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橄榄树:三毛传-阡陌一梦:你看那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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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写在异乡的异客

    每一种内心的巨痛,都是一种灵魂的洗礼。在加纳利群岛陪伴的一年时间里,三毛也渐渐意识到生者为大,在这个世界中值得珍惜的东西还有很多,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

    她漂泊辗转,重游故地后,终究是回到了台湾,三毛在家陪伴父母,并继续写作,于是在《联合报》资助下,三毛到中南美洲展开了为期半年的旅行,写下了一系列的游记。

    墨西哥、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乌拉圭、巴西等十几个国家都在她的笔下生动起来,三毛用她的笔记录下了那里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

    第一站是墨西哥,经过了长途旅行的三毛体力已经有些透支了,这一次随她同来的助手德裔美国人米夏却因为国外旅行而异常兴奋。为三毛接机的人是她的一位旧相识,十四年的相识,曾经的男朋友,那位梦想成为外交官而如今已然成真的德国人约根。他没有按三毛的嘱咐去订旅馆,而是带她和助手直接去了他家。

    气派的车,豪华的家,客气有礼甚至小心翼翼的仆人,书架上摆着三毛的书,到家时约根还放起了《橄榄树》的音乐。这一切在三毛眼里只是好笑,他一点都不明白她的心思,在三毛去和仆人握手时,她敏感地读出了他眼中的尴尬,显然他认为这是一个失身份的举动。

    约根以男主人自居,还特地嘱咐三毛一大堆话:“是这样的,此地计程车可以坐,公共车对你太挤。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剥好的水果绝对不要买,低于消费额五十美金的餐馆吃了可能坏肚子,路上不要随便跟男人讲话。低级的地区不要去,照相机藏在皮包里最好,当心人家抢劫……”

    三毛并没有买他的账,反而事事都反其道而行之,对他很冷淡,助手米夏几次让三毛用好一点的态度对待约根,三毛却觉得那只是给别人长了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

    在豪华的家中居住,反而让三毛觉得缺少生活气息,三毛本就不打算常住,而离开前的那个夜晚更是一剂催化剂。奢靡的上层社会聚会,见到的不过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开始之初的客气冷淡到后来的淫逸骄奢,让三毛对这一切产生了厌倦的心态,就连助手米夏也差点被这种环境给影响和污染。就这样,三毛离开的计划甚至没有告诉米夏,在安排好了一切后便带着她离开了。

    离开约根家的三毛在街头巷尾间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墨西哥的生活,她也因此而欣喜不已。

    虽然一开始,三毛在这座海拔有两千多米的地方遇到了高原反应,身体很不舒服,但是适应后的三毛便开始四处游览了。在坐过这里的地下车之后,三毛便喜欢上了这种交通工具,常常到站了还不舍得下,就为着看那一张张朴实无华但打动她的脸。

    墨西哥还有很多吸引三毛的事物。在博物馆里,三毛发现了很多古代的神祗,最让三毛感兴趣的是玉米神和自杀神,前者是因为她喜欢吃玉米,后者则是她常常就有的想法,更惊异于这个其他地方都没有的神对人自由意志的尊重。为了弄清它,特地跑去问导游不说,还亲自研究起来。爱石成痴的三毛对石刻自然抱有很大的兴趣,但墨西哥的大神雕像却让她觉得惧怕,觉得那看起来像是带着邪气的魔鬼。

    除了景观外,让三毛记忆深刻的另一件事,是当地的一种小吃“搭哥”,类似于中国的春卷,是直接在人的手心里拍一张饼然后里面放馅食用,三毛觉得像极了一块块小抹布,把吃搭哥叫作吃抹布。米夏吃久了这种东西觉得不习惯,两人去中国餐馆吃春卷,结果只是类似炸过的搭哥一般,让人失望。

    约根知道三毛的喜好,因此在集市找到了她,要带着她去逛。尽管不情愿,三毛还是随着他一同去划船,慢慢地,心情也因着亲自荡起的船桨而好了起来。这位高贵的外交官在三毛的习惯和坚持下吃了当地人才吃的搭哥,能让他摘掉高贵的面具的人,恐怕也只有三毛了吧。

