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大事,唯有生死,生死离别,便是痛的极致。失去了荷西的三毛,失去了生活的勇气,这份爱成就了她的璀璨,也最终将她摧毁。
一家三口一同回到了台湾,还是那熟悉的故乡,还是这一家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可一切却早已面目全非三毛的心已经千疮百孔,父母不放心地将三毛放在身边,时时看着她,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那个他们想也不敢想的可怕念头。
但是尽管是在父母的看护下,尽管还有一众友人诚挚地恳求着三毛,这个已经悲痛到不能自已的人还是试图要自杀。女儿的念头是如此可怕和难以打消,作为母亲只能每天以泪洗面,而父亲则更甚,对着三毛抛下了这样的话:“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面对着父母这样的态度,三毛更是痛苦。她一面要面对挚爱离去的深痛,一面要背负父母的亲情,她脆弱的心,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些年虽然三毛身居国外,但她的名气却早已经响遍了亚洲,到荷西离世前,三毛已经是个在中国尤其在台湾家喻户晓般的人物了,甚至于还有读者特地跑去国外三毛居住的地方去寻她。荷西离世后,更是有着一大批热爱三毛的读者纷纷落泪,为三毛悲痛着。
电话不断,信件也不断,尽管三毛很少有精力回复,这份真情厚谊却也在时刻鼓励着三毛。这些读者里面,还包括名声甚至比三毛还要大的言情冠首琼瑶。
三毛与琼瑶,都是因着彼此的文字而结缘。三毛从少女时代起就爱看琼瑶的作品,几乎是每个黄昏都等着那份连载有《烟雨濛濛》的报纸,为着琼瑶笔下的故事而痴迷;而琼瑶,自从看了三毛写撒哈拉沙漠的文字后,亦是深深为她和荷西的爱情而感动,还寄给三毛自己的一部作品《秋歌》。两个人都恰好姓陈,三毛叫琼瑶作陈姐姐。
相近的灵魂总是会有共鸣,她们从彼此的文字里窥察到了那份情感,还未见面就已是熟谂。自从1976年三毛回家休养时到琼瑶家中的拜访,到荷西离世后的再度相见,两人已经不自觉地成为挚友。这次三毛遭遇人生中最大痛苦的时候,琼瑶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早在知道荷西死讯的第一时间,她便与丈夫联名给三毛发了一封急电,上面写着:“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我们爱你。”
三毛回台后不久,琼瑶便想要去看三毛,但是那时三毛在父母家中,怕不方便,于是琼瑶便邀三毛至她家,告诉她不要顾忌,让三毛到她家中去哭,去闹,去讲。总之,琼瑶要和三毛讲话,她希望能为三毛的心打开一个出口,让她渲泄出内心痛苦的情感,为她燃起生的渴望。
后来三毛把她与琼瑶的那次谈话写了出来,命名为《送你一匹马》。马,是三毛这一生最爱的除人以外的生命,爱到刻骨;而失去荷西后,三毛也早已忘了她心中的那匹马,直到琼瑶再度“逼”三毛承诺活下去,而后又送给了她一个画有一匹马的陶盒子,里面还有一包不谢的五彩花。
那次三毛与琼瑶的谈话近七个小时,琼瑶一直要求三毛承诺不自杀,最后三毛终于妥协了。三毛是个重承诺的人,当时对琼瑶几乎是“恨”了,恨琼瑶逼她承诺,因为一旦承诺了的东西,三毛是绝不会辜负的。
但也正是因为那七个小时的谈话,三毛最终在那段时间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当三毛再度穿着一袭彩衣而不是那沉重的黑衣来到琼瑶家的时候,她不得不感谢琼瑶给了她一段新的生命。她形容之后的感觉就像是在琼瑶家喝的那杯茶,也像是撒哈拉威人喝的三道茶最后一道的滋味——淡如微风,那样的感觉虽然是微淡的,却是历尽沧桑的领悟。
那以后,三毛也暂时看透了一些,平静下来的她想到还有父母在,便不再生自杀的念头。她说,这一生最爱的人有三个,只要其中任何一个还在世上,那么她就不可以死,任是神也不能拿走她的生命。
