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听了狼的哭声,千万不要动心。--白族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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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狼洞,小松原喜出望外。

    这个洞口开的并不十分隐蔽,拨拉开柳树条子便可以看到。他觉得花斑狼粗心大意,这样的洞穴容易暴露给猎人。

    想弄到狼崽,只得进狼洞。

    狼洞前小松原犹豫起来,他清楚自己干的是什么,掏狼窝啊!世间的种种危险,掏狼窝被列其中的。只身进狼洞,生命在刀尖上行走,稍有闪失,很难活下来。

    “这是不是花斑狼的洞啊?”小松原想,性命攸关时刻,允许他想的多。

    倘若不是花斑狼的窝,是其他狼的窝,难逃给狼咬死的厄运,这样非但救不了花斑狼,反倒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如何来证明此洞就是花斑狼的,小松原束手无策。迟疑一些时候,他孤注一掷,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赌给一条母狼和它的两个幼崽。

    狼洞开口很大,他爬进去基本顺畅。

    小松原的生命中还没有进狼洞的经历,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确定不了洞里有没有野狼就贸然进去,他战战兢兢。

    爬了一段,洞里越来越黑,他有一支宪兵队发的应急手电筒,照射的面积很小,但有了它照亮,心里踏实不少。

    洞壁比小松原预想的光滑得多,没有浮土什么的掉下来,一些植物的根系纵横交错,可见洞是在一片茂盛的植物下面。

    前面忽然出现了两个洞,就是说,狼洞分岔了。

    “去哪个洞?”小松原犯起了难。

    理论上讲,只有一条路通到洞底,可到底是哪一条呢?

    动物建巢筑穴有比人高明之处,人类模仿蜂巢鸟巢已经有了建筑,其实狼洞更值得人类模仿。生活的习性决定了狼的建筑风格,换句话说,生存使狼必须有这样的建筑。

    狼洞不是一条道通到底的,整个洞穴由起居室、储备间、卫生间等组成,多条通道就如一座地下迷宫,狼以外的动物,即使进入洞里来,也很难找到狼的卧室。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假洞和出口以迷惑入侵者。

    小松原面前的两个洞,一条正道,一条歧路,他如果选择错误的话,那条路把他引向洞外,就是从这个洞口进入,从另个洞口出来,做了一次狼洞游,卧室没见到,自然没找到狼崽。

    迹象,他力图通过狼走过的痕迹来判断哪条路对,可惜没有一点痕迹,只能抱蒙走了。

    洞道忽然狭窄起来,双肘支撑不起来,手电筒只好叼在嘴里。他是一条虫子,四肢成为真正的爪来爬行。

    幽暗的狼洞空气稀薄,小松原觉得有些憋闷,肺部像被重物压着。这一段对狼来说是安全通道,之所以狭窄而没拓宽,是作为防御关隘的,比狼体大的动物很难通过。

    “噢,离老窝不远啦。”小松原心生喜悦。

    韩把头给他讲过狼洞中有这一道防线。

    “它紧挨着狼的宿处。”韩把头说。

    希望有了,小松原加快了向前爬行。几米远的窄洞过去,面前豁然开朗,洞宽了,流通着清凉的风。

    狼洞越来越大,可以蹲起身子,周围很宽敞了。他用手电往远照射,四只莹绿的光反射过来。

    啊!是它们,狼崽。

    小松原因激动,心剧烈地跳动,四肢没劲儿。终于找到了它们,花斑狼有救了,三条生命都有救了。

    两只小狼崽不太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它们的生活中除了母亲,没有别人到洞里来。如此形状的动物--狼的眼睛里形状是它们判断物体的重要手段,待它们长大后嗅觉才能发挥作用--它们头一次看到,出于本能它们对小松原充满敌意。