    墨西哥的教堂是个让三毛再度落泪的地方。三毛看到一对夫妇在教堂外跪着祈祷,丈夫的手搭在妻子肩上,妻子则揽着丈夫的腰,维持那个姿势跪了好久。那一个静默而虔诚的姿势,触到了三毛的泪点,她是多么希望上天把荷西还回来,哪怕像那对夫妻一样跪着,跪成石像也没关系。她还见到一家人在地上跪行,从老至幼膝盖都磨破见了血肉,仍然朝着圣母像在前进,三毛知道那是为了队伍中少了的那一个人在祈祷,便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情感哭了出来。

    如此虔诚的人们在向着上天祈祷,而上天真的听到看到了吗?三毛几乎是愤怒的了,但又是无可奈何,这一切只是让她惊骇和落泪而已,余者,什么都做不了,就如同她改变不了荷西离去的事实。在黄昏里,她结束了在墨西哥最后的旅程。

    第二站是洪都拉斯,三毛对这里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兑换的钱币“连比拉”的名字。连比拉是以前印第安的一位大酋长,三毛每到花钱时,都会戏称为花了多少个大酋长。

    初到洪都拉斯的三毛因为喝了旅馆的凉水得了肠炎病倒了,几日后才好转,但仍旧为日后的旅行增添了一些麻烦,加上几乎所有的普通旅馆都没有热水,一路下来更是艰辛。

    这儿最有趣的是公交车的名字,叫作“青鸟”,一个幸福的名字,可是三毛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青鸟不到的。僻远的乡镇村落,三毛都与米夏步行着一路行去,这种贴近当地生活的方式她是不愿意放弃的。每每看到那一张张贫苦的脸,三毛总是不忍心,尽管经费充足,她也宁愿住普通的旅馆,吃最普通的当地饭菜。

    村落中的房间更是简陋,三毛与米夏还住过“落虫如雨”的旅店,更因没有热水洗澡而导致浑身被虱子咬出了红斑,连头发也奇痒难当,不过相比起周围的人,三毛觉得自己仍然是很清洁的。

    三毛去了计划中的玛雅遗迹“哥旁废墟”,途中,还在一个教堂的平顶上奔跑了一次,生平唯一一次,却让她感到了极大的快乐;玛雅遗迹没有让三毛失望,在这片迷失了千年的丛林里,三毛感受到了来自远古的荒凉,尤其是在草丛里看到一块块长满青苔的人脸雕刻后,那艳绿色的脸给了她不小的震撼。

    在旅途中,三毛还梦到了那辆青鸟将她带到了长满椰子树的海边,她在沙滩上一遍遍划着一个人的名字,而那个人真的从海里面升了起来,拥抱时都能真切感受到他身上的潮湿。当三毛在夜晚海边一遍遍徘徊时,心里面竟然对墨西哥的自杀神念念不忘,这些天在这两个国家的旅行总是勾起她心中的那份伤感。

    离开洪都拉斯的时候,米夏提议让三毛奔上一辆青鸟巴士,要为她照一张相片,三毛却并不为所动,在她眼中,这是个青鸟不到的地方,哪里又来的青鸟呢!

    三毛觉得她与米夏仿若堂吉诃德与桑丘,只不过身份倒置,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下一站去哥斯达黎加,三毛在此地还见到了好友的妹妹和妹夫,两人在当地经营农场,还有一对可爱的儿女。原本就有着农场梦的三毛与这家人性情相投,差点中途放弃要去从头做一个农妇,对她来说,如果真能如愿,那将是余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了。而下一站在巴拿马也是一场家庭聚会,三毛再次深切感受到了同胞的深情厚谊。

    相比于其他国家,哥伦比亚算是一个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了。三毛多次看有关当地的书时就受到警告,这里特别容易被抢劫,而路上的行人也是紧紧护着皮包,十分小心谨慎。三毛住的旅馆擅自调价,路上小吃摊贩收了钱不给东西,警察随意粗暴抓人放人等,都让他们印象深刻。

    三毛对此地海拔三千米以上的一座教堂印象颇为深刻。这里有一座耶稣像,很多人前来祈求,墙上挂着的许多拐杖据说都是因神迹而恢复的人挂起来的。本无所求的三毛在此地也为几位腿脚不便和眼睛不好的朋友诚心祈求了一次,还为他们代求了十字架。在她看来,无论灵验与否,都希望朋友们能够健康快乐!

