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风雅颂(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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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把手里的手绢又缓缓地盖在了玲珍半青半乌的脸上去。没盖正,还用双手伸进棺材扯着手绢两边正了正,之后又把棺盖恢复到原来位置上(仍留着指宽的一条口缝儿,让那棺材里边有空气),抬头瞟着我,像征求我的意见样,又像理所当然地给我吩咐一桩儿事。说这事儿在这里说着不合适,得到玲珍家里说。得到她家让你看一间屋。看一间你想不到、谁也想不到的一间屋里的东西和摆设。说着村长就拉着我的胳膊朝着灵棚外边走,仿佛让我走进灵棚看一下,是一道仪式和过程,不看玲珍是决然不行的。看完也就看完了,过去了,该进行下边的事情程式了。

    离开灵棚时,小敏已经快了几步在外等着我。身后的目光都在追着我们看,像看一出拉开了幕的戏,只等演员在锣鼓声中登场就行了(我也就不自觉地上场了)。也就跟着小敏和村长朝着村里走,几步后村长又想起了什么事,猛又立下来,回过头,严厉地朝着身后那一片望着我的目光训斥着,说哭呀,你们不哭干啥呢。说吹呀,不吹请你们到村里干啥呢。

    灵棚里的哭声便又啊、啊地大声响起来,哭着说,玲珍姐,你的命好苦啊,刚有了几年好日子,你就不过了。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你咋会这么傻啊玲珍姐?说我的玲珍婶,你怎么也不该这样地离开人世啊,你的日子这么好,你怎么丢下这么好的日子扭头就走呢?

    那响器班也开始吹奏起来了,吹奏的是丧白事中最为愁伤的《大出殡》,铜乐声像玲珍的寿衣在风中飘着样黑亮而寒凉,使人听着,仿佛会随着那音乐也走往另外一个世界里。这让我想起了《诗经》中《奏风·黄鸟》[38]那首三段十八行三十六句的诗,正是描写黄河岸边的耙耧人葬事悲惨的一首精细之作。

    交交黄鸟,止于棘。(黄雀叽叽,酸枣树上息。)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谁跟穆公去了?子车家的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说起这位奄息,一人能把百人敌。)

    临其穴,惴惴其慄。(走近了他的坟墓,吓得浑身战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苍天啊苍天,我们好人一个不留。)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如果能赎他的命,拿我们百人换他一个。)

    ……

    我一边默背着《黄鸟》这首安葬诗,又一边站在那儿,回想着我刚刚看见的玲珍的模样儿。可却除了想起(看见)灵棚、乐队、孝子、棺材、寿衣的景况外,玲珍在棺材里的样子,却是猛地全忘了,一丁半点也想将不起了,模糊得如同头顶日暗沉西后的一团儿云。她生前的模样儿,死后的模样儿,穿了寿衣盖了白巾的模样儿,完全糊在我的脑子里,浆得如倒在地上的一碗面汤儿水。

    我很想再折回灵棚仔细看一下玲珍的脸。

    村长说,孝子不太多,主要是她男人孙林家在村里人口不太旺。

    我一直扭头望着灵棚那儿不动弹。

    村长说,不过玲珍人缘好,又有钱,响器班是请耙耧山脉最好的响器班。前几天县里有个局长死掉了,也是用的这个响器班。

    我从灵棚那儿扭回了头,看见小敏已经走入村子胡同中间了。

    (她走路有些像是小杏儿,每步都是活泼泼地跳。)

    走吧,村长说,乡里的张乡长(也和我们校长一个姓),有权得很,和我关系好。可再好咱也不能总是让人家在家里等着咱。

    我就又跟着村长,爬着胡同的上坡石板朝玲珍家里走去了。

    玲珍家里也和灵棚样(还是不一样),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烧饭的、切菜的,为明天出殡准备花圈和纸扎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的,还有各种剪好的纸钱,正在包捏着银纸元宝,以及准备着最后往棺材放的物品和陪葬。所有的人都在忙这些,七上八下,热热闹闹,和会场一模样。我跟着村长走进院子时,门口正给别人发烟的四叔怔一下,对我说,哟,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多半的目光就都刷的一下扭过来,吵闹声戛然而止,像舞台上的乐队忽然断了弦,破了鼓,唱戏的人不得不唱了半截停下来。

    日色已经悄然西沉。村头那儿依旧哭声干裂,音乐潮润,而玲珍家的响声和安静,却如音乐碰了墙壁般,各不相干地动着和静着。大家就坐在院子的正中央。村长向乡长介绍我,说这是京城清燕大学的大教授,大名人,大权威,在世界上知道《诗经》的人都知道杨教授。又问我,《诗经》到底是一本什么书?接着再向我介绍乡长说,这是张乡长,专门为了玲珍的丧事从乡里赶到山里来,也来和你商量一下玲珍出殡的事。就都握手、点头,彼此说你好。我用一只手握着乡长的手,说以后京城那儿有什么事了去找我。乡长用双手握着我的一只手,说那好那好,京城是首都,我还没有去过首都哪。

    问我说,京城有多大?

