚上是不能再有行动了。他打电话把王故叫来,又打电话给依然守候在天桥上的李简尘:“算了吧,他坐出租车回去了。”

    李简尘掩饰不住沮丧地问:“下一步怎么办?”

    袁最叹口气说:“我还没想好。”

    他觉得既然没想好,就只能按事先的约定来做了:比拼藏獒。色钦想用他带来的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打败我,他说打败我就等于杀死我。他说得一点没错。可是他怎么就认为他的藏獒一定会胜过我的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呢?一旦他败了,他的金獒和黑獒就是我的;一旦我败了,我的藏獒就是他的,包括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还有我们黄海獒场的所有藏獒。这是两个男人的约定。两个男人都认为自己是藏獒一样的男人,说到做到。

    可是,可是我袁最不仅是男人,更是一个有着犯罪惯性的男人,一个上帝挽救不了的凶狠残暴的男人。

    袁最对王故说:“没事了,你回房间睡觉,我去看看我们的藏獒。”他不想在比赛前露面,就把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被安置在了博览会周边的一户带院落的人家里。

    一直很紧张的王故终于松了一口气:“明天不会还要杀人吧?”

    袁最没有回答,说:“现在就看色钦的两只藏獒吃不吃你给他们的獒粮了。”

    獒粮里不会有毒。袁最怎么舍得毒死可以跟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一决雌雄的哦咕咕和达娃娜呢?只不过是掺了一些安眠药,藏獒吃了有可能昏睡。袁最的想法是:色钦一旦出事,就会乱起来。只要哦咕咕和达娃娜身边有一刻钟没有人,他们就能把昏睡的它们迅速搞走。如果色钦不出事,昏睡也会迫使它们放弃比赛。放弃就等于认输,那也是有利于袁最的。

    5

    北京藏獒博览会的开幕式跟所有这类活动的开幕式一样,无非是剪彩、领导讲话、代表发言、宣读恭贺单位、主办方宣布程序规则等等。讲台和T台连在一起。华丽耀眼的帷幕之前,是两排绢花组成的姹紫嫣红的花篮。从花篮开始,红地毯的延伸就像一只飞翔的鸟。开幕式会场的四周,是一排排由喷绘的藏獒广告、灯影设计和真实藏獒组成的展位,不时传来藏獒沉重而浑厚的吼叫,雷鸣般的回音从地上滚到房顶,在钢铁支架和玻璃构造之间,嘭嘭嘭地撞击着。为了压倒藏獒的吼叫,讲话的麦克风开到了最大音量,结果整个博览会的会场就成了弘音滚滚的浪潮,让很多人捂起了耳朵。

    开幕式一完,评委们就亮相了。因为评委的姓名事先是保密的,当二十多个人走出帷幕,来到讲台上时,黑压压的观众席上出现了不少骚动。评委中有犬业协会的领导,有研究藏獒的教授,有制定过中国藏獒标准的专家,有老资格的养獒人,还有欧洲和美国的獒主,有国际獒犬协会的代表和亚洲动物协会的代表。他们被一一介绍、一一得到鼓掌欢迎之后,坐在了T台两侧。接着,主办方就开始宣读参加公獒比赛的獒主和公獒的名单。出场的先后原则上是按照报名的先后排定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二十七只公藏獒将参加今天的角逐。第一名也就是本届博览会的藏獒大帝将获得一百万元奖金,第二名五十万元,第三名二十万元,其余的只公布名次没有奖金。但不管奖金多少或者有无奖金,对每一只参赛的獒主和藏獒来说,都将是最高荣耀的一次攀登。荣耀能够带来一切,最主要的还是地位和金钱。尤其是登顶者藏獒大帝和第二名、第三名,在它们的生命期限内,能创造的财富是不可限量的。就算它们的后代按最低价三百万计算,就算它们每年只有一窝、每窝只有五只,就算它们的配种费按一次三十万的最低价收取,那也是亿元之上的数字。何况它们还有孙子,还有比它们更优秀的基因的传承。

    第一个出场的是一只名叫紫金王的金獒。T台两边的观众似乎都愣了一下,一阵寂静之后,有人叫了一声好,许多人便都好好好地叫起来,接着鼓起了掌。那么多巴掌一起拍响,吓得金獒停下来不走了。主人使劲拽着它,不时地弯腰安抚地摸摸它的头毛和鬣毛。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发出了他们专业性的赞叹,然后打分亮牌。金獒的T台走秀刚刚结束,评委们给分的最后成绩就已经算出来了。主持人望着讲台上方的大屏幕说:“去掉一个最高分92分,去掉一个最低分79分,紫金王的最后得分是85.65分。”

    下来还是一只金獒。接着是一只铁包金、一只红獒,又是一只铁包金……

    我们的哦咕咕排在第九位。在等待上台的时候,我和阿柔一直都在给它捋毛。它的毛有点粘连和铺塌,如同披着一块还没有擀好的毛毡,不像周围别的藏獒,浑身上下所有的毛都竖起来,看着就是一个大毛球,不打发蜡是搞不成这个样子的。本来我想到北京后一定给哦咕咕和达娃娜洗澡、喷蜡,但阿柔坚决反对,她说雪山寨子的藏獒就这样,是野野的性子,带着草原的牛粪味和粘粘的酥油味。我想也对,这样就跟都市里的宠物藏獒和贵族藏獒区分开了。但是临到上台,阿柔又羡慕地望着别的藏獒,觉得毛发蓬松起来也是好的,显得更高大更气派。反过来我又在安慰他:他们的是狗,我们的是獒,相信评委的眼光。我留意看了看四周,没看到袁最和嘎朵觉悟。这时有人跑过来催促道:“快上,快上,该你们了。”我拉起哦咕咕的牵引绳就走。

    没有叫好声,也没有鼓掌声。我带着哦咕咕很快也很安静地走完了T台。我忐忑而愤怒,感觉观众都是瞎子,这么好的藏獒怎么就没有引起惊叫。评委们开始打分了,有两个人同时亮出了99分。观众席上这才有了声音。声音越来越大,等到主持人报出最后得分98分时,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惊叫。这是比赛进行到目前的最高分。

    我望着阿柔笑笑,蹲下来抱了抱哦咕咕,正要牵着它离开会场。有人过来制止道:“不能走,所有参加比赛的藏獒在比赛完后都必须集中展览,呶,就在那里。”他指了指远处一个空荡荡的大展台。我说为什么?那人说:“记者要采访,领导要欣赏。再说好藏獒都走了谁还来参观?”我明白了,这是为了门票收入。

