蹓蹄公狼转动耳朵,望下西边天际,它在盘算着路程和时间,离香洼山还很遥远,今天是赶不到的,如果夜幕降临前登上前边的坨子,全群在那儿露宿安全些。它做出决定:加快速度。
近百只白狼奔突的场面蔚为壮观,有力的蹄音使大地微微颤动,踩踏树叶和草秆,碎裂和折断声如狼进食,某种猎物软骨让尖利的牙齿嚼碎……小动物们闻风而逃,打着寒战。
两个打靰鞡草的男人,他们成为群狼晚餐的命运已成定局。
秋天的爱音格尔荒原是靰鞡草成熟的季节,靰鞡草被称为关东三宝之一,与人参、貂皮齐名。
资料载:靰鞡草,蓬勃丛生,高二三尺,无筋无节,异常绵软,凡靰鞡者,将草锤熟垫藉其内,冬夏温凉得当。其功用与棉絮同,土人珍重之,辽东一带盛产此草……
坨子上垛起高高的靰鞡草,这两个男人在此盘(垛)草有几天了,采下的靰鞡草一时运不回去,就地垛起来,有的要放一个冬天,明年开春再运到城镇集市上去卖。
“扯脖子干了一大天了,二哥,歇歇吧。”一个男人说。
“我再垛几捆,五弟你去烧饭。”二哥说。
五弟脚步蹒跚,一整天打草垛草,骨架松散开去,不咬牙挺着,胳膊腿早分家了。
简易的炉灶看出哥俩儿饮食的简单,铁罐悬在篝火上,煮开咸涩的碱水,能冲开奶油和炒米即可。
“二哥,饭好啦!”五弟站在坡上喊。
二哥扛着靰鞡草上来,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只见草捆一蹿一蹿地拱上来,五弟跑过去,接过草捆。
“太恨活儿,二哥。”五弟轻责中充满着疼爱。
“早点盘完草,我们好回家。”二哥说。
“天天累得扯猫尾巴上炕。”五弟抱怨。
遥远的地平线出现厚厚的黑云,二哥说:“老云接驾,明日要有雨啊!”
五弟朝西方眺望,发现了什么,大喊:“二哥,你看那是啥?啊呀,好大一片。”
“像云彩。”二哥嘴里嚼着香甜的炒米。
“云彩咋会落地上?”
“草尖上飘……”二哥的话和炒米,忽然卡在嗓子里,他急切地:“不好,快上草垛!”
“是啥呀?”五弟边跑边问。
“上草垛!”二哥跑得快,但还是落在弟弟后面,他鸡婆一样张开翅膀,竭尽全力地护着雏儿。
草垛前,五弟往上爬,二哥奋力往上,五弟快爬到垛顶时,他自己才爬上去。
草垛上安全吗?爱音格尔荒原上生活的人们,在一马平川的野外,遇狼袭击,唯一应急的办法就是爬上就近的草垛。带枪的胡子爬上草垛最后都被狼吃掉,他们哥俩的结局还有悬念吗?
五弟朝坨下望去,白色的云团已经飘近。他惊骇地:“妈呀,狼!都是狼。”
遍地白色的狼!
“别怕五弟,狼不会爬,它们爬不上来。”二哥安慰他。
蹓蹄公狼总是身先士卒,这一点很像它的父亲独眼老狼,把族群留在它认为安全地带--坨坡下,自己向坡上走来。
“狼怕火。”二哥说。
一般的狼怕火,见火就逃避。蹓蹄公狼不是普通的狼,是横刀立马的族群之王。火见得多了,它的吼叫常常就是喷出的一团火焰,还怕野火烧吗?
蹓蹄公狼走向燃着火的简易炉灶,五弟说:“狼是不是要吃我们的炒米?”
“它不敢,它不敢碰火。”
蹓蹄公狼先是仰望草垛,而后抬起一只腿,朝火堆浇尿。
二哥倒吸一口凉气,不怕火的狼是十分可怕的。打靰鞡草的人,最尖端的武器,就是火。只要篝火整夜不熄,狼就不敢靠近。撒尿浇灭火的狼,还用什么来对付它们啊?
