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基督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是一个叫花馨子的女人来机场接我们的。这女人个子高高的,肤色白嫩,眼大鼻愣,长得十分靓丽大气,是那种人见人爱的漂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蓝岛的女人不错,蓝岛就一定不错。感觉她好像是蓝岛的形象代言,专门在窗口展示笑容的。她见到我后一直笑着,自然流露的笑容让我想到了面对藏獒的那种感觉:毛绒绒、暖洋洋的发自内心的欢喜,由我最早最好的朋友藏獒斯巴带给我的冬天里的黑牛粪一样的亲切。好女人都是藏獒一般的,好藏獒都是女人一般的。

    托运的动物不能经过传送带送出机场,有专门的进出通道。袁最办理接收手续去了。我们在出站口等了一会儿。

    花馨子说:“你没来过蓝岛吧?让袁最带你好好玩玩。”

    我想知道她的身份,问道:“你有没有名片给我一张?”

    “不好意思,我的名片用完了。”她嫣然一笑,又解释道,“黄海獒场是我跟袁最两个人的,我是一个专业驯狗师。我一直在训练八只小藏獒。”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想着八只小藏獒,一阵阵地激动着,马上就要见到它们了。又想,真正应该激动的是各姿各雅,不知道它有没有预感。没有预感也许更好,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失散已久的孩子就在这里,那会是怎样一个感人肺腑的场景呢?我高兴得搓了搓手,心里已经唱起了胡乱编造的母子见面之歌。

    花馨子接到一个电话,完了说:“袁最说各姿各雅还好,稍微有点晕机,软塌塌的没有精神。藏獒坐飞机都这样。我们獒场的大货运车今天没来,他会雇车运到獒场的,咱们先走吧。”她说着,从地上拉起我的行李箱就走。

    “我来我来。”惜香爱玉的我赶紧追上去,夺过了行李箱。“我们是不是跟各姿各雅一起走?”

    “机场运送动物的货运车都很小,人多了坐不下。再说它是什么动物都拉的,司机从来不清洗,味道很大。”她说着撮起鼻子,晃了晃脑袋,好像有股骚臭的味道已经熏得她头晕目眩了,引诱得我也使劲吸了吸,吸到的却是一股她的清香。

    一个半小时后,出租车把我和花馨子拉到了太平洋饭店。我看着五星级的标志有些发憷,脚步慢了下来:我住得起吗?花馨子看出来了,笑道:“你是袁最的朋友,你来我们獒场考察,一切费用都由獒场承担。”我听着,步子立刻轻快起来。

    房间是早就订好了的,二十二层向南的标间。站在敞亮的落地玻璃前,能看到外面的一切,茫茫然什么也没有,除了万里延展的苍白和碧蓝。一瞬间我还不知道我看到了大海,惊奇地问:“这是什么?好像到了天尽头。”花馨子不回答,用抿嘴微笑的样子告诉我:怎么样,不错吧?我醒悟道:“大海?噢呀,太好啦。”

    我是第一次看到海,没想到竟是在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角度。此前我看到的最大的水域是西海湖,我的形容是一望无际。而当大海突然来到面前,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没有文化,居然找不到更恰切的词汇来形容。我在失语的沮丧中呆立着,看到了蚊蠓似的鸥鸟和树叶一样的轮船,看到了由纯粹的阳光、空气和水组成的巨大景观,看到了寥廓的极端表现和寂然空洞的泛滥。原来大海跟草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天和地的比较、宇宙和生命的比较,就在这种比较中我们越来越渺小,我们的意识越来越微不足道,我们的任何努力都变成了不惜消失的挣扎。我突然有些紧张和害怕,感觉大海和蓝岛无限延伸的空间就要吞没我,吞没我的各姿各雅。我惶遽地回过身来,盯着花馨子:“走吧,我们去獒场看看各姿各雅。”

    花馨子说:“马上就到吃饭时间了,袁最这会儿正在往这边赶呢。总得给你接风吧?酒菜都订好了。你放心,你的藏獒到了我们的獒场,会得到贵宾级的待遇,好几个人在围着它转呢。我们獒场的宗旨是:藏獒第一,人第二。”

    我说:“各姿各雅是不是已经见到它的八个孩子了?”

    “当然,这是最主要的目的。它见到了孩子就会兴奋,一兴奋晕机也就过去了。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又吃又喝、又闹又玩呢。各姿各雅我没接触过,八只小藏獒我是天天跟它们在一起的,又调皮又可爱,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明天去了就知道。你先坐吧,袁最马上就到。”花馨子说着,拿起杯子给我倒茶。

    “明天才能见到它们?”我坐在椅子上,侧身面朝大海。

    “你要是着急,今天晚上也行。吃过饭,咱们就去。”

    又看了一会儿大海,和花馨子东拉西扯着。袁最到了。

    据说太平洋饭店的海鲜是全蓝岛最好的,他们之所以为我订了这家饭店的房间和酒菜,就是为了让我时刻看到大海和顿顿吃到最好的海鲜,毕竟我是高原人,对属于海洋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我感谢他们的盛情招待,感谢的方式就是尽量诚实地喝酒和说话。我说袁最仗义热情,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可以托付一生的朋友;花馨子漂亮大方,看着她就像看着我的各姿各雅。好比礼尚往来,他们还给我了比这更多的赞美:你是我们的贵人,认识你是我们最大的荣幸等等。赞美拌和着敬酒,他们敬我也敬,每敬必喝,也不知喝了多少,喝到最后,我和袁最都醉了。我忘了原来的打算:晚饭后去獒场看看各姿各雅和它的八个孩子,也不记得我是怎样回到房间的,等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有人又是按门铃又是咚咚咚地敲门。

    “打电话为什么不接?急死我了,把衣服穿上,快走。”

    “没听见啊。”我看到袁最扑进来时眼睛带着红艳艳的血丝,畏怯和慌乱的神情就像刚刚被人揍了一样,嘴唇在抖,我第一次看到人的嘴唇会在抖颤中一会儿紫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我钻进卫生间撒了一脬隔夜的酒尿,正要洗漱,又听袁最不客气地催促我快点。我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冲出来问道:“怎么了?”

    “你去了就知道。”他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是不是各姿各雅出事了?”我警觉地问道。

    “它好着呢。”说这话时他的悲伤又变成了愤怒。

    我们很快来到饭店外面,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路上我又问袁最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用手掌揩着眼泪说:“到了獒场,你自己看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催促司机快点:“怎么这么多红灯,不要管它。”看司机瞪我一眼,才意识到这不是西海府,闯了红灯可以找路多多摆平。我紧张得浑身冒汗,直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去看看各姿各雅:你就知道喝喝喝,为什么没有喝死你?突然我揪住身边的袁最,吼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各姿各雅出了什么事?”

    袁最一把甩开我,比我还要声大地吼起来:“不是你的藏獒出事了,是我的藏獒出事了。”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心说只要我的藏獒没出事就好。我对我的想法不感到耻辱。人都是自私的,如果他们每时每刻都能坦诚地表现自己,那一定都是利己主义的言谈举止。仔细一想,还是不对,既然他的藏獒出了事,干嘛要拉着我往獒场跑?我忐忑不安地望着窗外,发现蓝岛是个很糟糕的城市,所有不能让我畅行无阻的城市都是很糟糕的城市。我心急如焚而所有的一切都慢慢悠悠挡我的路,真他妈的。闪开,闪开,该死的人和汽车,密密麻麻摞起来了似的。只会让城市逼仄狭小的高楼大厦,要这么多干什么?十字路口本来是为了四通八达,但现在却成了堵车的要塞。无奈之极我看看无阻无拦的天,要是能飞过去就好了。

    终于到了。“黄海獒场”的金属牌子从云端里飘来。车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了下去,跑进獒场大门,又跑回来,跺着脚:袁最怎么还不下车?你给司机一百块钱就行了,还等他找什么?好不容易等着袁最下了车,我拉起他就往里面跑:“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的各姿各雅?”

    袁最推开我,指着右边五十米外的一片建筑说:“那边是犬舍,你自己去找吧,我已经不想看到了,惨不忍睹。”他说着,喊了一声,“馨子你在哪里?”