    龇牙,小狼崽用露出牙齿来吓唬擅入者。一般的动物见到狼一排闪亮的牙齿,定会仓惶逃走。

    小松原不怕,韩把头说过幼狼的牙齿很软,咬不断东西。

    “我带你们去见你们的妈妈。”小松原对小狼崽说。

    两只小狼崽紧紧挤在一起,准备携手对付他。

    “我带你们走。”小松原伸手去捉。

    忽地一只小狼崽咬住他的手掌,他哎哟一声,谁说狼崽不咬人牙齿没长硬,自己的手着实给狼崽咬住了,血已流出来。

    如何让它撒口?小松原不想使用暴力,舍不得打它们。他想出办法,憋足一口气,吹进狼崽的耳朵,这招真灵,小狼崽松开口。

    小松原带着两只小狼崽爬出狼洞,包在衣服里的小狼崽此时安安静静的,它们样子很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那么狼之初呢?性本恶吗?他喜欢上毛茸茸的小家伙,实在说不上它们与狗崽有什么区别。

    小松原走下土坨的脚步轻盈了。

    花斑狼站起身,远远地望着小松原走近,样子很兴奋。它闻到了一种亲切的气味,确定日夜思念的幼崽来了。

    “我把你的孩子们带来了,你这下相信我了吧……”小松原不管花斑狼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他一边放狼崽一边说,“你别咬,我给你打开夹子,放你走。”

    两只狼崽跑向母亲,母子团聚的情景令小松原感动,他的梦境里有相似的场面,母亲紧紧拥抱着从异国他乡归来的自己。

    狼的世界里同样有亲情,小松原亲眼目睹花斑狼母子相见的感人场面。那一刻,他觉得世间的一切生命都值得尊重,猛禽野兽亦然。

    人类无法进入动物的内心世界,更进入不了它们的感情世界,缺乏了解而片面地说兽不如人,甚至骂人是野兽什么的。

    狼崽吮吸母亲的乳汁,花斑狼眼神里充满幸福。

    吃饱的小狼在母亲的腹下睡去,花斑狼也躺倒下去,几天没进食和水,它极度虚弱,已经没有力气蹲起来。

    “我去给你弄吃的。”小松原决定回香洼山,给花斑狼取些食物来。

    现在,谁叫朱洪达,或者朱少爷,他都不会答应,若是叫二龙戏蔓,朱家少爷乐呵呵地答应。

    二龙戏蔓白天乐呵呵,太阳落山就想家。

    算算离家两年有余。

    月光中的荒原空荡荡,没了家庭融融温暖气氛,朱洪达产生淡淡悲伤。

    朴美玉对他一直很好。晚上睡觉把他放在马架里边,自己睡在外边,这样就甭担心狼会伤害他。

    二龙戏蔓刚来一张白白小脸,周身透着孩子气,斯斯文文的少爷相。现在面堂紫红,满身野花和青草味,也会学了一些土匪黑话:拖条(睡)、拐着(坐)、磁盘儿(笑)、劈苏(哭)、甩阳子(大便)……学会打枪和骑那头大红骡子。

    有一天他恳求道:“割了我的辫子吧,我不当姑娘啦。”

    “你爹会同意吗?”

    “管他呢!梳小辫穿花裳多难看。”二龙戏蔓现出几分小男人味儿,朴美玉没表态,他撅着小嘴生气地说,“你是大哥,我是小弟……”

    朴美玉没吭声。朱洪达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得的。真正称大哥要在举行入伙插香仪式后,成为绺子的一员,那时才可称兄道弟。

    朴美玉决心收留这个孩子,培养训练他成为真正而地道的胡子。少爷穿着妖艳的花衣裳又梳着辫子让人看着别扭。

    朴美玉掏出刀子说:“来,先割掉辫子。”

    嚓嚓,割韭菜似的削短头发,青黢黢的头茬,二龙戏蔓显得精神帅气。朴美玉接着扒掉他的带大襟花衣服扔掉,说:“衣服也不要啦。”

    光赤赤的小男人很结实,下身垂吊那堆玩艺也很棒。盯他小鸡鸡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呢!

