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哥里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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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回到西海府的第二天,我就开上我的北京吉普去了青果阿妈草原。到达草原的这天,一场雷阵雨正在袒露它的情怀,闪电劈裂了山脉,云空一次次被撕开,又一次次迅速弥合。很多黑云都掉下来了,在地上翻来滚去。雨水大滴大滴地降落着,碰到地面就噼里啪啦绽开了无数朵花。车上路上都有流水,感觉就像在河底下走路。路边原野上的水奔流在草枝草叶上,白茫茫的绿色无限贪婪地吸纳着天上所有的液体。我放慢速度,望着窗外,想看看那轰然作响的声音里有没有鬼怪的影子。

    青果阿妈草原上的鬼怪,总是跟雷鸣电闪、骤雨飘风联系在一起。小时候我就听说,打雷的时候草原上就会有鬼怪到处奔跑、呜咽号叫,因为它们积累了太多的罪孽,必须接受山神的惩罚,雷电便是抽打它们的鞭响。至于风雨,那是山神的宣言,告诉人们不要因为延续了太久太久的晴天就忽视它的存在,它威胁那些鬼怪:报应是罪孽的收场,当惩罚来临,求神保佑就来不及了。惩罚,草原上流行着信仰,也就流行着关于罪孽的惩罚。

    终于在快到麦玛镇的时候,我看见了奔跑的鬼怪,它们裹缠在一大片雨雾里,痛苦地嘶鸣着,一会儿远了,一会儿近了。风雨雷电的自然交响中,鬼怪越来越多,密集的鬼怪群黑压压布满了天地。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在我的草原,连恐怖的幻觉也是辽阔而壮美的。我喜欢这样的幻觉,因为只有真正的草原人才会面对鬼怪出没的幻觉而习以为常。惊怕自然是会有的,但既然它是生活的一部分,也就不至于把人吓个半死了。

    突然,雷小电灭了。风雨在一阵收缩之后,所有的鬼怪都朝草原深处逃去,很快消失了,只有一个鬼怪朝我跑来。

    鬼怪大大咧咧挡在路上,撩起雨帘朝我摇手。我在雨刷的摇摆中朝前瞅着,心说鬼怪不过是一股气,压过去它就散了。忽听一阵大喊:“省上的,省上的。”鬼怪好像认识我。我赶紧停车下去,伸直胳膊抓了一把,是空气,再往前再抓,还是空气。但就在我准备缩回胳膊时,我的手突然被鬼怪抓住了。

    “省上的,你来啦?你来了就好,我的多多的觉已经没睡啦。”

    我抽回手,洞张了眼睛看他:他浑身湿漉漉的,头上缠着红丝带,酱紫色衬衣,黑氆氇皮袍,规矩地露出右臂来,肩膀上斜挎着格乌,腰带上威武地横插着腰刀。我吃惊地问:“尕藏布你怎么在这里?”

    他朝我弯下腰来:“我在等你,省上的。寺里的喇嘛闹拉说,天上打雷的时候你就会来。你来了,太阳就会出来。我的头顶,多多的日子没有太阳啦。”

    “你等我?等我有什么事情?”

    “就是我的三百万,噢呀不,你把不是我的三百万送到我家帐房里啦,我的三百万在哪里呢?我要我的三百万。”

    “你说什么?不是你的三百万?什么意思?尕藏布你就不要用汉话给我说啦,你用藏话给我说,能说得明白一些。”

    尕藏布颠三倒四地说起来,说了半天,终于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先前为了让我带着各姿各雅去寻找八只小藏獒,尕藏布对强巴说:“让各姿各雅跟他走,我把三百万搬到你家去。”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在送走三百万之前,尕藏布打开六个用透明胶带粘着的纸箱子,就像深情送别自家的羊群那样,想再看一眼。但是他看到第一捆百元钞票后就吓了一跳,急忙一捆一捆地拿出来,胸腔里就像猫老爷做了窝,蹦蹦蹦地跳,吱嘎吱嘎地挠。面前的钱,所有的钱,上面都没有蓝颜色。他想起从银行取出来时,是柜员和省上的帮他装箱的,他没有仔细检查,觉得只要是给自己的,就一定是有蓝色的。没料到居然一丝蓝色都没有。这是为什么?我怎么能把别人的钱拿回家来?就像人家捡到他抹了蓝颜色的羊必然要还给他一样,他也必须把这些钱还给人家。还给谁?银行?钱肯定也不是银行的,是别人放在银行里的。这个人是谁,他不知道。最要紧的是,他要是把三百万还给了人家,自己的三百万又在哪里呢?他觉得那个省上的骗了他,这样倒腾了一番,他的钱还是没到他手里。他不知道怎么办,望着老婆唉声叹气。他老婆把拿出来的钱又一捆捆放回纸箱子,重新摞到仅靠灶火的地方,低声说:“佛祖,你搞错啦,我们并没有祈祷钱,你怎么让这么多钱跑到我家里来啦?我们托你的福有吃有喝,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倒霉的日子啊。”尕藏布警觉地掀起门帘朝外看了看,一屁股坐到了纸箱子上。他知道强巴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了。

    尕藏布虽然头上缠着英雄红丝带,肚子上横着长腰刀,把自己搞得很威武很雄壮,却是一个从不跟人对抗打架的人。所以当他看到强巴气哼哼走来时,立刻有些紧张,对老婆说:“要是他打我,你就说已经有人打过啦。”老婆问:“谁打过你啦?”他想了想说:“省上的、哥里巴、鹫娃州长、喇嘛闹拉,还有老婆你,都打过啦。这么多人都打了我,他就不打啦。”老婆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说?这么多人我记不住。”尕藏布从帐房门帘的缝隙里往外瞅着:“你没见强巴的脸吗,阴沉沉的乌云是哩,别看他腰里没刀,他的刀跑到心里去了。我要躲起来,躲起来。”说着跪在地毡上,把自己的头攮进了叠摞成一排的被子。

    然而一听到强巴扯着嗓子在外面叫他,他非但没有继续躲藏,反而抢在老婆前面跑了出去。因为他突然想到现在不是保护自己而是保护三百万钞票的时候。三百万就在帐房中央,他要是不出去,强巴冲进来就完了。

    尕藏布横挡在门口,脸上苦巴巴笑着:“来啦,强巴啦?”

    强巴质问道:“各姿各雅走啦,你为什么不把三百万搬到我家去?”

    “搬到你家去的话,我的三百万在哪里?不搬啦。”

    强巴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尕藏布竟会说话不算数,推了一把对方,就要往里闯。

    尕藏布拦住不让。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嘿、嘿、嘿。”他们一起喊着在门前摔起跤来。强巴把尕藏布摔倒在地,就要往里走。尕藏布爬起来,从后面抱住了强巴的腿。女人惊叫着从帐房里跑出来,颤颤巍巍地祈祷着:“佛祖,快帮帮我家这个懦弱的男人吧。”强巴瞪了女人一眼,推开尕藏布说:“佛祖不帮黑心肠的人。尕藏布你听着,不把三百万搬到我家去,就把各姿各雅还给我。不然的话我们就是仇家啦,仇家的腰刀可不是做样子的。你不杀了我,我就杀了你。”

    强巴愤怒地走了。尕藏布望着强巴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刀,似乎觉得已经到了逼他杀人的地步,浑身一阵哆嗦,望着天空哭起来:“佛祖,我可不能杀人,我不会,不会的。”

    尕藏布认定既然三百万是省上的帮他从银行取出来又送到他家的,必得再由省上的帮他换回他自己有蓝色的三百万。从哪里换他不知道,就知道省上的一定有办法。他去了麦玛寺,给喇嘛闹拉献了一坨酥油,磕了三个头,请求他眼里的这位圣僧告诉他,省上的什么时候来。也不知喇嘛闹拉搞没搞清楚他说的“省上的”指的是谁,默诵了几句经文就告诉他,天上打雷闪电的时候,你等的那个人就要来了。他是你的太阳,他来了,你就热烘烘的了。于是尕藏布天天盼着打雷闪电,连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也变成了:“唵嘛呢呗咪吽,快打雷快闪电。”

