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鲁迅先生-永远的憧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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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蹲在洋车上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势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势。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巴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

    “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只是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虽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

    “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

    “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像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联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连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驴子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头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

    “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的。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三个无聊人

    一个大胖子,戴着圆眼镜。另一个很高,肩头很狭。第三个弹着小四弦琴,同时读着李后主的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读到一句的末尾,琴弦没有节调的,重复地响了一下,这样就算他把词句配上了音乐。

    “嘘!”胖子把被角揿了一下,接着唱道:“杨延辉,坐宫院……”他的嗓子像破了似的。

    第三个也在作声:

    “《小品文和漫画》哪里去了?”总是这人比其他两个好,他愿意读杂志和其他刊物。

    “唉!无聊!”每次当他读完一本的时候,他就用力向桌面摔去。

    晚间,狭肩头的人去读“世界语”了。临出门时,他的眼光很足,向着他的两个同伴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没有纪律,一天哭哭叫叫的。”

    “唉!无聊!”当他回来的时候,眼睛也无光了。

    照例是这样,临出门时是兴奋的,回来时他就无聊了,和他的两个同伴同样没有纪律。从学“世界语”起,这狭肩头的差不多每天念起“爱丝迫乱多”,后来他渐渐骂起“爱丝迫乱多”来,这可不知因为什么?

    他们住得很好,铁丝颤条床,淡蓝色的墙壁涂着金花,两只四十烛光灯泡,窗外有法国梧桐,楼下是外国菜馆,并且铁盒子里不断地放着饼干,还有罐头鱼。

    “唉!真无聊!”高个狭肩头的说。

    于是胖同伴提议去到法国公园,园中有流汗的园丁;园门口有流汗的洋车夫;巧得很,一个没有手脚的乞丐,滚叫在公园的道旁被他们遇见。

    “老黑,你还没有起来吗?真够享福了。”狭肩头的人从公园回来,要把他的第三个同伴拖下来;“真够受的,你还在梦中……”

    “不要闹,不要闹,我还困呢!”

    “起来吧!去看看那滚号在公园门前的人,你就不困啦!”

    那睡在床上的,没有相信他的话,并没起来。

    狭肩头的,愤愤懑懑地,整整一个早晨,他没说无聊,这是他看了一个无手无足的乞丐的结果。也许他看到这无手无足的东西就有聊了!

    十二点钟要去午餐,这愤懑的人没有去。

    “太浪费了,吃些面包不能过吗?”他去买面包,自己坐在房中吃。

    “买一盒沙门鱼来伴着吃吧!”他又出去买沙门鱼。

    等晚上有朋友来,他就告诉他无钱的朋友:

    “你们真是不会俭省,买面包吃多么好!”

    他的朋友吃了两天面包,把胃口吃得很酸。

    狭肩头人又无聊了,因为他好几天没有看到无手无足的人,或是什么特别惨状的人。

    他常常到街上去走,只要看到卖桃的小孩在街上被巡捕打翻了筐子,他也够有聊几个钟头。慢慢他这个无聊的病非到街头去治不可,后来这卖桃的小孩一类的事竟治不了他。那么就必须看报了,报纸上说:烟台煤矿又烧死多少人,或是压死多少人。

    “啊呀!真不得了,这真是惨事。”这样大事能使他三两天反复着说,他的无聊,像一种病症似的,又被这大事治住个三两天。他不无聊,很有聊的样子读小说,读杂志。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老黑无聊的时候就唱这调子,他不愿意看什么惨事,他也不愿意听什么伟大的话,他每天不用理智,就用感情来生活着,好像个真诗人似的。四弦琴在他的手下,不成调地“嗒啦啦嗒啦啦”……

    “嗒啦,嗒啦,啦嗒嗒……”胖同伴的木鞋在地板上打拍,手臂在飞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读杂志的人说。

    “我们这是在无聊!”三个无聊人听到这话都笑了。

    胖同伴,有书也读书,有理论也读理论,有琴也弹琴,有人弹琴他就唱。但这在他都是无聊的事情,对于他实实在在有趣的,是“先施公司”:

    “那些女人真可怜,有的连血色都没有了,可是还站在那里拉客……”他常常带着钱去可怜那些女人。

    “最非人生活的就是这些女人,可是没有人知道更详细些。”他这态度是个学者的态度。说着他就搭电车,带着钱,热诚地去到那些女人身上去研究“社会科学”去了。

    剩下两个无聊的,一个在看报,一个去到公园,拿着琴。去到公园的不知怎样,最大限度也不过“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但是在看报的却发足火来,无论怎样看,报上也不过载着煤矿啦,或者是什么大河大川暴涨淹死多少人,电车轧死小孩,受经济压迫投黄浦自杀一类。

    无聊,无聊!

    人间慢慢治不了他这个病了。

    可惜没有比煤矿更惨的事。

    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地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漂流着,就这样漂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地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

    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两个朋友

    金珠才十三岁,穿一双水红色的袜子,在院心和华子拍皮球。华子是个没有亲母亲的孩子。

    生疏的金珠被母亲带着来到华子家里才是第二天。

    “你念几年书了?”

    “四年,你呢?”

    “我没上过学——”金珠把皮球在地上丢了一下又抓住。

    “你怎么不念书呢?十三岁了,还不上学?我十岁就上学的……”

    金珠说:“我不是没有爹吗!妈说:等她积下钱让我念书。”

    于是又拍着皮球,金珠和华子差不多一般高,可是华子叫她金珠姐。

    华子一放学回来,把书包丢在箱子上或是炕上,就跑出去和金珠姐拍皮球。夜里就挨着睡,白天就一道玩。

    金珠把被褥搬到里屋去睡了!从那天起她不和华子交谈一句话;叫她:“金珠姐,金珠姐。”她把嘴唇突起来不应声。

    华子伤心的,她不知道新来的小朋友怎么会这样对她。

    再过几天华子挨骂起来——孩崽子,什么玩意儿呢!——金珠走在地板上,华子丢了一个皮球撞了她,她也是这样骂。连华子的弟弟金珠也骂他。

    那孩子叫她:“金珠子,小金珠子!”

    “小,我比你小多少?孩崽子!”

    小弟弟说完了,跑到爷爷身边去,他怕金珠要打他。

    夏天晚上,太阳刚落下去,在太阳下蒸热的地面还没有消灭了热。全家就坐在开着窗子的窗台,或坐在门前的木凳上。

    “不要弄跌了啊!慢慢推……慢慢推!”祖父招呼小珂。

    金珠跑来,小母鸡一般地,把小车夺过去,小珂被夺着,哭着。祖父叫他:“来吧!别哭,小珂听说,不要那个。”

    为这事,华子和金珠吵起来了:

    “这也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不要脸!”

    “什么东西,硬装不错。”

    “我看你也是硬装不错,‘帮虎吃食’。”

    “我怎么‘帮虎吃食’?我怎么‘帮虎吃食’?”

    华子的后母和金珠是一道战线,她气得只是重复着一句话:

    “小华子,我也没见你这样孩子,你爹你妈是虎?是野兽?我可没见过你这样孩子。”

    “是‘帮虎吃食’,是‘帮虎吃食’。”华子不住说。

    后母亲和金珠完全是一道战线,她叫着她:“金珠,进来关上窗子睡觉吧!别理那小疯狗。”

    “小疯狗,看也不知谁是小疯狗,不讲理者小疯狗。”

    妈妈的权威吵满了院子:

    “你爸爸回来,我要不告诉你爸爸才怪呢?还了得啦!骂她妈是‘小疯狗’。我管不了你,我也不是你亲娘,你还有亲爹哩!叫你亲爹来管你。你早没把我看到眼里。骂吧!也不怕伤天理!”

    小珂和祖父都进屋去睡了!祖父叫华子也进来睡吧!可是华子始终倚着门呆想。夜在她的眼前,蚊子在她的耳边。

    第二天金珠更大胆,故意借着事由来屈服华子,她觉得她必定胜利,她做着鬼脸:

    “小华子,看谁丢人,看谁挨骂?你爸爸要打呢!我先告诉你一声,你好预备着点!”

    “别不要脸!”

