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果阿妈草原往东行驶,路过西海湖,快到西海府的时候,有一段公路特别繁忙。它不仅连接着个青果阿妈草原,还是来去海西草原、海北草原、海南草原、羌塘草原、康巴地区以及藏南、藏东、阿里的必经之路。我说它繁忙不仅是因为车多我必须减速,还因为在将近两百公里的路上,我至少看到了五辆运送藏獒的卡车。五辆,这是前所未有的密集,整个青藏高原有多少藏獒经得起这样的打捞?每一辆卡车上都是三四层的铁笼子,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藏獒。每每看见它们我就会冲着挡风玻璃喊起来:佛祖、上帝、我亲爱的老天爷,救救这些草原精灵吧。它们来自哪片草原我不知道,只知道它们无疑是要被运往内地的。如同流放的囚徒,它们在回望故土草原的悲伤中走向了异域他乡,谁能知道它们内心深处的酸楚呢?谁能说它们一路上的长嗥短叫不是哭声、不是对人类的哀求呢?藏獒作为优秀的犬种最大的优点就是守护家园、忠诚主人,最大的痛苦也就是离开老家、离开主人。这种强力施加给它们的感情折磨,比施加给人要残酷一百倍。因为人会倾诉,并在倾诉中得到同情、安慰和宽解。可是藏獒呢?没有人听懂它们的话,知道它们想什么。除了我,我算是听懂了,却又一筹莫展。这样的无奈让我泪眼模糊。我回头对后排座上的各姿各雅说:“我们一定要找到八只小藏獒,把它们送回草原。如果我做不到,各姿各雅,你就咬死我。”
一路上,只要看到运送藏獒的卡车停下,我就会把我的北京吉普开过去停在旁边,带着各姿各雅下车,一来想看看有没有八只小藏獒,二来想跟驾驶室里押送藏獒的人聊几句。那些职业贩狗人都是互相串通、满高原乱跑的,也许他们会提供一些线索呢。但是每次下车都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因为我的调查一无所获,而是因为运送途中对藏獒惨不忍睹的虐待。
“这铁笼子太低了,藏獒卧着都能顶着头,它连翻个身都不可能。一连几天,长途跋涉,换了你你能受得了?”
“九只藏獒,就这么小的一个铁笼子,太挤了,卧的卧,站的站,互相踩踏,踩死踩伤了怎么办?里面那一只怎么一动不动?是不是憋死了?”
“它们多少天没吃没喝了?三天?不吃可以,不喝怎么行?你们不知道藏獒随时都要喝水吗?你看它的鼻子,都干燥得裂口子了。越往前走天气越热,老天,养藏獒就是养孩子,你们这样虐待是要遭报应的。”
我的指责没有引来任何反响。押送藏獒的人冷漠而讥诮地望着我:你谁啊?神情里的排斥让我一下子看清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并不是一些自称“爱獒人”的养殖藏獒者,只是一些买卖人,知道这玩意赚钱就到处收购,长途贩运。对他们来说拉一车活灵活现的藏獒就跟拉一车冷库里的冻羊肉是一样的。他们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被我用一根糟麻绳牵来牵去的优雅无比的各姿各雅,因为这与他们的赚钱无关。我悲叹一声:就是这伙人,组成了所谓中国藏獒经济的第一环。从第一环开始,直到最后一环,被贩卖的藏獒会多次经历肉体和感情的双重磨难。从事藏獒生意的人,就在藏獒一次次的磨难过程里,牟取了一沓沓丰厚的钞票。
最糟糕的当然还不是他们,而是我。我是藏獒磨难的肇事者。尽管我写那些关于藏獒的书时,并没有发动一场空前贩卖的意思。但是当没有初衷的结果汹涌而来时,那种为怀念藏獒铺排起来的文字,便成了给藏獒送葬的哀曲。
各姿各雅似乎比我更在乎它的同类受到虐待的境况,不停地吼叫着,先是惊讶与问候,接着便是对八只小藏獒的呼唤,后来就愤怒和悲哭起来。有一次它甚至扑向了一个贩狗人。贩狗人看到车上的藏獒为了从铁笼子里伸出头来,都把铁杆挤弯了。他踩上车厢,使劲想把那些伸出来哀求饮水和自由的獒头摁回去,没有凑效,便跳到地上,从驾驶室拿出一根棍棒,朝着一个个獒头狠揍起来。各姿各雅扑过去时,把麻绳扯断了。我把手里的半截麻绳一丢,并没有上去阻拦。它扑倒了那个贩狗人,撕破了他的衣服却没有咬死他。它是多么懂事啊,不想给我增添麻烦。而我却不比一只藏獒更理智,一直很遗憾它居然没有咬死他。
我在失悔而愤懑的晚霞里回到了西海府。停了车,带着行李和各姿各雅上楼梯时,心情才好起来。我说:“委屈你了各姿各雅,我这里没有原野和蓝天,也没有奶茶和酥油,晚上我们吃面条吧,家里好像还有挂面,冰箱里可能还有一点冻肉。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寻找八只小藏獒?你说什么?已经开始了?对对对,已经开始了。”我住三楼,两室一厅。各姿各雅还算照顾我,对这样狭窄的住所没有表示出急躁和反感。它大概想起了沿途那些被关在铁笼子里的藏獒,相比之下,它就是身在天堂了。整整一晚上,它都很安静,也能按照我的指挥去卫生间我铺好的报纸上拉屎撒尿。我说:“你真乖,不会说话的朋友。”
但是第二天一早,在我给路多多打了一个电话后,各姿各雅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老在门口转悠,不时地用爪子拍一下门,向我示意它要出去。我想我们应该休息一天,就把它关进了客厅的阳台。它立刻发现阳台比室内更接近外面的世界,人立而起,趴在栏杆上往下眺望,一会儿又回身透过玻璃门,望着客厅里的电话,那种急切而无声的期盼让我心里不禁酸酸的。好了,我也不休息了,旅途的疲劳就让寻找八只小藏獒的乐趣来消除吧。我又打电话给路多多,把跟他见面的时间从明天改成了今天。
我先开车来到宠物用品店,买了一根结实的牵引绳,从各姿各雅脖子上换下了那根我在路途上临时凑合的糟麻绳,然后直奔省政府应急委员会总部。
2
路多多没想到我会把各姿各雅带进他的办公室,挥着手说:“你居然把它随时带在身边,这里是政府机关,出去出去。”我听他的口气他是知道各姿各雅的,便问道:“鹫娃州长给你打过电话了?”他没有回答,畏惧地从一张很大的黑色写字台后面站起来说:“想喝茶你自己倒,它不会咬人吧?”听我讲了在途中扑咬贩狗人的事,他又说,“你是意思我明白了,我要是今天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会放它咬死我?失踪的八只小藏獒就是它的孩子?怪不得你这么上心,将来就是跟它一样的八棵摇钱树。”
我告诉路多多,我要去火车站和机场调查从地震到现在托运动物的记录,如果查到记录,就追踪而去;如果查不到,就说明八只小藏獒还没有离开西海,说不定就在西海府。但我不是警察,火车站和机场凭什么会调出记录让我看?我要求路多多以应急委员会的名义给对方打个电话,这样就好办多了。
“你一定会问,要你调查?公安局是吃干饭的?”
“不不不,我不会这样问。丢失了八只小狗,又不是八个孩子,这算什么?公安局听都不愿意听。现在积案、大案、重案太多,就算你说它们价值百万千万,那也排不上队。”
我兴奋地说:“公安局不插手就好,亲爱的贿赂多多赶快打电话呀。”
路多多立刻黑下脸来:“以后不准你这样叫我,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准。”
“你又没真的贿赂,心虚什么?”
“我就心虚了,就不准你乱叫,怎么了?还要不要我给你打电话?”他说着忘了各姿各雅,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朝我跨了几步,突然又惊叫一声,返身回去了。各姿各雅冲他抱歉地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怕狗?做了亏心事的人才怕狗。”
路多多望着各姿各雅,不计较地一笑,拿起了电话。以他的身份他当然不能直接打电话给火车站和机场,这个官腔十足的电话是打给隔壁办公室主任的,完了说:“你现在就去,有什么进展随时向我汇报。”
“你真是当官当得权欲熏心了,跟你无关的事情也要随时听汇报。”
他高傲地一笑:“只要我肯办的事情,都跟我有关。”
离开的时候我问他:“你说我们有事要做,什么事?”他好像想不起来了,我提醒道,“在我去青果阿妈草原之前你说的,还说我回来就知道了。”
路多多恍然想起似的“哦”了一声:“私人的事情不便在办公室里说,过几天我找你。”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火车站托运办公室,没查到有用的记录。下午,又去了机场,在电脑屏幕的货运记录上盯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价值的信息。以后想起来,其实是我心脑的意向主宰了我的眼睛:我希望八只小藏獒不要出现在这里,也就是希望它们不要流向内地。所以在抽检出的十几条运送藏獒的信息中,我只是一般性地注意到了两条其实很重要的记录:一是飞往蓝岛的航班上有个叫袁最的人一次运走了四只小藏獒和一只大藏獒。这跟我追踪的目标相差甚远,尤其是大藏獒的出现迷乱了我的思路。二是西海府獒人广场的老板王獒人同机运走了四只小藏獒。王獒人我认识,曾经以最隆重的待遇请我吃过饭,因为他坚决认为市场上藏獒价格的飙升是由于我的书的推动,他赚了钱就想到了饮水思源报答恩典。作为养殖经营藏獒的企业主,王獒人托运藏獒给他的客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叮嘱机场监管托运记录的人,如果以后有人要托运八只小藏獒,上飞机之前一定通知我。为了让她感到她有责任和义务这样做,我说:“不能再流逝了,藏獒是青藏高原的精魂,我们都是高原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带着各姿各雅天天在西海府藏獒市场转悠,向所有在这里买卖藏獒的人打听八只小藏獒。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市场,就在离市中心稍远的一条街上,开始是一个来自青果阿妈草原的康巴人带着一只藏獒来西海府出售,据说就在这条他居住的街上成交了他的藏獒:十万元。这是那个年月藏獒的最高价。买卖藏獒的人立刻认为这是做藏獒生意的风水宝地,便开始朝这里集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市场。后来一些饲养藏獒的大户在街两边租房开店,用电脑画面和图片展示獒场有待出售和有待配种的藏獒,遇到买主和需要配种的主,再带他们去郊区的獒场。我的转悠虽然一无所获,但我相信就算被偷窃的八只小藏獒不会出现在这里,关于它们的信息却不会绕开这个唯一跟藏獒有密切关联的地方。说不定某一天某个人就会突然说起来:“一共八只,人见人爱,那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小藏獒。”我虽然没见过八只小藏獒,但我相信,既然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公獒嘎朵觉悟和最好的母獒各姿各雅的后代,就一定是优等里头的优等。
有一天,我正在穿街而过,突然有人从街边一家藏獒店里跑出来,追上我,拉住了我的手,然后用獒主特有的大胆和手语摸了摸我腿边各姿各雅的头:“色钦作家,你从哪里搞来这么好一只母獒?”
