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她一辈子心里都装着你杨科呢。一辈子都没有把你杨科从她心里放下去。听人家说你去了天堂街,也就想不开了呢。也就吃了那一大把的安眠药。你们说说这年月,咋会又回到了旧社会,城里怎么会又有了天堂街?
我是在她死后才明白她为啥要从上房屋里搬到厢房屋里的。四叔说,上房是楼屋,家具全都是新的,沙发软得如棉花新被子。可这厢房屋,房子虽然是新的,然那床,那家具,还有那屋里的一桌一椅和一个老凳子,没有一样不是陈年的货,破得很、旧得很,那摆设又旧又破,村里都没有一户人家是那个样子了。四叔说着朝身后厢房看了看,看那屋门还关着,仍落着一把锁,有些放心似的把头扭回来,望着我想说啥儿时,又把嘴给闭上了。
黄昏已经降下来,村头的灵棚那儿,没有了哭声和乐声。回窝的冬麻雀,在墙头和树上,叫得红花点点,声音灿烂,雨滴一样稠密和响亮。从门外传进来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同麻雀的叫声赛着稠密和响亮,还赛着声音间隙的寂静和沉闷。
灵棚那儿的乐队和杂人都赶着回来吃饭了。
小敏说,杨科叔,你到我娘死的屋里看看吧。看一眼你就知道我娘这辈子活得有多苦。
四叔说,看一眼也就明白了,就明白玲珍的心里一辈子装的都是你,不是我侄儿孙林呢。
村长说,看看吧,感天动地呢。
乡长说,看看吧,绝唱哩,真的是感天动地的绝唱哩。
四叔从腰上取出一把钥匙来,领着大伙,穿过院里的人群,把南厢房的门给打开了。在门口按了一下镶在墙上的白壳开关(和宾馆入门的开关样),屋里的日光灯管闪几下,里屋外屋便如同白昼了。外间屋没有什么不一样,洗脸盆、洗脸架、黑红色的人造革沙发和一个十八吋的电视机,一般得如树林中的一棵树,草地中的几株儿草。可撩开里外间界墙上的一道布帘子,大家把我让进去,我一站到里间屋的门口上,就觉得有些不大一样了。
大不一样了。
完完全全不再一样了。
厢房屋也是玲珍随着上房的楼屋盖的新瓦屋,墙面和房顶刷了从城里运回来的白涂料。可明明房顶本是雪白平顶的天花板,偏偏玲珍又用芦苇在那平顶上吊了一层方格儿棚。在那苇格棚上铺了一层新苇席(先前我在村里时,我的屋里也是苇秆吊顶,苇席铺在棚顶上)。墙壁明明干净得纤尘不染,可就在这雪白的墙壁上,玲珍又糊了一层发黄的旧报纸(小时候,我也总是在墙上糊报纸),并在那报纸上挂了一张二十年前的旧挂历(那时候、这时候,耙耧人都喜欢把挂历挂在客厅里或者床里边)。挂历下的床铺是老式的柳木床,床头的挡板是半月状的铡刀形。挡板上的红漆已经彻底剥下来,完全成了黑垢的尘色和灰色。为了不让床腿直接挨着泥土的地,有四个砖头垫在了床腿下(可她家原本就不是土地哦,原本就是水泥的地),床头放着一个大粮缸,缸口上摆着一个木板箱。那板箱能装粮食,也能装衣服(玲珍她在里边装了啥?),还有那老旧的一架木箱子,盖子的一边已经没有木板了,就让那一边豁豁口口露在外(像给老鼠钻进箱子留下的路)。屋子里有一股旧木头发出的陈腐味,像家具在年月中干枯以后,半是焦躁半是潮湿的味,还有天花板上已经很淡很薄的浅黄色的苇席、苇秆的苇香味。
四叔说,小科,你再看一下这个长条凳。
——看看这椅子。
——看看这张抽屉桌。
说着,四叔拍了拍床头和门口之间界墙下的抽屉桌。那桌子前腿两侧镶了三角雕花板,桌面上又脏又旧。为了遮旧,玲珍在那桌上铺了牛皮纸(以前我也爱在桌上铺张纸),牛皮纸上摆一个老台灯,还摆了一盏玻璃立式煤油灯。望着那灯时,我心里轰然响一下,慌忙过去拿起那盏玻璃的油灯看了看(灯座下果然有个豁口儿)。
放下灯,又掀开桌上的牛皮纸朝桌面看了看。
拉开抽屉看了看。
掀开床上的褥子,朝床上席下的床撑看了看。
打开箱子的大盖朝箱角看了看。
我在牛皮纸盖的桌面上,看到了二十几年前,我把煤油洒在桌上点燃后烧煳的一个黑坑儿。在右边抽屉里,找到了二十几年前,底板破后我用铁钉钉着的两块小木板。在床头的木撑上,找到了那根捆着断撑的锈铁丝。在箱子角儿上,找到了三个被老鼠咬破的洞。
四叔问我说,这是你用过的那张桌子吧?