    花馨子从前面的房舍出来,哭得两眼红肿,凄凄哀哀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八个孩子……”

    我知道出大事了,朝着犬舍飞奔而去,声嘶力竭地喊着:“各姿各雅,各姿各雅。”焦急中撞到犬舍通道边置放计食天平的桌子上,天平稀里哗啦倒下来。各姿各雅用我熟悉的吼声回应着我。

    袁最没有骗我,我的藏獒没有出事,各姿各雅安然无恙。但我感受到的惊愕与慌恐却跟各姿各雅死了差不多。宽敞的犬舍,一人高的栅栏,各姿各雅蹲踞在里面,见了我就像见了主人,呜呜叫着扑过来。栅栏门是锁着的,它出不来,我进不去,我们透过空隙互相触摸着。当我满手的湿漉证明它的悲伤和委屈达到了极点时,我沉重地用额头磕击着黑铁的柱子:“各姿各雅,你怎么了?”

    犬舍的地上,有食盆,有水盆,都被掀翻了,水和吃食撒了一地。多么希望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没有别的。没有那些尸体,那些用利牙撕碎的皮毛和骨肉、头颅和身躯,那些刺目艳丽的鲜血。但希望总是憾恨中的幻想,幻想又总是绝望的孩子。我用额头碰撞着栅栏,绝望得连哭都没有了。尤其是当追随而来的花馨子在我身后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捶胸顿足,不知怎么办好,只是一个劲地说:“死去吧,死去吧,你为什么不死去?”我指的当然不是各姿各雅,而是我。

    花馨子也在自责:“怪我们,都怪我们,我们不该让它跟八只小藏獒见面,不该相信它是一只来自草原的好藏獒。它是个疯狗,是六亲不认的野兽,它怎么可以连自己的孩子都咬死呢?你数数那些尸体,尸体都碎了,你根本就数不清,那你就数数有几颗小藏獒的头,整整八只都让它咬死了。你说怎么办?你能让它们活过来吗?它们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天天喂,天天抱,睡觉都跟它们在一起。它们的母亲是我,不是各姿各雅。呜呜呜呜……”

    我怎么也想不通:各姿各雅,一个被我千里迢迢带来寻找它失踪的八个孩子的母亲,就在孩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口气全部咬死了它们。各姿各雅,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一只藏獒一个母亲应该有的举动。可是围绕着我的这个世界,从来都是颠倒的:应该的不见出现,不该的时有发生。我想起青果阿妈草原,那是我的故乡,有许许多多的藏獒,像各姿各雅这样优秀的牧民的守护神、救命的恩主、舍己为人的伙伴,怎么可能传播藏獒的恶名呢?难道一离开故土就变了,藏獒的秉性就会由沉稳、善良、正直、纯粹变得暴躁、凶险、邪恶、诡异?水土和空气的魔力、人群和嘈杂的骚扰,难道会从本质上改变一种生命的天然素养?

    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各姿各雅的。当我在獒场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面对着袁最和花馨子时,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立刻就走,马上回去。这个把各姿各雅改造成魔鬼的城市,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各姿各雅既然能咬死它的八个孩子,就能咬死一切,包括面前这两个人。回西海,去草原,恢复各姿各雅的本来面目——依然是草原的精灵,而不是人见人怕的疯狗。

    我站起来,向满脸哀伤的他们深深地鞠躬:“真是对不起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感谢你们的热情接待,我该走了,把各姿各雅送回去。请打开犬舍的门,让这个魔鬼离开你们的视线。”

    花馨子低头不语。袁最吃惊地抬起头:“你要走?”

    “是啊,”我说,“再待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没想到蓝岛会成为我的灾难之地。我是说我的感情,藏獒从来没有如此伤害过我的感情。我现在急切地想知道,各姿各雅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后,是不是还会有同样的举动。如果有,那就惨了,牧民们非打死它不可。”

    “上帝啊,门是开着的,你想走就走。”袁最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不想留你,尽管你是有责任的。但各姿各雅恐怕不能就这样走掉。”

    “我们能拿它怎么样?它是一个畜生,只知道咬死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给人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和伤害。袁最,我们是朋友,彼此应该宽容是不是?如果需要各姿各雅赔罪,我一定替它给你们下跪。”

    “你的藏獒咬死了我的藏獒,而且一死就是八只,我们还能是朋友吗?它不知道的事情人知道,八只小藏獒,都是最好的,将来就是八只大狮子,母的像各姿各雅,公的像……嘎朵觉悟,去过青果阿妈草原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对一个以养藏獒谋生的人来说,这样的损失要多大有多大。”

    “那你说怎么办吧?”我茫然而悔恨,“真不该来啊。”

    袁最坚持道:“你走你的,把各姿各雅留下。它应该跟人一样,犯了罪就必须受到惩罚。”

    “这个不可能。”我的态度不容置疑,“要惩罚就冲我来。”

    “已经由不得你了。”袁最出去,大喊一声,“来人哪。”

    2

    袁最跟昨天以前判若两人,昨天是慈祥菩萨,今天是怒目金刚。我想即便各姿各雅十恶不赦,作为一个爱獒人,他也不应该像仇恨宿敌一样仇恨各姿各雅和我,毕竟各姿各雅依旧是一只品相非凡的藏獒。他更应该悲伤,在哭泣中埋葬八只小藏獒,然后撵走各姿各雅和我,因为他和花馨子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凶手各姿各雅和它的主人了。或者,他应该跟我商量赔偿损失的事:钱钱钱,一个商人的思维里,钱总是胜过一切的。但是现在,他极其反常地没有提到赔偿,他的悲伤也远远不及仇恨来得充分。悲伤是低沉的,仇恨却可以亢奋起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亢奋,他要关押并惩罚各姿各雅,他吆喝獒场的几个饲养员连推带搡地把我赶出了獒场。在獒场的大门迅速关闭的瞬间,我瞥见了掠过他嘴角的一丝讥笑。他在讥笑什么?讥笑各姿各雅不可理喻的暴虐举动?讥笑我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狼狈?

    我恼怒地拳打脚踢獒场的铁门,又拾起一块石头敲砸“黄海獒场”的金属牌子,引来里面一片藏獒的叫声。我沿着獒场的围墙往前走,试图翻墙进去跟他们理论,发现我从墙外走到哪里,就会有几只藏獒从墙里跟到哪里,它们靠着听觉和嗅觉准确掌握着我的行踪,不时地发出吼声警告我不要翻墙。我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石头扔了进去:“吼什么吼?我的各姿各雅在里面。”突然我坐下了,在一块废弃的水泥墩上,疾首蹙额地思考对策。片刻,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袁最。

    “你们不就是想要赔偿吗?说吧,怎么个赔法?”

    “上帝啊,你赔得起吗?八只小藏獒的价值难以估量。”

    “总得有个数字吧?你说,到底多少钱?”