我一看是王獒人,笑道:“好久不见你了。我的藏獒怎么样,好吧?一千万,要不要?”
“别骗我,我知道你不是来卖藏獒的。”王獒人贪羡地盯着各姿各雅说,“真是太喜欢了,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能不能借给我欣赏几天?”说着,巴结地脱下自己的藏式礼帽,吹了一口气,扣在了我头上。
阴差阳错,我几乎给所有商贩说到了八只小藏獒并留下了我的电话,却没有向王獒人提起。因为经过几天的打听,很多人都知道我在干什么,见了面还会问我:“找到了没有?”好像用不着再打听,一旦有线索,就会有人主动告诉我。我无意中把王獒人看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跟他说了很多话,甚至都说好我可以把各姿各雅借给他养几天,也没有说起我在藏獒市场转来转去的目的。我说:“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我对好朋友的要求,总是能满足就满足的。”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各姿各雅是野兽,它住在狭小的两室一厅里本来就很憋闷,却还要按照我的训导去卫生间铺好的报纸上拉屎撒尿,还要改变昼睡夜醒的习惯,跟人一样起卧。而王獒人的獒人广场是有院子有草地的,尽管不似草原那般舒心惬意,却也可以露天睡觉,可以巡游奔驰,可以和它的同类待在一起。藏獒有群居的本能,虽说越优秀的藏獒越孤傲,但如果脱离了同类的群体,孤傲就会变成孤苦伶仃。再说邻居已经找过我了,说我进出牵着一只大藏獒吓坏了上下楼梯的孩子。
王獒人开着他的车,我开着我的车,来到了地处郊区的獒人广场大门口。我把各姿各雅留下,把王獒人的礼帽还扣在了他头上。王獒人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我有别的约会。——路多多上午打电话说:“我一直在犹豫,现在终于决定了。”他指的是那件不便在办公室里说的私人事情。
王獒人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有个蓝岛的朋友来找我,也是养藏獒的,我们一起聚聚。他有一只公獒,太棒了,从体型到毛色,跟你这只母獒简直就是绝配。”
我好奇地说:“是吗?居然能配得上各姿各雅,那一定要见见。”
3
路多多把约会的地点选在市南的凤凰山上,一家隐秘而高档的饭店。酒和菜都是最好的,我虽然经常跟他吃喝,但仍然为官员们越来越高的公款消费水平而惊叹不已。路多多说:“你别大惊小怪了,我们这才算个啥?有一次我去北京……算了,不说这些引诱你愤世嫉俗的事情了。”
品着菜,喝着酒。我说:“什么事情,你快说。”他用简单而坚定的语言脱口说了出来。我吃了一惊,盯着他半晌才问:“什么?你要办獒场?”
路多多伸手抹了一下我的脸:“你最好把眼睛闭上跟我说话,别睁得跟牛眼睛一样,本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再说一遍,我想办一座藏獒养殖场。”
“就你?钱呢?那可得一大笔钱。獒场的好坏要看有没有好藏獒,好藏獒的价钱是多少你知道吗?就说各姿各雅吧,我出一千万也会有人觉得很便宜。加上犬舍、犬食加工间、防疫室、研究室、办公室、人员居住的地方等等设施,最后还得有一个大场子供藏獒奔跑活动,你知道这年头地价就是金价。要是把这些搞齐全了,没有几千万拿不下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缺的不是资金,是人。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干。”他看我沉默不语,又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是知根知底的,任何人都不能比,包括我的父母兄弟。有这样的关系,我才敢对你说实话。既然要一起做事,隐瞒就等于欺骗。但是你放心,我的钱绝对不会出问题。我们——法人是你,幕后是我,先得有一个账户,这个账户最好跟你我都没有关系,然后就会有人以投资的名义把钱打在账户上。钱不经过我的手,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我痛恨贪官,照平时那个恨法,此刻我应该站起来,朝着路多多那张堂堂正正的国字脸啐一口唾沫。但是我没有,我只是讥诮地说:“了不起啊路多多,你终于可以让我刮目相看了。”
“这事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你说?你喜欢冲动,喜欢没事找事,还有些偏执,不顾现实,不讲条件。这说明你不沉稳,你比较冒进。比如你把各姿各雅带来,寻找它的孩子八只小藏獒,其实是不可能的。就算找到了也不可能要回来,人家说我不是偷的我是从街上买的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样?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说明你是一个大胆而不计后果的人,是个说干就干的创业性人才。你喜欢藏獒,熟悉藏獒,在这个行业里有很高的知名度。更重要的是你是一个对朋友讲义气的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卖我。我相信我没有选错你,也相信你不会拒绝我。”
我不会拒绝也不会出卖吗?在我扪心自问的时候,我看到路多多眼神里期待的光亮就像两颗纽扣。我想我从来都是为自己活着的,为什么要解开别人的纽扣?除非我高兴。我高兴吗?还不一定呢。我现在有把握的只是我没有不高兴。
“好像我说得不对?不不,你不会不认可我的说法,你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就算是命中注定吧。你知道我原名叫路有饭,上大学时你们都嘲笑我有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我是农民的孩子,我不俗气谁俗气?名字就是希望啊,至少是父母的希望:让孩子有饭吃别饿着肚子。后来我改了名,大家都以为我是为了追求少少,才改名叫多多的。这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原因是我希望自己门路多多,门路多多才会有一个好工作。工作以后,又觉得应该是禄多多;后来当了官,就变成赂多多了。赂是什么?是赠送钱财,说明我赠送的要比我接受的多得多。赠送了什么?我给谁都说不出来,只能把一切仇怨恨悔埋在肚子里。反正在这个混蛋仕途上,我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一个不断付出代价而获得官位的人,他能够不贪不沾吗?如果廉洁奉公就能顺利提拔,谁不愿意两袖清风?”
“当然我还没到利令智昏的程度,我会时刻提醒自己世界上没有生活在法律之外的人,在纳税人付给我的高工资之外,任何多余的收入都是犯罪。你看我是多么清醒,清醒得都不敢穿一双新皮鞋。我一直想,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给父母?给兄弟?不是没有给过,但把他们吓坏了,又还给我了。记得那年春节,父亲把我寄给他和我哥哥的全部二十万元钱用一个编织袋装着,从老家坐火车来到西海府,一进门就哭了,说:‘有饭,你只要平平安安就是我们的福,别为了我们把自己弄得不干不净。这么多钱是哪里来的,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可不能做那种在王法面前掉脑袋的事情。我们现在有吃有喝有穿有住,已经很知足了,比起村里那些年年还得出去要饭的人,已经是天上的日子了。’我说:‘你们种田要饭卖血,供帮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如今我有钱了,尽尽我的孝心又怎么了?’父亲说:‘你以前每个月寄给我们两百块钱,已经尽了孝心,再不需要了。你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上班,就是最好的孝心。你把这些钱赶快还给人家,快去,现在就去。’我说:‘我还了别人怎么办?都是污水河里的污水,你说你想干干净净和别人不一样,怎么可能呢?除非你离开污水河。可污水离开了污水河,就连污水也不是了。’父亲说:‘那也得还,走,我跟你一起去还。你不还,我就把钱交跟你们的领导。’”
“行了,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还是说我们的事。我想人家要给我钱,也应该给我钱,我总不能每次都说‘先寄存在你那儿吧’?我得让它流转起来。买黄金、股票、期货、艺术品?或者开商店、做生意、搞借贷?都不可能,既有风险又很显眼,而且找不到帮忙的人。比如你,让你办獒场,你一定会干;让你替我去做其他买卖,你一定不会干。说真的,选择投资藏獒业,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考虑你的兴趣,你是我唯一信赖的朋友。其他原因也不是不在考虑之列,比如藏獒业是个新兴产业,升值空间很大,只要国家继续发展经济,富人就会越来越多,富人群落是藏獒的最大市场等等。但这都是附带的,是确定了你之后,才想到的原因。要是单从我的喜好出发,我宁肯养老虎也不养藏獒。我是一个很怕狗的人,而且越来越怕。你那天大概说对了,做了亏心事的人都怕狗。”
路多多显得有些激动,不断做着手势,好像作报告的那样。我看得出办獒场对他不仅是一项事业,更是一种蓄积已久的情绪。他在心里憋了很久,憋得他非常难受,急切地想找个地方疏泄一下。他是多么天真啊,居然把我看成了一个供他疏泄情绪的渠道,居然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朋友能够理解他、辅佐他并为他守护秘密。我行吗?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望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烦闷,好像他的疏泄变成了我的郁结。我突然看不见他了,看不见贪官路多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意义代表光明,此刻他在我面前就是一片灰暗。我在灰暗的背景上捕捉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她似乎仍然是玉雪的肌肤,正朝着夜晚闪闪发光。
我恼恨地说:“路多多,你死了,你已经不是过去的路多多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面对一个贪官。我叫你贿赂多多,对不起,你说了不准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再这样叫你,就算是最后一次吧。我叫你贿赂多多是因为我想用戏谑而友善的方式化解我心里对贪官的恨,同时也想提醒你不要腐败,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没想到你还是不可挽回地腐败了。我很后悔我曾经那样叫你,好像那是我的预言,我不是在提醒你守住干净,而是在提醒并催促你赶紧贿赂赶紧贿赂。”
路多多笑了:“我劝你继续用戏谑而友善的心情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既然官员的灰色收入就像影子一样伴随着我们,那它就是我们的一部分,世人完全没有必要去憎恨它。一架飞机飞过的时候,地面上会出现巨大的阴影,那是太阳照射的结果。”
“你是想告诉我,只要有太阳,阴影就是必然的?好吧,就算是这样吧。我现在想的根本不是你,是少少。少少跟了你,算是完全跟错了。你害了她,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她已经没有丈夫了。”
路多多愣住了,半晌不说话,一连喝了几杯酒。男人在无助的时候总希望酒能带给他力量,那种有勇气做出来或说出来的力量。突然他长叹一口气,愤慨地望望我,又无奈地低下头。但我从他眼睛里感觉到的却是无尽的悲哀和迷茫。他说:“你别给我提少少,你提她干什么?”