    我让阿柔守着哦咕咕,自己快步来到停车场,一脚踏上了中型面包。我看了一眼卧在过道里的达娃娜,问守候在车里的司机:“没什么事吧?”又叮嘱他,“除非拉屎撒尿,一定不要离开汽车。万一有几个人围住汽车,那一定是来抢达娃娜的。不能开门也不能开窗,发动汽车就跑。另外,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等我回到比赛现场时,已经是第十三位登台亮相了,得分没有超过哦咕咕的。接下来的几只藏獒虽然一只胜过一只,但也都在哦咕咕之下。趁着主持人来到台后喝水,我向他打听嘎朵觉悟是第几位,他看了看手里的名单说:“第十八位。”我说:“18就是要发,这个位号太好了。”主持人说:“这个位号不是按照报名先后排出来的,得提前预定,要交很多钱的。”我惊讶地哦了一声,看来袁最是不惜工本了。但我绝对不相信他的“18”真的能带给他出类拔萃的好运。

    终于等到了第十八位上场。好像袁最和嘎朵觉悟是从天上飘下来的,我格外留意也没看见他们从哪里走来。等哦咕咕发出一声友好的呼唤时,嘎朵觉悟已经走到T台跟前了。哦咕咕和嘎朵觉悟都来自青果阿妈草原,彼此共有的膻香而温润的酥油气息让它们在感觉上亲近了许多。袁最拽它停下,扭头望着我和哦咕咕,自信地笑着,大声说:“好藏獒,98分没有给错。”我发现嘎朵觉悟今天格外威武,油亮浓密的皮毛光芒四射,挺拔昂扬的样子简直就是袁最心念的体现了。我心里不禁猛地挫了一下,沉甸甸的担忧不期而至:不会吧?评委们不会认为嘎朵觉悟超过了哦咕咕吧?我假装轻松地笑了笑,挥手道:“上台吧,马上就见分晓了。”

    嘎朵觉悟走T台的过程完美无缺。全场寂静着,悄然结束了,这么快就结束了。我伸直脖子看着大屏幕,等待着主持人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去掉一个最高分99分……”这跟哦咕咕一样。“去掉一个最低分93分……”也跟哦咕咕一样。“嘎朵觉悟的最后得分是98分。”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欢呼声。我的耳朵听错了吧?居然都一样。一瞬间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和眼睛,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超越仇恨和比赛的激动:嘎朵觉悟,青果阿妈草原的嘎朵觉悟,了不起。只要是青果阿妈草原的都了不起,嘎朵觉悟和哦咕咕,都是我们神性的藏獒、伟大的畜生。又觉得不对,我不能激动,我应该忧心如焚:怎么可能不分上下呢?

    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袁最的大声喧嚷既是对比赛的质疑也是对我的挑衅:“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会有两个第一?第一名只能有一个,否则怎么叫第一名?没听说一个国家同时会有两个大帝的。那是什么藏獒,脏兮兮的,臭气熏天,连毛都立不起来,怎么能跟嘎朵觉悟平起平坐?”

    我冷笑着提醒他:“还有比赛的机会。你忘了规则?如果最后得分一样,就要加赛能力,谁的能力强谁就是第一。”

    袁最亢奋地说:“我当然没忘规则,要比赛打斗能力或者工作能力。那就打斗吧,藏獒大帝只能是嘎朵觉悟。”

    看来必须打斗了。藏獒的工作主要是放牧牛羊和看护家园。它们堪称生命表率的忠诚勇敢以及超常的听觉和嗅觉,全部体现在放牧牛羊的任劳任怨和看护家园的至死不渝上。但这里不是它们的家园也没有牛羊,作为工作犬的能力无从体现,只能是比拼凶猛、你死我活了。我说:“走着瞧啊,到底谁是藏獒大帝。”

    但我和袁最都没有料到,博览会的藏獒大帝会另有归属。接下来的比赛简直让嘎朵觉悟和哦咕咕无地自容,假如它们有人类的比赛意识的话。又有藏獒胜出了,它是第二十五位上场的一只铁包金,以99分的最后得分一下子超过了嘎朵觉悟和哦咕咕。我因为盘算着哦咕咕和嘎朵觉悟的打斗,没有仔细观看这只铁包金藏獒,等到得分报出,再去注意它时,它正在被主人和工作人员带向参赛藏獒的大展台。在那里藏獒大帝将戴上吉祥威风的红色项圈,接受人的拍照、欣赏和参观,然后永远被人记住:它的生命曾在这里展示得如此灿烂而完美。我远远地望着铁包金,胸腔连带着肌肉哆嗦了一下:似曾相识的身影、走姿和气质,不必看清面孔和听到声音,就知道它是一只你见过的藏獒。可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谁的藏獒?哪儿见过?铁包金也在望着我,并且使劲朝我扭着脖子。背对着我的它的主人(怎么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严厉地拍了它一巴掌,强行把它拉走了。我收回眼光,搜索着记忆,一片空白。突然,我脑子里泛起一团黑暗,一把无形的剪刀沿着黑暗的边缘迅速剪裁着,竟是哥里巴的形貌。铁包金的主人居然是哥里巴?我迅速扭头,瞪了阿柔一眼。

    “为什么是哥里巴?哥里巴怎么还有藏獒,而且更好?”

    阿柔神情肃穆地望着我,一声不吭。

    最后两只藏獒的T台走秀很快结束。选拔藏獒大帝的公獒比赛也就尘埃落定了。铁包金以99分的最高分夺冠。主持人大声宣读着评委们的评价语:“大而挺的典范头版,短、粗、方的优良嘴筒,嘴吊、眼吊、颈垂吊三吊齐全凸显,耳大肥厚,脖项圆大丰满,骨量充足,骨骼结实,四肢粗壮,是完美的野兽型粗犷体质,身躯伟岸壮硕,被毛厚密浓多,毫无杂质,胸毛和腿毛火红如炭,胸廓深进开阔,腰背坦荡平直,皮下脂肪均匀丰富,肌肉结实发达,筋腱有力灵活,关节协调结实,四爪紧凑粗大,形骨品貌,均属一流。目光犀利,威而不怒,神情峻穆,高贵典雅,气质不凡,孤拔挺立,刚毅而不噪进,威猛而不凶险,雄风大势,虎势磅礴。总之,它是獒界的样板、藏獒的完美体现,是当之无愧的藏獒大帝。”

    掌声。人类献给藏獒的掌声在这一刻流泻成了江洪河潮。

    接下来就是如何决出第二名和第三名了。油光满面的将军肚负责人把我和袁最叫到一起说:“对不起,这是没料到的结果,得分一样的几率是很低很低的。我们也不希望加赛能力,但是规则就是这样定的。你们看,是打斗还是别的?”我说:“别的能力怎么比?”将军肚说:“是啊,在这种场合,藏獒这种犬种不好比赛别的能力,只能是打斗了。”袁最咬咬牙,恶狠狠地说:“太好了,那就打斗吧,既然是藏獒嘛,凶猛是最好的能力。”我和袁最此刻的心情是一样的,都因为没有获得藏獒大帝而沮丧万分,又有些庆幸:幸亏对方没有夺冠,谁胜谁败的悬念依然存在。