五弟没见过狼群,惊吓得直哆嗦,裆里湿湿的,他尿了裤子。
“来狼怎么办?”睡在草垛的第一夜,五弟问。
“这么高的草垛,狼上不来。”二哥说,“世间万物都有缺点,比如老虎再长出翅膀,还有活的动物吗?”
所以说,自然界对动物有控制。试想啊,蝎子像蚂蚁那样繁殖,老鼠活上百岁,鲨鱼成为两栖动物……包括人类自己既有腮又有翅膀,再有乌龟一样长的寿命,那世界大概又是一番景象。
蹓蹄公狼用尿浇灭了火,骄傲地扬了下头,欧--欧,向族群发出信号:包围草垛。
百只狼团团围住,草垛成为一座海拔很高的山,白云在山脚缠绕。假若是真山,白色的是云雾而不是狼,倒是一幅暮色苍茫中的美景!
五弟惊恐万状。
“没事儿,它们爬不上来。”二哥安慰五弟的同时也安慰自己,狼群大敌当前,需要的是胆量和勇气,不然的话没叫狼给吃掉,却先叫狼给吓死。
众狼没任何动作,等待狼王的命令。
蹓蹄公狼一副胜利者的神态,不慌不忙,草垛上的两人必定是今夜可口的美食了。
狼群的平静倒使草垛顶上的人惶惶,它们磨牙齿的声音令他们胆战肝栗。
“它们要干什么?”五弟声音颤巍,问。
二哥也掩饰不住惶恐,狼群不会放过他们。徒手空拳与数倍与己的狼搏斗,会是什么结果啊?
“狼吃人是活吃,还是先咬死再吃?”五弟想到最后了。
二哥没回答,流下泪来,说:“我寻思今年秋天卖了靰鞡草,给你相门户(相亲),明年把婚事给你办了……”
“二哥,人就是命,该我没那福气。”五弟认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说,“该河里死井里死不了,我们生就喂狼的命。”
“也不一定,万一有人路过……”
“别做梦啦!”五弟绝望地说,“谁到这深草没棵的地方干什么呀?没人来,我们死定了。”
夜幕落下,荒甸子一片宁静。
两兄弟彻底绝望了,白天没人来,夜晚更不会有人来。狼把他们围困在草垛上,等待夜色降临。
“我不该带你到这里来。”二哥后悔莫及。
“二哥,你还不是为我好。”
“连续打了几年草,从来没遇见狼,也没听人说这儿闹狼啊!”二哥说,他的手伸入衣服口袋,那里有一盒火柴。
蹓蹄公狼用嘴从草垛上叼拽下一口草,这是它向狼群发出的进攻命令。
顿时,百只狼撕扯草垛。
簌!簌簌!
草垛在簌簌的声音里渐渐低矮。如此下去,用不上太久,草垛陷落,狼就可咬到人。
“五弟,哥和你商量个事儿。”
“说吧,哥。”
“我想点着草垛。”
“那我们不都给烧死?”
“五弟,我点着草,狼群肯定要炸营,趁乱,你抱两捆靰鞡草跑,带上火柴,狼要是追你,你就点火。”
“那你呢,二哥?”
“狼盯着我们,得有一个人留下吸引狼的注意力,另一个人才有希望逃脱。”
“你走,二哥。”
“别争了……”
草垛越来越低,二哥掏出火柴点燃靰鞡草。
狼群忽啦一下跑散了,二哥继续点草,扩大着火的面积,顷刻之间,整垛的靰鞡草燃烧起来。
正如二哥所料,蹓蹄公狼在大火烧起后,跑了几步猛然返回身,盯住忙着放火的二哥,目标还在,它等候在一边。
一垛靰鞡草燃了很久,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那个夜晚,狼群在灰烬中找到一具烧焦人的尸体,它们不喜欢烧熟的食物,因饥饿它们还是将尸体吞光。
那个夜晚,有一个打靰鞡草的人,逃离狼口。
林田数马奇迹般地活过来,脑壳差不多让索菲娅给打碎,铜蜡台到底比宪兵队长的脑壳硬。
朱敬轩进宪兵队长的办公室,见林田数马头还缠着绷带,支支吾吾:“队长,队长……”
“嗯?”林田数马皱下眉,朱敬轩的鞋上沾块泥。
“出大事了队长。”
“该不是少爷吧?”林田数马猜测是朱洪达出了事。
“正是。”
“噢?”林田数马猛然挺直身子。
朱敬轩哭脸哭腔地说:“胡子绑走了洪达……”
“八嘎!你怎么才来报告?”林田数马责问。
“您……您刚好,我就来……队长,绑架洪达的是我的……”朱敬轩说了绑架过程。
“你的二姨太?”
