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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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是没人说出一句话,就又开始往各自家里走。漂浮的脚步,在寂静的晨时,如浮在湖面的木头样无声无息。村人们的那个样儿,都如没有医术的医生,看一个疯人病得不可救活,就只好泄气地走了。走在最后的是蓝柳根,司马蓝上前几步抓住他的胳膊,说日你娘的,这当儿你也说句话呀。蓝柳根就挣了一下胳膊,有冷有热说,我怕你再领人去教火院大卖人皮哩。司马蓝不言不语,看着蓝柳根由近到远走失在村街上。面前的胡同,又归了寂静,静得能听见最初一抹朝阳穿过树枝,从房坡上跌下的声响。刚刚还在的那条狗,不知哪儿去了,望着那从村这头穿到那头的胡同,没有人和活物的走动,司马蓝心里立马空旷起来,如寒冬的荒山野岭样不见边际,没有寸草。他骂着说,我日你们祖宗三姓村人,说喉死症你赶快来吧,下雨一样淋到各家院落里,让三姓村的男女老少都离开这世界。他盯着空荡荡的村落,莫名地猛弯了身子,搬起篮子样一块石头,举过头顶,朝面前的一棵小榆树上一砸,那榆树摇晃一下,倒了身子,又像弓一样弹了起来,未折未弯地摆动着。司马蓝呆呆站着,盯住那小树上流出的黄汁滚至根部,然后默默回家去了。

    五弟、六弟都还睡在床上。

    娘的床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他走近看了,见床单、枕头、褥子都洗得极是干净。拉开那被头看,才发现被子也是拆洗了的。再看那木板箱子和桌桌凳凳,都是擦抹过的,连窗条缝都擦得净极。走进自己的屋去,被褥不仅洗了,他那几件春夏衣服也都从哪儿拿了出来,洗晒后叠在床头。还看见他的一条裤子,翻地时磨烂了膝盖,现在那膝盖上的补丁方方正正,是一种粗织蓝布。再翻那衣服边上,发现放了一块三角帆布,帆布的边都用新布包着缝了,针脚细密得委实少见,只有蓝四十给他纳过的一双鞋底,才有过那样精密的针脚。那帆布的三个角上,钉了三根长绳,一看便知,帆布是为了防止用锨干活时磨烂裤膝做的护布。这是外乡人这次来村里干活带来的发明,他们有许多人右裤腿上都戴着这样的护布,一条绳子系着腰带,另两角上的绳子对拴在膝上,这样那裤子就再也磨不烂了。司马蓝提着那护布看了,心里热辣辣动了一下,放下护布,跑到厨房,看那中药包已经不在案上,全部放在了案板上空的篮里。他取下篮子数了,仍然是三吊九包。

    不消说,过去的七日,娘没有熬这中药。用脚踢开灶前的柴堆,药罐和药渣,都还如故原封。司马蓝从灶房走了出来,站在院落当中,想太阳都到了村头,娘也该从坟地走将回来了。司马蓝从家里出来,往坟地那边的梁路上望着。

    司马蓝开始往坟地走去。

    走到那梯田指挥部的门前时,他的脚步淡了下来。

    卢主任,人马真的要撤了?

    该农忙了,对得起你们三姓村了。

    你不是说走以前要提我为村干部吗?

    我媳妇病得要死要活。

    让我姑重去侍奉好吗?