    将军肚好像有点迫不及待,立刻通过主持人宣布了决出第二名的规则。十几个工作人员抬着一些三合板朝这边走来。他们迅速在讲台上围起了一个长方形的打斗场。三合板是事先准备好的,边上都有钻好的孔洞,铁条一夹,螺丝一上,就连接在了一起,再用铁支架一支,差不多只用了半个小时,一切就妥当了。比赛就要开始,观众和评委立刻安静下来。因为三合板阻碍视线,后面的人纷纷站了起来,有人甚至踩上了凳子。期待藏獒互相残杀的目光就像水浪一轮一轮地荡漾着,人类的阴险毒辣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不分好坏的娱乐和狂欢。我牵着哦咕咕从门里进去,袁最牵着嘎朵觉悟从对面的门里进来。我们几乎同时朝着自己的藏獒发出了扑上去撕咬的命令,然后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打斗场里,哦咕咕朝前走去。一向喜欢发出吼叫的它哑巴了似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嘎朵觉悟傲然不动,侧过身子紧紧盯着对方,张嘴吐了吐舌头。突然,哦咕咕吼了一声;又突然,它坐下了,优雅地垫着自己花朵一样圈起的尾巴,挥动着鼻子,吮吸着前面的空气,表情是恭敬而友好的。嘎朵觉悟立刻做出了反应,它似乎一眼看破了这场打斗的荒谬性,更加大度地晃了晃头,走过来,用一种梦呓般亲热的动作跟哦咕咕碰了碰鼻子,然后离开,在距离七八步远的地方卧下了。

    我在三合板外面喊起来:“上,上,哦咕咕,给我上。”

    袁最也在喊,像是为了发泄,吐出来的全是粗话:“操他姥姥,怎么搞的?谁也不是软棉花捏出来的,怎么能见了耗子不猫咪呢?上啊。”

    哦咕咕坐着,嘎朵觉悟卧着,雕塑似的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中间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它们变成聋子了,根本就听不到我和袁最的命令。我松了一口气,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只要一离开草原,草原的藏獒就都是一家。袁最发出一阵嘿嘿嘿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大声说:“你看我的嘎朵觉悟,多么坦然啊,根本就不怕它。评委们干什么呢,为什么不重新打分?”

    将军肚过来看了看说:“它们两个和平谈判呢,那怎么行?”他派人拿来了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发臭的羊肉。野性尚存的藏獒对腐臭的肉食保持着特殊的喜好,空气中一飘来那股浓烈的味道,哦咕咕和嘎朵觉悟就同时站了起来。将军肚没有征询我和袁最的意见,就把臭羊肉扔到了哦咕咕和嘎朵觉悟之间。哦咕咕立刻冲着嘎朵觉悟吼了一声。嘎朵觉悟也不示弱,同样威胁地吼叫了一声。两只藏獒都朝腐肉扑了过去。藏獒的护食特点立刻让它们变得不近情理,这就是野兽的特点,谁也不能从它嘴边夺走本该属于它的食物,何况是一块最为可口的臭羊肉。争食开始了。先是哦咕咕叼住了肉,嘎朵觉悟毫不犹豫地撞过去,从对方的嘴里夺了过来。哦咕咕朝后一挫,前肢伏地,轰然吼叫着,就要扑过去撕咬。

    “打斗了,真要打斗了?”袁最喊起来,好像他事先不知道这是打斗比赛。“不行,不行,我怎么舍得呀,这么好的藏獒。”他纵身从三合板上一跃而过,跳过去满怀抱住了嘎朵觉悟,瞪着哦咕咕喊着,“王故,王故。”王故从门里冲了进去。袁最说:“快把它带走。”说着拼命从嘎朵觉悟嘴里夺下肉,扔给了哦咕咕。王故来不及给嘎朵觉悟套上牵引绳,拽着它的鬣毛朝外走去。

    我喊起来:“不比了?不比就是你输了。”

    袁最用锋利的眼光刺了我一下,咬牙切齿地:“谁说我输了?这么好的藏獒不是用来打斗的。我来替嘎朵觉悟比赛,我要吃肉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接着又四肢着地,学着藏獒的样子吼了一声,朝着哦咕咕爬了过去。哦咕咕正在撕咬那块臭羊肉,警告的唬声不断线地从胸腔里滚出来,突然吼了一声,看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伸手来抓那块肉,便恼怒得又跳又叫,接着扑过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惊叫声响成一片,许多观众站了起来。后面的人愤怒地嚷嚷着:“坐下,前面的坐下。”越嚷嚷站起来的人越多,后面的人便纷纷踩上了凳子。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咬啊,快咬死他。”立刻响起一片哄笑。

    我没有动。靠近打斗场的将军肚和诸多评委都没有动。好像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的结果只能是咬死袁最。我奇怪地想:我倒罢了,你们凭什么希望他死呢?是不是这样的:都说藏獒是凶猛的,但藏獒咬死人的场面还是难得一见,今天终于看到了?袁最,袁最,舍不得嘎朵觉悟的袁最,就要死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只是希望他失败,而不是他死。他死了对我们以及哦咕咕没什么好处。我从三合板上翻过去,抱着哦咕咕的头说:“松开,松开。”看它不松口,便拿起那块肉,从它的咬合缝隙里塞了进去。哦咕咕叼着臭羊肉,挣脱我的搂抱,退到一边去了。我看到袁最头顶着地面,两手撑起身子,一动不动。血就像一条蚯蚓在他的脖子上蠕动,滴答一声落在了地上。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长嘘一口气,表示自己没有被咬死。

    将军肚带着几个工作人员来到打斗场内,想要把袁最抬出去。袁最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动他。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你扑过来干什么?我正在想要不要杀了你的哦咕咕。”袁最一手捂着脖子,一手解开冲锋衣的纽扣,亮出了里面的杀猪刀。显然他已经做好准备,决不让嘎朵觉悟受到任何伤害。“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杀了这么好的藏獒。”

    “我们的哦咕咕胜利了。”我蔑视着他说。

    “别忘了我还有各姿各雅,你也有达娃娜。”

    “忘不了。”我说着,看到阿柔迅速给哦咕咕套上了牵引绳。

    6

    我和阿柔带着哦咕咕离开了打斗场。将军肚快步过来,把我们带向了集中展览参赛藏獒的大展台。“现在人人都知道你们的藏獒差点咬死人,都想看看它。消息马上就会发布出去,以后几天肯定会人山人海。你们要辛苦一点了,为博览会和藏獒事业的发展做贡献嘛。”

    将军肚亲自把我们安排在了大展台一个很显眼的地方,又说了一些赞美哦咕咕的话,就走了。我让阿柔去把达娃娜也带到这里来。大家集中在一起我比较放心,哦咕咕和达娃娜可以做伴,我跟阿柔以及司机也可以互相照应:轮换着睡觉,轮换着吃饭和上厕所等等。再说明天上午就是母獒比赛,让达娃娜来这里,也可以提前熟悉一下坏境。一会儿,阿柔带着达娃娜来了,她说司机不来,想在车上睡觉。那就由他去吧。我让阿柔守着我们的藏獒,一刻也不要离开,自己走动着,观赏大展台上的各色藏獒。

    大展台是圆形的,一圈都是间隔起来的展位,除了极个别不想在明天比赛前叫别人看见的母獒的展位还空着,大部分展位都已经有主了。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看到卷毛头发、戴着墨镜的王故和嘎朵觉悟、各姿各雅以及八只小藏獒待在自己的展位里,却没有看到袁最。我走过去,爱怜地叫了一声各姿各雅。各姿各雅无精打采地趴卧在地上,撩起眼皮瞅了我一眼,动了动身子,想起来却没有做到。我不禁问道:“各姿各雅怎么了?”王故瞪我一眼说:“没怎么。”然后就用身子挡住了各姿各雅。我知道这种时候我出现在对手的展位上有刺探情报的嫌疑,便知趣地离开了。

    又开始转圈,转累了才向人打听:“怎么不见藏獒大帝?”