可未来难以料想平静的日子里,总是有未知的风浪。几年之后,台湾的文化界出现了一些关于三毛与荷西的谣言。其中一些谣言说荷西没有死,只是因为和三毛感情不和而离婚了;还有人说这个世上甚至没有荷西的存在,是三毛杜撰了一个丈夫出现。
这一切都深深地中伤了三毛,使得刚刚从丧夫之痛中缓过来的三毛再一次陷入悲痛的深渊。无奈之下,三毛与父亲一同上电视辟谣,出面终止了流言。
她本是个不会理会别人想法和说法的人,但是这一次她无法忍受了,因为这关乎到一个她至爱的人,她不能忍受别人去伤害她珍贵的爱。
在一切似乎都渐渐淡了下来的时候,三毛又开始了她的“流浪之旅”。对于这样一个似乎生来就注定漂泊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前行的脚步,还有对生命意义无限的探寻。
一个春天,三毛到东南亚及香港旅游。其中,在泰国的经历让她尤其记忆深刻。三毛体验了一次飘浮在空中的经历,那是一种身后扎着降落伞由汽艇将人拖起来后,可以像风筝一样飞起来的活动。当三毛像风筝一样被汽艇给拖起来时,她感觉自己像是一面飞在海上的彩色的帆。此时三毛的心里面却是与自由快乐相反的另一种感受:她的心不知为何狠狠痛了起来,像是出血了一般,这种情况下,她不自觉地想到了死后的灵魂,想象着这种飘浮的感觉应该就是死后灵魂在飞时的感受。
飞翔时应该有的喜悦和自由,在三毛的感受里却成了另一番有关生死灵魂的旅程,这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是痛苦的感悟了。她不是参不透生死,却在这种心境里带着痛去体悟:让灵魂放飞却仍有一根线牵着,这根线的那头,是亲情,是友情,是放不下的牵绊,不能也不忍去断开。想要挣脱开的那一端日夜盼着能与那个所爱的人早日相聚,紧紧牵着的这一端却又以无限的爱苦苦守候着她,所以她的心会痛。
东南亚之旅结束后,三毛又转到了香港。和她一同旅行的还有一位摄影家水禾田,在他回忆中,那次的旅行也是极有趣的。在曲折的小路上,车子一路跑,一路还在放着三毛作词的那首《橄榄树》。三毛从来没有认真听过自己写的歌,在她看来,那些都是后期被改编过了的,不能算是她单独的作品,但是人在路上,又如此应景,就连她都不自觉唱起了《橄榄树》,与水禾田一同合唱着,内心涌出一种漂泊的情怀。
她的人生,也正像极了这首歌,不要人问她从何处来,也不要人在意她到哪里去,她只是无目的地在流浪,停不下脚步,只是匆匆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处不知有什么等待着她的地方。她爱极了却也是厌倦极了这流浪,也许曾经有过瞬间的安宁,却又要不断失去,不断迫使她再度踏上新的征程,她的人生,她的梦想,始终在路上。
她终究是忘不掉、也放不下心中的那棵“橄榄树”,尽管在台湾备受呵护,尽管在四处继续着前行的脚步,却始终在意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不得不再度前往,急切地想要投入它的怀抱之中。
从香港回来后,三毛常常于深夜静坐在书桌前,开始了自己早在幼年时就爱做的随意写作的游戏。写着写着,她竟发现自己居然在写自己死亡时的场景。在三毛的笔下,她是在一个座谈会上突然死去的,坐在镁光灯下的人们先是呆住,沉默过后,响起了三三两两的掌声,继而又有人后续地加入。因为他们觉得三毛这样死是最好的离世方式,诚实且不虚假地在众人面前离开,没有恐惧,没有痛苦,那仿佛是一场庄重的仪式,她走向生命的尽头,放飞了灵魂,没有沉重和悲伤。
写下这一段话的时候,三毛也被吓了一跳,那种潜意识中总想杀死自己的念头一直都存在,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来得更突然。她知道动动笔就可以杀死一个众人眼中的三毛,甚至有一次打电话时骗别人说三毛死了。但是三毛却放不下长久以来的好教养,不能自由说出“你见鬼吧”这样的话,那些念头也就只是念头而已。