    如果灵魂真的有前生今世,那么一切的因果便有了解释吧,不然面对生死离别,又会有多少人看不开、放不下。三毛坚信她的前生是印第安人,她说她是在“心湖”边长大,是一位药师的孙女,而最终因为难产在十九岁时死去了。很多人看到三毛都会问她是不是印第安人,这在三毛却是如同恭维一般的话语了。对于厄瓜多尔这样的一个地方,唤起的便是难分难舍又带有前世记忆的情愫。

    来到厄瓜多尔,听到他人说起“心湖”,三毛的心忽然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三毛决定去寻找那片心湖,在与同伴同行了许久后才找到,而那之后,她独自在村落里住了一周,让其余人先行离去。三毛住在一名印第安人的家中,女主人吉儿一见面便看上了三毛脖子里戴的一块银牌,想要和三毛换,而三毛以银牌还有一些钱以及帮做家务做几日停留的交换,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在村落里住了下来。

    心湖看起来仿佛是银子做成的一般,三毛也叫它银湖,每个夜晚都会去湖边徘徊,甚至有一种想要在此地了结的冲动。住了几日,三毛便与村中的人都相熟了,讲外面的事给他们听,还帮忙放羊以及煮饭,这里的人都很自然地把她当成了同族人,以至于她要走的时候都不肯相信。吉儿的家人也从远处赶回来送别,而吉儿更是不收三毛用作交换的财物含泪转身离开了。这片有着她前世记忆般的地方,三毛亦是不舍,但是她也有今生的使命,不得不离开。

    下一站印加,给三毛的最深刻也最直接的印象便是高原反应,当地叫作“索诺奇”的一种病。住在脏乱差的旅馆加上高原反应,三毛简直难过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四星酒店,店主人又温和,才让这一切暂时平复下来。

    印加之旅的另一件对三毛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认识了一位名叫安妮的女孩子。她也是从外地来旅游的,三毛初见她时,她也正害着“索诺奇”。三毛对她一见如故,加之善良的天性,不顾一切地照顾起她来。

    最神奇的事不仅如此,安妮对三毛亦是如故,不仅完全信任三毛,更跟她探讨两人是否前世便相识,否则怎会那么熟悉。两个人不仅性格相近,就连喜好也是一样的,常常会不谋而合;安妮的悲痛被三毛看在了眼里,而三毛那似乎不露痕迹的伤也被安妮识破,但是就连分别,两人都没有互相过问过生平,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

    真正相似的灵魂便是如此吧,不问,不说,也能了解彼此内心的心情,大有一种禅的意味。安妮离去时的书信和鲜花在三毛看来也是一种多余了,因为像她们那样性情的人离去时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做法,因为就算不说彼此也能理解。

    在印加旅途的最终目的地,三毛安排好了要去一座失落了的古城玛丘毕丘。在因为下雨而未成行前,三毛在广场偶然碰到有人在卖表演的票,便买了三张晚上去看。那是一场既精彩又悲伤的演出,观众席只有三毛和米夏两个人,而演出却没有中断地表演了下去。为了回报对观众的这份尊重,三毛和米夏拼了命地鼓掌,一次次喊着“Bravo”(西班牙语中精彩的意思),让原本尴尬的气氛渐渐消散了,演员们最后还拉三毛上台与他们共舞。在三毛看来这一场观众甚少的表演,极尽精彩甚至可以称之为艺术品

    舞蹈团的团长是个吹笛子的中年男性,为了他的梦想,只能守着窘迫的生活,甚至家人孩子都在挨饿,他一心只为艺术,又不懂做生意,只是苦苦撑着舞蹈团。他知道三毛是懂她的人,还在最后将他创作的甚至没有名字的曲调专门吹给了三毛听,让三毛感动至极,她也因笛声中表达出的所有情怀而静默至说不出话来,一直到剧场只剩她一人。

    这场夜戏结束后没几天,三毛便进入了玛丘毕丘,这是整个旅程的高潮,也是结束。

    一路前往玛丘毕丘的火车上,三毛就察觉海水有异,在这座迷城里停留没多久,她便带着米夏匆忙离开了。果不其然,火车没多久便因为海水涨了上来而停住;后来又勉强走了一小节,也因为前面路基完全被破坏而彻底停了下来。

