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县长从屋里出来了。
他要立马开一个县委的常委会,趁新的县长、书记还没来,再最后召开一个常委会。
可刚从楼上走下来,那满城、满世界人向他鞠躬、磕头的事情就噼里啪啦生发了。先是看见每天在家属院里清扫垃圾的老汉朝他笑着走过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那院里清垃圾少说有了十几年。他一脸都是面默默地笑,如从那垃圾里捡了金啦银啦样,到柳县长面前没说话,先就弯腰鞠了一个躬,待迈起他那树枝般的腰杆时,才用他掉牙透风的嘴儿说:“谢谢你,柳县长,人家说到年底我每月扫垃圾都有一千、几千的工资哩。”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垃圾筐儿朝一个垃圾箱边走去了,弄得柳县长一时不知生发了啥事儿。可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那守门的老汉是正在洗着锅碗的,他一扭身见了柳县长,丢下碗盆儿,甩着手上的水,出门就给柳县长把腰弯下了:“柳县长,我本该给你磕头哩,可我年纪大了就不磕了吧。”他说:“真没想到哦,我无儿无女一辈子,正好年底歇下来,你就把县上的敬老院给建成啦,说过了六十岁的老人们,每人在敬老院都有一套儿房,还有两倍着工资的休老金。”话说完,他屋里坐在煤火上的水壶烧开了,响叫了,他就一老慌张地回到屋里了。
接着,柳县长就到了大街上。想不到街上那些守着冬天卖瓜子的、卖甘蔗的,卖越冬苹果的,无论着男女和老少,谁见了他都是一脸虔诚诚的笑,一脸恭敬敬的谢,都要朝他点个头,说:“柳县长,谢你啦,托你的福,双槐县有了好运啦,日后我就不用大冬天还在这儿卖这瓜子啦。”或者说:“谢谢你,柳县长,真没想到我卖了半辈子苹果,到老了每月在家歇着会有吃有喝哩。”
再或者,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媳妇她从路边怯怯地过来了,她是从乡下到城里来卖她做的虎头儿孩娃靴子的,躲在一个朝阳避风的墙角处,这当儿,她怯怯地挤过来,到了人前,便猛地给柳县长跪下磕了一个头,脸上挂着含了笑的泪。她说:
“柳县长,人家都说年底我们那儿不用种地啦,每月家里都发粮、发菜、发肉哩;说我做的虎头儿靴,那些来双槐游乐参览的人要几十块一双买回家里挂在墙上的。”
柳县长知晓了这一夜,县城里又出了天大的变故哩,不仅是所有的人见了他鞠躬、磕头说着谢话儿,且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漾荡了有着神谕的笑,和菩萨昨夜来到这城里和人们说了啥儿样。昨儿天,一世界还都是缠绵绵的雾,可今儿却是晴空万里呢。日头在头顶上黄灿灿地悬挂着,天空里的八方四面都满是湛湛的蓝,水洗了一样洁净呢,偶或着有那么一片几丝儿云,在那天地间里也如白丝、白绸样。暖和呢,和阳春三月一样暖和哩。这样的天气,倘是能持下三五日,那柳树、杨树都要芽绿了,野草花儿都要放着出红了,和半个月前耙耧山上的魂魄儿山是一样了。
也许暖和就是啥儿预兆呢。