“怎么了?你好像跟少少……”我觉得这比路多多办獒场更让我吃惊。
“我说了,别给我提少少。她是我永远的痛你不知道吗?对了,你不知道,少少早就跟你没关系了,她又怎么会告诉你呢?”他又喝了一杯酒,用手掌抹着眼睛,抹过了光滑的额头,额头上顿时有了湿漉漉的泪光。“别扯了,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呢,你到底干不干?未来獒场的法人代表和总经理?”
“实话告诉我,你跟少少到底怎么了,我就干。”
路多多抓住我的手,痛苦而诚恳地说:“朋友,我一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我沉默着,眼光扫向了灯花烂熳的窗外。我想:它一定是一座大型的具有国际标准的獒场。不大型,不国标,咱就不建它。它拥有的藏獒一定是全国最好的,它要走向世界,成为全球最具权威的藏獒繁育中心。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要争取把各姿各雅从强巴手里买下来,把八只小藏獒找到然后买下来,再把白玛请到獒场来,她来了,就会把金獒哦咕咕和黑獒达娃娜以及藏獒托勒都带来。只可惜草原已经失去了嘎朵觉悟,我已经失去了斯巴,要是它们都还在,那就太完美了。
我望着路多多哀求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阵晦暗的惶惑,问自己:我不会是一个希望别人犯罪的人吧,哪怕这个人是我的同学和朋友?我想我要是同意帮他办獒场,就会推动他继续犯罪;要是劝他打住,说不定他在犯罪的道路上就会适可而止。我正要说出我的疑问,手机响了。是王獒人打来的,他说:“色钦作家,你快来一下吧,各姿各雅好像……你别着急啊,也不是病了,说不上怎么了,反正不对劲。”
我立马起身,向路多多作揖告别,然后心急如焚地开着车,连夜奔向獒人广场。路上碰到一伙交警,拦下车要测试酒精浓度。我又打电话向路多多求救。路多多又打电话给公安局,公安局又打电话给交警大队。终于放行了。有路多多这个朋友,真好。
4
皓月当空,今夜亮得出奇,银白的光波里,黑色的大地有些绵软。我把北京吉普开进了獒人广场的大门。王獒人生怕我被巡夜的藏獒咬了,在下车的一瞬间就陪着我。我们在藏獒的叫声中走过院子,走过一片为唤醒藏獒的故乡意识而精心培育的草地,来到一间从一片犬舍中孤立出来蓝色活动板房前。板房的围墙只有半人高,顶棚是铁架支起来的白色帐篷形伞盖,很漂亮。我来过獒人广场,知道这是用来配种的地方,不配种的季节里,它又是客房——过往藏獒的临时栖息地。各姿各雅此刻就在里面,静静地卧着。但从板房围墙被破坏、地上到处都是土坑土塄的情形看,刚才它一直处在躁动不宁之中。
王獒人说:“它现在安静了。你看它卧在那里气度不凡的样子,简直就是塑造出来的,越看越漂亮,连眨眼你都不想。但就是脾气有些怪,我怎么也搞不懂它想干什么。是这样,你走后,我拉着它先去了办公室,后来又去厨房给它喂了些我们自己配制的狗粮,吃得很好,这么大一个盆子差不多吃了有大半盆。我看月亮不错,就想让它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消消食。走了几步,它好像闻到了什么,挣扎着往前跑,力气真大,我要是不松手,不是绳子断,就是我趴在地上。它在院子里跑了一圈,遇到巡夜的两只公獒,扑上去就咬。公獒见了母獒就是孙子,哪里敢惹它,两只公獒赶紧躲开了。它这儿闻闻,那儿刨刨,最后来到了这里,扒在墙上,朝里看着,又喊又叫。这里圈着一只金母獒,是别人拉来配种的。我害怕出危险,不敢让它进去。结果你看看,这么厚的板房都叫它挖出一个洞来,爪子真厉害。它从洞里钻进去,差点没把金母獒咬死。幸亏我来得快,开门进去把金母獒救了出来。怪就怪在板房里只剩下它的时候,它几乎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用爪子刨遍了所有的地方,呜呜呜地叫,不像是藏獒的声音,倒像是狼的。一会儿又趴下,就像现在这样,把耳朵贴在地上听着什么。我寻思你在这里干什么,想把它拉到草地上,现在这样的天气,草地是藏獒最喜欢的地方。可是怎么拉都拉不动,拉急了就冲我叫,连我的裤子都咬烂了。等我逃出来,它又开始到处闻,到处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这东西就埋在地底下。我这里能有它感兴趣的什么东西呢?我想它是不是发情了,怎么看都不像,不喝水,不排尿,阴道那儿也不肿胀不见红。我不知道怎么了,赶紧给你打电话。它一看我打电话,突然就乖了,真是奇怪。”
各姿各雅一直仰头望着我,似乎希望我能帮它做些什么,让它从焦虑和无助中解脱出来。但是我让它失望了,我听着王獒人的絮叨,若有所思地呆愣着。各姿各雅忽地站起,就像刚才王獒人描述的那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闻嗅和刨挖,动作剧烈得就像正在跟别的藏獒厮打。
我的心一阵摇晃,如同体内有了八级地震。我一把抓住王獒人:“这个地方圈过什么?”看他一脸呆怔,又说,“你说对了,各姿各雅是在找东西,找它的八个孩子。这个地方有没有圈过八只小藏獒?”
“八只小藏獒?”王獒人点点头,“圈过,圈过。”
以后我会意识到,如果这时候我只是提到八只小藏獒而不说别的,王獒人一定会告诉我:一个叫袁最的朋友,带着一只名叫嘎朵觉悟的大公獒和八只小藏獒,来獒人广场住过几天。那几天袁最不想跟自己的藏獒分开,他和他的藏獒就都住在这里。但是我太兴奋了,在得知这里的确圈过八只小藏獒后,便抑制不住地说起了各姿各雅跟八只小藏獒的关系。“它们是它的孩子,地震后被人拐跑了。我带着各姿各雅来西海府,就是为了寻找它的孩子。它们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也是最后的藏獒,所以必须找到它们,再送回草原。”为了强调它们一定得回去的理由,我说起了烧死数百只藏獒还烧死了人的大火灾;说起了死于大火的著名的嘎朵觉悟;说起了大火的起因,有人嫉妒嘎朵觉悟和它的主人,凶手已经锁定了,是一个叫哥里巴的人;说起了强巴一家和各姿各雅死里脱生的奇迹。“你看看,这就是我们人,一场地震发生了,有的纵火,有的偷窃,都是针对藏獒的。藏獒不是不知道,而是太忠厚了,忠厚得都忘了人是它们最大的敌人。”我突然发现我扯得太远,赶紧拐回来,追问道,“八只小藏獒呢?现在在哪里?”