“曾经是,现在她早不是了。”朱敬轩急忙说。
林田数马问朱敬轩绑匪提出什么赎票条件,绑架者通常都这么做。
“始终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朱敬轩说。
“没有?”林田数马狐疑,“她有别的企图?”
朱敬轩说他几个月来一直没搞清楚绑架者的意图。绑架者又不能没有意图,勒索财物,杀人报仇,总归要达到什么目的才绑架。
起初,朱敬轩认为女人间因争风吃醋,出此下策来报复丁香。现在看来不是。
“她的绺子有多少人?”林田数马问。
“一个人,她一个人。”
“单枪匹马?”
“一人为匪,胡子自称是单搓。”
林田数马沉思默想。
朱敬轩掐死似的候在一边。
“偌大的爱音格尔荒原找出一个胡子如大海里捞针,这件事还得你去办,去找……”林田数马不容违背的口吻说,“尽快找到少爷,一根寒毛都不能碰倒。”
朱敬轩不敢和宪兵队长讲什么条件,叫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如果你想脑袋还好好长在自己脖子上的话。
“哎,我去找。”朱敬轩点头应是。
林田数马准备派宪兵去找,没对朱敬轩说是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走漏风声,绑架者会逃得更远,那样找回儿子更无望。
不知为什么,他病榻上养伤,老想念洪达这个儿子,在他心里儿子不叫洪达,叫一木。把那个挖野菜的女人肚子干大,他就给未出生的儿子起了名字一木。放在朱家寄养是无奈之举,兵营里总不能养个中国女人生的孩子吧。
“朱敬轩让儿子管他叫爹。”丁香讨好日本人曾经来对林田数马说。
林田数马瞥眼简单得只知吃饭养活孩子的女人,说:“叫爹有什么吗?”
“儿子是你的,他那玩艺不好使。”丁香说粗话。
林田数马一时不知怎样对这愚蠢女人说,他同意儿子叫朱敬轩爹,只有是朱敬轩的儿子养在朱家才安全,掩人耳目。
“好啦,你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儿子是我的。”林田数马说。
如今朱敬轩的二姨太绑架走儿子,一走音信皆无,是不是儿子的身世暴露,对儿子下手的人多啦。
“他们一个个冲着我来的。”林田数马敏感到,像一只狼闻到隐藏洞里猎物的气味。
并非林田数马草木皆兵,抗日的人一天天多起来,以各种方式,索菲娅要杀死自己,他甚至把手下的士兵小松原的逃走,都和抗日联系在一起。
“朱敬轩的二姨太绝非一般人物。”林田数马疑心加重。
当然,林田数马不知道是谁将洪达是林田数马儿子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狗肚子存不住二两荤油。”林田数马说句地道的关东土话。
他怀疑丁香说出去了儿子身世的秘密,让报复者知悉,动手绑架了儿子。
林田数马尚不知情,泄漏者不是丁香。倒是以嘴最严着称的朱敬轩说出去的。
“队长,此事烂在肚子里,打死我也不会说。”朱敬轩信誓旦旦地对宪兵队长说,按理说这不是说着玩的。
“你说你的家什不好使,洪达是谁的呀?”朴美玉问。
一片田园风光诱惑着他。
“说呀,不然今晚你就憋着!”朴美玉守卫田园,挑逗道,“不说,馋死你。”
朱敬轩猴急。
之前,朴美玉怀疑洪达不是朱敬轩的,长的一丁点儿都不像他。某些地方倒像管家王青龙。
“洪达和管家连相。”她说。
“实话和你说吧。”朱敬轩为达到目的,竟然说出了洪达是林田数马的儿子。
其实,不管洪达是管家的,还是日本人的,对朴美玉来说,意义在于她恨的女人有了丑闻,这也足够了。