    旅行团的车在这个时候开过来接人,但是只许旅行团的人走,三毛以及普通的游客都只能在雨夜里等待。后来气不过的三毛协同一些人冲上了客车,到达印加首都后又通知警察局派车去接人,才让事态没有发展到那么严重。那次事故中,玛丘毕丘失踪了六百多人,只有三十多人的尸骨被找到,万幸车站的游客都被接了回来。

    中南美洲的长途旅行在这样惊险的事故中画上了句号,而踏往异乡的旅行也让三毛终生难忘。一个带有忧愁的女人行走在这样一片带有忧愁的土地上,是不是异客都没有关系了;在银湖与印第安人一起度过七日之后,三毛已经完成了她前世的乡愁,身份如何亦是不重要的了。对于三毛来说,这只不过又是一场人生的修行罢了。

    哀伤,最难忘的滚滚红尘

    在三毛看来,旅行的目的是一场又一场无望的寻求,她没有办法填补心中那份欠缺的温暖和爱,更无法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安慰和慰藉,中南美洲的一路旅行,只是徒增了她心中那份忘不掉的牵绊和哀愁。

    回到台湾后,各方盛情的邀约更是纷至沓来,虽然此时的三毛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但仍然是不堪其扰。无数场座谈会、读者见面会让三毛总在结束后的空虚里偷偷哭泣,那份孤独的心情不能言表。

    但是人生的另一场际遇却在她身上展开了,从中南美洲回来后,三毛接到台湾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在华冈大学的聘书,三毛的教学生涯便开始了。

    三毛教的是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小说研究”和“散文习作”两门课。三毛刚开始抱着试一试态度,但自称“只有五分钟热度,最多不超过十五天”的她,却在四个月后彻底爱上了这份职业,也包括学校里藏书极多的图书馆,当知道她可以随意阅读里面的书籍时,简直狂喜。她将全部的心血都放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人也重新恢复了活力。

    三毛是个做事很严谨的人,为给学生们备课,常常几小时的课就要看十几本书,而她的课也常常爆满,经常有旁听生来听课,三毛一视同仁;旁听生要是也做她布置的作业,她一样批改得十分仔细。

    虽然喜欢那种只有几个、十几个人的导师制教学,但是现实情况却不容许,这也增加了她的精力消耗。为了能够了解每一个学生,三毛常常会和学生们进行“笔谈”,了解他们的兴趣和志向,对她来说,要是能够真正影响到其中一个人并使他感到快乐,那么她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和学生们在一起的三毛获得了一份充实,也收获了很多感动,其中有一件事让她最为难忘。三毛喜欢和学生们待在一起的时光,学生们也喜欢赖在她身边,于是课间三毛便没有走,拿出了一百多块花花绿绿的方块布和几十根针。

    学生们很惊奇,都拿着把玩起来,即使是在课堂上也有人继续缝着,还有人被针扎到。两堂课下来,两个教室的学生将这些碎布全部缝在了一起,有趣的是,男女生的针脚明显不一样。三毛把这块百花布加工成了一块拼花被,学生们争抢着在被的反面写下了送给三毛的寄语。

    三毛十分珍爱这床被子,总是盖在身上,外出旅行只要有条件都带着,不论国内国外。朋友们都说这是一块盖了身体都会好起来的被子,三毛叫它百福被。这份学生们对她真挚的爱总让她动容,她还说,要是有一天死了,一定要用这被子裹着下葬。学生们戏称此为“马革裹尸”,三毛倒觉得这些孩子们还是懂她的。

    在台湾一个叫作清泉的地方,三毛拜访丁松青神父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座红瓦砖房,便对那念念不忘了。但是三毛也说过,再美的风景,如果没有人,那么也吸引不了她,她想要那座红砖房,想在当地定居,也是因为清泉当地的人打动了她。

    清泉住的都是台湾的一些山地同胞,朴实真诚,到过几次之后,三毛就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红砖房被她称作小红屋,因为没人居住,三毛一直想着要把它改造成一个理想的住处,还因为丁神父也想要这座房子而一直忧心忡忡。但是三毛显然多虑了,后来,丁神父和村民将小红屋改造成了一座舒适的居所,让三毛到那里修养,可惜因为身体病弱的原因,三毛一直没有亲眼看到那座房子。

