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风雅颂(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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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似乎已经计在心中,成竹在胸,往浏览室里稳步进去时,像我在大学走进教室样,先在门口淡了一下脚,朝病人学生们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可我没想到,在弯腰鞠躬的那一瞬间,浏览室里的学生们(精神病人们),居然会掌声雷动,欢迎我就像我们学校的学生欢迎校长讲话样。像电视上的国宾宴席在欢迎一个外国的总统上台演讲样。我有些受宠若惊,措手不及,抬头看见满屋子红白亮亮的鼓掌声,惊奇便一股一股地冲到了我的头顶上。我看见那些学生们(病号们)个个呆相横生,端坐着不动,可他们的手里却都是拿着本,握着笔,做好了有言必记的准备样。仿佛他们谁都不是来听我讲《诗经》,而是来抄写能根治他们病症的一个秘方般。组织这场病人听讲《诗经》的是院长(是他亲手根据病人的病历和简历,组织了这节实验课)。他和几个科室主任、主治大夫,散散落落坐在最前排的病人中,和学生们一样穿着病号服。病人们端坐他们也端坐,病人们鼓掌他们也鼓掌,待那掌声息了后,我和院长的目光撞在一块儿,他朝我笑一笑,点了一下头。

    病人们听懂你的讲课了,他们会鼓掌,院长轻声对我说,听不懂了他们会退场。

    我望着前排的院长和副院长,心里有些懵头懵脑地慌。

    开始吧,院长说。

    我便把《风雅之颂》的讲稿打开来,顺手翻到《风雅之颂》中的第四章——《诗经》中游子根深蒂固回家的精神情结。看了这一讲中开头引用《魏风》中的《陟岵》[19]诗,我又把讲稿合起来,和蔼地笑了笑,说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讲关于《诗经》精神存在研究里最典型的一首诗。这首诗在《诗经》的《风》、《雅》、《颂》中属于《风》。在《风》中属于《魏风》篇。在《魏风》中的排序为第四首诗。

    绕东拐西,说到这儿,我把诗题的“陟”、“岵”两个字用粉笔写到身后的黑板上,我说有谁认识这两个字?然后看看台下木呆呆的病号们,看他们大眼瞪小眼,茫茫白白一片眼珠儿,没有一个能够答上来,就心里颇感安慰地说,不认识了好,我就害怕有人认识这两个字。接着回身把这两个字的拼音zhì和hù标在汉字“陟”和“岵”的上边去,回过头来说,《陟岵》这首诗,全诗3段18句,共计81个字和27个标点符号。27个标点符号中,有9个逗号,9个句号,3个冒号,3个感叹号和3个引号。而在这首诗的81个字中,常用字有30个,剩下的字都是不常用的字。不常用的几十个字中,在各种版本的诗经注释中,需要注上拼音,加以注解的字有20个到30个。胡论八扯地讲了这首诗的行数、字数、标点和最长的句子几个字,最短的句子几个字,时间大约过去了10分钟。我停顿下来往台下瞅了瞅,竟看见台下的病人们,全都趴在课桌上记着笔记,屋子里一片沙沙沙的写字声,使那临时教室就像考场样。写字快的精神病人,记录完了抬起头,望着我时,他们脸上原来又厚又浓的痴呆浅淡了,眼里白白茫茫、六神无主的惘然也都黑淡淡地聚在一起了,仿佛我的讲课果真不是在讲课,而是在给他们治病样,使我感到有一股寒气在浏览室里卷动着,在我浑身上下侵袭着。我低头看了一眼第一排的院长和大夫们,发现他们的脸上全是红润欣慰的笑,就像一场实验得到了验证样。他们望着我,又都把目光搁到院长的脸上去。院长看一下手表,对我说,杨教授,你讲得很好,病人全都听懂了,你接着往下讲。

    院长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我听着却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有龙卷风、沙尘暴,正在我身边酝酿着,过一会儿就会风起云涌、天崩地裂般。

    我没有接着往下讲,再次把目光搁到课堂下,看见所有的病人都把笔记记完了,都抬头望着我,等着我讲课,就像将要因干而死的人等着一口水。我已经从所有的精神病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渴求焦焦裂裂,旺旺茂茂。似乎我不接着讲,他们都会精神病发作,扒房子,跳高楼,使我意识到我必须把这节课继续讲下去,必须把《陟岵》这首诗继续讲下去。于是,我接着刚才的话,又开始讲诗中笔画最多的字是什么,笔画最少的字是什么;十画以上的字有多少个,十画以下的字有多少个;双音读法的字是哪些,单音读法的字是哪些。我本末倒置,吹毛求疵,讲这首诗周围的环境、空气、云彩、日光、气流,和从诗的周围百里之外飞过的鸟、湖里的鱼、山上的草、河里的水,却迟迟不去讲那首诗原本思乡念家的意义和意趣,还有诗的结构、对称和美学。我就像计划领着一帮游人走进公园的导游样,举着旗帜,手脚不停,口若悬河,却只领着游人在公园的周围走来走去,而不带着他们到公园的里边参观和浏览。直到墙上挂钟的指针终于指向10点整,一节课就要结束了,我还没有把《陟岵》这首诗向学生们背一遍,没有领着他们读一遍。如同浏览时间结束了,导游还没有领着游客走进公园的大门口。

