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饿狼对狮子也敢冒犯。--土耳其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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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啦哒--

    喇叭匠子吹的黄龙调悲悲切切响了六天六夜,数以百计的诸亲好友的头磕了六天六夜,双人合抱将扣手粗的寿烛燃了六天六夜。

    谢力巴德村长朱敬轩家的土窑人来人往,车马盈门。纸船纸马,花圈丧幛布满院子。

    棺椁中终寝的朱老爷子,早年在奉系军中任职,后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将多年积攒的军饷奉禄置了土地,成为远近有名的地主。他一辈子三妻四妾,所生男子只朱敬轩一人。

    一日几绺胡子趁朱村长带人外出收租之机,来围攻朱家土窑,闻知这一消息的朱村长鞭马赶回,很快与胡子们交了火,恶战中他突然感到裆里湿漉漉的,那东西受了伤,虽然还能用,只是有种无收。好在老婆在铁路旁挖野菜,让日本人给种了为朱家生下洪达,因此朱老爷子临终前再三叮嘱:“为使我朱门香火不断,一定要保护好洪达,兵荒马乱的……”

    “爹放心。”朱敬轩说。

    有位亲戚私下对朱敬轩说:“羊肉贴不到狗身上,日本人做(造)的,能行吗?”

    “权当借种,借了洋种。”朱敬轩自圆其说。

    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活,老爹的话要听的。朱敬轩重金请来两位武艺高强的保镖侍奉少爷左右。

    为掩人耳目,洪达从穿上死裆裤起就改扮女儿装束,花衣花裤花鞋,混与女眷之中外人难以认出。到了读书的年龄,请私塾先生到家授课。

    老爷子葬礼开始前,朱敬轩特地嘱咐家人:“都机灵点,辞灵时人多眼杂,别让外人认出洪达来。”

    辞灵,丧葬最后一道礼仪。棺椁停在缠着黑布的灵棚内,地桌上的香炉、铜鼎插满香烛。青烟缭绕中可见供品,大如泥盆的馒头和谷物,还有猪头及全羊。

    嘟啦--嘟嘟啦嗒,吹鼓手们分成三人一组,轮换吹奏哀乐《黄龙调》,给葬礼增添悲伤气氛。

    朱家按辈分大小,年纪长幼跪在灵棚一侧。按照当地风俗,辞灵者每磕一个头,家人都要陪磕头。其它亲朋故友来辞灵分男一行、女一行,直跪排列。不管磕头到什么时候结束,朱家人、吹鼓手们都要一陪到底。

    辞灵仪式由王青龙主持。别小瞧这主持人的差使一般人真干不了。从停尸起,引魂招魂,拜山神叩土地,吃酒磕头,既不可笑脸相迎,又不可哭容相送,要演戏般地做出特殊的苦脸来。此刻,他站在两根粗寿烛间,整个人都被映得锃亮。必须准确无误地将前来磕头的人与死者关系称谓大声报出,然后死者孝子贤孙才陪着磕头。

    “老人家,表外孙姑爷,给你磕头啦。”

    “老人家,妻弟小叔给你磕头啦。”……

    朱家人真够辛苦的,个个疲惫不堪,听见主持人王青龙喊声就陪着磕头。朱敬轩身旁跪着戴重孝的洪达,他今年十三岁。熬到后半夜,洪达实在困得不行,跪着就睡着了。家人无奈,只好将他软绵绵的头抬起再按下,挨没挨着地莫论,象征性地陪磕头,应付场面。

    这时,一位穿长袍马褂,头戴巴拿巴礼帽的青年人,长衫一撩扑通跪在灵柩前。灯火昏暗,王青龙仔细瞧瞧,没认出来人是谁。浅声问道:“你是?”

    “我是朱老爷子的磕头弟兄,是朱村长的磕头弟兄,也是朱洪达的磕头弟兄。”

    伶牙俐齿的王青龙,舌头立刻短了半截。乡野间的各种亲戚,远也好,近也罢,即使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他也能转弯抹角地说出称谓:公婆姑姨伯舅亲,兄弟姐妹嫂连襟。曾祖外祖叔祖父,妯娌侄甥翁婿孙……

    眼前这位到底是朱家谁的磕头兄弟?村人最讲究辈分,最忌颠倒。王青龙做主持人几十年,从没遇到这样的难题,他进一步问清来人身份,拱拱手道:“请问……”

    “不必啦!”穿长袍马褂的人忽然站起身。这一举动四周皆惊:辞灵者哪有不磕头就立起身之理?