    铁包金的藏獒大帝被安排在圆形大展台的中间。要参观它必须经过一条凹进去的通道。等我站到它面前时,它已经戴上了吉祥威风的红色项圈。一群人正在拍照、欣赏。我呆愣着,不敢相信我看到了我的过去。“啊嘘。”我吹口气,突然笑了,这怎么可能呢?但一定是可能的,不然我寻找藏獒大帝干什么?

    我挤在人群里并不显眼,但我和它的眼光立刻对上了,就像爱人寻找爱人的眼光、母亲寻找孩子的眼光,是那样的急切而准确。我还犹豫什么,为什么不能立刻扑过去?它叫起来,一会儿是猛吼,一会儿是孩童般的呜鸣,复杂的表达只有我能听得明白:悲伤中的惊喜,亲热里的幽恨,缠绵和温暖裹带着最深最切的疼痛,涌动着人獒一体的亲密融合——我们的记忆一一走过。

    突然它朝我扑了过来,吓得周围的人呼啦啦退向一边,一下就把我凸显出来了。我在似梦非梦的状态里无声地表达着跟它同样的感情:老熊河一样的伤逝、雪山和草原一样白绿分明的暖洋洋又苦巴巴的往事。

    它咬住了我的裤脚,大头一晃,撕烂了我的裤子。人们以为它在咬我,惊叫起来。但我知道这不是撕咬,这里蕴蓄着生命最纯粹的思念和最丰富的爱恋,这里饱含着酝酿成熟的委屈和埋怨:你怎么丢下我了?你怎么才来找我?我眼泪夺眶而出,俯身抱住它,哽咽着说:“斯巴,斯巴。”我的斯巴哭了,呜呜呜地哭了,眼泪和口水打湿了我的半个身子。

    在我跟斯巴相拥而泣的时候,斯巴现在的主人、在我眼里依然是个未知数的康巴人哥里巴从展位深处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掩饰不住嫉恨地望着我。

    “看来斯巴还是没有忘记你。但我一直觉得它应该忘记你。”

    “怎么会呢?斯巴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当初,我和斯巴……不说当初了。斯巴怎么在你手里?你把斯巴养在什么地方?这么多年了,它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我们还是有缘分的,地震后我一到青果阿妈草原,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现在又看到你跟斯巴在一起。斯巴,没想到本届博览会的藏獒大帝是我们的斯巴。”

    “它只能在我手里。你不会忘记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吧?”

    “这么说你是销售基地的人?可谁也没有向我说起过啊?”

    “在青果阿妈草原,很多人仇视藏獒销售基地。我想避开仇视的眼光,按照一个康巴藏人的习惯自由自在地生活,就隐藏起了我的真实身份。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给销售基地培育出更优秀的藏獒。”

    我已经忘乎所以了,忘了在哥里巴眼里我就是一个千刀万剐的仇家,忘了在我那罪恶的往事里,我是一个偷窃了基地三十六只藏獒,又烧毁了基地同时烧死了一窝五只小藏獒、烧残了两个人的罪犯,是一个够得上无期徒刑、戴着犯罪嫌疑人帽子的人。我嘿嘿地笑着,干脆坐到地上,搂紧了斯巴的大头,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深情无比的呼唤:斯巴,斯巴。斯巴不安地扭动着粗硕的脖子,眼光一再地朝上掠去。我抬头一看,发现哥里巴的神情阴沉而凌厉,就像突然刮来了一阵冬天的北风,敌意的眼光里,凝结着比雪山还要坚固的寒冷。

    哥里巴哼了一声说:“你胆子够大的,以为自己没事了。听说当初你是保外就医的,得了治不好的病去了西海府。我们以为你就是没有死,也病得卧床不起了。后来看到你写的藏獒书,才知道你好好的。你大概不知道,当我在青果阿妈草原认出你的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如果亲手搞死你后我能脱离干系我就一定搞死你。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难啊。我来北京参加藏獒博览会,跟你竞争藏獒大帝,就是想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这个人是该死的。但愿你能找到一个搞死我又不承担责任的机会,有必要的话,我可以亲自给你提供。”

    “机会会有的,我们走着瞧。现在我要提醒你,保护好哦咕咕和达娃娜,它们都是斯巴的后代。怎么样,金刚神的儿子还是金刚神吧?”

    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斯巴的后代就应该这样。真没想到我其实离我的斯巴很近很近,在我第一眼看到哦咕咕和达娃娜后,就已经触摸到斯巴的影子了。斯巴一直陪伴着我,斯巴,斯巴。看样子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实际上是销售基地的秘密培育点,哥里巴把斯巴雪藏在那里,培育出了哦咕咕和达娃娜这两只顶级藏獒。我用额头碰着斯巴的额头,再次搂紧它,恨不得把它搂化到我的身体里。

    哥里巴嫉妒地吼起来:“离开它,听见没有?藏獒大帝是我的。”

    我顺从地摊开了手臂,面孔如同被惶恐迅速洗了一遍,冷寂寂地望着他,多少有点像一个罪犯受到追捕时的样子。他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做?我的斯巴,我们又见面了,如果你是我的,我就是你的。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哥里巴疲倦而厌恶地挥挥手:“你走吧,不想在这里见到你。不走是不是?”他从大展台统一设置的拴狗桩上解下斯巴的牵引绳,拉起来就走。“你不走我走,等你消失了我再来。”他低着头,把地板踩得咚咚响的步伐坚定地透出一股对我刻骨的反感和仇恨。斯巴不想走但又不能不走,一次次地回望着我。我有点慌神,怔忡地望着斯巴,不知怎么办好。斯巴的泪眼,我的泪眼,在这一刻模糊了世界。

    这一天,我再也没见到斯巴,也没见到哥里巴。好像他为了让斯巴躲开我,连藏獒大帝带给獒主的荣耀和展示爱獒的喜悦都放弃了。我一趟趟地走到圆形大展台的中间去,那里总是空荡荡的。有一次碰到将军肚负责人,他也在寻找:“我们的藏獒大帝呢?”立刻给哥里巴打电话,对方关机了。“这可怎么办,广告都打出去了。很多观众就是冲着藏獒大帝来的。”

