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花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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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是一个薄雾蒙蒙的下午,袁最带着嘎朵觉悟、八只小藏獒和一本《圣经》、一个拇指大的受难耶稣圣像以及一把杀猪刀走向了黄海獒场。他觉得知道自己去向的人越少越好,便在离獒场还有三公里的地方打发走了机动三轮车。剩下的路他和他的藏獒是步行走过去的,离獒场大门还有几百米,嘎朵觉悟就叫起来。顺风而来的味道告诉它,前面有不少它的同类。它既兴奋又有些担忧,毕竟自己走向了别人的领地。袁最冷笑一声说:“叫得好嘎朵觉悟,你的声音就像滚雷,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他们会出来迎接我们的。”

    果然李简尘和花馨子被嘎朵觉悟的叫声所震惊,走出獒场大门想看个究竟,一看就愣住了:袁最?他来干什么?但接着他们就把袁最忽略了。他们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观:嘎朵觉悟走来的样子就像泰山压顶,何况还有让爱獒者一见倾心的八只小藏獒。为了显出它们超群优秀的品相,袁最让它们跟在嘎朵觉悟后面走着,而不是背着和抱着。李简尘和花馨子互相看看,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他们刚才被叫声震惊,现在又被形貌震惊,两惊相加,都忘了自己跟袁最是互为仇敌的双方,好像他们友好分手才几天,现在又如期见面了。

    李简尘语无伦次地问:“你来了,这是什么,袁最?”

    袁最说:“不认识吗?这是狮子,这是八只小狮子。”

    李简尘说:“我是说,你从哪里搞来了这么好的藏獒?”

    袁最站得离他们很近,却用大嗓门说:“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我袁最又不是资本家,总不会是买来的吧?”

    他们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对方似乎是前来寻衅报复的,他们不赶快进去放脱犬舍里的藏獒,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但是他们必须愣着,因为嘎朵觉悟在用身形轮廓、风度气概把他们惊傻之后,又用优雅的姿态在更近的地方把完美的细部展示了出来:一流的铁包金毛色,典范的松弛型三角吊眼、狮头扇耳、阔鼻短吻、方嘴方唇,大朵如花的旋翘尾巴,挺拔的柱形四肢、团形的兽足、清晰的爪线。李简尘和花馨子用沉默赞叹着,彼此用眼神告诉对方: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的藏獒。不仅如此,当八只小藏獒来到他们眼前时,他们禁不住弯下了腰,这是喜不自禁、鞠躬致敬的意思。几乎在同时,他们每人抱起了一只小藏獒。

    嘎朵觉悟警觉地仰起头,胸腔里唬唬地响着,看袁最并没有阻止这一对陌生男女对小藏獒的喜爱,便放松地坐了下来。

    “把我的宿舍给我腾出来,还有我的铺盖,你们没扔掉吧?”袁最的口气不容置疑,甚至是命令的。李简尘发出一声短粗的“嗯”?继续低头欣赏着怀里的小藏獒。袁最又说了一遍,口气更加严厉了。李简尘倏然抬头,瞪着袁最,微红的脸颊隐隐地泛起了紫色。他不习惯一个被他赶走后跟黄海獒场再也没关系的人对他这样说话,生气地揪了一下小藏獒的脊毛。袁最敏感地抖了一下,仿佛揪住的是他,他疼,疼。他上前,从李简尘怀里夺过小藏獒,又盯着花馨子说:“放下。”

    花馨子嫣然一笑,撒娇地说:“急什么,我抱的又不是你。”

    袁最说:“当初我的十一只藏獒给獒场挣了不少钱,我现在还有资格在獒场继续养我的藏獒。”他看李简尘脸色阴沉,眼睛里流溢着他所熟悉的狠恶,便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算鸡巴老几,那十一只藏獒也不是你的。再说你是一个跟黑胖子里应外合的强盗,已经撵出去了,怎么还能回来?’需要我回答吗?”

    李简尘转身就走,他要去打开犬舍的门,把所有大藏獒都放出来,赶走袁最。

    花馨子追上去,抓住李简尘的胳膊使劲捏了一把,大声说:“你去干什么?腾宿舍这种事情我去安排,你赶紧把袁最和他的藏獒请进獒场大门,今天晚上我们给他接风。不过铺盖嘛,早就送给饲养员了,袁最你就用我的吧。”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李简尘你听着,我要他的藏獒,我要。”

    李简尘咬牙切齿地咽了一口气,扭过头的瞬间,脸上已是笑容可掬了:“请进了袁最。接风要喝酒,馨子还给你留着好酒呢。”

    接风的晚餐就在袁最宿舍里。花馨子让厨房炒了几个菜,拿来两瓶好酒,当着袁最的面打开斟上。饭间,袁最基本是沉默的,碰杯也只说一个字:干。李简尘和花馨子你一言我一语,天南地北什么都说,就是不说獒场,也不说藏獒。吃到半中腰,李简尘打着哈欠说:“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不会喝酒的人陪着喝酒海量的人一起吃饭,我不无聊了,提前走一步。你们两个慢慢喝,馨子,一定要让袁最尽情尽兴。”说罢起身,来到卧在宿舍地上的八只小藏獒跟前,俯身喜欢地摸了摸,啧啧地赞叹着,走了。谁也没有挽留他。拴卧在门口的嘎朵觉悟似乎觉得有必要送送他,嗡嗡地叫了两声,引得满獒场的藏獒都叫起来。

    花馨子看李简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上前一把关上了门,好像她是多么嫌弃李简尘的存在。她回到袁最右首的座位上,捋出两个金手镯叮呤当啷响的白嫩的胳膊来,较着劲要跟袁最比酒量。袁最耍赖不喝酒,花馨子只好一连几次都是“先干为敬”。很快她醉了,一醉就显得更加妖冶,面颊桃红,眼睛迷瞪,不时地把手伸过来,拍拍袁最的肩膀:“你,是好汉,走了,还有胆量回来。你来干什么,我知道。告诉我哪里来的藏獒,嘎嘎嘎,嘎朵什么?小藏獒,八只是吧?太漂亮了。它们将来要是不做獒界领袖,我就不是花馨子了。我来训练它们,放心交给我。我也把我交给你,你,袁最,是条好汉。”他解开衣扣,亮出大红的贴身胸衣,露骨地显示着可耻的目的。“真没想到袁最,你能带回来几只这么好的藏獒。我,想死你了袁最。”说着,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扑到了袁最怀里。

    袁最早有准备,两腿蹬地,让椅子蹭着地面后退到门口,差点把她拉趴到地上。他起身,开门出去,来到李简尘宿舍门口,敲打着门板说:“你快出来,把你的女人带走,我要休息了。你不带走是不是?你期待的强奸不可能发生,还是带走吧。”

    李简尘把花馨子搀扶到她的宿舍后,花馨子立刻踹上了门,反感地推开他,收敛起醉态说:“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事情不好办了。”

    李简尘阴郁地说:“有什么不好办的,大不了牺牲那只叫嘎朵觉悟的大藏獒,我们只要八只小藏獒。明天早晨你把‘五只老虎’全放出来,你训练它们不就是为了对付威胁到咱们的人和狗吗?”

    獒场的藏獒一直在叫,大概闻到了陌生藏獒和陌生人的味道。袁最听着獒叫,打算要睡了。他把卧在门口的嘎朵觉悟牵进宿舍,锁好了门。嘎朵觉悟不愿意在屋内待着,走过去不断用爪子抓抓门。袁最一边拉开花馨子香喷喷的铺盖一边说:“嘎朵觉悟你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已经预感到危险就在门外?千万不敢出去,这个獒场是虎狼之窝,出去就会有人害死你,丢给你的毒肉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当然你不会乱吃陌生人的东西,但你看见我跟这一对狗男女又吃又喝,恐怕已经把他们看成是我的朋友了。还有,你是一个讲规矩有礼貌的藏獒,是那种必须小心轻放、加倍爱护的艺术品,不是个动不动就打架、伤了死了没人心疼的粗莽大汉。我最担心的就是獒场那些藏獒,它们个个都是暴力分子,要是扑过来咬你怎么办?我告诉你,能躲就躲,能让就让,千万不要打起来,狗咬狗,一嘴毛,你不是狗,你是獒,为了打斗损失掉半根毫毛都是划不来的。一切危险都由我来处理。我是谁,知道吗?我是个杀人犯、毁獒犯、盗窃犯,我是什么也不怕了,我不仅要保护你跟八只小藏獒,还要夺回我原来在獒场的地位。”说着,摸了摸一直穿在身上的蓝色冲锋衣,里面的杀猪刀沉甸甸的。“嘎朵觉悟,我走到这一步的整个过程你恐怕一清二楚。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了喜欢你呀。世界上的罪都是因为喜欢才有的,喜欢土地就去占领,喜欢金钱就去抢劫,喜欢权力就去争夺,喜欢女人就去强奸,就像花馨子说的,王故强奸了我,黑胖子强奸了我。我什么也不喜欢,就喜欢你,所以一见你我就变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了。罪人是没有回头路的。好比有人把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他说我后悔了,我不钉了,我要把他放下来。但是放下来你就算没钉吗?也还是钉了呀。我现在明白了,耶稣的像之所以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就是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那个用钉子钉了耶稣的人。我就是那个人,一手拿着钉子,一手拿着锤子,钉啊钉,把耶稣往死里钉。嘎朵觉悟,知道吗?走进黑夜的人只能一直走在黑夜里,不可能一回头便是白天。天亮是没有的,我说的是心,罪人的心里没有天亮。黄河一旦流进海,就再也不是黄河了;麦子一旦做成馒头,就再也不是麦子了。嘎朵觉悟,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亲的人,心里话只能给你说了。我知道你不仅听得懂,而且会守口如瓶。嘎朵觉悟啊……”他攥起桌上的酒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然后仰身躺倒床上,又喝了几口,丢掉酒瓶,一声哽咽,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2

    然而嘎朵觉悟并没有听从袁最的叮嘱,它作为藏獒,并不只是有着般配这种称呼的非同凡响的外表,更在于有一颗真正原始而正统的藏獒之心。这颗心的跳动决定了它的行动,它冲出去了。就在袁最酒睡未醒,而宿舍的门被花馨子从外面插进钥匙悄悄打开一条缝之后,嘎朵觉悟一爪敞开了这扇关了它一夜的门。它冲向门外,来到天地之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早晨了,大雾弥漫。

    湿漉漉的空气就像混沌未开的液体,五只藏獒裹缠在雾里仅靠着嗅觉飞来窜去。它们是獒场的“五只老虎”,因为是同胞兄弟,被称为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和小虎,都是公獒,都有着暴躁的脾气和能征善战的秉性。它们一生下来就被看成是坚定强横的守护犬,而不是灵活机动、大度从容的牧羊犬。他们把整个獒场当作自己的领地,昨天夜里不断咆哮,恨不得一口吞了那个散发着强烈野兽气息的陌生藏獒和散发着浓郁强盗气息的陌生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主人从犬舍里放出了它们,它们循着气息直奔袁最的宿舍,穿梭在门前,忿急地吼叫着。