    绵密的雨中,我大声说:“尕藏布大叔,你能不能把你的三百万钞票跟你的羊群分开说?你的羊群抹了蓝颜色,自然你的是蓝的,蓝的都是你的。可这个钞票嘛,抹不抹蓝颜色都是你的,反过来说抹了蓝颜色也不一定是你的。”

    尕藏布更不明白了,眼睛里充满了灼亮而苦巴巴的疑惑:“不,省上的,羊群是我的财富,三百万也是我的财富,都是财富为什么要分开?财富一分开就不是财富啦,我就什么也没有啦。一个牧民没有了财富,就是天上没有了星星,那还是天吗?不啊,那是地、地……”他拼命在地上跺着靴子。

    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我必须把有蓝颜色的三百万摆到他面前,不然他不安生,我也不安生,三百万魔鬼一样折磨着他,他又会影子一样纠缠着我。我让尕藏布上车,答应去他家看看。路过商店时,我停车让尕藏布等着,自己进去买了一包茯茶、两斤冰糖、一方头巾,算是带给他家的礼物。

    他老婆一听到汽车的声音,立刻从帐房里冲了出来。她见过我的车,知道我来了,便像见到佛一样匍匐在了积水的地上。我跳下车,惶恐地弯着腰:“噢呀,怎么了?快起来,尕藏布,快让你老婆起来,我可承当不起。”就在尕藏布拉扯老婆起来的瞬间,我把礼物塞到了她怀里。回馈是必要的,一个平凡的人,可不能随便接受人家的恭敬。尕藏布跑步上前,殷勤地撩起门帘,把我让进了帐房。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让尕藏布打开纸箱子,拿出那些钞票,又帮他拆掉捆扎,一张压一张铺排在地上。然后我从衣袋里拿出刚从商店买来的两瓶蓝墨水,拧开,用羊毛蘸着,划线似的划过所有的钞票,面前的三百万顿时都有了蓝色的记号。尕藏布惊呆了,没想到他苦苦发愁、死死焦虑的问题,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他手舞足蹈地走来走去,发出了一阵愉快的赞叹声:“噢呀,省上的,噢呀,省上的。”意思是说:原来是这样的,这样就太好啦。

    “现在它们又都是蓝的了。去吧,实现你的诺言,送到强巴家里去。”我说着心里咯噔一声,似乎一个秘密被我揭穿了:我来尕藏布家原来就是为了我自己。我回到青果阿妈草原最害怕的就是遇到强巴,要是强巴得不到三百万,又见我没把各姿各雅带回来,非把我杀了不可。

    尕藏布二话没说,招呼老婆把三百万又装回纸箱子,然后搬起一个纸箱子就往外走,脚步轻盈,面带得意的笑容,似乎他现在拥有的不仅是解脱,更是借贷后成倍返还的喜悦。未来的场景让他不禁想到了漫山漫坡的羊群和扩建之后仍然十分拥挤的羊圈,就像天上的碧蓝落在了羊群里,那么多蓝色都属于他了。还回来时至少有两个三百万,这个概念就像头皮一样牢牢长在了他的脑壳上。他知道两个三百万就是六百万,六百万只的羊群那是多大一片覆盖。眼前这些草场显然是不够了。他惊喜而又担忧地说:“佛祖啊,那可怎么办?”

    天晴了,云层的飞逝让太阳的出现格外峻急。喇嘛闹拉说了,我就是尕藏布的太阳。但尕藏布感激的却不是我,而是预言了太阳出现的喇嘛闹拉。在他看来,只要对应他的期待,就一定是喇嘛闹拉的安排。啊嘘,喇嘛闹拉,多多的头磕上,多多的酥油献上。三百万回来了,这是他用自家的藏獒嘎朵觉悟换来的。我望着尕藏布搬运纸箱子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原来藏獒对草原人也可以形成祸害。它跟人对藏獒的祸害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用优裕和丰厚让对方失去本性,然后风魔一样吹昏头脑,吹得他和它们神经过敏,到处乱窜。而我一方面忽略着尕藏布适应新生活的能力,一方面又在放纵地利用着他的不适应。多数人的卑鄙是隐蔽的,而我的卑鄙是公开的。公开的卑鄙加上公开的践踏和利用,我是一个什么东西?

    尕藏布直接把装钱的纸箱子搬进了我的北京吉普,好像理所当然就应该由我帮他送到强巴跟前。送就送吧,现在不怕了,尕藏布的三百万让我理直气壮。

    2

    强巴一家从广场医院出来后,把救济来的简易帐篷搭在了自家坍塌的碉楼废墟前。阿爸岗却巴依然病着,每天说到“恰那亚嘎”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个传说中残害动物的生障魔鬼左右了老人的灵魂,让他时刻揣摩着系在脖子上的红棉线绳,在恐怖惊惧中度日如年。他打发儿媳妇去山上看护他家的牛羊,总觉得那些牛羊随时都会被“恰那亚嘎”收走。其实别人都清楚,他家因为盖碉楼卖掉了大部分牛羊,剩下的十五只绵羊和三头牦牛抹了红颜色以两只菜羊的代价托付在别家的畜群里,用不着专门看护。但儿媳妇还是去了,救济来的吃食要节约着吃,她想腾出自己的嘴,让家里人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多吃一点。因为在山上,在藏獒已经稀有的畜群旁,狼口下的死羊是足以果腹的。“恰那亚嘎,恰那亚嘎。”儿媳妇走后,能够被这种声音催逼的只有强巴了。强巴知道阿爸想要什么,念叨着“各姿各雅”,一次次离家,一次次回来。他是去找尕藏布的,索要那三百万,每次去都搞得他灰心丧气,让他脸上天天都是绝望的愤怒。

    一次尕藏布说:“你是来逼我杀人的吗?佛菩萨没教会我,不如你杀了我吧。”说着,解下自己的腰刀丢给了强巴。

    强巴一脚把腰刀踢还给他:“我不是强盗,不杀人也不抢钱,我就是要让你说话算数,把三百万搬到我家去,不搬的话就把各姿各雅还给我。”

    还有一次尕藏布说:“我念了十万个‘快打雷快闪电’的嘛呢(六字真言),喇嘛闹拉说,这样的话省上的就要来啦。你等着就是了,跑来跑去不如在家里念嘛呢。”

    强巴说:“把腰刀给我,这个人来了我就杀了他。”

    尕藏布没有给他腰刀,心说你杀了省上的,我的三百万怎么办?

    现在我来了。在靠近碉楼废墟时,我看到风中瑟缩的简易帐篷就像一只卧着不动的藏獒,灰白的尘土在雨后的草原上如同轻烟弥扬而起。我把车开到离帐篷很近的地方,下来帮着尕藏布搬出所有的纸箱子。尕藏布挥着手高兴地喊着:“强巴啦,强巴啦。”帐篷瑟缩得更厉害了,却不见出来一个人。我正在想要不要过去看看,就听身后一阵奔跑声。强巴来了,他在草原上早已看到我的汽车,就像当初我带着各姿各雅离开时他在后面追撵那样,边跑边舞起袍袖喊着“各姿各雅”。

    轰的一声,就像一只凶猛的藏獒,他哈着热气站到了我面前,眼光犀利得能穿透我的心肺。我惊慌地退到了驾驶室门口。

    “强巴啦,看看我说的话吧。”尕藏布弯腰摩挲着纸箱子,好像他的话一出来就变成了东西。“一个牧人要是说话不算数,佛菩萨就会远离他。我把三百万给你搬来啦,你看看它们,多好看的蓝色啊。”

    “尕藏布啦,我不要你的三百万,我要我的各姿各雅。三百万治不好我阿爸的病。我阿爸每天都说‘恰那亚嘎’,各姿各雅回来他就不说啦。还有我的八只小藏獒,省上的,你说你要找回来。”