    迷迷糊糊的朱敬轩猛然睁大眼睛,见那穿长袍马褂的人从腰间拔出两把匣子枪,转身对准高悬的寿烛,砰砰两枪,蜡烛被击灭。顷刻,院内一片漆黑,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去拽身旁的洪达,却已经被人抢先扯走。

    “堵住大门,有人抢走少爷啦!”王青龙大声喊。

    不喊倒好,喊声使人更乱,辞灵的人醒过腔来便各自往外涌。娘唤孩子,孩子呼娘,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守在朱家土炮台上的炮手们,一时也难分清哪个是抢走少爷的人,端着铁公鸡朝天鸣放--

    咚!咚!咚!

    人们散尽时,朱敬轩带人搜遍村子,没见少爷的影儿。有人告诉朱村长,穿长袍马褂的人绑走少爷,那人骑着匹大红骡子,向荒甸子跑去了。

    “胡子抢走少爷,追吧!”家人说。

    “慢!”朱敬轩摆摆手,叫家人都回院去,不准追。原来,他一听说抢走少爷的人骑着骡子,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那少爷怎么办?”亲友问。

    “让我想想。”朱敬轩说,“胡子不能把洪达怎么样,我心有底儿。”

    骑大红骡子的人是朴美玉。朱敬轩料到终会有一天要发生这样的事,她早晚得找上门来。不过,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

    “是不是那个臊狐狸?”丁香问。

    “唉!都是你惹的祸呀。”朱敬轩抱怨道。

    “我惹的祸?”丁香不服气,揭短道:“还不是你花你臊,找个小的,找个嫩的……”

    “你呀,都到了什么火候了,”朱敬轩责备她,“你还打醋坛子。”

    “引狼入室,脚有泡你自己走的,你还赖别人。”丁香说,儿子给人绑架,她不急不慌的,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没见你这样当娘的,儿子出事啦你倒不着急上火。”

    嘿嘿!丁香笑,恶毒出如下的话来:“我着什么急?着急的是你,洪达有个闪失,林田数马还不劁(阉)了你,给你根了梢(彻底割去),叫你成太监。”

    “放你娘的罗圈屁!”朱敬轩粗骂道。

    “太监吃香呢,你可以去新京啊,溥皇上需要裤裆里空荡荡的男人……”

    朱敬轩恼羞成怒,啪一耳光扇过去,丁香像一只陀螺旋转起来,往下她不敢闹啦,捂着脸哭泣。

    王青龙出来打圆场,寻个理由叫出朱敬轩。

    “这个败家娘们,满嘴喷粪。”朱敬轩火气未消。

    “我到现在才泛过沫(明白过来)了,是朴美玉。”王青龙说。

    “马后嗑(事后诸葛亮)!人都绑走了……孩子死了来了奶,没用!”朱敬轩责怪管家。

    眼前的敖力卜屯索菲娅几乎不敢认了,心中繁荣的屯子突然变得十分苍凉。

    踏入屯子,死亡之气扑面而来。几只乌鸦在死气沉沉的屯子上空盘旋,这些食腐肉的家伙,三五成群地飞来落下。

    从西边进屯,第一户不是她家,那家人门窗破败,房檐长满蒿草,像许久都没人住了。

    敖力卜到底怎么啦?

    一种不祥之兆袭上索菲娅的心头,屯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加快了脚步,向家里走去。

    院子静悄悄的,她心提吊着推开外屋门,轻声叫:“妈!妈!”