    7

    各姿各雅病了。王故一次次地给袁最打电话。袁最说:“啊,病了,明天还要比赛,它怎么病了?我就来,就来。”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

    比赛结束后袁最就去了医院包扎伤口,当然没忘了打狂犬病疫苗。回来时他在博览会会场的门口碰到一个人,那人神情祥静、一动不动地挡在他前面,如同一尊眨巴着眼睛的蜡像。而袁最的感觉却像是遇到了惊涛骇浪一般,戛然止步,朝后退去,又回来疑虑重重地站到了那人面前。

    约翰牧师淡然一笑说:“我说了,上帝没有抛弃你,在你迷茫无路的时候,我们的信仰就会出现在你的头顶。”老人穿着普通人的衣服,长着一副普通人的面孔,如果不是听他说话,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内心是那样的自信,自信他怀揣着人类最伟大的真理,保持着激情四射的奉献的光荣。

    “我没有信仰,你也不是上帝,请你不要来烦我,走开。”

    约翰牧师仿佛听出了袁最的言不由衷,没做出任何反应。他摸摸几天前被袁最一拳捣出的脸上的青紫说:“停止你的所有行动,带着你的狗离开这里。”

    “别费口舌了,这是不可能的。”

    “上帝已经知道,你不会把你的计划进行到最后。”

    “上帝还知道什么?他知道不知道他在罪孽面前的无能为力?知道不知道我已经看破了一切包括他上帝?上帝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拯救都是不存在的。我是罪犯,你是牧师。我活着我能证明罪恶,你呢?你能证明拯救和宽恕吗?你不能。你来干什么?我曾经那么信任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可是你只会开空头支票,然后把全部责任推给我。告诉你,我要是能够放弃犯罪,还找上帝干什么?”

    “不是这样的,请听我说。”约翰牧师四下看了看,摊开一只手殷勤地邀请着袁最,“我们到这边说话吧,这边。”他带着袁最离开了人来人往的会场门口,来到一个巨大的藏獒广告牌的后面。显然这是一个他早已选择好的地方,没有人,很安静。他慈祥、平静地望着对方,笑了笑,半张着嘴不说话。

    “快呀,听你说什么?我还有事呢。”袁最做出随时离开的样子。

    约翰牧师笨拙地从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刀,使劲打开,用布道似的苍老而宏亮的声音说:“别害怕,这把刀不是对付你的,是对付我自己的。我现在以上帝的名义劝你放弃你的罪恶念头,如果你不放弃,我就杀了我自己。”

    袁最愣了一下,突然笑了:“真的?杀吧杀吧,那就杀吧。你以为你这样威胁我,我就能听你的,你是谁啊?是我父亲吗?你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

    约翰牧师没想到他庄严而神圣的自杀要挟换来的只是轻蔑和嘲弄,仿佛在他没有自杀之前袁最已经攮了他一刀子。他浑身抖了一下,额头和手心冒出了汗,一阵凉一阵烫,突然一阵激痛,满脑袋都是针刺的感觉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心肠硬得都不肯怜悯我这个上帝的老仆人。

    “杀呀,你再不自杀我就走了。”袁最已经迈动了步子。

    “你别走。”约翰牧师喊了一声。“你应该知道,当上帝的仆人不能用自杀阻止罪恶发生的时候,他就只能杀掉那个犯罪的人了。”

    “现在你又想杀我了?那就来吧。”袁最劈腿而立,用流氓式的顽劣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两个人的距离只有五步,当约翰牧师用老人的步态冲过去时,袁最并没有躲闪,反而用胸脯朝前顶了顶。传来一声铁器碰铁器的声音。袁最怀揣着的那把杀猪刀挡住了牧师的刀子。牧师手一软,刀子落地了。袁最一脚踢开,大声说:“想用刀子拯救罪孽?你的上帝是怎么教你的?可见上帝即使存在,也没什么大本事。”

    约翰牧师悲怆地喊起来:“上帝,原谅他,原谅他,上帝。”

    袁最哼了一声,转身离去,没走几步,手机响了。

    是飞飞打来的:“妈妈住院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爸爸回来吧。”

    袁最吼起来,像是怨愤飞飞打搅了他,又像是焦躁地想知道妻子的情况:“什么病?”

    “狂犬病……”飞飞哭了。

    袁最呆愣着,他知道这种病既然已经发作,就没办法救治了。

    从手机传出的飞飞的声音很小,但约翰牧师还是听到了。他再次堵到袁最面前,固执地说:“这是上帝来的电话。你是多么有福啊,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受到了无法拒绝的召唤。听我的,你已经得到了最新的赦免,你是一个崭新的人了。”

    袁最瞪着牧师,突然关掉手机,阴冷地说:“老头你是谁啊?再纠缠我,我会杀了你的。”说着一把推开牧师,前走几步,又停下说,“你最好去拯救你们的上帝。告诉你牧师,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想做好人又想做坏人?因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了人,上帝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什么样子的。只有上帝本人才能阻止我。”说罢,大步走到博览会会场门口穿梭往来的人群里去了。

    约翰牧师呆愣着,喃喃地说:“上帝,我应该怎么办?”

    袁最没有回到大展台王故的身边,尽管他很想待在嘎朵觉悟、各姿各雅以及八只小藏獒身边,很想去请个兽医给各姿各雅看病。他给李简尘打电话,说有事跟他和黑胖子商量。李简尘告诉他,他们以前很少来北京,此刻正在参观故宫,待会还要去登临天安门城楼。“你的事儿我们就不参与了,再说你也干不了什么大事。”李简尘最后激将地说。袁最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又把电话打给了王獒人,口气突然变得十分悠闲:“我们去喝茶吧,附近有一家好茶馆。”

    “喝茶有什么劲,不如去喝酒。”

    “更好。”袁最压抑着妻子即将离世的悲痛,呵呵笑着狂叫了一声。“我今天晚上要让你大吃一惊了。听我的,把你的藏獒带离博览会。”

    天黑了。北京的黑夜来得总是很早。天是晴的,但望不到星星和月亮。我们有多少夜晚是生活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下呢?我在博览会外面的一家小饭店吃了晚饭,提了一打啤酒、两个玻璃杯和一些凉菜回到展位上。我想出来这么多天了,还没有跟阿柔一起喝过酒,她也许能跟我喝几杯,不然就得干坐着。反正守着哦咕咕和达娃娜,我们是没地方睡觉的。阿柔痛快地喝起来,一口气就灌下去大半杯。我很意外地看着她,提醒道:“慢慢喝,睡不成觉的夜晚是很长很长的。”

    但是她没有再喝,思虑重重地枯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说:“我要出去转转。”

    “你别去,这地方你人生地不熟。”

    阿柔还是走了。我想她出去转转也好,免得坐在这里犯困。她虽然常年待在草原上,但汉话说得不错,又漂亮,不会走丢的。那就去吧,看看北京的夜景,看看霓虹灯的繁荣里我们的首都是多么得奢靡。我大声问道:“身上带钱了没有?”我哪里想到,她是去找哥里巴的。他们早就约好了,就在今夜。

