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袁最从西海回来后,直到今天,花馨子也没跟他上过床,甚至稍微亲热一点的举动都没有。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她不想。她每天都会拒绝袁最用眼神或者用语言的求爱,视而不见他对她的色情的挑逗和殷勤的巴结。尤其是晚上,她总是在袁最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回到宿舍,把门从里面锁死,任他如何敲门,如何乞求,她都决然不开。有时袁最敲门的动静很大,犬舍里的藏獒们都叫起来了,住在獒场的饲养员都惊醒后跑到院子里来了,但她就是不开门,气得袁最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花馨子你死了吗?我明天就杀了你。”诅咒无效,他只好唉叹一声,悻悻然回到自己宿舍里去了。
花馨子觉得自己对他的怨恨是那样强烈,几乎是不可遏制的:袁最,你跟李简尘有什么两样?他为了谋获别人的藏獒,大骗出手。你呢?你的骗术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为了暴利虐杀流浪狗,你呢,你虐杀的不仅是动物,更是花馨子一颗善良的心。而且李简尘和黑胖子的虐杀是打着幌子、瞒着她花馨子的。而袁最却无视她的善良,在亲自动手杀死八只小藏獒,布置好各姿各雅咬死亲生孩子的现场后,还把她叫去说:“你好好看看,觉得怎么样,有没有破绽?”
那八只小藏獒是她从其他獒场营救过来的,是差点被人家溺死活埋的残次品。作为流浪狗收容所的第一批成员,这一次一共被她营救了十四只小藏獒。她很高兴,暗自发誓一定要悉心饲喂,为它们养老送终,却没想到,刚到收容所的第二天,就被袁最一次杀掉了八只。八只小藏獒的尸体成了他们扣留各姿各雅、赶走色钦作家的全部理由。她痛心地想,那还不如像李简尘一样,让她去,让她故伎重演、伪造强奸。她想起了袁最前往西海前说过的话:“流浪狗收容所就算已经建起来,明天就开始工作,把别的獒场准备溺死活埋的品相不好的小藏獒要过来。”他为什么这么急?敢情他是早有预谋的,只是不告诉她,什么都想瞒着她。
就在让色钦作家看了各姿各雅咬死亲子的现场,支使人把他连推带搡赶出獒场的那天中午,她冲进袁最的宿舍质问他:“我不是给你钱了吗?让你去买来各姿各雅,而不是去行骗敲诈。钱呢?钱呢?”袁最说:“看来我只能如实禀告了,那一百五十万我送给了一个律师朋友,他答应两个月之内把王故捞出来。”
她吼起来:“王故是个烂人,你捞他干什么?”
袁最冷静地说:“他越烂越好,像我这样一个人,现在能结交的就只能是烂人了。我有三个理由这样做:一是你陷害了他,你感到愧疚,你必须悔改。二是我得益于他馈赠的藏獒才有了今天,我要报答他。三是我们的獒场需要人手,不是一般的人手,是能死心塌地跟我们干同时也能跟李简尘他们斗的同伙。这就是我决心捞出王故的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和我们的事业比,和王故的自由比,一百五十万算什么。有了各姿各雅就有了一切,它和嘎朵觉悟今后的每一个孩子,都至少是一千五百万。”
她无话可说,扑过去掐住了他的脖子:“袁最,你不是人。”
袁最并不躲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掐吧,把你的手变成藏獒的钢嘴铁牙使劲掐,掐死了我你还能立功受奖。”那一刻她突然松手了:他居然如此小看我,我要立功受奖干什么?他伸出舌头,舔着她依然没有离开他脖子的手,动情地说:“馨子,我已经跟你分不开了,你想让我死也好活也罢,我都听你的。但只要我活着,我就要把我喜欢的藏獒搞到手,千方百计。然后……我会把一切献给你。”
花馨子潸然泪下,抽搐着出去了。这就是袁最跟李简尘的不同。袁最不贪财,做什么事都是为了藏獒。或者说为了藏獒他能把家抛掉、把命搭上。而且他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不然他不会把那么多钱花在捞取王故上。最重要的是,他爱她就像爱藏獒一样,这种爱不能用纯洁专一来衡量,只能用勇敢、忘我、疯狂、野蛮来描述。它是野兽的爱,也是最纯粹的爱。而她是喜欢这种爱的。这里没有想得到獒场而利用她的阴谋,没有为了金钱利益而贱视她的人格的意图。袁最本性里显然有着善良柔软的基因,却宁肯爆发那种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凶狠残忍,也不愿让她受到丝毫玷污。而李简尘是个什么东西?唯利是图,阴暗自私,在他那里,花馨子不过是个随时都可以牺牲的棋子,哪怕伪造强奸,哪怕真的被强奸。
花馨子发现自己对袁最的怨恨是那样虚假和做作。她所有的眼神都在说:你不该啊,不该设置咬死八只小藏獒的骗局,把各姿各雅从色钦作家手里夺过来。可是举动却完全相反,她按照袁最在西海时就打电话叮嘱她的那样,从接站开始,天衣无缝地配合着袁最,最终帮助他完美地走过了把各姿各雅骗到手的整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她居然很少产生卑鄙龌龊的感觉,更没有面对李简尘的罪孽时那种刻骨铭心的蔑视和厌恶,尽管理智一再地提醒她:恨啊,你应该恨,恨袁最也应该恨你自己。但理智毕竟是一种结实的存在,没有让她一味地走向率性和放纵。在她看到袁最罪上加罪而又显得那样水到渠成、没有任何彷徨不安的时候,她告诫自己,必须适度地表达一个好女人的道德感,不跟他睡觉,决不,哪怕他像公猫、公狗、公老虎一样发情野叫、狂躁冲撞。不过她没有给自己规定期限,所以她完全没有料到期限就在今天。
今天,黄海獒场毅然敞开了自己的大铁门。说明紧张的欺骗已经结束了,色钦作家自认倒霉,早就离开蓝岛。他从西海打来的电话证明,那个无法实现的选择——找到一窝八只跟各姿各雅的后代一模一样的小藏獒,然后换回各姿各雅的打算,不过是自我慰藉,是放弃索要各姿各雅的另一种说法。这人,真是太老实了,还作家呢,从作品里看,挺精明的,实际一接触,就是一书呆子而已。在獒场大门敞开的同时,花馨子也令人意外地敞开了自己的宿舍门,而且直到傍晚也没有关死。观察了一整天的袁最这时走进去,直接来到床前,脱掉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花馨子坐在沙发上瞪着他:“你怎么这么赖皮?”