    但是嘎朵觉悟冲向门外并不是要去打架的。正如袁最说的,它是一个讲规矩有礼貌的藏獒,懂得如何在冷静中保持尊严,不温不火、不卑不亢是它的天性。它来到门外是有许多事情要做,靠它的聪慧,它已经意识到,这里不再是过一夜就走的驿站,而是一个归宿,一个可能会长久待下去的地方,所以它急切地需要熟悉环境,划分自己的领地,明白自己的职责,认识那些嚎叫不止的同类,以便确定自己的地位——它轩然孤傲,遗世独立,有着做领袖、当头目的天然素质,但它又是虚心谦让的,尤其到了一个新地方,如果此地还有比它更优秀的藏獒,它更乐意在敬畏中服从,并不会因为屈居人下而幽怨深怒。毕竟它是犬科家族的优秀分子,其所以优秀是因为它不仅完全适应这个家族的群居习性,还能创造性地化解生存环境中的不利因素,让群居变得对自己有益而不是相反。

    谁也看不见谁。“五只老虎”突然不叫了,好像藏匿雾中的是一伙潜来潜去的小偷,这时候突然逃遁了。倒是嘎朵觉悟沉稳有力地吼起来,告诉对方:我来了,你们好吗?雾气动荡着,越来越厚,那是气和水在临界点上的聚合,准确地说应该是飘摇在空中的水。嘎朵觉悟非常不习惯这样潮湿的天气,吼了几声就不吼了,郁闷地走来走去,掀动着厚雾,水浪一样忽东忽西。它知道有几只同类近在咫尺,可怎么就看不见呢?好像眼睛出问题了,它的夜视和昼视能力都不行了。它想起了青果阿妈草原,一望无际,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看到它想看到的。它眨巴着眼睛,浑身一抖,水珠立刻四溅而去。它觉得舒服了一点,便不停地抖动着,想让所有的水雾湿气远离自己。突然它不抖了,细细谛听,有脚步,有身体划开雾气的摩擦声。再使劲闻闻,明明是自己的同类,怎么会是偷偷摸摸的猫行鼠步呢?嘎朵觉悟不知道“五只老虎”是经过花馨子训练的战獒。她改变了藏獒与生俱来的堂堂正正的打斗风格,让它们学得跟狼豹一样:利用天然屏障,低伏潜进,然后突然发起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置对方于死地。

    现在正是这样,当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和小虎从五个方向扑向嘎朵觉悟的时候,后者还在谛听。腾的一声响,浓雾爆炸了,五只藏獒在五个地方咬住了嘎朵觉悟。大虎咬住了脖子,二虎咬住了肩膀,三虎咬住了脊梁,四虎咬住了后腿,小虎咬住了屁股。嘎朵觉悟一动不动,静静感受着疼痛的到来。它从来没有被同类和别的什么野兽撕咬过,也就从来没有感受过皮开肉绽的疼痛,现在有了,疼痛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它哈着嘴,吐了吐散热的舌头,有点享受,享受被同类撕咬、被疼痛控制的感觉,多么美妙啊,仿佛。

    大雾还在降临,就像一帘一帘的瀑布,包裹着一群藏獒对一只藏獒的欺凌。有人幸灾乐祸地喊起来:“咬住了,咬住了,你听,你听。”是李简尘的声音,它让不远处的花馨子浑身一颤。团团围住,从五个方向一起出击,再强大的对手也会倒下。这正是花馨子的设计,但她的设计并不一定是她的希望,多么漂亮的嘎朵觉悟啊,就要毁在“五只老虎”嘴下了。似乎她早就预见了嘎朵觉悟的到来,她对它们的全部训练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把这位不速之客送到死神面前。说真的,在她和李简尘的感觉里,袁最决不会放弃复仇的目的,他迟早会到来。

    还是谁也看不见谁,浓雾平静地封锁着人和藏獒的眼睛。花馨子大口吞咽着湿气,沿着熟悉的道路,跑向了犬舍。片刻,她牵着一只漆黑如墨的藏獒原路返回,来到袁最宿舍的门口,从黑獒脖子上解下了牵引绳。她猛拍一掌黑獒,指着门内命令道:“去吧。”黑獒唰地蹿了出去。藏獒咬人,一般都没有咬死的企图,所以它一定会用吼叫发出警告,好让人赶快躲避。一旦它放弃吼叫,进攻就意味着夺人性命。黑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迅速来到了袁最跟前。

    袁最还在睡觉,甜梦让他一脸松弛的笑容。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酒后的幻影,你还是原来的你,你没有去过青果阿妈草原,没有因为嘎朵觉悟而杀人而烧死那么多藏獒,也没有因为八只小藏獒而谋害强巴一家,甚至八只小藏獒也是不存在的。你因为神经衰弱而虚构了你的罪孽,让你的心情变得如此紧张沉重。他说:“那就好,那就好,是幻影就好。”正在高兴的时候,一阵吠叫吵醒了他。

    是珍珠发出了第一声吠叫。它虽然幼小,但天性里忠诚护主的能力早已经萌发,看到黑獒扑来,便稚嫩地吠叫着迎面而上。它一叫,其他小藏獒也都叫起来。袁最宿舍里一片叫声。黑獒愣住了,它在只差一秒便能咬住袁最的地方戛然止步,奇怪地看着小藏獒们,被花馨子激发的火气顿时少了一半。藏獒天生的处事原则里,成年大藏獒决不会撕咬幼年小藏獒,不论亲子还是非亲子。就在遗传基因的作用下,黑獒不仅停止了扑咬,还让八只小藏獒咬得它连连后退。它扭扭捏捏地晃着硕大的獒头: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家伙们,别这样,别这样。

    袁最忽地坐起,酒和梦全醒了。“上帝啊。”他看了一眼被八只小藏獒咬开的黑獒,又看了一眼敞开的宿舍门,立刻意识到出事了。他是穿着冲锋衣睡着的,杀猪刀沉甸甸地压了他一晚上,现在又沉甸甸地在胸前晃来晃去,似乎在提醒他该是拔刀相向的时候了。他举着刀朝前冲去,差点踢到小藏獒身上。

    就在袁最绕过小藏獒来到门口时,黑獒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是跟几只小藏獒纠缠,而是咬死这个人。它丢开小藏獒,转身从侧翼扑向了袁最。袁最的反应跟黑獒同样迅速:杀手,杀手,看我们到底谁是杀手?他向獒头伸出了刀,刀尖锐利,刀光闪闪。黑獒没有躲闪,在花馨子对它的训练中,躲闪会招来严厉叱责。它想咬断敢于伸过来的杀猪刀,再咬断握住刀的那只手,然后咬断这个人的脖子。但是第一步它就失误了,对方的刀没有被咬断,它的舌头却被对方割断了。它疼痛得惨叫一声,身子一挫,刀便离它而去,又迎它而来。这次直指它的眼睛。它依然没有躲闪,还想咬断血淋淋的刀。但是刀在这个时候显示了人类文明的坚固,也显示了持刀者的坚定,嗤嗤两声,黑獒的一只眼球出现在刀尖上,然后又从刀尖上飞起,击打在墙上,砰然落地。

    袁最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他不仅凶残狠恶,而且毫不犹豫,干脆利落,手法之熟练像是一个受训多年的职业杀手。他说“妈的”,一脚踢过去,踢翻了还在勉强劈腿伫立的黑獒。黑獒想爬起来继续战斗,但痛苦的创伤没有给它这种可能。它起来倒下,起来倒下,终于不再挣扎了,喘着气,流着血,用一只眼睛仇恨地望着袁最,渐渐空洞了。八只小藏獒惊望着黑獒的死去,又更加惊讶地望着袁最的杀戮过程,软塌塌地趴在了地上:啊,这是为什么,我们的主人杀死了我们的同胞?

    袁最一步跳向门外,挥动胳膊,扬洒着满刀的獒血,冲着浓雾大喊大叫:“嘎朵觉悟,嘎朵觉悟,你在哪里?”

    就是这一声喊叫起了作用,驻足獒场的浓雾蓦然有了地动山摇的变化。本来浓雾是静止祥和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五只老虎”咬住嘎朵觉悟之后,后者没做任何反抗,只是尽力保持着挺身而立的姿势。既然敌人没有反抗,“老虎”们也就不再扑咬下口了:你能静静地忍受疼痛,我们就能静静地咬住你不动。反正你迟早会倒下,因为我们牙齿的嵌进会越来越深。温暖的鲜血正在滋漫而出,经过“老虎”们的牙齿,一部分流出嘴角滴沥在了地上,一部分流进了它们的喉咙。大雾从海上来,饱含着鱼的腥气和水的咸涩,现在又掺进了血液的腥咸,白雾顿时变色了,红艳艳地升腾着。嘎朵觉悟一忍再忍,哑然无声,仿佛疼痛是用来回味的,是沉默的催化剂。让嘎朵觉悟遗憾的是,它不能一直拥有镇定、沉静的自我,它听到了袁最的声音,感受到了人的担忧、急迫、愤慨、火爆。它知道袁最不是它的主人,决不是,但从它的本性出发,它却有保护他的义务、听从驱使的义务。袁最的愤慨与火爆就应该是它的愤慨与火爆。它轻蔑地哼哼起来,突然一声怒吼,终于爆发了。静默的火山嘎朵觉悟,雷鸣前沉思的嘎朵觉悟。

    浓雾的翻滚就像海水的来潮,剧烈的颤抖很快变成了大面积的动荡。吼叫如浪,如大风在密林梢头的嚎叫,能分得清是“五只老虎”的,还是嘎朵觉悟的。“老虎”们的吼声急骤而尖硬,嘎朵觉悟的吼声从容而结实。哗地来了,哗地去了,东奔西走。袁最着急地挥打着浓雾,挥打不去,便朝自己的眼睛打了一巴掌:他妈的眼睛,怎么就看不穿浓雾呢?

    在袁最看不见的另一边,李简尘大声问:“怎么搞的,还没咬死?”显然花馨子也看不见李简尘,她大声而不安地喊道:“袁最,袁最。”袁最不回答,屏声静息。李简尘肆无忌惮地说:“他死不死有什么要紧,我说的是嘎朵觉悟。”花馨子说:“好像被咬死了,但不是嘎朵觉悟,你听,你听,‘五只老虎’的声音。”李简尘说:“我听着就不对劲嘛,快快快,快把别的藏獒放出来。”花馨子说:“好,我再放出几只来。”李简尘说:“不,全部,全部放出来,一鼓作气把它咬死。”他们以为袁最已经被黑獒咬死了,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袁最听到花馨子的高跟鞋橐橐橐地奔向了犬舍,拔腿追了过去,突然又停下,听听,听听,吼声稀落下来,打斗显然停止了,“五只老虎”已经偃旗息鼓,只有嘎朵觉悟雄壮的叫声在雾空里响彻。

    赢了?嘎朵觉悟赢了?袁最朝嘎朵觉悟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就听犬舍那边传来一阵群獒的狂吠,冲击得大雾忽忽晃动。腾腾腾腾,嘎朵觉悟奔跑而去。袁最立住了,谛听着前面的动静。吼叫,撕咬,惊心动魄。嘎朵觉悟面对着多少敌手?该死的李简尘和花馨子激发了獒场藏獒的野兽本性,獒场的藏獒又激发了嘎朵觉悟的野兽本性,现在是野兽对野兽,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人,畜生不如的人,比豺狼虎豹还要野蛮的人,怎么能发动这样的战争呢?他看看依然攥在手里的杀猪刀,就要冲过去帮忙,忽听花馨子的高跟鞋橐然而来,近了,近了。他张开双臂,朝前一扑,死死抱住了那个朦胧的黑影:“操你姥姥,你往我怀里撞。”花馨子只尖叫了半声,喉咙就被袁最的大手卡住了。

    “停下,让它们停下。谁咬死嘎朵觉悟我就宰了谁。”

    花馨子摇摇头,声音细细地:“停不下来了,你的嘎朵觉悟非死不可了。我也替它惋惜,但是没有办法袁最,谁让你不知深浅往虎口里跳呢?”