    “我先问你各姿各雅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他的用意,觉得说多说少都会有风险,便道:“你知道各姿各雅不是我的,我只是在尽一个爱獒人的义务,帮助它和它的主人找到它的八个孩子。它值多少钱跟你我都没有关系。”

    “那我来告诉你吧。你肯定已经听说过,青果阿妈草原上的嘎朵觉悟,在烧死前,用三百万卖给了别人。这个价钱是很便宜的,要是在内地,尤其在北京,嘎朵觉悟出价两千万也会有人抢。各姿各雅是跟嘎朵觉悟一样的藏獒,就算按最低价算,那也得三百万。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的八只小藏獒,每一只都是未来的嘎朵觉悟或者各姿各雅,一只三百万,三八二十四,那就是两千四百万。赔偿是可以的,两千四百万一分也不能少。”

    “你是在讹诈我吧?如果你是在开玩笑,这个玩笑就太大了;如果你是真的,那你就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了,我会干出什么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逼死你呢?知道你拿不出两千四百万,所以也就不难为你了,把各姿各雅留下,你走人。这是我能接受的最低条件。”

    我听了破口大骂,骂袁最是畜生、流氓、无赖、恶霸、人渣、神经病,骂他的祖宗三代也骂这个让我陷入困境的蓝岛。他耐心地听着,始终不回嘴。完了平静地问我:“发泄够了吧?该回去了色钦作家。我们还忙着呢,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把各姿各雅行凶的现场拍下来,交给派出所,算是报案吧,让他们来人核实一下,看他们怎么说。”

    其实我也想到了报案,但我觉得根本就没有用处。在派出所看来,不过是一只大狗咬死了八只小狗,小狗的主人扣下了大狗,并要求赔偿。这算什么?恐怕连案件都算不上。至于青果阿妈草原失窃的八只小藏獒,跟袁最有什么关系呢?按他的说法,他是买的不是偷的。就算警察不相信,那也仅仅是遥远的青藏高原上的八只小狗,既显得微不足道,又不在自己的辖区之内。何况像我这样的人,出现在警察面前总感到心虚。人家要是刨根问底,很容易就能发现我的过去:我也许算不上一个逃犯,但千真万确是一个逃避着惩罚的罪人。地震销毁的不是我的犯罪事实,而仅仅是受害者以及证人,即便他们已经在地震中死去,也会在警察的调查中复活。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以上的原因,而是我对自己的信心和鼓动:既然我不甘心就这样算了,那就应该依靠我自己的力量扭转乾坤。我骨子里的疯狂告诉我,我是什么都可以做的,想到了而没有去做,我会死不瞑目。

    我一直在黄海獒场的外面徘徊,直到下午又累又饿的时候,才回到太平洋饭店。稍事休息,喝了很多水,又出去找了一家小饭馆用半斤鲅鱼饺子填饱了肚子,然后坐出租车,再次来到远在郊外的黄海獒场的外面。从公路到獒场有一段土路,土路两边是一些不规整的麦田和菜地,菜地里种着小白菜和小油菜。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些树,鬼知道这些绿得耀人眼目的树是什么树,它们此刻唯一的作用就是为我遮挡身影。我躲在树后,远远观察着獒场关闭的铁门,希望看到袁最或者花馨子出来,好让我扑过去跟他们理论或者拼命。但是等到天色黑透獒场的门也没动一下。我走过去,又开始沿着围墙转悠。獒场里面被放开的藏獒立刻叫起来。我只好离开,又回到树后面。

    我知道进去是不可能的,藏獒最擅长的就是夜间巡逻,只要有一点动静,它们都会用吼声通知袁最和花馨子。如果我打算强行翻墙进去,那就必须要有视死如归的决心。可是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把各姿各雅要回来。我拿出手机,再次打给了袁最:“开开门,让我进去,有事跟你商量。或者你出来。”

    “什么事就在电话里商量吧。”

    “饭店不是说好由你们结账吗?那么贵的房间我是结不起的。另外,我没带多少钱,你得给我买张回西海的机票。”

    袁最肯定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打算撤了,犹豫了一下,爽快地说:“房间和机票都没问题,本来就是由我们接待嘛。你把身份证号码告诉我。什么时候走?明天?好,我马上给你订明天的机票。”说到最后他几乎有点兴高采烈了,“这就对了嘛,我们每个人都得在命运面前做好牺牲的准备。”

    打完电话我就回太平洋饭店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袁最通过电话叫醒了我,又跟花馨子一起陪我在饭店吃了自助早餐。饭间我们谁也不说话,大家都是哀伤的沉默。我似乎只说了一句话:“还得麻烦你们送我去机场。”说这话时我有点难为情,因为这说明我出不起或者不想出从市区到机场的出租车费。袁最说:“不麻烦,不麻烦,这是应该的。”他表情是忧愁的,说话的口气却轻快有加。

    出租车把我们三个人送到了机场。就要过安检时,花馨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说:“对不起,我们也不想这样,只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要说的是,你失去了各姿各雅,但没有失去朋友。”

    我感觉花馨子的手在哆嗦,溢荡在她眼睛里的不仅是明亮的忧悒,更有浓浓的透彻的歉疚。我长叹一声:“我也应该说声对不起,也知道你们只能这样。我现在发愁的是怎么给各姿各雅的主人交代。也许若干年以后,我会在青果阿妈草原找到一窝八只品相一流的小藏獒,到那个时候,你们一定得把各姿各雅还给我。”

    这样的可能简直不存在,所以袁最说:“这个我保证,一定还给你,哪怕它们的品相比咬死的八只小藏獒差一点呢。”

    我走了,拉着行李箱,向他们招手。他们也在招手,目送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安检那边人头攒动的大厅里。

    袁最毕竟不了解我,我的秉性冲动而倔犟、坚顽而狂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各姿各雅,登上飞机走掉呢?太便宜别人的事情我绝对不做,除非别人同样便宜了我。就在起飞前半个小时,我走出了机场。原打算退票,人家说你这票是打了折的,不能退也不能改签。不能就算了,当下就撕毁了机票。我坐出租车回到蓝岛市区,找了一家一天不超过一百元的便宜旅馆住下,然后直奔黄海獒场。

    此后,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耐心地躲藏在黄海獒场外面绿得耀眼的树后,盯着獒场关闭的铁门,希望能掌握袁最和花馨子的行动规律。我发现花馨子出去了几次,都是步行到公路上,再坐出租车。显然她是去采购东西的,两三个小时以后就会大包小包地回来。袁最从来不出门,似乎獒场就是他的家,花馨子就是他的老婆。但他和花馨子绝对不是两口子,这一点我早就感觉到了,从他们互相看对方的眼神和说话的口吻中都能感觉到。还有,花馨子曾告诉我:“黄海獒场是我跟袁最两个人的,我是一个专业驯狗师。”她有意无意地强调了自己在獒场的地位。如果是两口子,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一个星期里,每天都会有饲养员出来,拿着铲子,在菜地里挖取小白菜和小油菜,显然这是为藏獒配食用的。不时会有客人来獒场,有的牵着藏獒,有的空着手,大概是来配种和做买卖的吧。獒场的大门始终关闭着,来人必须报出姓名,里面才会有人开门,进去后,铁门就会迅速关死。我不理解地想:既然你们已经送我上了飞机,干嘛还要这样警惕?

    一个星期后,我给袁最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来到青果阿妈草原,各姿各雅的主人强巴听我说了我在蓝岛的遭遇后,一口认定我是骗子,拔出腰刀差点杀了我。“现在好了,他总算被人劝住了,我没有死,我还能给你们打电话。问花馨子好。喂喂,听得清吗?我怎么听不清你的话。麦玛镇这个地方地震后信号就不太好了。一定要把各姿各雅照顾好。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可以作为赔偿的八只小藏獒,把各姿各雅赎回来。另外千万不要让各姿各雅跟随便什么公獒交配,一旦它生养的孩子不是优等的品相,立刻就会毁掉它的名声。非要交配的话,必须是跟它一样品质的一流公獒。喂喂,听清了吗?”

    袁最说:“这个不用你担心,我们的交配原则是宁缺毋滥。”

    我是有意提到“交配”的,因为我想起了王獒人的话,袁最有一只很棒的公獒,从体型到毛色,跟各姿各雅是绝配。但袁最为什么没有提起他的这只公獒呢?不仅现在没有,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起过。这不合常规,一个獒主,对自己得意的藏獒,总是炫耀又炫耀的,何况那是一只能够绝配各姿各雅的无上公獒。

    袁最又说:“我们还是你的朋友,什么时候去看你。你会一直待在草原上吗?不去参加北京藏獒博览会了?”