    阿柔离开博览会的会场,在街上买了一瓶好酒,拆掉华丽的包装,放进随身的包里,坐上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她出现在哥里巴的宾馆房间里。

    哥里巴酸溜溜地说:“你晚到了一个小时,是不是有点恋恋不舍?”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两张床铺上,神情都是心照不宣的严肃。空气凝重而冰凉。斯巴从卫生间出来,流着哈喇子,闻了闻阿柔,又回到卫生间去了。

    阿柔盯着哥里巴略显疲惫的眼睛说:“你真的会动手吗?你放了火,烧死的不光是色钦,还有哦咕咕和达娃娜,还有那么多人和藏獒。你再想一想。”

    “我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被发现。至于哦咕咕和达娃娜,就只能牺牲掉了。我们有斯巴,一定还会有更棒的藏獒。”

    “哥里巴啦,你要是这样你就完啦,我跟白玛也完啦。”

    “不要劝我,我知道你爱上那个色钦了。叛变的女人,你不如狗。”

    阿柔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急急地申辩道:“不是我爱上他啦,是白玛爱上他啦。你是知道的,白玛爱上他,就等于我也爱上他啦。”

    “要是这样色钦就更不能活着了。”哥里巴阴郁地撇了撇嘴。

    阿柔咽了一口泪水说:“你非要干的话,那就让我去放火吧。”

    哥里巴断然拒绝:“你不行。这是掉脑袋的事情,我怎么能牵扯到你呢,牵扯到你也会牵扯到白玛。不行,我不能把你们两个都搭上。再说我有经验,别人发现不了的,你放心。”

    阿柔沉默着,从包里拿出了那瓶好酒:“喝酒吧哥里巴啦,我只能给你壮胆啦。”说着她打开了酒瓶盖。一个细节哥里巴没有注意:这样好的酒,瓶盖怎么那么容易就开启了呢?

    “我会需要女人给我壮胆吗?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当初……”哥里巴咽下了要说的话,一把攥起了酒瓶。他一连喝了几大口,邹着眉头,喷了一口酒气,突然“啊呀”一声,痛苦得扭曲了满脸的肌肉。他把酒瓶蹾到床头柜上,捂着肚子,歪倒在了床铺上。

    阿柔倏地站了起来,惊恐万状地朝窗外看看,浑身发抖。

    哥里巴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她:“阿柔,你不是我的阿柔。你下药了,告诉我是什么药,是金色十三味吗?是喇嘛闹拉给你的还是白玛给你的?喇嘛闹拉知道我的心,他早就想毒死我了。”他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又退回去,跌倒在床铺上,无力地挥了挥手。“阿柔,就算我罪有应得,也不该死在你手里。你想用毒药制止我去放火,可你却制止不了我的灵魂,我就是变成鬼也要放火烧死色钦。你走吧,快走吧,我不能死在你面前。我知道我还有三个小时。金色十三味,喇嘛闹拉制造的毒药。是你找的他,还是他找的你?你们都想毒死我。喇嘛闹拉,佛爷,是你给阿柔出了这个主意吗?你违背了出家人不杀生的戒律,你算什么喇嘛?阿柔你听我说,你们不能跟色钦好,色钦是我的仇人。”

    阿柔使劲摇着头:“我没有,没有跟色钦好。”她走向卫生间,忽听哥里巴喊一声:“不要带走斯巴。”她浑身一阵哆嗦,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说:“我不能去你那里,阿柔不在,阿柔回来了我才能去,哦咕咕和达娃娜离不开人。”正在打电话的时候,我看到阿柔从博览会会场的大门里进来,朝大展台匆匆走来,立刻改了口,“好好好,马上就去,你等着。”我一步跳下大展台,和阿柔擦肩而过。她停下来,惊讶慌张地瞪着我,却没有跟我说话。我说:“我去去就来,你看好哦咕咕和达娃娜。”我哪里会想到她刚从哥里巴那里回来,没告诉她是哥里巴要我去的。哥里巴说,他必须立刻见到我,如果我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快来啊,再不来就来不及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急急忙忙赶去,并不是为了哥里巴,而是为了见到我的藏獒斯巴。

    我一进哥里巴的房间,斯巴就扑过来跟我亲热。

    躺在床上的哥里巴立刻制止道:“回去,回去。不听话是不是?我真想骟了你。”他看斯巴不动,几乎是央求着对我说,“我找你有事,很紧急。”我对斯巴说:“回去吧。”斯巴很不情愿地回到卫生间里去了。

    没有任何过渡,哥里巴直截了当地说起来:“多少年前你烧毁了我家的藏獒基地,把我父亲和我叔叔烧成了残废,还烧死了五只小藏獒。可是你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迄今还在逍遥法外。这件事只要想起来我就很生气,我为什么要放过你?藏族人对仇家必须以牙还牙,报复是天经地义的,自古以来都这样。你来参加藏獒博览会,太好了,机会难得。我可以用我的藏獒哦咕咕和达娃娜把你吸引在大展台上,然后一把火要了你的命。汽油都准备好了,到时候扔进一个烟头就能烧起来。博览会来了那么多人,谁知道火是谁放的。”

    我想,如果我活着还有资格被判处无期徒刑的话,我将义无反顾。没什么可遗憾的,既然用火燃起的仇恨必须用更大的火焰才能够抵消,那我只能心甘情愿地成为被抵消的一部分而让火焰尽快熄灭。但是我没有这样说,当我坐到他对面的床铺上,用一种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话时,却变成了另外的意思:“那你就去点火呀,躺在这里干什么?害怕了是不是?告诉你,要是那样你就跟我一样是纵火犯了。但纵火犯也是有区别的,而且是天壤之别。我放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并不知道里面有五只小藏獒和两个人,我的害命不是故意的。可是你呢?你的目的就是为了烧死人和藏獒,烧死许多人和许多藏獒,你报复的不仅仅是我知道吗?连你的女人阿柔、你的藏獒哦咕咕和达娃娜都会被烧死。哦,对了,对了,我他妈废什么话,这些你都已经想到了,你是故意要烧死阿柔、烧死哦咕咕和达娃娜是不是?”我这是挑战,是一种报复心的发作:去死吧哥里巴,你真应该是个吃枪子的纵火犯。而我将一直活着,甚至可以无限自由地活着。

    哥里巴突然朝我啐了口唾沫,瞪着我,放出两束火辣辣的凶光让我不由得眨巴了一下眼睛。他恶狠狠地说:“你到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比我好,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难受。说得对,我就是故意要让阿柔死掉,要让哦咕咕和达娃娜死掉。我想牺牲掉我最喜欢的人和藏獒,换来你的死,可是你现在死不了啦。色钦,你为什么不死掉?你应该自杀,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他从床头柜上攥起一个酒瓶,捣给我,“喝吧,下了毒的酒,你敢喝吗?喇嘛闹拉的金色十三味。”

    我不相信酒里会有毒。既然有毒,告诉我干什么?但我没有喝酒,我不是来喝酒的。我用手挡开酒瓶,苦笑着说:“阿柔她知道你在为她安排死路吗?你是一个仇恨的魔鬼,谁都恨,连阿柔都恨。”

    哥里巴扔掉酒瓶,突然闭上了眼睛,痛苦地摇摇头:“你说错了,如果我能得逞,死去的不仅仅是阿柔。我不能让我的女人属于别人,都得死,都得死。”

    我冷漠地超脱在他的痛苦之上,大度地说:“所有的生命都在走向死亡,不过是有先有后罢了。你也会死的,说不定就在阿柔前面。不过,你为什么要急着把我叫来?就为了告诉我你准备纵火、准备犯罪、准备走向死路?”

