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长说找人修修。他觉得仅说这么一句话显得不够热情,就接着说如果不行他给找人。
林小麦吓了一跳,急忙说:“不用,不用,这机子都几年了,早该淘汰了。”
贾科长说:“买台新的不就得了。”
林小麦说:“我写了点东西,写完以后再买,怕一折腾写不下去了。”
贾科长说:“不行你在单位写。”
林小麦说咱们这地方一天到晚人和赶集一样,哪有时间?然后突然醒悟一样说,“唉,我可以晚上写,对,晚上来写不会不方便吧?”
贾科长说:“有什么不方便?你如果胆小我来陪你。”
林小麦笑笑说:“我怕什么呀,只是担心晚上在单位别人说三道四。不过,时间不长,有一周时间就写完了。”都知道林小麦是作协会员,有时写点散文、小说之类的东西,贾科长看来没有多想。林小麦为自己设计的借口冠冕堂皇,天衣无缝。
正说着,孟老板敲门进来,拿出一个笔记本,林小麦连忙让座。孟老板伸出手,想和林小麦握手,林小麦竟然想起这只手曾经伸到简晴的裙子里,有些恶心,就没有伸手,而是直接介绍给了贾科长,他们俩人握手寒暄。
孟老板点头哈腰地说:“丫哎,俺今天来看看各位领导,主要还是给林科长送这个本子,你们是文化人,这些东西有用,不像俺,大老粗一个,看着这些字就是蛤蟆蝌蚪。”
贾科长说:“我们谁也没有你活得舒服。文化贬值了。”
林小麦看不得贾科长在别人面前自轻自贱的样子,就说:“孟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
孟老板把本子递给林小麦说:“托你老的福,还挺好。俺还想请你给改房间的名字,你看,你和贾科长还有胡秘书长中午有没有时间?俺请大家过去坐坐。”
林小麦这才想起答应给人家改名字,现在早把这事给忘了。就说,饭就不要吃了,无功不受禄,改完以后你满意咱再吃饭。
孟老板坚持要请吃饭,提出让林小麦把他领到胡秘书长办公室。林小麦一想,改名字是胡秘书长交代的事情,自己没办好,让孟老板和他再碰面说这事对自己不利,就说胡秘书长出门没回来,如果方便的话跟科里说也一样。孟老板不再坚持,就告辞走了。看着孟老板走出门,贾科长说:“一个卖肉的,竟然能踏进市政府的门。听说这小子还挺牛,一天一个小姐,号称要玩2000个女人,你可要小心点。”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合适,林小麦念他出于好心,没有计较。这时候手机响起,林小麦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了没人说话,就挂了。过了一会,手机的鸣叫又开始在屋子里弥漫,接通了还是不说话。贾科长就开始低下头假装咳嗽。林小麦很生气,打过去,对方不接电话。林小麦记下了电话号码,不再理他。
下午,她给孟老板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把名字取好了,让他来拿。孟老板显然喝多了,说话更不利索了。丫哎了半天才说明白,下午来接她,晚上一起吃饭,他说:林科长再不答应,丫哎,我就过来给你磕头。下班的时候,孟老板打来电话,车就停在外边。林小麦和贾科长走出去,门口堵了很多上访的,地上铺了一块白布,上面用黑字写着:“给工人老大哥一口饭吃!!!”几个女人坐在四个角上,脸上是很麻木的表情。她想起魏宏,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就把上访的人看了一遍,好像魏宏躲在人群里一样。就有一个年轻工人对她喊:“看什么看,你戴个眼镜装文明人,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贾科长刚想说话,林小麦给制止了。林小麦认为,和这样的人吵架没有意义。他们径自走过去,她能感觉周围的眼神是羡慕,不是仇恨,走路的样子就有几分高傲。
她忽然想起那个电话,隐隐觉得应该是魏宏。如果当初嫁给魏宏,自己会不会成为这群人中的一个,这个想法让她心理一时很复杂。
晚上吃饭的时候,孟老板表现十分殷勤,贾科长是一种坐山看虎斗的态度,恨不得林小麦和孟老板这种人发生点什么事情。林小麦实在难以忍受孟老板肉麻粗鄙的表白,就直截了当地说:“简晴不是挺好吗?”