    后来三毛将小红屋共享了出去,当作是一种生命延续的方式,向大家说,若有想要去体验大自然的青年,便可以在她的房子里免费住上一晚,有心的话为当地的居民集一点钱买生活用品。她对清泉的爱,以及对有着共同志向青年的爱护与期盼,在此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因为大陆与台湾关系缓和,在1987年台湾当局准许居民回内陆探亲之际,三毛便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这一波有着深深乡愁的大军队伍。虽然出生在战火中,离去时尚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对故乡的记忆只有一大叠金元券与金陵下不完的雨,但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对大陆有着那样深厚的爱,就连三毛父亲也不可置信地说道,很难想象三毛曾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那么久,他的女儿是越来越中国化了。

    殊不知在三毛一生最爱的书中,全都是厚厚的中国文化,她对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的那一种热爱是少有人比得了的。因为一生热爱书本,也就一生与灵魂中的故乡对话着,不曾停歇,所以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回到那片熟悉但又有距离的地方时,三毛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尚未到达浙江老家,从香港出发到达上海的三毛先去看望了一位她自小就熟知、还有很深渊源,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他便是《三毛流浪记》《三毛从军记》的作者张乐平。张乐平先生间接地给了三毛一个笔名,而面对自己的启蒙老师,三毛自然对张乐平先生又爱又敬重。尚未见面,两人已有书信交流,最后一封信内,三毛告诉张乐平先生要去看他,还希望能够得到一件中山装。

    到达之日,双方都像是久别的亲人一般。三毛开口便亲热地唤张乐平夫妇为爸爸妈妈。张乐平将三毛看作是第四个女儿,加上他的四男三女,以音符排下来,他亲切地将三毛称作他家中的“女高音”。三毛第一次见面给张乐平送上的是当时在台湾出版的极为热销的书《我的宝贝》,那是三毛带到大陆来的她的第一本书,这仅有的一本便送给了张乐平。

    三毛在张家住了四天,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与所有家人都熟络而有了深厚感情,尤其张乐平的妻子很是喜爱三毛。张乐平觉得三毛的性格还颇同他笔下的人物“三毛”相像:“看她那乐观、倔强、好胜、豪爽、多情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有几分像我笔下的三毛。”分别时,三毛与张乐平夫妇紧紧拥抱,两位老人瞬间老泪纵横。

    拜访过张乐平先生,三毛还去了在苏州当时并不知名的周庄。周庄有着大片的油菜花,那场景深深感动了三毛,甚至有一种归乡的感觉,她倒在油菜花地里大哭了一场,为她那无法向人言说的半生情怀。她常常说,怕在台湾被看作外省人而在大陆被说成是台湾人,只有作家白桦同她见面时说得好:“我不讲欢迎,因为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人;我也不说再见,因为你还会再来……”

    三毛在浙江舟山家族的祠堂里正式祭祖,完成了她身份的一次回归。虽然祖父的墓已经不是原来的归处,因为地主身份,20世纪50年代清算时遗体还被曝晒过,这次当地亲戚知道三毛要来,便在当年大致的位置建了一座空坟。这一生眷恋那么多那么深,却仍有一个从未到过的“家”,让她如此动容。

    三毛在路上,见到每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都上去拥抱,在她看来,这是唯一能够连接起她和过往时光的人了。身旁的人都难以理解,毕竟没有经历过沧海桑田似的心境变迁,也难以理解三毛心中那份对文化和故土如此认同与热爱的心情。

    祭祖之后,三毛带回了爷爷坟前的一袋土,装上了家乡井里的一瓶水,回台后郑重地交给了她的父亲。对三毛来说,这一生亏欠父母太多,作为女儿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便是如此了,这也是一种家族的传承,里面包含着她对父母那深浓的爱。

    在浙江,三毛还委托当时在大陆的代理人徐静波先生为她安排治病,把她的病历单全部寄给了他。当时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林抗生先生看了三毛病例,说三毛是百病皆有,还专门组织了杭州最有名的医生成立了一个专家小组为三毛会诊,但被三毛拒绝了。

    经历过在美国与台湾最好医院治病的经历后,三毛便对西医失去了信心,要求找气功大师为她治病,还专门准备了一个气功室。徐静波先生先让气功大师在他身上试了一下,结果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三毛却有很大的反应。气功师告诉徐静波先生,三毛可能患有癌症,事实上当时的三毛的确患有淋巴癌,一直没治好。