柳县长就那么让人围着感谢着,沿着从家属院通往县政府的大街朝前走,不觉间,那围的人就越发多起来。躬腰谢着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跪下磕头的老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了。不足一里的路,一瞬儿人就多得有些让他迈不开脚步哩。也就从他们嘴里听出了因了啥儿人们要围着他磕头、鞠躬感谢哩,像围着了冷丁间出现在世里的一尊神一样。原来哦,是今儿一早他们就听说了,那早几日说的买不回列宁遗体事情都是谣言呢,是省里和地区争着想先把列宁遗体在他们的城市里摆放一些日子哦,才故意给双槐出了难题儿,给柳县长做了小鞋穿。现在好了呢,问题解决了,说北京那一处地都支持着双槐县和柳县长。说不仅三朝五日双槐县依旧可以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国里买回来,运到魂魄山上,而且柳县长还早就派人去一个叫德国的处地儿,联系着购买马克思和恩格斯遗物的事情了,说去的人也都回了话儿啦,说人家不仅可以把马克思的一套针织睡衣卖给双槐县,且还可以念在双槐人对马克思敬仰的心份儿上,将马克思写书用过的桌子、椅子和一支鸡毛儿笔,都奉赠给双槐的人。说恩格斯的后人,愿意把他们先祖穿过的啥儿燕尾的衣裳全都赠送给双槐的柳县长。说恩格斯在双槐的衣冠冢落成封墓时,恩格斯家的后人还可以到双槐出席封墓典礼呢,且还说来回坐飞机的票钱都不要双槐花。说越南国的胡志明,他的后代说可以把胡志明用过的东西二一添作五地分给双槐一半儿。说阿尔巴尼亚国的霍查和南斯拉夫国的铁托两位领导人,他们的国家那就答应得更是爽利了,说凡是领袖霍查和铁托用过的啥儿都可以一股脑儿献给你们中国的双槐县,可以献给双槐县的柳县长,连一分一厘的钱人家都不要,包括这两位前国家领袖的骨灰也在内。说古巴的主席卡斯特罗,还是古巴现任的主席哩,可这位主席那答应得就更为利索呢,说把我人留在古巴就行了,别的需要啥儿你们都拿去。说唯一不索利的就是朝鲜国的金日成的遗物了。说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还任着朝鲜国的领袖哩,他要求双槐县哪怕想要金日成用过的一支笔,金日成穿过的衣裳上掉下的一个扣,每样东西都要十一万块钱、或者十五万,说柳县长想买金日成用过的一支老手枪,朝鲜国一开口就要九千万。
不过哩,虽是九千万,柳县长他还是答应买下了。
这样儿,不光列宁纪念堂立马就可以开张营业了,而且哦,另外那领袖们的骨灰墓、衣冠冢、遗物展览室也都可以在明年一股笼统地建成营业哩。这样儿,魂魄山上的十个山头就是十个世界上大人物的纪念馆,那来参览游乐的人,每天最少就是原来单单核算有列宁纪念堂那庞大数字的三倍至五倍,邻县的、地区的、全省的、全国的、世界各国的,就像外国人来中国不能不去北京样,外国人去了北京他就不能不去双槐了。也许人家来中国的目的就是到双槐,压根儿就不想去参览那北京呢。细想想,那是多大一笔的收入啊。人家说,柳县长已经计划着在双槐县修铁路、建机场的事情了。说双槐县为了卖一百块钱一张的游览票,得重新在县里建上三至五个大型印刷厂,专门不歇机器地印那游览票。说中国那么一大堆的银行都准备在双槐建他们最大的分行了,准备着让双槐县的钱花不完时先放在他们那里呢。说为了争那过几年双槐每日间都有着的天大的一笔钱,为了让双槐把花不完的钱存放在他们的钱库里,那些银行都争着先给双槐贷款,让双槐往魂魄山上修高速儿公路和马路两边盖宾房楼屋哩。
真是哟,一夜间双槐县人的日子就立马要天翻地覆了。天堂般的好日子早已在明儿、后儿的那边等着了。这咋儿能不叫双槐人敬着、谢着柳县长。双槐人谁不知晓柳县长为买列宁遗体劳费的心血哟;谁不知晓柳县长为组建受活出演团劳耗的心力哟。可是哦,又有谁知晓了在购买列宁遗体时,柳县长就在盘算筹办着别的那些在世界上个个都当儿当儿响的大人物的遗骨、遗物了?没想到这一瞬眼间,一堆儿天大的难事全都办成了。这些天,直到昨儿里,县城里满街、满巷都还在说着买不回列宁遗体的事,可原来那都是谣言哩,这一瞬儿间,谁都明明白白听到说,购买列宁遗体和别的大人物遗物的事,全都办成了,买到了,立马就都要运回到双槐了。
柳县长笑着问人家,都是听谁说的呀?