孟老板一听,愣了一下,说:“你和她不一样,她是风尘女子。”林小麦第一次听他说话没用“丫哎”这句口头语。
一连两天,邢市长没有来单位。林小麦在单位的时间格外漫长。单位没有电视,只有白天翻了几遍的报纸和各种公文材料,带了几本小说,可是,心不静,看不进去。在网上浏览一遍,都是一些灌水的东西,她也不爱看。哎,何必费尽心机上这里来。何苦来着,自己为了什么呢?真是自作自受。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自己一个女人,没有强硬的后台,没有钱,还不愿意混天度日,想做点事情,有别的路吗?她在单位磨蹭到九点半,邢市长的车还没回来,她打算回家了。
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很久丈夫才来接,“没事。”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把电话放了,林小麦愣怔了一下,一时有些苍凉。可是,家里有什么呢?在她的心里,什么也没有。走到窗前,远远望去,林立的楼房掩映在黑夜中,红的、粉的、绿的灯光把无数窗口涂上了色彩。林小麦想自己真是有眼无珠呀,这么多温馨的窗口,竟然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缕光芒,生活圈子到底还是小,层次低,选择范围太窄了,自己这一生,只能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心里真是太多的不甘。她又磨蹭了半个小时,还是无处可去,准备回家,打开电梯,邢市长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林小麦惊喜地叫了一声:“邢市长,回来了。”邢市长一看,说:“林科长加班了?”林小麦说:“准备亮化工程的实施方案,提纲刚拟好。”然后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我买了一本小说,觉得很好,您是中文系的,您看看吧。”
邢市长拿过书翻了翻,说:“周梅森,我上学的时候他可是很厉害呢,如今也写官场小说了?走,到我屋里坐会儿。”
灯光下,邢市长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自顾把头仰靠在椅背上,很久没说一句话。林小麦第一次看见邢市长这种神态,一时有些局促,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端起邢市长的杯子,给斟了一杯水,送过去。邢市长抬起头,看看林小麦,问:“小麦,今年有30了吧?”
林小麦幽幽地说:“这辈子没30了,已经31了。”
邢市长重复了一遍:“31,多好的年龄,干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呀。我31岁刚大学毕业,如果当老师,现在已经是高级教师了,也该桃李天下了。可是现在,一事无成呀。”
林小麦被邢市长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在林小麦眼里,一个人能当上市长,可谓功成名就,再有这种感叹就有些不可思议了,就说:“在昆山市,您可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昆山市679万人,有几个人能够有您这辉煌。”
邢市长像是没有听到林小麦的话,接着说:“这几天我转了四个县,走到哪里都要讲改革,讲开放,口干舌燥呀,可是,这些话有多少能够转化为生产力?有多少老百姓真能享受到改革的成果?我在想,小麦,昆山市实在不缺一个行政领导,缺什么呢?你说,缺什么呢?”
林小麦回答不出来,想想,就小声说:“也许是更有活力的机制。”
“好!”邢市长高兴地说:“昆山市缺优秀教师,可以培养优秀的人才;缺龙头企业,可以带动经济发展;缺优秀的艺术工作者,可以提升文化品位。可是,最缺的,还是让能干事、想干事、真干事的人踏踏实实干事的机制。”
林小麦知道,但凡有志向的男人都会有壮志难酬的感慨,这感慨要出自小人物也就罢了,出自一个市长之口,却有些意味深长,就说:“你说话还是小心些好,这些话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影响多不好。”忽然觉得这话不像一个下属说的,倒像是邢市长的什么人,就有些不自在。邢市长显然也听出了这话的情分,也看看林小麦,声音一下子降了下来,说:“小麦,要接着写作,另外,要多学习,别光学行政这一套,多学市场经济、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以后不懂经济就不会管理好我们的社会。好了,时间不早了,让我的司机送送你吧。”
林小麦急忙说:“不用,我自己打的挺好。”
邢市长说:“怎么,跟我还客气吗?按说我该送你呀,可是……就算了,一定要让司机送一下。”
林小麦不想让司机送,她觉得司机嘴最混账了,可是又不能直接对邢市长说,就一再坚持。
邢市长说:“那好吧,我送你,咱们打的。”说完,根本不再征求林小麦的意见,径直往外走。
林小麦看出了今天邢市长情绪不稳定,知道自己无法阻止邢市长,心里也愿意能够和邢市长多待一会,就跟着邢市长后边走。她看到他们投到墙上的影子,一个宽大厚重,一个瘦小匀称,两个身影紧紧相随,邢市长的身影不时把林小麦的影子覆盖,又像翅膀裹挟着她飞翔。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划过林小麦的身体,闪电一样击中了她的思维,她的意识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这种情况她还是平生第一次。
上车以后,邢市长和她坐到后排,她感觉邢市长的手寻寻觅觅找过来,她伸出手,迎过去,两只手迅速紧握在一起,一种热量传递过来,将林小麦一点点熔化。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昏睡的茧,被丝丝缕缕唤醒了,抽尽了,虚弱地栖息在春天的尽头。她明白了,自己找了这么多年,就是在找这样一种感觉,被包围,被期待,被一点一点剥离抽取,然后相互融化,相互牵引。车很快就到了,林小麦要下车了,两个人的手还紧紧握着,林小麦心里希望邢市长挽留她,她愿意跟他到天涯海角。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她有些失望。他的沉默让她的心生生回到了现实中,有些疼,便知道两个人之间是有距离的,像一根线,让情感的风筝飞不起来。她一直站着,看着车消失在黑暗中。抬头看看夜空,黑茫茫一片,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流淌在爱情神话里的银河被华丽的彩灯淹没了。林小麦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搁置在无边的黑网里,那些美好的、浪漫的意念像来不及出生的孩子,永远没有见到阳光和花朵的希望。她怀抱着多少瑰丽的珍宝呀,却心无所栖,禁不住热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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