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受活(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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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裸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3]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了。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呢。

    在门口掸掸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么是下乡,要么去开会,要么是住在列宁纪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有时候,人是在县城,可他宁肯住办公室也没有回家呢。这一会儿,走进家属院落时,忽然间他觉得记不清媳妇是啥儿模样了。记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爱穿啥儿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不见着月,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三岁或三十五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是日常间人们说的美人痣,半黑半褐色,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他想他还是该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许半年没回家,也许几年没回家,敬仰堂都不知变成啥儿模样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开门,关门,再开灯。灯光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唯一不同的,是柳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斯、毛的后边了。

    柳县长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当央,让时间在屋子里模糊糊地流过去,到末了,他动手把自个儿的像从毛主席的像后取下来,挂在了马克思的像前边,挂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后哟,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处,一格一格地全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红线儿,到末了,最后写到顶格时,他停笔想一会,写了两行字:

    全世界最伟大的农民领袖

    第三世界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两行字下各画了九条红线儿,那九条红线像他描成的一条又粗又重的一条红龙样,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么盯着那字和红龙看一会,跪下朝那一排挂像磕了一个头,朝自己的挂像磕了三个头,回身望了望身后养父的像,为他点了三炷香,也就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门外的静夜里,有汽车响动的声音传过来,那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的那辆汽车的声响呢。也许是秘书知道他已经回到县城了,来家里看他了。不消说,秘书见了他是必要唤一声县长的。

    柳县长就从敬仰堂里关灯出来了。果真是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子停在他家楼下边,也果真是秘书到了他家里。他从做了县长就让秘书做了他的秘书了,自然哦,就是满天下人不叫他县长了,秘书也还是要脱口就叫他县长的。

    果真、果真呢,秘书就不歇口地叫他县长了。

    絮言:

    [1]足对足:方言。即指把时间算得长一些,是满打满算之意,与脚对脚无关。

    [3]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错过机会,有冤枉之意。

    第三节 柳县长,柳县长,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对不起呀柳县长,我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奶奶的,一刀砍了你,我一枪崩了你!崩你砍你都不解我的恨。”

    “柳县长,柳县长,我真的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跪下来,你们都给我跪下来!”

    “不怪他,不怪石秘书,啥都怪我呢!”

    “滚!你个骚娘们,你这头母猪、母狗、黄鼠狼!”

    “柳县长,别打她你打我好不好?你看她满脸是血了,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千刀万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石秘书的错。”

    “不打她,叫我打你是不是……你以为老子我会放了你……”

    “啊……啊……啊呀……”

    “我撤了你的职……我让你住完监狱再回家里去种地。”

    “你打吧,柳县长,你把我踢死、跺死、踩成肉酱都行哩。”

    “我日你祖宗八辈哩,我现在就让公安局把你送进监狱里。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破人亡,就能让你们名誉扫地,成过街老鼠,在双槐让你们寸步难行;在双槐让你们逃荒要饭都没地处儿去。”

    “求求你,别打他了,你看他都昏了过去啦;老柳呀,柳县长,求你还来打我行不行。”

    ……

    “日你祖奶奶,你给我说句实话吧……现在你出门,人人都说你是县长的夫人哩,都称你是夫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哩,可我不想当夫人。我就想当个一般人的媳妇哩,下班了烧烧饭,拖拖地;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在灶房里忙个不停儿。待饭菜端到桌上了,他放下报纸和我一块去吃饭。吃过了,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去灶房洗锅洗碗了。洗完了,两个人一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说话,末了就都上床去睡了。”

    “柳县长,你就成全了我们吧。你不成全我们,我俩就跪到天亮不起来。”

    “水哩?水哩?祖奶奶,这家里连一口水喝都没有。”

    “没水了……我这就给你烧,这就给你倒。”

    “我日你祖奶奶,没想到提携你当我的秘书,你反倒伤透了我的心,买不回列宁遗体都没有你给我的打击大。”

    “对不起你了柳县长,真的是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行啦、行啦,你把额门磕出血我柳县长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求你原谅呢,我罪有应得哩。”

    “喝水吧……有些热……你先凉一凉。”

    “茶叶呢?”

    “泡绿茶还是红茶呀?”

    “随你妈的便。”

    “那就绿茶吧,绿茶消火呢。”

    “站起来,你说咋办吧。”

    “柳县长,你不说句原谅的话,我死也不会站起来。”

    “那就跪着吧,说你想咋办吧。”

    “求柳县长成全了我们俩……”

    “成全了我们吧,不成全我和他一块跪死在你面前。”

    “说说咋个成全法。”

    “让我俩结婚吧,要在双槐丢了你的脸,你把我俩的工作调到天南地北都行哩。”

    “柳县长,我们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哩。我跟着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啦,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心里想要啥儿哩。你成全了我们俩,我会让全县城的人都给你跪下磕头呢。我知道列宁遗体买不回来啦,买不回来我也会让全县城的人给你跪下磕头哩,让全县人民见了你就给你跪下磕头哩。不信了你试试,我明儿天就让大街上无论谁见你都跪下给你磕个头。让新城、老城的人都在正堂屋里挂着你的画像行不行?”

    “哼……你以为你是神仙是不是?对你说,老天爷都没这个能耐啦。”

    “柳县长,我说到做到哩。”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

    ……

    “你半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再陪你一夜说说话。”

    “不用说,这家里的东西想要啥了你全都拿去吧。”

    “我啥都不要哩,我只把我爹的像带走就行啦。”

    “带走吧,想要啥你就带走吧。”

    “那我们就走啦。”

    “走吧,快点走掉吧。再别让我看见你们俩。”

    “谢你了,柳县长……我知恩必报哩,我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呢。我明儿天就让全县人民跪下给你磕头哩,让各家各户把你当成神敬哩。”

    第五节 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

    柳县长受活的泪水终于流在脚地了。

    意外的是,来日间柳县长一出门,竟真的是满世界人都给他跪下磕头呢。

    睡醒那当儿,已是日过平南时候了,晌午饭都过了一绳工夫呢。柳县长没想到,几天间生发了这么多塌天陷地的事,可他昨夜儿竟会倒在床上睡得沉死哩,连地委牛书记来的几个电话都没把他吵醒哩。

    累了哟,他要好好睡一觉。就好端端地舒睡了一觉儿。

    “在家你咋不接电话哩?”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省长来了电话啦,没说别的啥,就说要地委三天内把新的书记、县长派到双槐县。”

    放下电话时,柳县长的脑子里雾茫茫的一片儿白。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购买列宁遗体这天大的生意,哪能不寄呢。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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