    “骂谁不要脸?我怎么不要脸?把你美的?你个小老婆,我告诉你爹爹去,走,你敢跟我去……”

    金珠的母亲,那个胖老太太说金珠:“都是一般大,好好玩,别打架。干什么金珠?不好那样!”华子被扯住肩膀:“走就走,我不怕你,还怕你个小穷鬼!都穷不起了,才跑到别人家来,混饭吃还不够,还瞎厉害。”

    金珠感到羞辱了,软弱了,眼泪流了满脸:“娘,我们走吧!不住她家,再不住……”

    金珠的母亲也和金珠一样哭。

    “金珠,把孩子抱去玩玩。”她应着这呼声,每日肩上抱着孩子。

    华子每日上学,放学就拍皮球。

    金珠的母亲,是个寡妇母亲,来到亲戚家里,是来做帮工,华子和金珠吵架,并没有人伤心,就连华子的母亲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华子的祖父和小珂也不把这事记在心上,一到傍晚又都到院子去乘凉,吸着烟,用扇子扑着蚊虫……看一看多星的天幕。

    华子一经过金珠面前,金珠的母亲的心就跳了。她心跳谁也不晓得,孩子们吵架是平常事,如像鸡和鸡斗架一般。

    正午时候,人影落在地面那样短,狗睡到墙根去了!炎夏的午间,只听到蜂子飞,只听到狗在墙根喘。

    金珠和华子从正门冲出来,两匹狗似的,两匹小狼似的,太阳晒在头上不觉到热;一个跑着,一个追着。华子停下来斗一阵再跑,一直跑到柴栏里去,拾起高粱秆打着。金珠狂笑,但那是变样的狂笑,脸嘴已经不是平日的脸嘴了。嘴斗着,脸是青色的,但仍在狂笑。

    谁也没有流血,只是头发上贴住一些高粱叶子。已经累了!双方面都不愿意再打,都没有力量再打。

    “进屋去吧,怎么样?”华子问。

    “进屋!不打死你这小鬼头对不住你。”金珠又分开两腿,两臂抱住肩头。

    “好,让你打死我。”一条木板落到金珠的腿上去。

    金珠的母亲完全颤栗,她全身颤栗,当金珠去夺她正在手中切菜的菜刀时;眼看打得要动起刀来。

    做帮工也怕做不长的。

    金珠的母亲,洗尿布、切菜、洗碗、洗衣裳,因为是小脚,一天到晚,到晚间,脚就疼了。

    “娘,你脚疼吗?”金珠就去打一盆水为她洗脚。

    娘起先是恨金珠的,为什么这样不听说?为什么这样不知好歹?和华子一天打到晚。可是她一看到女儿打一盆水给她,她就不恨金珠而自己伤心。若有金珠的爹爹活着哪能这样?自己不是也有家吗?

    金珠的母亲失眠了一夜,蚊子成群地在她的耳边飞;飞着,叫着,她坐起来搔一搔又倒下去,终夜她没有睡着,玻璃窗子发着白了!这时候她才一粒一粒地流着眼泪。十年前就是这个天刚亮的时候,金珠的爹爹从炕上抬到床上,那白色的脸,连一句话也没说而死去的人……十年前了!在外面帮工,住亲戚也是十年了!

    她把枕头和眼角相接近,使眼泪流到枕头上去,而不去擦它一下,天色更白了!这是金珠爹爹抬进木棺的时候。那打开的木棺,可怕的,一点感情也没有的早晨又要来似的……她带泪的眼睛合起来,紧紧地压在枕头上。起床时,金珠问:

    “娘,你的眼睛怎么肿了呢!”

    “不怎么。”

    “告诉我!娘!”

    “告诉你什么!都是你不听说,和华子打仗气得我……”

    金珠两天没和华子打仗,到第三天她也并不想立刻打仗,因为华子的母亲翻着箱子,一面找些旧衣裳给金珠,一面告诉金珠:

    “你和那丫头打仗,就狠点打,我给你作主,不会出乱子的,那丫头最能气人没有的啦!我有衣裳也不能给她穿,这都给你。跟你娘到别处去受气,到我家我可不能让你受气,多可怜哪!从小就没有了爹……”

    金珠把一些衣裳送给娘去,以后金珠在一家中比谁都可靠,把锁柜箱的钥匙也交给了她。她常常就在华子和小珂面前随便吃梨子,可是华子和小珂不能吃。小珂去找祖父。祖父说:

    “你是没有娘的孩子,少吃一口吧!”