    没人回答,再向里走,扑鼻而来的是粪尿味,刺激得她作呕。

    炕头一堆棉被,说一堆破棉絮也可以,里边动了一下。一张鬼似的面孔出现,直愣愣地望着索菲娅。

    “妈!”索菲娅认出养母,她自报小名,“我是扣子,妈。”

    “扣子……扣子。”养母嘴唇颤抖,双腮塌陷像年迈的骆驼。

    “你这是怎么啦?”索菲娅问。

    “我瘫了。”养母用最大的力气说。

    索菲娅听到了有关敖力卜和她家发生的事。

    几个月前,一种怪病在屯中蔓延,得病者连拉带吐,然后就死去,三十几户人家死绝户的二十几户,家家都有死人。

    “你爹也死啦。”养母说。

    索菲娅面无表情,一个该死去的人,或者说在她心里早已死掉的人死了,她听来没什么反应。

    “他死前叨咕你……”

    养母说叶老憨死时骂自己是牲畜,是驴,自己的女儿也给碰了。这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养母说他后悔莫及。“他说他对不起你。”

    一个女孩被男人蹂躏多年,蹂躏者又是养父,只临终前的忏悔,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养母是半瘫,就是说有时还能送屎送尿到屋外,有时来不及便到炕上,臭味来源于此。

    索菲娅动手打扫卫生,拆洗被褥衣物。

    “妈,有火绳吗?”索菲娅问。

    “在仓房里,你爹活着时搓了很多。”

    索菲娅说的火绳,就是艾蒿绳。敖力卜屯外边长满艾蒿,到了阴历五月初五,人们采来艾蒿,搓成绳,晾干挂在幔杆上,成天成宿的燃着,苦艾的香气满屋飘荡,艾蒿绳还有两个用途:夏季它的烟可熏跑蚊子;平素用它点烟,火柴那年月很贵重的。

    叶老憨最大的爱好没完没了地搓艾蒿绳,够一定长度就卷成盘,放在仓房里窨干,味道也好。

    索菲娅进仓房,愣愣地看,艾蒿绳一盘盘堆积成山。他搓这么多艾蒿绳做什么?

    屋子弥漫着苦艾的味道,母女的心情好起来。

    “都快赶上过年了。”养母说。

    敖力卜屯过年才这样大扫除,过去的岁月里,进了腊月门,养母动手拆洗被褥,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干干净净过年。

    月光爬进来,母女相互对望着唠嗑儿,说不完讲不尽。

    “你叫胡子绑票,他们没虐待你吧?”养母问。

    “我把大柜给杀啦!”

    “啊,你敢杀……”

    “他作贱我。”索菲娅向养母倾诉苦难。

    “扣啊,人都是逼的呀,逼到份上什么事都敢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养母理解女儿,她问:“这些年,你在哪儿?”

    索菲娅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几年里的种种经历,她听见啜泣声:“妈,你别难过,我不是好好的吗。”

    “扣你的命真苦啊!在家,你那牲畜爹糟蹋你,到了山上胡子……唉,总归是缺爹少娘啊。”

    “妈,你不就是我的亲娘吗?有你……”

    “唉,娘没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养母自责道。

    索菲娅伸出胳膊搂过养母,那个瘦骨如柴的躯体在她怀里颤栗,感激地说:“妈,当年你们要不把我从铁道边儿上捡回来,早喂狼啦。”

    “归齐(终)还叫狼给祸害了。”养母说,丈夫霸占养女的事是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痛。

    “妈咱们不说那些不痛快的事啦。”索菲娅不愿碰那块疮疤。

    说点高兴的事,两个饱经风霜和生活磨难的人,在往昔生活的筐里找出几棵香甜的菜,还真不容易。

    “一肚子苦水,哪里有乐事说呀!”养母叹息。

    索菲娅沿着往事的河流走,往更远走,寻找着……她想到自己骑在那个心很纯洁的男人脖梗上,一家人去屯外的河汊网鱼。

    “颠啊颠,骑马做官!”叶老憨将女儿视为女儿,放在脖子上是父辈无私的疼爱,他说着童谣,为逗乐女儿。

    索菲娅双手抱着父亲的头,开心地笑。

    叶老憨继续说着童谣:

    小桃树,弯弯枝;

    上边住着小闺女。

    想吃桃,桃有毛;

    想吃杏,杏又酸;

    想吃栗子面淡淡。

    这首童谣水果一样从心向外烂变了味,是在仓房里,索菲娅取艾蒿绳,搓艾蒿绳的那个男人拦腰抱住她。

    “爹……”

    “爹吃你的桃。”

    “头几天你吃过啦。”

    “我还想吃……”

    艾蒿绳间,一只未熟透的桃子再次给馋嘴的人吃了。

    “扣,你奶过孩子?”养母碰到柔软弹性的东西,无意嗅到一股奶香,养母毕竟奶过一个孩子,尽管他最终夭折了,奶味她还是熟悉的。

    “是的,奶过。”

    “谁的?”