    尕藏布说:“那不成。你答应了又反悔,佛菩萨会不高兴的。”

    我迅速钻进驾驶室,砰一声关上了车门。强巴不知道他可以拉开车门,拽我下来,只是焦急地拍打着车窗玻璃。突然他弯腰扳住了汽车下面,嗨一声抬了起来。我的北京吉普倾斜了,摇摇晃晃就要翻倒。强巴哪来这么大力气?我赶紧发动汽车,车轮蹭着他的皮袍旋转起来。车身猛然朝前一窜,他被带倒在地,愤怒地吼了一声:“骗子,骗子,让佛菩萨报应你吧。”然后爬起来就追。

    我疾驰而去,就像一个慌不择路的逃犯。迎面冒出了一个女人,突然张开双臂想拦住我的车。我急打方向盘,从她身边闪了过去。一晃眼我发现这个女人面孔熟熟的:谁啊?我从倒车镜里看过去,在她回望汽车的瞬间我看到了深深的紫晕和浅浅的酒窝。拉姆玉珍?拉姆玉珍怎么会在这里?我立刻减速,看到她抱住了正在追撵汽车的强巴,急切地说着什么。哦,原来是这样?我只知道拉姆玉珍嫁给了一个牧人,却不知道这个牧人就是强巴。以后我会明白,她这天是从看护牛羊的山上回来了,送回来一些肉,看看孩子,取些糌粑再上去,恰好碰到了我。

    强巴被拉姆玉珍抱住后,就再也没有追撵。我不疾不慢地离开了那里。在我不知道拉姆玉珍的时候,拉姆玉珍已经知道我了。我拉走了她家的各姿各雅她是什么感觉?拉姆玉珍,早知道的话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呢?不不。鹫娃州长说了,那叫添乱。如果强巴知道我跟你过去的关系,不仅会更加恨我,也会恨你。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了,我必须报案,必须把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搞回来,否则我真的就是一个骗子了,就别再想回到青果阿妈草原了。我直奔麦玛镇,来到广场州政府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下了车打听:“鹫娃州长在吗?”

    在。繁忙的抗震救灾让鹫娃州长本来就很黑的脸色更黑了,粗糙的紫外线脸膛因为消瘦而更加粗糙。装束也有些变化,船型的牛绒礼帽变成了简易毡帽,白衬衣变成了耐脏的紫红衬衣,黑西装和灰呢子大衣变成了老鼠皮颜色的毛衣和黑夹克。这是老百姓的衣着,藏民的汉服大致都这样。从皱皱巴巴的样子看,这段日子他都是和衣睡觉的。他在他的办公室一见我,就指着部下说:“你们出去,把门关上。”

    我以为他要打我。他要是打我,我一定还手。拳头已经攥起来了,突然又变成了巴掌。因为他在拍我,我也得拍他。一拍两个人就笑了,温暖在我们之间飘逸,是和解的意思,也是并不打算互相理解的开端。鹫娃州长的面孔旋即变得又冷又硬:“你带走了青果阿妈草原唯一的上等母獒,还打了我,把我们的人差点压死,我以为从此你不会再来草原啦。”我心说:怎么可能,这是我的故乡。

    我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抿了抿干渴的嘴唇,顺手拿起桌子上一瓶未开启的矿泉水。鹫娃州长从我嘴边一把叼下来:这有什么喝头?他上前开门对外面的人说:“喝的。”很快就有人提着一个铝壶,拿着两个碗走了进来。尽管指挥部很简陋,奶茶还是要烧起来的。藏民就是藏民,“喝的”只能是奶茶,“洗的”才是水。冒着热气的咸咸的奶茶让我微微出汗,从肚肠到皮肤都舒服了许多。

    我冲动地说:“鹫娃州长啦,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鹫娃州长坐在我对面,和我一样吸溜着奶茶:“色钦啦,你既然敢来找我,说明一切顺利,你带着各姿各雅找到了八只小藏獒?”

    一定不是奶茶让我冲动起来的,是一个想法。如果我说我是来报案的,鹫娃州长一定会问:你有证据吗,尤其是火烧展览馆和掠夺嘎朵觉悟的证据?如果我说袁最拥有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本身就是证据。鹫娃州长又会问:难道这不是一厢情愿的哑巴证据?它们能说人话?能证明它们是被偷的、被抢的、被骗的,能指控那个放火的人和谋害(未遂)强巴一家的人“就是他”?

    果然果然——我说:“火烧展览馆的凶手另有其人,我已经找到了。”鹫娃州长对我的话丝毫不感兴趣,严肃地说:“哥里巴已经死了,又冒出另一个凶手来。依我看有没有凶手还不一定呢。关键是证据,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在他看来由地震引发火灾是再自然不过的,为什么还要把它搞成一起刑事案件而且是特大的呢?他说的“证据”其实就是“政绩”。地震不可预防,案件也不可预防吗?抗震救灾可以让官员威望飙升,案件爆发却会让官声一落三丈。一起案件就是一次对政绩的瓦解,谁会张扬这个?鹫娃州长,我知道了。

    “是的,我找到了八只小藏獒。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我吞下了来报案的话头,更不想扯起我在蓝岛的经历了。报案的徒劳只能让我更加明白以毒攻毒的价值,如同镇服乌纱帽只能依靠更高大的乌纱帽,打击罪恶也只能依靠更强大的罪恶。我呵呵地笑了,告诉他我是冲着他州长的权力来找他的。我要办一座獒场,就在青果阿妈草原。这个獒场的创办者应该是三个人:他、路多多和我。他划拨一片草原给我们,路多多负责投资,我来具体管理。獒场应该有独一无二的原生态坏境,有得天独厚的原生态藏獒。藏獒都应该是在全国挂过金牌的——公獒第一,母獒第一,幼獒第一。我还告诉他,马上就要举办北京藏獒博览会了,在博览会上赢得第一名的,都将是我们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是我们獒场的藏獒。我兴奋得满脸发烫,似乎一下就烫热了鹫娃州长。他“呵呵呵”地笑起来。

    鹫娃州长说:“北京藏獒博览会?这个机会不错。地震震不垮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经济,我们就得把口号喊出去。地震之后百废俱兴,原来的獒场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你要办獒场?想法不错。划拨一片草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藏獒呢?我们不能像你写书一样吹牛撒谎,要干就得扎扎实实干。路多多要参与?他能搞来多少钱?先不要管钱,我知道他搞钱是容易的。先说藏獒,藏獒呢?我相信只要你办獒场,你就不会把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倒腾到外面去。”

    我说没有藏獒怎么能办獒场?藏獒包在我身上。我想起袁最是如何骗了我,绑了我,又送我一个不可原谅的耳光。我已经说过了,只要我活着,就会让死亡一步不落地追随他。想法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只有我才能产生的最大胆的想法。它埋伏在我的意识深处,突然跑出来时,我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惩罚者的灿烂。

    惩罚?谁的惩罚更有效?我的吗?我和袁最,为什么不能在北京藏獒博览会上一见高低呢?报案,抓捕,报复性地摧毁他和他的獒场,不如在博览会上打败他,让他的幻想、他活着的意义、他生命的全部、他的所有精气神彻底破灭,再把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带回草原,聚拢到我的獒场。灿烂的我立刻想到了白玛,必须去找她,把她的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带到北京去。它们是唯一有可能战胜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也就是战胜袁最的藏獒。白玛,我亲爱的白玛。

    或者是袁最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最有效。如果他被打败,他还能把嫉妒重演一次吗,就像他在麦玛镇的展览馆里那样?我的心一阵颤抖,如同阴冷的风走过身体的旷野,吹寒了所有的细胞。我看到灿烂的背后是一片黑暗。是的,我要通过他自己的手杀了他。我必须做到,在他毙命的时候,我依然是个毫无沾染的旁观者。

    我一连喝了三碗奶茶,起身说:“鹫娃州长啦,建獒场和进北京,两件事情要一起来做。你知道我是一个只要想做就一定会做到底的人。”

    难得鹫娃州长对我一脸和悦:“你终于要做对青果阿妈草原有好处的事情了,这两件事情我全力支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来找我。”

    走出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鹫娃的办公室,我长喘一口气,又一次发现:一个真正的罪犯,是永远不会报案的,血酬定律才是唯一的遵循。以暴易暴的循环里,我也是一颗不亚于袁最的行星。我拿出手机,情不自禁地拨通了袁最,呵呵了两声便意识到我已经提前幸灾乐祸了:“想不到我还会给你打电话吧?”