    “二龙戏蔓你先躺着,我给你缝件袍子。”朴美玉把他抱起来放在平展展的沙土包上,盖上斗篷,然后钻进马架胡乱翻箱倒柜,扯出几块大布(民间粗纺的),粗针大线地缝制起来。

    很快,口袋似的便裤缝成,又做了件汗褡儿,亲手给他穿上。一个活脱脱的小男子汉,出圈马驹子似的奔跑起来。

    又是一个荒原雨夜。马架外秋雨淅淅沥沥。蹦达了一天的二龙戏蔓睡了,被窝里不老实,练起拳脚,很有力地蹬踹身旁的朴美玉。一次手伸出棉被外,他给放回去,盯着这张稚气的脸,思绪万千。曾有一张脸让他怀念,想起来就想痛哭一场。

    后半夜二龙戏蔓睡毛愣了,猛然起身,乱摸乱叫直喊娘。朴美玉将他揽进怀里,搂起衣襟,把那只小手按在胸前。或许是本能,那只手不安分地划拉起来,揪住乳头,捏了捏,慢慢睡去。

    绵绵秋雨洒下无限愁丝。

    朴美玉声声叹息扯得很长。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真实地暴露自己,很响地叹息很响地哭。秋天眼看过去,青纱帐一倒,荒甸子就无法藏身,那时候自己就要往西走,穿过荒荒大漠,到没人烟的地方藏匿。二龙戏蔓怎么办?与绑他票前后的想法大相径庭。

    朴美玉从项点脚处得知黑龙会的小野抠去自己的眼珠,是为给林田数马换。起初的动机是报复林田数马和丁香,把朱洪达带进荒原,朝夕相处产生了感情,真的有点离不开他啦,初衷随之改变。只身一人在荒野间苦熬岁月,太孤独了。

    有一段时光里大红骡子成为知己,无数心曲向它倾诉。有时候冒险到远村去一趟,并非为了钱财食物,为看眼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行,是一种满足。离开人群独居荒野如此看来是残酷的。二龙戏蔓的到来,很快成为精神的依托。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走了。那剩下自己日子咋过?早早晚晚终会有那一天的。好在人不能一时想得那么远,相处的日子还很长。

    离开朱家落草为寇,起根发苗给项点脚绺子插扦,一切都是河上漂引起的。

    那天荒原搭车河上漂制服了两个劫道土匪,临近索布力嘎镇又拱手辞别胡子,化险为夷,心情舒畅而忘乎所以,产生极其危险的想法和念头,到索布力嘎镇集市上逛逛。

    顺利通过城门军警的检查,街巷分手时,河上漂对王青龙说还搭他们的车捎脚回去。工夫不大,河上漂被警探拿获,带到警署审讯室,见王青龙、朱敬轩坐在那里,一切就都明白啦,没否认没分辩,承认自己是胡子,报号河上漂。

    “爽快,是条汉子。”警察署长钦佩河上漂痛快豪爽,说,“有什么话你可对鄙人讲,也可对朱村长讲。三天后你的首级将悬挂城头示众。”

    河上漂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说声谢谢,没有什么话留下,恨恨地看了朱敬轩、王青龙一眼,当日被关进死牢。

    要处极刑的人都戴上沉重的铁镣,手被反绑着。牢房铁门透进几缕昏暗马灯光,河上漂听见狱警的脚步在移动。

    夜半,瘆人的猫头鹰叫从荒原断续传来。人们都说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或许,它就是为自己叫的,河上漂想。

    死牢走廊又响起脚步声,一个大烟鬼模样的老狱警,从死牢窗口朝里望,死死地盯着河上漂。

    这老家伙性变态,那个年月还很少有人使用“同性恋”这个洋词。乡下人极粗俗地称为“操屁眼子的人”。他是警察署长的表哥,这一恶癖其他狱警视而不见,反正都是要处死的人。啥物件最终也得烂了扔掉,任他风流吧。

    死囚河上漂的细皮嫩肉勾住了老家伙的魂,前半夜人多不好动手,恶臭的唾沫朝值班的狱警背影吐了几口,终于熬到夜半换岗。

    老狱警开开死牢门,凑到河上漂身边,干瘦的手指摸向他的屁股,娘们儿声娘们儿气地说:“你真好,多大岁数啦。”

    河上漂明白老家伙是什么人了,他突发奇想……一线希望在他心中升腾。于是就顺着老家伙想法发展,瞅准机会。

    “我22岁。”河上漂说。

    “娶妻生子了吗?”

    “一朵花没开!”

