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日光流年(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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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蓝到坟地时候,那棵小柏树已经彻底弯下来。他母亲双脚是站在坟前的,弓着的树身上,崩裂的树皮露出惨烈的白。司马蓝以为他可以像昨夜一样看见父亲依旧坐在坟头的坑凹边,然到那儿后,他却连父亲的影子也没见。把母亲从树上卸下来,那棵树弹了一下重又直起了。把母亲扶在肩头上,去看那凹坑的坟边,他看见了父亲坐过的一个很深的屁股痕。看他的脚下边,又看见了他昨儿夜里下脆时的两个膝盖儿。于是他就想,逼母亲上吊的也许是父亲吧。又想也许是母亲自己想上吊,她不是把红袄早就穿到身上了,不是把家里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吗?从坟地到梁上,司马蓝穿过一片麦地,抄捷径朝着梁路上走。空旷的田地里,已经开始泛起了浓烈的青色,小麦苗不断从他脚下被他踩出白亮亮的根。修过的梯田地,在青色中,像从湖中冒出的一片又一片的红浑的水。司马蓝说,娘,你怎么能说死就去死了呢?喉病只要有中草药,也许能维持半年呢,半年一过,不是就可以吃到新土的第一季粮了吗?你和蓝百岁的事我不是没有声张吗?我回家了你为啥还要上吊呢?该上吊的是他蓝百岁,而不是你哟娘。他说活着该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觉,手能摸,眼能看,耳能听,嘴能说,可是死了呢?人死了还能干啥儿,还能说话吗?还能做事吗?还能冬天到门口晒日头,夏天到梁上吹西风吗?司马蓝想,世上千好万好的事,还有啥儿比活着更好呢?更为实在呢?

    司马蓝问,娘,我爹对你说难听话了吗?

    爹他向来心宽如海,他能说你啥儿哟。

    再说,三姓村人本来就活不过四十岁,寿限短得一筷子长,你再去上吊不是憨傻是啥呢?死了有啥好?死了啥儿也没了,连尸体、衣裳、棺材,三年五年就成土成灰了,骨头还要被虫蛀下许多蜂窝似的洞,最后成灰白色的粉末埋在地下边。头发最耐沤,三五十年在地下还是黑的一撮儿,可人没了,不能吃饭了,不能穿衣了,不能和人说话了,就是用刀砍、用针扎、也流不出一滴血,叫不出一声疼,要那一撮沤不烂的头发有啥用?司马鹿和司马虎领着村人们从村子跑了来,像赶狼一样的脚步声,在梁道上潮起潮涌着。蓝百岁和蓝四十跑在人群的最后边,汗如雨水样瓢泼而下,每一滴都在路上砸下一个窝。司马蓝抬头瞟了一眼村人们,想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流,然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像云彩一样飘失了,再有云彩也不是生前那块了。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简简单单的道理哩?娘哟,司马蓝叫了一声说,你就是像姑姑司马桃花那样,只要是活着都比死了好。司马桃花姑姑不是活得有滋有味吗?不是还把姑夫杜岩送到了公社里,姑夫知道了姑姑和卢主任的事,不是对村人笑了笑,说合算呢,只要能活着,比啥儿都合算。你与其这样死了,倒不如你和姑那样活着哩,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哩。你比姑姑长得好,你比姑姑大一岁,可看上去比姑小两岁。姑是穿着你的红袄才侍奉了卢主任。姑把红袄还给了你,卢主任就不再喜爱姑姑了。你这样死了还不如活着去侍奉卢主任,眼下卢主任把外乡的劳力撤走了,上千劳力哟,已经走了一半啦,三朝五日就哗哗啦啦走光了,像房屋倒塌样,梯田工程半途而废了。那修过的二百亩梯田,只是把土鳞垒了起来,地面平整出个大模样,可真正翻地换土——把二尺地下的新土翻上来,把地面的旧土埋到地下去,多半都还没有开始哩。这上千劳力一走,把村里的几百亩地翻一遍,少说就是五年六年。五年六年又不知有多少人会得喉症死。然这上千劳力留下来,也就是卢主任一句话,也就是设法让卢主任留下来。卢主任没别的奢好,吃穿都不甚讲究,想让他留下来,也就仅是有好的女人去侍奉侍奉就是。可眼下谁去侍奉他?既然不想活了,何不侍奉了卢主任,由他领着人马把村里土地换完田土再说死活呢?司马蓝想,娘呀,你毕竟是村里这些寡妇中长得最好看的哟,毕竟姑穿的红袄还是你的哟,你去侍奉了卢主任该多好,可你却去侍奉了蓝百岁。蓝百岁比起卢主任他算啥儿哩?他就是村长又能怎样哩?司马蓝回头望了一眼娘,娘的头发盖在她脸上,又飘在司马蓝的肩前。司马蓝看见娘的头发梢上,分开了许多枯干的小叉,像开着微粒似的小花,他想起村人说的,男人死前在一夜之间要花白头发,女人死前是在一夜间头发开花。

    司马蓝想,娘是在许多日前就想到要死的,想就是我司马蓝这七天住在家里不走,不把她和蓝百岁的私情捅破开,她也照样有一日会这样上吊的。娘毕竟是有羞耻的人。

    司马蓝想:死就死吧,说娘,鹿弟虎弟我会好好照看他们的。说我会当村长,会给咱家分村里最好的新翻地,会让鹿弟虎弟挑娶最好的媳妇哩,会让他们都活过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

    司马蓝背着娘从麦地到了梁上。

    司马鹿和司马虎就领着村人赶来了。人群七零八落一片把他们母子围起来。

    司马虎问:“哥,娘没救了?”