    小珂哭起来了!

    这一家中,华子和母亲起着冲突,爷爷也和母亲起着冲突。

    被华子的母亲追使着,金珠又和华子吵了几回架。居然,有这么一天,金耳环挂上了金珠的耳朵了。

    金珠受人这样同情,比爹爹活转来或者更幸运,饱饱满满地过着日子。

    “你多可怜哪!从小就没有了爹!……”金珠常常被同情着。

    华子每天上学,放学就拍皮球。金珠每天背着孩子,几乎连一点玩的工夫也没有了。

    秋天,附近小学里开了一个平民教育班。

    “我也上‘平民学校’去吧,一天两点钟,四个月读四本书。”

    华子的母亲没有答应金珠,说认字不认字都没有用,认字也吃饭,不认字也吃饭。

    邻居的小姑娘和妇人们都去进“平民学校”,只有金珠没能去,只有金珠剩在家中抱着孩子。

    金珠就很忧愁了,她想和华子交谈几句,她想借华子的书来看一下,她想让华子替她抱一下小孩,她拍几下皮球,但这都没有做,她多少有一点自尊心存在。

    有天家中只剩华子、金珠、金珠的母亲,孩子睡觉了。

    “华子,把你的铅笔借给我写两个字,我会写我的姓。”金珠说完话,很不好意思,嘴唇没有立刻就合起来。

    华子把皮球向地面丢了一下,掉过头来,把眼睛斜着从金珠的脚下一直打量到她的头顶。

    为着这事金珠把眼睛哭肿。

    “娘,我们走吧,不再住她家。”

    金珠想要进“平民学校”进不得,想要和华子玩玩,又玩不得,虽然是耳朵上挂着金圈,金圈也并不带来同情给她。

    她患着眼病了!最厉害的时候,饭都吃不下。

    “金珠啊!抱抱孩子,我吃饭。”华子的后母亲叫她。

    眼睛疼得厉害的时候,可怎样抱孩子?华子就去抱。

    “金珠啊!打盆脸水。”

    华子就去打。

    金珠的眼睛还没好,她和华子的感情可好起来。她们两个从朋友变成仇人,又从仇人变成朋友了!又搬到一个房间去睡,被子接着被子。在睡觉时金珠说:“我把耳环还给她吧!我不要这东西!”她不爱那样闪光的耳环。

    没等金珠把耳环摘掉,那边已经向她要了:

    “小金珠,把耳环摘下来吧!我告诉你说吧,一个人若没有良心,那可真算个人!我说,小金珠子,我对得起你,我给你多少衣裳?我给你金耳环,你不和我一条心眼,我告诉你吧!你后悔的日子在后头呢!眼看你就要带上手镯了!可是我不能给你买了……”

    金珠的母亲听到这些话,比看到金珠和华子打架更难过,帮工是帮不成的啦!

    华子放学回来,她就抱着孩子等在大门外,笑眯眯的,永久是那个样子,后来连晚饭也不吃,等华子一起吃。若买一件东西,华子同意她就同意。比方买一个扣发的针啦,或是一块小手帕啦!若金珠同意华子也同意。夜里华子为着学校忙着编织物,她也伴着她不睡,华子也教她识字。

    金珠不像从前可以任意吃着水果,现在她和小珂、华子同样,依在门外嗅一些水果香。华子的母亲和父亲骂华子,骂小珂,也同样骂着金珠。

    终究又有这样的一天,金珠和母亲被驱着走了。

    两个朋友,哭着分开。

    林小二

    在一个有太阳的日子,我的窗前有一个小孩在弯着腰大声地喘着气。

    我是在房后站着,随便看着地上的野草在晒太阳。山上的晴天是难得的,为着使屋子也得到干燥的空气,所以门是开着。接着就听到或者是草把,或者是刷子,或者是一只有弹性的尾巴,沙沙地在地上拍着,越听到拍的声音越真切,就像已经在我的房间的地板上拍着一样。我从后窗子再经过开着的门隔着屋子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小孩手里拿着扫帚在弯着腰大声地喘着气。