    “怪可怜的,脱生个男人,没沾那种事……”老家伙演着调情戏,很像发情的母羊,解开自己的裤腰带,露出干巴巴的屁股,一副侠肝义胆模样,说,“打从前清朝起,我家就吃斋念佛,行善积德。来吧,我就为你……”

    只瞥一眼老家伙的神秘处,河上漂肠胃翻腾直想呕吐。胡子绺子里经常发生这种龌龊事,较大的绺子规定不准接近女人,不少胡子性饥渴,和马做爱的,同性相互刀对刀、枪对枪的……逃脱的机会来了,河上漂说:“老人家佛心,小的不孝了,可是手脚动不得呀。”

    “那好说。”老家伙认为鱼上了钩,掏出钥匙开开河上漂的脚镣,又去掉绑绳,然后靠在墙根,撅起屁股等待着满足和刺激。

    河上漂盯住那戳在墙角那杆枪,来到老家伙跟前,突然飞起一脚,老家伙球似地被踢出,头撞到墙上昏死过去,裤子还滑稽地绊在双膝下。弄到一杆枪,河上漂如虎添翼,打死几名警察后越狱。

    “大哥,我让朱敬轩给祸害苦了,差一点儿丢了命……”逃回绺子的河上漂添油加醋地叙说落难的过程,目的激怒大柜项点脚。

    当年情急之下钻进狼洞,躲过杀戮的项点脚,重新拉起杆子,做上了大当家的--大柜,他是俄国花膀子队唯一的幸存者,他的逃脱意味着仇恨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撒在荒原上,发芽长成无法阻止。全队的毁灭并没有吓破项点脚的胆,局红管亮(人强马壮)报仇血恨是他的梦想。

    “哪个朱敬轩?”项点脚问。

    “谢力巴德的村长。”河上漂说。

    这就有了前面项点脚装扮成卖麻花的小贩,到朱家望水(侦察),给王青龙识破,吊打在马棚子里的夜晚,朴美玉救了他的故事。

    朴美玉想逃出朱家,采用了大胆的方式,给胡子插扦。她当初恨朱家,但是不想杀朱家的人,因此在与项点脚阴谋抢劫时,她提出了条件:不伤朱家人。

    项点脚答应,胡子大柜说话算数,吐出唾沫落地就是颗钉。朱敬轩痛惜家财被掠夺之余,暗自庆幸,一家老小毫毛未损。他显然不知朴美玉插扦时和胡子谈的条件。

    朴美玉跟着项点脚的绺子走了半年,一个羸弱的女子,杀杀砍砍抢抢夺夺中,成为威风凛凛的胡子。打家劫舍不是她的目的,一桩宿仇未报,她发誓找到抠去自己眼睛的人。

    “抠你眼睛的是不是一个日本人?”项点脚联想到他所知的一个真相。

    “啊,是啊。”朴美玉吃惊,“你怎么知道抠我眼睛的是日本人?”

    项点脚不肯说出真相,他在信守一个诺言。他说:“怎么知道的你别问,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朴美玉得知抠自己眼珠是为给林田数马换,巧合的是朱敬轩说他的儿子是林田数马的。对宪兵队长的间接仇恨,促使她寻机报仇,绑架朱家少爷她认为是最好解恨的报复。

    绑票的目标是确定了,可是朱洪达从不出院。硬闯进去绑人吗?高墙深院炮台地堡暗枪,即使进得去,也难出得来。机会到底还是来了,朱老爷子谢世,朱家大操大办丧事,以此收敛钱财。终日紧闭的大门敞开,迎接四面八方赶来献幛辞灵的人。

    灵棚搭建在院中央,数名剌叭匠子吹的《工尺上》、《放鸭》、《小开门》送葬调,楚苦动人。参加葬礼的人鱼贯入院,朴美玉混在其中,排队磕头到灵棚前,绑了朱洪达……

    秋雨依然未停,冷风钻进马架。睡梦中的二龙戏蔓似乎觉出冷,先是头后是全身钻进朴美玉被窝--兽皮卷,小脸紧往她的胸前贴,热乎乎的嘴唇猪羔吃奶似的乱拱……朴美玉整夜没合眼,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放二龙戏蔓回家,还是继续带他走?