袁最笑欣欣地说:“别装了,快上来吧。”
怨恨和冷漠烟消云散。花馨子关好门,边走边脱自己,等到了床边,就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她掀开被子,扑到他身上:“袁最,想死你了。”好像他们远隔千山万水,思念旷日持久,终于走到一起了。
2
每天上午,是獒场放风藏獒的时间。饲养员会把犬舍里的藏獒全部放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自由活动,奔跑,嬉戏,对话,交流思想和感情。虽然獒场的铁门敞开着,但藏獒们绝对不会跑到大门外面去,也不会跑出铁门和犬舍之间的那条石灰线。如果有生人进入獒场,藏獒们也只会在石灰线之内威吓吼叫。根据花馨子的训练,藏獒们都明白,它们不得超过石灰线,一旦超过,必受惩罚,包括那些新来的,还不懂规矩的。花馨子认为,这是树立主人在藏獒面前的威望的必要手段。事实上,好的藏獒,你不用教它,一分钟之内它就会知道这条线的意义。因为藏獒之间是会互相通报的,用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言。另外旧有的藏獒会用行动给新来的藏獒做出样子。新来的藏獒也会仔细观察和努力学习,对它们来说,用最快的速度熟悉新环境,适应这里的一切规则,是它们的天然禀赋。
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就是这样,从来到黄海獒场的第一天第一次放风起,它们就没有违反过一次规则。好几次,嘎朵觉悟带着八只小藏獒朝石灰线跑来,再进一步就要迈出来了,它们却戛然止步,停了一会儿,便转身沿着石灰线往前走,走过了整条石灰线,也没有迈出半步。袁最和花馨子躲在宿舍窗户前窥视着,不禁连连赞叹:这样的藏獒比人都聪明,你根本不用调教,它们就会按照你的希望管好自己。最让袁最感慨的还是那只叫珍珠的小藏獒。有一次,他有意在石灰线外面一米的地方丢了一块热乎乎的肉骨头。嘎朵觉悟路过那里时昂然抬头,视而不见,表现出一只大公獒在食诱面前稳如泰山的性格。它身后的八只小藏獒毕竟是孩子,突然停下了,想跑过去叼过来又不敢,流着口水可怜巴巴地痴望着。这时珍珠叫起来,叫得一声比一声响亮。它这是叫给人听呢:快把肉骨头拿过来,拿过来。袁最没有理睬它,它就始终叫着,直到放风结束,它无奈地被饲养员抱进犬舍。一条石灰线,一边是不得超越的规则,一边是让人垂涎的肉骨头。狗性倾向于看得见的肉骨头,而獒性倾向于看不见的规则。藏獒便是狗性与獒性的统一。最终在珍珠以及所有小藏獒身上,还是规则占了上风。规则,人要是能像藏獒一样懂得规则的重要就好了。袁最想。
后来的各姿各雅也一样,谁也没有训练过它,它就明白了一切。好像石灰线代替牵引绳飞扬起来,牢牢地绑住了它的脖颈与腰身。
放风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藏獒们都想在户外待着,每次让它们进犬舍时,饲养员们都会驱赶这个、拉扯那个地忙活一阵。它们恋恋不舍:阳光、场地、奔跑、游戏、嗖嗖的风、畅快的呼吸,在没有约束中实现一个优秀物种的自我约束,随意而放松。它们躲避着饲养员,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花馨子本想通过训练让它们对放风的时间长度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但又觉得任何训练都必须符合藏獒的天性。比如遵守石灰线的规则,就符合它们划分和保卫领地的天性。而让它们听到一声命令就主动丢弃开阔的户外走向狭小的犬舍,却完全违背了它们喜欢自然、崇尚自由的天性。花馨子认为任何试图改变习性的训练,都可能是对藏獒特质的扭曲和对该物种的虐迫。她不想把藏獒改造成非藏獒,便只把动作训练当作了主要的课目,比如行、起、坐、卧,比如叼拿东西、嗅找物品、打斗撕咬等等。所以黄海獒场的藏獒们一方面有着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良好习惯,另一方面又会在放风结束、该进犬舍时跟人软缠硬磨,不听指挥。今天就是这样,大概是太阳格外红艳,藏獒们需要沐浴着日光清理皮毛、杀菌消毒的缘故,到了收风的时间,它们躲闪着冲它们喊喊叫叫的饲养员,死活不愿进到犬舍里去。其中也包括了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以及八只小藏獒。
袁最正要出门,看到几个饲养员围着嘎朵觉悟有的推有的拉,嘎朵觉悟却纹丝不动,便走过去,想显示一下作为主人的权威。他严厉地喊了一声:“嘎朵觉悟听着,赶快回到犬舍去。”嘎朵觉悟瞪了他一眼,仿佛说:你算什么,又不是真正的主人,我的主人在青果阿妈草原。袁最立刻有了遭遇蔑视的愠怒,两步过去,做出踢的样子又没舍得踢,拍了一下嘎朵觉悟的屁股:“回去,你给我回去。”话音刚落,就见各姿各雅从另一边飞奔而来,眨眼就把两只前爪搭在了他肩膀上。他都来不及惊叫一声,身子便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地上。各姿各雅压住他,冲他狂吠着,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他喊道:“各姿各雅,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畜生?”他越喊各姿各雅吠得越猛,吠着就要把利牙龇过来撕咬,吓得他大叫一声:“花馨子快救我。”花馨子听到狂吠,正在往这边跑,到了跟前,一下跪到地上,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各姿各雅。各姿各雅扭头冲她叫了一声,没有咬她,任她把它拖离了袁最。
袁最爬起来,惶恐地说:“这是为什么?它连你都不咬,怎么还会咬我?”
花馨子骄傲地说:“藏獒对女人都是客气的,尤其是漂亮女人。”
“各姿各雅你听着,我第一次在獒人广场见到你时你并没有咬我,而且很兴奋很友好的样子,为什么现在突然咬我?”袁最心虚地问。他知道自己在强巴家碉楼前的一举一动各姿各雅都看在眼里。它此前之所以没有咬过他是因为他身上有八只小藏獒的味道,过于强烈急迫的寻找孩子的欲念让它有些迷糊、有些失忆。那么现在呢?现在它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八个孩子,是不是不再迷糊、幡然明白了?他想着朝前走了几步,指着各姿各雅试探性地斥骂起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敢咬我?我随时都会宰了你。”各姿各雅吼了一声,鬣毛一抖扑了过来。幸亏花馨子抱得紧,它把她拖了几米以后,停下了。袁最望着各姿各雅凶恶阴森的眼睛,惊怕地摇摇头,心说这可怎么办?它如果老是记着我的过去,我怎么跟它相处?我还要带它去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让它为我争得母獒第一呢。
袁最猜对了,各姿各雅在找到自己的孩子后,繁复的记忆便逐渐单纯了。当凌乱和浑浊一层层剥去,它立刻醒悟过来:就是这个人,给草原带来了地震和掩埋。还堵死了掩埋后那个通风透气的缝隙,想害死它和主人。最后他偷走了它的八个孩子,让它日日焦灼、夜夜悲痛。它义愤填膺,怒目相向,见了他就想咬。
袁最严肃地说:“你得好好调教调教它,它不能连我都咬。”
花馨子挥挥手:“走吧,走吧,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袁最去了基督教堂。几个饲养员继续费力地推拉嘎朵觉悟,想把它搞到犬舍里去,看推拉不动,有个饲养员就抱起一只小藏獒朝犬舍走去。他想先把小的搞进去,大的疼爱小的,不一会儿自己也就进去了。没想到嘎朵觉悟会用头两下顶开推拉它的人,飞跑过去,横挡在那个饲养员前面,吼叫着要他把小藏獒放下。饲养员畏惧地赶紧照办,嘀咕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那边,花馨子正在调教各姿各雅,大声说:“不想进去就算了,就让它们在院子里待着吧。”没有人提出异议,待着就待着呗,这似乎并不违反常规。包括花馨子在内,獒场的所有人都迷信着规则的存在、石灰线的作用,从来不担心院子里的藏獒会越界跑到大铁门外面去。然而,就在人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以为让藏獒知晓他们制定的规则就等于完全实现了对藏獒的统驭权时,嘎朵觉悟开始了谋划已久的逃跑:它要带着它的亲人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逃离獒场,奔向它日思夜念的故乡草原。
花馨子的调教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各姿各雅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反应迟钝了。她在它的鼻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去吧,今天就这样,明天接着再来。”她回到自己的宿舍,换下训练服,洗洗涮涮什么的。院子里只有一个饲养员看着阳光下挠痒理毛的嘎朵觉悟一家。后来这个饲养员也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院子里没有了人,铁门敞开着。
后来,花馨子走出宿舍,看到院子里空空如也,以为嘎朵觉悟一家已经被饲养员搞回犬舍去了,便没有在意。几个饲养员经过院子,又以为它们在晒够太阳后被花馨子拉回了犬舍,更没有在意。直到下午喂食时,才有饲养员惊慌失措地跑来喊道:“嘎朵觉悟呢?馨子大姐,嘎朵觉悟一家不见了。”
正在午睡的花馨子闻讯从宿舍出来,去犬舍看了看,直奔敞开的大铁门。她来到獒场外面,前后左右地眺望着,冲几个饲养员喊道:“找,赶快去找。”然后给袁最打电话。袁最关机了。
花馨子急得哭起来:“为什么要跑掉,难道这里不好?”