    ——你家住在哪一块?

    ——你媳妇也是大学教授呀。

    说有一天我一定到京城拜访你,一定到你家里去看你,宾馆贵了我就吃住在你家。说咱们山脉里的干部哟,在基层算个干部算个人,到了京城就是人家放的一个屁。说你坐下,杨教授,天已经不早了,该说正事了,让小敏和她四爷说一下玲珍死的事。便都把目光集中到一直待在边上的小敏和四叔身上去。四叔是玲珍丧事的财物管理员,买菜、割肉、进酒、发烟等,一切开支都要经过他的手。乡长让他和小敏说玲珍死的经过时,他正趴在院里的小桌上,算着这一天的开支和账目。听了乡长的话,忙转过身子来,望着村长的脸,把小敏朝我前边推了推。

    村长说,小敏,你说呀。

    四叔就彻底把身子正过来,将屁股下的凳子往我们这边拉了拉,又从哪儿扯过一个凳,让小敏坐到我对面,同我和乡长、村长围成一个小圈儿,抬头望了一下天,说马上就该吃饭了,小敏你长话短说吧。你详详细细都说吧。让你杨科叔叔好好听一遍。小敏便又用渴求的目光望望我,说杨科叔,我娘不在了,我爹也都不在了,我也不怕你再笑话了。说,我说啥儿你都别往心上放。说杨科叔,我说了你会生气吗?她用满是家乡的方言问着我,说都是一些想不到的事。说往年我娘都是在城里过年的,今年她却回到村里过年了。把我也从我婆家接到村里了。说杨科叔,你在外面是教授,回到村里就还是咱们村里人,我就当着乡长、村长,有话直说了。说其实我娘回村里过年是冲着你回的。过去的事,我不说你们都知道,我娘是和杨科叔订过婚的人,只是杨科叔到京城读书了,出息了,这婚姻就门不当、户也不对了。要说我是孙家的闺女不该说这话,可人都死过了,说了也就说了吧。说你们看,我爹孙林他结过婚,比我娘大着12岁,怎么着我娘也不该嫁给我爹的。

    可是她嫁了。

    她为了啥儿呢?就是为了能嫁到前寺村,离杨科叔家近一些。能看到杨科叔的家,能听到杨科叔在京城的一些景况和消息。为了这,她就嫁给大她12岁又结过婚的我爹了。要说她嫁过来过得也不错。对我爹也不错。对杨科叔他爹——我二爷爷也是一个心眼儿好。杨科叔,你在京城不知道,我二爷活着时,每年冬天我娘都给他做一双棉靴穿。那棉靴里装的不是棉花,全是羊毛和兔毛。

    杨科呀,四叔说,你爹那双脚可是一辈子享了大福了,就是他死了,玲珍还赶着为他做了一双羊毛靴,作为陪葬放在了棺材里。

    我娘没有嫁给杨科叔的命。小敏说,可我娘在杨科叔他爹的面前尽了一个儿媳的义务了。

    这样说能说玲珍对她男人孙林不好吗?四叔问着又答道,好得很。为他生孩子,为他操持家务盖房子,孙林遇了车祸,玲珍抱着死了的孙林拿头朝那汽车上撞,非要那汽车司机把她也轧死,让她和孙林一块儿都死掉,别把她们孤儿寡母留在这世上。直到后来小敏跪在地上,求着她娘别哭时,玲珍也才止住了哭。

    四叔说,你们能说玲珍对她男人不好吗?

    都好呢。四叔说,真是都好呢。

    可后来,安葬我爹时,小敏说,依着风俗把我爹和他前边病死的媳妇埋在一块儿,我娘和先前就不太一样了。她觉得我爹是他前边死去的媳妇的男人,而不是她的男人了。和她不再是一家了。也就从上房和我爹住的屋里搬出来,住在了南边这两间厢房里。说着她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厢房,停了一会儿,又看看已经黄昏了的天,急刹车样道,我娘在那屋里住了半年多,她就把我送到我婆家里去念书,自己到城里去谋着生意了。先卖菜,后卖馄饨和包子。再后来又租房开了饭馆叫豫西宴,自己亲自下厨去炒菜,亲自把菜端到客人的桌子上。请了一个姓吴的胖子帮她夜里守那饭馆的门,不料那姓吴的,还狠狠偷了一次我娘的钱。把她两年的积存全都偷了去,惊动了三天公安局,也没有从那姓吴的手里要出那笔钱,现在那姓吴的还活在县城里,吃的和喝的,全是他在豫西宴时偷的钱。经了这样的事,娘生了一场病,病好后她东山再起,把豫西宴改成耙耧酒家,这才慢慢又有了积存,又有了一些钱,有了现在的生意现在这个家。