    在三毛回台后,导演严浩多次希望将《哭泣的骆驼》改编为电影,想要三毛把它改写成剧本。但是三毛没有改写,反而写了一部《滚滚红尘舞天涯》给他,也就是后来的《滚滚红尘》。这部电影上映后大受欢迎,秦汉、林青霞将这部架构在张爱玲与胡兰成爱情上的电影演绎得十分到位,其后包揽了金马奖的八个奖项,但遗憾的是没有最佳编剧奖。

    三毛为这部作品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不仅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肋骨,还切掉了一叶肺。在住院期间,她在病床上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写好了剧本,还亲自参与了拍摄过程,十分用心。但是成名后舆论也随之鹊起,其中不乏批评之声,一时间流言四起,这也导致了她与编剧奖失之交臂。

    剧本写作完成后,1990年,三毛再次到大陆旅行,作为忙碌之后的放松与休养。这一次,三毛为自己制定了一个长长的旅游路线,称之为“到大陆的浪漫放逐”:从广州出发到西安、兰州、敦煌,再从乌鲁木齐出发到天山、喀什,转到成都后再飞往拉萨,然后在重庆做一个大转身再到武汉、上海、杭州。

    这一次长途旅行,三毛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以往那些只能在书本中读到的地方如今她能够亲自踏上去走一走了。在走了那么多国家之后,最终的她还是如此热爱祖国的这片土地。

    在敦煌的经历尤为让三毛记忆深刻。参观莫高窟时,借助一位在当地从事莫高窟研究的朋友的帮助,在众人散去后,三毛得以独自在里面待上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三毛用手电筒看着那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壁画,那些画面都仿佛是流转起来了一样,渐渐地,她的一生也似乎一幕幕放电影般呈现了出来,最终流转到了她的身上。她吓坏了,关掉了手电筒,在黑暗中独自跪在佛像前祈祷着,感觉佛像的手从她头上温柔抚过。

    三毛在佛像前恸哭着,感觉悟到了什么是“苦海无边”,还恳求菩萨让她做一个扫洞子的人,但是三毛收到的讯息是,让她再去人世间走走。再次走出洞窟的三毛感到内心清亮,没有那么多放不下心头的痛苦,也豁达了很多。

    在鸣沙山,三毛对着朋友感慨道,要是有一天她死了,必要葬到这里来,在这个面对着佛壁洞窟的地方,在这个有着月牙泉相伴的地方,安安静静守着,已是她最好的归宿。

    去沙漠骑骆驼时,三毛认识了帮她牵骆驼的一位女孩,还接受女孩热情的邀请,到家中去坐坐。女孩一家的真情和朴实打动了三毛,使得她都不再想离开这片与撒哈拉沙漠一般虽然苍凉寒冷但却生机勃勃的地方。敦煌,是她人生中的另一个撒哈拉。

    乌鲁木齐,一个遥远的地方,三毛在这里见到的是那个写下了《在那遥远的地方》的人,王洛宾。起初,三毛的专门拜访并没有引起王洛宾的特别在意,因为他尚没有读过她的作品,直到知道了有了了解和通信后,他也渐渐爱上了这个有着传奇一生的女子。对于这样一个投身西北民歌创作的艺术家和亦有着传奇经历的才子,三毛也怀了浪漫的幻想,更因为他额头的皱纹和风霜使得她心里再次起了触动。在王洛宾的一次爱的暗喻后,三毛收拾了一切来到了他的身边。

    相遇与错过都是一种命运,三毛今生缘伤的灯火已经燃尽,留下的只有遗憾和错过。王洛宾太热衷于工作,甚至第一次见面时都安排了电视台记者过来拍摄,为的是在他的一个纪录片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知道三毛的心思,便不能走进她的心,经常忽视她的感受,甚至于在她生病时都不能在她身边照料,还经常让她参与他纪录片的拍摄。对于这一切,三毛忍了又忍,终于在一个为他平常做着饭的时候爆发了。

    她转身离开了,一个转身的姿势,却格外沉重,她的心布满了深深的失望。

    转身离开的背影终于让王洛宾醒悟了,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以后他写了好多封悔过的信,却再没能打动三毛的心,为了让他死心,三毛甚至谎称她已经与一位英国人订婚了。失落的王洛宾为三毛写下了一首歌,一直弹唱到他离世——