王獒人惊呆了,这当然是他应有的表情。但当时我哪里会想到他的吃惊是另有原因: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花石峡见到袁最时的情形,袁最有些心虚,有些诡秘,跟他的藏獒那堂堂正正的气质完全相反,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一个能花三百万买下一只藏獒的真正的獒主。又想起后来他请袁最来到獒人广场,几次想打听他是从谁手里买下了嘎朵觉悟,但每一次都被对方用别的话岔开了。他觉得有些獒主对自己藏獒的来龙去脉有保密的习惯,他也没有多想。还想起后来去机场办托运,本来可以用一个人的名义托走,但袁最坚持把八只小藏獒分开,用自己的名义托走四只,用王獒人的名义托走另外四只,理由是如果都放在一个人名下,装机时人家就会把所有的藏獒集中到一起,那样太拥挤,容易死亡。他当时还赞赏地说:“养藏獒的人,就得这么心细。”现在看来,袁最是不想在机场留下“八只小藏獒”的记录。当时买机票、办托运都是他出的钱。袁最说:“回到蓝岛,我立刻把钱寄给你。”他没有寄钱,却亲自跑来了,上午打的电话,说今天到西海府,明天来獒人广场,还要跟他好好喝一场酒。这是再奇怪不过的:有人正在寻找八只小藏獒,八只小藏獒现在的主人却千里迢迢直奔而来。
更让王獒人吃惊的是,在他见识了嘎朵觉悟的风采并帮助袁最把它托运走之后,我却告诉他嘎朵觉悟已经被大火烧死了。他立刻意识到,既然火灾是人为的,而且是为了嫉妒嘎朵觉悟,那么嘎朵觉悟没有死的事实就很自然地把火灾跟袁最联系了起来。谁是纵火的凶手?我告诉他是一个叫哥里巴的人,而他想到的却是:在爱和嫉妒之间,前者更容易成为烧死那么多藏獒的原因。作为一个地道的养獒人,他的逻辑简单而明确:谁拥有嘎朵觉悟,谁就是凶手。
袁最到底是干什么的?是獒主,还是罪犯团伙的头头?他来獒人广场,当然不是为了还钱,一定会有更要紧的事情。是好奇心的驱使,或者是为人义气厚道,或者另有一些说不清楚但非常重要的原因,让王獒人做出了为袁最保守秘密并等待他到来的决定。他面对我的追问笑了笑说:“可是,这里圈过的八只小藏獒跟青果阿妈草原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是我的,是獒人广场的母獒生的。我看品相一般,就把它们卖掉了。”
我望着王獒人就像望着一个活人眨眼死去了,突然降临的惊喜转瞬而去。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王獒人的话,但如果相信,又怎么解释各姿各雅的举动呢?我从门里走进活动板房,神情沮丧地说:“各姿各雅,你怎么了?这里的确圈过八只小藏獒,可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各姿各雅听懂了,但我却不能听懂它的话。它轰轰轰地叫起来,告诉我这里圈过的不仅有它的孩子八只小藏獒,还有它们的父亲嘎朵觉悟,还有那个曾在强巴家的碉楼前逗留不去、地震发生后又想堵住废墟上的缝隙害死他们的陌生人。它不用想就知道是这个陌生人偷走了它的八只小藏獒,却不明白为什么嘎朵觉悟也跟他在一起。各姿各雅看我对它的叫声没有反应,遗憾得哑巴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走出了活动板房。我说:“它想干什么就让它干吧,在它的思维里,大概我们人是最最愚昧的,什么都搞不懂。”
王獒人搬来两把椅子,我们坐在活动板房外面,一直陪伴着各姿各雅。月亮消失了,清夜有些冷,风悄悄地吹,墨染的天幕徐徐落下来。各姿各雅渐渐安静了。我们在椅子上打着盹,都困了,又都不想离开各姿各雅。对爱獒如命的养獒人来说,陪伴着如此漂亮的藏獒度过一个风凉的夜晚,是责任也是荣幸。
天快亮的时候,各姿各雅走出了活动板房。它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昂着头,龇着牙,威胁着两只巡夜的公獒让它们离远点,然后卧在草地上,头枕着前腿,呜呜呜地哭了几声,撕下一口青草,咀嚼起来。王獒人看明白了,不禁在心里赞叹着:多好藏獒啊,出色的外表后面是非凡的能力。他清晰地记得,八只小藏獒和嘎朵觉悟也曾在草地上待过,都这么久了,风吹、日晒、霜打、雨淋,残存的尿渍和体味居然还能唤起各姿各雅母性的追忆和痛苦的思念。一个大胆的想法让王獒人激动起来:要不要让各姿各雅见到袁最?既然袁最是拥有八只小藏獒和嘎朵觉悟的獒主,他身上就一定会带着水洗不尽、风吹不散的味道。更有可能的是,不仅各姿各雅认识袁最,袁最也认识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和袁最一旦见面,各自会是什么反应呢?而他却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看一场好戏如何往下演。
王獒人说:“色钦作家,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各姿各雅就让它在院子里待着,它是自由的,可以随便走动。别的藏獒,我都把它们圈起来。”
我望着各姿各雅咀嚼青草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是它在给我说话:“我不会那么傻,如果没有闻到我孩子的味道,这样的青草我会吃吗?”我看到王獒人起身过去,要把两只巡夜的公獒圈起来,便追上去说:“我还是回家休息吧。”
“那也行。但是各姿各雅你得留下,我还没看够呢。等天亮了,我要给它照几张相,还想跟它合个影,以后好给别人吹牛:‘看啊,我的母獒。’”
我淡然一笑:“你说你卖掉了八只小藏獒?卖到了哪里?”
“河北。怎么,你在怀疑什么?”
我呵呵笑着:“根据各姿各雅的表现,我有理由怀疑你。你最近一共卖掉了多少小藏獒?什么?就八只?是卖给一个人的吗?”看王獒人点头,我立刻意识到他在隐瞒什么。如果他说的是实话,怎么解释我在机场查到的王獒人托运走四只小藏獒的记录呢?而且也不是飞往河北而是飞往蓝岛的。蓝岛?突然想起王獒人告诉我的:今天有个蓝岛的朋友来找他,也是养藏獒的。这个人有一只很棒的公獒,从体型到毛色,居然跟各姿各雅是绝配。王獒人卖给小藏獒的人和远来找他的这个人,是不是一个人呢?我需要这个答案,很想问清楚,又觉得太唐突,便说:“行了,我该走了,你不是说,今天要跟什么人聚一聚吗?中午还是晚上?”
王獒人说:“当然是晚上了。地点定下来我通知你。”
我离开獒人广场时,天差不多已经亮了。我把车停在大街上,歪躺着迷瞪了一会儿,下车就近找了一家饭馆吃了早点,然后直奔机场。
当我再次面对电脑屏幕上的近期托运记录时,我发现其实就是那个叫袁最的人一次性托运走了八只小藏獒和一只大藏獒,因为王獒人托运走的四只小藏獒的收货人也是袁最。一只大藏獒?是不是王獒人说的那只可以绝配各姿各雅的公獒?如果是,那么今晚见面的就是这个袁最了。八只小藏獒?为什么恰恰是八只?这样的数字吻合不应该是常有的事,一般来说八只一窝的小藏獒不可能一起出售或者一起买进,因为卖主一定会在一窝中留下最好的给自己,买主也会考虑将来无法婚配而会采取这里买几只那里买几只的办法。如此推断,袁最好像并不是一个正常买进的养獒人,而像是一个一窝端的盗窃分子。
更让人疑惑的是:王獒人为什么要撒谎?他说八只小藏獒是獒人广场的母獒生的,他看品相一般,就卖掉了。我见识过獒人广场的母獒,虽然赶不上各姿各雅,但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尤物。它们的后代,八只一窝的后代,不可能全都品相一般。如果真是那样,就不光要卖掉小藏獒,还应该淘汰母藏獒了。
我有点兴奋,感觉各姿各雅已经在引导我走向一个新的谜团。在我准备接近谜底的时候,我看到的虽然还不是我的期待,却是期待的衍生、一些令人鼓舞的炫目的火花。希望他们是偷盗藏獒的贼,袁最是,王獒人也是。
从机场回市内的路上,我接到了路多多的电话:“你到底干不干,办獒场的事情?我还等着你答复呢。”
“我不是说了吗,你要是实话告诉我你跟少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跟你干。否则,不干。”
“你为什么非要知道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呢?我的隐私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袒露给你,少少的隐私我却没有权利告诉你。”
“可我偏偏就喜欢刺探别人的隐私,尤其是少少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我的嗜好就是咀嚼别人的隐私当饭吃。”
路多多沉默了片刻,妥协了,说他中午会在昨晚见面的饭店和房间等我。我放下手机就唱起来,内心的喜悦是情不自禁的。一想到高官路多多正在我面前一点点扒光自己,就感到我作为一面镜子是多么富有情趣。无论镜子多么廉价,所有人都会重视它。它可以一览无余地拥有别人,而别人休想拥有它。
有时候这面镜子也会照清我自己:我是多么希望别人有错甚至犯罪啊。因为我就是一个罪人,我希望所有人的罪孽都超过我,然后让我不再自惭形秽地活着:污秽的参天大树之下,一棵小草的肮脏又算得了什么?