    我意识到他这是试探,深深地叹口气说:“我不是獒主,有什么资格参加那样的盛会?本来也没打算去,现在就更不想去了。”

    打过电话的第二天,黄海獒场的铁门敞开了,袁最走了出来。他沐浴着阳光,怡然自得地走过土路,来到公路上,到处看了看,又走了回去。看得出他已经不担忧我会杀个回马枪了。我不能再延搁下去,行动就在今天晚上。

    守望黄海獒场的日子里,我还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说起来有些下作,却是我天性发展的一个必然,有卑鄙也有智慧。我知道多数情况下藏獒对人的记忆依靠的是嗅觉,每个人身上不同的味道是它们判断亲疏的密码。而最能体现味道特点、跟指纹一样决不会重复的是人的臊气,臊气来源于生殖系统,不论男女老少、干湿脏净,都与生俱来地带有这种气息。很多时候,藏獒也包括猫狗狼豹等等动物,熟悉你也就是熟悉你的尿臊气。这种尿臊气人一般是闻不到的,而对嗅觉超过人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藏獒来说,就算你用超量的沐浴露刚刚洗过澡,你的尿臊气对它也是浓厚而强烈的。我要用我的尿臊气麻痹獒场巡夜的藏獒,让它们时刻闻到我的味道,以为我就是獒场的一部分,从而失去对我的警惕和防范。实现这个目的办法简单极了,那就是每天带着矿泉水,不停地喝,尿憋了就往菜地里那些小白菜和小油菜上面撒。这些蔬菜虫眼累累,一看就是不用农药的。饲养员挖走后不会三遍五遍地使劲清洗,即便使劲清洗,尿液也会残留在菜叶的卷曲处和菜心里,这样我的尿臊味很容易就会来到藏獒的鼻子底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你姑姑。那些藏獒再要是碰到我的味道,很可能就会把我当成给它们配制食物的饲养员。

    傍晚时分,黄海獒场的铁门再次关上了。我走出树荫,去公路边一家小饭馆吃了饭,再回到树下时,天已经黑了。我靠着树干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午夜。望着没有月亮的天空,我给自己鼓了鼓劲,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先来到门口,再沿着围墙往前走,几乎走了一圈,也没听到里面巡夜藏獒的叫声。这是一次试探,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我信心大增,解开裤带,朝着围墙撒出了针对獒场的最后一脬尿,然后来到早已确定好的可以翻墙的地方。

    这个地方离獒场大门大约五十米,翻进去不远就是犬舍通道,通道尽头便是关押各姿各雅的犬舍。大概袁最他们太相信巡夜藏獒的能力了,一人多高的围墙上面,既没有插满碎玻璃,也没有拦起铁丝网。我没费什么劲,就骑到了墙头上,朝下看了看,没看到藏獒,便悄悄溜了下去。我蹲在地上窥伺着,还是没看到巡夜藏獒的影子,正要起身,听到身后哈哈地喘气,扭头一看,巡夜藏獒就在我屁股后面呢。不过它不是在咬我而是在舔我,很友好的样子。我讨好地捋捋它的毛,起身往前走去。几分钟后我踏上了犬舍通道,那儿有一张置放计食天平的桌子。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将借助桌子抱着各姿各雅翻出上锁的犬舍一人高的栅栏,还将借助它带着各姿各雅一起翻过围墙。我双手合十,感谢桌子的存在,感谢这个寂静的夜晚巡夜藏獒跟我的默契合作。

    我经过一长溜犬舍,每间里面都有藏獒,但它们一声不吭,有的趴卧在地,懒得理我;有的好奇地望着我,仿佛在问:半夜三更来干嘛?我想它们都吃了沾染着我的尿臊味的小白菜和小油菜,对我已经非常熟悉了。我小声说话,安抚地给它们打着招呼,碰到靠近栅栏的藏獒,还会伸手进去摸摸它的头毛或者下巴。很快我来到了关着各姿各雅的犬舍前。生怕它一见我就激动得叫起来,我搓着两手,发出啧啧啧的声音,示意它安静,安静。各姿各雅是理解我的,张大嘴用粗声喘气的呵呵声跟我打着招呼。我轻声问候了一声:“各姿各雅,你好吗?”看它朝我走来,就要回身去搬桌子,却见犬舍里面的黑影中又冒出一只比各姿各雅更大的大藏獒来。我惊呆了,眼光直勾勾地望着它。即便是黑夜,我也能清晰地领略它作为一只雄性大藏獒霸悍、刚劲、伟岸、凌厉的风采。它是谁?怎么跟各姿各雅圈在一起?大藏獒看着我,善意地吐出长长的舌头,就像面对着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各姿各雅,你好像认识它?”话音未落,我又“噢哟”了一声,这一次的吃惊让我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看到在各姿各雅和雄性大藏獒身后,走来了一片小藏獒。八只,一晃眼我就数清楚了,它们一共八只。

    片刻的呆怔之后,我突然意识到那些曾经让我悲伤、绝望、悔恨、无奈的小藏獒的尸体,那些被撕碎的皮毛和骨肉、头颅和身躯以及艳丽的鲜血,都已经不存在了。各姿各雅的孩子、品相超凡的八只小藏獒幡然复活,不,不是复活,它们根本就没有死。而我就像一个傻子,在一场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拙劣的戏剧表演面前,一次比一次深地陷入着,直到对方完全败露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想法飓风一样掠过脑海: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跟这只雄性大藏獒是什么关系?我一下子亢奋起来,放弃了偷走各姿各雅的计划,也打消了突然冒出来的同时偷走八只小藏獒和那只雄性大藏獒的念头,转身就走。依然是脚步轻轻,喘息都不敢大声大气,但心脏却跳得跟打鼓一样。我原路返回,在巡夜藏獒诧异而平静地目送下,翻过了围墙。我一刻也没停留,穿过黑夜,走向寂静的公路,走了很长时间才碰到一辆出租车。我让它送我回到了我下榻的旅馆。

    3

    我狂猛地灌了几杯水,压住我心头的火气,然后拿起了电话。早就想给王獒人打电话了,又担心他会向袁最泄密,一直在犹豫。但是现在,不能再犹豫了,我必须从他那里证明我的猜测,不然我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王獒人很吃惊我会在后半夜给他打电话,一再问怎么了。我把我来蓝岛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了他。当我说起袁最要两千四百万的赔偿时,王獒人禁不住打断了我的话:

    “傻瓜,他提出两千四百万并不是要你赔偿,他就是希望你赔不起,然后留下各姿各雅。如果你真的把两千四百万拍到他面前,他又会找借口涨成三千四百万、五千四百万。他其实不要钱,要的就是藏獒。这是他唯一的目的。像各姿各雅这样的母獒实在罕见,一旦错过那就是一生的悔恨,无法弥补的。”

    我又说起如何从机场返回,如何守望,如何潜入獒场发现八只小藏獒没有被咬死。王獒人听着激愤地吼起来:“你一说八只小藏獒被各姿各雅咬死了,我就知道他骗你呢。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快告诉我,你偷出来了没有?要偷一起偷啊,决不能丢下八只小藏獒。”

    “没有。”听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又说,“遇到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我放弃了。我感觉到我要是偷走它们,或许就是帮助人家消除罪证。但这件事需要你来证明。当初你帮助袁最在西海府机场办了托运对吧?一起托运走的除了八只小藏獒,还有一只大藏獒。你说是一只很棒的公獒,跟各姿各雅是绝配。它叫什么名字?”

    他紧张地问:“你见到它了?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见到了。所以你也用不着兜圈子,直接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别说你不知道。”

    他犹豫着说:“它就是嘎朵觉悟。你既然见了,就应该知道嘛。”

    王獒人的回答并不让我意外,但我还是被震动得浑身一抖,毕竟是期待中的吻合,我的调查迈进了一大步。袁最现在拥有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公獒嘎朵觉悟、最好的母獒各姿各雅,以及它们的后代最好的一窝八只小藏獒。他是怎么得到的?如果我没有各姿各雅被骗的亲身经历,我也许会相信袁最的鬼话:买的,都是买的。但现在打死我也不相信了。搞到这些藏獒的任何正常手段都跟品行恶劣的袁最没有关系。他是个极端无耻的大坏蛋,而我要做的,就是用事实证明他这个坏蛋到底有多坏。

    “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嘎朵觉悟,没见过它。而你是见到了它才知道它叫嘎朵觉悟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听王獒人一时语塞,我便吼起来,“我对你说过,嘎朵觉悟是青果阿妈草原最著名的公獒,为了它,有人纵火烧死了数百只藏獒包括嘎朵觉悟。你早就知道它没死,为什么要替袁最保密?我知道你们是朋友,但我决不相信你跟他是同伙,你会参与图财害命的犯罪勾当。王獒人你应该明白,这是一起重大无比的刑事案件,烧死的不仅有藏獒,还有人,人命关天,獒命关地,你要是还打算庇护下去,吃不了兜着走。”