    你曾在橄榄树下

    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

    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殊不知,在这个滚滚红尘里,三毛已经完全看透了一切,不再执着于爱,因为曾经那个最爱的人已经离去,她也曾越等待越爱,却也终究等不来。这一场期待,终究落空。

    这一场人世中最后的旅行以及最后一场期待中的浪漫,终究留给三毛的只剩下哀伤。哀伤的三毛,生命中只剩下那唯一的出口,放飞灵魂、归彼大荒。

    归彼荒漠,归彼她的前世乡愁

    一个坚强的灵魂,却附和在了一个孱弱的身躯中,我们叹上天对三毛不公,但也许这却是命运的成全。让她走向生命的终点。

    三毛身体不是很好,每一年都会有新的病症增加。从患胃痛开始,几乎情绪一激动就会胃绞痛,这是个多年都不曾治愈的病症。在撒哈拉居住期间,由于当地气候恶劣且卫生条件极差,她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病。当时买不起回台的机票,在《撒哈拉的故事》出版后,拿到稿费的三毛才首次回台去看病。

    三毛被查出患上了不孕症。她与荷西结婚六年但没有子嗣,一方面原因是一开始两人不想要孩子,但后来是三毛再无能力生育了。

    三毛极爱旅行,但是身体有时反而成为拖累,导致旅途中各种艰辛。在中南美洲旅行时,她的高原反应便极为明显,加上当地水源的问题,还曾患过肠炎等疾病;在大陆旅行时,有时一天要昏倒好几次,到拉萨之后更为严重,差点儿便命殒高原。

    除了妇科病,长期写作的她还患有严重的肩周炎,到后期根本无法再继续写字。因为母亲患有子宫癌多年,三毛也一直预料她会得相同的病。等到《滚滚红尘》获奖而独缺最佳编剧时,受到打击的三毛加上妇科病的再度发作,住入了台北荣民总医院接受治疗。那时的她断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那是1991年1月2日,三毛的病因在于子宫内膜肥厚影响荷尔蒙分泌。这不算是什么大病,只需要次日安排一场小手术便可治愈,以至于三毛亲友觉得不治之症的说法有些小题大做。

    在带有独立卫浴的病房里,母亲一直陪着三毛,当天三毛告诉母亲,说她看到有带翅膀的小孩在她身边飞来飞去。这个幻想及想象力十分丰富的女儿总是会有异于常人的言论,母亲当时只是笑笑,并不予理会。第二日,手术如约进行,且进行得十分顺利,所有人都很为三毛高兴,觉得她不久就会恢复,一切便将又如常了。

    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想法,但是三毛却高兴不起来。身体的病患解决了,但是心里面仍有那个不治之症,这是谁都无法帮她治愈的,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通过一场手术就能解决的问题,或者说,寄予癌症而结束她的一生。

    手术结束后,三毛让父母先行回家,夜间也让值班人员不要到她的病房去,以免影响她的睡眠。就在当晚,三毛给家中打了一个电话,跟母亲先是平静地说了她的病情,然后语气便急促起来,很多话母亲并不能完全听懂,只知道三毛在说:“那些小孩又来了。”母亲并未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只想着天使应该就会守护女儿,没有去在意。之后三毛还曾给一位密友眭澔平打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通电话,可惜由于他当时没有在家,没有接到这通电话,只留下了电话录音。

    那是个永恒又悲伤的早晨,三毛被医院的清洁人员发现缢死在卫生间中。一条尼龙丝袜,一个挂点滴的横杆,三毛就那样被勒死在马桶上。四个小时后法医赶到,对现场进行了检查与记录,最终判定为是自杀行为。

    这让人不禁想起三毛在墨西哥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自杀神”,当时的她立刻为这个神着迷和异常感兴趣,她觉得这是一个对生命自由意志尊重的神,而如果真的是她选择自己结束生命的话,倒是正好与她对自杀神的兴趣契合。

    关于三毛的死因一直有争论,有人认为三毛是自杀,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是他杀。三毛姐姐说,三毛那么爱干净,是不能选择以睡衣示人的,而当时输液架只有一米六,而三毛的身高是一米六三,怎么说来都有他杀的嫌疑。但无论死因如何,逝者已去,世人也只能喧嚷着争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三毛的死,受到打击最大的是她的父母。这个陈家的二女儿,父母一直最宠她也最为她担心,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刻骨噬心。当时同样身患癌症的母亲尤为伤感,她如同幼时的三毛一般,把自己关在屋内,独自饮啜这份失去爱女的心痛。这段时间里,她写下了一篇《哭爱女三毛》。