    花斑狼当着小松原面进食,吃掉他放到它面前的半只黄羊腿。通常的情况下,狼不会在人类面前吃东西的,它要保持尊严,动物中狼的进食最高傲,它们是带着胜利者微笑吃掉猎物。

    狼坦然自若地吃东西,向小松原传递一种信息,它对他没有敌意,也不会伤害他。

    小松原还是不敢轻易走近,面前毕竟是一条狼,而且是刚刚吃饱体力大大恢复的狼。随着它精力充沛起来的还有食肉动物的凶猛,眸子闪烁道道寒光。

    深秋的太阳拼命地朝上升,鹞鹰在天空盘旋,它盯着花斑狼几天了,等待机会。

    狼肠子对于鹞鹰来说是道美味。

    花斑狼鄙视的目光迅疾划过云端的黑色的物体,刚被夹子夹住的夜晚,鹞鹰就发现了它。严格意义上说,它不是鹰家族成员,样子像鹰罢了。以捕食小鸟为主,有时也到村屯边上叼小鸡。

    如果换了海东青,夹子夹腿活动受到限制的花斑狼,就相当危险了。鹰追杀狼的事件经常发生。

    鹞鹰不敢轻率地来攻击狼,这一点小松原也清楚,吃饱的狼更不怕鹞鹰了。他全神贯注地想如何到狼的跟前,打开夹子放它们回洞,自己好回香洼山去,老是在草甸子晃荡,容易让宪兵找到。

    “你还不信任我吗?”小松原问狼。

    花斑狼似乎听懂了他的问话,尾巴摇了摇。犬科动物的习惯用尾巴讨好主子,狼属犬科,它本能地使用尾巴。

    小松原眼睛一亮:“喔,你真的信任我了!”

    花斑狼再次摇尾巴。

    小松原胆子大了起来,走向狼。就在这时,一只狼崽跑过来,友好地望望他,用嘴巴蹭着他的皮靴,像一只顽皮的狗崽。

    花斑狼静伏着,它观察小松原的反应。

    小松原做出了至关重要的举动,弯下腰去抱起狼崽,小家伙没龇牙,样子乖巧。花斑狼通过他对幼崽的态度,判断他到底对自己怎么样。

    抱着狼崽,小松原走近花斑狼。

    花斑狼眼望着他,一动不动。

    小松原心有余悸,不是百分之百的落底。他听到狼平稳、匀称的呼吸,愤怒的狼总是气喘吁吁的。一切都很平静,他去掰钢夹子,手还是有那么点抖。

    “哑巴牲畜反性一时。”有人告诫过他。

    花斑狼保持不动,用以表明态度,我听你摆布。

    掰开钢夹子,麻木的腿狼自己抽不回去,小松原握住狼腿,小心翼翼拿出来,而后一步步退后,直到一定的距离站住。

    花斑狼慢慢站起身,骨折的那条腿悬吊着,它望了小松原一眼,嘴巴动了动,也许那情形就是人类的激动说不出话来。两只小狼崽也随之站起来,一家人准备离开了。

    “走吧。”小松原嘟囔一句。

    花斑狼带着幼崽,一瘸一拐地向土坨走去。

    小松原目送它们远去,心情和送亲朋好友一样依依不舍。几天前他就不把它们当狼看,当然也不是当人看,当成一种生命来善待。救下一个正在哺育儿女的母亲,他心里十分舒畅。

    狼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小松原挥斧砸毁沾着干涸狼血和毛的钢夹子,把这堆烂铁扔到草棵子里,如释重负,轻松加愉快地向香洼山走去。

    秋高气爽,榛子成熟的香气扑鼻而来。小松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日本古歌,内容是描写爱情的。

    仰望可见宿处,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那棵老树,虽然它十分苍老,但形体非常的优美,像家乡舞女击鼓时的漂亮姿势。

    太疲劳了,小松原一头扎在草铺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太长了,像似睡了一百年。没有人叫醒他,无止境地睡下去。