林田数马没猜错,朴美玉绑架朱洪达就是冲着林田数马,与抗日没什么关系,和一桩仇怨有关。具体说,与她失去一只眼球有关。给胡子插扦抢劫朱家时,她还不知道宪兵队长林田数马与自己有什么联系。后来知道了,才动手绑了洪达少爷。
作为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受不了这个屈辱,由于和自身有牵连,不便对他的士兵讲明真相,借口抗日组织策划绑架朱村长的儿子,我们不能不管,又将追逃小松原和缉拿凶手索菲娅一同部署下去,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组,三人,曹长江岛任组长,到各村屯去,寻找凶手索菲娅。
第二组,四人,曹长大竹任组长,追查小松原的下落。
第三组,四人,曹长井上泉任组长,深入荒原寻找绑架朱村长儿子的胡子。
亮子里宪兵队行动起来,林田数马坐镇指挥。
遭黄鼠泚尿羞辱的花斑狼陡然灰丧下去,一个盘中餐对它耀武扬威,竟然用泚尿来羞辱自己,腿夹在钢夹子里动弹不得,才使黄鼠小人得志地神气起来。
小松原不能完全理解花斑狼此时此刻的心情,至少理解了大部。趁人之危行为不仅发生在人类间,墙倒众人推动物界也存在。他现在最想做的,是到狼身边掰开夹子。
花斑狼被夹子夹住五天,它对布置夹子的人类说不上有多恨,尽管下夹子的不是我小松原,狼怎么看呢?会不会误认为就是我夹住了它?
小松原绞尽脑汁想接近狼的办法。
韩把头讲过许多狼的故事,和猎人经历中的狼,只是没有一个眼前这种情况,因此没法参照和模仿,受些启发也成,没有。
“狼和猴子一样,有模仿的天赋。”韩把头讲他的一个故事,“我和狼喝一次酒。”
人和狼喝酒,具体地说是韩把头和一只老狼,在一个仲夏的夜晚喝酒。
“你们俩撞杯了吗?”小松原好奇,问。
“撞杯倒没有,一起举杯……”韩把头讲那次奇特的经历,绘声绘色。
韩把头放好喂子,等待一头野猪的出现。这头野猪欠下他一笔血债,一个狩猎队员让它獠牙给咬伤不治而死。
野猪浑身蹭满松树油脂,干燥后铁似的硬,它出现在韩把头的枪口下,一枪竟没射透逃脱。刀枪不入,他下喂子,布置陷阱捉它,苏子油炸的馍香飘数里远。
老狼觅味道过来的。
月光下韩把头在土坨上独斟自饮,醇厚的酒香吸引了嗜酒的老狼。
也许是荒原太空旷,一个人喝酒也太孤独,韩把头没对狼有任何敌意,破天荒地邀请狼:“老伙计,来一盅。”
老狼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观察韩把头,听见他喝酒的“滋儿,滋儿”的声音。它馋了,吮吸自己的舌头,丝丝涎水被风抻得很长。
“老伙计,你过来喝一盅。”韩把头举了举手中的酒盅。
老狼试探性地朝前移动下身子。
韩把头继续邀请,老狼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一点,还是不敢到人类跟前。他把酒倒一只泥碗里,搁下一块狍子肉干离开,到另一高岗上,接着喝他的酒。
老狼慢慢爬行到韩把头留下的酒肉前,先是嗅嗅肉干,而后嗅嗅酒碗,学韩把头的样子,喝酒,吃肉干。
韩把头还向老狼举酒盅,做撞杯状。
老狼喝进去酒,飘飘欲仙起来,走入了一个神奇的魔幻世界……最后完全醉倒。竟然像在自己的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回轮到韩把头小心谨慎向老狼爬去,到它身边,用草棍捅它,老狼没任何反应。
韩把头看狼这副模样好笑,喃喃地说:“都说马有失前蹄的时候,狼你也有哇?”