    文章里,三毛母亲写道,希望用基督教的仪式为女儿治丧,而仪式则希望由联合报来主持。联合报成就了女儿三毛,那么死后也由它来送三毛一程吧,风风光光的。她为女儿穿上了平常最喜欢的缀上黄玫瑰的衣服,葬礼并不铺张。三毛的遗体选用了火葬,骨灰安置在了阳明山第一公墓的灵塔上。

    而三毛父亲,则将女儿生前精心布置过的家作为三毛的纪念馆,以此种方式来纪念女儿。

    三毛的“另一对父母”张乐平夫妇,也在闻讯后悲伤不已。张乐平的妻子知道消息后怕老伴难以承受,几日后才告知,而张乐平闻讯后老泪纵横,痛哭不已,好些天都处在神情恍惚的状态。他们一家都将三毛当作了家人,过节时吃饭都为三毛留着一个座位,大儿媳为三毛准备了中山装,一直等待她回来试穿。

    三毛逝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台湾及大陆地区,所有她的读者以及朋友们都为之落泪。知名人物如琼瑶、林青霞等都对三毛的死感到遗憾和难过,但另一种程度上也尊重她的选择。三毛在生前热爱清泉,几次想在那儿休养终老,而一直未能如愿,挚友丁松青神父在听到三毛死讯后连连叹息:“每次她离开,总会忍不住落泪。上回她走的时候,曾戏称清泉是RIVEROFNORETURN(不归泉),含泪说她永远不回来了。也许她不适宜活在这个世界吧!现在她可以在九泉之下见到她挚爱的亡夫了。但愿她能得到她一生祈求的满足与快乐。”

    好友倪匡这样说三毛:“三毛没有子女,没有寄托,加以近日电影《滚滚红尘》有褒有贬,对她也产生不小的压力,才会酿成不幸。三毛的自杀,与肉身的病痛无关,最大的可能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空虚寂寞。三毛一直有自杀的倾向。三毛是一个戏剧性很强、悲剧性很浓的人物,三毛是因失去爱与被爱的力量才离开人世的。”

    不论是褒或贬,这一切也终究在三毛死后成为无足轻重的东西,流言与爱也带不回我们的三毛。

    眭澔平是三毛挚友,他在三毛死后用另外一种方式纪念着她。他踏上了一段旅程,继续着三毛没有走过的路,替她把剩下的路走完,也是在另一种程度上继续着三毛的生命。他为三毛写歌,也为她的离世而悲痛,但是却选择了长久的纪念方式,一种带着对生命无限热爱的方式化解了那份悲伤。

    一个固执地认为前世是印第安人的女人,一个今生不断在寻求灵魂家园的人,到底哪一个是她?宁愿相信灵魂不灭,宁愿相信还有来生,那么这个此生名为陈平,大家心中的三毛,便能再度回到我们身边了吧?亦或许,再也不愿意回来。那么她的目的地,灵魂的栖所,又会在哪里?

    她的前世吗,今生寻找到的那个心湖的所在?撒哈拉吗,那个曾被认为永远都不会离开的荒野大漠?加纳利吗,那个安眠着爱人躯体的地方?敦煌吗,那个有着月牙泉、慈悲菩萨的西北荒漠?周庄吗,那个有着大片金黄灿烂油菜花的所在?清泉吗,那个有着她心爱小红屋的山区?

    可是,心湖已经回去过一次了结了思念,一生一次足矣;旧属撒哈拉已经不复存在,何必牵念;加纳利埋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荷西的灵魂不在那里;鸣沙山遥遥望着阳明山,死得其所;周庄已然身价上扬,回去无益;清泉的小红屋已是被共享了出去,延续了她的生命。

    三毛,她去了哪里?哦,还有最爱的《红楼梦》,还有一场白茫茫大雪。她离开了,她只是去寻找她最爱的那个人,去寻找那棵梦中的橄榄树,去寻找她渴望的家园罢了。她从虚无中来,最终也归向了虚无,这是她的选择,她会是无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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