    也就这时候,杨科叔你从京城回来了。

    她是以为杨科叔你要在村里过年她才从城里回到村里过年的。可她回来那一天,偏巧杨科叔你又进城搭车赶往京城过年了。年前村长在大喇叭上唤叫着,说清燕大学的校长让杨科叔抓紧赶回京城开会时,我娘刚好赶回家,也都在院里听到了喇叭上的唤。可到了大年初三时,从外村来了一个走亲戚的人,这人是在城里天堂街的哪家店里给人家打杂扫地、买菜剥葱的,因为和这人在城里认识着,我娘就在村头和他说起了话。他说他初二好像在天堂街上见到了杨科叔。说杨科叔你好像穿了一身灰衣服,在初二的黄昏里,从天堂旅客出来到一家小店去买洋蜡啥儿的。

    这事说说也就过去了。

    可到了初四这一天,我娘忽然把我从上房叫出来。我在上房楼屋里睡,娘把我叫到门外边。那时候,我看见她脸色苍白,说话气软,像没有一点力气样。我说娘,你咋了?她说没事的,小敏。我说你有什么事?她就站在院里这两棵树下迟疑一会儿,说小敏,我不想进城去,想让你往城里跑一趟,到那天堂街上看一看,去找一下你杨科叔,看他在不在那条天堂街。

    我说杨科叔回京城和人家媳妇过年你不知道呀?

    她脸上僵着一层黄,苦笑一下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跑一趟,去去心病就算了。

    我知道娘和杨科叔的事,也就对娘说,你都这个年龄了,我爹都死了,你就别再记挂杨科叔了吧。

    娘就在院里站一会,到她脸上的黄白又厚到一层儿,如这天气落日照在阴坡上的雪,她就回她的南厦屋里了。走了两步还又回头对我说,城里不去也就不去了,我说去找一下你杨科叔的事,千万别再给旁人说。

    就完了。

    事情也就三三五五过去了。

    可初四刚刚吃过夜饭后,我想到村里走一走,她又把我叫到了屋子里,在灯光里望我一会儿,忽然说,小敏,你说你杨科叔是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哪样的人?

    她又不说话,看我一会儿,笑了笑,猛地说我累了,一辈子也不想进城了。说咱把钱都留着,把城里政府街上的房子送给政府好不好?不等我说啥,就又接着问我说,小敏,你说有一天我要死掉了,你爹和他原来的媳妇埋在一块儿,我想单独埋,把你杨科叔身上穿的衣服要上几件埋在我身边,你说你杨科叔他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那时我娘问我那话是啥意思,埋怨地望了她一会,我说娘,你都说些啥。她就不说了,让我到村里串门了。

    初四那一夜,我是去的四爷家。四爷家有亲戚是我同班同学在那儿。我们在四爷家里说了许多话,直说到下半夜的一点多,才从四爷家里回到我家里。看厢厦房里娘的灯还亮在窗口上,我就对着窗口叫,娘——我回来啦。娘——你还没睡呀?我连叫几声没有听见娘答应,就从院里进了娘的屋。到屋里看娘睡熟在床上,有一条胳膊搭在被子外。我又叫了两声娘,过去把她露在被外的胳膊往那被子里放。这一放,拉着娘的手,心里惊一下,觉得我娘的手凉得和冰凌一样儿。忙又叫着娘,拉着她,晃着她。拉不动,也晃不动。我的手在她的鼻前放了放,心里缩一下,腿一软,我差点瘫在屋子里。

    我是扶着墙从娘的屋里出来的。一出来我就风一样朝着四爷家里跑,边跑边喊,差不多把一个村的人全都吵醒了。到四爷家敲着四爷家的大门和擂鼓一模样。说到这儿,小敏看了一下坐在她边上的四爷爷。仿佛为了证实小敏说的话,四爷(叔)瞟了一眼大伙儿,接过小敏的话茬儿(续着故事样),说小敏把我家的木门都快要拍破了。她在村街上跑着时,脚步声又稠又密,和下冰雹样。她边跑边唤,边唤边哭,到我家门口,狠劲儿拍着大门叫,四爷——四爷——快些吧,我娘不行啦——快些吧,我娘不行啦。我听到唤叫声披着衣服跳下床,开了门,就跟着小敏朝着她家跑。你们知道她家住在这村后,一路都是上坡,都是石板路。冬天石板冻得和铁一样,可直到我到了她们家,站到玲珍的床前,我才发现我没有顾上穿鞋子。为了玲珍我是光脚从我家跑到她家的。

    我都六十多岁了,半夜在村里跑着还像山羊在崖上跳着样。

    可是她那当儿已经不行了。

    来不及了。

    玲珍躺在床上和睡着一模样,脸上平平静静,像放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一盆儿水。有些青,也有些透明和冷凉。我把手放在她鼻前,就像放在一块冰前边。凉得很,没有一丝热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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