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太后的洗澡问题之前，先让我说一说我和妹妹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我们的洗澡问题能够得到圆满解决，从根本上来说是太后优待我们姊妹两个。刚进宫的时候，我们和其他女官一起住在太后寝宫后面的偏殿里，这样做是为了方便太后传唤。多亏了太后的好心肠，体察到我们不愿意住得那么拥挤，就在偏殿里面另拨给我们每人一个小房间。除此之外，在颐和园的其他地方，太后还另外给我们安排了房间。这样，我们就有了足够的空间安放洗浴设施。可是，虽然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在颐和园内仍无法得到足够的设备，无奈之下只好打发一个太监捎信给我父亲。过了没多长时间，父亲就带来了一个轻便的西洋式浴缸。自此以后，我和妹妹的洗澡问题就得到了完善解决。
接下来，让我详细地向大家介绍一下太后的洗澡方法。我来到宫里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位女官过来对我说：“太后今晚又要洗澡了，轮到你侍奉，你赶快去准备一下。”从她的这句话里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太后不仅洗澡，而且常常洗澡。当天是我当值，自然是我服侍太后洗澡。“嗯，好的，我这就去准备，可是你能告诉我浴室在哪里吗？我不知道怎么去。”我诚实地向她请教。“浴室？什么是浴室？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一脸茫然地回答我。原本我想向她请教一些问题，可没想到最后反而成了我要向她解释。费了好大的劲，我才让她明白什么叫浴室。其实她不知道什么叫浴室也情有可原，那个时候的中国人不讲究这个，需要洗澡的时候拖出一个大木盆来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浴室，自然也就没有建造浴室的必要。
由于是第一次给太后洗澡，我不免有些紧张，于是又问道：“我在国外的时候，几乎每家都有浴室，洗澡非常方便。太后那么尊贵，怎么不为自己建造一间浴室呢？那样不是更方便吗？”
“这个问题我怎么知道？你要是真的那么好奇，待会儿自己去问太后好了。”那位女官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显得很着急，说话速度很快，最后她说：“你不用着急，反正到时候也不用你动手，只要看着就好，你那么聪明的人肯定没问题的。”听了她的安慰以后，我再也不好问什么，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我前面提到过太后的一些习惯，其中之一就是她喜欢每天晚膳后和我们拉家常。吃过晚膳以后，太后会在我们这些侍从的簇拥下走到一间偏殿，在那里的靠椅上稳稳坐定以后，就打开了话匣子。所谓拉家常，其实是太后一个人说，我们这些人静静地站着听。太后所谈论的无非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和明天将要做的事情，偶尔也品评一下朝堂内各位大臣的人品。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然后太后就会回寝宫做睡觉前的准备。
由于事先知道今天要侍奉太后洗澡，我在其他女官退出后，跟着太后回到了寝宫，和我一同过去的还有四位宫女。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事情，我感到很紧张，如果第一次给太后洗澡就出尽洋相，我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过了没多久我就知道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直接给太后洗澡的人是那四位宫女，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给那些宫女一些指点。我刚刚进宫，对什么事情都不熟悉，怎么敢指点那些人呢？不过这也不要紧，太后凡事喜欢自己指挥，洗澡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让别人胡来？如此一来，与其说我是在侍奉太后洗澡，还不如说我是在看太后洗澡。
回到寝宫以后，两个太监立即抬进来一个很大的木盆。太后使用的东西没有一样和平常人家相同，包括澡盆。虽然这个澡盆是木制的，但外面却包了很厚的一层银皮，因此这个澡盆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光明灿烂的。那两个太监朝里面注入了大半盆温水。和那只木盆同时送进来的还有许多洁白的毛巾，太后是一个崇尚奢华的人，单看那些毛巾就能明白这一点。毛巾四周都用杏黄色的丝线装饰着，看起来整洁美观。雪白的质地上勾绣了许多图案，大部分是丹凤朝阳。这些毛巾从做工到图案的设计、刺绣，无一不是精品，如果送到博物馆，肯定会有人把它们当作珍贵的工艺品来收藏。太监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太后稳稳当当地坐到了一个矮几上，那个矮几的靠背可以拿下来，目的是为了方便宫女们给她擦背。