    突然,就像灼烫的火星遇到了流淌的水,哥里巴眼里的凶光熄灭了,神情的港湾里荡起了一层让我心动的涟漪,是那样的悲凉、凄楚、柔美和惬意。他眼睛湿润了,抽搭了一声说:“也好,你活着也好,不然我的斯巴就可怜了,我真是舍不得它呀,交给谁我都不放心,除了你。我相信只有它的第一个主人才能像我一样对它好。而藏獒最忠诚的,也是它的第一个主人。”

    听清楚了吧,我的耳朵?我不禁揪了揪它,提醒它不要欺骗我,因为进入耳朵的并不是语言而是天籁。我对天籁没有期待,一旦它砉然来到,便觉得那就是我的梦寐之花在我悲伤时绝望中的怒放。辽阔的无比辽阔的抚慰,它来自我的斯巴。我喊起来:“斯巴,斯巴。”

    斯巴用爪子扒开卫生间的门,出现在我面前。它似乎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它听懂了,知道它可以属于我了。它激动地扑过来,呵呵呵地吐着舌头张着嘴,把我压倒在床铺上。我动情地说:“斯巴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抛弃了你,恨我没有找到你。但是从今往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斯巴,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去,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去。”我躺着,用整个身子托举着它的重量,喘着气,双手插进它密实的鬣毛,使劲挠动着。一会儿,它从我身上下来,紧紧靠着我的腿卧下,不时地望望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哥里巴,大吊眼里满含着歉疚和慌愧。我坐起来,搂着它的头,继续用我的手指向它诉说无尽的思念。

    “色钦啦,你带着它走吧。再见了,斯巴。”哥里巴哭着,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生怕哥里巴反悔,带着斯巴迅速离开了那里。直到上了出租车,我才意识到哥里巴的表现有些蹊跷:他为什么要把斯巴——本届博览会的藏獒大帝还给我?他好像在告别,是永远的告别,为什么要告别?我没有多想,和斯巴破镜重圆的狂喜淹没了一切。我就想哭,就想唱,就想喝酒庆祝,就想见到阿柔告诉她一切。斯巴依偎在我身边,大吊眼闭着,鼻子微微抽动。我太熟悉了,这是它的笑,它的笑又回来了。我也笑着,对它又拍又打。

    遗憾的是,回到大展台上,一见阿柔,我就无法继续狂喜了。

    8

    阿柔安静地坐着,好像面对着的不是藏獒博览会,而是哀乐阵阵的追悼会,神情肃穆极了。我拉着斯巴故意在她面前走了两圈,她只是眨巴了一下眼,抬头木木地望着会场凌乱又空洞的顶棚。

    我说:“你好像知道我去了哪里?”

    她说:“喝酒吧,我喝了不少。”

    我看看我买来的一打啤酒,好几瓶已经空了。斯巴过去,跟他的孩子哦咕咕和达娃娜亲热着。我坐下来,倒上酒,想跟阿柔碰杯,看她不端杯,只好一个人干了。

    “你怎么不问我斯巴的事?我给你讲讲我和斯巴的故事吧?”

    阿柔摇摇头,表示不想听。斯巴一听我说到它,就走过来卧在了我的脚边。我给自己倒上第二杯酒,正要喝,就见王獒人急匆匆走来。

    “走走走,色钦作家。”他一见我就喊,跳上大展台,一把揪住我,“喝酒去,你一个人喝什么?哎哟,这是谁?这不是藏獒大帝吗?今天人人都在议论它,它怎么在你这里?”

    “它现在归我啦。”

    “你买下了?得多少钱?有没有三千万?”王獒人吃惊得眼睛鼻子都张大了,“色钦作家,你真有福气,快快快……走,走啊。”

    王獒人没有参加藏獒比赛,来博览会就是为了买卖藏獒,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以三百五十万的价格卖掉了三只公獒,又花一百万买进了一只母獒,他就要走了。他说走之前一定要见见我,让我看看他买进的母獒。我犹豫着不想去。他看了一眼阿柔说:“有美女陪伴就不要朋友了?走吧,反正你们也干不成事情。一定走,不走我会骂你的。就在昨晚我们吃饭的那家酒店,酒菜已经订好了。”

    我望望阿柔,又望望斯巴,还是不想去。

    王獒人一把抓起斯巴的牵引绳:“把它也带上,我借你的光,要好好欣赏一番今年评出的中国,不,世界上最好的藏獒。”说着,拉起来就走。

    王獒人跳下了大展台。斯巴跟着跳了下去,然后就不走了,回头看着我。我懂它的眼神,那里有要我赶快跟上它的期待。后来想起来,才觉得斯巴是有了不祥的预感才要我离开博览会会场的。它还想让阿柔和自己的孩子哦咕咕、达娃娜也跟它离开,几番回头,揪心而殷切地叫着她和它们。但阿柔没有理解,我也没有理解。我这时候还不知道,在我离开哥里巴半个小时后,哥里巴就吐血而死了。也不知道阿柔此刻的心情:虽然她觉得哥里巴必定会死去,色钦、哦咕咕、达娃娜以及整个博览会的会场都已经平安无事,但她心里依然涌动着危险来临的潮水。是什么?是她毒死了哥里巴,警察会来抓她的危险,还是哥里巴的鬼魂放火烧死色钦的危险正在悄悄走来?不不,应该是别的,别的危险又是什么呢?

    又传来王獒人的催促:“快走啊,舍不得的话把美女也带上。”

    我叮嘱阿柔好生看守哦咕咕和达娃娜,就要离开。

    阿柔拉住了我:“你别走,我心里空得很,有点慌。”

    “你今天怎么了,好像不对劲。”我怜惜地望着她。

    “是它们不对劲。”阿柔掩饰着自己,摸摸哦咕咕和达娃娜。

    哦咕咕和达娃娜一直站着。好像它们随时准备离开,所以就站着。但是主人却没有带它们离开的打算,它们只好不满地望望阿柔,在展位上走来走去,望着大展台下准备离开的斯巴,不断把链在拴狗桩上的牵引绳绷得笔直。时而发出一声吼叫,告诉主人它们此刻的焦虑不安。大展台上,许多藏獒都开始吼叫,引来会场里其他展位上的藏獒一声声地回应着。能够想象这是一种獒与獒的交流,在这个封闭的大空间里碰撞。我听了听,感觉自己听懂了:那是怀念家乡故土的诉说,是对这种人为的聚会博览的诅咒。它们有的在悲伤地哭,有的在愤怒地叫,有的在无奈地叹息。而在哦咕咕和达娃娜的声音里,在我能分辨出来的离我们不远的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的声音里,却有着青果阿妈藏獒独特的对昨天和前天的呼唤:草原,草原。

    我安慰地拍了拍哦咕咕和达娃娜说:“难为它们了,跟着人受罪。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又有这么多藏獒,它们肯定不习惯,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对,不对,它们好像预感到了什么。”阿柔烦躁地四处张望着,秀气的脸上罩起一层紧张的白亮,又说,“想喝酒就在这里喝嘛,跑出去干什么?”