5
袁最给王獒人打电话的时候,王獒人问了一句:“你住在哪里?”袁最回避了这个问题,有点着急地说:“我打的马上过去,见面再说。”
四十分钟后,他走进了獒人广场的大门。整洁的院落,保养很好的草地,没有人,一片寂静。袁最四下看看,往前仅走了两步,就愣住了:上帝啊。就在草地的中央,一座山峰巍然耸起。山峰是他熟悉的:绸缎一样鲜亮的黑色、火烧云一样蓬勃的红色,黑与红的组合里,是趋于极致的高贵典雅。惊愕之余,时间一闪而过:强巴家的碉楼前,它让他迷然醉倒,之后它死而复生,又让他朝思暮想。不会是看错了吧?各姿各雅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他是为它而来的,一路上时刻都在想它,大概是想疯了,眼睛就变成脑子了:想什么就会出现什么。但是马上他就知道自己很正常,脑子就是脑子,眼睛就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各姿各雅的反应跟他大不一样,它在第一眼看到袁最时,就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它忽地站起,开步走了过去。往事准确无误地出现在脑子里:他来了,星亮的眼睛看着它和它的八个孩子,怜惜得就像天下最懂得慈爱的人。接着便是地动山摇、墙塌楼倒。他突然变了,就像狼豹熊的化身,残忍地在它的哀求声中堵死了地震废墟上那个活命的缝隙。之后,八只小藏獒就杳无踪迹了。它跑起来,越跑越愤怒,无声的张嘴龇牙中,它跳起来,如同山体滑落,轰然扑倒了袁最。但是它没有像一只复仇的藏獒通常应该做的那样,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而是伸出舌头,狠狠地舔湿了他的脖子。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举动:希望他死又希望他不死。一股浓烈而熟悉的味道让各姿各雅本能地收敛了自己的杀性。它用爪子摁住袁最的蓝色冲锋衣,前后左右地嗅着。它嗅到了八只小藏獒的味道和嘎朵觉悟的味道,深情无比的感觉让它顿时忘记了撕咬,也忘记了仇恨。
袁最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惊叫。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觉得被各姿各雅狠狠咬一口跟心爱的女人使劲亲一口是一样的,也不枉费了他对它的思念。何况他还害过它,让它咬掉一块肉也算是抚慰良心的一次还债。他躺在地上笑着,伸手抓挠着它的毛,像是遇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不断絮叨着:“各姿各雅,真的是你吗?谁带你离开了青果阿妈草原?好一个王獒人,他得到了你,居然不告诉我。我要对他说,你是我的,我要带你走,带你去看大海,去见你的八个孩子。”突然又欢呼似的大喊一声,“这就是我跟你的缘分,缘分,缘分。”
袁最坐了起来:王獒人呢?他在哪里?他抚弄着各姿各雅的鬣毛,张臂抱住了它。它顺从着没有反抗,从它兽性的直觉出发,它知道他身上那些还算新鲜的味道已经证明了他跟它的八个孩子以及嘎朵觉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虽然不是主人,却也是主人之外最亲近的人。如果这样的人还不能引导它走向它的目标,那还会有谁呢?恍然之间,在它对人的亲疏远近的排序中,袁最跃过所有它现在能接触到的人包括带它来这里的色钦作家,排在了强巴一家的后面。它又舔了袁最一下,这次是轻轻的柔柔的充满了依赖和信任的。
从前面的活动板房里,突然冒出了王獒人,呵呵笑着走过来。袁最立刻意识到对方是有意躲起来的,便有些后悔:我怎么一见各姿各雅就忘乎所以了?
王獒人大声说:“来啦?怎么回事?它好像认识你?”
袁最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认识吗?当然,它叫各姿各雅,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母獒,它怎么会在这里?”
王獒人来到跟前:“真的认识?你们怎么会认识呢?有个人,带着它来西海府找它的孩子,说地震时它的孩子八只小藏獒全部被人偷走了。”
袁最一阵紧张,肠子和心脏都抖了一下,脱口问道:“上帝啊,谁在带着它找孩子?”他最担心的就是遇到强巴或者警察,那就说明这里是个陷阱,他已经自陷藩篱了。但他表面上还算坦然,笑着说:“上次你帮我托运走的八只小藏獒就是它的孩子。可我不是偷的,是买的。我在麦玛镇看到了八只小藏獒,觉得好,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让人带着去看了看它们的母亲各姿各雅,这才买下的。”
“没说你偷。说不定是卖给你的人偷了呢?”
“如果卖家真是个贼,找都没办法找,赖给我怎么办?我得赶紧躲开。”袁最找了一个理由,拔腿就走,看各姿各雅紧紧跟上了自己,突然又停下了:镇静,镇静,袁最你要镇静,你来西海的目的就是要带走各姿各雅,现在各姿各雅突然来到了眼前,也就是说运气和缘分来到了眼前,你怎么又要溜了?他蹲下来,套近乎地摩挲着各姿各雅,心想要是没有被王獒人看见,我们现在就可以回蓝岛了。
王獒人说:“你买的你怕什么?你应该见见带它找孩子的那个人。他叫色钦,是个作家。你过去见过各姿各雅你应该知道,各姿各雅不是他的,他也是替别人寻找。”
袁最喊起来:“色钦?就是那个写藏獒的作家?我认识他,不,我是说我读过他的书。”他一下子轻松了,既不是各姿各雅的主人强巴,也不是警察,一个作家怕什么。“看样子这个人也跟咱一样,也是爱獒如命的,不然不会把藏獒写得那么好。”说着,一个阴狠的想法突然冒出来让他满脑子都是害怕和激动:各姿各雅一定是我的了。是吗?为什么不试试看?“怎么见,色钦作家他人呢?”
6
还是在凤凰山上那家隐秘而高档的饭店,还是最好的酒菜。这些酒菜我本来要写出来,又担心它无意中会变成广告,让吃公款的人争相模仿,只好算了。
我喝着酒,严肃地说:“现在,我不是你的同学兼朋友色钦,我是检察长色钦。请你老实坦白,一个农民的孩子怎么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贪官呢?”我真是有点幸灾乐祸了,不然怎么会演戏似的在路多多面前扮演一个检察长呢?尽管我表情是严肃的,但内心却是无以言表的喜悦。人是不是都盼着别人尤其是朋友倒霉?路多多曾经希望我倒霉,现在我又希望他倒霉。一报还一报。
路多多笑了笑说:“你又大惊小怪了,贪官都是身不由己的,差不多都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贪污犯罪分子。贪就贪了呗,那些人求我办事就是为了赚钱,赚国家的钱也好,赚老百姓的钱也好,他们都是应该的,为什么我就不应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是仕途上的真理。所谓廉洁就是一道水闸,它永远存在,却永远不能放下来,一旦放下来河水就不流了。谁能承担闸断河流的责任?我曾经非常讨厌一个商人,他那个项目老百姓是不满意的,需要我们批文我就是不批,给什么我都拒绝。几天后我仕途上的恩人、一个我必须服从的领导给我打电话说:‘小路啊,你不能当改革开放的绊脚石,老百姓满意不满意,需要你去考虑吗?’他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老百姓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当官又不是靠了老百姓的信任和推举。既然把老百姓跟我分开了,那我在道德上就没有压力,良心上也没有谴责了,即便我承认我做错了事,也不知道我究竟对不起谁。对不起提拔了我的领导?可是领导比我还要对不起。对不起供养了我的纳税人?可是那些喜欢送钱的也都是纳税人,而且是纳税大户。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可是在我拿钱的秘密没有暴露也就是拿钱没有变成错误、没有让父母丢人之前,这个‘对不起’是不存在的。你说我想得对不对?当然了,想得再对我也不想直接拿这个讨厌商人的钱,我把他推给了我仕途上的恩人,只要他批条子,我就下批文。”
路多多居然是一副慷慨陈词的样子。我第一次发现一个贪官之所以贪起来就无法收手,是因为他比别人想得透,想透了就不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他又说:“告诉你吧色钦作家,对很对人来说,错误甚至罪行的成立并不在于你做没做这件事,而在于你怎样做,是不露痕迹地做,还是显山露水地做。前者无罪,后者有过。所以现在的人想的不是应该不应该贪,而是怎样贪才能不被人发现。发现了就是不应该,没发现就是应该。世界上没有该不该的事情,只有密不密的区别。现在官场上的罢免降职大都是因为贪腐,实际上贪腐只是个借口。政治命运决定着你到底是一个贪官还是清官。而你的政治命运又取决于你的靠山和人脉。如果你的靠山一直存在而且永远不倒,你就不会出问题,因为你的秘密也是他们的秘密,你不保,他们也不保。”
我说:“要紧的是一个人不能带着罪孽感生活,要是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能睡好觉吃好饭吗?”