为了挣脱心里那始终放不下的牵绊,三毛最终还是决定了要去那个地方,去到那个让她曾经死过一次的地方。既然放不开,那么就面对它也好,长久逃避下去的话,她的心里总是有一个结在那里,如鲠在喉。
去吧,去到那个有着橄榄树的地方吧,三毛的内心在轻轻地呼喊着。于是,这个勇敢的追梦人,又迈开了她追梦的脚步。
孤独的燕子,每一处都有飞翔的足迹
尽管准备回到台湾,但是三毛仍然不敢一开始就面对它,她需要有一个适应过程,需要一个缓冲带。瑞士,便成了她选择的那个缓冲带。
三毛不知道的是,她的一生中好多事总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逃也逃不开。无数个机缘巧合,交织成了一种必然的命运,她始终无法挣脱。
三毛多年来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面,她与所有人告别,独自去一个地方,那种清清楚楚的孤独感和痛苦常常将她从梦中惊醒。她记得所有的细节,但一开始只当这是一场噩梦而已。
所有的一切从她再度离开台湾飞往瑞士时便按下了启动的开关。从三毛在家中数夹杂着好几国币种的钱开始,那种梦境里的感觉便悄悄出现了,她几乎立刻就捕捉到了。在机场和父母分别时,三毛不敢去看他们的脸,怕那是如梦中一样模糊而没有五官的面孔。
之后三毛飞往了瑞士,在瑞士洛桑车站,女友来接三毛时,三毛简直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完全就是梦中的那个车站,一模一样。惊骇让三毛差点对女友脱口而出,追问车站的具体细节,但是她最终却没有开口,怕被说那是长途旅行后的幻觉而已。
三毛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和车站有什么关系。所有的旅行,大部分因为距离遥远,都是乘飞机;剩余的都是短途,要么乘公车要么乘船,倒是从来没有过坐火车的机会和经历。三毛不明白,为什么梦中总会有一个车站,而她要坐上这辆列车一直向前走。
在女友家,三毛略作休息后便去了意大利,当她再次回到女友在洛桑的家时,有一次女友说要去车站接几个人,而三毛为了印证她之前的想法,也一同去了。不出三毛所料,那个车站,同梦中是一模一样的,分毫不差。
原本是没有再去其他地方的打算,但是在与故友打过一通电话后,却不得不去见一面了。三毛当时是在瑞士法语区,除了女友外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但是在德语区却有很多朋友,其中就包括当时在加纳利群岛的一个邻居的儿子,还有一家关系十分亲密的人,三毛同他们一家的关系都很要好,跟亲人一般。
三毛旅行有其他计划,本要去维也纳看一位堂哥,却被这一家人强烈要求见面,还打算开车来接三毛。洛桑的女友知道后,劝三毛坐火车去,既方便又不会太麻烦。在听到要坐火车的那一刻,三毛有点吃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了,但是考虑到现实因素,不想太过麻烦那家人,还是最终决定坐火车,但是内心却十分害怕梦境中的那个场景会重现。
就在离去的那一天,女友准备去送三毛,还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三毛知道这一切要发生了,因为梦境里就是有一个红衣女子,不过她这时才知道原来那个红衣女子就是她的女友。到了车站,三毛几乎不用去多想什么,连女友嘱咐她的六号月台也是那个数字,在她看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上车,这一切已经在梦里演习过很多次了。火车开动了,三毛却还在等一句话,直到女友用中文说出那句:“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坐上了火车的三毛感觉自己仿佛走入了梦中。可这孤独的梦中,她只是孤单一人,无人陪同。
