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长得有些像你哩。
——你到底爱他不爱他?
——他手艺特别好。是木匠,会瓦工,不请人就能盖起三间瓦房来。
——也许他不是看上你小敏呢。他是看上你娘给你留下的那所楼房宅院呢。
小敏难为情地笑着说,人家说我有文化,说我读了高中,他只读了小学,说他就看上我的高中文化了,所以也才愿意倒插门,愿意大老远地入赘我家里。
五月初六的日子,就像农历五月初六样,将要初来乍到了。没听说小敏来村里收拾她家的房屋和宅院,月初只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响,那所宅院就被整成新宅洞房了。没听见啥儿叮当地响,小敏家里的大门、屋门上,在初四就插有喜庆的松枝、柏枝了(和去年春节我和一群姑娘在天堂街上过年样,插得满天满地绿)。没听见村街上有外来的脚步声,就有大红的新婚家具提前抬来摆在屋里了。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听人山山海海地议论过,可他们喜日的准备便在五月初事无巨细、水到渠成了。
五月初六前的每一天,都如一路飞奔样,每一天的到来都仿佛一团大火烧在我身上,白天使我坐卧不宁,无所适从,晚上使我烦躁不安,火烧火燎,彻夜难眠。看见小敏的照片,我想要把它撕掉扔得满天飞,看见小敏在我家用过的喝水杯,想要把它摔碎在地上。我想抱着小敏狠狠咬几口。我想和她在一张床上死去活来睡一夜。睡一月。睡一年。活活睡死在我家床铺上。
我又想起了天堂街。
我毅然而又犹豫地决定要在她婚前去一趟天堂街。像躲灾避难般再去一次天堂街(我已经很久没去了,从发现小敏长得像玲珍,就再也没有去过天堂街)。
五月初四这一天,我一夜未睡,一早昏昏沉沉站在门口上,到井上打水的二婶碰见我,说杨教授,知道吧,小敏快要结婚了。我呆在门口不说话,心里却想着我的天堂街。路过的四叔问我说,小敏结婚你给她送些啥?这一说,我就决计要去一趟天堂街。我想这不是我要去天堂街上堕落和享乐,我是被小敏和村人,逼得不得不去趟天堂街,不得不在天堂街上躲过小敏和那木匠的婚礼日。
初四这天的早饭后,我去了一趟四叔家,把一个装了1000块钱(那是多么大的一笔啊!在天堂街上够我用三天)的红纸信封递给四叔说,真是不巧啊,四叔,我必须赶到城里去,去见一下京城来的大领导,这关系到我这大半年在村里和耙耧山脉的研究和成果。这钱你替我交给小敏和她的新郎官,说我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了。
说实在不凑巧,请小敏和她男人谅解我。
说给1000块钱,不算少了吧。
四叔就在他家门口盯着我,看看鲜艳的日出又看看我的眼,说你两眼血红,一夜没睡,是看书了,还是赶着写书了?说你不参加小敏的婚礼,不光小敏心里会缺着一块儿,玲珍在地下也会有些不安呢。说你去吧,小敏和她娘都是知情达理的人,都明白乡村再大的事,也没有你们在外边做学问的事情大。
我就从四叔家里退出来,去了城里的天堂街。
5.小弁[43]
像丢了一样本不该丢的东西般,为了找到那东西,我在天堂街上昏天昏地、实实在在、颠鸾倒凤住了两天和两夜。我不找那些我熟悉的姑娘和小姐,杏儿、桂芬、慧慧,还有那个在床上也一身辣味的小妹子。我躲着每一个熟悉的人,钻进天堂宾馆开了房,挑了姑娘选了人,包了她们在屋里,脱胎换骨,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吃了就搂着那些姑娘睡,睡醒就让她们坐在我的大腿上吃。她们要喝酒,我就陪着她们喝白酒、喝红酒,喝如同尿水一样的当地啤、外地啤,还有进口的德国纯生啤。喝醉了哭,喝醉了笑,喝醉了我和我心仪的小姐如动物畜牲样去做那样的事。碰到一个不知脸的哪儿有些像是小敏的,我说你叫啥?你今年多大啦?我说呀,你今年高考没考好就来这街上营生了?我说也好啊,你来吧,你是新手哪儿不会我教你,有哪样不懂就问我。我毫无节制、荒淫无度地挥霍着我的学识、荣誉、尊严和我口袋里的钱。第二天夜里我在床上教授那个有些像小敏的姑娘各样的姿势和动作。教她床上床下、男上女下、女上男下,左侧身、右侧身,雁南飞、鹊归巢,箭连发、息停顿、口上花、手上花、揉葡萄、含歪梨,还有梦中雁去来,呼吸水上漂。我无所不能企及,尽我的生命、经验和才华,直到那个姑娘因为过度激动昏迷在床铺上,有血流在床铺上,直到我精疲力竭地抱着她,把窗子开个小缝让风吹过来,我唤着小敏——小敏——的名字摇着她的头。当她醒来时,她有些感激地望着我,说杨教授,谢谢你,你教了我这一夜,让我一生都有饭吃了,让我一生都肯定会有打不断的回头客人了。