那些太监退了出去，整个屋子里留下的只有女性，四名宫女正在忙碌地准备着洗澡的器具。太后看到她们太忙碌，就自己动手解开了上衣，裸着上半身。我并没有偷窥他人洗澡的爱好，只不过此刻我想不看都不成。但只看了一眼，我就惊得说不出话来。太后此时的年纪，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按照常理推论，她的身上除了枯皮老斑之外不应该再有什么，但事实恰恰相反。太后身上的皮肤不仅很白，而且还很鲜嫩，就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并非每个人都有如此好的皮肤。如果太后再年轻一些，配上这样一个躯体，毫无疑问是这宫中最美丽的女人。仅仅是看她的皮肤，我就不难想象年轻时候的太后是何等美丽。
四位宫女正式开始给太后洗澡。她们首先散开站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前后左右各一名。我这里说站非常不合适，由于太后是坐着的，她们自然不能直直地站着给太后洗澡，只能是半蹲半站着。和这几位宫女不同，我站在距离太后不远的地方，由于没什么事情，我除了观察太后洗澡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那四名宫女扔了四条毛巾到澡盆里面，一直让毛巾浸泡了四五分钟才捞起来，然后用力把毛巾拧干，直到怎么着也不会有水滴下来才罢手。这四位宫女肯定受过专门训练，她们的所有动作都有条不紊，一举一动整齐划一，很容易让我想起军队操练时候的情景。毛巾拧干以后，她们取出宫中自制的玫瑰香皂，用力地涂抹在毛巾上，动作很慢，但看起来丝毫不会给人拖沓的感觉。香皂擦好以后，她们便一起凑近太后，正式动手给她洗澡，一个擦胸部，一个擦后背，其余两个分别擦肋下和双臂。太后一边一动不动地任由她们给自己擦身体，一边和我讲话，神情显得很放松，显然早就适应了别人看着她洗澡。如果换作我，打死都不愿意。
等到太后身上和两臂都涂遍了香皂，给她洗澡的第一步工作就宣告结束。那四位宫女扔掉手中的毛巾，转身拿了四条新毛巾扔进澡盆。和以前同样的程序，她们把毛巾浸湿以后又拿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没有绞干，而是弄得比较湿一些，这样做是为了擦掉刚才涂在太后身上的香皂。由于要仔细地抹去身上涂的香皂，这个过程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擦干以后，这四条毛巾就又扔开作废了，新的四条毛巾是用来把刚才擦香皂时残留的水珠擦干的。经过这三次擦抹，太后身上已经相当洁净，我想也许这样就可以结束了，可事实并非如此。那四位宫女又一起放入四条毛巾，并取过来一罐忍冬花露。忍冬花露本来是太后每天晚上都要涂抹在脸上的东西，那四位宫女分别用一块上好的丝绵饱蘸了花露涂在太后身上。等到涂完太后上身以后，她们取出了浸泡的毛巾，拧干以后轻轻地给她拍干。
用了那么长时间，总算把太后的上身洗干净了。紧接着那四位宫女取出一套崭新的睡衣给太后穿上，以免她着凉。然后，太后亲自脱下衬裤，把下身全部裸露出来。在太后脱衣服的时候，另有四位宫女抬了一个大木盆进来，它形式上和第一个大木盆相似，但也有不同之处，目的是方便洗浴不同的部位。这些木盆虽然很相像，但底部都标有号码，只要细心一点是不至于拿错的。如果哪天这些宫女拿错了澡盆，肯定会招来太后的责骂。给新木盆注满温水以后，她们小心翼翼地把太后的双脚放了进去，然后就按照先前洗上半身的步骤，给太后洗下半身，一直到把那些忍冬花露拍干为止。我站在一旁观看，越发佩服那四位给太后洗澡的宫女，她们的手法异常娴熟，力道也拿捏得刚刚好。她们知道一条毛巾需要浸入水中多长时间才会湿透，也知道用多少力气才能把一条毛巾绞干，更可贵的是，她们知晓给太后洗浴的时候该用多大的力气，既要擦干净，又不至于弄疼了太后。这些技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恐怕她们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这项训练。如果把给别人洗澡的人也算作艺工，这些人的技艺确实已经达到了顶峰。
拍干下半身的忍冬花露以后，洗澡的工作基本结束，太后赶紧穿上了睡裤，唯恐着凉。到了这个时候，剩下的工作还有一项，那就是再用四条新毛巾把太后的双手和面部擦干净。太后洗一次澡究竟要用掉多少条毛巾，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如果换作平常人家，她一次使用毛巾的数量抵得上人家半年。在皇宫里面，有十几个宫女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专门负责浆洗太后的衣服和使用的毛巾，由此你可以想象太后使用这些东西的浪费程度。