在火车开往巴塞尔的路上,三毛看着窗外的雨,呵着白气画着各种的图案;途中见到的妇人、三个兵,都让她觉得无比熟悉,在她,这些已经是见过很多次的面孔了。每一站中途停下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想要跳下火车中途出走的冲动,但是最终却仍然什么也没有做,一直到了终点站。
在巴塞尔,三毛的故友全都热情地迎接着她,到了她最熟悉的马利亚妈妈拉赫家中后,三毛彻底放下了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一家人不管是父母辈还是孩子辈,都和三毛很要好,她也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家中还有三毛与荷西的相片,三毛看着那个已经不在了的爱人,心中无限伤感。
在这里,三毛还见到了那位她今生唯一的拾荒同好,两个人见面却是几近无言。得知马利亚妈妈曾经对着她的照片说过一句“不要再撑了”,三毛一下子泪崩。再好的地方也不是她心中最想念的那个地方,尽管所有人都想要三毛多住几天,三毛还是偷偷去买了离开的机票,与他们告别了。
告别的那天,三毛将这些可爱的人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将他们全部印在了心上,然后才离开。
这一次飞往马德里,三毛却做了一个短暂的逃离,就像她在火车上无数次想做的那样,既然那里没有什么真正等待她的人,那么能拖一天便是一天。她在飞机中转的时候,先把行李寄到了马德里,她则独自去到了巴塞罗那。下了飞机,三毛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直接去游乐场。司机被三毛吓到,转过头来不相信地问她,是不是坐飞机来就专门为去一趟游乐场?
游乐场里,三毛先是静静地看着来往的人群,心情也渐渐放松了,偶尔有人过来,看三毛独自一人,便好心问要不要一起,三毛总是说,还有她的先生陪着她。后来,三毛决定短暂遗忘,坐上了云霄飞车,啃着棉花糖,带着黄色气球,那个时候的她在丧夫后的苦痛中,第一次感到了幸福,感到了疯狂的快乐。
但那只是一夜的短暂逃离,飘渺如梦,天亮了,梦醒了,现实便复活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尽管再不情愿,三毛还是回到了那个已经没有丈夫的马德里的家。
回去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三毛在门口轻轻叩着,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就连走廊里的脚步声都让她感到胃绞痛。婆婆给三毛开了门,见面后,抱着三毛便哭了起来。不管以前如何,这一刻为着一个共同的男人还是会心酸的吧。三毛来的时候没有通知,寄来的明信片也是不同国度的,以至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到来。
在与公婆相见后,三毛想要睡荷西的旧房间,但被婆婆告知到小妹的房间去休息,还问道三毛要住多久。婆婆让三毛立即给家中其他人打电话,让她去一一拜访。在三毛累极了的时候,婆婆没有给过她喘息的时间,这个家少了一个人就似乎少了很多东西,有好多的阻碍在面前。
除了荷西,这个家中最真诚对待三毛的就是小妹伊丝帖了,三毛回来后,她真诚地欢迎三毛,还将三毛拉到无人的浴室,很认真地告诉三毛,她是爱她的。伊丝帖的微笑都和荷西是一模一样的,性情也相近,三毛在这个家里最爱这个小妹了。
当晚小妹走后,婆婆便迫不及待地跟三毛讲荷西死后房产分割的问题,告诉三毛如果要卖房,一定要经过他们的同意。婆婆固执地认为荷西生前是十分富有的。提到荷西,三毛常犯的胃痛又开始了,她不想一开始就谈这个问题,只是推脱着,想晚一点再说,不想在荷西成长的家中竟为着财产吵架,怕荷西的灵魂会不安。