    袁最的确没想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干什么?”

    “通知你一声,我将带着我的两只藏獒,跟你在北京藏獒博览会上见面,你敢吗?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不去参加博览会。”

    “别骗我。你不就是要报案吗?我已经准备好了毒药,一旦警察来敲门,我就毒死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报案便宜了你。警察会杀了你吗?不会。你最终会被枪毙吗?也不会。你说对了,就算你杀人放火罄竹难书,可证据在哪里呢?我不想把我的指控变成诬陷,所以就想还是由我亲自来打败你,打败你就等于杀死你。”

    “太好了,你来吧。”袁最的声音里透露着喜出望外的激动,“我不去北京藏獒博览会我就是你孙子。你手里有什么好藏獒,我好奇得很呢?”

    “它们是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

    袁最似乎愣了一下,片刻才说:“它们?它们没有被烧死啊?太好了。我听说过它们,说它们比嘎朵觉悟更优秀。”他突然亢奋得吼起来,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中狞笑,“豁出命来比一比,一旦你败了,你的金獒和黑獒就是我的;一旦我败了,我的藏獒就是你的,包括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还有我们黄海獒场的所有藏獒。”他把血本以及未来全压上了。

    “好啊,你我都是藏獒一样的男人,一言为定。顺便问问你,你知道‘嘎朵觉悟’是什么?是神山。在草原人的意识里,它跟冈日波钦、阿尼玛卿、梅里雪山一起,被称作藏区四大神山。‘各姿各雅’是什么?是巴颜喀拉山的主峰,黄河的发源地,知道吗?它们屹立在青果阿妈草原,就一定会属于这片土地。”

    “山是山,藏獒是藏獒,你别搞混了。”袁最讪笑着说。

    “山就是藏獒,藏獒就是山。你连这个都不明白,还是养藏獒的。”

    3

    我在麦玛镇加油站加了油,直奔我最初见到白玛的那片草原。草原已是夜晚,星斗们的照耀让我失望,在遍寻不见新鲜痕迹的时候,我知道白玛已经很久不来这里了。我停车歇在了没有白玛的白玛老家,蜷缩在车座上,吃了些饼干,喝了几口矿泉水,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去了北部草场,草场临河的台地上,阿柔家的黑白两顶帐房也已经不见了。四下里眺望,看到一个孤独的牧人骑马走过,开车过去打听。他说草原上的人从来不找白玛或者阿柔,要找她们就先找哥里巴。我说你还不知道啊,哥里巴已经死了。牧人的神情就像遭到了电击,眼睛一张:啊,死了?

    我弃车进山,走向阿柔家的雪山寨子,走到下午才意识到迷路了。到处都是一样的雪线、草甸、林带。美好的景致里,所有的洁白、浅黄、黑绿都成了堵挡。比我第一次来时更茂盛的植被遮盖了曾经的路,怎么走都觉得不对。想到雪山寨子里有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便噢噢噢地喊起来,希望我的喊声能引来它们的回应。但是没有,我似乎是唯一的野兽,啸鸣在没有人烟的地方。

    本以为能顺利抵达雪山寨子,带着上路的一包饼干、两瓶矿泉水早就在肚子里了,这时候又饥又渴,浑身渐渐没有了力气。我害怕起来,赶紧往回走。回去的路好像比来时更艰难,往哪里走都不是路。眼看就要天黑了,林带一片黯淡,亮光都跑到草甸以上去了。我使劲往上走,像投奔光明那样,走累了,便停下来喘气,看到我已经走过草甸站到雪线上,身前身后延伸着层层叠叠的雪峰。荒寒的气息、原始的冰凉正在包抄而来,一片冷白的雪雾笼罩了我。我看不到走出山群的路,连方向也糊涂了。必须找一个地方过夜,但不能在山上,山上会被冻死。我又朝山下走去,走向了黑魆魆的森林。

    森林长在山坡上,这棵树的树根衔接着那棵树的树梢,而我以为和树根在一起的一定还是树根,便毫无戒备地迈动着步子。一阵虚浮感惊心动魄地从脚下传来,我赶紧收腿,但已经来不及了。顺着树梢跌下去时,我惨叫了一声,感觉身子不断碰在一些枝杈上,突然咔嚓一声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大胡子摄影师。地震后,我在展览馆的废墟上背运藏獒焦尸时,嫌他只顾拍摄不来帮忙,曾一脚踢翻了他的三脚架。就是他告诉我,尕藏布是嘎朵觉悟原先的主人。大火是人放的,这个人就是尕藏布自己。他卖掉了嘎朵觉悟又舍不得它离开,就干脆让它早早地转世去了。但让我记忆尤其深刻的,还是他对藏獒节的承办方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的辩护。这不是当地人的感情,青果阿妈草原上的人没有喜欢销售基地的。

    大胡子摄影师告诉我:“这里是阿柔家的雪山寨子。”

    那么多山沟,看起来都一样,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在中间的一道,我却走到偏端里去了。“你的头烂了,腰断了,腿折了,已经死了。我们看到你时就是这样想的,后来发现头没烂,腰没断,腿没折,还活着。你知道你为什么活着?”那是四棵最高的云杉连接起来的高度,摔下来居然只是划破了手脸。因为喇嘛闹拉正在麦玛寺的佛堂里念经。他念着念着就没有了气息。大家都说,啊,佛爷升天了。正当听经的人有的哭有的笑、度亡的喇嘛就要举办超荐法事时,喇嘛闹拉突然睁开眼,喘了一口气说:“好啦,他没事啦。”人们问谁没事了。他说他去了一趟有森林的雪山,托住了一个从山崖上摔下来的人。“这里有亲近阿柔家的雪山寨子的人吗?快去,快去。”于是大胡子摄影师就骑着摩托车跑来了。

    摄影师半路上碰到了白玛和阿柔,她们正准备去找我。白玛和阿柔原是分开的,随意地在她们各自喜欢的地方扎帐而居。每年的夏天她们都会这样,何况今年地震了,更不便集中在雪山寨子里了。先是白玛,不,是藏獒托勒有了感觉。这只被我救治过的藏獒知道我来了,用吼声和烦躁不宁的走动催促白玛上路。然后它带她走向了北部草场临河台地上我的北京吉普,又走向了阿柔的帐房,走向了大胡子摄影师,最终走向了我出事的地方。多亏了藏獒托勒,要是没有它,就算我摔不死,也会冻死或被野兽咬死。

    摄影师说:“把你背回来后你醒过一次,后来又昏迷了。怎么样,哪儿不舒服?皮肉和骨头已经检查过啦,内脏和头脑靠你自己感觉。”

    我不记得我醒来过。我醒来后一定会寻找白玛和阿柔以及藏獒托勒。她们人呢?托勒,托勒。我看到了酥油灯的火苗和泥石灶火的轮廓,感觉到氆氇垫子里干茅草的咝咝响声正是我身子蠕动的原因。我知道现在是午夜,这里是我曾经住过一宿的雪山寨子的平房。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正在让大胡子一勺一勺地给我喂肉汤。

    “你是谁?怎么会来到阿柔家的雪山寨子?”