在她看来,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已经迎来了受人崇拜、被人宠爱、有吃有喝、悠闲自在的大好时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就像袁最说的,再也用不着迎着荒风咆哮呼喊奔走在烈日牧场,用不着淋着急雨浑身湿漉漉地驱赶牛马,用不着面对狼豹棕熊的威胁舍命保护羊群,用不着终日不歇、彻夜不眠地巡逻在领地之中、帐房之前。远离了辛苦劳作、冒险冲锋,生命在安逸中走向了高质量的享受,这不就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吗?
然而藏獒不是人,即便它们也有物种的天然惰性那也不是它们的希望和追求。骨子里的冲动、遗传中的留恋,永远都向着雪盖冰封、寒气凛冽的高海拔原野,向着它们的主人那些皮袍皮帽、粗放简单的牧民。嘎朵觉悟病了,各姿各雅也病了,接着八只小藏獒也跟着病了。它们得的是思乡病,其严重程度如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于弥赛亚的乡愁、一个毕生顶礼的佛教徒对于佛菩萨的思念。草原、雪山、故人、故土,那是藏獒生命的根底。如今根底没有了,也就疾病缠身了。这样的精神疾病一方面表现为疲塌无神,一方面又表现为突围亢奋。因为在它们心目中,不管是袁最还是花馨子,都不过是迟早会分开的临时主人,饲养员就更不是有必要忠诚一生的对象了。它们用允许他们靠近自己并服从他们的安排,甚至服从那些让它们非常不习惯的训练的办法,报答着他们的精心关照。但现在报答应该结束了,它们必须走出去,去寻找那个给它们带来草原气息的色钦作家。在它们无法言语的意识里,故人就是故乡,投身故人就能够回到草原雪山的怀抱。
它们在嘎朵觉悟的带领下,成功地跑出了黄海獒场,来到土路边种着小白菜和小油菜的菜地,来到绿得耀眼的树的后面,很快又踏上公路,一路奔驰,穿街走巷,保护着八个孩子,避开了所有的危险。嘎朵觉悟把它在追寻目标方面的特殊能耐发挥到了极致,无论目标是走路还是坐车,它都毫不偏离地跟踪着他。
3
“在我们这座城市,有什么地方比我们这里更安静呢?虽然喧闹的还在喧闹,并不会因为基督山的存在有任何改变,上帝却在最安静的角落等待着你。”约翰牧师说着,带领袁最走进教堂,来到耶稣受难雕像面前。袁最突然问:“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今天为什么来这里?不是我考你,是我的确不知道。”约翰牧师理解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袁最又感叹道:“这里真安静啊,好像整个世界包括上帝都睡着了。”就在这时,他关掉了手机,不想有任何打搅。
袁最指了指自己胸前拇指大的圣像,又从衣袋里拿出《圣经》说:“这都是你送的,我带来了。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因为……总觉得不来是不对的。就好比从前,人们都要到公共浴室去洗澡。这儿是洗干净自己的地方。”
约翰牧师好像很喜欢他的比喻,问道:“《圣经》你读了?”
“偶尔的,翻了翻,了解了一下耶稣。感觉很奇怪,好像耶稣就两个作用,一是自己受罪,二是给人定罪。他凭什么说人是有罪的?我就没有罪。”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求耶稣赦免他的罪。”
袁最脸红了,申辩道:“我真的没有罪,就是感觉有点脏。有些人觉得自己从来就很脏,有些人觉得自己本来是干净的,因为要和污泥打交道,就临时搞脏了自己。我大概属于后者,洗一洗会舒服一点,完了再去搞脏自己。我琢磨,一个人读《圣经》就是在家里洗澡,来这里就是在公共浴室洗桑拿。”
约翰牧师慢悠悠地说:“你不觉得脏就是罪吗?灵魂的肮脏是罪恶的起源。我知道你是有灵魂的。”
“不,我还是不想认罪。虽然不想认罪,又希望有机会忏悔。因为你说了,神让我们用忏悔消除一切罪孽。你还说,在神的面前,无罪和有罪,就在于忏悔和不忏悔。”
约翰牧师笑道:“那还是有罪啊。你想怎么忏悔?有牧师在场,还是没有牧师在场?你想说出来,还是只在心里忏悔?不管有没有牧师,不管想不想说出来,我们的主都会在你的上面望着你,那是怜悯、聆听、宽恕、拯救的存在。跟我来,孩子,后面有专门的忏悔室。”
忏悔室是教堂建筑的一部分,就在讲坛后面、耶稣受难雕像的旁边。当一道装镶着彩色玻璃的门被打开时,袁最看到了一间四壁全是浮雕的房子。那些浮雕由于年代久远而日显朦胧,但能清晰地看到“神往的路”几个字,也能辨认那就是耶稣的圣迹——从圣诞到复活的整个过程。有一盏灯悬挂在高高的壁端。袁最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灯都可以照亮他。忏悔室的屋顶是哥特式的圆形穹窿。穹窿看不到封顶,仿佛一个圆形的通道,直立着往天上延伸,越升越高,也越升越尖,尖顶抵达的似乎比悬挂太阳的地方还要远。穹窿之下,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块厚实的跪垫。这个布局说明,忏悔者是跪着的,听取忏悔的牧师就坐在桌子后面,像个审判者。
看到忏悔者没有要求他留下的意思,约翰牧师就出去了。
门一响,袁最突然扭头喊一声:“牧师请不要走。”
约翰牧师又进来,审视着他,很快从他脸上读懂了他的意思。“很荣幸你需要我。”牧师说着,迅速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
袁最说:“我想再问一句,忏悔真的能免除罪孽吗?我刚才说我没有罪,但既然要忏悔,就算有了吧。我想知道的是,我昨天犯罪,今天忏悔,明天接着再犯罪,这样也能得到赦免吗?有个问题我一直在想,很多虔信上帝的基督徒又都是带兵打仗的国王或者将军,他们的攻疆掠土、杀人放火是不是随时都伴随着忏悔?也就是说,只要忏悔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天天杀人放火、一直杀人放火是不是这样?我要是一辈子不断犯罪,一辈子不断忏悔,是不是一辈子就没有罪孽了?假如忏悔是一种抵消,忏悔多少次才能抵消一种罪?犯罪所需的时间很短,一两秒、几分钟、半个小时就够了,忏悔当然不能也是一两秒、几分钟、半个小时,我想知道多少时间才是对等的?假如一分钟的犯罪需要一辈子忏悔,上帝的赦免又体现在哪里?赦免指的是什么?是将来灵魂的升天,还是现在不会有惩罚,或者是精神上卸掉沉重的负罪感、肉体上获得没有任何约束的自由?所有的惩罚都是上帝的惩罚,所有的赦免都是上帝的赦免,那么上帝在惩罚和赦免之前,为什么就不能阻止人的犯罪呢?难道他为了显示自己拥有赦免肉体的权力和拯救灵魂的能力,就武断地确定人本来是有罪的,就怂恿每一个清净的好人匍匐在贪欲面前而变成一个永远的罪人?既然人生来是有罪的,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罪的人,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我不犯罪就等于犯了罪,我犯了罪也等于没有犯罪呢?牧师,人到底有没有罪?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袁最没有让牧师回答,他不需要,因为他不知道牧师的回答是不是符合自己的希望。他只需要自己愿意接受的回答:忏悔可以抵消一切罪恶。无论什么罪恶,只要忏悔,就能得到上帝无条件的赦免。而这样的回答他已经有了,他觉得自己给自己的回答,就是牧师的回答。这样的回答会让他忽略犯罪事实的存在,大步行走在心灵解放的道路上。如果犯罪是内心阴影的闪现,他从心里头抹去这道阴影不就光明灿烂了?关键是他必须借助上帝的力量,必须坚信忏悔能改变一切。
“牧师,你别走。我不能什么也看不见。我需要一个看得见的上帝,你就是。你是上帝的化身,你应该知道被赦免的这个人的全部……就叫罪状吧,不承认也得承认了。”袁最说着,捧着《圣经》,跪在了垫子上。
约翰牧师走过去坐到桌子后面,柔和地说:“你可以不说事实,可以保留一切,只要你心里有对上帝的爱,赦免就在其中了。”
“可我今天偏偏不想有任何保留,我想把一切说出来。”
“那好吧,上帝正在指引你,越诚实越没有保留的忏悔,赦免的可能性就越大。说罢孩子,我保证除了告诉上帝,给谁也不说。”
忏悔开始了:“我叫袁最,汉族、男,籍贯蓝岛,现年……”