太后刚刚换上一套内衣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睡衣更恰当。当时中国没有睡衣这个概念，但中国实际上却是最早发明睡衣的国家，不过现在睡衣已经成了纯粹西洋化的东西。太后的一切衣物都很考究，何况睡衣，那是用最柔软的绸缎制成的，胸前和背部都绣着金色团龙，看起来非常华贵。这些金色团龙并不是凸在睡衣外面的，而是巧妙地勾绣在软绸的纤维里，不会让太后在睡觉的时候感到不舒服。我不理解的是，这些睡衣的颜色全部是浅灰色，不像太后其他的衣服那样非常鲜艳。除了胸前和背部，太后睡衣的四个衣袖上也都绣着图案，大多是牡丹花，红花绿叶，非常好看。最大的一朵花绣在肩头，枝叶交叉着向下缠绕，一直到袖口处。睡裤同样绣了图案，尤其是裤管上。太后的睡衣本来是浅灰色的，但由于有了这么些花朵绣在上面，看起来还是非常养眼。那个时候还没有软鞋或睡袜，太后是赤脚钻进被窝的。她穿着睡衣睡觉的样子，远远看去非常安详、美丽，似乎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她睡觉的时候，翻身动作不多，因此能够保持最整齐、完美的状态。
颇为有趣的是太后使用的枕头，它和我们常人使用的不太一样，而是经过了一番改造，在枕头的正中央开了一个口。这样做并非太后追新逐异，而是有特殊的原因。太后原来使用的枕头和我们一样，只不过考究一些。大家应该知道，民间怨恨老佛爷的人不在少数，有些武功高强的人想方设法来行刺老佛爷。这种人历朝历代都有，只不过由于皇家守卫严密，很少发生意外。有那么一次，一位刺客溜进了颐和园，就在快要得手的时候被侍卫发现了，抓捕此人的声响惊动了太后。这件事情虽然没有正面威胁到太后，但也着实把她吓得够呛。那名刺客当天夜里被抓住，第二天早上被正法，不过太后从此被吓破了胆。从那以后，太后不仅增添了颐和园的守卫，而且改造了自己的枕头。枕头正中央的那个孔并不大，有点像高尔夫球的小洞，自上而下贯穿了整个枕头。太后睡觉的时候就把左耳或者右耳贴在那个小孔上，据她自己说，能够听清楚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响。我不相信太后的这个说法，曾经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试听了一下，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我还真听到了某些声响。这样也好，至少证明了这个像扬声器一样的枕头不是一无是处。
与其他东西比起来，太后的炕是最不考究的，和普通人家的炕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上面的褥子格外多、格外厚。太后睡觉时，身体下面的软褥冬天是三重，春秋是两重，夏天是一重，这大概是因为她年事已高，很怕冷。太后盖的被子非常考究，并且每隔两三天就要更换一新。在太后的寝宫内，除了夏天，每个季节都要生一个暖炉，春秋两季火小点，冬季火大一点。每次太后睡觉的时候，我们八位女官都要留下一个人守护。在宫殿外面的走廊下面，不管春夏秋冬，也无论是寒暑雨雪，总会有一大批太监一动不动地等候差遣。
看完太后的洗澡过程，我切实感受到，上天并不曾特别厚待某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只是肉身凡胎。太后虽然权倾四海，威震八方，掌管着全天下人的生死，可脱去衣服她不过只是个女人，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她需要洗澡，把身上的污垢除去，虽然洗澡的方式不同，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一致的。她和常人一样喜欢洗澡、休息，当那四位宫女给她洗澡的时候，她明显是非常享受的。虽然囿于太后的身份她不敢放声高歌，但从她发出的低微声响中，我分明感受到了那种非常高兴的心情。如此说来，太后也够可怜的，如果是我这种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在浴盆里面哼唱一曲。
不管怎么说，太后的尊严并没有改变。不管她有没有穿衣服，她永远都保持着作为太后的骄傲和尊崇。每天早朝的时候，她高坐在龙椅上，接受众多王公大臣的朝拜，那个时候的她是风光而又威严的；当她脱去衣服，全裸在宫女面前的时候，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她的威严。从头到脚，自始至终，她都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不容别人有丝毫猥亵的地方。不过，在她成为皇太后以前呢？毕竟是个平凡的小姑娘。我回想起了在奉天行宫时的情景，太后看到先帝遗物时表现出来的高兴和伤感，以及在同治帝忌日表现出来的哀思和悲痛，无一不显露出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有着平凡女人所有的每一份情感。只不过由于身处高位，她把自己的这些情感巧妙地掩藏了起来，不会轻易让外界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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