    我把讲桌上的《风雅之颂》书稿收起来,最后又瞅了一眼台下的病人们,看见他们脸上虽然都还有病人的痴呆和木然,可在那痴呆木然下,竟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渴望,有掩盖不住的满足和欢乐。我讲了50分钟的《陟岵》诗,我连陟字的意思是登山的意思都没说,连岵字的意思是有草木的山的意思都没说,更不要说去给他们讲《陟岵》诗的全文要意了。50分钟,我讲了一堂垃圾和废话,可我却在下课时,把书稿拿在手里边,有意地不看面前的院长和大夫们,不看精神病学的专家们,而把目光瞟着满屋子的病人们,扯着嗓子大声地问——

    今天的《陟岵》就讲到这里,大家听懂这首诗了吗?

    台下一片安静。

    不用说,病人们无一能懂。

    于是间,我把目光搁到了前排的院长和大夫们的脸上去,正想说话时,台下却猛地响起了不约而同的鼓掌声。那掌声疯狂草率,山呼海啸,如同二月春来时,滚过天空的惊蛰雷仅是惊蛰雷。把目光从院长脸上抬起来,慌忙望着那些该死的病人们,用双手把那掌声朝下压了压。待浏览室里安静后,我又有几分恼怒地对病人们吼,说你们听懂了就说话,没有听懂不要鼓掌好不好?现在谁听懂了请你站起来。

    竟真的有两个病人犹豫一阵站将起来了。

    跟着又有一片精神病人站起来。

    再跟着,所有的病人都站将起来了,白蓝花花一片儿,果真如一片站起来准备飞奔的花斑马。盯着这一片花斑马,我撕着嗓子血淋淋地唤,你们真的听懂我讲的《陟岵》了吗?

    他们不说话,又把掌声鼓得山呼海啸般。

    我说谁能说出陟岵是什么意思吗?

    再一片掌声。

    我问谁能背出《陟岵》中的一句诗?

    又一片掌声。

    谁能记住《陟岵》是《诗经》中的第几首诗?是《风》中的诗,《雅》中的诗,还是《颂》中的诗?我唤得声嘶力竭,怨天尤人,差一点跺着脚在讲台上骂起来。可他们却一股脑儿地站着不动,掌声不停,为我的讲课而鼓掌,就像为一场意外而完美的演出谢幕鼓掌样。

    我在清燕大学尽心尽力讲了十几年的课,学生们没有一次为我这样鼓过掌。可我在这儿胡扯八道只讲了一节课,他们的掌声却像一个季节都吹不停的风。就那么木呆着,站在讲台上,再一次去看台下的掌声时,我看见了台下一片痴白茫茫的目光,像悬在半空的一片死鱼的眼。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哭了。想要立马离开讲台,离开那风雨不停的鼓掌声,回到A区我的6号病房里。

    然而就在我要走时,院长笑着站到了讲台上。他用双手把那掌声再次压下去,用他宽厚得和他的体形完全相符的嗓音说,6号病房的杨教授,他是清燕大学古典文学的专家,是《诗经》研究的权威。今天他的讲课,能赢得如此激烈的掌声,能让我们有高学历的患者,这么安静地坐在这儿一小时,不说话,不动弹,比没有病的正常人更为安静地坐着听讲记笔记,证明了我们医院对精神病患者创立的尊严疗法,有着重要的疗效。为了证明尊严疗法的有效性,明天我们会把所有病人的档案、病历,更具体地进行归类和分析,会把所有因为贪污而成精神病的干部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经济学;把因为失恋或妻子红杏出墙、丈夫被第三者插足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恋爱学;把因为在仕途中不能提升而成为精神病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宫廷斗争课。总而言之一句话,精神病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尊严失落症。当一个人的尊严逐渐失去,由少到多,使他没有足够的尊严支撑时,他就成了精神病。因此,根据人体缺钙补钙、缺锌补锌的原则,在精神病人缺少尊严时,我们就应该给他们补上他们必须有的尊严这一课。