喝醉酒的老狼什么也不知道。
同一个醉狼说一阵话,韩把头拍了下老狼的肩膀,说:“老伙计,你消停地睡吧,我走了。”……
小松原抬头看眼花斑狼,心想:也能拍下它的肩膀就好了。这样的零距离接触是他的渴望。
“和它喝酒?”他想模仿韩把头。
小松原没带酒,用酒需要回山上去取,往返需大半天时间。一分一秒对花斑狼来说都很珍贵,它明显没昨晚精神,憔悴得很,最关键的是它洞里的崽,几天没喂食,会不会饿死?
花斑狼在生死间想的最多的是幼崽,它知道孩子们的年龄,牙齿没长结实,嚼不动筋肉,需要母乳和细嫩的肉。
“人要是懂几句狼语就好了。”小松原嘟哝。
动物间接近的障碍是语言不通,如果可以穿越这个障碍物,眼前的难题迎刃而解了。语言交流不行,只剩下行动,接近狼的行动不是勇敢地走过去,它咬就咬,不咬就掰开钢夹子。
小松原很理智,主意打在取得狼的信任上,在狼的面前做点什么事,让它相信自己没歹意,往下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花斑狼的生命像一根压力不足的自来水管子时断时续,需要蓄积些力量才能站起来,站身起后不做挣扎,也不看小松原,回转身向坨子,苍凉地低叫几声。
“哦,有了。”小松原眼前一亮,突发奇想:何不带它的崽儿过来。
小松原要去找花斑狼的崽儿,走出几步远回头看。花斑狼前爪子深深抠进泥土里,每次站起身,它都要借助于泥土,不然很难一下子站起来,它十分虚弱,浑身大汗淋漓,他微弱的声音对他说什么。
“它要说什么?”小松原没搞懂。
嗷--呜!
花斑狼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几乎听不清楚。
“怕我伤害你的孩子?”小松原摇摇头,说,“不会。”
要找到狼窝并不像小松原想的那么轻而易举,相反,是十分艰难的事。造物主给狼一些致命缺陷时,也给它一些独特的能力,譬如:伪装。狼大概是最善于伪装,又很成功的动物。
汉语中的词汇“狼藉”意即纵横散乱。《辞海》载:传说狼群常藉草而卧,起则践草使乱以灭迹。
狼睡卧过的地方都如此,它的洞穴修建和开口就更加隐蔽,不可随意让你发现。
小松原没失去信心,顺着狼道走下去。当然,狼不会将道伸到巢穴的,在某一段路,它要突然甩掉老道,为迷惑跟踪者,东拐西拐,还要做消灭痕迹的事也说不定。
狼道突然间断了,再向前很找到狼的蹄印了,想找到它踩倒的蒿草都难。眼前是一片开着管状黄色小花的狼把草,这是一种药材,治疗感冒、百日咳等症。
小松原曾经给队长林田数马采集过,熬水治疗他的感冒。不过,采药的地方不在这里,也没看到如此茂盛的狼把草。
走过狼把草地,是真正的沙坨子上了。狼总是把洞挖在高处,应该荆棘丛生的地方。
小松原向最难走的地方走,企望找到花斑狼的洞穴。
两只沙鸡突地飞起,小松原吓了一跳,心嘭嘭地狂跳起来,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再往前走,树棵子更密,不得不双手分开枝条走。
一个粗大的洞口,如一张恐怖的大嘴巴向他张开。
啊,狼洞!
朱敬轩从宪兵队回来,丁香一眼盯上他的裤裆。
“你直勾勾地瞧啥?”朱敬轩觉得老婆的目光莫名其妙,少爷让人绑走几个月,她从未着过急上过火,像似与她丝毫无关。他心里骂道:“缺肝少肺的混账东西!”
“嘻!看你叫没叫队长给骟喽。”丁香喜滋滋的,说。
朱敬轩骂了一句,躲出屋去,王青龙在院子里跟上他,两人一起到炮台上,有事他们习惯到这里来说。
朱敬轩懊丧,一筹莫展。
“村长,燃眉之急是拿出救少爷的办法。你愁又有何用?伤了身体,反倒误了营救大事。”王青龙劝道。
谢力巴德小村都晓得王青龙名字的典故。他的裆里没一根毛,光光的杆儿,关东称这种男人为青龙,如果是女人则称白虎。关于他是否有毛众人无法断定,又不好扒他的裤子验一验。但从外表上看,他声调娘们腔娘们气,面无半根胡须,眉毛稀稀几根,眼珠子颜色像长了黄疸。眉毛和胡须稀少的男人总给人一种阴险狡诈的感觉。是不是青龙、长不长毛倒无所谓,丝毫不影响他给村长当军师。
“这么长时间没一点消息。”
“通常胡子绑票,大都是为了钱财……朴美玉要多少赎金咱就答应给多少。”
“朴美玉单枪匹马,孤身为匪,没那么简单啊。”朱敬轩说。
王青龙眼珠子转了转,说:“它不是只孤狼,没那么凶狠吧?”