    王獒人并不在乎我的威胁,朗声大气地说:“色钦作家,你这样说就是贬低我了。我王獒人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袁最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向着他。你说为了嘎朵觉悟,有人纵火烧死了数百只藏獒,还烧死了人。这个纵火犯就是袁最吗?我要是袁最,一嘴就顶回去了:‘嘎朵觉悟是我买的,三百万,怎么样?’其实袁最早就这样说了,你怎么能证明他是撒谎呢?包括八只小藏獒,他说是买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你非要说他是偷的,也可以,但得拿出证据来。”

    王獒人说得对。虽然我认定袁最是个大坏蛋,但我还是没有把握把他想象成那个纵火烧死了数百藏獒的罪犯。我心里依然牢牢横亘着哥里巴:有人在地震后看见一个蓝色牛仔裤、棕色皮夹克的人走进了举办藏獒节的展览馆,然后就着火了。蓝色牛仔裤和棕色皮夹克恰好又出现在哥里巴的女人白玛的帐房里。而且冥獒咬死哥里巴的事实也说明遭到报复的纵火者就是他。哥里巴是纵火者,袁最是大骗子,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嘎朵觉悟是怎么被袁最搞到手的?八只小藏獒是被偷的,偷窃者是袁最还是另有其人?我说:“他用欺骗讹诈的手段从我手里夺走了各姿各雅,我就是证据。其他证据,迟早会有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这个我相信,但你没必要跟我较劲。”王獒人解嘲地一笑,语调平缓地说,“你失去了各姿各雅,我很同情你,毕竟你也是我的朋友,还是一个主持正义的朋友。你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袁最有家吗?家住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老婆和孩子?”

    “不知道,这个我没问过。应该有吧?”

    “袁最说他是律师,是蓝岛哪个律师事务所的?”王獒人无话了。我知道他答不上来,立刻又问道,“放下电话以后你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把我给你打电话的事告诉袁最?”

    “你觉得我会这样做吗?我王獒人的为人藏獒是知道的。”

    “但我现在真的需要你给袁最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前些日子在西海府见到了我,听我说起了各姿各雅咬死八只小藏獒后被他扣押的事。你可以为我打抱不平,臭骂他一顿。然后告诉他,我去了青果阿妈草原,短时间不回来了。”

    “色钦作家,你还是让我装哑巴吧,别让我欺骗他,好像我跟你是一伙的。万一说露了嘴,你又会说我是告密。”

    王獒人的拒绝让我知道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的立场可以变化,但人格却很坚定:不欺骗,不告密。我也就不勉强他了,对他说:“再见。”

    我上床躺了一会儿,用一种带着使命感的庄重心情迎来了新的一天。首先,我洗了一个澡,刮干净脸上的胡子,再去旅馆一楼的餐厅吃了早餐,然后按照服务生的指点,去了附近的一家网吧。我在电脑上查到了蓝岛所有挂牌营业的律师事务所,一个个打电话过去。当我把第十五个电话打给銮睐律师事务所时,那边传来了我需要的声音:“袁最有啊,但已经辞职了。”

    我又说:“我是他一个朋友,这会儿在西海,能告诉我他家的电话吗?”

    他家的电话没人接。我寻思,家里人大概上班去了。我再次坐出租车返回黄海獒场,刚在公路边下车,就见袁最从土路上走来,赶紧又钻回出租车,告诉司机:“我有点头晕,想在车里坐会儿,你计时吧。”

    袁最显然没什么急事,耐心地在公路边的车站等来了公共汽车。我让出租车跟着公共汽车,一个小时后来到了一座秀丽的山包前,看到山底石阶前赫然耸立着一个牌子:基督山·基督教堂。

    袁最沿着石阶走上了山去。山上唯一的建筑是有尖顶、带钟楼的基督教堂。我寻思他这种人也会去教堂?又一想,教堂也许正是他这种人才会去的地方。

    上大学时,我跟路多多探讨过宗教。我认为有罪孽才有宗教,他认为有宗教才有罪孽。两个人曾为此吵得面红耳赤。我说所有宗教的起源都是为了让灵魂得救,因为灵魂从一开始就是罪恶的痛苦的绝望的。神是灵魂的彼岸,我们对神的所有宣誓都是凭着自己的灵魂能不能永远得救的起誓。宗教的意义就在于,它用一种社会组织形式,把起誓变成了仪式,把解脱变成了宣示经典的过程,把神和彼岸变成了可以理解的语言。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罪孽一旦拥有,就必然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挣扎出全部的魅力,宗教就是被罪孽的魅力吸引过来的神的载体。路多多对我的反驳非常有力,他说人本来既没有道德感也没有罪孽感,是宗教把痛苦和罪孽强加给了人。人一遇到宗教,才发现照透自己的镜子出现了,神让我们感到污秽不堪、罪恶累累。没有神,人类就没有比较,而宗教是比较后的神殿,是让人感知罪孽、拥有罪孽又容纳罪孽的蓝色天湖。宗教并不滋生罪孽,却可以描绘罪孽和夸大罪孽。当罪孽在神性光辉的照耀下被迫消失时,宗教会让你留下永恒的阴影,表明即便你烂漫如花,也是阳光下的黑暗。

    不管是我认为的有罪孽才有宗教,还是路多多认为的有宗教才有罪孽,都能说明袁最此刻的行动:一个罪人走向了最容易释放罪恶的地方。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选择。他出于习惯,来到了罪人之路上早已等候着他的驿站。

    而我却来到基督山对面的一家菜馆里,坐在窗前,要了一盘辣炒蛤蜊、一瓶啤酒,边享受蓝岛特有的口福,边等候袁最从石阶上下来。我不能上去,石阶只有一条,万一碰上就前功尽弃了。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菜馆,四下里一瞧,直接过来,坐在了我对面。菜馆的桌子很小,面对着她我都有点担心辣炒蛤蜊的汁液会溅到她身上。她的气味也清晰可闻地飘悠在我眼前,有点淡淡的藏香的味道。我看看别的地方,到处都是空座位,她干嘛要跟我坐在一起?

    我审视着她,不客气地问道:“我认识你吗?”

    年轻女人微笑着,把满脸的歉疚用女人特有的温婉妥帖地送给了我,语气柔柔地说:“可我是认识你的。”

    一瞬间我便把傲慢置换成了谦卑。我凝视着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白皙、清秀以及牙齿的香洁,也许还有隐藏在美貌后面的疲倦和焦虑。我说:“认识我?我有点想不起来了。对不起,我一见女人就有点晕。我是个高原人,第一次来蓝岛,没见过大世面。你有什么事情赶快说,别让我提心吊胆的。我不习惯陌生人的热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女人望了望窗外说:“你在跟踪一个人,为什么?”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女人小声说:“恰好我也在跟踪这个人。在你第一天躲在黄海獒场外面的树后探头探脑时,我就注意到你了。”

    我几乎蹦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跟踪袁最?”

    “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你是作家。我家里有你的书,书前面有你的照片。”女人诡谲而亲切地一笑。但我能感觉到她笑得相当勉强,似乎她努力想给我一个愉快美好的印象,但努力的背后却是苦涩和悲愁。

    我站起来说:“如果你是私人侦探或者警察,那我就走人了,我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

    她仰头望着我,眼睛里的恳求让我心软:能坐下吗?

    我坐了下来:“你为什么不上基督山?怕他认出你来?看来你们是熟人。你知道他去教堂干什么?祈祷?忏悔?忏悔什么?难道他犯了罪?”

    我的试探让她哆嗦了一下。她恳切地说:“色钦作家,我看过你的书,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千里迢迢来蓝岛,天天监视袁最,肯定不是小事。袁最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我狡猾地笑笑:“当然可以,但至少我应该知道你的身份吧?”