    小松原被什么拉了拉,一激灵醒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斑狼蹲在面前,近在咫尺。

    花斑狼伸出受伤的那条腿,小松原马上明白了它的来意。

    “让我给你治伤?”小松原问。

    花斑狼再次向前伸腿。

    小松原手托起伤腿,钢夹子夹伤的地方有些感染,需要包扎一下。狼受伤后,自己会寻找草药,用嘴嚼碎箍在伤口上。

    “花斑狼为什么不这样做,而来找我?”小松原在想。

    或许它找了,没找到治疗伤口的草药;或者根本没去找,直接找救它的人帮助治疗;或许……他猜测。

    花斑狼很执着,非让小松原给治疗似的。

    小松原没拒绝,用他学过的战地紧急救护的知识,给花斑狼的伤口涂抹些药粉,包上纱布。

    “别沾水啊!”小松原叮咛它。

    花斑狼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待小松原包扎完毕,离开了。

    小松原有些不舍的眼光追逐着眺望着花斑狼,云雾缠绕的山林进入了视线,它腿瘸走路摇摆的背影消失在苍凉的景色之中。

    花斑狼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又出于怎样的心里,小松原想不明白。花斑狼的来访他很欣慰,它把自己当成朋友,知心朋友。那个着名的东郭先生和狼的寓言应该重新编写。东郭先生得到的是恩将仇报,自己救狼取得它的信任,他们注定成为朋友。

    小松原现在最缺的是朋友,狼也好,狐狸也罢。香洼山的冬天相当漫长,大雪封山后,这里成为一座孤山。

    “花斑狼在大雪封山后,还能上山来吗?”小松原开始关注他的特殊朋友。

    花斑狼的窝在山外的土坨上,大雪封山隔挡住人类的同时,也隔挡住了狼。

    “但愿大雪别把它挡在山外,冬天有一只狼做伴也是很幸运的事情。”小松原心里说,“它还会来吗?”

    事实上,小松原和花斑狼的友谊刚刚开始。

    曹长江岛带两个宪兵进村的脚步很轻,像偷猎家禽的狼。他们直接去了屯长的家,作为满洲统治政权的神经末梢的安屯长,对宪兵的突然间到来,心里忐忑不安。

    “太君炕上坐,来,抽着。”安屯长推过烟笸箩。

    江岛曹长用手挡开烟。

    敬烟是关东待客的重要礼俗,儿歌唱道:娘家客上炕里,烟袋荷包递给你……安屯长的眼睛频率很高地瞟宪兵手里的枪,敬烟不受,心里更加没底儿。

    “太君,我给你们沏茶。”安屯长说。

    江岛拎在手里的枪墩在地上,说:“我们来抓逃犯。”

    “逃犯?抓谁?”安屯长问。

    敖力卜屯刚刚闹完灾,病死大半屯子人,外人谁敢来。宪兵队追捕的逃犯又是什么人?抗日的,这个屯子的人一个个病恹恹的,走路直打晃,还能抗日什么的。

    “她打伤队长。”江岛说。

    敢打伤宪兵队长,如果是本屯人那敖力卜可出了英雄。

    “叫什么名字,太君?”安屯长问。

    “索菲娅。”

    索菲娅?安屯长听着名字陌生,一个大鼻子(俄国人)的名字嘛。又像是女人的……屯长对全屯人了如指掌,谁家的老母猪产几只羔他都知道。要说俄国人,叶老憨早年在铁路边捡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叫索菲娅?好像叫叶什么?

    “索菲娅是女的吧?”安屯长问。

    “是。”

    安屯长确定是叶家的人了。

    几天前,安屯长在叶老憨的坟茔地遇到索菲娅。

    “你是叶老……”安屯长不太敢认她。

    “对,叶老憨是我爹。”索菲娅割坟头的草,地上一大堆蒿草。

    “那年你让胡子给绑了票……”安屯长盯着她身体一处海拔高的地方,说,“你跑出来啦。”

    “早跑出来了。”索菲娅淡淡地说。

    安屯长没因对方冷淡走开,寻找到一个话题:“你没在家,屯子的老少爷们儿葬了你爹。”

    “听我妈说了,谢谢你。”索菲娅继续打坟草。

    安屯长还想黏乎几句,索菲娅没搭讪便没趣地走开。吃不到葡萄,恨起葡萄。宪兵来找她,又说她杀了人,怨恨重新涌上来,他说:“这个人在家呢!”