    这三几个月我在这孤孤单单,吃不好,睡不香。

    你不让我当村长,我就给你跪下了。

    你们村该满足了。

    你看看我的腿吧,刚成人就卖皮卖成了树皮。

    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的村儿,你们凭空得了多少好处哟,二百多亩地都翻过了……

    梁道上的阳光透明而刺眼,从头顶晒下来,竹刺一样竖着扎进头顶和肩上。司马蓝的脑里像生了一团火,烧烤得黄烂焦疼,把浑身的血水都煮得沸沸腾腾的滚开着。他漫无目的地往村外对面的梁上走,过河时把袄脱下来披在肩膀上,爬上梁时回身看着远处梯田地的外乡人在把帐篷拆下来,把锅、缸、柴火朝着车上装。看看那些挑着铺盖从各家各户走出来的高高大大的壮劳力,在村口集合着,像一群牛要集体从耕地里散开去。他看见杜柏把一件行李放到了一个熟人的车子上,在门口和娘司马桃花道了别,高高兴兴和那外乡人一道走出村,要到镇上看他的父亲去。蓝柳根和蓝杨根,在帮着外乡劳力从家往门口抬东西,一件一件往车子上装,装高了又用绳子捆起来。走出村坐在山腰上,还能看见蓝百岁的家。蓝百岁一动不动,在院里抽烟晒日头,撤出村的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不时地抬头去望着。几日不见,蓝百岁似乎瘫老了,头发苍白如落了一层雪,人才三十几岁,却宛若五十余岁了。村人们说他是为卢主任要把外乡人撤走老了的。其实呢,只有司马蓝知道他是为了啥儿老的。那时候真该砍了他的头,司马蓝想,砍了头我就是村长了。可又想,他也是为村里翻地换土费尽心血才老的,他那样绵绵弱弱,窝窝囊囊,就因为他有心让村人活过四十就让他当村长,实在是催着他老呢,催着他死呢。坐在梁上,倚着柿树仔细地望,就看见蓝四十把衣服洗了,正在往院里的树枝上晒,陈红旧蓝,如同彩旗。他想起他们两家约定今年就让他们成亲时,便有些后悔那一天狠命地打她了。司马蓝想她还会和我成亲吗?还愿意做我的媳妇吗?他痴痴地盯着蓝家院里的蓝四十,看她晾完衣裳又端着一个木盆,挎着一篮被褥下河了,好像要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洗掉似的,那篮和盆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司马蓝一直盯着蓝四十,可他又看见了卢主任在指挥部院里站着,正有人把他的办公桌往门外车上抬,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去梁道上送儿女回来,往指挥部看了一眼,却没有停下和卢主任说话,径直往她家里走去了。司马蓝的心砰叭一响,如一间黑屋的门窗被人一脚踹开,光线咣咣当当冲进去。

    他站了起来,三下两下把棉袄穿好了。

    他要回村找姑姑司马桃花去。

    司马桃花正在生火做饭,炊烟从灶房袅袅升起,青白色的丝线抽向天空。司马蓝下了梁子,过了沟河,又爬上山坡。过河时他看见蓝四十正在洗衣裳,他在下游站了站,没言没语又走了。到村里时候,有许多外乡人和他点头说话。他说你们不用急着装车,你们就是拉着回到家里也还要拉着东西返回来。外乡人说你做梦去吧,打死我们都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信呀?不信了你们走着瞧。就进了姑姑司马桃花家,叫声姑后,便倚在门框上看姑烧火,看姑切菜,看姑擀面,最后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姑的灶下,看姑一拉一推地拉她的风箱。灶房里暖暖和和,有浓浓的火气在盘旋流动。司马蓝就那么坐着,姑不问他,他就不说话儿,沉默得岁岁月月,没有休止。最后到饭快将好了,他说表妹竹翠不在?姑说和她哥一块去镇上看你姑夫了。他就说:

    “姑,卢主任也要走了。”

    司马桃花的手僵在风箱把上:“他走他的。”

    司马蓝说:“村里只有你能把他留住哩……姑。”

    司马桃花的手在风箱把上僵了一会,又起身揭开锅盖搅着。

    “留他干啥?人家家又不住在咱村。”

    司马蓝脸上荡了一层兴奋。

    “留住他就能留住外乡人,就能把咱村那二百多亩梁地全都翻整一遍呢。”

    司马桃花又坐下来烧火了。

    “我没那个能耐。”

    司马蓝把嗓门抬高许多,“你有那能耐,全村人只有你有那能耐。”

    司马桃花没有立刻说啥儿,她依旧把风箱拉得叮叮当当。从门框像门一样方方正正倒塌过来的阳光,在风箱声停下的空隙,发出细微如水流样的金色响动。有小虫在日光中飞舞,宛若颗粒的小球在半空金晃晃地滚。司马桃花不言不语,仿佛看不见侄儿司马蓝就坐在她的身边,只管把面条下进锅里,只管用筷子在锅里转动,只管把喷上脸的热气吹到一边儿。司马蓝的目光盯着她的忙手,一会到锅口,一会到案上,一会到柴堆。等得急了,他就说姑呀,没想到你这样不见情义,姑夫去公社扫院做饭,将来也可以把表弟表妹寻个差事领出去,这样你们一家喝外边水,吃外边粮,虽不一定活过四十,可却至少能活过半世常人的日子,不用在村里受这死罪的折磨,就是三十几岁死了,也算没有白来人世一场,可我呢?鹿和虎不都是你的亲侄吗?就不管不看了?那么小就让他们累死累活翻地吗?要三年五年村里的土地翻不完,赶不上吃新土粮食得了喉病呢?

    司马蓝说:“我娘快死了,还把新袄借给你,可她喉疼两个来月啦。”

    司马桃花抱着柴火不动了。

    司马蓝说:“你为了全村,其实是贞洁的事情哩。”

    司马桃花啥也不看,把柴火抱到灶下,往灶里塞了一把,一脸木然地拉着风箱冷冷说:“我昨夜、前夜、大前夜都去了。卢主任不再喜爱我了,说让你姑夫去公社已经对得起我啦,已经还过我的情分啦。”

    司马桃花这样说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被火映得又红又亮,像透明的珠子用她的睫毛系在那。司马蓝忽地看见,姑姑的眼角有了犁沟一样的纹络,那纹络里的尘灰又和日子一样深厚。他猛地发现,姑姑也老了,老得仿佛村中央的皂角树样没有生气了,他姑姑当初的那一点秀色,则完全是因了母亲的那件红袄。如今她脱了那袄,苍老就无所顾忌地冲在她的脸上了。

    他说:“你去时候该把我娘的袄穿上。”

    她忙着自己的活儿:“想留了外乡人也不难。”

    他问:“咋留?”