    而他正用扫帚尖扫在我的门前土坪上,那不像是扫,而是用扫帚尖在拍打。

    我心里想,这是什么事情呢?保育院的小朋友们从来不到这边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去问一问,我心里起着一种亲切的情感对那孩子。刚要开口又感到特别生疏了,因为我们住的根本并不挨近,而且仿佛很远,他们很少时候走来的。我和他们的生疏是一向生疏下来的,虽然每天听着他们升旗降旗的歌声,或是看着他们放在空中的风筝。

    那孩子在小房的长廊上扫了很久很久。我站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他比那扫地的扫帚高不了多少,所以是用两只手把着扫帚,他的扫帚尖所触过的地方,想要有一个黑点留下也不可能。他是一边扫一边玩,我看他把一小块粘在水门汀走廊上的泥土,用鞋底擦着,没有擦起来,又用手指甲掀着,等掀掉了那块泥土,又抡起扫帚来好像抡着鞭子一样地把那块掉的泥土抽了一顿,同时嘴里边还念叨了些什么。走廊上靠着一张竹床,他把竹床的后边扫了。完了又去移动那只水桶,把小脸孔都累红了。

    这时,院里的一位先生到这边来,当她一走下那高坡,她就用一种响而愉快的声音呼唤着他:

    “林小二……林小二在这里做什么?……”

    这孩子的名字叫林小二。

    “啊!就是那个……林小二吗?”

    那位衣襟上挂着圆牌子的先生说:

    “是的……他是我们院里的小名人,外宾来访也访问他。他是流浪儿,在汉口流浪了几年的。是退却之前才从汉口带出来的。他从前是个小叫化,到院里来就都改了,比别的小朋友更好。”

    接着她就问他:“谁叫你来扫的呀?哪个叫你扫地?”

    那孩子没有回答,摇摇头。我也随着走到他旁边去。

    “你几岁,小朋友?”

    他也不回答我,他笑了,一排小牙齿露了出来。那位先生代他说是十一岁了。

    关于林小二,是在不久前我才听说的。他是汉口街头的小叫化,已经两三年就是小叫化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是谁,他不知道他姓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他没有名,没有姓,没有父亲母亲。林小二,就是林小二。人家问:“你姓什么?”他摇摇头。人家问:“你就是林小二吗?”他点点头。

    从汉口刚来到重庆时,这些小朋友们住在重庆,林小二在夜里把所有的自来水龙头都放开了,楼上楼下都湿了……又有一次,自来水龙头不知谁偷着打开的,林小二走到楼上,看见了,便安安静静地,一个一个关起来。而后,到先生那儿去报告,说这次不是他开的了。

    现在林小二在房头上站着,高高的土丘在他的旁边,他弯下腰去,一颗一颗地拾着地上的黄土块。那些土块是院里的别的一些小朋友玩着抛下来的,而他一块一块地从房子的临近拾开去。一边拾着,他的嘴里一边念叨什么似的自己说着话,他带着非常安闲而寂寞的样子。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拾完了之后就停在我的后窗子的外边,像一个大人似的在看风景。那山上隔着很远很远的偶尔长着一棵树,那山上的房屋,要努力去寻找才能够看见一个,因为绿色的菜田过于不整齐的缘故,大块小块割据着山坡,所以山坡上的人家像大块的石头似的,不容易被人注意而混扰在石头之间了。山下则是一片水田,水田明亮得和镜子似的,假若有人掉在田里,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沉在游泳池一样,在感觉上那水田简直和小湖一样了。田上看不见收拾苗草的农人,落雨的黄昏和起雾的早晨,水田通通是自己睡在山边上,一切是寂静的,晴天和阴天都是一样的寂静。只有山下那条发白的公路,每隔几分钟,就要有汽车从那上面跑过。车子从看得见的地方跑来,就带着轰轰的响声,有时竟以为是飞机从头上飞过。山中和平原不同,震动的响声特别大,车子就跑在山的夹缝中。若遇着成串地运着军用品的大汽车,就把左近的所有的山都震鸣了,而保育院里的小朋友们常常听着他们的欢呼,他们叫着,而数着车子的数目,十辆二十辆常常经过,都是黄昏以后的时候。林小二仿佛也可以完全辨认出这些感觉似的在那儿努力地辨认着。林小二若伸出两手来,他的左手将指出这条公路重庆的终点;而右手就要指出到成都去的方向罢。但是林小二只把眼睛看到墙根上,或是小土坡上,他很寂寞地自己在玩着,嘴里仍旧念叨着什么似的在说话。他的小天地,就他周围一丈远,仿佛他向来不想走上那公路的样子。