——这是你在家睡过的床铺吧?
——这是你屋里的那个箱子吧?
——你看看,那粮缸是不是你床头的粮食缸。
——还有缸上那板箱。
四叔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小敏站在他身后。乡长站在屋门口。村长站在床边上。大家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丢失了20年又搬回家里的家具样。屋里静极了,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飘来飘去,轻如细风地响着和动着。四叔指着床东头的枕头(那枕头上铺了一条红绒大枕巾)和床上的一床红底黄花的厚被子,说玲珍死时就枕着这枕头,盖着这被子。说除了这枕头、这被子和褥子,杨科,你说这屋里的哪一样,不是你在前寺村时你们家的家具呢?
这摆设不是和你在前寺村时同你屋里的摆设一样吗?
不说房子和院子,这屋子不就是你杨科20年前在家时住的那间屋子吗?
你爹死了,你们家里没人了,安葬完你爹的丧事后,你把你们家的屋门、院门一锁就回京城了。可不到半年,不到三个月,也许还不足一个月,你们家的门锁被人撬开了,你们家的床铺、桌子,所有的家具,连一根绳子和铁丝,都一天少一根,一天少一段,跑到左邻右舍了。反正你们家里没人了,那些东西闲着也是闲着的。
闲着比用着还要坏得快。
实话说,那一年我还从你们家搬走了一口锅。现在我们家用的铁锅就是你们家里的。
玲珍这些东西不是从你们家里拿来的。大家都去你们家里搬拿东西时,她一样都没拿。她是到城里做了生意后,拿钱从村里各家把你家先前用过的东西又一样一样买了回来的。这凳子、这椅子,这些破家具,买旧的比新的贵几倍。她买回来就照着你在家里时的样子摆了这间屋。记得那时候,玲珍刚过18岁,是你四叔我做媒把她介绍给了你。你俩第一次见面,就在你家的厢房屋子里。那屋子当年就是这样儿。
想不到,玲珍会把这屋子摆摆设设也成这样儿。
和你在家住时一模儿样。
玲珍回来过年就睡在这间屋子里。
小敏早就给我说过她爹死后,她娘就开始住在这间屋子里,再也没有睡过我侄儿孙林睡过的上房屋里的床。每次从城里回来她都睡在这屋里。她睡在这屋里和住在你们家里样。说杨科,这是你先前睡过的床,恐怕她睡在这床上,就觉得是和你杨科结过婚了样。
实在说,就是这屋子、这桌、这床害了她。
也不能说是这屋子、床铺和桌子害了她。她原本好好的,无病无灾,从城里捎回来了几副中药,也都请中医看了那药渣,说那中药是养生养容的,不治啥儿病。说玲珍生前没有啥儿病,过得好好的,还每天养生养容地保养呢。可她一听说你春节去了天堂街,一时想不开,就吃了那么多的安眠药。真是的,不是听说安眠药不能随便乱卖吗?我和小敏都跟她说过,你是回京城和你媳妇过年了,可她不信我们的话。村长都在大喇叭上唤叫着,说过你们校长催你回去开会的事,可她也不相信村长的话。
她就相信你是在天堂街上过年的。
想不开她就吃了一大把的安眠药。
可惜她这个年龄了,人还年轻呢。
不过吃安眠药还是比上吊、跳井好,比跳崖服毒好。少受许多罪。人一睡着就死了,过几年我有病了也吃一把安眠药,少受多少罪。
晚饭后,大家都围在玲珍家的上房楼屋里。楼屋的客厅大得很,比清燕大学我家的客厅大出两倍来。周围放了沙发、凳子、茶几,客厅还和空的样。四叔去丧葬库里端来了花生和核桃,还在客厅中央生了一炉大炭火。屋子里温温暖暖,和颜润色,光线和人的笑脸一模样。院落里吃过葬饭的人,正在洗着锅,说着闲,如同剧院开戏前的场景样。
村头的灵棚那儿,响器班的乐手们吃了好菜、肥肉,都喝了几口酒,回去就开始在寒冷里吹得热气腾腾了。他们吹《奔丧葬》,也吹《欢喜歌》,吹《泪洒苦恋地》,也吹《喜鹊闹枝头》,铜黄竹红的音乐在夜里颤抖流畅,仿佛绸布在风中断断续续地摆动着。大家就听着那乐声,在屋里围着红旺旺的火,烤得手热脸黄,把烧了的核桃放在脚下轻轻一踩,油香味便在屋里漫溢或凝着。乡长把一瓣烧出油的核桃放在嘴里说,杨教授,你吃呀。京城不这样烧核桃,你小时候在家总是烧过的。说现在再讨论一下玲珍的事。说玲珍从前寺村到县城做生意,去时手里没有一分钱,到乡政府申请贷了一笔款。那时候乡里财政紧得很,乡干部三个月没有发工资,可考虑到玲珍情况特殊,考虑到让山区农民走出去发家致富是我们干部的职责和良心,我就硬着头皮给玲珍贷了一笔款。说玲珍聪明能干,勤劳节俭,很快用这笔贷款就在县城开了豫西宴。后来想扩大酒楼,又改豫西宴为耙耧酒家时,我还又贷给她一笔资金做资本。说当然喽,这些钱玲珍发财后,很快就又还给了乡财政,所以乡里才树玲珍为贷款致富的标兵带头人,就像你们大学享受奖学金的好学生。说现在玲珍不在了,她知恩图报,在死前决定要把她在城里的那个耙耧酒家和那所宅院捐给乡政府,作为乡政府在县里的办事处,我就是为此才代表乡政府来这村里感谢的。说杨教授,玲珍和你的爱情感天动地哩,所以我也代表全乡十几万的老百姓,希望你能满足她生前的一个想念和愿望,请求你答应她的那要求,把你贴身的衣服、鞋袜都拿出一套来,作为陪葬摆在她身边,给她一个衣冠葬、衣冠冢,也算她这辈子没有白白和你好一场。哪怕就是单相思,也总算她活着不能同室,死而可以同穴了。
还有你用过的书,四叔说,你是读书人、大教授,她人在孙家心在你杨科身上呢。说你把你写的书也放进她棺材几本好不好?