路多多轻蔑地一笑:“一般人都这么想,但我们不是一般的人。从信仰的角度讲,是人就是罪人,人活着就是最大的谬误。既然这样,你犯罪和不犯罪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帝让你做人,就是为了让你做一个罪人,只有罪人才会虔诚地信仰上帝。所以一个人犯罪是正常的,不犯罪才是既不正常也不可能的。你说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信仰上帝吗?”看他毫不躲闪地点了点头,又说,“你太可笑了,我都替上帝害臊。”
“你有顶替的资格吗?千万不要用不恭敬的口气提到上帝。”
“好像你有多么虔诚。其实你跟我没什么区别。有一天我问自己:‘你来自信仰藏传佛教的地方,你信佛吗?’我的回答是:‘连你这样的人都信佛,佛都要羞死了。’我觉得我回答得对,从此就再也不想信佛的事了。你不要给我扯什么上帝,我们都是没有信仰的人,不然也不会走到罪孽的泥坑里。算了,不讨论这么抽象的问题,还是说说少少吧,这是我们今天的主要目的。”
虽然路多多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仍然沉默了很久,好像还有机会可以不说似的,看我一直用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才长叹一声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在我还是个代行科长职务的副科长时,一天晚上陪着处长去参加一个饭局。在座的当中恰好有一个女的我马马虎虎算认识,便主动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处长很不高兴,认为我抢了他的风头,没喝几杯就要走。他是个既好酒又好色的人,每次不喝到夜里一两点是不罢休的。我知道我已经得罪他了,心里很紧张,和设饭局的人一起拦住他,又是劝又是求地不让他走。但是我们越求,他越要走,还发了很大的脾气,说我们拦住他是想继续让他丢脸。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跪下。我说:‘处长我错了,你就看在我对你忠心耿耿的面子上留下来吧。’他冷笑着说:‘忠心耿耿?好啊,那你就听我的话,我今晚不想喝酒,送我回家吧。’就在我用出租车把他送到他家门口之后,他严肃地说:‘今天晚上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想借你一样东西用用,你借不借?’我说:‘处长你怎么这么客气?什么东西你说吧,我的就是你的,没有不借的。’‘真的会借?那我就说了。’我大方地说:‘说吧处长,我不借我不是人,借了要你还也不是人。’‘那我就不客气了。你知道我们单位谁的老婆最好看?你老婆。我想借你老婆用用。’他说罢哈哈大笑,‘跟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啊。’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噌一下蹿了上来,我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对不起处长,我老婆不借人。’他惊讶地望着我:‘你居然敢对我动手,你不就是一条狗吗?’我狼狈而去,回家后忍不住告诉了少少,心里愤愤的,一直在诅咒他。但是就在我上床睡觉前,我突然又给少少跪下了,抱着她的腿,几乎泣不成声地说:‘少少我完了,他这个人是得罪不起的。少少你说我怎么办?少少现在只有你能挽救我,我不能永远都是代行科长职务的副科长,我早就应该是名正言顺的科长了。’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少少当时望着我的眼光:惊愕、鄙视、可怜、愤怒。她说:‘起来,你起来,你有点人样好不好?’看我长跪不起,便使劲推开我,走出了卧室。等我去客厅找她时,她已经不在了。第二天早晨少少才回来,板着脸说:‘还不快去上班,你的目的达到了,这个星期就能提拔你。’”
“那一刻我号啕大哭,我觉得我卑微下贱得简直像个畜生。但紧接着我又笑了,一股从不曾光临的欣喜占领了我的心身。我吃惊我会把感恩和仇恨搅混到一起,当我感恩时我就仇恨,当我仇恨时我就感恩。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断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少少,少少。’我知道我的人生来到了一个转折点上,一切都将发生变化。我会比过去更加迷恋仕途,却再也没有一丁点为民做官的神圣感和使命感了。当然更突出的变化还不是我的职位,而是少少从感情上对我的弃离。我很快就明白,女人从骨子里都喜欢强者,没结婚时,我是少少眼里的强者,现在不是了,现在她眼里的强者就是骂我是一条狗的我的顶头上司仇步鼎处长。以后我的所有提拔都跟仇步鼎有关,他算是我仕途上的恩人,只要他被提升一级,我就会被他提携一步。我对他的依赖和他对我的关照,像是儿子的依赖和父亲的关照。正是他提醒我不要当改革开放的绊脚石,当上级满意和老百姓满意出现矛盾时,我们的选择只能是前者。还是说少少吧,少少从此便是仇步鼎的情人了。在我这里,他们是公开的。如果仇步鼎家里不方便,他们会把幽会的地方搬到我家里来。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接到少少的短信通知:我在家招待朋友,你来吗?我没傻,我当然不能去。但我心里的屈辱像尖刀一样刺扎着我,疼痛难忍的时候我会用一个官员最方便的方式发泄:让那些巴结我的企业家们请我吃饭、按摩、洗脚、狎妓、赌博,什么都干。又一次我突然拿起手机问少少:‘你爱他吗?’少少说:‘我爱不爱他难道你不知道?当初又不是我主动去找他的,是你求的我。现在你又后悔了是吧?’我无言以对,赶紧把手机压了。从此我再也没问过这类问题,完全没有必要,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都需要她,仇步鼎因为情欲而需要她,我因为前途而需要她。她就在两个男人的需要当中穿梭来往,最大化地实现了她作为一个漂亮女人的价值。”路多多突然打住,咧着嘴嘿嘿嘿笑起来。“怎么样,我的精彩人生让你吃惊了吧?”但他眼里分明是含着泪水的。
我猜测那泪水的内容应该是这样的:是什么让我们的婚姻变得如此龌龊?这个世界似乎就是欲望跟欲望的铆合冲撞,人与人的关系说到底是彼此满足又彼此伤害的关系。你满足了他,他也满足了你,少少又满足了你们两个。但满足的后面更坚厚更深大的阴影却是互相间的伤害。仇恨和悲哀正在蔓延,最终的结果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所有的末日审判都是自己对自己的审判。
我说:“岂止是吃惊。像你这样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是戴着绿帽子的。我问你,你心爱的老婆上了别人的床,你甘心吗?”我突然抓住他端起酒杯的手,“别用喝酒蒙混过关,放下杯子,看着我。你绝对不甘心是不是?那又怎么办?你没有办法,因为你是个官迷心窍的人,在你的心秤上分量最重的永远是职位、权力、荣耀等等。那个仇步鼎我也听说过,大名鼎鼎。还知道他现在虽然已经不是你的顶头上司了,但仍然能决定你今后的升迁走向。他将永远是你的恩人,也将永远是你的仇人。凭我对你的了解,你怎么会咽下这口气?你永远忘不了你曾经屈辱地给他跪下,求他留下来喝酒;忘不了他对你的鄙薄:‘你不就是一条狗吗?’忘不了你跪着哭求少少挽救你时的可伶,忘不了少少因此而产生的对你的轻贱和蔑视,忘不了少少被仇步鼎召之即去的分分秒秒里你悲惨的内心体验。就像你说的,在这个混蛋仕途上,你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你想获得最隆重的回报,却始终无法肯定什么样的回报才能抵消你的失去。是金钱和地位吗?也许曾经是,在你还没拥有的时候。可一旦拥有,就又会滋长新的期待。你把不断滋长的仇怨恨悔埋在肚子里,你需要宣泄,需要一种痛快舒畅的体验。但你的舒畅只能来源于你的报复,而报复仇步鼎也报复你认为已经背叛了你的少少,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为此你想过很多办法,包括毁容、下毒、雇凶杀人、匿名举报腐败等等手段,但你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意识到如果那样也就等于毁了你自己。那怎么办呢?”
“一个内心卑微的人在无法改变现状时,就一定会借助外力消解这种无时不在的卑微。你找到了这个外力,那就是藏獒。你在心里说,不错,正如仇步鼎说的,我就是一条狗,但我是世间最厉害的狗——藏獒。你觉得既然做了亏心事的人都怕狗,那他们就比你更怕狗。你会被藏獒吓住,但他们却会被藏獒吓死。总之你想让藏獒给你借胆壮威,想用藏獒达到威胁和报复他们的目的,你甚至幻想有一天你去见仇步鼎时带上了一只凶猛无比的藏獒,结果他成了孙子你成了老子。或者,你带着藏獒回到了家里,恰好遇到仇步鼎跟少少幽会,前者提起裤子就跑,后者吓得蜷缩在被子里发抖。结果,哼哼。或者,你会请仇步鼎和少少来獒场参观,一不小心你那些训练有素的猛獒都跑了出来,直扑这两个陌生人……”
“不对不对,你搞错了。”路多多激动得挥着手,打断了我的话,“我想不到你会如此贬低藏獒的价值。在藏獒变成高级宠物的今天,谁会专门为了咬人吓唬人去养它们呢?用狐假虎威的野兽给自己壮胆那是地痞流氓的行为。我是要办獒场、搞实体、开拓一种仕途上无法实现的事业。”
我讥讽地望着他:“撒谎,事业多了,为什么不能搞别的呢?”
“这个,我好像已经告诉过你。”
我冷笑一声:“那是假的。真实的原因是,那样你并不能在你仇恨的恩人面前威风起来。仇步鼎不是穷人,他甚至比你更有钱,更有搞实业的能力,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无法获得一种强悍的心理优势。但办獒场就不同了,你想拥有许多只藏獒,它们是最好的藏獒,它们的价值在于英勇强悍、一往无前、正气凌然、岿然独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这些都是你想做而做不到的。再加上它们瓜瓞绵绵、繁衍不绝,任何时候都会让你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理强势。这是你最大的需要,从这个需要出发,你会让仇步鼎屈辱地给你下跪,求你喝酒,然后你说:‘你怎么连狗都不如?’也让少少跪在你面前哭求你对她的可怜,然后你会用极尽夸张的表情显露你对她的轻贱和蔑视。你会阻止仇步鼎跟少少来往,让他们也跟你一样跌入悲惨无奈的境地。然后你会用威胁而不是巴结的手段达到继续在仕途上顺风顺水的目的。”
路多多恳切地说:“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象成地狱里的魔鬼?我跟你没有距离,我们是可以一起上天堂的。我保证,最终我们都会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行了,不说这些了,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想听到你的保证:‘干,我跟你一起干。’”
我喊起来:“不,决不干。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罪人继续犯罪?为什么要让一个出卖了少少又仇恨少少还准备欺侮少少的人得逞?为什么要把人的阴险和凶残强加给藏獒?路多多我告诉你,你是个坏人,我也是,我们是要下地狱的。如果有一天,当我们撕开心灵,发现地狱就在里面,那我们离天堂就很近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可能一起共事,办獒场,办獒场,办獒场,懂吗?”