    “我是康巴人哥里巴。”他的回答像石头一样坚硬。

    “啊,哥里巴?你不是死了吗?”我奇怪我居然一点也不吃惊。

    “你找我时我死了,不找我时我又活了。我想做一个慈悲心肠的菩萨,可有人把我当成了杀人放火的魔鬼。你说,是菩萨背你到了这里,还是魔鬼?我再问你,白玛和阿柔好不好?好女人庇护的怎么会是坏男人?”摄影师的大胡子在光影里晃动,和天葬台上死去的那个被混叫作“哥里巴”的人相比,他显得高大壮实多了。

    早晨,头沉腿软的我起身走出了平房,看到寨子背后那座冰清玉洁的大雪峰正在闪耀,如同无声的爆炸,让整个山谷都染濡着它的白亮。汇聚而来的玉雪精神在这里泛滥出光影的涟漪,花氆氇裙的白玛就从涟漪中淡出,好比仙女在天堂和人间的交界处欲来还往。之所以断定她是白玛不是阿柔,因为藏獒托勒跟着她。

    托勒一见我就走过来,羞涩而胆怯地停在了五步之外,似乎它想对我好,又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更要紧的是它必须顾及主人对我的态度。我温情地叫了一声“白玛”,然后盯上了托勒。托勒已经好多了,可以瘸着走路,可以歪着嘴脸看人,但饱满的头型和最醒目的方形鼻子都已经扭曲,就像被大面积烧伤的畸形人那样。令人恻隐的丑陋里,隐含着多少生命抗争死亡的伤心惨目。我心疼地“啊”了一声,柔声叫道:“托勒。”托勒使劲仰头看了看白玛,看到了主人柔和的神情甚至微笑,便快步走来,张嘴就舔。我赶紧蹲下抱住了它,仔细查看它痊愈的伤势:眼睛是一高一低、一竖一横的,舌头少了一半,牙床变形了,犬齿已经脱落,只有臼齿完好,吃食大概是不成问题的。嘴吊完全干缩,变成了僵硬的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毛,就像牛皮晒干了、树叶枯萎了。托勒,你是个奇迹,你居然能活下来。鼻子虽然烧坏了,功能却加倍好起来,我走到天涯海角你都能闻出来。它舔着我的腿,依恋地趴在了我脚上。

    我起身从托勒肚子底下抽出我的脚说:“白玛,你好吗?”就见从另一间平房里,走出了也是花氆氇裙的阿柔。跟我记忆中的一样,阿柔是冰冷的,就像永远的冬天,在草甸之上雪峰之中寒彻了阳光的热情。我就是那一缕被寒彻的阳光,尽管我跟她有过,跟白玛反而纯洁到乌有,但我怎么也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爱人冲动地走到她面前给她深情的一笑。我远远地带着被挫伤的无奈望着她,机械而客套地大声用藏语说:“你好。”她没有回答,仿佛白玛的回答就是她的回答。

    白玛说:“你还在寻找哥里巴?现在找到了,你看他像那个烧死藏獒烧死人的凶手吗?色钦啦,你们都是好人,性格一样的朋友是哩。”

    可如果他不是凶手,他干嘛要躲着我?阿柔干嘛要冲着扔进天葬台火堆里的尸体呼喊“哥里巴”,而让别人以为他已经被冥獒咬死了呢?我在心里辩驳着,嘴说:“不说这些了,哥里巴活着就活着,他已经跟我没关系了。跟我有关系的只有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它们在哪里呢?怎么没见它们?”

    白玛望着寨桩外面尖利地叫了一声:“啊嘘。”我发现哦咕咕和达娃娜就在不远处的几颗杉树下,那儿还有一辆耀人眼目的红色摩托车。

    哦咕咕和达娃娜听到喊声跑了过来。大概它们也知道我已经不把它们的主人哥里巴当凶手了吧,不像第一次见我那样又吼又叫,容忍着我的出现,让我在它们的家园享受着恩赐的和平。它们一个走向白玛,一个走向阿柔。白玛和阿柔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伸出右手以同样的姿势摩挲着它们的头毛。我看着它们非同凡品的样子,激动地说:“不让世界知道你们,那就是我的罪过啦。”

    哥里巴走出了平房。我说:“你们都过来吧,我跟你们商量件事。”离我比较远的只有阿柔。阿柔磨蹭着,有点不情愿地过来了。我按捺不住地说起了我的打算:我想带着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去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都说它们已经超过了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我看也是。博览会上会评选出公獒第一和母獒第一,如果第一不是哦咕咕和达娃娜,那就是天大的遗憾,你们的佛祖,不,我们大家的佛祖也会不高兴的。用哦咕咕和达娃娜打败所有的公獒和母獒,让我们的藏獒和青果阿妈草原名扬全中国和全世界,你们看怎么样?我没说在整个博览会上,有实力竞争第一的就只有哦咕咕、达娃娜和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其实就是哦咕咕对垒嘎朵觉悟,达娃娜对垒各姿各雅,色钦对垒袁最。而且这事已经说定了,一旦我赢了,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就都会回来了。“白玛、阿柔、哥里巴,同意我的请求吧,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拒绝,因为我需要的不是拒绝。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跟我一起去。哥里巴,走吧,带上你的照相机,博览会正是你拍照的好地方。”说到恳切激动的时候,我挥起拳头,打了哥里巴一下。哦咕咕和达娃娜误解了我的友好,冲我叫起来。我下意识地躲到了白玛身后。

    哥里巴气呼呼地说:“白玛,阿柔,这就是你们喜欢的色钦。”他走进了平房,招呼着哦咕咕和达娃娜。金獒和黑獒跟了进去。他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阿柔离开了我。白玛也离开了我,离开时她强行带走了藏獒托勒。她们消失在自己居住的房间里。等我意识到他们再也不会理我,我在雪山寨子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时,才知道他们的拒绝有多么坚定,就像面前的山,永远不崩。

    我是一个人走出雪山林莽的,走得很小心,一直瞪着地面。地面的草丛树林里,有一道摩托车碾过的印痕。走到傍晚,我才走出雪山,看到了临河台地上我的北京吉普。

    4

    鹫娃州长对我的再次造访一点也不奇怪,亲自提着铝壶,给我倒了一碗奶茶。我再也不能向鹫娃州长隐瞒什么了,把关于袁最的一切和打败袁最的计划以及我在雪山寨子的经历都说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是,鹫娃州长没有追问杀人放火、偷掠藏獒的事,也没有提出“你有证据吗”这样的问题,只是责备道:“我不让你带走各姿各雅,你偏要带走。我就预感到要出事。你现在找我有什么事?”

    我歉疚地说:“鹫娃州长啦,我希望我不是来报案的。”

    “那当然,报案你去公安局。”

    “我要用我的办法惩罚袁最,我要把所有原本属于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都夺回来,我还要创办我们自己的獒场。但是现在最关键的是让我带着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去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相信我,我不会像丢掉各姿各雅那样再丢掉它们啦。”

    “你刚才说哥里巴没有死,他就是哦咕咕和达娃娜的主人?”