村头那儿,音乐响过一阵后,该着孝子们的流涕痛哭了。音乐也就歇下去,哭声吵吵嚷嚷闹上来,在寂静空旷的山脉间,如寒星闪在天空样。闹归闹,却是因为那哭声的单调和瘦弱,越发显得寂静了,辽远了。院子里收拾了锅碗的大厨们,在准备明天出殡时的饭和菜,因为天气冷得固若金汤,他就在肉案上用双刀剁着肉和骨头唤,我让你冷、你让我冷,再冷我把老天爷给剁到我的刀下边。
一连声地唤,一刀接一刀地剁,他就出汗了,暖和了,剁刀在肉案上也响得匀称有律了。
村长没有吃那烧核桃。他一直在火边剥着吃花生。地上剥的花生壳,已经把他的一只脚尖埋掉了。嘴角上的白色花生油,像奶汁样挂着一玑串珠儿。到那花生吃够了,别人也都把该说的全都说尽了,他擦了一把嘴,把脚前的花生壳朝前踢了踢。杨教授,村长坐在那儿轻轻跺掉了脚上的花生壳,说陪葬活人物,这在耙耧山脉是天大一桩儿事,毕竟人还活着,就要把用着的衣服陪着死人埋到地下呢。说到天东和地西,这对活人不祥哩。可你们在外边,住京城,除迷信,讲科学,这道理就容易想明白,何况玲珍她是为你死了的,死得感地动天呢。村长一边这样劝着我,一边把他踢散的花生壳儿用脚拢到一块儿,拢出一个坟头的样儿总结说,人一辈子有一个女人这样痴心爱着值了呢。
重复着说真是值了呢。
问我道,你同意不同意?杨教授,同意你就点个头,不同意村人、乡长也都理解呢。就都把目光搁在我脸上,每个人都热切切地等着我点头。
我就毫不犹豫(有些犹豫)地点了头,说同意啊,把我的帽子放到玲珍的棺材里。
——同意啊,把我的衣服放到她的棺材里。
——同意啊,把我的鞋和袜子全都放进她的棺材里。
——同意啊,把我写的书和读的书都放进她的棺材里。
说只要她的棺材能放下,要我什么我都愿意把它放进棺材里。说若不是怕我死了我现在的爱人茹萍受不了,她会哭得死去活来,怕会因为我死她觉得活着没意思,我愿意把我的命也放进玲珍的棺材里,让村人抬着我和玲珍一块埋进玲珍的墓里去。说如果不是怕清燕大学的老师、学生和教学离不开我,我真的是愿意让村人把我和玲珍一块都埋掉,让我和她生不能同室,死而可以同穴呢。
屋里静下来,静得如屋里没有人。
我说还有小敏上学的事,她今年17岁,要考大学了,只要她肯学,愿读书,我一辅导她的成绩也就上去了。考大学就是少那么一二分、三五分,我和学校说一声,学校不能不给我一个面子的,不能不特招这么一个大学生。
小敏,我说你愿意到京城读书吗?
——愿意跟着叔叔学习文科,将来和我一样研究《诗经》吗?
——愿意和我一样成为教授、专家吗?
火盆里的木炭火,有哔剥炸裂的声响在我问话的间隙中跳,如滚石细沙响着从崖上跌下来。我问着抬起头,看看大伙儿,见乡长、村长、四叔的眼睛中都有了喜出望外的光,最后我把目光落到了小敏的身上去,像征求她的意见一样望着她(如刚才大家都在望我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