路多多脸红了,使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气急败坏地说:“操你妈,你诱惑我说了那么多,最后还是不干。你给我滚。”
我有点渴,抓起酒杯,喝了满满一大口,起身走了。
7
对路多多的斥责和拒绝让我心里很爽快,就像我是正义的化身,面对一个贪官污浊的利诱发出了仅属于自己的声音。哈哈。我在心里笑着回家睡觉去了。梦里我一直在说话,既然是正义的化身,就似乎没有哑口无言的功能。但很快我的斥责变成了自责:表演,你为什么要表演?只有懦弱卑劣的人,才会把正义当作表演,去嘲弄一个根本不打算反抗的所谓邪恶者。有个声音对我说:你烧死过藏獒烧伤过人,你本身就是邪恶者,你戴着正义的脸谱指手画脚不过是猪嘴里插葱装象。你比路多多还需要借胆壮威,因为你比他脆弱一千倍。我申辩道,我既不是猪也不是象,我是一只毛色和体态都属于劣等的藏獒,我一生都在求人原谅,原谅我的丑陋,不要因为这丑陋就抛弃我。那声音说,我们没有抛弃你,正在给你打电话呢。
电话是王獒人打来的,通知我六点以前到达象雄酒店。
为什么是这家酒店呢?我意识到我梦见我的“装象”正好预示了我晚上要去的这家酒店,好比我在路多多面前的表演预示着我对我自己的憎恶一样。当初我抛弃了少少,少少才会有今天。她今天到底是有幸还是不幸,是升华还是堕落,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獒场,路多多的獒场,谁能阻止它拔地而起?只有我。可我为什么要阻止它呢?他的獒场不也是我的獒场吗?嫉妒,我发现我正在嫉妒路多多:嫉妒他在我面前的坦率无耻,嫉妒他贪然而行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嫉妒他永远都是往前走的姿势,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侮辱、屈服、背叛、诅咒、无爱无情。我说色钦你这个混蛋,今天晚上难道你还要接着表演?
象雄酒店我去过,老板是个藏族人。他说自己的祖先是古代西藏象雄王朝的后人,他的酒店是藏地唯一一家象雄风味的酒店。这样的寻根问祖显然也是“装象”,可谁又会认真去调查他的来龙去脉呢?由他去吧,两千多年前象雄王朝的嫡传后裔。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说我的藏獒是象雄的图腾、王朝的悍将呢。
等我按照王獒人的通知来到酒店包间时,他们已经在等我了。我没想到他们会把各姿各雅带来,吃惊地说:“小心,它会咬人的。”
王獒人说:“要咬也只能咬我,你们两个它谁也不咬。”
我警惕地看了看袁最。王獒人赶紧做了介绍。让我意外的是,袁最一下就把话挑明了:“你好,色钦作家。你的书写得太好了,要不是你的书,我可能就不会有跟藏獒难分难解的今天。听说你带着各姿各雅在找它的八个孩子?不用找了,八个孩子就在我那里,在蓝岛。”然后他详细说起了如何在麦玛镇看到有人出售八只小藏獒,他如何流连忘返最后下决心买下,又如何被人带着去见识它们的母亲各姿各雅以便能让他看到它们了不起的遗传和未来的气象等等。
我不断点头,也不断提醒自己:他在撒谎,看他的眼睛,时不时地朝下斜视,眉头也是一皱一皱的,那是刻意寻找词汇、编造事实的特征,每个极力想自圆其说的人都可能这样。而且他的话也是漏洞百出的:各姿各雅以及强巴一家离麦玛镇并不远,偷了八只小藏獒的人怎么敢在麦玛镇出售?又怎么敢说八只小藏獒的母亲就是各姿各雅,然后带他去看看呢?但是我又知道,就算我能断定袁最在撒谎,又怎么能断定他就是贼呢?
我说:“可八只小藏獒的确是被人偷走了的。”
袁最说:“我要是偷了八只小藏獒,怎么还敢见你?”
王獒人说:“我不是说了吗,一定是卖小藏獒的人偷了。”
“也不可能。”我正要说出我的理由,就听袁最抢着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卖小藏獒的人一点也不像贼,在麦玛镇带着我走来走去,还给了我他的地址。”他说着就开始掏口袋,掏了半天又说,“我是记在一个本子上的,怎么忘带了?我觉得很可能是这样,各姿各雅的主人卖掉了八只小藏獒,但对草原藏民来说,卖掉自家的藏獒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为了不受人指责,就放出风来说是被盗了。”
我冷冷一笑,用这样小儿科的假设就想蒙骗我,太天真了吧?我说:“你把他的地址记了一遍,一定能想起来,好好想想,是哪儿的?”
袁最吸着冷气想了想说:“实在想不起来了。我觉得这对你并不重要。你的目的是带着各姿各雅寻找八只小藏獒,而不是警察一样抓住偷窃的人宣布破案。现在你已经找到八只小藏獒了,它们就在我那里,你只要紧紧盯着我就可以了。”
他绕过了我的问题,绕得很聪明,让我自己都觉得我笨得出奇:既然目标遥遥在望,为什么还要回身走开,去纠缠来路上的沟沟坎坎呢?现在要紧的是,我怎么才能盯住他,怎么才能找回八只小藏獒?我心说他想以诚实的表现证明他不是贼,可在我看来诚实的贼才是更危险的贼。他似乎太自信了,以为我的追踪就像蚊子叮咬一样很容易就能摆脱。我看了看各姿各雅,它卧在包间的墙角,眼光不安地在袁最和门口之间游弋。看来各姿各雅来对了,至少在饭间,袁最是溜不掉的。
但是我没想到,袁最并不想开溜,不仅不想,还真诚地向我和王獒人发出了邀请:“怎么样,想好了吧?你们得跟我走,去蓝岛,我的獒场。一定要带上各姿各雅,让它看看它的八个孩子,比离开它时壮实多了,小家伙们长得真快,不赶紧去恐怕就认不出来了。如果你们能去,我们明天就出发,我来西海的事情就暂时不办了。”他看我默然不语,又说,“还犹豫什么呢?不会是不想去吧?”
我想袁最应该明白,我去肯定不是光看看的,要是找到八只小藏獒,就一定要带它们回来。我说:“你真的希望我去?我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袁最说:“对藏獒有好处,就是对我有好处。想想看,各姿各雅跟它失散的八个孩子终于见面了,那是什么样的场景?我们可以喝酒庆祝它们的见面,可以让它们一起待一段时间,然后……你可以参观我的獒场,可以带着各姿各雅去看看大海,看看蓝岛的名胜古迹。我会一直陪着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
王獒人说:“我是去不了了,原定秋天举办的北京藏獒博览会听说要提前,我得做一些准备,准备时间至少一个月。你们呢?你们肯定也要去吧?”
袁最说:“什么藏獒博览会,我怎么没听说过?”
王獒人吃惊地说:“你不上网啊?网上通知的。养藏獒的不上藏獒网,那就等于脱离行业。在这个行业里,名气越大越好赚钱,出类拔萃的公獒、母獒和小藏獒都能让你的獒场名扬万里。那么好公獒、好母獒和好幼獒怎么产生呢?就得参加藏獒博览会。博览会上有各种名目的比赛评选,是獒场和獒主扬名赚钱的最好机会,你要在这个行业里混,就绝对不能错过。”
袁最亢奋地说:“我肯定去,还要带上我最好的藏獒。”
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是来开会的吗?为什么还不上菜上酒?”我想到了酒说明我也很激动,究竟为什么?为了很快就能见到八只小藏獒?为了我能在博览会上参观许多一流品质的藏獒?好像还不是。不明原因的激动让我特别想说话,我说:“就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蓝岛,带着各姿各雅。还有一件事,你们獒人广场有没有好的小藏獒?我想买一只。都是老朋友了,你就便宜一点。”
王獒人答应着:“我怎么能赚你的钱?送你一只吧,绝对的好品相。”又喊起来,“小姐,小姐,服务员,姑娘,上菜。”在我们这个时代,“小姐”已经不合时宜了,因为人们通常说的“找小姐”就是找妓女。“服务员”是未改革开放以前的称呼,叫起来让人觉得你是土老帽。所以王獒人最后喊出了“姑娘”,他觉得这个称呼好,既亲切又尊重了对方,没想到进来的是位先生。王獒人笑道:“怎么是男的?”
对方误解了,殷勤地问道:“你们需要女的吗?”
王獒人滑稽地看看我。袁最抢着回答:“需要。”
我和王獒人都吃惊地望着袁最。袁最笑笑说:“上帝啊,看把你们紧张的,这又不犯法,我是律师我知道。没关系的,我请客。”
8
机票不好买,去蓝岛只能推迟一天。这样正好,我可以让王獒人兑现他的承诺:送我一只小藏獒。我来到獒人广场再次提及这事。王獒人说:“你怎么这么急?”我说:“我怕你反悔。”他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既然叫獒人,就多少有点藏獒的性格,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我现在只有五只小藏獒,你挑吧。”
那是一窝小金獒,一个个都漂亮得让人爱不释手。我挑了一只公的,五只里头个头最小。王獒人说:“我让你挑就是想让你挑一只个头大的,你怎么客气起来了?”我说:“你是在考我吧?小公獒比小母獒发育得慢,个头当然要小一些。这一窝里有三只公獒,虽然它是最小的,但你看它眼睛里的光亮和乳牙上沾染的毛,说明它争食时咬得最凶,是个敢于玩命的角色。”王獒人说:“你是个行家,我哪里敢考你。我看好的也是这一只,真是有点心疼,将来它一定是个霸主。”
各姿各雅依然在獒人广场,明天去机场时可以在这里直接装笼。我去草地上跟它说了一会儿话,又检查了一下明天装它的铁笼子是否结实,离开时我对王獒人说:“今天少喂一点,让它把吃进去的全部消化掉,免得晕机了吐。”王獒人答应着,替我把小藏獒抱到车上,突然问道:“你真的要去蓝岛?”看我点头,又说,“袁最虽然是我的朋友,但他的底细我并不清楚,你去了多留点心。”后来我意识到,他这样说多少有一点撇清自己的意思:作为朋友,我是提醒过你的。他本来想告诉我嘎朵觉悟没有被烧死,它也在袁最手里,想了想又没说。因为在王獒人心里,我和袁最都是他的朋友,分量旗鼓相当。他替袁最保密,显然是对不起我的,所以就慷慨地送我了一只品相绝好的小金獒,算是弥补了他内心的愧憾。
我离开獒人广场,一边开车一边给少少打电话。
少少吃惊地说:“怎么是你,你居然还记得我的电话?”