    她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神情黯然地说:“我是他妻子。”

    我下意识地伸手抓起啤酒瓶,有点慌乱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上午我给你家打过电话,我也是要找你的。”

    “找我?你找我肯定有事。”她凄然一笑,突然喊起来,“小姐,小姐,再上一斤基围虾,一只大螃蟹,一盘海螺肉。我请客。你在蓝岛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但是你得告诉我袁最到底怎么了?对了,再来两瓶啤酒。我们蓝岛的男人,喝起啤酒来没个够。小姐,虾、螃蟹、海螺快点上,别把死的搞上来,我是蓝岛人你们骗不了我。对了色钦作家,还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我叫姒苏。”

    看来这个叫姒苏的女人打算豁出去了。就在酒菜纷纷上来的过程中,她把袁最如何为王故打官司,如何成为十一只大藏獒的主人,如何面对藏獒被偷,如何读了我的书去了青果阿妈草原,如何带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回来,一股脑全告诉了我。说到最后,她拿出了袁最留给她的信和她始终没有签字的“离婚协议书”给我看。这封信里,袁最说他已经不是姒苏的丈夫,也不是飞飞的爸爸。因为他现在做的事已经不允许他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女儿。虽然袁最声明他从来没爱过她们,他爱的只是藏獒,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他难以割舍、发自肺腑的爱。是什么事情紧迫到会让一个挚爱妻女的男人,如此果决地放弃她们呢?不难想象是罪恶。一个深感自己有罪的人,如果他还爱着自己的家人,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连累她们,不让她们有一个罪行累累的丈夫和爸爸而一辈子低人一等。

    “袁最虽然没告诉我他要去哪里,但我知道他带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就一定回到黄海獒场去了。色钦作家,你说我们怎么办?我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就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比袁最好,我也只爱袁最。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他都是飞飞的爸爸、我的丈夫。我不能跟他离婚,决不。不管他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他最亲最亲的人。”她捂着眼睛哽咽起来,眼泪从指缝里渗出,落下来就成了砸在我心里的石头。

    我心思沉沉地扭头不看她,突然发现袁最已经从基督山的石阶上下来,正朝着这边穿越着马路。我吓了一跳,他不会是也要来这家菜馆吃饭吧?如果他看到我跟他妻子一起监视他,会是什么举动?我站起来想拉着女人躲开,却见袁最脚步一弯拐到车站那边去了,显然他是要坐公共汽车回獒场的。我盯着袁最,直到他坐车离去。姒苏一直在低头哽咽。我又坐下,望着她不知怎么办好。她突然抬起湿热的泪眼想说什么。我赶紧说:“我们该走了,也许听忏悔的牧师会告诉我们,袁最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又告诉她,“袁最已经离开了。”

    姒苏赶紧站起来,生怕我抢了先,大步走向吧台去结账。我是一个向来不喜欢女人为我结账的男人,但这次我没有喝止她。她请客的用意是想让我告诉她我所知道的袁最,我不想让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以为我在拒绝而失去希望。她为我点的菜,我一口也没吃。我们离开时,服务小姐问:“打包吗?”我看了一眼不知该怎么办的姒苏,赶紧说:“所有的菜,还有酒,都给我打上,我带回去晚上吃。”

    4

    今天不是礼拜日,也不是旅游旺季,教堂大厅里没有别人。当我们坐在第一排的长条椅上,面对着西装革履、清癯矍铄的牧师时,我仿佛觉得这个天堂的守门人是从大街上招领的,而不是上帝派遣的。为什么不穿上黑色的道袍,为什么不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我立刻有了一种误入歧途的感觉:我虽然不是佛教徒,但仍然以我的出生地为自豪,那是佛灯照耀的藏区。我对红衣喇嘛、黄裳活佛的敬畏是与生俱来的。相比之下,我到了这里怎么一点敬畏心和神秘感都没有?我想佛教一定比基督教更接近神的灵界以及天堂、地狱、来世、灵魂什么的,首先他们的喇嘛是一些观照神灵修行念经的人,是即便脱得精光也会让人觉得并非凡胎俗骨的神职人员。不像面前这个牧师,整个一个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退休老干部。

    还好,牧师虽然是个老人,说话的声音却比年轻人还要宏亮,神态平静祥和,给人一种空廓无染的感觉。见面后没说几句,他就说:“对专门来找我的人,我首先要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我叫欧阳约翰。这个名字意味着既然我是上帝虔诚的仆人,就应该是你们忠实的朋友。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如果觉得这里太空旷,我们也可以去后面的忏悔室。”

    我说:“在哪儿都行。不过我们不是来找你忏悔的,我们是来打听个事,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叫袁最的,他来干什么?”

    “袁最?他叫袁最?我不知道。”约翰牧师若有所思地说。

    “他一定是来忏悔的吧?告诉我们他忏悔了什么?”

    约翰牧师吃惊地望着我们: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且口气是如此得理所当然。“忏悔者的声音只有上帝才能听取。”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但是,假如一个罪犯,面对你说出了他的罪行,而你却守口如瓶,知情不报,那会有什么结果呢?他会避开惩罚继续犯罪,灵魂和肉体将在越来越黑暗的堕落中得不到拯救。我的意思是说,你在对上帝的事业负责的同时,也必须为法律负责。该说的不说,替罪犯保密,那就是包庇纵容,他的罪就变成了你的罪,你和你的上帝怎么可以为人间担待那么多的罪恶呢?当然你会说,我不做出卖人的犹大,罪恶里头没有比犹大更大的罪,所以他只能在橄榄园里上吊自杀。但是我要说,自从有了耶稣基督,人类社会遍地都是犹大。犹大也可以是英雄好汉,是识时务之俊杰。”我的态度是如此的不恭不敬,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好像我是来挑战的,代表无神论挑战有神论:要说惩罚,上帝能耐,还是法律能耐?要说犯罪,在法律面前,上帝也会犯罪。

    “当然,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很多事情是不辨自明的。”约翰牧师不怒不激,平和地点着头,让我感觉到他一下子就被我说服了,会立刻把袁最的忏悔说出来。他从朴素而神圣的讲坛上走过来,坐到长条椅的一边,和我们保持着距离,慢悠悠地说:“上帝听取忏悔时,我可以在场,也可以不在场。如果我意识到我将要听到的忏悔是不可以公开的,我就会立刻走开。事实上,对每个来忏悔的人,我只知道他有罪,却不知道他有什么罪。我们的信念是:只要上帝听到了,就能让他获得解脱。而我只想跪求永恒的允诺,让明察秋毫的上帝像宽恕我一样宽恕这个人和他的所有罪恶。”

    我好像掉进了海里,呛了几口水,但还是做着垂死挣扎。我急巴巴地乞求着:“你知道我身边这个女人是谁?她是袁最的妻子。她和她的女儿都深爱着这个犯了罪的人。她们不会放弃他,就像上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求助于他的人。但她们还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她们想分担他的罪责和痛苦,想帮助上帝拯救他的灵魂。牧师,麻烦你告诉我们吧。”

    约翰牧师慈祥地看着姒苏,仿佛在征询她的意见。姒苏突然抖了一下,急急地摆手:“不不,要是不便说,就不要说。”她似乎意识到我是借了她的名义想探知袁最的事情,其实我跟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我望着她,胸腔里激愤地升起了一股怜悯的温情。我想我还拖延什么呢?我应该就在此刻把我知道的关于袁最的一切都告诉她,因为她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如此柔顺文静、楚楚可人的女人。就这么简单,我本质上是惜香爱玉甚至好色的。我相信她决不会把我滞留蓝岛的事通报给袁最,因为那样不仅救不了袁最,反而会激化矛盾。再说了,就算她会告诉袁最,跟我给她说与不说,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说起了地震以及地震中的藏獒节,说起了烧毁数百只藏獒和一个人的那场人为的大火,说起了死里脱身的嘎朵觉悟和袁最的嫌疑,说起了被人偷走的八只小藏獒和母獒各姿各雅。最后我说:“各姿各雅用爪子掏出了一个洞,又用身体撑住了继续往下塌的废墟,一撑就是六天六夜。六天六夜,强巴一家吃着各姿各雅的奶水,存活在各姿各雅一动不动支撑起来的空间里,直到被救出。而救援的人之所以发现碉楼废墟下还有生命,也完全是靠了各姿各雅衰弱的却坚定不移的呼唤声,它一直在呼唤外面的人,也一直在呼唤强巴一家:不要失去信心,坚持,坚持。就是这样一只伟大的藏獒,现在又被袁最骗为己有了。贪婪哪,人的贪婪什么时候才有个够呢?”