    “卢辛。”

    “卢辛是谁?”

    “妈,你没见过。”

    “我从来没听说这个名字。”养母说。

    “妈呀,我都多少年没来家了,你怎会……”

    “啊啊,是呀,扣,他娶了你是吧?”

    “他已经死了。”

    “噢?”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走了,屋子黑暗起来,母女的话在黑暗中虫子一样爬来爬去。

    不过,虫子不是在青枝绿叶上爬行,而是在棘刺上爬行,因此走走停停,迟迟缓缓。

    “我的外孙……”

    养母想见见那个叫根儿的男孩,关注他的下落。

    “我先找到韩把头,然后……”

    索菲娅故意把一件早已没希望的事情,说得还有希望,为不使养母伤心。

    “那你明天去找。”养母催促。

    “等你病好了……”索菲娅说,她准备先留下来伺候养母。

    朱家大院混乱时刻,朴美玉掏枪击灭寿烛,抢走少爷朱洪达,急急火火慌慌张张逃出去,从柳条墩子牵出一匹枣红骡子,将少爷放进系在鞍子旁载驮的花筐里,急驰出村。

    那匹红骡子很懂主人心意,拼命朝前奔跑。

    很快,谢力巴德小村就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尽管黑夜沉沉,荒道不平,大红骡子仍然稳重,不闪腿不失蹄,唰唰蹄音很有节奏,并清脆有力。

    一般说来,走马飞尘、打家劫舍的胡子,都有一匹好马和练就一副高超的马驾,是躲避追杀和劫后逃脱的需要。然而,朴美玉却骑匹骡子。

    关东流行一句话: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吃走食的胡子脚步更需轻,唯恐惊动人,或许就因此劫持朱洪达的朴美玉骑匹骡子去的。

    此刻,花筐里的朱洪达抖成一团,从娘肚子落地,从未离开过高墙深院,撒泡尿、拉泡屎时都有虎背熊腰的大汉看护。他闹不明白家里为啥长年累月让穿女人的花衣服,梳着恼人的辫子,扎上红红的绫子。为此哭闹过,也屡遭爹的呵斥:“混账东西!陌生人前说话要勒细嗓子,不能骑驴骑马……蹲着尿尿!”

    朱洪达打从懂得恨起就恨爹,一碗白水般的纯洁心里实实地恨爹。伺候他左右的是驴脸长髯凶神恶煞的彪形莽汉,终日禁锢在高墙深院之中,与世隔绝一般。戴着瓶子底眼镜的先生,阴阳怪气教他背百家姓、千字文、学算盘,之乎者也,赵钱孙李,归片大扒皮,烦透啦!有时候趁先生不备,他舔破书屋的窗户纸,窥视出出进进大院的人,骑着毛管发亮的高头大马,耀武扬威,他梦想骑骑马,也挎挎匣子枪,可爹却让他读书……爷爷咽气那天,他被拉出来,整日身披重孝,昼夜守在骇人的棺材旁,听那嚎嚎啕啕,又陪磕头,六天六夜,真够少爷受的。后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被装进筐掠上骡子背。

    骡子走得很急,朱洪达透过筐的空隙朝外看。

    墨黑的天幕上点点星光闪烁不定,月儿如镰,一股沼泽地带特有水腥味夹杂蒲草淡淡的幽香扑鼻沁肺。

    嗷嗷嗷!苍狼婴儿啼哭般地嚎叫着,朱洪达像刺猥团成一团,蜷缩筐里,大气不敢出,过去只听说甸子有狼,近距离听狼叫平生头一次,他在惊恐中度过一夜,当黎明阳光透进来,骡子停下。