简直就像庭审中一个罪犯被动的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但是很快他就激动起来,尤其是说到他在青果阿妈草原的经历时,他的歇斯底里让约翰牧师都有些不安:“你平静,平静,慢慢地说。需要喝水吗?”“牧师你别打断我,让我说,让我说。你为什么不拿笔记一记呢?记下来吧,上帝会查看的。”他好像憋了很久,生怕失去这个宣泄的机会。他知道也许过了这一刻他就不会再有倾诉心灵和袒示自己的欲望了。声音在忏悔室里回荡,被数十倍地放大着。他变成了一个音响,播放出悔罪的声浪经过圆形的通道,走向了高高的天庭。
他说他砸死了人,砸死了一个叫张建宁的河北人,抢走了那人用三百万买来的嘎朵觉悟,然后想找到据说将来一定会超过嘎朵觉悟的不到一岁的金獒和黑獒,没有找到,就点着了展览馆,烧毁了参加藏獒节的全部藏獒,数百只牧区的英雄、草原的精魂转眼被他用大火埋葬了。又说起他偷走八只小藏獒的经过,那可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一窝小藏獒,或许也是仅存的一窝、最后的一窝。他想保住了它们,就是保住了藏獒的未来,而这个未来是属于他的。为了他的未来,一个贪欲自私的目的,他在地震后乱石乱木的废墟堆积层上,在各姿各雅的哀求声中,搬来许多石块,手脚并用、又塞又踩地填实抹平了那个进出空气的缝隙,然后平静地想:就算压不死,也会闷死,闷死八只小藏獒的主人强巴一家和它们的母亲各姿各雅。“上帝你不会想到,在做这一切时,我是想到了你的。我曾说:‘上帝啊。’我曾想,上帝已经给了我力量,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接着他又说起他是如何残杀了八只品相不好的小藏獒,设骗局骗到各姿各雅的经过。他感叹自己的聪明,也感叹色钦作家的愚蠢,突然又格外庆幸地感叹起上帝对他的帮助来。
“没有上帝就没有我的犯罪。”袁最看到正在低头笔记的约翰牧师突然扬起了脸,神情陡然变得冷峭严厉,立刻又说,“上帝当然是伟大的,不伟大我干嘛来这里忏悔?但是上帝你说人生来就是有罪的,这就有点不对了。我觉得我小时候没有罪。我一心一意做好事,因为老师告诉我,一天做一件好事,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当毛主席。我是多么想当毛主席啊,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指方向,指到哪里亿万人民就会奔向哪里。所以就千方百计做好事,什么拾金不昧,什么扶老携幼,雷锋做过的和没做过的好事我全做过。后来才知道,也许是父亲告诉我的,要当毛主席,光做好事是不行的,还得把所有的对手都消灭掉。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的对手是谁呢?这个我始终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在青果阿妈草原发生地震之后,突然清晰起来:所有敢于超过嘎朵觉悟的藏獒都是对手,所有妨碍我得到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以及后来的各姿各雅的人也都是对手,消灭掉,一定把它们和他们统统消灭掉。我这才意识到,一个残酷阴险的人,一个始终想压倒一切的人,左右他行动的其实并不是仇恨,而是嫉妒。嫉妒比仇恨更可怕更丑恶更有毁灭的力量,因为仇恨是可以消除的,它来自外部的伤害,有固定的对象。而嫉妒却是永远的利剑和毒焰,它不分时间地点,既不具体也不固定,随时都会转移,它是内心的疯狂,是灵魂的扭曲,会直接导致阴损奸诈、卑鄙龌龊、幸灾乐祸、损人利己等等。我们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不团结的民族,就是因为嫉妒残害了我们的灵魂。我是一个中国人,可是上帝,你却不是中国的上帝。”
袁最又说了许多。约翰牧师一直在笔录。突然,袁最不说了。他把《圣经》装回衣袋,双手捂着眼睛,痛苦得耸动着满脸的肌肉,号啕大哭。但哭声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他就强迫自己收敛了悲伤。他说:“牧师,我已经忏悔过了,我已经被赦免了,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新人了?不管是不是新人,我都要从新做人,再也不犯罪了,而且要做好事,天天做好事,像小时候想当毛主席那样。”
约翰牧师说:“上帝已经听到了你的话,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
“其实我不说上帝也应该知道,上帝的眼睛应该比耳朵更好使。”袁最说着,站起来,转身就走,推开了彩色玻璃的门,又停下,扭过头来,似乎是笑着说,“牧师,上帝到底有没有?万一他不存在,我不是白说了吗?”不等牧师回答,他就大步离开了忏悔室。
等约翰牧师把记录忏悔的那一沓纸收进抽屉,追出教堂时,袁最已经不见了。
4
由于一直处在悲壮而孤注一掷的忏悔情绪中,袁最忘了打开手机。所以直到他坐着公共汽车慢慢悠悠回到獒场,才知道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失踪了。他跑向犬舍,跑向院子的各个角落,在确认花馨子不是跟他开玩笑后,气愤地说:“上帝,你今天欺骗了我。不是说已经赦免了我吗,为什么还要惩罚我?”他觉得让他失去这几只藏獒,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袁最沮丧得捶打着自己,心说我对它们那么好,好得都把命豁上了,它们怎么丝毫不为所动?知恩报恩不是它们的特长吗,怎么一不留神就成了不知好歹的傻子?你们这样无情地对待我,是不是觉得接近一个杀人毁獒的罪犯是大伤体面的?是不是你们没有咬死我,就已经给了我最最仁慈的待遇?
“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不报案?”袁最吼起来。
“已经报案了。”花馨子一脸愧疚,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你居然报案了?”
“没,没有,还没有报案?”
“到底报案了还是没有报案?”
“你认为应该报案就报案了,不应该报案就没有报案。”
“都是干什么吃的,我走的时候它们还好好的。没长眼睛啊,连什么时候不见了都说不清楚。”他骂了花馨子一通,又把饲养员一个个喊来骂了一通:“去找啊,满大街去找啊,别给我说你们找了一天,没有找到顶屁用。找不回来我要你们的命。回来回来,你们要去哪里找?给我到北边去找,北边的所有路口都找一遍,尤其是去机场的路口。它们是从北边来的,要走也会向北边走。嘎朵觉悟,一定是嘎朵觉悟带的头。我了解它的本事,它知道它从哪里来应该到哪里去。它肯定是想念家乡草原了。上帝啊,它会从蓝岛跑回西海的,一定会的。三四千公里,它居然带着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跑回去了。”听他的口气,好像嘎朵觉悟一家已经回到青果阿妈草原了。
“你冷静一下,说不定是被人偷走的。”花馨子劝道。
“不可能是偷走的。陌生人谁敢打它们的主意?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发起狂来,几十个人别想靠近。除非色钦作家来偷,但这是不可能的。”说着,袁最朝獒场外面走去。花馨子要跟上,他说:“你留下,万一它们出去逛了一圈又回来呢?立刻给我打电话。”
现在是下午,海上的雾气正在朝城市弥漫,太阳变成了白色而浑浊的一团,能见度越来越低了。袁最坐着出租车先去了汽车站,又去了火车站。虽然他坚信不是偷窃而是逃跑,但他觉得逃跑的藏獒尤其是嘎朵觉悟具有人的智慧,它们说不定会先来到汽车站或者火车站,然后跟随汽车或者火车,踏上离开蓝岛、西去高原的道路。天黑以后他来到了机场。嘎朵觉悟它们都是从机场到达獒场的,来机场的可能性也很大。他在机场到处走了走,打听了一番,又坐出租车返回,没有回到獒场,而是来到了海边。他让出租车带着沿海岸线走了一圈,又进入市区,告诉司机:“随便走,走遍蓝岛的大街小巷。”
这时已经午夜了,袁最大绷着眼睛朝窗外瞅着,瞅到的只有黑暗的寂静和大雾的朦胧。他知道就算嘎朵觉悟它们从人行道上走过,他也看不见。但他不甘心,总觉得希望就在下一秒钟,嘎朵觉悟,或者各姿各雅,或者八只小藏獒,会借着灯光跳入他的眼睑。其间他给花馨子打了几十次电话,明知道走掉的藏獒没有回到獒场,还是满怀期望地问道:“回来了没有?”