好不容易睡着的三毛,在梦里面又梦到了荷西,小时候的荷西。在梦里,荷西想要一个本的练习册,恳求着爸爸妈妈,却没人去管他,为怕老师责打只好将旧的练习册上的字迹用橡皮擦去,却没办法擦掉老师批改的红色痕迹,伤心地哭了起来。梦醒后的三毛,也是泪湿了枕头。
第二天,与公婆一起外出前,公公拿着一张装有荷西相片的相框,说着相框值多少钱云云。三毛在心底里伤心地想着,与其在荷西死后在意相框的价格,何不在当时多为荷西买几本练习册。
比起在这个没有亲情的家,三毛当时在马德里的街坊邻居却是真切地爱着她的。糕饼店的妇人亲眼见证了三毛初到马德里的窘迫和之后与荷西的相爱,不停地感慨着,还因为荷西小时候在她糕饼店打过工的缘故,不肯收三毛买糕点的钱。到了家中,早就有人一遍遍来邀请三毛去家中一叙。因为不肯一遍又一遍回顾伤心事,三毛往往坐个几分钟便回来了。
家中团聚,婆婆特定请了姐夫过来,一家人围坐着吃饭,姐夫却在饭前再次同三毛提出财产分割的事。
三毛本就脆弱不堪的心在那一刹又几近破碎。她哀求着让她吃完这一顿象征着团圆的饭,却被姐夫狠狠训斥为逃避。婆婆也在此时戏剧性地哭了起来,说三毛和荷西欺负她,婚后一年便不给她寄钱了。这个时候,只有妹妹伊丝帖是站在三毛这边的,为三毛辩护着。眼前这喧闹和戏剧性的场境让三毛感到一种心死如灰的悲哀。
三毛极爱荷西,也不愿意伤害他的家人,一心想要婆婆安心,说道除了婚戒,其他东西她想要便什么都给她,听到这些话的婆婆,没有感激,反而追加了一句:“反正你是不要活的。”
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财物,婆婆说了诅咒一般的狠话,比起儿子,她关心的从来都只有钱财而已。更戏剧性的是公公,吃饭时习惯关掉助听器的他没有听到其他内容,却在涉及荷西财产时耳朵分外敏感,等婆婆结束哭闹后,他大叫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听到这样突然的一句话,小妹嘴里的汤喷了出来,而三毛则伏在婆婆肩上大笑起来。
如今,也只有笑看这一切闹剧了。
小妹伊丝帖反倒替家人感到害臊了,她说,父母根本不缺钱,在南部还有橄榄园可以赚钱。三毛却不在意这些,为了荷西,她不肯和他的父母决裂,反倒被小妹说她的想法太中国化。
小妹也不懂,荷西死后,三毛的心就死了,其他身外之物亦是不重要了,别人想要便拿去,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生养荷西的父母亲。她对小妹说,人生如梦,而她在晃荡的秋千架上,决定了不再继续穿那暗沉沉的黑衣了。
是时候抛弃这一切的牵绊了。
越等待,心中越爱
相思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生死离别的思念最痛,因为无人可依,无药可解。
故地重游,三毛渴望在这里寻找荷西的气息,给她的心,片刻的温暖,却又不敢触碰这一切,因为到处都是荷西的影子,再次归来,少了那份刺骨的痛,却多了份化不开的悲凉。
准备出发到大加纳利岛时,三毛想要打电话给父母报平安,不过婆婆居然不放心让三毛用电话,到了姐姐家后还是请台湾那边付费接的电话,因为父母不在,三毛到了加纳利岛又写信回家告诉父母她一切安好,让他们不要过分为她挂心。
从马德里那个没有亲情的家回大加纳利岛,三毛第一件事便是去到那个她爱的人身边。下了飞机后的三毛,立刻去镇上买鲜花,就连店里的人看到是她回来了都惊讶不已,握着她的手,微笑着眼角却流出了泪。外面开车而过的人看见三毛,示意开车送她去看荷西,尽管三毛并不认识他。可见,他们的爱情已经像传奇一般流传开了。
去墓园的路上,经过了荷西停灵时的小屋,三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想到了他们相守的最后一个夜晚,在点着四支白蜡烛的房间里,三毛握着荷西冰凉的手守了一夜尝尽了生死离别的悲凉。
失去荷西后三毛一直是穿着黑衣的,直到在马德里才决定脱去一身的黑衣。再次来到荷西墓前的她穿着他生前最喜欢的锦绣彩衣,她要让荷西看到原来那个三毛,不再为她担忧悲伤。