    姒苏哭了,抑制不住的伤心和感动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约翰牧师诧异地看着我,像是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向我打听?

    我说:“我希望听到他自己的陈述,除了验证我的调查,我还想知道牧师你的看法。在你们基督教看来,人在骨子里是不是喜欢犯罪?如果不是,还要上帝干什么?如果正是因为上帝可以拯救罪恶的灵魂,人才喜欢犯罪,岂不是上帝反而成了罪孽产生的根源?如果上帝的职业就是拯救罪恶,岂不是上帝越忙,人类就越没有希望?上帝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一种假设?如果是假设,说明不信上帝也可以爱人类;如果不是假设,上帝能显示奇迹让我看看吗?”我知道我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挑战牧师了,虽然无神论的挑战总是无知而狂妄,但是我喜欢。我一口气提了这么多自以为尖锐的期待反驳的问题,轻蔑的表示溢于言表。

    但是约翰牧师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读过《圣经》吗?”看我点头,又说,“那你怎么还有这么多的疑问?我现在只告诉你奇迹。奇迹总是产生在你的愿望之中,想想你此刻的愿望是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我知道。”

    我更加轻蔑地说:“你知道什么?我想即刻见到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想带它们离开蓝岛,回到青果阿妈草原你知道吗?”

    约翰牧师没有回答,只是抬头仰望着讲坛后面的耶稣受难雕像。他望得那么专注而肃穆,仿佛此刻所有的语言都在他的凝视中悄然消解。我被他感染得不禁也望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吗?跟我在别处见过的一摸一样——耶稣浑身裸露,只用脏破的衣服遮挡着生殖器,头耷拉着,荆棘编制的皇冠却戴得端端正正。背后的十字架看上去并不沉重,却能让人感觉到整个人类的痛苦其实就是等待救援,当一个圣者伸臂而立时,他便描述了人为什么需要救援的原因。在十字架的上端,镌刻着几行工整的文字。我不认识,但能猜出那是用古代希伯来文、罗马文和希腊文写的“拿撒勒人耶稣犹太之王”几个字。

    我冲动地又说:“我知道,耶稣在为人类受苦。如果人类能够解脱自己的苦和罪,上帝之子就不必为我们受难。人类走出罪恶的结果,就是让耶稣走下十字架。照这么说,信仰基督就是为了解放耶稣和上帝,而不是期待耶稣和上帝解放人类。但是你一定会说:恰恰相反,没有上帝的关照,人类就无法从苦难和罪恶中解脱出来。上帝监控着人类的灵魂,帮助我们从罪恶中升起,洗干净自己的灵肉,坐在天使的羽翼上进入天国。虽然事实上在上帝的关照下,人类的罪恶越来越多,但如果没有上帝的关照,人类早就堕落得不成人类了。”

    约翰牧师把眼光从耶稣受难像上移开,笑望着我说:“为什么你的内心如此狂乱又如此躁动呢?说服不了自己的人,也说服不了别人。没有皈依就没有宁静,而你却把轻率和怀疑当作了你目前的伴侣。其实一个人只期待永恒就够了,但永恒是什么,你现在还不知道。因为你是一个有罪的人,你需要在忏悔中解脱。忏悔是需要透明的。在走向透明的挣扎时,你跟任何人都一样,盲目而激愤。”

    我感觉他的眼光敏锐而犀利,犀利地穿透了我的灵魂。又一想,我有灵魂吗,能感觉到穿透的存在吗?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面对罪恶和高尚都是一样的狂喜。犯罪的荣耀和追求道德的荣耀有什么区别呢?我是一个罪人,却不能用痛悔和自恨来腌制自己的情绪,常常为自己的和别人的犯罪而莫名地兴奋着。没错,皈依会带来宁静,但我要宁静干什么?那是死人的风格、行尸走肉的状态。我站起来,看了一眼已经擦干泪水的姒苏,生硬地说:“走吧。”

    约翰牧师送我们走出了教堂。阳光洒在他身上,金晃晃的照耀下,老人显得更老了,也更坚拔了。我朝他挥挥手,走进了柏树巨大的阴影。一瞬间我感到基督山的阴影全部笼罩在了我身上,我不胜悲惶,一丝凄哀的痛楚就像电流袭击了我的心脑。我意识到我是可怜而卑贱的,我在自欺欺人的状态里对空气一样永恒的圣灵之所大打出手。之后才发现我已经无力塑造自己,在拒绝忏悔拒绝透明的时候,地上落满了我挣扎的足迹。

    我们走下基督山的石阶。我忧郁地望着姒苏,拿不准地说:“再见了,我们,可能,还会有联系吧?”姒苏把塑料袋里打包后的酒菜递给我。我接住,才想起我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什么地方,而她却没忘了为我带上。

    她把满眼的恳求和期望落在我脸上:“不管你说的是不是事实,不管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在你能宽恕的时候,尽量宽恕他吧,求你了。”

    原来她并不认为我说的是事实,她相信我在我认定的袁最的主要罪行上还没有拿到证据。她请求我宽恕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预防。我用眼光扫描着她的清秀,不愉快地说:“你好像是袁最的上帝?但愿……我也是吧。”

    5

    我从来没思考过什么叫奇迹,直到它出现在我眼前,我才想到奇迹就是在你觉得它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它的确出现了。我坐着出租车回到旅馆,怎么也没想到奇迹就在那里等着我。我腿脚僵硬,目瞪口呆,脑子里映现的全是基督山上我跟约翰牧师相处时的情形。我说了,如果上帝不是假设,它就应该显示奇迹让我看看。我还说了,我期待的奇迹就是即刻见到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带它们离开蓝岛。约翰牧师用沉默回答了我。现在我相信,就在他深渊似的沉默中,一定涌动着海潮般的祈求:“上帝啊,请满足这个人的愿望。”

    它们,也就是我说的奇迹,就在旅馆门前的台阶下。八只小藏獒卧着,嘎朵觉悟和各姿各雅一左一右站着,一个个吐着舌头,显然又热又渴。它们看到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并没有喜出望外地摇着尾巴迎我跑来,而是冷傲而淡定地望着我,好像原本就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它们面前。我也没有立刻扑过去,在十五米开外的距离中停留了好一会儿。我急切想知道的答案是: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袁最……我紧张地到处看看,没看到袁最,也没看到花馨子。像通常在这种情形下人都会使劲掐捏胳膊上的肉以验证自己是否处在梦境中那样,我发狠地弄疼了自己,我不是掐,而是咬,咬舌头,咬嘴唇,直到嘴上破裂流出了血。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是真的,也没有理由相信在我思念它们时,它们不仅在思念我而且在全力寻找我。它们从黄海獒场出发,躲闪着如潮的人流,穿过布局复杂到恐怖的城市。无数车水马龙、惊险万状的街道没有拦住它们的脚步。它们走得苦累不堪,饥渴难忍,终于精确地来到了我下榻的旅馆,知道我不在,便在门前耐心等待着。

    我热切地叫了一声:“上帝啊。”然后扑向了它们。所有的藏獒,我接触过的各姿各雅,没有接触过的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都像对待老朋友那样友好地对待着我,好像它们都知道我就是那个养过藏獒又写过藏獒的人,知道我是来解救它们的。它们温顺地任我抚摸,任我把八只小藏獒轮番地抱起放下。嘎朵觉悟还屈尊舔了一下我的手,让我激动得浑身抖颤。在这个拥挤繁华的城市,人找人都是难事,你们怎么找到了我?我感到眼睛有些湿润,抱着嘎朵觉悟,像一只备受恩宠的狗,吐出舌头,用一阵狂舔回报着它。