一直找到天亮。出租车司机说:“你换一辆车吧,我要下班了。”他付了车费,又换了一辆出租车,继续寻找,发现随着太阳的升起和晨风的吹佛,大雾已经稀薄了许多。在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里,就是没有他渴望看见的。他焦灼地使劲揉了揉眼睛,仿佛找不到藏獒是自己眼睛的过错。他揉出了满手掌的眼泪,看到那些眼泪的形状就像一只只趴卧着的藏獒,便呜呜呜地哭起来。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说:“我的爷爷奶奶不见了,我的爸爸妈妈不见了,我的老婆孩子不见了。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啊,我满大街找了整整一夜没有找到,你说它们会到哪里去?”
司机关切地说:“你们闹家庭矛盾了?到亲戚朋友家里去找找啊。要不,我们去海边看看?”看袁最不理解去海边干什么,又说,“咱们蓝岛,没有上吊的,没有喝药的,基本也没有割腕和坠楼的,只要寻短见就都会跳海。”
“它们也不至于寻短见,它们只是不见了。”袁最就像一个孩子,越哭越伤心。哭着,又是揪头发,又是捶打自己的胸脯,“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这么不经心啊,我不应该离开它们。这个上帝,不是中国人的上帝他就不会诚心保佑你,居然来了个调虎离山计,趁我不在就把我的藏獒搞走了。不见了,我的藏獒不见了。”
“你在说什么呀,东拉西扯的,到底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老婆孩子不见了,还是藏獒不见了?”
“这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了,藏獒不就是狗吗?”
袁最一把擦掉眼泪,愤怒地指着司机说:“有本事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藏獒是狗我就把你宰了。”
“你没病吧?”司机息事宁人地说,“好好好,不说了,藏獒不是狗。藏獒是你爷爷你奶奶、你爸你妈、你老婆你孩子行了吧?那你就哭吧,哭着哭着它们就会出来的。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哦,不是,那是一只大狼狗。不过你的藏獒也快出来了。就在前面,前面是十字路口,你说往哪里走?”
以后想起来,袁最会非常感谢这个司机,因为他说藏獒快要出现了。这话说完才十分钟,袁最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一看来电显示不是花馨子,也不是獒场某个跟他一样正在满城寻找藏獒的饲养员,就有些恼火:谁啊?这时候打搅什么?再一看,是妻子姒苏的手机号码,犹豫着摁了一下通话的绿键。自从离家出走后,这是姒苏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她病了?或者飞飞……他的牵挂是不由自主的。也许是为了离婚的事吧?她大概想明白了,我这个人,不配她。
姒苏的声音悲凉细弱:“你还好吧?昨天我看见你了,在基督山下。”
袁最生硬地说:“我很好。你去基督山干什么?对了,这个我管不着。你到底签字了没有,什么时候我们把离婚手续办了?”
“你能来一趟吗?就现在。飞飞上学去了,我请了假。”
“今天不行,我很忙,等忙过了这阵……”
“我知道你忙什么。你一夜没睡觉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袁最立刻意识到姒苏话里有话,心里咯噔一下,“姒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快说吧,急死我了。”一瞬间他想到,走失的藏獒会不会在姒苏那里?嘎朵觉悟去过他家(曾经的家),认识姒苏和飞飞,它带着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离开獒场后没地方去,就去了姒苏家。或者姒苏和飞飞找他找到了黄海獒场,为了让他回家,就把嘎朵觉悟一家偷走了。她们偷起来比较容易,只要站在獒场门口一招手,说不定嘎朵觉悟就会主动跟她们走,它一走,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自然就跟上了。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早没想到?“姒苏你等着,我马上就到。快快快,司机,掉头,快掉头。什么?单行线?管它什么单行线,你走你的。城市的交通真他妈操蛋,居然还有单行线。”
5
一进门,袁最就到处走动着看了看,没看到他想看到的,便一把抓住姒苏的胳膊:“你快说,让我来干什么?”
姒苏抽回自己的胳膊:“待会说。吃早饭了没有?”
“吃过了,昨天。”他想起昨天早饭后到现在他就什么也没吃了。
姒苏心疼地瞪他一眼,责备道:“昨天吃的是今天的早饭?袁最,你看你,为了藏獒,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坐下,坐下我给你慢慢说。”说着,去厨房端来了一大杯牛奶和一大碗馄饨,“吃吧,不能为了藏獒饿死自己吧?”
袁最坐到沙发上,接过馄饨,不管冷烫地往嘴里倒着,完了,又把牛奶一饮而尽。一大碗馄饨、一大杯牛奶下到肚里,只用了不到两分钟。他喘着粗气,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餐巾纸揩揩嘴。
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姒苏坐到他对面,可怜地望着他,唉叹一声说:“袁最,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和飞飞现在要你回来,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应该在一起。我知道你离开我们不光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我和孩子。你不想连累我们,因为我是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公务员,飞飞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她的未来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影响。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这种影响已经没有了。”
袁最忽地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你让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以后再说。”
姒苏把身子朝沙发上一靠,冷冷地说:“你想走就走吧。最后我再说一句,有一个人你一定认识,就是那个叫色钦的作家。”
袁最突然愣住了:“说,快说,他怎么了?”
“昨天我跟他在一起。我们一起去基督山,见到了那个牧师。”
袁最在心里喊了一声:上帝啊,原来色钦作家没有离开蓝岛。“他见到了牧师?牧师给他说了什么?”