“凶狠我倒不怕。”朱敬轩深深的忧虑,说,“恐怕不是冲着钱财来的,我担心她知道少爷的身世。再者,丁香得罪她太深了。”
“那她充其量是报复夫人,也不会把少爷怎么样。我倒是想……”王青龙吞吞吐吐地说。
“说话咋像口含屌似的,痛快说。”朱敬轩不耐烦了。
“我有个拜把子兄弟在九海绺子里当商先员(八柱之一)。求他说服大柜九海,派人寻找朴美玉,少爷就有望接回。”王青龙出了一条妙计,出重金雇胡子去找少爷,匪道他们畅通,况且胡子间相互来往。
“嗨!事到如今呵,只好这样做了。”朱敬轩村长最恨胡子,不愿意与胡子交往。曾发誓胡子露头就打,见尖就掐,一辈子不与流贼草寇同流合污。可眼下少爷落入魔掌,生死未卜,当务之急是救他脱离虎口,管他胡子不胡子的。他说:“你全权筹办吧,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少爷。”
“事不宜迟,我立马动身去黄花甸子找九海绺子。”王青龙做些准备,当夜就离开谢力巴德小村。
一线希望给王青龙带走,朱敬轩觉得无计可施。犯疑等待的日子,忧心如焚。他从头到脚地想着二姨太给胡子插扦的事,想着想着后悔莫及。叨念一个名字:河上漂。
满洲国刚成立那年,依仗有了少爷这层关系,朱敬轩巴结日本宪兵队长林田数马才深深得罪了胡子。
求官心切的朱敬轩当谢力巴德村长,在小小的村公所里憧憬着光明前程,幻想发迹。村长干好了当镇长、县长说不定。能提携自己的显然不是那个末代皇帝,而是驻守亮子里镇的日本皇军。巴结日本人的机会来了。
夏天那场两百年一遇的洪水淹没爱音格尔荒原,胡子马贼草寇一日兴起,七人为一帮,八人为一绺,大到上百人,小到三、两个人轧古丁,和一人为匪的单搓。起局(拉起绺子)挂柱(入伙),落草啸聚,占山为王,这些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砸响窑吃大户,捐大界(勒捐),袭击警察劫抢军车的胡子,一时间闹得满洲王朝人心浮动。关东军电令驻守亮子里镇宪兵队率满军骑警队,火速出击,肃清匪患。
声势浩大的剿匪行动前,宪兵队长林田数马主持召开村、屯、保、甲长联席剿匪会议,决定采取多种策略:化敌为友,重金诱降匪酋接受改编;自裁骨肉,派人打入胡匪内部,挑起事端自相残杀;以毒攻毒,利用胡子吃掉胡子;风卷残云,调集各种武装联手消灭胡子。
亮子里镇全面动员投入剿匪行动,有枪出枪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朱敬轩刚刚任命谢力巴德村长,很想抓住这次机会充分表现一下,建功立业,以便日后升迁擢用。头脑一热拍着胸膛向林田数马打了保票:至少剿灭一绺胡子。
回村后,朱敬轩和王青龙商量对策。本村有十几条枪,对付横刀立马的胡子谈何容易?王青龙说:“咱们舍些财物,投石问路,摸摸胡子路数,再做商议。”
那天,一辆胶轮大车,辚辚驶进荒原。车上装着东西去古镇双山赶集:一头肥猪、数只鸡、鸭及家织的粗布。王青龙摇鞭赶车,一身地道车把式打扮。朱敬轩的装束让人一看便知是某大户的管家。带着这些东西,故意避开大路不走而选择荒径背道,没带人跟车护卫,一旦遇到胡子,拱手让给他们,这里可见他们俩用心良苦。
小村轮廓渐渐模糊,远远甩在后面,蓝雾弥漫的荒原在眼前展开,目光所极,天地茫茫。蒿草没人碱草齐腰,时时切断他们的视线。好在赶车的王青龙很有经验,蒿草丛棵中钻来钻去又没迷失方向。