    “还有白玛和阿柔。”

    “可是我的话他们也不一定听。”他思虑着站了起来,“这不是一件小事,恐怕光靠我的权力是办不了的。走吧。”我原想就算我费尽口舌、再七再八地请求,鹫娃州长也未必会出面,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给路多多打了电话,证明对方真的可以负责投资,让我在青果阿妈草原办一座獒场。对鹫娃州长来说,再没有比招商引资更大的事情了。何况他全力推动的藏獒经济已经被地震彻底毁灭,我的举动是振兴藏獒经济的重要步骤。“色钦啦,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你吗?因为我相信你比我比任何人更爱藏獒。”

    我们离开了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鹫娃州长坐着他的牛头越野,我开着我的北京吉普,驰向了麦玛寺。麦玛寺是典型的藏传佛教村落式寺院,宽宽窄窄的胡同串联着山坡上一大片错落起伏的庙宇僧舍。我们把车停在山下,一直往上走,先是扭来扭去的上坡路,然后是之字形的阶梯。阶梯消失的时候,我们来到一片废墟前,一座在地震中完好无损的佛堂拔地而起。喇嘛闹拉好像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地门前迎候了。

    鹫娃州长一见喇嘛闹拉就跪下了。这让我吃惊不小。一般来说,做了官的草原人对活佛就不那么敬信了,总有一种世俗社会的身份感让他们不肯对司空见惯的肉身佛再行跪拜。但鹫娃州长似乎例外,他不仅跪下,而且两手向上,匍匐着在石头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喇嘛闹拉惶恐不安地微笑着,赶紧深深地弯了弯腰。就算活佛是精神世界的领袖,依然会把世俗的权位安放在比自己高的头顶。

    喇嘛闹拉说:“鹫娃州长啦,起来起来起来,我这个活佛是不值得你拜的。自从我让你叫我‘错佛’后,你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已经多少年过去啦。”

    “佛爷,你还记得?”鹫娃州长爬起来,弯着腰说。

    “你看我,记住的都是些不该记住的事情。”喇嘛闹拉看了我一眼。那是看待熟人的一眼,仿佛他穿越漫漫岁月看到了从前,认出我就是那个为了他救不活我的藏獒斯巴而指责他“你的经连狗都不想听”的孩子。我有些紧张,却没有下跪,连弯腰低头也没有。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敬畏是什么不知道。

    “其实我哪里是什么‘错佛’。我错了,就是佛错了,佛会错吗?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家的人来找我,请求我收你做一个喇嘛。你们家里已经两辈人没有喇嘛了,你做了喇嘛,家境就会好起来,阿爸、阿妈、姐姐、妹妹就都会幸福安康。我说鹫娃这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家里好起来。他没有做喇嘛的因缘,不到寺里来才是好的。是我把你拦在了佛门之外,鹫娃州长。活佛喇嘛的身份不是最好的身份,去做一个不叫佛的佛那才是你的出路。不要以为念经的才是佛,不念经的就不是佛。你看看我身后佛堂里的八大菩萨三世佛,哪一尊是天天念经的?”

    我觉得喇嘛闹拉有点可笑,听他的话好像他那时已经看出鹫娃的俗缘超过了佛缘,朝他走来的那个小伙子是青果阿妈草原未来的州长。所以他说,小藏獒斯巴的灵魂已经离它而去,快把它丢到河里去。为的是让鹫娃对佛失望,让他脱离祖祖辈辈磕头念经的生活。喇嘛闹拉,你内心卑贱得真够水平,什么是“不叫佛的佛”?有你这样溜须拍马的吗?

    鹫娃州长毕恭毕敬地应承着:“噢呀,噢呀。”

    我大大咧咧地说:“你的话我不相信。如果当初你能预见鹫娃要做州长,那么现在你就能预见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说说看,喇嘛闹拉?”

    喇嘛闹拉淡然一笑,一副不跟我一般见识的样子:“请你们回去,明天是‘米拉日巴劝法会’,我还忙着呢。‘劝法’之后,你们想要的就会出现在你们面前,等着吧,三天以后,你们的好运气就会来了。但好运气会不会一直好下去呢?我也不知道。佛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昂然转身,走进了佛堂朱漆斑驳的门,里面的神秘和幽暗立刻吞没了他。

    我想跟进去把话说明白,鹫娃州长拉住了我:“走吧。”

    “这不是白来了一趟吗?他就这么容易把我们打发啦。”

    鹫娃州长摇摇头,用不容置疑的神情告诉我:他坚信喇嘛闹拉已经知道我们来找他干什么,他会兑现诺言的。一个不信守承诺的人才会怀疑别人的承诺。鹫娃让我别在麦玛镇傻等,去藏娘县看看我父母。我拒绝了,告诉他我必须等着,如果喇嘛闹拉让我失望,我会另想办法。就是偷和抢,也要带着哦咕咕和达娃娜去北京。

    “你父母已经老啦,我听说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啦。”

    “我知道。等藏獒博览会结束、建起我们自己的獒场之后,我一定去,而且会多住一些日子。多谢啦,你这么关心我父母。”

    我不相信喇嘛闹拉,却还是在等待。三天期限的最后几个小时很快来临了。

    下午,我在停靠广场边的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后焦灼不安地随意走动着。广场和广场四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帐篷和活动板房,地震中失去房屋的麦玛镇居民大都在这里。震后重建已经开始,鹫娃州长的原则是,重新规划麦玛镇,所有的新建筑必须达到抵抗七级以上地震的标准,宁可慢一点,也要好一些。所以大家知道他们的临时居住至少要临时一年甚至两年,心里反倒踏实下来,不是将凑而是尽量满意地过起了日子。我在灾民的日子里走动,忧虑的眼光不时地扫进门内窗里:孩子在玩闹,妇女围着锅台忙碌,男人们出出进进,老人手摇着嘛呢轮一边积累功德一边晒太阳。一切日常的生活在经过剧烈破坏以后再次日常起来,再没有比人更能随遇而安的物种了。相比之下,我的心境比震后的灾区更要烦乱。

    我走向了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想告诉鹫娃州长:我们上当啦。

    鹫娃州长正好从指挥部出来,冲我笑了笑:“我知道你很着急。”

    “难道你不急,你不急出来干什么?”

    “我来晒晒太阳。今天的太阳多好啊。”

    看他笑嘻嘻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内心有些安定了。

    阳光斜洒着灿烂,无论能把人的皮肤晒紫晒黑的紫外线多么强烈,青果阿妈草原的阳光都值得赞美,因为光是佛与精神的象征,在佛菩萨的教法里,它是一切生命和生命的一切能力的源泉。光的上面是蓝色,蓝色代表美好的心灵,当活佛喇嘛修炼出内心的澄明,当藏族人内心充满幸福时,那就是一片蓝色的宁静和纯洁。此刻鹫娃州长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他提前感受到了喜悦的来临,也算是懵懵懂懂的预感吧。他带着我信步走去,随意地望着天空的蔚蓝。

    “色钦啦,我的心有点跳,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一样的。”

    “可是谁的心不跳呢?除非……”

    “天上的蓝色到了地上就变成了金色,你说为什么?”

    “鹫娃州长啦,这种时候你还提这么无聊的问题。”

    “不无聊,你转头看看就知道。”

    我没有转头,而是比转头更快地旋动了脚掌,一眼就看到:它们来了,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来了。在我欣喜若狂地扑过去要跟它们表示亲热又被它们用轻吠制止时,我又看到了牵着它们的哥里巴,以及他身后的白玛和阿柔。

    鹫娃州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用阳光一样透彻的眼光瞪着我,意思是:怎么样?喇嘛闹拉一眼看穿了我们的心吧?而且他说到做到。这就是佛。

    是啊,天上蓝色的宁静到了地上就变成了金色的喜悦,让我在愕然之中不得不付出没有准备的敬佩:喇嘛闹拉,这才是符合活佛身份的作为。

    鹫娃州长说:“你应该去拜拜喇嘛闹拉,在他的佛堂里点一盏属于你的酥油灯。记住,见了佛一定要跪下,磕头,不然朝拜的人会见怪的。”

    “好啊,好啊。”我答应着,立刻又推脱了,“以后再说吧。”我不打算去,因为我的记忆总是在出现喇嘛闹拉的时候翻腾起一股悲哀和冷漠,历历在目的依然是许多年前为了救活我的藏獒斯巴,我跪在喇嘛闹拉面前的情形:我哭着喊着:“喇嘛阿尼、喇嘛阿爸、喇嘛阿永、喇嘛阿赫、喇嘛阿古、喇嘛阿吾,你有救活斯巴的经,你念,你念。”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喇嘛闹拉还是宣布了藏獒斯巴的死讯。从此那个孩子失望了,再也不信一切穿着紫色袈裟的人了。就算现在由于喇嘛闹拉的作用,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出现在了我面前,也不能改变童年时深深烙印在我心里的成见。

    我眼光穿梭似的望着白玛和阿柔以及哥里巴,问道:“是喇嘛闹拉去雪山寨子找你们了,还是你们来参加‘米拉日巴劝法会’时说服你们的?”看他们不回答,我又说,“多谢啦,多谢你们对我的信任。”

    哥里巴板着面孔说:“阿柔跟你一起去。”

    我的理解是:他们并不信任我。可是阿柔,怎么能跟着我呢?