“难道需要牧师告诉他吗?他什么都知道。”
“他现在在哪里?你怎么跟他认识的?”袁最额头上全是汗珠子。
“他一直在獒场外面监视着你和那个女人。我也想知道你在干什么,结果发现了他。”姒苏说着,从茶几下面的隔层上拿出那本写藏獒的书,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幸亏我认识他。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跟你一样,也是喜欢藏獒喜欢得不得了。他说了许多你的事,又说公安局不会插手,只要他不追究,你就是清白的。他向藏獒发誓说:‘我不再追究袁最了,我要回西海了。’离开蓝岛的日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要我向你保密。袁最,回来吧,你已经没有藏獒了,你的藏獒已经归人家了,你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洗清你自己,你没犯什么罪,你还是过去那个让人放心的袁最,普普通通的一个律师。你写的离婚协议书我已经撕掉了。”
姒苏说着,眼泪汪汪的。袁最开始是惊讶,渐渐就平和安详了,甚至都有些伤心、感动和后悔的样子。他长叹一声,流下了泪。
“他不是要你保密吗?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心疼你,我知道你会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一个为了藏獒命不要、老婆孩子不要的人,在藏獒丢了之后,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说不准。”
“谢谢你姒苏,难得你这么理解我。还应该谢谢色钦作家,他这样做是救我一命啊。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我一定要送送他,当面道谢,也巩固一下我们跟他的关系,以后就更加亲密了。他这会儿在哪里?走,我们都去,你想想,买点什么礼物好?人家有恩有德,我们不能无情无义。”
姒苏有些警觉,又有些迷茫:“他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你赶紧打电话,就说你要送送他,不要提我,免得让他误会,好像我是去抢藏獒的。不,那些藏獒我不要了,我要我的命,要我的安生日子,要我的孩子和老婆。姒苏,我想你,我真的很后悔我做过的一切。我对不起你。你今天太漂亮了,比谁都漂亮,以前你怎么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你说我是一个为了藏獒不要老婆孩子的人,现在不是了,现在是一个为了老婆孩子不要藏獒的人。”说着,袁最扑过去抱住了她,在她脸上疯狂地亲着。
姒苏颤栗着呻吟起来,不停地撕扯袁最的衣服。袁最抱起她,走进卧室,把她扔到床上,哗哗两下拉上窗帘,一边解她的衣扣,一边把床头柜上的电话塞到她手里:“你现在就给他打,就说让他等着,你马上过去给他送行。”看她不打,又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好吧,等会儿再打。”很快他们就铆合到了一起,他努力表现着自己,让她发出了一阵野猫一样的叫床声。突然他停下了,又把电话塞给她:“现在打,问他在哪里,不然他会走掉的。”姒苏满脸潮红,恍然觉得打电话也是做爱的一部分,如果拒绝,已经来临的快感,还在期待中的更加猛烈的快感,就会消失殆尽。而她是多么希望那感觉在着,永远都在着。多长时间了,她都没有享受过那种袁最在着的感觉了。她想啊,透心透肺、没日没夜地想啊。尤其是昨天晚上,当她意识到她把飞飞送去上学以后,袁最一定会出现时,想得浑身都酥了。“我这就打,你别停,别停下,好吗?”她笑吟吟、嗲兮兮地央求着,把那个不该记在脑子里的电话拨了过去。就在知道色钦作家住在什么地方的一瞬间,袁最浑身一软,瘫卧在了她身上。她伸手挂掉电话,失望地闭上眼睛:“你怎么这么快啊?”他连说几个对不起,又说:“我可以再来的,你等着。”然后翻身起来,抱起自己的衣服,走出卧室,进了卫生间。片刻,姒苏听到了家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窗帘遮住的窗户,突然用枕头蒙上眼睛,呜呜地哭起来。
她知道自己错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钢盔一样扣在了她头上。
难道她真的相信袁最会从此成为一个为了老婆孩子不要藏獒的人?不不,一开始她就知道袁最说的全是瞎话,他不可能听她几句劝就放弃他的藏獒。他就是明天遭枪毙,今天也要牢牢抱紧他那些非法得来的藏獒。可是既然她对他了解得这么透彻,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把他叫来呢?为什么不能等色钦作家离开蓝岛后再把一切告诉他呢?色钦作家那么信任她,而她却如此轻易地出卖了他。莫非她跟袁最有着共同的信念:决不能失去那些无物可比的藏獒?她希望袁最在拥有那些藏獒的同时也拥有罪恶,成为永远的卑劣者?难道不是吗?她的痛悔就在于她发现自己也许是故意的。在她那潜伏很深的欲念里,她不想让袁最失去他最爱的比爱女人爱爹娘更甚的藏獒。虽然她对爱的前景越来越模糊,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如果不让袁最爱藏獒,他也不会爱她。失去了藏獒的袁最,就是失去了灵魂的臭皮囊,连人都算不上,连一根死木头都不如。她是为了袁最得到,更是为了自己得到。她想用出卖色钦作家、让那些藏獒失而复得的办法重新获得袁最的爱?而袁最的爱,不就是情欲的依附吗?多么不要脸啊,即便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她还有心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花枝招展地勾引自己的丈夫。甚至可以这样说:仅仅是,仅仅是,为了一次情欲的满足,她,美丽善良的姒苏,出卖了信任她的朋友,也把自己的丈夫推向了更深更深的罪恶的渊薮。
姒苏在床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一个赤裸裸的美丽问号瑟瑟发抖:袁最骗了我,我骗了色钦作家。我难道就是色钦作家说的那个犹大?不不,还来得及挽救。让色钦作家跑掉,带着那些藏獒赶快离开他住的对方。她拿起电话拨打,占线,色钦作家的手机偏偏占线。过了一会儿,再打,还是占线。
袁最在迅速通知花馨子带人来和他会合后,又把电话打给了色钦作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对方聊起来:“青果阿妈草原这个时候冷不冷?草长莺飞,牛羊满地,真是个世外桃源。地震后的重建工作怎么样?牧民们还好吧?真想你啊,老朋友。如果不是准备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我这会儿就想去看你。”
姒苏一连打了七八次电话,这才意识到占线的一定是袁最,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她反悔。她赶紧拉过衣服来往身上套,心说我要去,要去阻止袁最,要去帮助色钦作家。
6
袁最给我打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东拉西扯尽说些没用的话,不时地提到青果阿妈草原,好像他很关心那里的一草一木。我猜想他大概是想知道牧民们对失去各姿各雅的反应吧?我不想用谎言应付他,就说我今天很忙,改日再跟他聊。但是他仍然呜哩哇啦说个不住,我都三次说再见了,他的话好像才开个头。说到后来,连嘎朵觉悟都烦了,嗡地叫了一声。
袁最立刻说:“你身边有藏獒?听声音好像挺厉害的?”
我说:“是的,我今天要跟藏獒走远路,就不多聊了。”
他赶紧“喂喂喂喂喂”地喊起来:“你千万别挂了,我有件事情要请教你,在你们草原上有没有能够辨认颜色的藏獒?我这里有一只,它对各种颜色都有反应,尤其是红色。只要遇到红色,它都会去舔。要是它去舔血,那它是闻到味道了,可是它舔红油漆、红衣服、红纸以及所有红色的东西呢?看来藏獒是色盲这个观点要改变了。我还有一只藏獒,是个雄不雄雌不雌的二性子你说怪不怪?而且特别厉害,见谁咬谁,所有的藏獒里,就它是训练不出温顺随和的。獒场的人和藏獒都不理它,它也不认别的藏獒和人,母的公的熟人生人它都咬,就认我和花馨子。花馨子费了很大的劲,还是不能让它明白咬人是必须得到主人指令的。不过它也算是珍稀品种,就跟集邮和收藏钞票一样,印错了的更值钱。你给我留心着点,要是遇到怪怪的藏獒,一定告诉我。好了,不跟你聊了。我已经看见了我要去的地方。咦?那是谁?花馨子身边怎么还有一个人?是王故?王故已经出来了?真快。我的人都到了,比我想象的要麻利。司机司机,快停下。再见了色钦作家,我们后会有期。”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会是喝醉了吧?我关了手机,长喘一口气,总算摆脱了,赶紧往外走。我得去街上寻找经营笼箱的商店,看有没有现成的四个大铁笼子,要是没有还得找工厂临时定做。我关好房间的门,走下楼梯,穿过厅堂,来到旋转门口,抬头一看,就见袁最居然站在门外。我立刻意识到,我被出卖了。人人身边都可能有个犹大。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的眼光在交相辉映的时候,那种互相间的愤慨和忌恨比旋转门的金色还要灿烂。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打算回身走开。至少我应该回到房间,跟我的藏獒待在一起。如果我跟袁最的肢体碰撞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应该让它们来决定谁胜谁败:想跟着我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就毫不留情地咬死袁最;想跟着袁最回到黄海獒场,就毫不犹豫地咬死我。但是袁最没有给嘎朵觉悟一家一个跟谁弃谁的选择机会。一个又瘦又小却非常有力量的人从身后死死抱住了我。
袁最通过旋转门,来到我跟前,奸伪地笑着说:“色钦作家,我们又见面了。刚才你还在青果阿妈草原,一转眼就到了蓝岛,真快呀。走吧,去獒场我们好好谈谈。王故,你出来的正是时候,可以大有作为了。你现在抱紧他,要是放了他,你就对不起我为你花去的一百五十万人民币了。”剃着光头、胡子拉茬的王故立刻伸手拽住了我的裤带。他的动作那样麻利,等我反应过来时,裤带已经被他抽走了。裤子朝下溜去,我赶紧攥住了裤腰。
当然,迫使我走向黄海獒场的不光是袁最和对他唯命是从的王故,还有几个他们带来的饲养员。我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把我跟嘎朵觉悟一家分开,还不如去獒场跟袁最谈谈。我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我拉出旋转门,又拉进獒场大货运车的驾驶室,绑在了座椅上。之后,袁最和花馨子带着几个饲养员,去房间把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牵了出来——每只小藏獒的脖子上都套上了牵引绳,又搭起木板,拽上了货运车的车厢。藏獒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是我叫来了袁最一伙以及货运车,透过驾驶室后面的玻璃,不断用奇怪而询问的眼光瞟着我。正要走的时候,旅馆的保安追了出来:“哎哎哎,住的人还没结账呢。”花馨子从车厢里跳下去,也没向我要钱,自己去把房费结了。
货运车一路奔驰到獒场。我发现司机熟悉所有的路口,只要没安装监控探头的,他都闯了红灯。进了獒场,大铁门一关,我立刻被王故拽下车,又拽进了袁最的办公室兼宿舍。我听身后袁最说:“走吧,我们一起跟这个作家谈谈。”
花馨子说:“人是事情我不管,我就管藏獒的事情。它们是越过石灰线逃跑的,我一定要让它们明白,今天就让它们明白,人是狗的法律,我定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要不然,我还训练什么藏獒啊。”
我回头看着。花馨子让饲养员拉的拉、抱的抱,把嘎朵觉悟一家搞到了车下,然后由她一个人牵着,走向了铁门和犬舍之间的那条石灰线。
我知道训练藏獒跟训练狮子老虎不一样,对待狮子老虎,你可以用皮鞭和电棒让它们在疼痛的记忆中明白自己必须遵守的规矩。对待藏獒却不能这样,你如果用了皮鞭和电棒,它们不仅不听你的,反而会记仇,把本该温顺对待的你,变成忿恨撕咬的对象。惩罚它们依靠的是它们对人的依赖、忠诚和惯于嫉妒的本能,让它们感受到人尤其是主人或临时主人对它们的冷落、歧视和厌恶。你对别的藏獒好,对它不好,它就会敏锐而强烈地感觉到超过皮鞭和电棒抽打无数倍的惩罚。依赖被漠视、忠诚被践踏、尊严被伤害,藏獒的心里有多痛苦只有它们自己知道。我猜测花馨子的惩罚就是这样开始的,想看个究竟,袁最进来,砰一声关上了宿舍的门。
“坐。”袁最指着一把椅子命令我。看我站着不动,王故一把拉我坐下,用很时髦的台湾普通话说:“让你坐你就坐啦,客气什么?”