看到荷西墓时的三毛疯了般扑过去,就连花都撒了一地。她扑上去亲吻着墓碑,惊觉墓碑已朽,就连字迹也辨别不出了,于是赶忙插好鲜花,飞奔到镇上去买油漆和刷子,还买了黑色的粗芯签字笔。路上有熟人,三毛也只是匆匆拥抱了一下;银行行长想要陪她去墓园的好心也被拒绝了。这个时候,她只想要独自陪着荷西。
来到墓园后的三毛,发觉守夜人正在挖一座坟,还有工人撬开了坟中的棺木。原来是另一位同她一样身份的孀妇,要将她丈夫的尸骨移走。但是这位穿着黑衣的女子却不敢去看那已经逝去五年的丈夫的遗体,怕承受不住,但工人却必须要亲人去确认才肯动手。知道情况后的三毛决定帮她去代看,但那一看之后的场景反而使她也大受刺激——肉体已化成灰,经一翻动,白骨就露了出来,只有衣服贴附在上面。
想到五年后的荷西怕也是这个样子,三毛忍不住浑身发麻、发冷、发抖,但是她仍然先是将那位哭泣的妇人从大太阳下扶到了阴凉的树底下才离开。离开时,三毛步履踉踉跄跄都快要倒下了,她到水龙头下面用凉水浸湿双臂再泼到脸上,才走向荷西的墓。
虽然知道荷西的灵魂已经与肉体分离了,但是三毛还是不能接受埋在地下的尸体会腐烂的事实,静坐了很久却哭不出来,随后才拿着油漆来到了荷西的坟前。
三毛在阳光下一次又一次地涂着荷西的墓碑,一次又一次拿签字笔画过那些字的凹槽,涂了干,干了涂,直到累得不行了才停下,双手环着墓碑睡了过去。三毛没有哭,只是觉得在做一个妻子分内的事,照顾她的丈夫而已。
三毛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但是此地的人情却是暖的,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家园,三毛的朋友甘蒂夫妇来了,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一如她回到台湾的家时有很多朋友接她一样。对于这样一个用真心真情交友的人来说,谁能忍住不把心都掏给她呢?
第一个夜晚,再次见到家里那幢白房子,看到在月光下的红瓦屋顶,三毛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胃跟着绞痛起来。女友甘蒂把三毛的衣箱都拿到了她的家里,坚持让三毛在她家住一晚;邮局局长让三毛去他家给她演奏电风琴,开了香槟欢迎三毛归来,三毛还是没能忍住投向家方向的目光,还是在举杯时悄然地流下了眼泪。朋友们都尽量让三毛开心,拉她去打乒乓球,一直陪着三毛到夜深才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女友还未起,三毛便留下字条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她的家中。尽管已经是几个月没有回来,但是邻居知道三毛要回来,帮她打扫了院子还擦了玻璃,三毛回家后要打扫的只剩下屋里了。一个星期以后,这个家又重新恢复了原来的美丽清洁,三毛做着和荷西去世以前两人一同做的事情,一切如昨,仿佛荷西马上就要回来,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而悲哀,这万丈红尘中,只剩三毛一人。
跟随三毛一同来到的,还有一大堆的信件。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寄给三毛的信却是没有断过,以至于累积了一个大布口袋,还是麻烦邮局的朋友开车送过来的。与此同时,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三毛去处理。
首先便是房子归属的问题。因为荷西去世时没有留下遗嘱,所以公婆便想要和三毛分财产,尽管不想被这么多事情所扰,也想着索性把一切都给公婆,但是法律上却不允许,还要到法院去申报才行。三毛便每日和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院、房产登记处这些地方打交道,应付处理各种文件,因为西属撒哈拉那时也已经不存在了,更是麻烦;公婆的文件还要从出生时开始办起,两边加在一起,让三毛产生不想活了的想法。