“青草没棵的,真是胡子的天下啊。”朱敬轩感慨道:“纵然有千军万马,把草原篦梳一遍,胡子也弄不干净。”
“舍孩子套狼。”王青龙狡黠地笑笑,瞥眼车上的货:“今个让他们尝甜头,明个就箱柜里藏人,打他个人仰马翻。”
数日前,村中有人在这一带被胡子抢劫,据他们说胡子穿得破烂,骑马还有骑驴的。由此王青龙断定:这是一小绺不成气候的胡子。经过谋划才装扮成去城镇赶集,引蛇出洞,诱鱼上钩。
寂寂荒漠中走得缓慢。年轻时寻花问柳的王青龙,哼起从妓院学来的几句窑调儿:
做一遭中歇手,
就是喂不饱的馋痨狗。
央及他歇歇再不依,
恨不得把他咬一口。
谁知不像那一遭,
不觉伸手……
哼唱这些一来为了解闷儿,二来为藏匿的胡子早点发现他们。最先见坨口有一匹枣红马的是王青龙,一踏入荒甸子他的眼睛四下撒目。发现目标他停止了唱歌,低声对朱敬轩说:“一定是了高的(了望)。待会儿胡子出现,你就装得毕恭毕敬要像管家,胡子的规矩、黑话我懂一些,一切由我去做。”
那匹枣红马縻在木橛子上挡住去路。
王青龙鞭子劈天一声脆响,喝住牲口,解开马肚带搭在马身上,将帽子摘下,倒扣辕马背上……关东车把式遇到胡子,懂胡子规矩都必须这样做。
站在枣红马旁的河上漂满意地点点头,盘问道:“爷们儿到哪儿去发财?”
“称不起爷们儿,”王青龙说:“我和管家去集上卖点货。”
河上漂似乎相信对方讲的是真话,说:“兄弟到前边镇上办点事,想搭你们车走一段。”
“请吧!”王青龙客气道。心里却想,是了高的,还是望水的(侦察)?总之,胡子露头了。
河上漂解开枣红马的缰绳盘到鞍子上,拍拍它的脑门说:“回家吧,我走一趟,很快就回来。”
枣红马前蹄蹴地,像对主人表示它听懂啦,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打声响鼻跑向甸子,愈来愈快,最后缩成烁烁一团火亮,消失在莽苍的碧绿中。
车行驶好长一段路,他们间或说句无关紧要的话。蒿草深深,除马头晃动外,其它全部叫杂草埋没了。
突然飞起的鹌鹑惊起朱敬轩一身冷汗。王青龙内心也有几分恐慌,但他故作镇静,强挤出些笑,殷勤地献烟,被河上漂谢绝。
草棵子忽然站起两个人,端枪蛮横地喝道:“把马卸下来,借爷们儿骑骑。”
“这……”王青龙眼珠转了转,察颜观色得出结论:他们不是一伙的。
果然如此,河上漂坐直身子,四平八稳地迎着枪口问:“报报迎头(山头)。”
端枪的两个劫匪相互对视,交替目光,他们不懂黑话,冷着脸,凶恶地威迫道:“别他妈的打哑巴语,快点卸马,免得爷们儿费事。”
“你们俩也敢称爷们儿。”河上漂虎起脸,对襟小褂一扯,抽出两把匣子枪,哐哐,子弹顺着劫匪的沙枪枪膛打进去。一般说来,沙枪要立刻炸膛。可这两个寒酸鬼,枪里根本没装火药。他俩只觉得手握的沙枪有力地朝后一坐,人被吓得魂飞天外。
河上漂见此状抚掌大笑,幽默地说:“枪嘴朝下控控,子弹是不是钻到你们枪膛里去了?帮爷们儿找找。”
噤若寒蝉的劫匪没敢怠慢,乖乖将枪口朝下,又控控,倒出两颗亮晶晶的子弹头。他俩知道遇到了麻烦,老虎头上拍苍蝇……
“就这套人马刀枪,还敢吃走食(抢劫)当爷爷(胡子)?”河上漂拽过沙枪,双手一撅,枪管即成弓形。此人臂力让在场的人眼界大开,那两个劫匪吓傻了眼,双腿微微打颤,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说:“饶了我们吧!家里种的地让大水淹了,颗粒没收……”
“哈哈哈,看你们那个熊样,一辈子也吃不了爷爷这碗饭。