我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很狼狈地弯着腰。真有点不甘心,面对这样一个杀人、纵火、盗窃、诈骗什么坏事都干的大恶人,我怎么能屈辱懦弱地听他教训?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个世界本质上是邪恶的,邪恶的人更容易找到生存的优势而凌驾于善良人之上。我是多么善良啊,竟然会相信袁最的妻子会为我保密。
袁最轻蔑地望着我:“没想到你也会骗人,而且骗技很高明,连我这个大骗子都相信了。到底是作家,写书骗人,生活中也骗人。”
我严厉地说:“你给我松绑,你没有权力绑人知道吗?”
袁最冷笑一声:“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需要、能够、可以、有条件。我现在既需要又能够制服你,这就是权力。我不会给你松绑的,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要去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不希望有任何干扰。我要让嘎朵觉悟为我争得公獒第一,让各姿各雅为我争得母獒第一,让八只小藏獒为我争得幼獒第一。北京藏獒博览会的第一也是全中国第一,全中国第一也是世界第一。这样我就成世界第一的獒主了。想想看,这是多少獒主做梦都想的事情?别给我说这是异想天开,我已经在网上把所有獒场、獒园、獒主都查了一遍,没有一处的藏獒能比过我的藏獒。我这次去参加博览会,志在必得。所以就只能委屈你了,你现在是我的唯一障碍,知道了吧,不仅要绑你,而且一直要绑到博览会结束。我凯旋的日子,就是你释放的时刻。在此之前,我们会把你当作藏獒养起来,王故就是你的饲养员。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给他说,他一定会满足你,除了自由。”
“袁最你疯了,你有病。公獒第一、母獒第一、幼獒第一跟你有什么关系?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八只小藏獒不是你的。你想当世界第一獒主,那是白日做梦。你是世界第一毁獒罪犯还差不多。我问你,嘎朵觉悟怎么会在你手里?”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展览馆的大火是我放的,用三百万买来嘎朵觉悟的河北人张建宁也是我用水泥疙瘩砸死的。我一次烧死了多少藏獒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都说是数百只。还有,我为了得到八只小藏獒,不仅见死不救,还堵死了唯一能够进出空气的缝隙。我想让强巴一家四口和各姿各雅都死掉,那样就没人知道是我偷走了八只小藏獒。但是各姿各雅太厉害了,它扛起了整座废墟,让它的主人一家和它自己死里逃生。于是就有了我抛弃妻子女儿、夺取獒场的举动,就有了你不自量力的追查,就重新燃起了我对各姿各雅的贪婪。怎么样,我是一个诚实坦荡的人吧?你还想知道什么?快问,我一定全部告诉你。”
“什么诚实坦荡,你这叫狼心狗肺,厚颜无耻。”
“别别别,别骂狗,骂狼可以就是别骂狗。养狗的人骂狗,狗会报复你的,不信走着瞧,你今天说‘狗日的’,明天狗就会咬你一口。知道我为什么会厚颜无耻吗?因为我不怕。就算我杀人放火罄竹难书,可是证据在哪里呢?我是律师,我自己会给自己辩护。你拿不出证据,所有的指控就将成为诬陷。因为你有诬陷的前提,我骗了你的各姿各雅,还把你在獒场绑架关押了十天半月,当然这是你认为的。在我的辩护词里,各姿各雅是你给我的赔偿,因为它咬死了我的八只小藏獒。你把各姿各雅给了我,成了我的换帖兄弟,然后就住下不走了,说要在我这里静心写作。我好吃好喝招待你,却被你颠倒成了绑架关押。”
我气得肺都炸了。要是这时我的手没有被捆住,我一定会扑过去撕烂他的嘴脸,不,最好也用一块水泥疙瘩砸碎他的头。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世界上。我错动着牙齿,眼睛里冒着火焰:“狗日的,我真想杀了你。”
王故才从监狱里出来,袁最说的一概不知,眼光惊奇地在我和袁最之间滑来滑去,心里疑怪着:真的还是假的?他黏黏糊糊说:“大陆人不要动不动骂人啦,讲道理嘛。嘴该软时就得软,硬下去没你的好下场。哪个‘狗日的’会放你走?”