    袁最心说我他妈真笨,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营救嘎朵觉悟。这样的打斗一旦爆发,谁也没有能力阻止它,唯一能够阻止它的只有死亡,嘎朵觉悟的死亡。不能再管嘎朵觉悟了,管也管不了了,就让它去死吧,它死了我也死。但是在我跟嘎朵觉悟赴死之前,一定要搭上这一对狗男女的性命。他冷笑一声说:“你就知道你们是虎口,不知道我也是虎口,我这个虎口专吃天下所有肮脏的虎口。”说着,他用手臂圈住花馨子的脖子,把杀猪刀插进她的衣领,让冰凉和血腥去贴吻她的胸脯,然后小声而严厉地命令她:“走,不要出声,出声你就是死。”

    花馨子知道聪明的办法就是服从,但听话地朝前走去。但是当她来到袁最宿舍,一脚踩进汪了一地的鲜血,看到被她派去谋杀袁最的黑獒已经死去时,不禁尖叫起来:“李简尘,这里杀人了。”袁最一脚踢上门,伸手从里面锁死,用眼光关照着八只小藏獒,把花馨子推倒在了床上。

    3

    窗外雾气磅礴,依然没有能见度;室内也有雾,但轻薄得就像纱衣。纱衣遮不住的狰狞恐怖就在袁最的眼睛里。当躺在床上的花馨子仰面望着他时,她看到了一丝悠远的笑意,那是狰狞背后的冷酷,说明死亡即将发生,杀死黑獒的这个男子同样也能杀死任何人。花馨子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惊怕的眼光在袁最脸上搜来搜去,却没有搜到她希望搜到的:宽恕,或者胆怯。而袁最还嫌她惊怕得不够,举起杀猪刀,一刀插在了木质的床头上,然后一把撕开她的衣服,让她裸露了整个胸乳。袁最用手指狠狠地点点了她的心脏,几乎是温柔地说:“我盯着你的心脏呢,希望你说实话。如果还想骗我,你的死法可就不痛快了。知道什么叫凌迟吗?”花馨子浑身肉颤,瞪大惊恐的眼睛似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獒战正在持续,嘶杀声破雾而来,仿佛一种渲染,一种背景的烘托,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宰杀变得合情合理。

    “听着婊子,看我说得对不对。当初你和李简尘想霸占我的藏獒,把我扫地出门,就伪造了栽赃陷害的犯罪现场。其实你们并不需要惩罚罪犯,追讨损失,因为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损失。王故也一样,他并没有强奸你,是你们诬陷了他。你们的獒场一直就是用这种诬陷、欺骗、掠夺的手段在维持,犯罪的是你们而不是别人对不对?”

    花馨子可怜兮兮地点点头,无声地抖落了几颗泪珠子。

    “那么黑胖子呢,他也没有强奸你是吧?”看花馨子再次点头,袁最猛吼一声,“那是谁强奸了你?”

    花馨子哭了:“袁最求求你饶了我,没有人强奸过我。”

    袁最厉声说:“放屁,你突然告诉我没有人强奸过你,你这是低估了男人的勇气。红颜薄命说的就是你吧?告诉我你多大了?二十四,还是二十五?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岁数。在你短暂的生命里,一定有人强奸过你,就在今天,在我的床上,知道吗?我要让你明白,当你诬陷别人强奸你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遭受强奸的事实。如果事实并没有发生,就一定得补上,就算我不能给你扑上,也一定会有别人补上。这是你的命,是你对自己的诅咒知道吗?”他把杀猪刀从床头上拔下来,刀背进肉,刀刃向外,连割带挑,扯开了她的外裤和内裤。他把刀咬在嘴上,脱光自己,重重地压了上去。整个过程迅速麻利,行云流水,好像他是做惯了这种事情的。天才,杀人也好,放火也好,强奸也好,我都是一个犯罪的天才。袁最对自己说。

    但是天才的强奸在开始之后突然遭遇了阻滞,不是来自花馨子,而是来自八只小藏獒。珍珠不知为什么冲他叫了一声,它一叫其他小藏獒也跟着叫起来。他从嘴上拿下杀猪刀说:“我喂不熟你们是不是?怎么冲我叫?忘恩负义。”但是他立刻听出自己说话的胆气是不足的,珍珠和所有小藏獒都看出来了,它们的主人不是好人是坏人。坏人正在做坏事,单纯善良的小藏獒们怎么能不叫?他说:“安静,安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说着他看了一眼八只小藏獒,那是害臊而胆怯的一眼,是罪恶被人盯上后不放心的一眼。他甚至在心里说了一句抱歉的话:你们的主人居然是个强奸犯,对不起了,我本来不想这样,我曾经是个好人你们不是不知道,在最初见到你们时,在强巴家的碉楼外面。

    袁最就像对待一摊烂泥一样野蛮地糟蹋起来。花馨子一阵阵地吸着冷气。她扭曲了面孔,好像很疼。一个婊子居然很疼,太可笑了。但是嘲笑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多久,袁最就觉得她或许真的不是婊子。不是因为他有干婊子的经验,而是他想起了妻子姒苏。遥远的往事里,总有那个挥之不去的初夜的情形,妻子就是这样一副表情:很疼,却又必须忍受,并在忍受中期待着结束。他突然觉得下面有些滑腻,也是跟妻子初交时的感受一样。当时妻子硬是推开了他,坐起来望着腿间的床单害怕地说:“我流血了。”想着,袁最就像当年面对妻子时那样跪着看了看花馨子的身体下面,吃了一惊:血,床上洇着一滩血。

    袁最脸上的杀气顿时没有了:“你,怎么可能还是处女?”

    花馨子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仇恨地大声说:“别问了,强奸犯。”

    袁最惶惑地说:“我没有射精,算不算强奸?我看报纸上说是不算的。我想夺你的性命,不想夺你的贞操。我宁肯杀人也不会强奸一个给自己的未来保留着童贞的姑娘,那样的话我就太残酷太龌龊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处女?”

    花馨子说:“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只会更加疯狂地想看个究竟。我没有反抗是吧?我允许你强奸就是把我二十六岁的青春给了你。袁最,留下我的命吧,我用我的青春、我的贞操换我的命还不行吗?”

    袁最断然拒绝:“不行。你们罪恶累累知道不?你们是世上最最该死的两个畜生知道不?如果不是你们夺了我的藏獒又撵走我,我会有今天吗?我会去青果阿妈草原吗?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发生了什么?地震,然后是杀人,我说的是我,我杀了人,抢来了嘎朵觉悟,又放火烧毁了一座展览馆,因为里面有两只比嘎朵觉悟还要优秀的藏獒。但是我烧死的不止是两只,是几百只啊,几百只你从来没见过的优秀藏獒。你看到电视新闻了没有?新闻只说那里发生了火灾,烧死了数百藏獒,没说那是人放的火,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是人灾不是天火。这个放火的人就是我,我!我还趁火打劫抢了人家的八只小藏獒。为了小藏獒我想断送四个人和一只最好的母獒的命,母獒叫各姿各雅,多好听的名字。虽然他们最终没有死,但并不能说明我的杀人动机和杀人罪名不成立。现在你明白了吧,袁最是个什么人,他既然已经是杀人犯,就不在乎多杀几个鸟人。你,还有李简尘,今天是必死无疑了。”

    花馨子说:“我欺骗了你,夺走了你的藏獒,你怎么报复都行,但不能杀我。你从来没有杀过人,你一直都是个好人。袁最,我知道你会原谅我,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的所有损失。”

    “哼哼。我是好人吗?我为什么要做好人?为什么?听我说我的思想,我有思想你知道吗?我在一边杀人一边思考杀人你知道吗?人人都有一颗黑暗的杀心,那是魔鬼的变种,就像吃人的秃鹫滑翔的翅膀,在不由自主地扇动起来后,就变成了杀人的惯犯。我已经是一个杀人惯犯了,不是我要杀你,我是那么的光明正大、善良慈祥,怎么舍得杀害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那个黑暗的惯犯要杀你。你是不是觉得他太过分了?他杀了人,烧死了那么多藏獒都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而你只不过是伙同李简尘撒了几个谎,他就觉得无耻之极,该剐该杀。我告诉你吧,一点也不过分,因为正是你们的欺骗让他成了杀人犯,杀人犯是有罪的,造成杀人犯的人更是罪大恶极。”袁最摩挲着花馨子光滑白皙的肌肤,遗憾地叹口气,“真是太美了,是男人都会被你诱惑。你猜我现在想什么?我想让你说一句话,就一句,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我想知道,一个人死前最想说的是什么。说呀,给你一分钟,不说你就没机会了。”

    花馨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咬着牙,似乎是为了拒绝说话。突然她说:“既然你已经强奸了我,为什么不射精呢?射呀,射不出来是不是?”

    袁最再次把杀猪刀插到床头上,一个耳光扇歪了花馨子的脸:“你竟敢调戏我。你以为我无能是不是?我今天就射给你看看。保存完好的处女,请记住我,到了阴间别忘了告诉阎王爷,我就是那个太残酷太龌龊的罪人。”

    他再次进入,很快结束了,但他没有很快爬起来。他趴卧在花馨子身上一动不动,好像一射精就把什么都射没了,报仇雪恨的勇气、杀人犯的疯狂、嘎朵觉悟被獒场藏獒合力咬死的愤怒,都没了。花馨子有些奇怪:干什么呢?突然她感觉到了他的颤抖,感觉到一滴又一滴的液体落在了她的嘴边,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是眼泪。也许是活命的期待让她有了灵感,也许她真的同情这个胁迫着她的男人,花馨子突然搂住了他。这一搂就把袁最最后的坚持搂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头埋在她肩膀上,痛声号哭:“花馨子,还是你杀了我吧,刀子就在你的头顶。”

    花馨子也哭了,是庆幸不死的哭,也是感激不杀的哭。她把自己的眼泪轻轻涂抹在他的肌肤上,颤声问道:“袁最,你说的是实话,你真的杀了人,放了火,抢了人家的藏獒?那你以后怎么办?”