    她说:“换一个人去。换没成亲的黄花闺女去,最秀气的人去。”

    他问:“谁呢?”

    她说:“四十要不是你的订婚媳妇,就最该她去。她长得轻巧水灵,她爹又是村长,村长家闺女不去谁去?”

    司马蓝默了许久:“她不是我的订婚媳妇了,七天前我把她打了一顿哩。”

    司马桃花看着司马蓝的脸:“你表妹竹翠瘦小,不是卢主任喜欢的人哩,要是我会让她去的。”又说,“四十要去侍奉了卢主任,我就让你表妹嫁了你。”

    从姑姑家里出来,村街上已经有人端起饭碗。他听见弟弟司马鹿唤母亲吃饭的声音,从村子的上空流云一样飘过来,又急切切地朝别处飘过去。母亲还在坟地没回来。他想昨夜要果真是母亲去了坟地,眼下也该回来了,日光从头顶笔直地照进村落里,村街的地面上有湿厚的热气向上升。司马蓝在那热气中站一阵,没有顺着司马鹿的叫声回家去,而是朝村下的河沟走去了。

    司马蓝在山坡上碰到了蓝四十。她刚从河边走上来,右胳膊挎了满满一竹篮绿的单子,红的被面,左胳膊里夹了木盆,木盆里放了零碎的洗物,正低头费力地往山上走着,看见了司马蓝,她便立在小路的中央不动了。

    他说:“我来接你哩。”

    她用力把篮挎得更紧些,“蓝家和你司马家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默看她一阵说:“我卖过一次皮子后,全村的姑娘求我去娶呢,我来是对你说我要合铺成亲了,我表妹竹翠早就想要嫁我呢。”

    蓝四十不再说啥儿,脸上滑过一层白色,在路上站了一会,默默地朝山上爬去了。他看见她走着时,身子再也没有先前那样直,背深深地朝前弯过去,两条腿一边走着,一边要往一块绊。司马蓝望着她的背影,以为他的话像冷水一样浇在了她身上,就追了几步唤着说,想跟我成亲也可以,趁公社卢主任还没走,你去侍奉他两天,让他把外村人全都留下来,把咱村的地全都翻一遍,今年家家户户就能吃上新土的粮食了。

    她听了司马蓝的话,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淡了脚步,待他把话说完,没回头就又把步子加快了。

    四

    司马蓝的母亲杜菊上吊了。

    是在司马笑笑的坟前吊死的。司马鹿是在过了午饭许久在山梁上寻找母亲时看见昏黄的日光里有一点红色在彤彤地燃烧着。他朝坟地走过去,可没到坟地他就看清了是父亲司马笑笑的坟前吊着一个人,心里轰隆一响,想那一定是娘哩,就果真是了娘。他看见父亲坟前还没有小碗粗的柏树压弯了,那吊着的人的双脚耷拉在脚地上。他小心着朝坟地跪过去,当坟地的草绊了他一下,差一点把他绊倒在一个坟头时,他立马转身跑回来,一路上留下了他青紫色的叫声:

    “我娘上吊啦!”

    “我娘上吊啦!”

    “我娘吊死在我爹的坟上啦——”

    他的唤声抽打着村子的树木,房屋、牲畜和鸡狗家禽们。没走的外乡人,听到这唤声,脸上硬了青色,坐着站了起来,站着的朝村街上跑了过来。三姓村人听了这话,先是愣着,后来就说喉疼了也犯不上上吊呀,地不是都翻了一半吗?熬着也许就吃到新粮了,村长媳妇不是两年前有些喉病,吃了自留地的新粮食喉就不疼了,就熬活过来了。

    司马蓝刚刚爬上山坡就听到了弟的唤叫声。那当儿他的目光还在蓝四十的后背上,听到司马鹿的叫,他先把目光收回来,随后撒腿就往山梁顶上跑。脚步穿过村落时,像针从棉被上穿过去,无阻无挡,把村街上鸡狗惊得怪叫着往自己家里窜。谁家的母鸡没有躲开他一脚绊上去,就把那鸡踢到一面山墙上,那鸡当场就血浆浆地摔死了。追上四十时,蓝四十已经惊呆在路边,她望着飞跑过来的司马蓝,忽然叫了一声蓝哥,还想说啥未及说出来,司马蓝就对她说是你爹那头猪把我娘害死了。然后脚步也不淡一下,穿过村街,跑到了山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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