    5

    我要走了,带着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去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散布出去的,那么多人都来广场送行。我张皇失措地看着他们:好像我已经不是我,我是代表青果阿妈草原去北京的。鹫娃州长眼睛充满灼亮的兴奋,用逼视和请托的神情告诉我:难道不是吗?你可以欺骗作为老朋友的我,却不能欺骗家乡父老、牧民兄弟。你带出去的,必须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包括大家知道的各姿各雅和不知道的嘎朵觉悟以及八只小藏獒。还要拿全国第一,不管是哦咕咕、达娃娜,还是嘎朵觉悟、各姿各雅。振兴震后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经济,就靠你了。

    我明白了:我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对象,将作为一种社会期待被许多人议论。那便是一根牵引绳,链住了我随时都会抛锚的思想和逃逸的身影。

    除了鹫娃州长,还有许多人也给我献了哈达,就像给我戴上了一个超大超厚的项圈,那种被绑缚的感觉愈发严重了。不过我不怕,我本来就没打算放弃和开溜,既然有鹫娃州长和整个青果阿妈草原做我的后盾,我就是变作强盗把所有我要的抢回来,也是胆气十足的。我的眼光从人群里挑出了白玛和阿柔。她们身贴身站在一起,容貌相同,衣服却各有各的风格。要跟我走的阿柔一身束腰束腿的汉装,一下子又苗条了许多。我眼光甜兮兮地告别着白玛,感觉到有一罐蜜糖混合在视力中粘连着她。她大概感受到了,总是扭头不看我。她一不看我,整个送行就有些苍白、遗憾甚至伤感。牵着哦咕咕和达娃娜的阿柔也不看我,她的眼光总是在人群里瞟来瞟去,好像在另外找人。我知道她在寻找哥里巴。哥里巴在哪里,怎么不来给他的女人和他的藏獒送送行呢?

    送行的人中还有尕藏布。他笑呵呵地望着我,一直都是想靠前又不敢靠前的样子。在尕藏布眼里,我这个省上的和陪同着我的鹫娃州长都是佛爷般的大人物,作为淳朴的一部分,他会自然而然地显示一个牧人的拘谨和畏缩,但一遇到困惑就又会直率地认为你必须为他做主而毫不胆怯地来到你面前。

    我主动走过去问道:“看你高兴的样子,你一定把你的三百万交给强巴了吧?”看尕藏布点点头,我又问,“强巴呢,他怎么没来?”

    “强巴不能来啦,他来了三百万怎么办?没有火就烧不滚酥油茶对不对?烧滚了酥油茶就要一碗一碗喝掉对不对?我赶着羊从夏窝子搬到秋窝子再搬到冬窝子,赶来赶去,羊就肥啦多啦,把羊给人送掉或是宰了吃掉,那个数目还是会越来越多对不对?送能送多少,宰能宰几只,羊生羊从来都是一生一大片对不对?省上的,我告诉你,强巴开始花钱啦,我亲眼看见他用我的钱买了一匹最好的马。我的钱是花不完的,吃掉的草还会长出来对不对?就算能花完,花到哪里都是我的对不对?我的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对不对?”尕藏布得意的神情里潜藏着他给自己的肯定回答。

    “噢呀,噢呀。”我满脸堆笑地答应着,心里却像被猫爪揪了一下。我想很可能是拉姆玉珍劝说强巴这样做的:她不想让丈夫为难她少年时的情人,就劝丈夫把钱留下并且花掉。既然强巴开始花钱,就不会追究各姿各雅了。但这对尕藏布是不利的,钱怎么能花不完呢?花掉的钱怎么还能回来呢?到时候凑不齐三百万怎么办?除非我把嘎朵觉悟带回来交还给尕藏布。我想那三百万花起来是很快的,袁最不仅偷走了强巴的藏獒,也偷走了强巴的马。失去什么就买什么,三百万都不够。花吧,花吧,多多地花吧,这样就等于我利用尕藏布的钱让各姿各雅变成了我的。想不到我内心是如此森严,另一个阴霾重重的想法如期而至:即便我把嘎朵觉悟带回来,也不一定还给尕藏布。嘎朵觉悟的归宿一定得是我们的原生态獒场。

    我不怀好意地说:“你说展览馆的大火是哥里巴放的,可是我问了哥里巴,他说他没有。你为什么要那样说?”我扭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阿柔,又说,“哥里巴的女人要跟我去北京啦,带着他的金獒和黑獒,身上还背着照相机。”

    尕藏布嘿嘿嘿笑起来,似乎知道自己错了,害羞得不敢承认,看我眼里的追问越来越迫切,才低头望着自己的靴子尖说:“我不服气哥里巴我就那样说啦,不让说的话我以后就不说啦。可我还是不服气,哥里巴好上了两个女人你知不知道?他好一个我老婆那样不漂亮的,再好一个仙女一样漂亮的,我会说什么呢?我不会说什么。可是他好上了两个都是仙女一样漂亮的,那我心里就不舒服啦。他用女人腰里的奶桶钩抓疼了我,我怎么会不恨他?谁都知道我的嘎朵觉悟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公獒,他偏说他养的藏獒超过了我的嘎朵觉悟,那我就恨上加恨啦。我恨他我为什么不能说?我以后打算这样说省上的你看好不好?他得罪了神灵,神灵要惩罚他,可是他不拜山神,也不去寺里拜佛神,神就不认识他啦。神说青果阿妈草原你为什么要养育哥里巴?我要惩罚你,让你从此知道那个让尕藏布不高兴的哥里巴是不能养育的。这么着青果阿妈草原就地动山摇啦。没有哥里巴,麦玛镇好好的。现在麦玛镇成了这个样子,哥里巴却要走啦。哥里巴的女人要走,哥里巴一定也会走。神灵的惩罚会跟着他们的影子,他们要去北京,北京也会有不好的事情的。神灵说啦,这次一定要让他死掉。”

    “原来你是羡慕嫉妒恨啊?你这样诬陷人家,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啊嘘,它是你们公家人的神,草原上没有法律这个神,我才不管它哩。”

    尕藏布的满不在乎让我开心。我想他不管是对的。就算他是诬陷,也跟法律没关系。因为我不算警察,不是正经办案。

    这时阿柔和白玛身边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有人前去向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祝福,祝福的方式便是给它们戴上染成红色的牛尾巴缝制的粗大项圈,然后满身抹上新鲜的酥油。喇嘛闹拉也亲自赶来送行。他带着几个喇嘛念起了《平安经》。信民们跟着念起来。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好像这里绽开着一地的花朵招来了漫天的蜜蜂。哦咕咕和达娃娜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人影,知道这是人们的好意便尽量大度地忍耐着。阿柔和白玛不断向人群弯腰鞠躬,替它们说:多谢,多谢。

    突然我脸上有了一阵香泥润滑的感觉,酥油抹到我身上来了。我笑着躲闪:这可使不得,城里人闻不惯这种味道。但我身上还是被抹的左一片右一摊。我赶紧来到鹫娃州长身边说:“该走了,我们不走,人群不散,你也得陪着。你忙里偷闲地送我们,耽搁太久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鹫娃州长说:“什么忙里偷闲,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过去打开北京吉普的车门,招呼阿柔让哦咕咕和达娃娜快上车。阿柔牵着它们走向车门。白玛凑上前来,轻声呼唤着:“哦咕咕,哦咕咕,达娃娜,达娃娜。”金獒和黑獒知道离别在即,扑向白玛,柔情地舔舐着,还不时地用牙撕扯她的氆氇裙,那是“别离开我们,跟我们走吧”的意思。恋恋不舍变成了无声的啜泣,留下的白玛和要走的阿柔都哭了。很多人都哭了。