    “走!”江岛曹长说。

    安屯长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带路,村公所、警署、宪兵进屯,都是他带路抓人找人。

    “狗,像条狗。”屯子人暗地里骂安屯长。

    狗似的人物在那个年代多得很,敖力卜屯人不会用“汉奸”这个词汇,用了一句较贴切的评语:安屯长是日本人的一条狗!

    一条狗带着三个荷枪实弹的宪兵向叶家走来时,索菲娅在房后拔大萝卜,拔一种叫绊倒驴的青萝卜,她的母亲围床棉被坐在炕上,望着窗外的屯落。

    “啊?”母亲惊惶,她见到安屯长领着日本兵朝家里走来,刺刀在太阳下闪光。养女对母亲说了砸死林田数马的事,宪兵到处抓她。见到日本兵来了,瘫痪在炕上的母亲神奇般地站起来,踉跄到后窗口前,大喊:“快跑,日本鬼子来了!”

    索菲娅拔起一个青萝卜,听见母亲的喊声,愣怔片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扔掉萝卜,越上后院墙。

    瘫痪的母亲见养女翻过墙去,她像烧软的蜡烛,身体轰然倒塌下去,进屋的宪兵看到软绵绵在地上的瘫痪女人。

    “你闺女呢?”安屯长问。

    母亲说:“她给胡子绑了票,没回来。”

    “你糊弄鬼呢。”安屯长说。

    江岛命宪兵找人,屋里屋外找,不见索菲娅的人影。

    找不到索菲娅,恼怒的江岛曹长,端起刺刀要刺死地上的瘫痪女人。

    “太君,慢。”安屯长阻拦日军的暴行。

    “嗯?”刺刀在半空停留,江岛看着安屯长。

    并不是安屯长良心发现,让宪兵刀下留人。他有更坏的想法:“留着她,不愁她女儿不回来。”

    “你的聪明。”江岛放下刺刀。

    安屯长和日本人走后,屋子里只剩下瘫痪女人。安屯长和日本人说什么她听明白了,没杀死自己,留着做诱饵,钓索菲娅。

    “不,不能让你们得逞。”瘫痪女人发狠说。

    一个瘫痪女人如何阻止宪兵抓到女儿?她头脑清醒,也十分简单,毁掉自己!

    “我不在了,她用不着回来了。”

    瘫痪女人决定做一件事,她必须到灯窝取到火柴,没火柴就做不成她想做的事。

    索菲娅一口气跑出屯子,在沙坨上停住脚,远眺自家房屋方向,为母亲担忧。

    “日本人是冲着我来的。”

    索菲娅没想到日本人突然间出现,砸死林田数马(她一直认为自己砸死了他)后,日本兵第一次撵上来,多亏母亲……想到这儿一个疑问产生:妈妈怎么站到后窗口前喊自己的呀?

    关东的后窗户从安全着想都开口很高,常人需跷起脚视线才能与窗口平行,母亲是矬个子,她瘫痪站不起来,喊自己时,她真切地见到母亲的面孔。

    “她是怎样到窗口前的呀?”索菲娅百思不得其解。

    瘫痪女人借一股急劲,麻木的死一样的腿陡然复活了,生命在这一时刻释放出巨大能量……一切都是为救女儿。

    女儿的确得到了拯救,逃出魔掌。

    “妈,我会回来看你。”索菲娅说。

    突然,她眼中的房子蹿起烟,顿时火着圆盆。

    “妈!”她从心底发出呼喊。

    索菲娅眼睁睁地看着老屋燃烧落架,持枪的宪兵没离开,她不敢回去。心里记下一笔血债:日本人烧死了她的养母。

    事实真相不是这样的,瘫痪女人要自己在女儿的视线里消失,什么都不存在了,她才不能回来,也就安全了。

    于是,从屋里划火柴点燃了房子。房子里存放大量的艾蒿火绳,燃烧后香气飘满屯子,三天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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