    王獒人专断地拉着斯巴走了,我只好跳下大展台跟过去。

    阿柔喊一声:“你快点回来,我等着你。”她突然依恋起我来了。

    酒店为了方便参加藏獒博览会的獒主,特意在后院建起了临时的板房犬舍,一只藏獒过一夜跟人住酒店一样贵。但为了方便和安全,很多獒主还是选择了挨宰。我在王獒人的陪同下看了他买进的母獒,真不错,一百万绝对值。

    我拉着斯巴说:“真让人嫉妒,怎么这么便宜就买给你了?”

    王獒人拍拍我:“你才让人嫉妒,藏獒大帝都属于你了。”

    他又拉我去酒店大厅里喝酒。喝就喝吧,既然来了。我做东,就算是给王獒人送行了。喝了不到一个小时,突然发现外面一片豁亮,赶紧看看表:还不到天亮的时候。又盯着窗外:怎么搞的,一下子亮出这么多灯?北京的午夜,被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纳闷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不是灯火,是火光。又纳闷了好半天,在斯巴宏亮的吼叫提醒下,才意识到燃烧起来的不是酒店商厦,不是马路天桥,不是树木霓虹,而是在我心里最最不该烧起的地方:博览会的会场。

    我拉起斯巴就朝酒店门外跑去。

    王獒人追上来,一把攥住我的手:“你去干什么?不要去送死。”

    我恨怒地甩开他,喊道:“我的哦咕咕,我的达娃娜,还有各姿各雅、嘎朵觉悟、八只小藏獒,还有阿柔……”我朝前跑去。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的狂跑和呼天抢地是多么得无用。巨大的太阳般的燃烧体越来越猛烈地膨胀飞扬着,我看不到哪里是进去的门,也看不到哪里有出来的人和藏獒。消防车还没有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就算到了也一定是杯水车薪。这么大一片火海,着起来的是整座宏丽壮观的钢铁和玻璃体的现代构造,还有环绕它的广告牌、巨型的红色吹气棒的拱门,还有周边一些跟博览会无关的建筑。

    我拉着斯巴站在马路上,哭了,是撕心裂肺的号哭。我知道是谁放了火:袁最,袁最。这次决不能放过他。我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王獒人跑来了。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知道袁最会放火,所以你才撤离了博览会对不对?”

    王獒人红着脸说:“他让我把藏獒带离博览会,我就知道要出事了。”

    我又问:“你约我出来喝酒,是想救我一命对不对?王八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制止袁最?为什么不报警?”我一拳出手,打在了王獒人的鼻子上。

    王獒人捂着鼻子,连连后退,突然被什么一绊,倒在了地上。“其实你也知道袁最要放火,你为什么不制止?”他喊起来。

    我知道吗?我在心里大声问自己。我忘了,也许我曾经知道。也许我不仅知道,还有些冷冷的期待甚至逼迫:如果袁最被打败,他还能把嫉妒重演一次吗,就像他在麦玛镇的展览馆里那样?在阴寒的细胞组成的黑暗的心灵里,我对自己说过:我要通过他自己的手杀了他。我必须做到,在他毙命的时候,我依然是个毫无沾染的旁观者。我好像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直到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都变成灰烬,大火才被熄灭,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我走向废墟,跟许多人一起寻找熟人和自己的藏獒。哪里还有活着的生命呢?到处都是尸体。即便我此刻被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绊倒,也认不出它们来了。所有烧死的藏獒差不多都一样,一个个毛色全无,焦黑一团。但是我认出了阿柔,那个让我使劲抑制着冲动、刻意保持着距离的阿柔,那个被我爱过的回到草原后也许会继续疯爱的阿柔,如今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知道阿柔是一个古老而著名的藏族部落的名字,据说部落的消亡也是因为一场大火,当然是草原大火。阿柔部落了不起的护法神汉曾经有过预言,有这个名字的人和部落,都会死于大火。阿柔大概在火海里奔跑着想寻找出路,倒下的地方离门口不远。她美丽的头发和漂亮的衣服完好无损,说明她是窒息而死的。我没有眼泪,我痛恨在这种时候我居然没有眼泪。

    昨天晚上,阿柔是那样不愿意我离开她,那样依恋我。

    可是我却走了,没有带上她和我们的藏獒。

    中国的藏獒又有那么多毁于一旦了,而我的斯巴竟是幸免于难的。

    我想起了鹫娃给我们上藏语课时讲过的藏族创世诗: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高处,

    所以山峰高入云。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栽山阴,

    所以森林郁葱葱。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放平处,

    所以大地坦荡荡。

    斯巴宰杀小牛时,

    ……

    我不理解,为什么只有宰杀才有新生呢?连创世大神都这样。我不理解,为什么大地是血淋淋的牛皮、森林是血淋淋的牛尾、山峰是血淋淋的牛头。不仁慈的创世大神创造的遍地残杀的世界和罪性风发的人类。

    很快来了一群民工,开始在废墟里翻找藏獒的尸体。“不是给你们说了嘛,人的尸体别动,就搬藏獒的尸体,快点,别愣着。”指挥民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胖子。我一眼认出他就是那天晚上为吃狗肉引发一场混战的人。我走过去,想挖苦地对他说:你是干嘛的?专吃狗肉的?想把这么多烤成半熟的藏獒运回去吃掉啊?小心撑死你。但是不等我张嘴说话,黑胖子就快步离开了。他好像认识我,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盯着他,看他迅速消失在一辆拉运獒尸的卡车里。

    这时我发现斯巴不见了,赶紧东张西望地寻找,远远望见它在一处废墟上又刨又挖,好像闻到了什么。一刻钟后它朝我跑来,把叼在嘴里的东西放到我面前,邀功似的朝我扬起了头。我惊讶地看到斯巴叼来的竟是一只小藏獒,是一只活着且完好无损的小藏獒。我弯腰抱起它,心疼得抚摸着,又指着废墟说:“去,斯巴,看看再有没有活着的。”斯巴飞驰而去。

    三天后,袁最已经被逮捕,我把小藏獒抱到看守所让他辨认。袁最一见它就喊起来:“珍珠,你还活着?”八只小藏獒中最机灵的珍珠,不知用什么办法逃过了藏獒博览会的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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