    袁最哭着说:“我也不知道啊,听天由命吧。”

    藏獒之战已经结束,外面很安静,安静得都有些过头,好像不光嘎朵觉悟死了,整个獒场都死了。胜利了的藏獒们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呢?过了很长时间,袁最才从花馨子身上起来,赤裸着身子坐在了床沿上。花馨子下床,找来纸巾,仔细擦干净自己,穿好衣服,开门出去了。

    袁最望着她的背影,知道她是去报案的,便仰身躺了下去。他并不后悔自己把一切告诉了花馨子,反正嘎朵觉悟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支撑已经坍塌了一半,剩下的就这有八只小藏獒了。而当他意识到仅仅是为了牟取八只小藏獒,花馨子也会立即报案时,就觉得另一半支撑也在瞬间轰然圮毁。一个没有精神支撑的人,就算没犯过罪也是罪犯,何况是罪大恶极的他呢。来吧,来吧,警察,不用审判,直接毙了袁最。他突然一阵轻松,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居然睡着了。

    梦里,他听花馨子说:“袁最,跟我来,从今天开始,獒场就是你的了。我不是怕你,也不是佩服你,我甚至非常恨你,但我就是想把獒场交给你。袁最,跟我来。”他跟她走去,又听她说:“你傻了吗?还没穿衣服呢。”他在花馨子的帮助下穿好了因强奸她而脱去的衣服,就像一个孩子,被她拉着手,走出了宿舍门。

    还是梦:大雾已经散尽,眼前一派明朗。好像起雾的目的就是为了遮掩嘎朵觉悟和众藏獒你死我活的打斗,现在你死我活已经有了分晓,雾还有什么必要滞留不去呢?从宿舍门前,到犬舍那边,开阔的獒场院落里,到处都是藏獒,有的死了,有的伤了,有的安然静卧或伫立着,有的闲庭信步,走来走去。走动着的藏獒里有一只即使伤痕累累依然高大健美的王者,它朝袁最走来。“嘎朵觉悟,你没有死啊?”袁最在梦中叫了一声。嘎朵觉悟坐在了袁最前面五步远的地方,骄傲地望着他:我没有辜负你吧?整个獒场都已经是我的领地了。

    “它咬死了獒场三只最凶悍的藏獒,其中包括‘五只老虎’中的两只。它已经是这里的獒王了。”花馨子说着,搀住了袁最的胳膊,想向嘎朵觉悟表明自己跟它的主人的关系。“瞧瞧,所有的藏獒都服从着它。”她似乎想表明这就是她搀住袁最的理由,藏獒们的服从促成了她的服从。“它咬伤了李简尘,还把所有的饲养员都吓跑了。”她拉着他走向了李简尘的宿舍。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一片凌乱,地上有血。嘎朵觉悟没咬死宿舍的主人,算是他的运气。“我知道李简尘去了哪里,我们明天去找他。”

    袁最回身就走,重新出现在嘎朵觉悟大战群獒的战场上。他看到嘎朵觉悟正在巡视它的领地,它随随便便走着,走到哪里都会有藏獒恭敬地卧下,朝它轻轻摇尾,而母獒和小獒们却小心翼翼地迎过来,巴结地碰碰它的鼻子,舔舔它的伤。他看到八只小藏獒已经从他宿舍里跑出来,跟随着它们的父亲开始了獒场生活的第一步,熟悉坏境和那些陌生的同类。它们跑跑停停,活泼中透出内心的放松和安然不惧。它们依仗着已经是獒王的父亲,还有什么好害怕的。袁最呆望着,突然无比真诚地叫了一声:“上帝啊。”他知道这不是梦,是现实太出乎意料而显出了梦的色彩。

    4

    这是一个让袁最难以忘怀的夜晚。花馨子去厨房亲自炒了几个菜,拿出了别人送她的最好的酒,让袁最来她的宿舍吃饭。她的宿舍是个套间,还带着卫生间,闺房的香气弥散着,未婚姑娘单纯烂熳的陈设让袁最略感拘谨。他看看床上和沙发上那些毛茸茸的玩具藏獒,再看看桌上古雅拙朴的动物造型的摆件,看看墙上男男女女的明星照片,不仅有些感叹:花馨子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上她所钟情的一切,而我不过是个亡命之人,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我怎么会跟她在一起?死亡离我很近,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把杀猪刀对准自己。就算我不选择自杀,等待我的也一定是为期不远的枪毙。

    他大口喝酒。花馨子抓住他的手,神态亲密地说:“慢点,我这里酒有的是。你先吃点东西。汤,先尝尝我做的汤。”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吃不下。为什么你不仅没有报案,反而对我这么好?我不认为你是个看着嘎朵觉悟战胜了别的藏獒就对我趋炎附势的小人,因为我无炎无势,只要你一个电话,我立刻就是罪犯,你和李简尘就会很容易得到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杀了人,放了火,抢了人家价值数百万,不,上千万元的藏獒,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今天在跟你喝酒,明天说不定就拜拜了。谢谢你,至少这顿饭我是要谢谢你的。”

    “我说了,獒场已经是你的了。你是不是以为我说了不算?实话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接手,獒场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明天我们就去找李简尘,让他正式把獒场交给我。你见了他就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袁最你听着,我喜欢上你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报案的原因。”

    “什么叫喜欢?”

    “就是爱呀。你连这个都不懂。瞪着我干什么?现在才应该喝酒,你得到了我的爱还不值得庆贺?我知道你有妻子,但妻子跟爱情是两回事,她未必愿意跟一个杀人犯走到底。再说恐怕你也不希望她跟你走到底,因为她是你孩子的妈。你来獒场就是想跟你的妻女脱离关系是不是?你来对了,另有一个姑娘等着你,她的名字叫花馨子。喝嘛,为什么还不喝?你不喝我喝。”她用拇指和中指优雅地捏起酒盅,一饮而尽。

    袁最赶紧端起自己的酒盅,放到了嘴边却没有喝:“我真是莫名其妙,甚至觉得是一个阴谋。你凭什么爱上我?我一不是有钱人,二不是当官的,三不是好人,你爱得有些违背常理。你是不是神经不正常,脑子有毛病?再说了,你就没想到李简尘?他对你那么好。”

    “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给过李简尘,他对我再好又有什么用?我给了你,那我就是你的一只棒打不走的藏獒。我们是拴在一起的,有一根无形的牵引绳,好比你跟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

    袁最喝干了酒,又给自己斟上,再干再斟,然后说:“不是你给了我,是我强迫的。我不仅是杀人犯,还是强奸犯。”

    “不,我愿意,谁能管得着我愿意?就在你趴在我身上说你杀人放火抢藏獒的时候我就愿意了,那一刻我的心咚咚咚地跳,已经不是为了你要杀我,而是为了你已经杀过人。爱上了一个杀人犯外加纵火犯,够过瘾的吧?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怎么早点不强奸我?他要是杀了我,那就太遗憾了。世界上有无数杀人犯,但这些杀人犯有几个是有红颜知己的?你这个笨蛋太不珍惜自己的福气了。这么说吧袁最,我爱上你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人和坏人都在犯罪。或者说好人在犯罪,不犯罪的反而是坏人。颠倒了,颠倒了,不是我颠倒了,是世界把自己颠倒了,因此所有的事情都得颠倒着看了。”

    “你怎么了馨子?没发烧吧?”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那就是醉了,没喝多少你就醉了。给你换茶水吧?”

    “老实说我从来没醉过,喝多少都不醉。喝醉是装出来的,比如昨天晚上。我的客户喜欢给我送酒,就是因为我能喝。不过我有时真的想醉一次,我最苦恼的事情就是什么时候我比任何人都清醒。”说着,她攥起酒瓶,喝凉水一样往嗓子里灌了几口,放下酒瓶,嘿嘿一笑说,“袁最我告诉你,没有我就没有你。为了你自己,你也值得了解我。爱不爱是另外一回事,首先是需要,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好好听着,别计较我的语无伦次,我从来就没想过给谁袒露我自己,突然要给你袒露了,就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你很纳闷是不是,花馨子怎么还是个处女?一个你眼里的婊子居然在你之前没有遭遇过男人,是有点奇怪。你想,李简尘是干什么的?他难道就没有过那方面的意思?是的,有过,常常有。但我从来不会让他得逞。他算什么?你又会想,当初陷害王故时,李简尘状告王故强奸了他的未婚妻花馨子。王故的辩护是:不是强奸是两厢情愿的半夜情。瞧瞧,又是未婚妻,又是强奸,又是半夜情,这真是一个烂透了的女人。我的确是李简尘的未婚妻,但我根本就没打算跟他结婚,所以就永远是未婚的妻,也就是所谓的女朋友吧。作为女朋友我没有满足他性欲的义务。至于跟王故的半夜情嘛,你能想象得出,我勾引他,挑逗他,而且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王故是个没见过女人的人,都傻了,傻乎乎的就成了强奸犯。老实说,他也是活该,我不同情他,因为他跟李简尘一样,喜欢在背后搞动作,包括对女人。他们都喜欢摸我的屁股,一个女人的屁股有什么好摸的?我都不理解了,臭男人们,明明是人里头的小人,还把自己当藏獒了。可我是一只高贵而尊严的藏獒,我不允许别人动我的后面,全他妈的是脏手,配不配啊?我一直认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必须保持身体的贞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比如今天上午,我要是没有落红,你一定会一刀要了我的命。我的处女身份让你奇怪也让你怜惜,所以你犹豫了,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在死前说最后一句话。你想让我说什么我猜不透,但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因为我知道,很多公獒,它再凶悍,交配后都不会马上发狂咬人。”

    “袁最,我把你当成藏獒了,就在你说你杀人放火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是嘎朵觉悟。最好的人都应该有藏獒的性格,好藏獒的性格又都是强盗性格,当然是有情有义的强盗。袁最,喝酒,干了这一盅。有点颠三倒四是不是?我说了你别计较。我喜欢那种敢于担当的人。你不要说你不是担当你是犯罪。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区别,敢于担当就是敢于犯罪。有个成语叫近什么者什么,说的就是我了。我曾想跟我结婚的应该是一只藏獒,它威武不屈,忠诚勇敢,完全吻合我选择男人的标准。现在有了,你就是我的藏獒,是一只了不起的大公獒。袁最,做一只藏獒多好。你要是人你就会想,花馨子这么年轻漂亮,我哪里配得上?现在就不必了,我想嫁个公獒,你想娶个母獒,不是绝配是什么?再说了,你是个罪犯,你用什么拯救你自己?拯救你的办法就是让你变成一只藏獒。藏獒天真无邪,爱憎分明,不受法律约束,杀人放火都不怕,还可以公开宣布:我就是那个人命在身的英雄。”

    “英雄袁最,干了这盅酒。酒盅太小了是不是?这里有大杯。这个怎么样?拿出你男人的酒量来。我讨厌李简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喝酒。有时候獒场有些应酬,我都喝得脸红脖子粗了,他却滴酒不沾,是男人吗?好,就这么喝,我知道你是男人。你干了,我也干了。”

    “现在说说我的经历。你知道,一个蓝岛人的经历如果跟海没有关系,那就不是真正的蓝岛人。你跟海的关系是什么,是鱼和水的关系,有着美好的记忆,但给我的记忆却是痛苦。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母亲没工作,就靠父亲在海边给游人照相养活全家。有一年政府说要给城市整容,贴出布告来不让私设摊位照相。不让照我们吃什么?父亲说:‘饭要吃,相要照,只是要转入地下了。’他把照相机用衣服遮起来,在海边溜达来溜达去,一边警觉地看着周围,一边不断低声问游客:‘照不照像,立等可取,很便宜的。’有一天终于被一个盯了他好几天的城管抓住了,在大码头上抢了照相机就往海里扔。父亲说你们这是断了我的活路啊,跳进海里想把照相机捞上来。那天风大浪急,一下去就撞到了礁石上,再也没有上来。那个歪鼻子城管我记得他,我这辈子非杀了他不可。”