    司马鹿说:“身子都硬了。”

    村人们道:“鹿该早点把她卸下来再往村里去唤人。”

    司马鹿就把头埋在胸前,仿佛是他害死了娘,愧疚从脸上土坯样掉在村人们面前,灰尘扬扬腾腾地飞起来。

    司马蓝说要怨该怨我哩,我这几天要不到梁上替人家看车子工具,娘也不会因为喉疼就上吊。又说,鹿,快来把娘背着,换我歇一会儿。司马鹿便赎罪似的忙不迭儿上前,从司马蓝肩上把娘的胳膊接下来,往自己肩上扛时,发现手扶着娘的胳膊,像扶了两根软绳子,心里旋过一阵风浪,把耳朵贴到娘的嘴前,他听到娘的喉咙里有细微哗哗的声音,如水从堵死的山洞挤过来一样嗡啦嗡啦,声音遥远而清晰。司马鹿把耳朵猛地从娘的嘴前拔起来,脸上漾荡着透亮的红色:“娘还活哩!”他说,“你们听听,喉咙里有声音流来流去。”

    村人皆都怔了。

    司马鹿把娘放在地上,说:“你们听听呀!”

    司马蓝抢一步上前听了,脸上咚地一下腾起了浓稠的红光。

    司马虎上前听了,半哭半笑地把自己扔坐在地上,不停摸着娘的手。

    有村人上前听了,往坟地那儿的小柏树瞅去,脸上半惊半呆的喜悦厚下一层儿。

    又有个村人听了,直起身悠然地撩起自己的衣裳擦汗,笑得和装出的一模样。

    这时司马桃花走来了,把杜菊抱在怀里,说你总得看着孩娃们成完了家再走呀。最后蓝百岁慢慢地从外边走进人群,老了许多的脸上,越发地苍老木然,使他整个人儿都成了一把土灰。蓝百岁看着司马蓝,似乎想要动手做些啥事儿,可却瞟瞟村人,把目光移到别处了。蓝百岁从司马蓝的目光里挣出身子来,把头勾在怀里,小心地试着往前挪了两步,看司马蓝没有重新把头扭过来,就蹲下拉起司马蓝娘的另外一只手,泪水哐哐咚咚掉在她的手背上,滚进她火红的袄袖里,嘴里呢呢喃喃说,你活过来就好,活过来我今年准定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要不想法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蓝百岁才算对不起了你,那当儿我蓝百岁当着全村人们的面死在你面前。司马蓝娘听了这话,就有泪伴着她喉咙响亮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挂在了眼角上。

    司马蓝娘又活了过来,就又活了几年,直到几年以后,她果真死在儿子司马蓝亲手用苇子为她编的席棺里,她还说我那时候死了该多好,早死几年我少受人世多少罪。那时候你们再晚到一会儿我就死了呢,再或那棵柏树稍微粗一点,能多擎我一会儿我也就过到了人世那边去,就过上了天堂的日子哩。

    第三十二节

    村里的钟声响了,青白色的钟声响得犹犹豫豫,在正旺的日光中摇摇晃晃。

    这是司马蓝娘获救的第二天,没有窗玻璃的吉普车把公社卢主任接走了,卢主任是说好各村的梯田都收尾以后再走的,可卢主任不知因了什么就走了。卢主任走了,各村的劳力就哗哗啦啦决堤一样解散了,无论是梯田有了尾声,还是土鳞垒了一半,还有一半房倒屋塌着,就都在卢主任走了之后,拉着车子,挑着行李,说着笑着离开了三姓村。他们离开村落,就像结束了苦役那样,走上梁道对三姓村人连头都懒得回一下。

    转眼间,三姓村又归于宁静了,像一场暴雨下来以后,村子里除了土地有了变化,人还是那些人,猪还是那些猪,狗也还是那几条狗,连村街路上的凹凸不平都还是原模原样儿。村人们看着外乡人在梁上消失时,又听见了村里往日寂静中日光照晒的声音,又看见那些有喉病的人从家里出来晒着日光,耐心地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他们坐在自家的门前,领着脚下跑动的自己的孩娃,或面前铺了几领苇席,苇席上摊了淘过的粮食,他们就守在那儿,吆喝着鸡鸟,如在街面上守一个生意摊儿,叫卖着自己的生命寿限。黄牛的叫声,流不动的泥水般,在胡同里缓缓地涌着。狗们在日光中站了一会,到麦田和梯田地里转了。光天化日,有老鼠在街中央瞪着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然后很悠然地串门去了。这个当儿,钟声响了起来。蓝百岁立在自家门口,看着最后一批外乡人走上梁道许久,脚步声、车轮声、说话声愈发小到如树叶飘零时,他慢慢到了村子中央。他去了卢主任住的指挥部,看屋门锁了,想趴到窗上看时,愣一下,发现司马桃花也正趴在窗上往里看着。

    “看见啥了?”