上午处理各项事务,下午则是大批的朋友来拜访。从来没有刻意去结交朋友的三毛和荷西,朋友却是越积越多。真心对待所有人的他们,受到了朋友们真切的热爱,荷西生前并没有怎么感觉到,在荷西死后三毛则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这份真情厚谊。三毛说这些都是荷西生前在人间放下的感情债,现在全部都回报到了她的身上。
朋友虽多,孤独的三毛却觉得,没有什么人的话能够触到她内心深处,人多了反而觉得累,但却是真诚地感谢着他们。除了朋友来访的时间,三毛便在院子里除草,一直到累得动不了便回屋去睡,期望通过劳动让她缓解心里面那个不能触摸的痛。
父母让三毛在加纳利岛上住个三五天便回去,但是三毛踏上这个岛的时候就知道根本不可能在几天内就结束,她在此地住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离开。以前从来没有在家中安装过电话,现在三毛为需要才第一次在家里安上了电话,不过她仍然不是很习惯,也不想要别人打扰,并不告诉别人她的电话号码,只是偶尔打出去。
每当夜色降临,半夜被惊醒的时候,三毛确确实实感觉到那份孤独,那种荷西不在了的恐慌,连书都看不下去,听着海潮一直到天明,再也睡不着了。对三毛来说,半夜不惊醒的日子便好过很多,却也十分奢侈。
她也一度在笔尖流露过这种感情: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三毛实在是离不开这个地方,这里有大风、海洋和荒野,沙漠就在对面,荷西的坟就在邻岛上,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熟悉,而家中又有她喜爱的花和书,怎么离得开呢?
有朋友担心三毛在岛上一个人过日子不安全,三毛只是淡淡告诉他们,她会买一把猎枪带在身边,养一条大狼狗,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她的花园一步,不然就拿枪对着他。她也不再穿得花枝招展,黄昏时便紧锁门窗,以此让亲友安心。
天气晴好的日子,她便去荷西坟前坐着,买一束花坐一个黄昏,相比于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荷西坟时的景象,以后便好过了许多。
在三毛独居加纳利岛的日子里,出现过一个男人西沙,是居住在英国的中国人,曾经试图让三毛与他一同生活。他是三毛忠实的读者,为三毛的遭遇痛心不已,并决定到加纳利岛上看望三毛。
西沙拉着行李独自一人来到了语言不通的岛上,通过一番波折才找到三毛,三毛得知他是独自一人看她的时候才请回家略坐,但之后却拒绝了他再来拜访的要求,经尽苍桑的她,只想要一份安宁,在岁月的余波里,忍着痛苦,抚摸曾经。
西沙并不死心,后来还寄机票给三毛,希望三毛能够到英国游览一番。三毛并没有去,还在后来西沙再度前往岛上看她时,告诉他曾经希望将机票换钱但没成功。西沙再次来到岛上时,三毛解决完遗产的事已经卖了那座白房子,搬到了附近的另一个地方。
西沙的再度来访并没有让三毛感动,三毛只是敬他为客,客气地带他去岛上游览了一番,并不打算让她的生活里多一个不善言谈而多愁善感的人。西沙最终放弃了,也不再写有关三毛的文字,最终静悄悄地退出了三毛的生活。
这段时光里,三毛安静地守着荷西,除了做她的事之外,也做着荷西以前才会做的事,并为她的新成就而骄傲,新家便是她和工人们一起建起来的,她还学会很多其他的技能。
三毛安安静静地守了荷西一年,心境也渐渐从容了许多,面对生死爱恨,也看透了许多。只是,如果问到此生的最爱,提到那熟悉的两个字,她还是会动容,只因为,那份爱从来就没有消亡过,等待越久,只会越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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