    “后来母亲改嫁,嫁给了一个流氓,这流氓对我动手动脚的。我知道待在家里迟早要被他糟蹋掉,就跑出来一个人流浪。那时我十二岁,就住在蓝岛北边的海滩上,跟一群流浪狗在一起。开始跟它们在一起时我天天喂它们,毕竟我是人,我找吃的办法比它们多,没想到它们记恩报恩成了我的保护神。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在外面流浪是很危险的,常常会被地痞盯上。有一次一伙地痞来到海滩想侮辱我,我一喊救命,所有的流浪狗都跑过来救我。它们咬伤了好几个地痞,吓得这帮坏蛋再也不敢来海滩了。狗,我第一次认识了狗,觉得它们比人好多了。我依靠不了人,还不能依靠狗啊?它们不仅能保护我,还能在生活上关爱我,我好几次生病都是流浪狗在照顾。它们从退潮后的海岬积水中叼来鱼和螃蟹放在我身边,我用大茶缸煮了吃,又新鲜又有营养。一只我叫它‘老主任’的花狗给我叼来了半瓶别人喝剩下的矿泉水,它居然知道我跟它们一样是喝不了海水的。你知道蓝岛的冬天很冷,我有时冻得受不了,就跟它们挤在一起睡。其中一只叫‘哥哥’的大公狗,总是把我搂在怀里暖热我的身子,像搂小狗一样。还有一只叫‘船老大’的黄狗,每回都是我枕着它睡,它那么心甘情愿,生怕把我搞醒了,一晚上不翻一下身。我要是不枕它还不高兴,一整天都不理我,就是饿肚子也不吃我给它的东西。我知道我不能伤了它的感情,就天天晚上枕着它睡。但我可以把它们当枕头,却不可以当褥子,海滩潮湿冰冷,没有褥子怎么睡?我就趁人家晾晒时偷了一条褥子,结果被人家追到了蓝岛北边的海滩。还是流浪狗们,又是叫又是扑地把人家吓走了。有一次我晾晒在海滩上的唯一的外衣被潮水冲走了,是它们争先恐后扑进海里叼咬回来的。晚上我发现怎么少了一只,看它们不断冲着海面喊叫,才意识到有一只流浪狗,它为了捞回我的衣服,被海浪卷走了。还有一次……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会哭。你信不信,流浪狗对我的好我能说两天两夜不重复?我跟这群流浪狗一起生活了三年。许多小狗都是我看着它们出生,然后一天天长大的。我今天抱抱这个,明天抱抱那个,那是什么感情?是母子感情。”

    “三年后,我母亲因为无法忍受我继父三天两头的殴打跟他离了婚。她找到了我,带我回到原来的家,让我继续上学。我虽然不跟流浪狗们生活在一起了,但还会经常去看望它们,每次都会从家里带一些吃的。开始是偷,后来母亲知道我是喂狗的,就说你不用背着我,那也是陪伴了你三年的活物,你喂喂它们不算什么。抽屉里有钱,你多买些馒头给它们带去,难得你这样有情有义。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的补偿,她试图用这种办法让我原谅那几年她对我的不管不问。她的钱是临时代替别人打扫马路挣来的,没有多少,但我还是拿了两次,一次十块,一次十五块。去看望流浪狗大概有七八次吧,对,也只有七八次,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又是给城市整容。这个该死的‘整容’怎么总跟我花馨子过不去呢。报纸上说‘整容’的重点是消灭流浪狗,尤其在美丽的海边,外地游人很多,决不能让流浪狗给我们的城市形象抹黑。这是谁的决策?他要是不断子绝孙这世界就没有公道了。我想‘整容’也可以,你把流浪狗们收容起来嘛,就像收容流浪汉一样。但他们用的是斩尽杀绝的办法,开始是用枪打,打不尽就把裹了毒鼠强的肉投放在沙滩上。我知道流浪狗要遭殃了,跑来看它们,没想到走几步就是一只死狗,‘老书记’死了,‘哥哥’死了,‘船老大’也死了。蓝岛北边的海滩上,我的流浪狗全死了。几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城管正在指挥一群民工往一辆卡车上搬运流浪狗的尸体。我走了过去,一眼就认出那个歪鼻子城管来,他好像已经是个头了,不断朝民工吆喝着:‘快点,快点。’又转向身边几个城管说,‘我说得没错吧,毒鼠强是最好的。肉都被狗吃完了,很可能还有漏网的,继续投放。’有个城管说:‘不能再投放了吧?会毒死海鸥的。’歪鼻子说:‘死几个海鸥算什么。’我哭着离开了海滩,一个星期中我天天都在哭,等到我没有眼泪的时候,心里的恨便像茅草一样长了出来,我做梦都在诅咒:丧尽天良毒死流浪狗的歪鼻子,我要杀了你,这辈子一定要杀了你。”

    “高中毕业后我没考大学,执意进了本市一所职业中专,因为它有训狗专业。该专业的学生每个月都得到一家名叫黄海流浪狗收容所的地方实习,收容所在郊区,是民间爱狗人士李简尘创办的。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收容所建起来才不久,只有六只流浪狗。但经过我们四处搜罗,又在网上发布收容所的信息,加上政府一直在给‘城市整容’,媒体报道了李简尘和收容所,流浪狗很快多起来,最多的时候有三百五十六只。我想这些流浪狗真幸运,赶上好时候了。要是黄海收容所早几年建立,我一定会把我的那些流浪狗送到这里来。我爱狗,我敬佩李简尘,我喜欢这里天天跟狗打交道的工作。这些理由促使我答应了李简尘的劝说,职业中专毕业后来到收容所上班。但没想到一年以后收容所就办不下去了。李简尘创办它时,靠的是社会募捐,后来募捐越来越少,饲喂就成了问题,有时候一天连一顿食都喂不起,狗饿得都开始啃泥巴了。我寻思,这样的收容管理,比起狗狗们流浪的日子还苦呢?这时来了一个人,就是黑胖子。他说他可以把黄海收容所的流浪狗转移到他的收容所,他有钱又有恋狗癖,决不会亏待它们,并且以人格保证给每一只狗养老送终。李简尘当着收容所全体人员的面说:‘这是好事啊,只要不委屈了狗,在哪里收容还不是一样。’于是来了几辆卡车,一层一层摞起铁笼子,把我们的三百五十多只流浪狗都运走了。”

    “没有了流浪狗,收容所也就宣告关闭,原来的人都离开了。李简尘说:‘馨子你留下来吧,我想办一座獒场,就是藏獒繁育基地。’我说:‘我也听说了,藏獒现在很值钱,可你连流浪狗都喂不起,哪来的钱办獒场?’李简尘说:‘我可以找朋友借钱。’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借钱维持收容所呢?’他说:‘傻姑娘,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人是为什么活着的。收容所是慈善事业,只能等人家施舍,不能自己赚钱。獒场就不同了,獒场就是卖场,目的就是为了赚钱。咱们要赚钱,懂吗?’他这时已经开始追求我。我觉得虽然他比我大很多,但人不错,也跟他有点黏糊。黏糊的程度嘛,除了拒绝跟他上床,我什么都可以。獒场办起来了,就在原来的地址上,也就是这里。不过就是换了个牌子,把‘黄海流浪狗收容所’换成了‘黄海獒场’。李简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只藏獒,后来又有了台湾人王故的加盟,算是名副其实了。”

    “有一天黑胖子突然出现在獒场,看到李简尘不在,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根里说:‘我早就知道你跟他是那种关系,他给你分了多少钱?’恰好前一天獒场分奖金,每个饲养员一千,我一千五。我告诉了他,没料到黑胖子蹭地跳了起来:‘我给了他四十万,他怎么才分给你一千五?’他看我一脸懵懂,又说,‘半斤狗肉一道菜,一道菜少说八十元,三百五十多只狗平均下来每只也有二十斤肉。一只狗可以做四十道菜,四八三十二,每只狗的毛收入是三千二百元。再乘以三百五十,那就是一百一十二万元。这是当初李简尘给我算的账,他张口就要五十万。我说不行,我只能给你三十万,有些地方一道狗肉菜八十元不假,但还得配菜,还得烧煮炖炸,油呢料呢厨师的工资呢,路途上的运费呢,催肥用的饲料呢,不要钱啊?他不肯,说是这事你已经知道了,他必须封口。我只好又加了十万,在他面前码了四十万。’黑胖子打量着我又问,‘不会是你跟李简尘吹了吧?吹了告诉我一声,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娶你。’袁最你说实话,我漂亮不漂亮?我认为我绝对漂亮,不然也不会迷住李简尘和黑胖子这样的人。但是在听了黑胖子的话后,我的漂亮就消失了,我的眼睛跑到了脸上,鼻子跑到了下巴上,嘴巴跑到了额头上,眉毛变成了胡子,我就是吹胡子瞪眼的一个丑男人。我说:‘操你妈,你这个畜生。’顺手给了黑胖子一个耳光,吓得他连连后退,被什么一绊,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我吼起来:‘李简尘我恨不得一脚踩死你。’黑胖子抱住我踩过去的脚:‘别别别,姑娘,我不是李简尘。’黑胖子以为我发火是为了钱,但那一刻我发誓我仅仅是为了那些流浪狗。”

    “我这才意识到,李简尘一直是个骗子。他当时创办收容所就是为了利用人们的爱狗之心,骗取社会募捐。让我们这些学生去实习,也是利用我们为他四处搜罗流浪狗。他借着政府为‘城市整容’的口号,以收容的名义无偿地收集来了那么多流浪狗,就是想把它们当肉狗卖出去。收容所的关闭也不是募捐的钱越来越少,而是这个城市的流浪狗差不多被他收容完了,该是他贩卖赚钱的时候了。黑胖子也不是什么有钱又有恋狗癖、愿意给流浪狗养老送终的慈善家,而是个跑江湖的二道贩子,他转手把三百五十多只流浪狗卖给了许多狗肉店。李简尘既贪污了社会募捐,又赚了一笔出售流浪狗的钱,可谓是无本万利。一个阴谋无意中被我知道了,接下来我会怎么办?找记者,上网络,揭发李简尘和黑胖子,或者找律师起诉他们。但是这些我都没有做,我做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吃惊。”

    “母亲跟她的第二任丈夫离婚后,搬回到原来的家,那是棚户区里自建的没有房产手续的两间平房。棚户区因为‘城市整容’要拆除,我们没有房产证,也就没有被安置的资格。母亲只好又搬回她跟第二任丈夫一起生活过的那套房子。这套房子中的一间是离婚时法院判给我母亲的,虽然名正言顺,却无法让她安然居住。那男人马上又要结婚,见了我母亲就像见了仇人,天天指桑骂槐,甚至把卫生间和厨房锁了不让用。母亲只好去外面上公共厕所,拿了我给的钱去饭馆里吃饭。这混蛋男人还常常喝醉酒,一醉就踹我母亲房间的门,每次我母亲都会吓出一场病来。我做梦都想有一套房子,让母亲搬出来清清静静过日子。现在机会似乎来了。我为我居然能够利用李简尘而兴奋,又为我必然会堕落成一个道德败坏的混蛋而沮丧。但沮丧很快消失了,我告诉自己,黑幕一旦被公开揭露就不是黑幕了,而我需要的却是一个一直存在着的黑幕。他们用阴谋掌握了流浪狗的命运,我要用阳谋掌握他们的命运,让他们为他们的混蛋行为付出代价:一种代价是让他们受到惩罚,却丝毫改变不了我的什么,也就是损人不利己;一种代价是让他们付出金钱,却可以让我和我的母亲有利可图,也就是损人利己。我选择了后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混蛋过得比我好,我的做法不过是在无数大混蛋的世界里,增加一个小混蛋而已。没什么可以自责的,卑鄙无耻的另一种解释就是有胆有识。”