    说到这儿后,王院长扭头对我笑了笑,说真没想到你今天的课讲得这么受欢迎,所以我希望,你再在医院住上半年到一年,我请你每天都给病人们讲你的诗经学。讲《诗经》中的经济、政治、爱情、种植和宫廷斗争课。直到病人们不爱听你的讲课了,没人为你讲课鼓掌了,你再出院回家好不好?问着话,院长又朝我笑了笑,接着道,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明天请你去给处以上干部的精神病人讲《诗经》中的宫廷斗争诗,后天你来给有过贪污经历的患者讲《诗经》中的经济哲学诗,大后天,你给因情而病的年轻男女讲《诗经》中的爱情诗。

    我依着院长的吩咐,在后来的半月里,让我讲《诗经》中宫廷诗时,我选讲了《小雅》中的《大田》[20]农事诗;让我讲经济农作诗时,我讲了《诗经》中的最后一首连我都不甚理解的祭祀商王的《殷武》[21]诗。我在课堂上扯东拉西,七拼八凑,让讲祭祀时,偏要讲种植,让讲种植时,偏要讲战乱。我在黑板上有意写错字,还不停地要喝水上厕所,然而那课堂上无论我如何犯上作乱,弄鬼装神,台下却依旧鸦雀无声,掌声不断,仿佛我的讲课,果真和一场场精彩的演出一模儿样。

    过了半月后,因为我的讲课大受欢迎,讲课地点从临时教室改到了小礼堂,我要讲的偏偏又是《诗经》中的情爱诗。去听讲的男女病人,不是失恋的男女青年,就是老公夜夜不回家的妻子,或是管不住老婆跟别人睡觉的丈夫(如我一样)。所以那节课,谁都可以预料听众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会让小礼堂人头攒动,汗牛充栋,鹅卵石样一片一堆地晃在半空中。

    上课时间是下午3点整。

    到了下午的两点半,那些有过类似我的经历的病人们,都在自己的治疗医生或护士的陪同下,朝医院的小礼堂一群一股地走过去。我门前走廊和窗外的甬道上,病人和医务人员断断续续,络绎不绝,直到将近3点整,走廊上趋于安静了,窗外也人影渐少了,我脱掉病号服,穿上我入院前的衣服,把行李藏在身子一边,匆匆从A区的走廊上朝医院门诊大楼走过去。

    穿过门诊楼,我没有朝小礼堂那里去,而是径直到了大门口。

    保安说你去哪儿?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杨教授,我来接我的同事到小礼堂里来讲《诗经》中的情爱课。

    保安就让我从他守的大门过去了。

    这时节是9月中旬,我一出医院的大铁门,秋天的景象便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站在大门口,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中女人皮肤似的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做出一个朝远处张望的动作后,嘟囔着抱怨道,都3点整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然后我有几分焦急地朝远处走过去。

    走了几步后,我又突然跑起来,跑得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当听到身后有唤声传来时,我一折身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那一天,从医院逃回到清燕大学时,还不到晚上10点钟。我在京郊的河边洗了脸,在一个路边店里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汤(和一个运输拉煤的司机吃的一样多。我俩就坐在一张餐桌旁),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坐209路公共汽车到了学校的后门前。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走进校园里,而是在路边的椅子上,从晚上10点坐到12点。待面前马路上车稀人静了,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影单人只了,才起身从后门走进校园里,沿着先前我熟悉的路,从月光满地的人行道上,朝着学校东南家属区的4号楼3单元里去。

    那时节,学校里早已灯熄声寂,只有几个晚归的学生,从我面前小心地走过去。我们见面时互不扭头,都待过去后,才彼此怀疑地回身看看对方。不知道那天是周几,家属区那儿也早已人静夜深,连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夜色和家属楼是知道我那天要回家,才有意变得那样安静和沉默,连虫鸣鸟叫的声息都没有。我就那样(贼一般)静默悄息地上了楼梯,借着灯光,一下子准准确确到了我家的屋门口,准准确确,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轻轻巧巧,没有弄出多大响声把门推开了。为了不在深更半夜惊着茹萍的睡,我进屋摸黑开了灯,把鞋脱下来,光脚提着走进客厅里。有一股我极是熟悉的家庭的温热和厨房的气味朝我扑过来。我站在客厅正中央,看看客厅的沙发和茶几,看看对面墙下的电视机和电视柜,还有墙上挂的一张画。我发现我家里和我走前一模样,三个多月过去了,连茶几上我走时放在那儿的几本杂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茶几角。似乎在这一百多天里,屋门后边的那个蛛网上,灰尘既没多一点,也没少一点。

    我把目光搁到了茹萍关着的卧室门儿上,门把手上成年累月挂着她的遮阳伞,还依旧成年累月地挂在那儿。

    我朝她的卧室门口走过去。

    茹萍——我轻声地叫着她——茹萍——

    屋子里没有茹平的回应声,只有灯光落地的细碎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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