人们说:“你的秘书啊。秘书说的还能有假呀。”
柳县长心里悠忽一下子,然在当儿里,他的悠忽被围着的人都给淹掉了,磕头的,鞠躬的,挤进来只为了和柳县长说句话,只为了和柳县长握握手,只为了让柳县长拿手摸摸她抱着的孩娃的头的人,把他挤得站不稳脚跟了。真是哦,你要挤进来,他要退出去,一瞬儿工夫里,大街上围着柳县长的人,到了水泄儿不通的境地哩。街上那摆摊的,设点的,都在叫着:“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踩着我的苹果摊儿啦!”
“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把我的瓜子袋儿都踢翻啦!”
还有那原来在路的最边上铺了门板的,卖过年的红纸、鞭炮的,他的门板被人撞落在脚地上,红纸对联、门联、老灶爷像和鞭炮摊,滚了一脚地,他就一边往怀里抢着一边唤: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你不怕鞭炮炸了啊!”
也没有别的啥儿事,就是为了来给柳县长鞠个躬、磕个头,说声祝福的谢话儿。在商店里买着东西的人,放下东西从商店里出来了。在饭店里正吃着菜、喝着酒的人,放下酒杯筷子出来了。鞠了躬,磕了头,说了敬神还愿般的谢话儿,当然也忘不掉问柳县长一句话:“柳县长,听说我家门前那条街,明年就要全都铺成大理石?”忘不掉问一句:“是不是以后每家每人上不上班每月都保证有五千块的工资啊?”
有人问:“听说以后想吃啥县里就给发啥呀?”
“是不是真的每家都分一栋楼房啊?”
有人担心说:“要这样人越来越懒咋办呀?”
“孩娃儿连书都不想读了咋办呀?”
事情是真真实实哩,人也是生生动动在他的眼前晃动哩。日光中,有人们挤着唤着的汗味儿,有冬日暖阳里晒热踩烫的尘味儿,有乡下人戴了几年不洗的帽子里的油腻味,也还有城里人穿了新袄、围了新巾的棉香味。柳县长在这人群中被你簇我拥着,拉着这个人的手,回答着那个人的问,那真真实实的受活如穿衣少了冷、衣裳多了暖、身上流血了是会疼的一样真切呢。人们一股儿、一股儿地拥来朝柳县长磕着头,鞠着躬,说着谢话儿,这一股退了去,那一股又拥了来。日头在头顶金光闪闪哩,暖气儿在街上流来荡去哩,人头像瓜田样密密匝匝呢。男人们有戴棉帽的,有戴单帽的,还有一冬都光着头儿的。无论咋样儿,那也都是黑色、蓝色和花白的头发色。然而哦,女人们就大不一样了。她们多是围了围巾儿。城里人多都围着毛线织的长围巾,红黄绿蓝色,据着她们的年龄和偏兴[1],各自选了她们的喜色儿。天冷了那围巾就围在她们的头上了,天暖了围巾就围在她们的脖子上,或挂搭在她们的肩脖上,成了饰装儿。乡下庄子里的女人们,年轻的也追着城里的偏兴儿,围了针织的长围巾,可多半儿却还都是偏兴方围巾,多是在便宜的处地买的贱货儿。虽是贱价儿货,可那颜色却是一色儿大红大绿呢。这样呢,那满街就都是各种艳色的起落了。磕头也好呢,鞠躬也罢呢,一世界就都舞动着花花绿绿的颜色了。
一世界都是对柳县长的问好了。
一世界都是拥来挤去的人流了。
柳县长是打心底里体会到了一种喜兴了。他原想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列宁纪念堂落成或列宁遗体运回来安放的仪式上才有可能出现哩,再或者,是在县里富得钱像树叶一样了,各村落庄子果真不再种地了,吃啥发啥,需啥有啥,百姓们依着需儿到公家要啥拿啥时,也才会开始出现的,可眼下,这情景却一冷猛地出现了。他看见有许多的乡下人,手里拿了为过年准备的红纸、鞭炮、老灶爷的像。看见许多老灶爷的像上还卷了另外一张油光纸的像。他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他们在街上买的他柳县长的标准像,二尺宽,三尺长,像纸的边上有一层红亮的光。他已经留心到了那标准像的红边了,料断了那就是他的挂像了,就试着问了人家说,今年红纸、鞭炮贵不贵?人家说不贵哩,有卖你像的处地儿的红纸、鞭炮都比别的处地儿便宜一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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