农历五月初的这一天,我因为昨夜里过度疲劳,在天堂宾馆的3楼309号房里醒来时,那像小敏的姑娘已经不在了。层子里空空旷旷,寂寂静静,有她给我买的一包点心放在床头上。点心边还有她给我倒的一杯水。我浑身瘫软地从床上爬起来,吃了几口饼干喝了水,一看时间是上午11点,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小敏的婚礼已经结束了,我可以回到耙耧山脉前寺村的我家了。
如同帮我躲过了一场瘟疫样,我对天堂街充满着感激与温情。离开宾馆时,我把房间的卫生打扫了一遍,把床铺铺得无皱无折,还用我自己的毛巾擦了一遍玻璃窗,把屋里的纸屑、酒瓶都兜着送到走廊头上的垃圾箱。当我结账付款从宾馆出来后,我站在天堂街的大街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似乎丢的东西找到了(至少找到了一半儿),我该回耙耧山脉我家了。
不知为什么,连到邮局去给清燕大学和茹萍打个电话的念头都没有,急于回到耙耧山脉前寺村的想法,在我从宾馆出来那一刻,猛地就强烈到如同两天前,我想要朝着天堂街上来一样。天堂街上阳光如火,树荫如伞。我在树荫下边站一会,到几家商店买了一些我必需的日常生活品(有牙膏、香皂,还有一个熏蚊器。夏天到了,前寺村的蚊子多得和蝇子样。蝇子多得和蚊子样),离开那条街上时,我很想哼上一首耙耧山脉的野调儿,或在那儿大声地吼着背一遍《采葛》那首诗。可最终我既没有哼调儿,也没有背诵经典绝唱般的《采葛》诗,只是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诗中最为动人、动心的一句话——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6.桑柔[44]
我就回家了。
回到耙耧山脉了。
我不知道黄道吉日的这一天,竟是我一生的变故和灾难,不知道这一天在前寺村发生的事情,是我在村里的结束和末日。就如冬天越过夏天直逼着春天样,让春天无设无防,冬天就逼到春边了。一路上打车走路,疾脚快步,怀着某种莫名的不安和嫉妒,仿佛是为了尽快回到前寺村,到小敏的洞房去认识一下那木匠(该死的人!)。我连三赶四,到前寺村村头时,也才日过平南一会儿。黄亮燥热的光,在梁上和村头,仿佛金水与银水,洒着一地一片儿。从村后小敏家新婚的宅院里,飘过来燃放的鞭炮纸屑味,黄烫烫地在村街上流着和散着。因为玲珍死过还没半年女儿就结婚,婚礼就依着乡俗,在村里村外100处的墙上和树上,贴了100张白纸尽着孝。因为娘死了,外婆年龄大,小敏需要有人照看着(农活也需要一个壮劳力),结婚也是情理中的事,便又在贴了100张白纸的地方,又贴了100张大红的纸,用红纸把那白纸全都盖着了。用喜事冲着压着丧事了。使那满村满街满树的红纸下,都又多少露出一些白纸的边,仿佛满山脉的红土地里露着过了冬的残霜和败雪。热闹的婚礼已经在上午春风劲吹地过去了,留下来的清静和散淡,如晨后残存的雾霭样,散落在村里的角角落落中。我在村头看着满村贴的红纸和红纸下面露出的白边儿(不祥哦),看了看小敏家大门口上别的松柏枝,有一股松柏的香味朝我飘过来。看了看那柏枝下掩映着的红对联(大喜哦),有帮着婚配的村人们,正抬着一口蒸馍的大锅,从小敏家院里趔趔趄趄走出来,朝着村里趔趔趄趄去。像迟暮归圈的羊一样,我开始默默地朝着村里走。有知了在我的头顶呜啦啦地叫。朝阳处早熟的小麦转眼黄焦了。那些忙完了小敏婚礼的人,已经在梁上的田里割着早熟的麦。满山遍野中,村头和梁上,小麦东奔西窜的香味如踮着脚尖奔跑的雨滴样。那些从田野挑着麦捆回到麦场上的人,放下麦捆站到树荫下,举起水罐喝下一肚的水,见了人不是问你家的小麦熟没有,开镰没开镰割麦呢,也不说小敏和她男人的婚长和礼短。而是把那清水罐儿递过去,说喝水吧?你们村有没有学生考上大学啊?
——谁家的孩子考上了?
——哎哟哟,真的考上啦?
——哎哟哟,没有一个考上啊?