    “我给李简尘写了一封信,毫不掩饰地提出了让我闭嘴的条件。我想他们也许会杀人灭口,便离开獒场躲了起来。一个星期后,李简尘给我打电话劝我立即回獒场上班,我担心有什么不测,带着母亲去了。结果,就在我的宿舍,李简尘进来,把一串钥匙和一张写着房屋地址的纸条放在了桌子上,说:‘二手房,两室一厅,离市中心不远,价值五十多万,算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我爱你。’然后当着我的面,撕碎了我写给他的信。我什么话也没说,拿起钥匙和纸条,拉着母亲就去搬家。从此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收容所、流浪狗之类的话,但彼此心知肚明,我掌握着李简尘的罪恶,李简尘掌握着我跟母亲的生活,因为他留了一手,送房不送证,房产证上是他的名字。还因为我是獒场的员工,他给我发着工资。虽然我不白吃獒场的——作为驯狗师我在这个行当渐渐有了名气,也给獒场上缴了不少训狗费,他发给我的工资只有训狗费的一半,但离开獒场,就等于脱离了行业,恐怕就没有人再请我训狗了。”

    “就这样我隐藏了他们的罪孽,犯下了自己的罪孽。我跟他们同流合污,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坏人。没有人在干了一件坏事而得利后就此收手的,以后便有了诬陷王故和把你赶出獒场的事。李简尘对我很满意,不仅给了我十万元的奖励,还不止一次地说他想把獒场交给我,自己好腾出精力来干点别的事。我问他想干什么?他不告诉我,只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我干什么都有你一份。’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了,是黑胖子打电话告诉我的,也许是无意中的泄露,也许是有意让我明白——在他们看来,还有什么必要瞒着我呢?一锅粥里的米,大米粳米都是米。我们已经不分彼此了,只要分赃就都是贼。”

    “这些年养宠物狗的人成倍增长,养几天图个新鲜就丢弃的人也在成倍增长,流浪狗突然多起来。李简尘和黑胖子一年前就重新启动了那个早已关闭了的黄海流浪狗收容所。他们的目标是做大做强,办成一个全国连网的动物慈善机构。而在它的招牌下面,将是遍及全国的虐杀流浪狗、买卖狗肉的地下活动。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大的举措居然是针对藏獒的。袁最你知道很多獒场都会把出生不久后品相显现不好的小藏獒杀死,活埋或者水淹。所有獒场都不可能投资喂养废品藏獒,因为这些藏獒一旦长大,就会以很便宜的价格流入藏獒市场,冲击炒作起来的好藏獒的价钱,让许多建立在高价位之上的獒场倒闭。李简尘正在到处收购这些品相差的藏獒,范围很广,全国各地,包括了藏獒发源地的青藏高原,也包括了发生地震的嘎朵觉悟的故乡青果阿妈草原,打出的旗号就是‘杀生犯戒,救獒一命’,好像他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大概跟藏獒来自青藏高原有关吧,养藏獒的人都相信因果报应。很多獒主巴不得你拿走,一来不费那个又埋又溺的工夫,二来不担杀生害命的罪业。李简尘的搭档黑胖子打出的旗号却是‘獒肉温肾壮阳,补气强身,增精益血,养阴健脾,治疗阳痿、早泄、遗精以及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是一般狗肉的十倍’,等等等等,反正就是让女人变成婊子、让男人龟头不老的那些作用。两个狼狈为奸的人,一个扮演的是藏獒的天使,一个扮演的是人类的天使,其实都是一个舞台上唱戏的屠夫,杀了藏獒,还要宰人。黑胖子说他们已经建起一座獒肉加工厂,因为把獒肉直接卖给狗肉店和饭店价格不能太高,销路也有限,很多文明一点的饭店酒楼是不做狗肉菜的。他们想把獒肉制作成罐头、肉干、肉松、肉精和獒肉保健品,暗地里形成收购、屠宰、加工、出售一条龙的产业链。产业链的西端就在青果阿妈草原,那里有个藏獒销售基地,基地有得力人员专门负责向李简尘和黑胖子提供活獒和死獒。袁最,你是个爱獒如命的人,你听了怎么想?是不是有炒了爹妈的肉当菜卖的感觉?我就有。”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李简尘了吧?我不能嫁给这样一个人:他是个披着慈善外衣的骗子,他杀害过流浪狗,如今又在继续杀害,只要活着他会永远杀害下去,如今他又做起了靠杀害藏獒发横财的买卖。一想到我居然要跟这样一个法西斯纳粹生活在一起,就想狗一样张嘴咬人,尽管这个人对我还不错。说出来信不信由你,别看我跟这两个狗阎王是一伙的,但我并没有泯灭我的良心。一直以来我就在梦想为流浪狗报仇,把杀狗的人杀了,让他们明白,杀人偿命,杀狗也偿命;再把全国的狗肉店也都砸掉,或者烧掉,先从蓝岛的狗肉一条街烧起,然后让政府颁发禁杀令和禁吃令,永远不要再有人残害藏獒和别的狗。但是我知道我的梦想连在梦里都不可能实现,我只能是一个很悲哀的人。我杀不了李简尘,杀了他对他我是恩将仇报,不杀他对狗我是恩将仇报。政府也不可能听我的话颁发什么禁杀令和禁吃令。我去过狗肉一条街,也打听过都是哪些人在吃狗肉,差不多一半是公款吃喝的政府官员,他们禁什么也不能禁自己啊。还有那个逼死我父亲又毒死我的流浪狗的歪鼻子城管,我一直怀恨在心,想起来怒火就往头上蹿,可我对他们有什么办法呢?我在仇恨和无奈中煎熬,我依靠煎熬的痛苦养活着我自己也养活着母亲。但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你知道我梦见最多的是什么?是死,不是他们死,是我自己死。我已经死过一百回了。袁最你看着我,我像不像一个会喘气的死人?”

    花馨子突然沉默,泉水一样清澈的目光呆滞地干涸了。

    袁最忧郁地想:那我呢?我更是一个祸害过狗的人,而且一次毁掉了那么多被称作狗中之王的藏獒,我比她还要该死。这样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情绪不仅没有低落反而高涨起来,好像那个该死的袁最突然从他的身体里走了出去,跟他没关系了。他情绪昂扬地跳起来:“对,砸了所有的狗肉店,杀了所有害狗害人的坏蛋。你杀还是我杀?不管谁杀都是杀。来,干杯,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

    花馨子端起酒杯却没有喝,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

    他过去,俯身从椅子后面抱住她,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柔情地说:“别哭,别哭,也许我能想出办法来。”然后从桌上拿起纸巾给她擦眼泪。

    她站起来,把头歪到他肩膀上:“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办法以后再说。我现在想说的是,我喜欢你,馨子。”

    花馨子有些激动。她曾以为她的艳美会照亮男人的眼睛,而男人却丝毫照亮不了她,能照亮她的只有雄奇孤傲的藏獒。她曾说跟藏獒一比,世界上就没有男人了。但是现在她看到了男人。一个藏獒一样的男人正在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无限怜惜的眼光抚慰着她那恋恋相依的心。

    5

    在嘎朵觉悟对獒场实现统驭权的第二天,花馨子吩咐被嘎朵觉悟吓跑后又回来的饲养员:“好好看护獒场,多给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说说话,尽快跟它们熟悉起来。往后,它们就是咱獒场的主角了。”然后带着袁最离开獒场,坐出租车走向了老山。袁最想,当初他到处寻找黑胖子和被抢走的藏獒时,就在靠近老山的地方遇到一帮地痞抢走了他的钱包。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李简尘和黑胖子支使人干的,因为他的寻找离目标已经不远,对方担心他再寻找下去阴谋就会暴露。他问花馨子是不是这样?花馨子说这件事情她不知道,但她想一定是的。黑胖子在老山这一带人脉很广,支使几个地痞算不了什么。

    果然花馨子带他去的地方距离地痞抢钱的路口只有不到三公里。也是一个獒场,依山傍水而建,地盘看着比黄海獒场还要大,只是没有挂什么牌子。

    袁最一进大门,就撇下花馨子,循着獒叫,大步走向山坡上楼梯一样叠加而上的犬舍。跟他想象的一样,他在许多只大大小小的藏獒中,发现了被黑胖子偷走的黄海獒场的所有藏獒,包括他的十一只大藏獒和李简尘的五只大藏獒。他心说就看李简尘和黑胖子什么态度了,我的藏獒我必须全部要回来,那是王故留给我的,就算我看在花馨子的面上可以既往不咎,也得为王故着想,他迟早会出狱的。袁最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了。

    袁最停留在自己的十一只大藏獒面前,手伸进栅栏贪婪地摸着它们的头。它们没有忘记这个王故以后的主人,激动地凑过去,吐着舌头哈哈地问候着他,并用吼声对其他犬舍的藏獒向袁最的狂吠报以适度的警告。互相缠绵了好一会儿,袁最才感叹着离开犬舍,来到山坡下等待他的花馨子跟前,遗憾地说:“怪我,怪我,还是我不行。要是我当初锲而不舍地追查下去,一定会查到这个地方,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花馨子说:“认命吧,这是天意,后来的一切不是挺让你满意的吗?你有了嘎朵觉悟,有了八只小藏獒,还得到了我。”

    两个人说着,绕过两辆白色货运车,来到一座西洋风格的四层石砌红瓦小楼前,沿着楼梯上到二搂,就是一个陈设不俗的大客厅。黑胖子和用纱布包扎着手臂的李简尘坐在沙发上,阴沉沉地瞪着袁最一言不发。显然他们已经从藏獒的叫声中看到了袁最和花馨子。花馨子看她的两个老搭档连起身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略显尴尬地招呼袁最入座。袁最嘴角上挑着轻蔑,扫一眼面前的两个仇家,刚要坐下,就听黑胖子大声说:“坐什么坐,起来。”袁最立刻直起了腰。他早有准备,杀猪刀就在冲锋衣里面,拼命的事情他不怕,有本事你们先杀我,杀不了我,我就杀你们,然后自己一死了之。

    花馨子有些紧张,厉声道:“你们别太过分了,上茶。”

    “老朋友见面,还没有拥抱一下,怎么就要入座喝茶?”五大三粗的黑胖子哈哈笑着,走过来跟袁最握了握手,然后单臂抱住了对方。“对不起,我把你的十一只藏獒偷掉了,你刚才已经去犬舍看过了吧?不用担心,我今天就还给你。”

    袁最松了一口气,机械地把胳膊搭在了对方肩膀上,就听李简尘大喊一声:“馨子快过来。”仿佛这喊声就是动手的信号,黑胖子放开袁最,右手迅速伸进左袖筒,抽出一把黑光闪闪的尖刀来。袁最“哎哟”一声,朝后一跳,被什么绊了一下,倒在了沙发上。他觉得黑胖子马上就要举着尖刀扑过来,伸手去抽自己的杀猪刀,却见对方惊叫一声,也跟自己一样仰倒而去,尖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轰的一声怒吼,一只剽悍的藏獒用圆柱似的前肢死死摁住了黑胖子。