    “卢主任的被子和牙缸都还在屋里。”

    “桃花妹,”他蹲下来,点了一锅烟,试着问道,“有啥法儿能让卢主任留下来,让外村人重替咱村翻地呢?”

    她瞟了一眼他道:“你是村长,问我干啥哩。”

    他就把烟嘴在唇上僵了僵,说我是村长不错哩,可我能有啥儿法呢?说你和卢主任熟,你要能把卢主任留下来,让我这个村长给你磕头也行哟,让我倒过来给你叫姐也行哟,给你叫姑也行哟。然后他就把烟锅连火带烟塞进了荷包里,眼巴巴地看着司马桃花。当司马桃花转着身子欲走时,他就从地上站起来,慌慌地拦住院落门,乞乞求求说,桃花妹,你不替我想个法儿留住卢主任,村里人就谁也不会把我当成村长了,谁也不会听我使唤去翻地换土了,你替我设法留下卢主任,留下卢主任就留下那外乡的劳力了,算我蓝百岁求你行不行?

    司马桃花便半冷半热地瞟着他。

    他说:“你把卢主任留下来,村里再配别的干部我就让侄儿杜柏当。”

    她说:“我没法儿把卢主任留下来。”

    他说:“全村只有你能想出法儿呢。”

    她说:“百岁哥,你让开路,我回家还忙哩。”

    他说:“桃花妹子,非让我跪下吗?”

    她说:“你让我走,家里的猪还没喂,羊还没圈。”

    他就果真给她跪下了,咚地一声,一个院落就不见一丝声息了。他跪在那儿,双手垂在两侧,头高高地抬起来仰望着司马桃花,脸上呈出蜡黄的病色,就像一个讨饭的人饿极了赖着人家讨一口饭食一样说,妹子呀,司马蓝娘是你娘家嫂子哩,我是为了她能尽早吃上新粮食才给你下跪哩,你要不设法把卢主任留下来,我今儿就跪死在门口不起来,你要走就从我头上跳过去。

    于是,司马桃花就几分睥睨地乜着他,把目光搁到一旁的哪里去,说百岁哥,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呀,一年到头你得给人跪下多少次?你跪在那儿不值几个钱,说起来吧,我真的得回家喂猪哩,卢主任有啥喜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把卢主任留下来,你就挑村里最好的黄花闺女去侍奉不就行了嘛。这样说着,司马桃花把目光从哪儿收回来,果真从蓝百岁的右边,一跳一挤,出门回家了。

    蓝百岁从地上站起来,仿佛被人在脸上吐了一口痰样没趣着,拿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弯腰拍拍膝盖上的灰,愣看一会头顶的白色,一步一步朝那曾是指挥部的三间上房走过去,趴在司马桃花趴过的窗台上朝着屋里看,借着日光,他看见卢主任的被子叠得又方又长,靠在床里,像一条长的石条,看见卢主任的枕头又大又长,枕两个人还要余出一截儿,看见床头桌上的牙缸里,放了两个牙刷。十年前蓝百岁被司马笑笑领着去县城卖皮时,见过城里人刷牙,当他看见卢主任一个人有两个牙刷时,他心里咚地响了一下。从窗台那儿走过来,在院里略微想一会,就去轻一声重一声地把钟声敲响了。

    开了一个村人会。

    会议就在那指挥部的院里开,除了还躺在床上虚弱着的司马蓝娘,其余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娃都来了,一个院落密密匝匝挤满了人。有的坐在自带的凳子上,有的坐在石头上或是门槛上。村人们第一个到指挥部院里的,看见蓝百岁敲完钟独自回到院里抽着烟,最后一个来到院里的,仍然看见他蹲在那三间房的窗下抽着烟,他像一只老而无力的羊群的头羊,似乎再也没有能力领着羊群攀山爬崖了,不知道该把羊群领到哪儿了,还似乎羊群中的大小羊只谁也不再尊他了,不再让他领着往荒草野地奔走了。人们都静静地坐在院里,钟声响了,也就来了,仿佛来了的目的,就是为了等他说一句散会了,都回家去吧——那话,可是他直到村人男女老幼全都到齐,全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站着,他还在那窗下抽烟,抽得死去活来,云天雾地,直到日走影来,树荫下那烟锅红得如铁匠炉里的一块烧铁。

    因为他久久远远地默下不语,乱杂杂的会场倒反而一丝一丝安静下来,就静得听到日移云动的声音了,听到人的呼吸像牛车轮在梁上滚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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