袁最说:“你不会杀我,所有的后果我都想到了,没有你杀我这一种。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他做什么就会不计后果。不计后果的人是最自由的。我再提醒你一句,不要动不动骂狗,你骂狗就跟骂我爹娘骂我祖宗一样,我会生气的。”
我吼起来:“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
袁最一个耳光扇过来,扇木了我的半边脸。我想我脸上一定有五个指印,而且是紫红紫红的。我心里突然一阵喧闹,接着又是平静,就像大海一浪打在岸礁上,黑色的岸礁倏地不见了。我笑道:“袁最,你知道你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打人不打脸,打脸不仅是伤害更是羞辱。按照我的气性,我可以承受任何伤害,但不能承受丝毫的羞辱。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已经不可能活着了,只要我活着。你现在必须打死我,让你罪上加罪,否则死就会一步不落地追随你。”
“我说了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袁最哼哼地笑着。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怕的,只是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
“那就意识到了再说吧。不跟你谈了。王故,把他给我押出去,知道把他关在什么地方吗?就是二性子怪獒旁边那间犬舍。那里是不关藏獒的,一关进去,二性子就很生气,整夜整夜地吼叫。现在就让这个作家去跟它对话吧。”
王故拽我起来,又拽我出门。我愤怒地甩掉他的手:你是干嘛的,也敢拽我?我抬眼望着石灰线那边:花馨子正在给一只我不认识的藏獒梳毛,一边还温和地说着什么。我知道梳毛并不是她的目的,她是在故意冷落不远处的嘎朵觉悟一家:我就是不理你们,谁让你们跑过石灰线又跑出獒场的?她梳毛的时候是弯着腰的,本来就丰满的胸脯垂吊下来,迷人性感的乳沟清晰可见。王故刚从大狱里出来,对女人的兴趣超过了一切。他假装看藏獒,眼光却死死地沾滞在了花馨子身上。趁这个机会,我快步走向嘎朵觉悟一家,大喊一声:“各姿各雅。”
各姿各雅是我带到这里来的,从它的角度讲,我完全兑现承诺帮它找到了它的孩子,而且一只不少、完好无损。虽然我不是它的主人,但在远离主人的这个地方,它一定认为我是它最亲近的人。何况我浑身散发着草原的气息,我的味道让它们全家兴奋不已。它们准确地断定我是一个地道的草原汉子,是唯一能够带它们离开蓝岛、回到故乡草原的人,不然它们怎么会逃离獒场去找我呢?但是现在,我被绑住了,处在不幸之中,我在向它们求救。各姿各雅立刻扑了过来,但它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叫它,围绕着我兜了一圈又一圈。这时王故追过来,一把揪住了我。各姿各雅似乎才明白我为什么向它求救,跳起来,一扑而上,前肢搭在王故肩膀上,轰然一吼,王故就仰倒在地。那边,花馨子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却没有吭声。我双手在身后胡乱搓动着,想迅速脱离捆绑。但捆绑我的绳子不仅不松动,反而越发地紧了。我喊起来:“嘎朵觉悟。”也不知道喊它干什么。嘎朵觉悟似乎比我更清楚我喊它的意思,扑过来将我撞翻在地,张嘴就咬。不远处的花馨子惊叫一声,她大概觉得嘎朵觉悟是要咬死我的。但是我知道,它咬的不是我的肉,而是反剪着我的绳子。真该佩服它利用牙齿的精确,那么快的速度下,它一口咬断缠了好几圈的绳子,却丝毫没有伤害到我手腕上的皮肉。我爬起来就跑,心想要不要带上它们,却见各姿各雅牢牢按压着王故,死活不让他起来。嘎朵觉悟跑过去,挡在听到动静后跳出宿舍的袁最前面,愤怒地蹦跳着,威胁他不要靠近我。我又看看在惊怕中挤在一起的八只小藏獒和跑过去守卫着它们的花馨子,知道带着藏獒离开是不可能的,就算能带走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也带不走它们的孩子,便直奔大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从里面闩住的铁销子。
我跑出去了,生怕再次被抓住,一口气跑上公路,跑进了出租车:“师傅,快走。”司机开起来,问我去哪里。我说:“随便去哪里。”但走出去几公里后,我就明白我已经没有必要待在蓝岛了,必须赶快返回青果阿妈草原报案,让鹫娃州长派警察来这里,抓捕袁最和花馨子,解救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
我让司机改道去机场。在机场售票处,我告诉里面的人,我委托旅馆预定的是明天的机票,能不能改成今天?售票处的人看我心急火燎的样子,说:“可以,但必须是全价。”我心说这又是趁火打劫了,怎么人人都会?
7
姒苏坐着出租车,去了色钦作家下榻的旅馆,听说已经被几个人连人带狗都带走了,就直奔黄海獒场。堵车,堵车,这个时段里,蓝岛总是堵车。本来不到一个小时的路,让她走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獒场的大铁门关闭着,她用拳头敲门,看门不开,就拿起石头砸起来,一边砸,一边喊:“袁最,袁最,谁的藏獒你还给谁,你跟我回家,回家。”
犬舍里的藏獒此起彼伏地吼起来。袁最站在宿舍门口,烦躁地摇摇头:真是天下大乱了,这一头揭竿而起,那一头风起云涌。色钦作家跑掉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唯一的幻想——人家只是猜疑而没有证据的推断,还能不能成立?就算还能,他也会受到无休无止的调查和监视。一个嫌疑人和一个自由人的存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存在。或者人家已经拿到证据,他很快就会面对警察,戴上手铐,离开藏獒。他应该怎么办?是坐以待毙,还是逃之夭夭?不管前者还是后者,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了。
他对花馨子说:“撵她走,就说我不在。”
花馨子苦笑道:“我不撵,我怎么撵得动她。你自己去吧。”
袁最指着她的鼻子吼道:“你让我撵,我能撵吗?”
“那我也不能撵,她是你妻子,我算什么人?”
“我不能撵,你不敢撵,那就放藏獒撵。快去啊,求你了。”袁最拧着眉头走进宿舍,砰地关上了门。他把权力交给她了:你想咋办就咋办。
“咬死了怎么办?这可是你求我的。”花馨子一脸迫不得已的样子。其实她和袁最都明白,除了极个别的,獒场的藏獒并不会随便咬人,即使把它们放出去,也只会又吼又叫地吓唬对方。花馨子的训练就是为了让它们在凶猛暴烈和沉稳安静之间掌握最恰当的分寸,能不咬时就不咬,非咬不可时再去咬。
花馨子朝犬舍走去,盘算着放哪只藏獒去撵走姒苏呢?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那只雄不雄雌不雌的二性子怪獒,想到后就再也没有丢开。脑子里没有丢开,手也就痒痒起来,等她从犬舍把它牵出来时,连二性子怪獒也诧异:他们从来都不待及我,别的藏獒放风时我都被关着。今天怎么了?别的藏獒都关着,我却被放出来了。这时候花馨子的心思有点奔放,就像秋菊不合时宜地怒放出了一片春艳,散发着阵阵异香。一个女人不期而至的妒恨抵消了生命原有的善良的芬芳,感情奔放在阴险的轨道上一滑而过。她攥住大铁门上的铁销子,似乎犹豫着,哗啦了好几下,才打开门:“谁啊,敲什么敲?没听见里面藏獒在叫吗?”
姒苏理直气壮地说:“你出来干什么?你让袁最出来。”
“我出来是劝你走开,你这样骚扰我们,是很危险的。”
“我为什么要走开?色钦作家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袁最,袁最,不是你的藏獒你不能要,你知道你过去的罪行有多大?现在又加上了绑架。”
花馨子丢开了手里的牵引绳。牵引绳一落地,二性子怪獒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它按照自己的习惯,象征性地扑了一下作为警告,看姒苏不仅不离开,反而想推开花馨子闯到獒场里面去,便往后一挫,上去一口咬在对方大腿上,随即松口,在她身边跑了几个来回,再次冲向她。姒苏惨叫着转身就跑,跑出去几步又跑回来,觉得袁最的狗咬了她就跟袁最欺负了她一样,作为妻子她得让他知道她是多么委屈多么难过。她哭起来,嘶哑地喊着:“袁最,袁最。”追撵着她的二性子怪獒又一次扑过去了,咬住她的胳膊,拽翻了她,然后踩上她的身子,就要咬她的喉咙。
花馨子紧张得喊起来:“让你走你不走,想死啊?”喊着捡起牵引绳的一头,拉住二性子怪獒说,“是袁最让我放藏獒咬你的,你走吧,他不会出来见你的。”看姒苏躺在地上不动,又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为了藏獒,他命都不要了,还会要你这样一个女人?”花馨子把“这样一个”咬得很重,似乎在强调对方可怜的处境和可悲的举动以及不如她的容貌。她把怪獒使劲拉进去,推上大铁门,哗啦一声销住了。
姒苏爬起来,抱着受伤的胳膊,痛声大哭。伤心和绝望让她忘了她应该立刻去医院。她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里,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想起应该坐车。她坐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飞飞刚刚放学回家,妈妈身上的血把她吓了一跳,她抱着妈妈哭起来。姒苏说:“没事,没事,不过是被野狗咬了一下。你赶紧做作业,我这就给你做饭去。”飞飞抹着眼泪说:“要是我爸在家,要是我爸的藏獒在家,哪个野狗敢咬我们?”姒苏心里说:飞飞,你已经没有爸爸了。
也许是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左右了姒苏,或者对袁最的万分担忧让她完全忽略了自己,她仍然没有意识到,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去医院包扎伤口和打狂犬病疫苗。三天后伤口感染了她才去。医生吃惊道:“怎么还有这样无知的,以为狂犬病疫苗过多长时间打都可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