    他发现了有人在远处看着他,他就跑了,很害羞的样子跑掉的。

    我又见他,就是第二次看见他,是一个雨天。一个比他高的小朋友,从石阶上一磴一磴地把他抱下来。这小叫化子有了朋友了,接受了爱护了。他是一定会长得健壮而明朗的呀……他一定的,我想起班台来耶夫的《表》。

    小生命和战士

    “你看那兵士腰间的刀子,总有点凶残的意味,可是他也爱那么小的孩子。”我这样小声地把嘴唇接近着L的耳边。

    其实渡轮正在进行中的声音,也绝对使那兵士不会听到我的话语的。

    其中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不是那个抱着孩子的,而是另外的一个,他一走上来,就停在船栏的旁边。他那么小,使我立刻想到了小老鼠。两颊从颧骨以下是完全陷下来的,因此嘴唇有点突出。耳朵在帽子的边下,显得贫薄和孤独,和那过大的帽遮一样,对于他都起着一种不配称的感觉。从帽遮我一直望到他黑色的胶底鞋:左手上受了伤,被一条挂在颈间的白布带吊在胸前,他穿着特为伤兵们赶制的过大的棉背心,而这件棉背心就把他装饰成一只小甲虫似的站在那里。等另外两个兵士走近前来的时候,他就让开了。

    这两个之中的一个,在我看来是个军官,他并不怎样瘦,有点高大,他受伤的也是左手,同样被一只带子吊在胸前。在他慢慢地踱着的时候,那黑色皮鞋的后半部不时地被那黄呢裤的边口埋没着。当他同另外的一个讲话的时候,那空着的,垂在左肩的军中黄呢上衣的袖子,显得过于多余地在摆荡——因为他隔一会就要抬一抬左肩的缘故。

    我所说的挂着刀的兵士,始终没有给我看到他的正面,因为那受伤的军官和他谈话总是对立着,我所能看到的是他脚上的刺马针,腰间的短刀,他的腰和肩都宽而且圆。那在怀中的孩子时时想要哭,于是他很小心地摇着他,把那包着孩子的军外套隔一会儿拉一拉,或是包紧一点。

    不知为什么,我看他好像无论怎样也不能完全忘掉他腰边的短刀,孩子一安静下来,他的左手总是反背过来压在刀柄上。

    渡轮走近一个停在江心的货船旁边的时候,因为那船完全熄了灯火,所以好像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起重机上还有一个大皮囊似的东西在高悬着。

    我是背着锅炉站着的,背后的温暖已经增加到不能忍耐的程度,所以我稍稍离开一点,可是我的背后仍接近着温暖,而我的胸前却向着寒凉的江水。

    那军官的烟火照红了他过高的鼻子,而后轻轻地好像从指尖上把它一弹,那烟火就掠过了船栏而向着月下的江水奔去了。

    我一转身就看到了那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伤兵就站在我的旁边,似乎在这船上并没有他的同伴,他带着衰弱或疲乏的样子在望着江水。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也好像他要细听一听什么,或者不是,或者他的心思完全系在那只吊在胸前的左手上。

    前边就是黄鹤楼,在停船之前,人们有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的在移动着,船身和码头所激起来的水声,很响地在击撞着。即使那士兵的短刀的环子碰击得再响亮一点,我也不能听到,只有想象着:那紧贴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们彼此能够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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