    “出来吧!”朴美玉摘下花筐。

    朱洪达直眉愣眼地望着女扮男装的朴美玉,浅声问:“你像我二娘。”

    “不,我是男的。”朴美玉心里一惊,矢口否认。

    给胡子插扦的事发生在几年前,当时朱洪达六七岁,对朱敬轩的二姨太--二娘的模样还记得。

    朱洪达迷惑的目光里,有几分惊惧。

    朴美玉温和地对他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大叔,送我回家吧!”朱洪达央求道。

    “啊!会的。”朴美玉将骡子拴上,回身对朱洪达说:“今早没食儿,咱吃顿雀肉吧。”

    浓雾渐渐消失,浸在晨曦中的荒原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大红骡子在青青草场上觅食,不停地打着响鼻。

    朴美玉拔出匣子枪,瞥眼盘翔云端的百灵鸟,那小小黑点不停地摆动。砰,枪响一只百灵鸟落下。

    朴美玉喊:“你捡,我打。”

    随着不断的枪响,朱洪达已捡了几只被击中的百灵鸟。

    朴美玉点燃枯树根,熏烤着百灵鸟。很快便烤熟了。这顿早餐实在无法与朱家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朱洪达却吃得好香。

    “明天,我教你骑骡子。”朴美玉说,“歇歇我们往东走……”

    一听说骑骡子,朱洪达雀跃起来。

    终归是个孩子,认朴美玉二娘她不承认,那一定是爹的亲友熟人,驮他出来只是到荒草甸子玩玩。他急不可待地说:“这就教我骑骡子吧。”说着往骡背上蹿,尽管那哑巴畜牲很懂事,任凭他折腾而一动也未动。可是那刚到骡子肚皮高的朱洪达,怎么也爬不上去,眼睛里透出求援目光。

    朴美玉见他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用脚轻磕骡子前腿,它慢慢卧下来,故意说黑话:“尖椿子(小孩),上滑皮子(骡子)吧!”

    “驾!”待朱洪达爬上骡子背,朴美玉也随即跃上骡子背。

    那骡子撒开四蹄子奔驰起来。翻过一道土岗,又趟过一条小河。苍莽原野雾气蒙蒙,天地浑然。

    “现在你叫二龙戏……咱俩去魔鬼沼。”朴美玉说。

    魔鬼沼?朱洪达一听便往朴美玉的怀里拱,说起恐怖的魔鬼沼,大人都脊梁骨发凉。传说那地方遍地是稀泥,走着走着人就陷下去或被生着六头十只爪的怪兽血盆大口吃掉,误走入那里的人别想活着回来。他说:“我怕。”

    “别怕。”朴美玉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小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咱有枪,又有这匹骡子,哪有沟坎它知道。”

    朱洪达依然颤抖,仍然没从魔鬼沼的巨大恐惧阴影中走出来。朴美玉想出让他胆壮的办法,掏出二十响的匣子枪说:“给你,哪吓人就朝哪开枪。”

    朱洪达曾摸过枪。那是爹喝醉时他偷偷伸到长衫下,隔着枪套,摸挲到冰凉凉的家伙。只有一次,他和爹商量:“让我放一枪,只一枪。”

    “你要好好读书,当了大官自然有带枪的保护。”朱敬轩望子成龙成器,不愿让儿子喜欢上马和枪。他见儿子眼巴巴地瞅着枪,动了恻隐之心,递到儿子手中,说:“摸一下吧。”

    手感冰凉,朱洪达却激动异常。朴美玉让他拿枪,他就拿了,朝一旁的笤条墩子哐地一枪。

    惊起一只兔子,慌逃而去。

    “来,我教你咋使枪。”朴美玉抽出腰间的净面匣子枪做示范,朱家少爷用心地记着,他跟朴美玉学放枪,就是从骡子背上开始的。

    宿处在地窨子里,柔软的干草铺在地上,直接睡在上面。他们挨排躺倒下来。

    “叔,你睡觉怎么戴着眼镜?”朱洪达奇怪,问。

    朴美玉始终很谨慎,她不想让洪达认出她来。过去在朱家大院,受丁香歧视,自己和朱家人不能平起平坐,连饭都不准在一个桌子上吃,朱洪达一年很少见二娘几面,只在过年时娘怂恿向二娘讨赏钱才见她一面。她对这个孩子没什么坏的印象。