    黑胖子吓得浑身发抖:“快快快袁最,我服了你了。”

    袁最长出一口气,起身过去,搂着嘎朵觉悟的脖子,硬是把它拖离了黑胖子。黑胖子战战兢兢爬了起来。袁最坐下,也让嘎朵觉悟靠腿坐下,嘲弄地打量着对面沙发上脸色如土的黑胖子和李简尘。一直站在袁最身后的花馨子这时坐到了一侧的沙发上,像个中间人那样摆头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然后奇怪地盯上了嘎朵觉悟。

    袁最知道花馨子想什么,抚摸着嘎朵觉悟说:“其实我比你更吃惊,我没让它来,它却来了。他比人聪明得多,能预见主人的灾难。可我们是坐出租车来的,不可能沿途留下痕迹;路忽南忽北,风忽东忽西,也不可能传递我们的气息。它靠什么知道我们到了这里呢?也许它能瞬间记住出租车的味道,然后循味而来。但这个可能性也不大,因为今天我们上出租车时,它还关在犬舍里,没有机会接近出租车。我的意思是说,当所有的科学依据都无法解释嘎朵觉悟寻找目标的本领时,我们就只能说它是神了。”他冷笑一声,眼光转向李简尘和黑胖子说,“嘎朵觉悟是一只来自草原的神犬。有神犬保护我,你们跟我斗是斗不过的。”

    黑胖子的右手臂被嘎朵觉悟连衣服带肉撕出一个大口子来,血把整个手臂染红了。他余悸未消地盯着嘎朵觉悟说:“我还说呢,什么样的藏獒能吓坏简尘,把他赶到我这里来了,原来就是它。我跟藏獒打交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的藏獒。袁最你是从哪里搞来的?快告诉我,我也去搞一只。”他突然疼得一阵吸溜,“我,能不能包扎一下伤口再说话?”他看袁最有允许的意思,起身,怯惧地瞪着嘎朵觉悟,快步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手臂已经厚厚地裹了一层纱布。他龇着牙说,“幸亏我已经打过狂犬病疫苗,不用去医院了。”

    袁最哼哼一笑,用教训的口气说:“你们两个都伤在手臂上,而且是右手臂,说明你们手里都有想害死对方的武器。以后你们要记住,见我的时候不要带武器,武器在哪儿,哪儿就会受伤。幸亏今天你没把刀别在腰里,要不然你现在腰里就会有个大血洞,内脏会从洞里爬出来,你想包扎都来不及。”

    黑胖子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们也就是想吓唬吓唬你,没打算要你的命。袁最,咱哥俩还得好好喝酒呢。你走以后,我就没去过黄海獒场,为什么?李简尘这家伙滴酒不沾装秀气,我想跟花馨子喝吧,他又嫉妒。”

    袁最说:“现在轮不着他嫉妒了,我嫉妒。”

    李简尘很不习惯袁最用如此轻蔑的口吻提到自己,点着一根香烟,昂扬起脑袋,望着天花板吹着烟雾,阴郁地说:“你们来这里想干什么?”

    袁最正要回答,花馨子朝他摆摆手,平静地说:“我们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是袁最的人了,不是他强迫了我,是我自己主动的。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他的。简尘你不是说要把獒场交给我吗?今天就把这事定下来。黄海獒场要由我和袁最来经营。”

    谁也没想到,花馨子会直截了当把话挑得如此明白。空气一下子冷却了。黑胖子侧头征询地看看李简尘。李简尘闭上眼睛,连天花板也不看。半截香烟在他指间悄悄洇燃着。半个小时之内谁也不说话。很安静,连外面犬舍里的藏獒也都沉默了。一只苍蝇把翅膀舞得嗡嗡响,听起来就像号角。空气的脚步走过嘎朵觉悟的鼻翼,它不习惯这突然降临又不知会持续多久的肃静,没抬屁股就放了一个响屁。似乎就是这个狗屁的提醒,李简尘突然睁开眼,抖了一下掉在身上的香烟灰烬,把烧黑的过滤嘴丢进了烟灰缸:“老黑这可是你的地盘,馨子让你上茶,你怎么这么怠慢?”

    黑胖子愣了一下,揣度着李简尘的心思说:“上茶没问题,我这里有最好的乌龙茶。”说罢起身走到大客厅门口,大声吩咐隔壁办公室的人赶快去沏茶。

    李简尘点着一根香烟,悠然喷了一口,呵呵一笑,仿佛他已经从阴沉黯郁中走出来,变得开朗爽气、心胸开阔了:“首先祝贺袁最和馨子彼此相爱。我追馨子追了这么多年,她没有痛痛快快答应过我的任何要求。袁最一来,她居然就肯了。是袁最长得比我帅?是他比我更年轻?我看都不是,唯一的原因就是袁最肯定比我坏,我这个好人对坏人还是服气的。再说他带来了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这是我更没办法比的,我就是再有钱也买不来这么好的藏獒。一只好藏獒就是无价之宝,养好藏獒的人也能沾光厉害起来。再次祝贺你馨子,你终于让自己心满意足了。女人是很难琢磨的,她总会不断用最荒唐的举动让你追着去理解,但最终你仍然不理解。还是好好养我的狗吧,狗是好琢磨的。”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李简尘是说人不如狗,袁最不如嘎朵觉悟,花馨子不如那些流浪狗。但都是养獒养狗的,并不觉得这就是侮辱。气氛渐渐轻松了。

    袁最说:“那你就好好琢磨狗,等琢磨透了狗,再琢磨人,眼光就大不一样了。”

    李简尘又说:“馨子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我说了要把獒场交给你,就绝对不会反悔。你说今天定下来?行啊。我交给你,你再交给袁最,是不是这样?那又何必呢?还不如我直接交给他。袁最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黄海獒场的总经理,你任命不任命花馨子为副总经理是你的事,我不管。但是有两点你们必须做出保证,一是不能亏损,二是每年上缴利润的百分之五十给黄海流浪狗收容所。目前你们就是经营好獒场,以后肯定还会承担更大的责任。我们的事业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但不管多大都是以獒场为基础的。所以我一定要强调,你们作为獒场的领导,必须忠诚我们的事业、忠诚你们的上级。从现在起,我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要跳一起跳,要死一起死。”

    花馨子没想到李简尘会是这番态度,猜测着对方的心思,半晌不吭声。她来这里是带着怨恨的,为了虐杀流浪狗和藏獒的怨恨让她无法记住李简尘对她的好而平和地对待他。她希望李简尘践诺把獒场交给她,不过是泄怨的一种方式,她要背叛他,要脱离他。她不仅想获得独立经营的权利,还想获得独立生活的权利。但是当这一切一瞬间变成现实以后,她觉得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罩了自己。不真实的不是她的权利,而是权利背后的自由、轻松以及毫无负罪感的心情。她意识到她再一次被诱骗、被损害,她依然是他们的附庸也就是罪孽的一部分。她望着袁最,想清晰地表达这样的愿望:我们只想拥有獒场,跟流浪狗收容所没有丝毫关系,什么忠于事业和上级,你们的事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没有这些束缚,更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决不是。但袁最完全没看懂她眼睛里的内容,一脸掩饰不住的高兴。

    袁最说:“简尘既然这样慷慨,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简尘呵呵一笑:“我知道袁最是聪明人,我们彼此会关照得很好,没意见的话等一会儿我们就签合同。你们猜猜,就在刚才谁也不说话的半个小时里,我想到了什么?我想老天爷对我挺关照的,关键时刻送来了一个这么好的帮手。”

    花馨子知道,这完全不是李简尘的真实想法。他的真实想法应该是:即使他反悔不把獒场交给花馨子,獒场很可能也不会是他的,至少不全是他的。因为袁最回来了,他带来了最好的种公獒嘎朵觉悟和八只品相非凡的小藏獒。单单从獒场以后的赚钱讲,自己绝对不是袁最的对手。既然如此,与其拒绝或者事事提防,不如拉他们入伙,有钱大家赚,有罪大家担,都成了一个粪坑里的石头,你们能比我干净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面对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李简尘不会不起贪心,但又无法夺过来,就只能暂时安抚,在满足袁最和花馨子要求的同时,把他们变成自己的下属。先控制,再掠夺,这是李简尘的老办法。

    花馨子责备地剜了袁最一眼,几乎要把这想法说出来。袁最赶紧端起摆上来的茶杯说:“茶不错呀,你怎么不喝?”看她生气地一把推开了自己面前的茶杯,又说,“你听,外面怎么了?”

    窗外传来一片藏獒的叫声。安静的犬舍仿佛被什么东西搅翻了。花馨子首先反应过来,惊喊一声:“嘎朵觉悟呢?”

    6

    嘎朵觉悟跑出去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它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必然会受到阻拦,就尽量悄悄的,鬼魅一样躲过了人们的眼睛。它跑向山坡上的犬舍,一层层地巡视着,步子是碎细的,谨慎、小心,甚至有些怯惧,有些满怀歉意的害羞,毕竟它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别人的领地,知道自己是鲁莽的。但是眼睛执着的扫射和鼻吻坚定的指向,却掩饰不住它生命深处的另一种冲动。它忽略了所有的公獒,只在母獒的栅栏外面停留。不是这一只,也不是那一只,到底是哪一只呢?最后它来到最高层的一间犬舍前,恍然大悟地停下了。

    嘎朵觉悟羞涩而胆怯地问道:你好。里面的母獒却比它要大胆而率真,扑到栅栏上,直立而起,呼呼地冲它叫着,满嘴都是哈喇子。

    所有犬舍里的藏獒都在吼叫,有愤怒的,有嫉妒的,有惊怪的,还有热情招呼和亲切问候的。人们跑上来了。袁最在前,花馨子在后,他们身后是几个饲养员和黑胖子,最后是李简尘。嘎朵觉悟看到袁最飞步来到跟前,沮丧地趴在了地上。里面的母獒觉得来人不仅陌生,而且冲撞了它跟这只大公獒柔情蜜意的交谈,冲着袁最大发雷霆。袁最一看就知道是为什么,冲着母獒挥了一下手说:“就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吧?”又朝嘎朵觉悟训斥道,“你怎么乱跑?太危险了。你这么好的藏獒谁见了谁嫉妒,想搞死你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黑胖子跑了上来,兴奋地说:“瞧瞧,它一下就找准了。我这里的母獒就这一只是发了情的,也不知怎么搞的,夏天发情。我还担心找不上这个季节发情的公獒呢。”又对饲养员说,“快把犬舍打开,让嘎朵觉悟进去。”

    袁最说:“不行,嘎朵觉悟还没发情呢,不可能交配。”

    黑胖子说:“这个瞒不住我。它对母獒发情的气息这么敏感不可能没有发情。”

    袁最蹲下去,紧紧抱住嘎朵觉悟说:“我的藏獒我说了算,我说没发情就没发情。”

    黑胖子说:“你是不想让我的母獒怀上嘎朵觉悟的孩子吧?我给你钱哪,要多少都行,你说个数。”

    刚刚走上来的李简尘说:“什么钱不钱的,咱们都是一伙的,资源要共享。”

    袁最断然说:“不可能。嘎朵觉悟是神犬,不是随便什么母獒都有资格跟它交配,给多少钱都不行。”他实际上回答了两个问题,一是獒场靠交配赚钱,不能不要钱;二是就算给钱,嘎朵觉悟决不跟黄海獒场以外的任何母獒交配。

    黑胖子气急败坏地说:“人家简尘都舍得把整个獒场给你,你怎么连配一下都不肯?这算什么同伙?太他妈的不仗义了吧?”