我说:“能见一面吗?就现在,我可以在家里等你,或者在外面也行,你说个地方我去找你。”
她好像挺愿意,平静地说:“什么事?还是去你家吧。”
上大学时我对少少充满了欲望,带着男人本能的追求执著而坦率,甚至有些野蛮,有些强横霸道。我还记得在校园外面的苗圃、麦田、树林里,我的热烈是如何诱发了她的热烈,让她一次次颤抖在我的怀抱里。她的另一个追求者路多多始终不明白他那些绞尽脑汁的甜言蜜语、情书情诗怎么会惨败在和我的竞争中。后来我洋洋得意地告诉他:“等你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时候,我已经占有了她。不过你还可以追求她,因为你的追求会成为笑料增加我们约会时的乐趣。”路多多当时并没有生气,他有一颗相当皮实的心,天生就能抵抗来自情敌的侮辱,也降低了他受到伤害的几率。他甚至天真而好奇地问:“真的?真的你已经占有了她?色钦,你比我厉害。但是我决不会放弃,请你转告她,即便她一万次地属于别人,我也会爱她爱到底。”
路多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一如既往地爱着少少。而我却渐渐把她放下了。我再也爱不起来的原因是我对城市的欲望越来越少,我无意在一个遍地高楼、空气浑浊、视野有限的地方安身立命。我担心我的草原心情和草原欲望以及我的草原人的身份会丢失在我跟少少床上床下你柔我媚的矫情风光里。
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发现我是多么喜欢少少的穿戴:乳罩、内衣、内裤、丝袜和高跟鞋,那种撩拨人心的性感文化勾引起我多少意淫的情怀。我甚至按照图书、杂志、影像的启示要求少少买来所有式样和颜色的乳罩与内裤在我面前花样翻新、T台亮相。但同时又发现我越是喜欢她这样,就越有爱不起来的趋势。我的都市爱情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阳痿,我丧失了野性与本能,我拒绝性交的结果:怀孕与生养。我对少少的兴趣似乎不是因为来自肉体的情欲,而是源于柔软糜烂的性感文化的吸引。而在我的草原,我不会想到乳罩、内裤、丝袜、高跟鞋、吊袜带之类的文明产物,看不到这些东西对我的勾引和启动,我会直奔主题:肉体,肉体,生殖,生殖:健壮的大腿、浑圆的屁股、硕大的乳房。那样的时刻我雄强永健、青春激荡,从来不会为疲软担忧,不会为不坚挺不持久发愁。我为人类原始古朴的欲望活着,知道情欲的后面就是生殖和繁衍的长河,是人群和民族的希望。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草原,只要一想起青青牧草、一望无际的绿色、天上饱满的湛蓝、干净的云絮,就能让我蓬蓬勃勃的草原,我已经不是她的孩子了。透彻的沮丧让我精神萎顿,我搞不懂我自己:怎么今天晚上是无爱有性,明天晚上又成了有爱无性呢?于是我说:去吧去吧,少少,去找你的路多多吧。然后就是自己对自己的折磨:惭愧、悔恨、孤独、手淫、哭泣、写作。
少少来了。开门的一瞬间,一股郁烈的香气直扑脸面。
“进来吧。我怎么看不出你的变化来,还是那么漂亮?”
“你没变,我变了,我老了。”她实际上在期待我更加庸俗的赞美:一点也没老,而且越来越年轻了,年轻中透着成熟、性感、耐看……诸如此类。
我竟然顺着她的期待说起来,都是虚伪的废话。说话间,我挑剔地看遍她的浑身上下:全是名牌,却一点也不漂亮,更谈不上性感迷你。我知道女人如何打扮,一定证明着爱她的男人有什么样的性趣。心里便替她难过起来:左右她生活的那两个官员是多么低俗啊,暴发和虚饰是她的着装风格,更是他们的内心需要。少少跟过去一样,一点也不胖,可是优美的曲线呢?不是没有,而是被几千甚至几万的服装搞得僵硬滞涩了。被文明异化的女人,她最好能反朴归真了让我欣赏。脖子好像有点短了,那应该是压的,想事太多,头沉脑重,脖子就有些撑不住了。最糟糕的是她的脚踝和鞋,脚踝上是耀眼的金链子,鞋一看就很华贵,却有一种踩着人民币走路的暴俗之气。显然她和喜欢她的男人误解了秀出美脚的意思,以为裹了铜臭的脚是最美的脚。
我让她坐在沙发上。她畏惧地看看团在沙发上睡觉的小金獒,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去了。她天生是个怕狗的人,简直怕得出奇。我给她沏了茶,坐在了小金獒的旁边。她瞪着眼睛,一直在看我:
“怎么突然想到我了?没搞错吧?我是少少。”
“你是少少?真的搞错了呀,怎么把你招来了?我想见的是……这么给你说吧,昨天晚上,有个叫袁最的朋友请客,我跟一个妓女在酒店开了房,她说她叫勺勺。怎么勺勺穿上衣服就变成少少了?”
“你也就只配跟妓女来往。”她面带讥讽,以为自己比妓女高尚,比娼妇高档。可在我眼里,妓女也就是性工作者跟任何人都没有高低之分。你的多重性关系跟妓女的多重性关系都是生存必须的社会关系,区别仅在于你吃了大米再去吃鸭肉,人家吃了馒头再去吃鸡肉。但我今天不想跟她争辩这些,我只想顺从她。
我笑道:“说得对,自从你离开以后,我的所有生活就变得低贱多了。不然我怎么还会想到你呢?怎么样,说说你的生活,是不是幸福得睡着了都会偷着笑醒?”
“就是,每夜都会偷着笑醒。赶紧说,找我来干什么?”
“想你了呗。过来,坐到我身边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这儿挺好。”她翘起二郎腿,晃着脚,傲慢地望着我。
我欠腰一把攥住她的脚踝,使劲一扭:“少废话,过来。”
她尖叫起来:“你怎么还像过去一样野蛮?”她假装一脸无奈地起身过来,扭扭捏捏以为我要抱住她。但是我没有,我让她坐在沙发上我的左首,抱起右首的小金獒放在了她怀里。她顿时惨叫一声,弹跳起来,好像一只凶残的野兽已经咬疼了她。我心里不禁一沉:这就是路多多要办獒场、养藏獒的原因了,尽管是潜意识里的,他自己也未必明确那是一个拿狗害少少的阴谋。看来我做得很对,我必须这样,早已飞逝的一丝柔情突然间又飞回来了。毕竟是我把少少推给路多多的,如果当初我没有撵走她,百分之百她就是一个从一而终的良家妇女。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的幸福与我无关,她的不幸却应该是我一手造成的。
“这就是个毛茸茸的玩具,你怕什么?你快过生日了,我想我一定要送你一份厚礼。”我拉她重新坐下。
她推开小金獒说:“送这个干嘛?你知道我不喜欢狗。”
“这可不是一般的狗,是藏獒,现在它的价值是十万,等你养一年,少说也值三百万。它是公獒,如果你拿它给别的母獒配种,一次也得二十万。这比买房子买黄金更保值。当然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从此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掌握着你的命运的男人。你懂我的意思吧?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你的靠山,而真正能够依靠的,就是这只现在的小金獒、将来的大狮子了。”
“谁?谁是掌握我命运的男人?你怎么知道?”
少少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小心翼翼地摸摸小金獒。我再次把小金獒塞到了她怀里。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却没有推还给我。
“我保证,你跟它一起待两天你就会喜欢它。你到现在还没有孩子,那它就是你的孩子。藏獒是最忠诚的,比人忠诚多了。”
她疑惑望着我:“那就谢谢了。你好像很了解我?”
我躲开了她的问题:“一定好好养大,千万不要送人。”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糟蹋掉未来的三百万。”
我又叮嘱道:“刚断奶的小獒仔,一定要精心喂养。不要买现成的狗粮,食物最好自己搭配,这样又新鲜又有营养。一般是牛奶、盐、面粉、碎肉、鸡蛋、骨粉、鱼肝油,可以搅到一起煮成粥,放温了再让它们舔。还要加一些剁碎焯熟的青菜,但一定不能是菠菜和芹菜,菠菜和芹菜会脱钙的。少量多餐,每天五次,还要定时、定量、定温。要是拉肚子,就把面粉炒熟了放进去,最好是青稞面。”
少少的脑子好使,记我的话没问题。她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旧情未泯的光芒,那种来自女人深处的期待让她变得比刚进门时温婉可人了。
我看看表,假装我很忙:“你去吧,我还有点事。”我要证明我自己:并不是对她有什么企图才跟她约会送它小金獒的。我就是关心她,纯粹的关心,光明磊落到可以放在高原正午的阳光下。
她略感失望地起身,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原来怀抱里的小金獒正在舔她裸露着的一牙乳房,就像寻找母乳的婴儿。她说:“又痒痒又舒服。”
“怎么样,已经爱上它了吧?它会永远让你又痒痒又舒服的。”说着,用胳膊圈着她的腰,带她过去拉开了门。
“再见了,色钦。”她冲我摇摇玉手,用我熟悉的从前那种纯真而对我充满信任的微笑告别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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