    “叔,你……”朱洪达没头到脑地问。

    “我眼睛坏了一只,让老鹞鹰啄的。”朴美玉瞒不住,这样说。

    “和我二娘一样,她也坏一只眼睛。”朱洪达说,“娘总管她叫独眼龙。”

    听到独眼龙三个字朴美玉像让蝎子蛰了一下,心很痛。

    “一个独眼龙有什么好的,瘸子狠,瞎子冲……”丁香粗俗的语言满院子飞。

    在朱家的日子里,丁香这样的行为还算文明的,朱敬轩到朴美玉的房间来,她竟然跟着,要看他们做事的全过程。

    “看这个你不怕烂眼睛?”朴美玉终于忍无可忍,反击了。

    丁香向炕里挪动身子,赖着不走,讥讽道:“烂眼睛好啊,大不了成独眼龙。”

    朴美玉气得脸色煞白,她望向朱敬轩,他忍气吞生的样子使她彻底失望了,才心一横离开朱家。

    小松原坐在花斑狼面前一整夜,需要的不仅是耐性,更多的是勇气。这儿是荒草地,又是夜晚。假若有它的同伙,不是一只狼。而是来一群,他孤立无援,凭一把斧子对付得了吗?猛虎还怕一群狼呢!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小松原的行为不可思议。

    决定留在花斑狼跟前,同它一起度过不眠的夜晚,是黄昏的苍茫时刻,和他对视一个下午的花斑狼,忽然躁动不安起来,腿钳在钢夹子里,前身抬不高,它尽量抬头,望向背后的土岗。

    夕阳中荒原的生灵急匆匆地归巢,它们赶在太阳落山前到家,与亲人相聚。

    小松原也是在此时想他的树洞--宿处的,再不走,天大黑下来上山的路难走了。又是第一次下山,路不熟容易转向、迷路。回不回去,他犹豫不决。

    花斑狼朝着土岗噑叫,声音很低。

    “狼为什么夜晚叫?”小松原问。

    白发老人说:“召唤它的伙伴,啸聚山林。”

    花斑狼的嗥叫,小松原紧张起来。按白发老人的说法,它嗥叫的目的值得注意,召唤它的同类过来吗?假若如此,自己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应早做准备。

    花斑狼只嗥叫两声不再叫了,仍不能安静下来。

    “它想什么?”小松原猜测着,他的神经松懈一些。

    花斑狼做了一个特别的动作:将它的腹部,准确说是小腹部展示给他,玉米这样在自己面前打开过。

    “它究竟要干什么?”小松原猜疑。

    花斑狼保持身体打开的姿势,凝望着他,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小松原领会狼的意图,还需一些时间。它不懈地努力着,凸起小腹部,突出某个凸起部位。

    小松原寻思不明白,往他所了解的狼事上想。

    中国的寓言东郭先生和狼,他最先想到,可怜花斑狼自己不会当东郭先生吧?狼的瞎话(民间故事)玉米讲过一个《狼妻》:从前,一个砍柴的郭三在山上拾到一张狼皮,准备回家去。傍晚,郭三准备回去时,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说自己是一只狼,把皮脱在这里了,没有皮她回不去洞里。郭三心中暗喜,回不去山里岂不是更好。因此他说没看见狼皮。找不到皮,姑娘请郭三救她。郭三将她领回家,做他的媳妇,并生下一个男孩。后来,郭三告诉她狼皮藏在什么地方,趁郭三打柴的机会,扔下孩子逃回山上。郭三背上儿子到狼洞来找,老狼指着七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叫郭三认,找不出来自己媳妇就把他和儿子吃掉。郭三急中生智,打儿子,看第二个姑娘心疼,就说她是……民间故事结局都很圆满,玉米讲的狼媳妇跟郭三回家过日子。

    花斑狼总不是丢了皮的狼,它永远也变不了美丽的姑娘,更做不了妻子什么的。

    “呜!”花斑狼叫了一声,头向下腹部指引。

    小松原望过去,两只胀鼓鼓的乳房。

    “母狼,哺乳幼崽的母狼!”