    李简尘拍了一下黑胖子说:“袁最说得也对,老黑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他的拍打显然暗示着某种深意,黑胖子叹口气,立刻改变了态度,哈哈一笑说:“袁最,咱是可以一起喝醉的朋友,我相信以后你会主动给我配种的。走啊,喝酒。”

    袁最让黑胖子找来一根牵引绳,拴了嘎朵觉悟,和花馨子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扯离那间犬舍。从这一刻起,袁最就没有让嘎朵觉悟离开自己的眼光,无论是吃饭喝酒,还是签订合同,他都把牵引绳缠在自己手腕上,连花馨子想替他牵着他都不肯。傍晚,黑胖子让自家獒场的货运车把袁最的十一只大藏獒和嘎朵觉悟送回黄海獒场。一路上,花馨子坐在驾驶室,袁最跟藏獒们待在车厢里。夕阳的红光飘洒而来,把袁最的脸膛照得赤红赤红的。嘎朵觉悟过来舔了舔他的脸。他知道自己脸是红的,喝酒红加上夕阳红,便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脸上渗出血了?”突然一愣,藏獒是色盲,如果没有出血,它不会因为红色便误以为有血。可是他脸上干干的,怎么抹手上都没有血。他摸摸它的头:怪了,你到底舔什么呢?

    回到黄海獒场,安顿好嘎朵觉悟和十一只大藏獒后,花馨子就回自己宿舍了。她没跟袁最说话,显然是不高兴的。袁最在自己宿舍待了一会儿,想睡又睡不着,便去敲花馨子的门。花馨子说:“敲什么敲?我又没上锁。”原来她是给他留着门的。袁最进去,给自己沏了茶,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一边看新闻,一边喝茶。

    “过来馨子,坐这儿。”袁最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坐垫。

    花馨子坐在离他稍远的单人沙发上没有动,翘起二郎腿,生气地说:“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要答应李简尘的条件?什么不能亏损,给他上缴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什么忠于事业、上级、绳子、蚂蚱,都是狗屁,他是想牢牢控制住你,然后再把你的一切夺走。你难道看不出来?袁最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李简尘和黑胖子的一个帮凶,你跟他们一样成了祸害流浪狗祸害藏獒的刽子手。”

    袁最失望地盯着她:“馨子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眼前放一面镜子,一边照着一边说?你看你眉头皱着、眼睛吊着、嘴巴撇着、腮帮子鼓着,多么丑陋。好好一个漂亮女人怎么生起气来就是这副德行。女人的表里真是反差太大了,用抬举你的话说,就是你有冰雪美丽的外貌,却没有冰雪聪明的脑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你说他们以收容所为旗号,大肆行骗,证据呢?你说他们杀藏獒、贩狗肉、炒了爹妈当菜卖,证据呢?你不成为他们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底细?”

    “好像你还有理了?你不是说你能想出办法来吗——砸了所有的狗肉店,杀了所有害狗害人的坏蛋?现在别说实现你的目标、我们的目标,就连本属于你自己的都可能保不住了。”花馨子说着,尽量放松脸部的肌肉,她可不想让自己变得丑陋不堪,尤其是在袁最面前。

    “难道我们去黑胖子獒场就是为了杀人?不是吧?杀掉他们其实并不难,我今天就是带着刀子去的,要不是嘎朵觉悟及时赶到,说不定现在已经没有黑胖子和李简尘了。可那样的话我们也会把自己搭进去,同归于尽不是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跟他们混在一起同样犯罪?”

    袁最诚恳地说:“我们不能急着杀人,得先把事情做起来。如果你知道坏人正在自杀,不久就会一命呜呼,你干嘛还要杀他呢?馨子我向你保证,只要我不出事,就一定能让你看到他们受到惩罚的那一天,所有的坏人,包括残害流浪狗、贩卖藏獒肉的李简尘、黑胖子、逼死你父亲又毒死你的流浪狗的歪鼻子城管,他们都会受到惩罚。”

    “那可能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未来了。”花馨子叹息着说。

    “不会很远,一个人的一生才多长。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那么痛恨杀害流浪狗的人,为什么不痛恨我呢?”

    花馨子放下二郎腿说:“我也这么想。我痛恨害死了许多狗的李简尘,却不恨同样害死过许多狗的袁最,照理不应该呀。也许可以这样解释,我宁肯这个世界多一些有罪而悔罪的人,也不想多一个无耻到不知道什么叫罪恶的人。那些表面上没有罪的人,其实是无耻麻木到不知道什么是罪的人。你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谢谢你这样看我。你说见了李简尘我就会知道,为什么你会爱上我。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爱上一个杀人犯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继续杀人。你今天带我去黑胖子獒场,也有为了让这个杀人犯见识一下他的下一个杀戮对象。”

    “你说对了,我就是这样想的,不好吗?”

    “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是一个杀人犯、纵火犯、盗窃犯、强奸犯。”

    “你也永远不会忘记我曾经是李简尘的帮凶,我一直在跟他们分赃,现在又是你的同伙,你的所有的罪,都是我的罪。”

    “说真的我有时候真想忘记我是一个罪人。我想拯救我自己,却不知道我有没有灵魂,要是有的话我很想把它换一下,把别人的换成我的。我希望有一天你会说,我的所有的善,都是你的善。如果我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每天提醒我做一件好事,我会万分感激她。”袁最看她一脸茫然,又说,“现在有两件好事我们一定要做,一是想办法为王故翻案,让他早日出狱;二是建立自己的流浪狗收容所——一个真正给流浪狗养老送终的地方,跟李简尘和黑胖子对着干。”

    花馨子沉吟着,突然说:“赞同第二,反对第一。王故要是无罪,我就有罪,我是诬陷罪。你舍得为了他把我搭进去?”

    “也许会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伤害你,也能捞出王故来。我再想想吧。至于流浪狗收容所,既然你同意,就算已经建起来了,明天就开始工作。你是专业驯狗师,肯定认识不少獒场老板,我们第一步就是跟他们联系,把他们准备溺死活埋的品相不好的小藏獒要过来,必要时可以付给他们一点报酬,说好让他们不要再给李简尘和黑胖子。要是李简尘问起来,你就说是为了充实一下黄海獒场。等过一阵,时机一成熟,我们再公开我们的收容所,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做好事。你说呢?”看她使劲点头,又说,“看来我们应该庆贺一下,獒场属于我们了,我被偷的十一只大藏獒找回来了,我们自己的流浪狗收容所也建起来了。”

    “你又想喝酒,还没喝够啊?是不是想着我这里有好酒,不喝完不罢休?”

    “酒算什么?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来庆贺。”

    花馨子眯起眼笑着,尽量想让自己显得淫荡一点:“什么方式?”

    袁最扑了过去。两个人滚倒在沙发上。

    “我们是人,我们随时都可以,一年四季都可以,发情对我们来说就像每天吃饭那样容易,所以我们人是地球上数量最多的。如果嘎朵觉悟跟人一样就好了,这辈子就可以有一大堆小嘎朵觉悟了。馨子你相信上帝吗?要是相信你就能理解我。我崇拜藏獒,就跟信徒崇拜上帝一样。”

    “我不信上帝,但我有我的崇拜。我像信徒崇拜上帝一样崇拜我的身体。我要是一只母藏獒,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你刚才说什么,眼前放一面镜子,随时照照自己?这正是我喜欢的,一遇到不痛快的事情,我就会脱光自己照镜子。一照心情就好了,上帝给了我这么漂亮的身体,就得在其他方面让我不如意,凭什么要让我把好事都占了呢?”

    “你要是藏獒你就是各姿各雅,我见过的最好的母獒。馨子你今天也看见了,嘎朵觉悟已经有了发情迹象。这恐怕是我们獒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找到一只能般配嘎朵觉悟的母獒。要是让它跟黑胖子獒场的那种母獒交配,就是对嘎朵觉悟的侮辱,也是对它生命延续的不尊重。我们黄海獒场目前还没有一只母獒能配得上嘎朵觉悟,别处恐怕也没有,就算有,我们也不能把嘎朵觉悟的后代流传到外面去,嘎朵觉悟和它的所有后代只能属于我们黄海獒场。但是在我眼里,唯一能配得上嘎朵觉悟的就是各姿各雅。我差一点把各姿各雅搞死,如果死了,那是我此生最不可饶恕的罪责。现在它没有死,我又觉得如果不能把它搞到手,也是我此生最不可饶恕的罪责。因为它是嘎朵觉悟的绝配,它之所以活过来,也许就是为了嘎朵觉悟,也为了它的八只小藏獒。各姿各雅、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它们应该是形影不离的一家人。可现在它们天各一方,谁也不知道谁。馨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人,我一定要把各姿各雅弄到我们獒场来。如果我们不下手,也许很快就会被别人搞走。这么一想,我就心急如焚。我想我该出发了,从你的身边起步,再去一趟西海的青果阿妈草原。你肯定以为我疯了,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但我想这样的风险还是值得一冒的。疯就疯吧,反正已经疯过了,为了藏獒,就让我们疯到生命结束吧。你说呢?也许没有想象得那么艰难,会非常顺利,因为这次我既不打算偷也不打算抢。我可以多带些钱,托别人去买,到手后赶紧回来。”

    “袁最,你觉得这样一边做爱一边商量工作很来劲是不是?”

    “我担心待会你就会泄气,不答应我的请求。”

    “那好,那我们就在高潮到来之前把獒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定下来。我要说的是,你疯了,真的疯了,但我欣赏的就是你这股疯劲。去吧,我等你,需要带多少钱,你说。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别停下,各姿各雅。”

    “你搞颠倒了,你是各姿各雅,我是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各姿各雅……你现在知道我了吧?为了藏獒的一根毫毛,我愿意穷尽毕生的财富、所有的生活。”

    两天后,袁最带着花馨子交给他的一百五十万的一张银行卡,离开了黄海獒场。但是他没有直接去机场,而是先去了一趟两年前他辞职离开的銮睐律师事务所。他在首席律师胡杲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小时,最后把银行卡放在胡杲面前,又拿过一张纸来写下了密码。

    袁最说:“一百五十万你随便打点,我希望两个月内见到自由了的王故。”

    胡杲说:“他判了八年,这才两年多,不好办。”

    袁最说:“我知道不好办。你就说办不办吧?”

    胡杲拿起银行卡说:“你就不怕我既不捞人,又不还钱?”

    袁最说:“你不敢。我在江湖上混,已经不是一般的人了。”说着,嗤啦一声拉开冲锋衣的拉链,敞开衣襟,让对方看了看里面的杀猪刀。

    袁最离开胡杲后把杀猪刀装进了行李箱,然后给远在西海府的王獒人打了个电话:“我今天飞到西海府,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去獒人广场见你,咱们得好好喝一场酒。”坐在飞机上时他一直想着各姿各雅,心说这个世界是强盗的世界,我是强盗一份子,不偷不抢就不算生活。各姿各雅,我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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