这时候,小麦发烫的气味和婚礼鞭炮留下的火硝味,也在村街上继往开来、奔走相告着。往日为觅食忙碌的鸡们,都胀着嗉子在村头闲咕咕地叫。我回到村里时,那些鸡都歇着叫声望着我。卧在树荫下的狗,也都惊奇不已地看着我。村里的人,有谁突然看到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怔了一下,像要躲我却又没来得及,就木在路中央,笑一笑,说一声你回村里了?快回家里看看吧,自己倒先慌忙失常地朝一条胡同拐过去。有个孩子见我回村了,他不躲我,不闪我,快步地从哪儿跑出来,一下钉在我面前——你才回来呀,你快回到你家看看吧,看看你不参加婚礼出了啥事儿。说着又返身朝着我家跑,像引路样疾脚快步地领着我。
我跟着那孩子回到家。
一到门前我就站住了(呆住了)。我家门前放了几辆架子车,那车上装着先前村人和邻村人送给我的刻有汉字的大石头,和我家有用无用的桌子和椅子。有一个车上装着两块刻字石,有一辆车上装了三块独字石,还有我在城里新买的木板箱。还有两个人,正把院里那刻着“草”、“土”二字的石头朝着门外抬,那石头上还放着他们顺手牵羊从我屋里搬出来的靠背椅(我读书写作时,都是坐着那把椅)。还有一些别的人,他们不搬不抬那石头,却从我屋里拿走了我的台灯和脸盆,拿走了我的脸盆架和我总是摆在桌上的一个清末民初的瓷罐儿(也是村人送我的)。屋里和院里,站满了村人和邻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我的一样东西准备朝外走。还有村里的媳妇们,她们看在我家里没有东西可拿了,就到灶房拿走了我的锅,拿走了我的碗,还有菜刀、面盆和案板、筷篓什么的(抢一样)。其实不是抢,是顺手分着拿一样,如大家到我家和和睦睦地分了我家的家产般。
我木然地立在院门口。
我的突然出现,如一年前我突然回家见了茹萍和李广智脱光睡在床铺上(真的是对不起了他们俩),这次的突然回来,也让我觉得对不起了村人们。
我让他们措手不及了。
让他们看见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从坟墓钻出来的鬼。时候正是日走西,闷热的静,让村落如瘫在山脉上的一大堆儿泥。有人夹在胳膊弯里的碗和面盆被我的出现惊掉了,碎碗裂瓷的声音在静里,像铁锤突然敲了一下挂在半空的钟。离我最近的那两个正要抬着石头出门的邻村人,他们一老一少有些尴尬地把石头放下去,将抬杠从肩上卸下来,一个说杨教授,你怎么说回就又回来了?说我的孩子尽管你摸过他的额门了,可他今年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呢。反正这石头你放在院里也没用,我们想抬回去盖房子垒进墙基里。
另一个也就跟着说,我家的外孙也没考上大学呢,幸亏我没给你说过我祖上见过的和鹅卵石似的那一大片刻字石的石滩在哪儿,要说了我就吃了大亏啦。
说就是呀,那时候不是说你一摸孩子的头,孩子的成绩就能噌噌上去的,就能考上初中、高中,考上大学的,可我家给过你三次花生、两次核桃,你摸过我家孙子三次额门儿,他怎么连初中都没考上呢?怎么上初中还要我家交上300块钱呢?
说杨教授,人家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村里了,不要这家了。要不然你怎么会连续两天大门敞开,屋门不锁呢?说我们是看有人来你家拿了东西才来你家的。别人要不首先拿,大家也都不会一个学着一个到你家里来。
说,最主要是有人说你到天堂街上享受了,在城里天堂街上见了你。问我说你是真的去了天堂街上吗?你给我们说句实在话,你是真的去了天堂街上吗?他们说你每次进城都不住旅馆,都是到天堂街上和那些花花小姐们住在一块儿。
——真的吗?杨教授。
——真的你经常去天堂街上找那些小姐吗?
——小姐是妓女,你去找小姐你算是什么人?你是教授还是嫖客啊?小姐们都是鸡,你去找了她们你哪里还是读书、教书的人?
他们这样说着时,就把抬的、搬的石头都放在地上了。都把从我家拿的东西放在墙下、树下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着或竖着,仿佛说我去天堂街是在歪曲我,是因为哄抢我家东西,被我撞上后,不得不去我身上找块疮疤揭一揭。就那么木木一片竖在院子里,把目光搁在我脸上,求我原谅样,求我在这时给他们抬东拿西找一个台阶下。西去的日光斜斜地照过来,一杆一杠的光芒落在院里和村人们的脸上去,使那些脸都有着羞怯和内疚,有着尴尬和无助。有的把头低到了怀里去,有的把目光扭到了别处去。
我说真的是孩子们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吗?
——真的是连读中学还要交钱吗?
——我真的去了天堂街,我在那儿和小姐们胡吃海喝,打闹鬼混。你们的孩子真的没有考上大学,你们若真的需要我家的这些东西,你们就都抬走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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