    这一发现,让他心灵震颤。它正在哺乳幼崽,窝里有幼崽等它喂奶。它被钢夹子夹住三天了,幼崽挨饿三天,它们生命的极限是几天?人不喝水可以活三天,不吃东西可以活七天。狼不吃东西究竟能活几天他不清楚,幼崽不吃奶能活几天他更不知道。

    花斑狼展示它胀满奶水的乳房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松原看,等他的决断。要么杀掉自己,要么放走自己。

    事情并不像花斑狼想得那样简单,小松原不假思索就做出决定?不可能的。

    放掉一只狼,他要想一想。白发老人生前下的夹子,他没看到捕猎的成果。捕捉到一只狼很不易,轻易就放走它,他会怎么想?其实小松原也需要狼,它的肉可食,它的皮可铺盖可穿戴,它的油可点火把可治烧伤,用场多多。

    花斑狼揣摩小松原,它对人类的善良抱有希望,人类同情弱者的天性可能救自己的命。

    小松原没想好怎么做,也没动地方,坐下来思索。

    夜的脚步走过,他和它之间有了视觉障碍,问题在他这一方,狼不存在夜晚视物不清楚的问题。夜间,花斑狼的眼睛比白昼还好,看得更远。它清晰地看着小松原,细微的表情都看得见。

    小松原盯着模模糊糊狼的轮廓,那双闪烁绿光的狼眼清楚可见。狼始终看着自己,跑是跑不掉,它很安静没作挣扎。

    黎明渐至,报晓鸟被晨风追赶似的飞过头顶,小松原想了一夜狼的事情,才做出决断:

    “放它走。”

    花斑狼干裂的嘴唇在流血,四天滴水未进,它已相当饥渴。小松原喝葫芦里的水,它条件反射地吞咽。

    小松原准确无误地断定它很渴,要喝水。去给狼喂水,不仅需要过人的勇气,更需要技巧。如何接近狼就是个问题。葫芦里的水够狼喝的,喝光了他可以找水坑去灌,只是不知怎样送到狼的嘴边。

    人类对狼的不信任是生来俱有的,天知道这只狼会不会在他接近时,翻脸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小松原打算给它一点水喝都无法实现,放走它就更是难题。它的一条腿死死地钳在夹子里,需要两只手用力掰开钢夹子口,狼腿才能抽出来。那么近的距离接触野狼,老虎拉车--谁敢(赶)?

    小松原在一个早晨的时间里,没想出万全之策。

    花斑狼把被放生的希望寄托新的一天,溢出来的奶汁干涸在皮毛上,像一层白霜。

    “再不放走它,洞里的崽非饿死不可。”小松原有了紧迫感。

    一只小黄鼠出现,活跃了人狼对峙的肃穆气氛。这只聪明的黄鼠,见到天敌被夹子夹住,远远地观察,整整观察了四天。确定狼动不了,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蹒跚过来。

    花斑狼只撩下眼皮看黄鼠一眼,对猎物捕杀的欲望,已经隐藏在绝望之中,现出无奈。

    黄鼠似乎遇到了污辱天敌的时机,几代家族的仇恨汇聚在一起,它愤怒了,雄壮地向花斑狼走来。

    小松原注意到黄鼠胆大包天的行动,疑惑:小家伙要干什么?它总不至于敢咬狼一口吧?

    这是一幅难见的景象,黄鼠昂首阔步地走向狼,花斑狼也给搞懵了,它弄不清黄鼠的目的。

    “你来送死呀?”花斑狼想。

    黄鼠走到离狼很近的地方突然站住,做出一个令小松原瞠目结舌的事来,它抬起腿,朝花斑狼泚(撒)尿!

    “啊,它竟然用此法羞辱狼。”小松原目瞪口呆。

    花斑狼遭到羞辱,猛然一跃身,活动范围受限制,黄鼠蹦跳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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