    鹫娃州长瞪着两个草原女人,硬帮帮地说:“哭什么哭?好事情都叫你们哭坏了。”一扭头,自己也禁不住两眼湿润了。他用手掌根沾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温存地说,“没什么,有我们的色钦作家呢。他会让它们好好地去好好地来,不就是参加一次藏獒博览会吗?”说罢,他把哦咕咕抱进了我的北京吉普,又把达娃娜抱进了自己的专车那辆牛头越野。考虑到一辆车装不下两只硕大的藏獒,鹫娃州长让他的司机送我们到西海府。

    鹫娃州长让阿柔坐到牛头越野的副驾驶座上,关了门,大声说:“走啊,你们慢慢地走了,我率领全州人民给你们念嘛呢(六字真言),祝愿你们好去好来。”然后走过来拥抱着我,把他的面颊贴到了我的面颊上。这是至爱亲朋之间的贴面礼,让大家看到州长跟我有多么亲密。我有些惶惑:有这个必要吗?有多少亲密就有多少责任,万一我出了事,你怎么向大家交代?也许鹫娃州长正是想用搞砸了无法交代的重负警示我: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你不会不为我负责吧?

    我看了一眼喇嘛闹拉,他也在看着我,清亮而忧郁的眼神似乎在期待我对他的送别和祝福有所表示。我在心里摇摇头,向所有来送行的人深深地鞠躬,上车走了。

    哦咕咕和达娃娜叫起来,带着雄壮、舒缓、迷茫的悲伤,在汽车马达声的拌和下,徐徐地嘹亮着。我看不到达娃娜,但我相信它跟我车里的哦咕咕一样,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白玛。我的眼睛也是哦咕咕和达娃娜的眼睛,跳过了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落在了白玛亮闪闪的鼻子尖上。

    白玛望着我,这一次我分明看到,她是望着我的。我笑着冲她挥挥手,看到她张嘴喊了一句什么。从她的嘴形中,我知道她喊的是藏话:“请照顾好阿柔。”

    这还用说嘛,我是一个男人。突然想:为什么哥里巴一直没有出现?为什么他如此大方地让阿柔跟我去西海府又去北京?难道他不担心我会对阿柔产生男人的冲动?不不不。我急速地摇了摇头,既然哥里巴把我当成君子如此信任我,我就应该做出个君子样给他看看。尽管我对阿柔已经冲动过了,但今后,至少在参加博览会期间,我要跟她授受不亲。阿柔,我的异性同伴,我将严肃对待你。

    6

    我和阿柔在西海府待了三天。其间我们把哦咕咕和达娃娜寄养在王獒人的獒人广场。王獒人已经带着自己的藏獒去了北京。他打电话让广场的人接待我们并满足我们的一切要求。阿柔住在獒人广场,守着金獒和黑獒。我负责订机票、办托运、联系在北京落脚的地方。去了一趟机场才知道,西海府飞北京的航班半个月之内不办理托运大型动物的业务。为什么?太多了,你得排队。这可怎么办?藏獒博览会开幕的日子是六天以后。我让路多多请我吃饭,饭间逼着他立刻打电话跟机场疏通。路多多打了电话,看对方答应得不很干脆,便说那就算了吧,我们自己想办法。他的办法是派一辆中型面包和一个熟悉道路的司机,拉上两只藏獒以及我和阿柔前往北京。这比坐飞机方便多了,最多三天就能到达。我听了欣喜若狂:太伟大了,假公济私的路多多。要是你不假公济私,是不是没这么好?那就让廉洁奉公见鬼去吧。

    我假装担忧地问:“你把公车派给我们,别人会不会提意见?”

    “这才算个啥,大惊小怪。我会叮嘱司机,让车一直跟着你们,所有的花销也都由他包了。你只需要做好你应该做的事,藏獒,我们需要最好的藏獒,而且多多益善。过两天我会去一趟青果阿妈草原,跟鹫娃州长面谈投资獒场的事,等你胜利归来,说不定獒场已经有了。”

    路多多说话时显出很干练的样子。我想大概贿赂多多的官员都是有魄力的,如果一个官员碌碌无为到连贿赂都不会,那就惨了。贪吧,亲爱的路多多,只要对我有好处,你就尽情地贪吧。我很高兴。我发现一个人只要无耻起来,心情就很愉快。

    我告别路多多,又换了一家饭店见到了事先约好的少少。

    怎么样了?还没坐定我就问。我问的不是她,是小金獒。少少一听就明白,告诉我小金獒已经长大了不少,敦敦实实的,她都有点抱不动了。就是不亲她,她走了它也不跟,她来了它也不迎,死眯瞪眼的。话间流露出一丝嫌弃和埋怨,似乎我给她添了麻烦。我说这就对了,感情内敛,不卑不亢,正是一只好藏獒的品质。我的眼光不会错,它是个护主的料,长大后一定很凶猛,忠贞不二。我把“忠贞不二”咬得很瓷实,好像我在警告她,又好像我在发布宣言:我本人是多么的纯洁专一啊。不知是少少没听出来,还是她一点不在乎我的暗示,接着我的话茬说,小家伙已经很凶猛了,撵走了她家院子里的所有野猫。前天家里来客人,吼着叫着不让人进,后来又叼起客人的衣服和领带,扔到院子外面去了,还撕烂了人家的裤子。把客人吓得脸都白了,问她养的是什么,是狗,还是妖魔鬼怪?她说着情不自禁地得意起来,对小金獒一点嫌弃也没有了,每一句都是炫耀。

    “这样就好,千万不要让路多多和别的男人亲近它。你要让它孤独、冷傲、排斥一切,要让它知道只有你才是它的依靠。对了,它那么小怎么可能叼起衣服和领带呢?难道客人把衣服和领带扔在了地上,或者至少在沙发上?”

    少少唰地红了脸,躲开我的眼光说:“服务员,上茶。”

    我想对一个麻木于“忠贞不二”的女人,我何必要为她藏着掖着呢?我说:“是那个叫仇步鼎的男人吧?少少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跟谁来往,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拿他们给你的东西,尤其是钱,他们都是贪官。我说的是他们,仇步鼎和路多多,知道吗?”为了让她理解,我又说,“是我把你推给了路多多,我要对你负责。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被法办的时候,没有牵扯到你。”

    少少抬起烧红的脸,洞张起眼睛,恨怒地说:“怎么路多多什么都告诉你?你给了我小金獒,你已经负责了。我领你的情,但我并不想改变自己。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我自己的理由,与你没关系。我花了多少他们的钱,我心里有数,绝对不超过他们的正常收入。倒是你,写了几本烂书就冒充起藏獒专家了,今天办獒场,明天养藏獒。路多多以前从来不和人说起钱,他就是再有钱也都存在企业家的账户上,算是他帮了忙人家欠他的。现在可好,一拿起电话就说钱,几百万几百万地要人家往一个账户上打。我问他这账户是谁的,他还不告诉我。是不是你的?”

    我摇摇头:绝对不是。心说会不会是鹫娃州长提供的账户?似乎是为了向少少证实自己的清白,我想直接问路多多。少少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机。

    “你怎么这么没脑子?出卖一个卧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是我的卧底?难道你跟路多多就没有一点感情?”

    她没有回答,吹了一口气说:“起个名字吧,给小金獒。”

    我也吹了一口气,似乎把卧底的话题吹散了。我想了想说:“就叫秋吉加,法王护佑的意思。瞧瞧,我不信神,随便起个名字,却还是离不开神灵。”

    和少少见面后的第二天,我们就上路了。路多多丢下一个据说很重要的会,前往獒人广场为我们送行,一见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就喊起来:“真不错,一点也不比上次那只差,甚至还能超过。”他指的是各姿各雅。

    我以行家的口气称赞道:“你已经入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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