两劫匪鼠见猫一样麻了爪儿,其中一个哭天抹泪。河上漂将沙枪扔过去:“滚吧,别再碰上我。”
那两个劫匪千感万谢,拎着变形的沙枪,溜之大吉。
“天呐!”王青龙目睹这一幕,觉得河上漂非等闲之辈。百步穿杨的枪法,咄咄逼人的样子,肯定是某个绺子的四梁八柱。如能接近他,顺藤摸瓜,定能找到胡子老巢。王青龙竖起大拇指,奉承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高人,枪法如神……如不嫌弃的话,咱们交个朋友。”
河上漂摆摆手,表示他不结交任何人。静默些时候,缺油的车轴吱吱呀地响,轧碎了寂寞。河上漂仍然和先前一样,半依半靠在箱子上,帽子盖住半张脸,顺手揪朵紫色野花,放在鼻子前嗅嗅。这一行为又使朱敬轩惊奇:像娘们儿似的喜欢花花草草。
索布力嘎镇的土城墙清楚可见,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人望见它便松了口气。人们认为此地较安全,城边经常有巡警马队,胆再大的胡子也不会藏身于此。
王青龙心里很不踏实,城里驻有兵警宪特呀!然而,河上漂将帽子挪开,露出半张脸,手放在腰间,以防不测,但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突然,数匹马高粱茬子般地齐刷刷地竖起,彪彪的几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王青龙又要去卸马,被河上漂挡住,他一抱拳道:“爷们儿,请借一条路,我们去朋友串(为朋友做事)。”
“里码人(内行人)。”四方大脸、高颧骨的胡子喝令众匪退后,盘起蔓子。
“兄弟河上漂!”河上漂一抱拳,说。
“兄弟铁旋风!”四方大脸的胡子说,“久闻大名。兄弟有眼不识泰山。”
“泰山不敢……”
他们说了一阵黑话,然后道别。懂得一些隐语黑话的王青龙,还是没弄清他们说话的全部内容,意外的收获是弄清了搭车人是胡子项点脚绺子的河上漂……王青龙心生歹意如果能把他交给宪兵林田数马队长,显然朱村长就立下了大功。
胡子河上漂把枪塞进高粱米口袋里,坐大车进了双山镇。他完全低估了同车的两个庄稼人,刚到集上,迅即被警察擒拿,投进监狱。
后来河上漂越狱逃跑了,消息传到朱敬轩耳朵里,吓出他一场大病。后悔当初不该有剿胡子建功立业的狂妄之想,更不该出卖河上漂。他把子弹顺着沙枪嘴打进去的情景历历在目。胡子吃饱了喝足了就寻思报复,自己没仇就替他们可怜同情的人去打抱不平,快马好枪不用总觉可惜。杀能出威风,杀能出恶名,胡子哪个出名不是与杀人作恶有关呢!
河上漂来报复,带胡子来攻打土窑,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万万没想到的是二姨太朴美玉给胡子插了扦,她和胡子走了,又当上了胡子,还绑走了少爷洪达。
“唉,我们朱家注定要倒霉呀!”朱敬轩十分沮丧。
朴美玉绑票为勒钱倒好啦,卖房卖地也要赎回洪达。少爷的身份特殊……有什么闪失,要掉脑袋的啊!
“没卵子找茄子提拎吗!”朱敬轩心中怨恨,老婆偏偏和日本人生了这么个孩子,让自己双手捧上了刺猥。
朱敬轩思忖再三,觉得还是王青龙那个招儿高明,找胡子去说服已是胡子的朴美玉,弄回少爷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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