    缠绵了半天,我才想到应该立刻把它们藏起来,而且今天晚上决不能和我分开。我带着它们走上台阶,来到旅馆的门口,心想门卫一定会阻拦,便搜肠刮肚地准备着说服门卫的话,没想到这家仁慈的旅馆并不在乎带狗入住。当我把嘎朵觉悟一行搞进令它们眩惑的旋转门,进到厅堂里面时,门卫惧怕地退到一边,惊叫一声:“这么大的狗?”我抱歉地冲他笑笑,赶紧穿过厅堂,踏上了楼梯。藏獒们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快步跟过来,鱼贯而上。

    我把它们带到房间后,用所有的茶杯和漱口杯接上水,放在地上,让它们先喝着。我锁好门,跑步来到街上,买了一个塑料盆和足够它们吃两顿的切碎的熟肉、牛奶、卤鸡蛋,迅速回来,搅到塑料盆里让它们吃喝。我仰身躺到床上,看它们大吃二喝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

    我满意而激动,拿出手机看了看,立刻打了过去。我没想到在我急切需要别人分享我的快乐时,我的第一个电话竟打到了袁最家里。当然我不是要找袁最的,我对女人的喜欢让我想到了已经牢牢镶嵌在我脑海中的姒苏。

    “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给你打电话吧?这个我也没想到。你能听出我说话的语气吗?是高兴还是愤怒?实话告诉你,有高兴也有愤怒,却没有丝毫的低沉沮丧。你知道为什么?我就要告诉你了,你一定要沉住气。你已经在怀疑我说的不是事实对不对?因为在你看来我迄今还没有拿到什么证据,来证明放火烧死数百只藏獒、烧死人的罪犯和偷走八只小藏獒的罪犯就是袁最。如果我有证据,就不会留在蓝岛监视和跟踪袁最,直接报案就是了。你恳求我宽恕袁最,也只是在各姿各雅被骗走这件事情上。这件事情我本人就是证据,不宽恕他,他就是大骗子了,除非他把各姿各雅还给我。现在我要对你说,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我的确还没有拿到能够证明袁最就是罪犯的证据,而各种证据却指向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叫哥里巴,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的事情对你们和真正的罪犯都是有利的,甚至对公安局也是有利的,他们可以定性为由地震引发的火灾而迅速做出了结此案的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目前许多政府机构的原则。我大概说远了,你也许没听明白,我曾经坚决认定哥里巴是罪犯,自从在黄海獒场见到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之后,我对我的认定产生了怀疑,我想努力寻求袁最跟哥里巴之间的关系,最终确定谁是真正的罪犯。现在我要向你宣布:我放弃这种寻求,我会继续坚定地认为哥里巴就是罪犯。因为,奇迹出现了,我得到了青果阿妈草原最棒的公獒嘎朵觉悟、最棒的母獒各姿各雅和最有前途的八只小藏獒。已经得到了,它们就在我眼前。和这件事相比,所有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指的是调查罪犯、绳之以法的快乐,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惊喜,为藏獒报仇、为草原雪恨的使命,统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想让你明白,公安局不会插手此事,只要我不追究,袁最就是清白的。祝贺啊,祝贺你们清白了。但我有个要求,你一定要为我保密,在我没有离开蓝岛之前,绝对不能告诉袁最我在蓝岛。我相信我对你的叮嘱是多余的,你知道孰轻孰重。我要是不相信你,就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我要走了,明天,最多不超过后天,带着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离开蓝岛。你保重啊,老实说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袁最不配你,你肯定也知道他目前跟谁在一起,是一个叫花馨子的女人。不过那女人也不错。我觉得蓝岛的女人都不错,至少我接触到的两个女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不会忘记你的。再见了,有机会去西海找我,我带你去看看大草原,它跟大海一样辽阔,却比大海牢靠实在,因为你可以踩到上面,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就像我,我是实实在在、牢牢靠靠的,你就放心吧……对了,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藏香的味道,是不是袁最从青果阿妈草原给你带去了一盒藏香?不过那不是熏衣服的,那是敬献佛爷的。你信佛吗?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不信就好。一旦信了,藏香就不能熏衣服,熏了衣服佛就会怪罪你:为什么香你不香我?”

    人在兴奋的时候话总是很多。如果不是姒苏打断,我肯定还会东拉西扯地说下去。姒苏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向上帝发誓。不,你知道我不信上帝,我向佛祖发誓。不,我也不信佛祖。那我就向老天向祖宗向女人向藏獒发誓,我不再追究袁最了,我要回西海了。”

    “谢谢,谢谢。”姒苏泣不成声。

    “喂,喂,喂……”电话断了。

    几乎占满房间的藏獒们都望着我。我亢奋地朝它们挥挥手:“你们听得懂什么,睡你们的觉吧,我们就要坐飞机回去啦。”一说起飞机,我才想到机票还没订,又打电话过去,委托旅馆总服务台帮我订机票:最好是后天直飞西海府的。我想明天一天的时间够紧张的,我得想办法搞到四个大铁笼子,得雇一辆货运车把藏獒运到机场,得在机场提前办好随机托运的手续。好啊,明天,我要忙起来啦。

    之后,我把电话打给了路多多:“想了这么多天,终于想明白了。我决定答应你的要求,跟你合作办一座獒场。”

    路多多半晌才说:“太突然了,你不是已经拒绝了吗?”

    我厚着脸皮矢口否认:“没有啊,我又不是傻瓜,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会拒绝呢?仇步鼎插足、少少背叛,促使你有了建设一座大型獒场的计划,而我又是实施这个计划的最佳人选,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我一直在想,办獒场的关键是要有绝对一流的公獒和母獒,我们的公獒和母獒在哪里呢?现在有了,我已经找到了。它们就是我面前的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由它们生养的八只小藏獒。这么给你说吧,嘎朵觉悟原来的主人已经被大火烧死了,现在的主人一个叫袁最的很可能不是主人而是个盗窃犯。一个盗窃犯能把我们怎么样?价值千万的嘎朵觉悟已经属于我们了。至于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我们可以花钱买下来,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叫强巴的牧民,他不卖也得卖。我们把藏獒留下,把钱给他,三百万、五百万、一千万,反正你有的是钱。‘你的藏獒我们找到了,但我们只能给你钱。’一个牧民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肯定会同意的。要是不同意,不仅藏獒不给他,钱也没有了。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獒应该是我们獒场的基础,这个基础能让獒场一炮打响。然后再利用你的资金,收购更多的好藏獒。走着瞧啊,用不了几年,就是一座中国最棒自然也是世界最棒的大型现代化獒场。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你的后半辈子,我的后半辈子,就都要押在它上面了。但是,听好了朋友,我要说但是,我跟你干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我们不能把獒场建在西海府这样的城市,而应该建在青果阿妈草原。趁鹫娃还是州长,我们以投资的名义让他划拨一片草原给我们。我们在原生态的坏境里养育原生态的藏獒,那才叫真正的得天独厚。当然,把獒场建在青果阿妈草原也有我的私心,那儿是我的故乡,我喜欢的地方,永远待在獒场,一辈子不出来才好。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我要让獒场远离少少,你想威吓少少,报复少少,那不行,我是她的保护神。少少不是我的女人,但她只要是女人,我就不能容忍别人欺负。行不行,路多多?行,我就跟你干;不行,我就不办獒场,好好养我自己的藏獒。”

    我在电话里能听到路多多在拍他的脑壳:“我想想,你让我想想。其实嘛,你说得也有道理,把獒场办在原生态的草原上。但是,我也要说一个但是,我的家事你就别掺和了。我承认上次你对我的分析大部分是对的,我不是一个没有怨愤、憎恨、嫉妒心的人。对欺凌过我、侮辱过我的人,我始终会耿耿于怀,报复的念头常常会有。可我又说了,我不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在不断修正自己。说不定上天堂的时候,我和你还有少少以及仇步鼎都会在一起。”

    “只要你同意把獒场建在青果阿妈草原,一切就OK啦。”

    我放下电话,拿过打包带回来的虾、螃蟹、海螺肉和啤酒,一边望着安然静卧的藏獒,一边惬意地吃喝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